龍步雲一揮手笑笑説道:“田在農!你的口才不錯,只是做戲的本領太差!”
田在農一點也不生氣,依然笑着説道:“兄台想必是位江湖道上的朋友,如果是手頭不方便,上官莊主一定可以幫忙。今天又是莊主大喜的日子,酒菜是少不了的。如果,兄台想要過份的鬧事,在座的都是蘇州府的老爺們,後果你是知道的。”
龍步雲笑道:“田在農!我是鐵錚錚漢子,人不犯法,就不怕官。倒是你……”
他伸手一指上官文。“還有你!現在有多少海捕公文在追緝你們到案!”
田在農沉着臉説道:“這位兄台,你在胡説些什麼?靈巖山莊是規矩的生意人,蘇州府誰不知道。”
這時候參將大人説道:“那漢子!不要在這裏胡鬧。上官莊主今天是高興的日子,本官也不計較於你,你快些去吧!要不然我要叫人拿你治罪的!”
龍步雲哈哈大笑説道:“拿我治罪?治的什麼罪?倒是你們,與匪徒聲息相通,恐怕前途難保。”
參將大怒,霍然站起身來。上官文很快地過去,對參將一躬,説道:“大人息怒!這人是存心到靈巖山莊來攪局,這件事讓我來處理,諸位大人請回衙,改日再來請罪。”
參將一想:“這種事真攪和進去,也不見得有利,何必為了不相干的事,趟這灘渾水?”想一想便道:“如果需要官府處理,儘管告訴一聲。”
吩咐備馬,官員們一窩蜂地走了。剩下的仕紳商人一見蘇州府的參將都走了,他們不走更待何時?有錢的人沒有不怕事的,那有惹火上身的道理?龍步雲站在廳堂門外,冷眼旁觀。
他本來要在蘇州府有頭有臉眾人面前,揭開上官文的假面具,沒料到上官文真夠機靈,先遣走這些人。
龍步雲一想:不必攔他們,走了也好,看看上官文到底有多少能耐?
上官文親自恭送官府人等離開了以後,他回到了大廳堂,在廳堂中叉腰一站,喝令一聲:“撤席!”
那情形和氣勢,完全不是斯斯文文、和和氣氣的上官莊主了!滿面秋霜,眼角生威。
大廳堂頃刻之間,酒席撤得一乾二淨。
在上官文身後兩邊站了七、八個人——包括田在農在內。
龍步雲這時候緩步從廳堂外走進門內。
上官文盯着龍步雲看了好一會,沉聲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龍步雲笑笑説道:“我叫龍步雲,是一個江湖流浪漢,路過蘇州,這些話想必田在農都已經向你説過了。”
上官文問道:“靈巖山莊與你無仇無恨,你為什麼要來搗亂?到底是何存心?”
龍步雲笑道:“像我這種人無非是要替人間仗義抱不平罷了。”
上官文“哦”了一聲,説道:“原來是到靈巖山莊來打抱不平來了,我倒要問一問,有什麼不平?要到靈巖莊來仗義?”
龍步雲説道:“其實你做的孽太多了!只是你會偽裝,沒有被人發覺,這回你可被逮住了,這叫做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上官文沉着地微笑説道:“啊!有證據嗎?信口開河是不行的!”
龍步雲微笑説道:“待我打倒你以後,自然會有證據給你。”
上官文突然縱聲哈哈大笑説道:“聽你的口氣,似乎是武功不小,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少功力?敢如此的猖狂!”
他剛一撩衣邁步,身後跟過來田在農,躬身説道:“莊主請留步!這件事應是屬下辦事不力,由屬下來處理。絕不敢勞動莊主!”
上官文哼了一聲説道:“今天絕不能讓他活着離開靈巖莊。”
田在農躬身應聲:“遵命!”
只見他一伸手,叫聲:“拿我的兵器來!”
立即有人從廳堂後面,遞上來一對護手短戟。這是一種很怪的兵刃,雖然短,卻是十分厲害,而且專門鎖對方的兵刃,一經鎖住,另一柄短戟立即閃電進攻,很少有人能躲過如此攻擊。
龍步雲沒有江湖經驗,如果是老走江湖的人,一見這護手短戟,就知道使用這罕見兵刃的人是大大有名的辣手索命田見風,是汝南地區有名的大盜。有不少江湖上的高人,都傷在他的短戟之下。
因為做案太多,又被江湖上門派追擊,所以隱身在靈巖山莊,依附着上官文。
今天他亮出獨門兵刃,説明他很重視龍步雲。而且,他也知道今天這一場不能輸,輸了他今後在靈巖山莊混不下去。
田在農將雙戟抱在懷裏,朝龍步雲面前一站,朗聲説道:“姓龍的!憑你那點道行,還不夠資格在莊主面前討教!你亮兵刃吧!”
龍步雲從來就不敢輕視對方,他探手從肩頭拔出寶劍,很認真地説道:“我不知道你的過去,我找的是上官文不是你,最好你不要自找麻煩。”
田在農冷笑一聲説道:“果然狂得很!看戟!”
