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三果然精明,他選了靠近東柵門附近的一間關帝廟,作為發號施令的場所。
依照龍步雲的要求,除了將五十位火銃手集中起來以外,並且集合了一百位青壯。
龍步雲有他的一套看法。他認為:“如果赤煉蛇紅旗會主是雲夫人,問題説不定不會太嚴重。萬一不是,事情就不那麼簡單了。因為雲老爺子方才特別提到,塗家大院的塗老,是江湖上的百巧手……”
石三不自覺地重複了一句:“百巧手?”
龍步雲説道:“對!那是説明塗家大院祖傳的技巧,舉凡機關削器、雲梯飛車、快弩火炮……多啦,如果用這些東西來對付青雲寨,後果是可以想見的。這次我在井口集……”
石三搶着説道:“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揹着一個黑色的圓筒子,你認為是什麼?可能是縱火的工具?”
龍步雲説道:“三爺果然明察。”
石三經過這樣一鼓勵,更有勁了,他捋着衣袖朗聲説道:“這一百個人做為救火的專人,龍爺!我看增加到兩百人如何?五十個人一個小隊,拿着叉耙棍棒,剷雪救火……”
龍步雲突然叫道:“三爺!慢着!我忘記了一件事,多虧你提醒我。”
石三被他這樣突然一叫,嚇了一跳,傻着眼問道:“龍爺!你説什麼?”
龍步雲説道:“多虧三爺你提醒了我。你看……”
他指着外面那一片皚皚的白雪,少説也有一兩尺深。而且天上彤雲未散,隨時還有飄雪的可能。
“這樣的大雪,任憑紅旗會如何厲害,這放火一途,大概是沒有辦法做到。他們也不至於笨到在下大雪的天氣要來縱火。但是……”
他皺起眉頭:“他們每個人都揹着圓筒,絕不是普通的用具。如今雲老爺子這麼一説,百巧手的女兒,一定有出人意表的東西出現。會是什麼呢?”
石三説道:“管他是什麼,有道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們能使出什麼花招,我們都接着就是了!怕他怎的?”
龍步雲沉吟了半晌,點點頭説道:“三爺説得對!怕是不能解決問題的。不過,這會兒我想到一件事。”
石三望着他,沒有答腔。
龍步雲很鄭重地説道:“如果紅旗會主是雲夫人,而她的用心只是意氣用事,只是想擾亂雲老爺子安寧,我想,這件事還是以和為尚!”
石三説道:“龍爺!你這句話我石三不敢苟同,現在我們是無端受擾,能不能和,不在我們。當人家騎在我們頭上拉屎的時候,要和也無從和起……”
他的話還沒有説完,就聽到梆子聲,疾如驟雨,從寨東傳來。
石三臉色一變,道聲:“他們來了!”
他揮手讓五十名火銃手,緊跟在後面,他自己緊緊跟隨在龍步雲的身後。
青雲寨的積雪,已經被剷出一條路,因為沒有化凍,腳踏在上吱吱作響。一行來到寨東,有人上來回話,手裏拿了一封大紅拜帖,遞給石三。
石三沒有看,轉手遞給龍步雲。
龍步雲拆開一看,裏面寫着:“專程拜見雲在天”七個字,也沒有具名是何人。這一封完全違背江湖禮節的拜帖,實際上就是一封最直接的挑戰書。
龍步雲問道:“人呢?”
守寨的躬身回話,説道:“他根本沒進寨,馬停在護莊河的那邊,就在馬背上射了一箭,箭上紮了這封拜帖。他人就策馬走了!”
石三問道:“龍爺!你看這件事……”
龍步雲説道:“暫時不讓老爺子知道,等他們來了以後再説。”
他喝令“開寨門”。
沉重的寨門,軋軋地轉動絞盤,緩緩拉開,龍步雲步出寨門,站在橫跨護莊河的木橋上。
遙望着前面,但見一片雪白,杳無人蹤。一股出奇的寒風,像是刀鋒一樣,刮過臉上,灌進脖子。龍步雲根本沒有表情,直立在橋頭,像是一尊石雕!良久,他回顧石三説道:“三爺!我一直在想,紅旗會那幫人,身後揹着圓筒子,究竟是做什麼的?”
石三説道:“龍爺!想不透就不要去想它算了!”