只見他一個盤步,雙戟一分,亮光一閃,左手短戟一晃,撩撥對方的眼神,右手短戟閃電一點,直刺龍步雲的前胸。
龍步雲存心試試對方究竟有多少功力,寶劍一掠,七成內力揮出一招“撥雲見日”,只聽得叮噹兩聲,濺出火花,田在農雙手虎口一熱,如果不是護手的兵刃,如此一震,早已兵刃脱手,饒是這樣,田在農雙臂發麻,樁步不穩,登、登、登一連退了三步。
人站在那裏,心頭起伏,臉上發紅,一時間怔住了!這是一個令人難以相信的事。
田在農並沒有輕視對手,但是斷沒有想到龍步雲第一招就硬封硬拚,內力勁道大得如此驚人。
田在農能在江湖上橫行許久沒有栽跟頭,他是個很懂得自保的人,知道對手不好惹時,他一定見風轉舵,自找台階。
擱在乎日,就在這一招以後,田在農絕對不會再嘗試第二招。但是今天不同,他在上官文面前是個人物,靈巖山莊是數得上的高手,如果他一招就下來,今後他只有走路一途。他此刻已經是走上了不歸路,光棍到了無路可走的時候,他會拚命的。
田在農調整好了心情之後,冷笑道:“果然有兩下子!你接着這個!”
他飛身前撲,雙戟舞起兩團銀光,狠命地撲上來。
龍步雲一閃身,並沒有還手,退到五步以外,説道:“田在農!念在你在吳苑茶館請我吃一了頓,我不為難你,你讓開,我要會的是上官文,你不必替別人頂缸!”
那意思很明白:你田在農不是對手。要自己識趣!田在農此刻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冷靜,雙戟揮舞,根本不答話,死命地撲上前。
龍步雲突然斷喝:“既然你硬要如此,我就只好得罪了!”
人在説話,身形不退反進。只聽得嗆啷啷一陣金鐵亂響,一雙護手短戟,落在地上,田在農雙腕血流如注。
龍步雲納劍入鞘,正色説道:“你自己應該知道,我手下已經留了分寸,我説過,你不是我要找的人,要不然你這一雙手已經完了!”
廳堂內立即全都愕住了!這是什麼功力?一招不到,田在農雙戟墜地,雙腕受傷。辣手索命不是普通人,在龍步雲面前如同孩提,在場的人自問比田在農強的,能有幾人?此時上官文心裏已經在閃電轉了幾轉,要出手拚下去,看樣子勝算不大,一旦敗了,不但靈巖山莊這點基業,付諸東流,恐怕難逃和田在農同樣的下場!不出手相拚?這種場合無台階可下。
上官文心意已決,立即吩咐:“替田爺裹傷!”
廳堂下面跑進來幾個人,立即為田在農敷藥包紮。
田在農滿心愧疚地説道:“莊主!屬下無能……”
上官文一擺手説了聲:“不相干的!”
他自己緩步上前,左右兩旁立即緊緊跟在身後。
龍步雲笑笑説道:“你是不打算用兵刃嗎?也好!我就以一雙肉掌奉陪。”
上官文雙手環抱在胸前,臉上露着微笑,很沉穩地笑道:“龍朋友!我已經知道你的功力了!説吧!你對靈巖莊有什麼要求,請説吧!是要金錢?還是要地位?只要你能説出來,我們都可以商量!”
龍步雲很自然地説道:“我要你束手投降,聽候發落!”
上官文臉色頓時一變,隨即哈哈大笑説道:“姓龍的!你已經發狂了半天,真的以為你是天下無敵嗎?給你三分顏色,你就要開染坊,就衝着這一點,姓龍的!你算不得是塊料!”
他突然將坎肩和長袍一脱,裏面是身白色的對襟卦褲,驀地雙臂一分,只聽得格格吱吱一陣骨響。
龍步雲解下背上的寶劍放在地上,雙手一抱拳,道聲:“領教了!”
上官文臉上笑容一收,突然一聲暴喝:“我把你這雙不識好歹的眼睛廢掉。”
喝聲未了,只見閃電欺身,右手橫切如刀,砍向龍步雲的左肩。幾乎是同時發動,左手拿中二指,彎屈如鈎,出手如風,取向龍步雲的雙眼。
龍步雲無法偏頭,只好一仰身,人向後退了一步。
上官文一招搶得先機,他那裏放過這等機會?沒等到龍步雲落穩腳步,腳出連環,一連踹來兩腳。
龍步雲一縮身,點足而起,翻掌就是一記重掌,喝聲:“接這一掌!”
上官文果然不弱,人向前衝,疾轉回身,手肘一轉,翻轉來就迎了上去。
只聽得“啪”的一聲,激起一陣勁風,雙方人影一分,交換了一個位置,相距五步。
上官文心頭有些起伏,這樣的硬接一掌,讓他立即感到血氣有些不順,他不敢怠慢,隨即深深呼吸,調整了血氣。但是,他的心裏有些沉重。這是上官文生平接過最重的一掌。
他有了打算:“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心意已定,雙掌一分,二次騰身起步,撲向龍步雲。
有道是:“人若拚命,萬夫難敵。”
上官文拚上命了,每出一掌一拳,都是向致命的部位招呼,而且是傷敵為先、自保在後,這叫做兩敗俱傷的拚命打法。
龍步雲每拆一招,要防止對手的拚命,每攻一招,要防止對手不顧性命還手。
如此一來,局勢維持了均勢,甚至於龍步雲礙手礙腳,有些居於下風之勢。
這時候站在一旁的田在農大聲喝道:“你們不上,更待何時?”
站在一旁的七八個人,果然一聲吶喊,一齊撲向龍步雲。
龍步雲大喝:“來得好!”
他剛剛閃開上官文的迎面兩掌、回身飛旋,人在空中彷彿是飛盤一般,接連有人哎呀痛叫,倒了兩個,被龍步雲腳步掃中,折了手臂,傷了腳踝。
龍步雲剛剛踢開兩個人,腳步剛一着地,倏地彈出,向前一個滾翻,人在空中雙腿一分、雙臂一伸,成了一個“大”字,快如閃電,揍翻了兩個,踢倒了兩個。
他藉着身形落地那一瞬間,雙掌一收,着地一撐,人在空中一個大車輪,飛腳斜挑。直踹上官文的前額。
這接連的動作,是一氣呵成。
上官文身子向後一仰,退後兩步。
龍步雲落地停身,氣定神閒,抱拳當胸:“上官莊主!以多取勝,算不得好漢,讓這幾個三腳貓、徒然敗了靈巖莊的名聲。”
方才出手的那幾個人,都不是等閒之輩,與田在農不相上下,換句話説,當年在江湖上都曾經橫行過的,如今來到靈巖莊,都有一段“不得已”,來到這裏隱居。
如今每個人都跟田在農一樣,一上來,就被人家踢傷了出局。
這種情形讓上官文膽寒了!如果繼續拚下去,看樣子想拚個兩敗俱傷都不可得!三十六着,走為上策。
靈巖山莊雖然好,但是留得性命更是要緊。俗話説: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走吧!上官文心意如此一改變,突然大聲斷喝:“看掌!”
雙掌齊揚,朝着龍步雲前胸推來。
掌出帶風,他是使出了全力。
龍步雲沒有硬接,身子向側微微一閃。
上官文就趁着這一閃的空隙,雙足一蹬,從龍步雲頭頂上一掠而退,穿身飛出廳堂,只在外面微微一頓,嗖地凌空拔起,落到屋上。
龍步雲斷沒有料到上官文會在這種情況之下,脱身逃走。
他的確是一怔,但是,他沒有遲疑,全力飛身出外,他只有一個念頭:“去保護馮秋眉!”
龍步雲離開師門以後,從來沒有過如此全力施為,他在屋上飛馳,直如脱弦之矢。
幸好他來過一趟,還記得方向。
只一轉眼之間,他來到了秋眉的新房,他毫不思考地出掌震毀了窗子,人隨着穿身進入房間。
説時遲,那時快。上官文已經踢開房門,跨入房內。
龍步雲此刻二話不説,右掌一揚,對準上官文拍過一掌。
事情太過意外,上官文滿腔怒火、帶着殺氣,主要是要將秋眉姑娘一掌劈死,然後自己再從秘道中逃走,或者將秋眉姑娘帶到秘道中,折辱一番,再行逃走。
因為,他已經斷定今天這場意外,皆是起因於秋眉姑娘,這個禍害不能不除。
要擱在平時,以上官文的老謀深算,既然決定“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其他一切都可以放過,來日方長。
可是此刻上官文讓怒火燒掉了理智,一心要先找秋眉姑娘。
他沒有想到龍步雲比他恰恰早到那麼一瞬之間,而且搶先對他展開攻擊。
上官文人向後衝,一見龍步雲,勉強閃身出掌硬封,那已經是來不及了,着着實實捱了龍步雲一掌。因為他是向右閃身,掌力正好拍在右背肩下。
上官文腳下一個踉蹌,雙腿一軟,人一張口,噴出一口鮮血。
上官文不是一個不堪一擊的人,實在是因為龍步雲幾乎是全力一掌,何止是千斤,即使是鐵鑄的金剛也擋不起。
這時候秋眉姑娘驚嚇之餘叫道:“龍大哥——”
龍步雲迎上去説道:“姑娘!上官文確實是你的仇人,天網恢恢,現在他已倒在你的面前,這正是你快意復仇的時刻!”
秋眉姑娘看到上官文坐在地上,嘴角的血水還在不斷地流出,知道他傷得不輕。
姑娘走過來,先對龍步雲盈盈下拜。
龍步雲急忙閃開,叫道:“姑娘!你這是做什麼?”
秋眉姑娘站起來説道:“龍大哥是君子,也是信人!我感謝你承諾要讓我親手報仇,大恩大德,不足以言報!”
她這才伸手從腰間,解開腰帶,取出一柄五寸長的短匕首,指着上官文罵道:“賊子!你是畜生,我娘一生清白,斷送在你的獸性之下,今天老天有眼,讓我報仇,真是不負我一番苦心,你還有什麼話説?”
上官文抬起手來,擦去嘴角血水,吃力地説道:“秋眉!我對你有脱籍從良之恩,怎麼反説我是仇人!”
秋眉姑娘罵道:“賊東西!你忘了在一個刺繡的人家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了?”