龍步雲搖頭説道:“不,這件事可能關係到青雲寨的存亡。
我在想:這種圓筒裏面藏的是縱火的、放毒的、或者是……”
他忽然若有所悟,説道:“三爺!我想起一件事……”
他抬起手,正要説什麼。
忽然看到雪地盡頭出現了人影,正朝着青雲寨這邊過來,而且來的是馬羣。
他顯得神色有些緊張地吩咐:“三爺!吩咐下去,叫人準備烈酒……青雲寨有上好的烈酒嗎?”
石三十分不解地説道:“烈酒?有啊!青雲寨的白乾,遠近有名,用火可以點得着。”
龍步雲説道:“好極了!準備幾大缸白乾,外帶幾十支草紮成的火把。愈多愈好!要快!酒缸藏在寨牆上,拿火把的人也埋伏在寨牆裏面。”
石三口裏應“是”,心裏還真的不明白這胡蘆裏賣的是什麼藥。但是,他看到龍步雲臉色十分凝重,神情十分焦急,他可不敢怠慢,自己跑去準備。
他臨走以前,問龍步雲:“這裏的事?……”
龍步雲説道:“有我在這裏頂着。”
石三略一思忖,立即點點頭説道:“我去辦事,馬上就回來,龍爺!我信得過你,但是,請容我説句不知進退的話,能頂就頂,萬一……我是説如果寡不敵眾,龍爺!青雲寨的事,總不能讓你一位客人擋住吧!”
龍步雲回頭望着石三點點頭説道:“三爺!你去忙吧!你的話,我會記在心裏就是了!”
石三不放心,臨走以前,調了三十名火銃手,緊隨在龍步雲的身後不遠,再三叮嚀,有不對勁的時候,儘管拿火銃轟。
龍步雲將寶劍斜掛在腰際,徒着一雙手,緩緩地走過橋,站在雪地裏。
這時候,蹄聲震地,雪地裏奔馳,但見馬蹄翻飛,不是平日的塵土飛揚,而是雪花四起,濺珠飛至,幾十騎如此奔來,在雪地裏蔚成一股奇景!在廣袤的雪地上,看似沒多遠,可是跑起來並不近。在一陣蹄聲震地,雷聲漸近,也跑了將近半盞熱茶的辰光。
二三十匹奔馬,一直跑到距離龍步雲約有兩丈不到的地方,緊收繮繩,猛地將奔馬勒住,只勒得那些奔馬,紛紛揚起前蹄,長嘶不已,那情景還是十分震撼人的。
龍步雲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馬陣當中,緩緩地走出來一騎,讓坐騎走到龍步雲面前不遠,那馬噴出的熱氣,幾乎都可以噴到龍步雲的臉上。
橋這邊的三十名火銃手,立刻平端起火銃,理順手中的火繩。
龍步雲一擺手説道:“各位!請回到寨牆去!”
三十名火銃手中有個領頭的説道:“龍爺!這可是三爺交待的。”
龍步雲微笑回頭説道:“現在是我交待的,各位請回吧!回到寨牆上去。”
他的話,自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威嚴。三十名火銃手,收起火銃,緩緩退回到寨牆上。
龍步雲這才回過頭來,衝着來人一點頭,很沉着地説道:“賀副會主!我們又見面了,真是有緣啊!”
賀南端坐在馬上,冷冷地笑了笑説道:“井口集你橫插了一腳,沒想到青雲寨又要趟這渾水,看來你是存心的。”
龍步雲笑笑説道:“賀兄!一個人説話總要憑着良心。井口集你們憑狠,把我從大風雪的黑夜攆走。老天留着我一條命,讓我在風雪中糊里糊塗來到了青雲寨,是你又趕來了,是你存心呢?還是我存心?你自己憑良心想想看。”
賀南説道:“既然是你胡闖來到這裏,那就算了吧!現在你立刻就走,算我們之間沒有發生事情。”
龍步雲笑笑説道:“井口集你無緣無故趕我走,我是看在那位塗姑娘説得人情人理的面子上,我離開了井口集。怎麼?如今你追到青雲寨,又無緣無故趕我走!這樣吧!只要你同樣説個令人心服的理由,我照樣地就走。要不然,那就難了!”
賀南一言不發,從馬背上跳下來。一探手,拔出腰旁的“赤煉刺”,一順橫在胸前,説道:“這就是打發你上路的唯一理由。”
龍步雲“哦”了一聲説道:“原來是這樣!”