上官文張口結舌地説道:“你是……我……”
秋眉姑娘罵道:“惡賊!你的耳後那個肉瘤,是掩飾不了的,你還有什麼話説?”
上官文抬起手來,摸摸耳朵後面那個肉瘤,不禁嘆了口氣,沒想到這肉溜成了報應的關鍵!可見得:為人不能做虧心事,有道是舉頭三尺有神明!上官文到底不愧是個人物,面對這種情況,他在長嘆一聲之後,反倒笑了起來,説道:“想不到我作了一輩子的案,到頭來竟死在一個女人手裏!看來真是報應。請動手吧!”
秋眉姑娘滿腔怒火,舉起尖刀,一刀下去,她幾乎是閉着眼睛戳下去,刀尖插在手臂上,等她睜開眼睛時,見上官文並沒有死,此時有一股鮮血流出。
秋眉姑娘此時雙手俱軟,那裏還能拔出刀來,再殺第二刀!她驚惶地退了幾步,看看自己滿手的血,人怔得呆了!龍步雲當然瞭解:一個平時雞也殺不下手的姑娘,如何能讓她殺人?第一刀是憑藉着滿腔怒火,第二刀實在沒有了勇氣。
龍步雲走過來,出指如飛,在上官文的胸前,連點了三處,上官文嗆出了鮮血。
龍步雲走回到秋眉姑娘面前,説道:“報仇也不一定要殺死他。靈巖山莊恐怕他是待不下去了,而且,我方才點了他的氣穴,他這一輩子不能再練氣行功,不能再憑武功去為非作歹。我們離開這裏好嗎?”
秋眉姑娘點點頭,一句話也沒有説,緊緊跟在龍步雲身邊,走出房門。
當經過上官文身旁時,龍步雲正色説道:“上官文!要以你的所做所為,你是萬死也不能贖罪。要是照你的處事方式,今天即使不殺你,也要割去你的耳朵,或者挑斷你的腳筋,但是,我沒有這麼做,那正是我們之間不同的地方,我們不輕易殺人。不過,如果你還不能悔過自新,再去為非作歹,下一次恐怕就沒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他對秋眉姑娘再次點頭,道聲:“我們走!”
兩人匆匆走出靈巖山莊路口,秋眉姑娘突然説道:“龍大哥!請你暫時等我一下。”
只見她動手將嶄新的紅色喜裳脱掉,露出裏面的青衣。
龍步雲十分能瞭解姑娘的心意,他倒是十分感動,説道:“秋眉姑娘!……”
秋眉姑娘攔住他説道:“龍大哥!從此時此地起,秋眉二字已經不在,譬如死亡,我又恢復了馮秋雯的身份,龍大哥,過去的一切,如同是一場惡夢,我要努力地把它忘掉。龍大哥!幫助我忘掉這些好嗎?”
姑娘説得十分得體,也十分技巧。要忘掉過去,就從名字的稱呼開始吧!龍步雲是聰明人,他立即改口説道:“馮姑娘!……”
秋眉姑娘有些懊惱地望了他一眼,帶着哀怨之情,緩緩地插口説道:“龍大哥!叫我一聲秋雯,竟是如此的不屑嗎?”
龍步雲連忙説道:“秋雯!此地仍然是危機四伏,趁着黑夜。我們還是早些離開吧!”
秋雯姑娘有些滿足而慧黠地笑了。
這是龍步雲認識馮秋雯以來,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真正發自內心愉悦的笑。
她問道:“龍大哥!現在我們去那裏?”
這一下倒是把龍步雲問住了。去那裏呢?怡紅院的翠樓當然不能回去,去客店投宿嗎?孤男寡女,人言可畏。
龍步雲怔在那裏,馮秋雯微笑説道:“既然龍大哥沒有預定的地方,我倒有個主意。”
龍步雲不禁脱口問道:“你有什麼地方可去?”
秋雯説道:“回家啊!”
對啊!馮秋雯原是有家的,只是母親過世以後,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馮秋雯幽幽地説道:“將近半年了!家也不曉得變成什麼樣子,不管怎麼説,破敗也吧,倒塌也吧,那畢竟是我唯一可以去的地方!”
龍步雲感受到她那份傷感,連忙點點頭説道:“還有什麼比家更好的地方呢?對!我們回家去。”
趁着黑夜,走上大道,再等到天明,龍步雲僱了一輛馬車,在馮秋雯的指點下,整整走了一個上午,鄉僻之間,馬車已經不能通行,再走了頓飯時辰,才在山腳下樹林裏,來到了馮秋雯的家。
那是三間草房,柴扉緊閉,闃無人蹤。
推門到裏面,到處是一層灰塵,雖然如此仍然可以讓人感覺到半年前這裏的整潔。
馮秋雯忙着打掃塵埃,忽然抬頭向龍步雲問道:“龍大哥!你餓了嗎?”
龍步雲説道:“像我們這種流浪飄泊江湖的人。餓上一兩天,是常有的事。”
馮秋雯説道:“如果龍大哥真的不餓,我想先去做一件事。只可惜方才忘了,現在還要去買。”
龍步雲微微一笑,從身上解下一個包裹,打開一看,裏面是鮮花素果,冥紙蠟燭。
馮秋雯人怔住了,吃吃地問道:“龍大哥!你……”
龍步雲點點頭説道:“我想到,你回到家以後,第一件事你要做的,就是祭告令堂在天之靈。所以,我在僱用馬車的時候,就賣了花果、冥紙蠟燭。其實這並不重要,只要是一片誠心,就是撮土為香,令堂在天之靈,也是安慰的。”
馮秋雯沒等他説完,不禁飛身撲過來,撲進龍步雲的懷裏,口中喃喃地叫道:“龍大哥!真的要謝謝你,謝謝你!”
可是一轉瞬間,她察覺到自己的行動失常,滿臉臊紅。低頭離開了龍步雲的懷裏,幽幽地説聲:“對不起呀!龍大哥!”
説着話就自顧拿着鮮花素果,冥紙蠟燭,低着頭走到屋後。
馮秋雯母親的棺木沒有埋葬,也沒有寄厝在蘇州前福寺,只是在屋後菜圃旁用茅草蓋搭了一個厝,想必那草厝上有的是馮秋雯的斑斑血淚。
秋雯來到厝前,陳設鮮花素果,點燃蠟燭,匍匐厝前,哀哀哭泣,讓人心酸。
龍步雲也恭恭敬敬地拈香行禮。
馮秋雯哭祭良久,才跪着禱祝着:“娘!女兒總算是報了仇,雖然女兒沒有殺死他,但是……我才知道寬恕他比殺他還難。惡人已經得到了報應,多虧了龍大哥,他真是一位好人,沒有他,我這報仇的心願,恐怕今生今世也無法了!娘!保佑我啊!”
她越説聲音越小,龍步雲站在一旁聽不到,也不願聽,走到較遠的地方站住。半晌,馮秋雯來到身後叫道:“龍大哥!”
龍步雲轉過身來,只見馮秋雯站在那裏,微見淚痕,人卻活潑多了。
“對不起啊!龍大哥!讓你捱餓這麼久。不過還要去買菜買米,清洗灶台……”
龍步雲微笑説道:“秋雯!看起來你心情好多了!”
秋雯説:“你們闖江湖的人不是常説‘快意恩仇’嗎?如今大仇得報,告慰娘在天之靈,心裏的積鬱,化解乾淨,真是一種解脱。只是對你的大恩……”
龍步雲指着她説道:“再説我可要生氣了,太見外了是不是?太俗氣了是不是?”
馮秋雯剛要説話。龍步雲攔住她説道:“記住!現在吃飯第一。告訴你,我早已經想到米菜俱無,所以……”
馮秋雯幾乎跳起來説道:“你也買了是嗎?”
龍步雲笑道:“我們去洗灶台去!”
馮秋雯伸手一把拉住龍步雲,眼眶濕潤,含淚欲滴地説道:“你……究竟是怎麼樣的人?一個浪跡天涯的流浪漢,一個武功了得的武林高手,又是如此細膩體貼,你真是……”
龍步雲笑笑説道:“秋雯!你嚇了我一跳。”
馮秋雯松下手,低下頭,輕輕地説聲:“對不起!”
龍步雲笑道:“如果你知道我隨師習藝深山十年的生活,你就一點也不會感覺到奇怪了。打柴、種菜、洗衣、漿衫、獵獸、捕魚,乃至於淘米煮飯,調理做菜,十年當中。沒有第二個人做過。你看十年磨鍊,還能不讓我遇事多想一想嗎?”
馮秋雯望了他一眼,沒有説話,逕自走到廚房。龍步雲也忙着提桶打水。
兩個人都沒有再説話,一直到晚飯端上了桌子,龍步雲大口扒飯邊説道:“好香!”
馮秋雯這才抿嘴一笑,説了一句:“餓壞了吧?”龍步雲笑笑説道:“你知道嗎?你笑起來的確是美極了!”
馮秋雯微微一笑,偏着頭問道:“是真的嗎?”
但是她立即又消失了笑容,嘆了一口無聲的氣,黯然説道:“我也想笑,而且我也是應該笑的年齡,可是,龍大哥!老天讓我的遭遇,使我無法笑得出來。”
她索性放下了碗筷。“承蒙龍大哥的鼎力幫助,報了殺母之仇,但是……”
她微張着嘴,又是一聲無息的嘆氣。那份落寞與黯然,從那無聲的嘆息之中,表露得無遺。
龍步雲心裏明白,母仇得報,今後孑然一身,茫茫人海,何處立身?任何人面對這種情形,都會有一份發自內心的惶然!龍步雲也放下了飯碗,認真地望着馮秋雯説道:“秋雯!蘇州是不能再待下去了,故鄉桂林還有親戚嗎?”
馮秋雯心裏真有一陣震撼,為什麼龍步雲從她欲言還止的神態中,就如此洞察她內心深處的苦楚?真的是靈犀一點……
馮秋雯想到心動處,忘情地叫了一聲:“龍大哥!”
龍步雲嗯了一聲,繼續問道:“如果桂林能有故舊,回到故鄉就不會有漂泊天涯的感覺!秋雯,你説是嗎?”