他也拔出寶劍,從容地説道:“賀副會主!在井口集領教過你的小天星掌力,還沒有正式交手,你大概有點不服氣。現在你才正式亮出紅旗會的獨門兵刃。這樣吧!咱們不能無緣無故地拚命,對不對?總得有點彩頭才是。”
賀南問道:“什麼彩頭?”
龍步雲一橫手中寶劍説道:“如果你擊敗我,死在你赤煉刺之下,你們在青雲寨裏所作所為,反正我也看不到了,與我無關。”
賀南剛要出手,龍步雲又説道:“賀副會主!如果是你輸了呢?”
賀南一怔脱口説道:“我?你敢説我輸?”
龍步雲笑道:“賀兄!你難道不知道武林之中,只有第二,沒有第一的説法嗎?我是説,萬一你賀副會主敗在我的劍下,你該怎樣呢?”
賀南正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
龍步雲説道:“這樣吧!我來做個主。萬一……我是説萬一你賀副會主輸了這場拚鬥。就請你賀副會主帶着人馬離開青雲寨吧!”
賀南叫道:“什麼?要我離開青雲寨?”
龍步雲説道:“青雲寨是個小地方,而且都是些純樸的老百姓,不值得紅旗會如此大動干戈。以你賀副會主在紅旗會的地位,應該擔得起這個承諾:如果你輸了,立刻離開此地,而且永遠不來騷擾青雲寨!”
賀南頓時臉上一紅,大聲罵道:“好小子!你説了半天原來是套住你賀爺要我離開青雲寨?”
他説着説着,手一起,“赤煉蛇”閃電寒星一點,照準龍步雲當胸刺來。
高手過招,差不得分毫。賀南是高手,他如此搶得一瞬機先,以快極的招式,平直刺來,眼見就只有被“赤煉刺”洞穿的一途。
龍步雲不知他是如何一偏一轉,幾乎緊貼着“赤煉刺”閃過一旁,正好站在賀南的旁邊,他口中同時説道:“賀兄!你的話有欠公平!”
賀南一招閃電攻擊落空,心中自知不妙,但是要收拾回身自保時,沒想到人家已經閃到一邊。這時候只要人家一出手,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但是,龍步雲並沒有出劍,只是説了兩句淡話。
賀南出了一身冷汗之餘,臉上又是一陣臊熱。倉忙中,向前一個箭步,衝出兩步,再電轉回來。
這時候賀南已經知道人家高出一大截,拚下去只有輸。
但是,他此刻已經遲了,因為他沒有了選擇,明知道是輸,也要拚下去。只怪自己在井口集太自信,以為一掌小天星重掌力,佔了上風,就把對方低估,如今落得騎在虎背上。
他這樣一頓,龍步雲説話了。
“賀兄!還是那句話,青雲寨都是一些純樸的老民,不值得賀兄如此背上江湖上不義之名!請三思!”
話倒是幾句好話,也是幾句真話,但是,賀南已是走上不歸路,任何金玉良言,他無法聽,也不能聽。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便是沉靜下心情,使出自己畢生所學精華,希望拚夠五十招以後,有足夠的面子閃開,再施展另外的方法。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穩住心情,從容地説道:“龍……”
龍步雲連忙接口説道:“我叫龍步雲。”
賀南説道:“姓龍的!其實今天真正應該要走開的,是你,不是我。你是一位漂泊江湖的過客,青雲寨與你有什麼關係?你沒有理由要為這裏拚老命!”
他一變語氣:“當然!此刻要你走,想必你也不會走,我們還是手底下見真章吧!給你五十招,只要你能接得下五十招,回頭咱們再説!”
龍步雲笑道:“賀兄!看樣子你還真看得起我,居然還能給我五十招為限,榮幸之至,謝啦!賀兄!”
賀南交待過場面上的話,暗自也藉機會調整了氣息,收斂住心神,這才順過“赤煉刺”,橫向走了兩步,突然舌綻春雷,“赤練刺”振腕遞招“梅花三弄”閃出三點寒星,攻向龍步雲面門。
賀南的功力是屬於高手,如今全力出招,自是氣勢不同。
龍步雲長吸一口氣,道聲:“賀兄!小心了!”