馮秋雯這才一驚,臉上一陣臊熱,覺得自己是失態了。她訕訕地説道:“親不親故鄉人,回到桂林,在灕江之畔,有我們一畝三分地,還有孃舅、姨媽。只是……”
她抬起頭來,眼神裹流露着無助,也帶有期待。“龍大哥!扶柩回鄉,大概是我這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但是,千里迢迢,關山阻隔。就是母親在日,也不敢貿然扶父親靈柩回鄉。如今娘又沒了,唉!我真是沒腳的蟹!”
龍步雲正色説道:“秋雯!扶柩回鄉。讓令尊令堂入土為安,這是做子女的責任。……”
馮秋雯急道:“可是我……”
龍步雲説道:“不要緊!我陪你一起扶柩返鄉,走一趟桂林。”
此語一落,馮秋雯站了起來,緊張地問道:“龍大哥!你是説……”
龍步雲説道:“送你扶柩回故鄉桂林。”
馮秋雯急急地問道:“龍大哥!你説的是當真?”
龍步雲説道:“這種事也可以説着當玩兒的嗎?”
馮秋雯衝過桌子這邊來,雙手抓住龍步雲的手,幾乎是語不成句地説道:“龍大哥!謝謝你!真的要謝謝你。不過……”
她松下手,頓時有些黯然:“龍大哥!你的好意我非常感激,但是我不能這樣自私。你也有母仇在身,你要遍尋仇人,不能因為送我回故鄉,延擱了你的行程。將心比心,我不能這麼做。”
龍步雲説道:“這並沒有什麼延擱,因為我尋訪仇人,並沒有一定的地點,到桂林也很難説這不是順路,你大可不必為這件事不安。”
馮秋雯睜大眼睛盯住龍步雲,半晌沒有説話。
龍步雲問道:“怎麼?不相信我的話嗎?”
馮秋雯連聲説道:“相信,當然相信。只是……只是……我不知道應該怎麼感激你?龍大哥!真的!我真的不知道應該怎樣來感激你!”
龍步雲笑道:“那就不要感激!現在吃飯!”
馮秋雯還要説什麼。龍步雲端起飯碗,很認真地説道:“秋雯!你不但美,而且有江湖上的豪氣,試想: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能夠下定石破天驚的決心,親自報仇,愧煞多少鬚眉!為什麼此刻又變得如此婆婆媽媽?一定要説感激才能表達內心感情嗎?”
馮秋雯臉紅紅地,十分乖順地説道:“龍大哥!我聽你的話,從此不再提起感激二字。把它放在心裏!”
這頓飯吃得十分香甜。
第二天,龍步雲僱了馬車兩輛,一輛載運馮秋雯父母雙親的靈柩,另一輛龍步雲和馮秋雯共乘。踏上了千里迢迢的路途。
一路上,馮秋雯對龍步雲百依百順,在無意之間,將那萬縷柔情,毫不保留地傾向龍步雲。
女人就是這樣,當她真正傾心於一個男人的時候,那份堅定的意志是十分驚人的。
龍步雲當然能感覺得到馮秋雯的感情,是如此流水般地直淌過來。
龍步雲明白,馮秋雯對他的感情,絕不只是經由純粹的感激,而願意以身相報,是出自真正的傾心與愛慕,是一份純純的愛!正因為如此,龍步雲除了自己小心以外,他最痛苦的是如何讓馮秋雯知道他不能接受這份感情,而又不致傷害到秋雯!一路上早起早歇,早晚上香,相安無事,不覺這一段遙遠的路程,走進了盛夏。這期間,天氣變了,僱用的馬車已經換了三次,唯一沒有變的,是馮秋雯對龍步雲那一份情。
龍步雲應付得很好,讓馮秋雯的情停留在一定的階段。他知道,馮秋雯的情匣一旦打開,那如波似湧的感情,就像洪水般地淹沒過來,會讓人滅頂的。
這天,來到了灕江之畔,馮秋雯僱了一張竹筏子,放置了棺柩,人坐在前面,撐筏的人站在筏尾,順流而下。
緩緩流動的灕江水,遠望碧綠如玉,近觀清澄可鑑,溽暑的季節,灕江全無暑氣。從一葉竹筏,漂流其上,順水所之,凌江茫然,那是神化境界。
沿江奇峯突起,翠綠如髻,倒影江中,詩書也難以抽繪。
此刻只能説一切皆入畫,只有造物者才有如此神奇的筆,勾繪出如此美景如畫。
龍步雲從來沒聽説過灕江,他從來沒想到這個世界上居然有如此美妙的風景。
從一上筏開始,龍步雲先是盤坐在筏的前面,後來索性肆無忌憚地仰卧在竹筏之上,偶爾驚歎、偶或輕嘯,顯然他是被灕江的美景所迷住了。
這一切都看在靜靜坐在一旁馮秋雯的眼裏,也深深記在心裏。
順江而下幾十裏,馮秋雯招呼靠岸。
僱人將棺柩抬到一處竹籬茅舍之前。
久無人住,破敗不堪,饒是如此,這裏還是讓人喜愛的好地方。
在馮秋雯的孃舅趕來以前,龍步雲忙着整頓破舊的屋頂、泥牆、家居用具、鍋灶碗杓,乃至於四周環境。
十年深山苦修,這時候顯示出龍步雲謀生能力,馮秋雯將這一切看在眼裏,沒有説一句話。她覺得此刻任何話都是那麼貧乏而不足以表達她的心情。
馮秋雯父母靈柩就葬在屋後不遠的小山丘的腳下。依山傍水,綠蔭一片,是好風水。
馮秋雯哭祭雙親,幾至昏厥,杜鵑泣血,令人心酸。
孃舅阿姨在分手的時候,看着龍步雲一面歡慰着馮秋雯,“如果生活有問題,就到舅舅阿姨家來,畢竟我們跟你母親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兄弟,不要把我們當外人,那樣不僅你母親在地下有知,也會不安的。我們將來死去,也無法跟你母親在地下相見!”
話説得夠誠、夠真。
馮秋雯不置可否,只是跪在地上叩謝。
送走了孃舅阿姨,馮秋雯特地整頓了幾個菜,還特地沽了一壺酒。
那是一個滿月之夜,如銀般的月光,從窗口、從門外、從竹蘺的縫隙,毫無顧忌的篩進來,反倒使桌上的燭光黯然失色。
馮秋雯滿滿為龍步雲斟上一杯酒,然後她舉起杯來,説道:“龍大哥!我敬你!”
説着話,一仰頭,幹了一杯。
頓時嗆得淚水流了出來。
龍步雲説道:“看樣子你是不會喝酒,慢慢來,不要太急,猛酒喝了會傷人!”
馮秋雯揩乾了淚水,臉上露出尷尬的微笑説道:“説實話,酒量是沒有的,像今天這種情形,我應該喝幾杯,向你道謝!”
龍步雲啊了一聲,伸出食指,搖着説道:“哦哦!你怎麼又説謝了,記得我們之間有個約定,不許説那個字,該罰!”
馮秋雯笑笑説道:“那就罰我一杯好了!”
自顧斟了一滿杯,待要端起,卻被龍步雲伸手按住説道:“不能喝得太猛。”
馮秋雯説道:“為了讓我把下面的話説完,這一杯讓我喝了吧!算是兩罪並舉如何?”
龍步雲鬆了手。
馮秋雯緩緩地幹了手中的酒,放下杯子,燈下看到她的臉上已經起了紅暈,龍步雲驚道:“秋雯!你真的沒有酒量,快不要喝了!”
馮秋雯打了個嗝,扶着桌子説道:“龍大哥!沒有酒量是真,還不至於那麼快就醉也是真!現在我説的話,沒有一句是酒話也是真的!”
龍步雲説道:“秋雯!你要説什麼,儘管説,我在聽。”
馮秋雯説道:“龍大哥!你不只是救了我的生命,更重要的是保住了我的清白,千里扶柩,安葬雙親,這份恩情,馮家是存是歿,都不是能謝得了的!我這一輩子恐怕都償還不了……”
龍步雲説道:“秋雯!我們今天一定要説這些嗎?”
馮秋雯説道:“是真正出自肺腑之言,都應該説出來。”
龍步雲很誠懇地説道:“秋雯!你不瞭解,做為一個江湖客,仗劍而行,除非沒有碰上,只要碰上像你這樣的事,沒有撒手不管的道理。何況……”
他忽然很高興地露出笑容,説道:“這兩天把伯父伯母身後大事料理妥當以後,在這灕江之畔,享受不盡的秀麗風景,我的心情已經獲得最高的報酬。”
馮秋雯説道:“龍大哥!你真的喜歡這裏的風景嗎?”
龍步雲還沒來得及説話,馮秋雯喜形於色地,説道:“龍大哥!只要你真的喜歡,等你報得母仇以後,請你回到這裏來,我……伺候你一輩子!”
此言一出,秋雯姑娘伏身桌上,抬不起頭來。
龍步雲也為之大吃一驚。正如前面説的,馮秋雯終於打開了情感的匣門,讓自己內心深處那股壓抑不住的情,赤裸裸地呈現在龍步雲之前。
馮秋雯抬起了頭,臉上的餘暈猶存,但是她的神情卻變得非常嚴肅。她注視着龍步雲説道:“龍大哥!你一定覺得我是一個無恥的淫娃,竟然自己説出這等話,真的不知人間羞恥為何物……”
龍步雲急忙説道:“秋雯!請不要這麼説。”
馮秋雯搖搖頭説道:“即使你龍大哥不會如此想,我自己也覺得是如此的無……”
龍步雲斷然説道:“不許説那個字。”
馮秋雯突然垂下頭來説道:“事實就是事實,説與不説都是一樣。既然如此,我為什麼又要説出來?因為……”
她望着龍步雲,很認真、很認真地,緩緩地説道:“我不能不説出來,要不然,龍大哥!你一旦離開了這裏,我連説這幾句話的機會都沒有了!”
龍步雲沒有説話,但是,他的眼神給予馮秋雯一種説下去的鼓動。
馮秋雯説道:“龍大哥!承你第一眼看到我的時候,就認定我不是低賤之人。自幼我飽讀詩書,尚明禮義。但是,你那天晚上初到翠樓,為了躲避錢三孃的查房,我們同處一牀,蓋在一牀錦被之下……”
她説不下去了,那天晚上的情景,他們二人都記得很清楚,馮秋雯衣如蟬翼,簡直就是肌膚相親。
龍步雲立即歉意良殷地説道:“秋雯!對不起呀!那是因為……”
馮秋雯搖搖頭説道:“從那刻起,我的內心就作了一個決定,除非我死在報仇之際,或者我因為報仇不能保住自己的清白,否則,我這一輩子只嫁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龍大哥你!”
龍步雲有些不知所措地説道:“秋雯!你……”
馮秋雯搖搖頭説道:“尤其你幫助我千里迢迢,扶柩還鄉,救生葬死,這是大恩大德,我只有以身相報。”
龍步雲急着站起來説道:“秋雯!我跟你説……”
馮秋雯擺手説道:“龍大哥!你讓我説完。我説這些話。都不是一個淑女應該説的話。我更不是強行要你收留我,我之所以如此説,是向你剖露我的心意,只是如此。”
龍步雲急忙説道:“秋雯!你的話説得如此坦白而率真,儘管我不能接受你所説的大恩大德四個字,我仍然十分地感動!你知道嗎?秋雯,你的美貌、你的才情、你的豪氣、你的膽識,都不是常人所能相比的,我視你為天人!”
馮秋雯顯然聽得很受用,她輕輕地叫了一聲:“龍大哥!”
龍步雲説道:“只是我……沒有那份福氣!”
馮秋雯臉色霎時慘變,説道:“龍大哥!你是説在家鄉已經……”
龍步雲説道:“不是,是在途中有過一個承諾。”
馮秋雯微有顫音地説道:“那一定是一個十全十美的姑娘!”
龍步雲説道:“秋雯!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而且人與人之間,也不能相比,如果比起來,秋雯!你會勝過她太多。”
馮秋雯忍不住問道:“她,她是……”
龍步雲説道:“她叫夏芸姑,是夏家圩子的獨生女,是一位身具武功,稍有文采的痴情姑娘。”
馮秋雯緩緩站起來,面容慘白地慢慢説道:“龍大哥!方才我那一段話,付出了我的情感和尊嚴,我不能收回,如今也沒有着落。”
龍步雲十分歉疚地説道:“秋雯!只怪我們沒有緣,或者説我沒有那份福氣。對於你,我只能説我……”
馮秋雯搖搖頭説道:“這與你無關,是我命薄,是天意如此,或者是我自不量力地枉想痴心。龍大哥!原諒我要離開一下,我不能陪你吃完這頓飯。”
龍步雲急道:“秋雯!你……你要到那裏?”
馮秋雯淒涼地微笑,那是比哭還要讓人難過的笑容。她很鎮定地説道:“龍大哥!你放心!我不會有什麼意外發生。此刻,我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場。但是,我不願意讓你聽到我的哭聲,更不願意讓你看到我苦情的眼淚!”
説着話,掩面轉身,疾奔而出。
龍步雲剛叫得一聲:“秋雯!”
他站在那裏呆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才好。
他能追上去留住馮秋雯嗎?他留住她以後拿什麼語言來勸她?安慰她?開導她?恐怕是他一句話也説不出口。
在送他扶柩返鄉之初,就曾經想到這些問題,如何能做到儘量不傷害到馮秋雯,結果他失敗了,眼前明顯的事實,馮秋雯受到了嚴重傷害。
馮秋雯是一位美而慧的姑娘,知書達禮,温婉嫺靜,但是,內心深處,都是十分剛烈,否則她不能做到決心賣身青樓,只為了報仇的一念,這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
像這種人所下的決心,豈是龍步雲所能勸解得開的?龍步雲回到桌前,心情十分懊惱。
他甚至懷疑自己無端插手管這件事,究竟是不是對?尤其千里迢迢,護送靈柩,讓秋雯由感激而產生愛意,一縷情絲緊緊纏在他的身上,結果徒然傷害了一位處境堪憐的心。
一時又悔又怨,拿起桌子上的酒,大杯痛飲。龍步雲不是一個很有酒量的人,又是在腹空肌餓之際。如此一杯接一杯,不多時便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地上,熟睡如泥。
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當他醒來時,屋外陽光耀眼,幾乎使他睜不開眼睛。
他定下神來,第一眼發現自己身上蓋着一件長衣。待他站起來,才知道桌上的殘羹剩菜,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
他知道這是秋雯在他熟睡中回來了。
連忙叫道:“秋雯!秋雯!”
沒有迴音,茅舍只有三兩間房子,很快找了一遍,沒有看到馮秋雯的蹤跡。
屋前屋後,也沒有秋雯的蹤影。
麥紅騾子自從隨車來到了灕江之濱,就不曾騎過,也不曾溜過,如今寂寞地盤在屋後,看到龍步雲,不斷的頓足打着噴嚏。
龍步雲拍拍麥紅騾子,自己呆住了,馮秋雯會到那裏去了呢?山間田野,一片靜蕩蕩,連個人影都沒有,那份死寂般的岑靜,突然給龍步雲一種不祥的預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