寶劍從腕底一翻而出,再從左手遞過右手,如此十分蕭灑地拋出一道青芒,右手在抓住寶劍那一瞬間,劍芒上掠,劍柄剛一人手,就聽得“哨”地一聲,激起一陣金鐵交鳴,青芒斂處,賀南人退了兩步。
龍步雲從容正色説道:“賀兄!還要拚到五十招嗎?”
這話説得十分明顯,五招都難周全,還能接下五十招?武功一道,差之毫釐,失之千里。
只有真正棋逢對手的時候,才會彼此殺得難分難解。如果彼此相差太遠,兩招之間,早定勝負,也就用不着比下去了。
還有一個例外,就像今天此刻的賀南,明知道比下去只有敗亡一途,但是他沒有選擇。否則,他的下場比拚死在現場更慘!他剛一咬牙,一語不發,正要展開一輪捨死忘生的猛攻。
這時候後面有人叫道:“副會主!何必跟這小子白耗力氣,請儘快把他解決算了!”
賀南知道這人説話的意思。
他也看到了馬上的人各自解開背上的黑色圓筒。
他本來想説:“不行啊!那是要等會主來才可以使用。”但是,他一想:失去這個台階,他今天是輸定了!也死定了!如果貿然使用的結果,毀掉了龍步雲,也可能將功折罪。
心意如此瞬間決定,他突然大喝:“先放兩筒,把這小子解決了再説。”
立即有人上來,解下身後的黑色圓筒,在打開上面的蓋子。
龍步雲眼尖,看得清楚,圓筒的蓋子上,留有許多小孔,用來作透氣之用,他就明白,圓筒裏裝的,不是毒品、不是機關削器,而是他最擔心的毒蟲毒物之類。
龍步雲立即一個騰身倒翻,平地硬生生地拔起,沖天而上,直達三丈有餘,人在空中吸氣轉折,這是最上乘的輕功,橫飄勁射,落身到寨牆之上,喝:“準備火把!”
幾十個青壯就在石三爺的指揮之下,七手八腳,將紮成火把的草束,浸濕那一缸一缸的烈酒。非但如此,石三又自作主張搬來了兩大缸菜油,他覺得,真正要點火把,油比酒更有用。
就在龍步雲騰身上躍的同時,在賀南的指揮下,打開了兩個圓筒。
頓時只見兩團黑雲般的東西,箭也似的,飛出圓筒,立刻化作兩蓬煙雨,挾着嗡嗡如雷,直朝青雲寨的寨牆飛來,原來從圓筒飛出來是兩窩巨大的斷腰蜂。
這些蜂剛一飛出,後面有人叫道:“賀叔叔!且慢!”
但是已經晚了,那兩窩斷腰蜂,已經飛向寨牆。
石三這時候吆喝着大家,揮舞着火把,將寨牆揮成一道火牆。
石三一面指揮火攻,一面對龍步雲佩服得不得了。他在忙中偷閒,對龍步雲説道:“龍爺!你可真高,你是怎麼想到?要不然我們可真的慘了!”
龍步雲説道:“我也是一時偶爾想起,我以為會是毒蛇毒蠍,沒想到是毒蜂。這些斷腰蜂本來就是毒,如今經過他們飼養,想必更為厲害……”
他的話還沒有説完,只聽得寨牆上有人一聲慘叫,一個倒栽葱,掉到寨牆下去。
接着又是一個,慘呼掉下去。
原來那些斷腰蜂居然撲向火把,紛紛燒落到地上,但是隻要火把的火苗有一點空隙,就趁隙螫人,一旦被螫上一口,奇毒無比,當場倒地。
火把陣的空隙由於草扎的不夠紮實,逐漸露出更多更大的空隙,受傷的人更多。還有成千的斷腰蜂,前僕後斷撲上來。
龍步雲一見,當時情急,顧不了那麼多,雙手捧起酒缸,一口氣喝了小半缸,然後舉起一支火把,只見他憋足一口真氣,提升內力,一張口,有一道匹煉般的酒泉,直噴而出。
這道酒泉經過手中的火把,立即化為一股火焰。
這道火焰不是普通的火,直射而出,噴出一丈開外,力道驚人,火焰強烈,那些撲來的斷腰蜂,所當無不披靡。
龍步雲一口氣噴出這道火焰,真正是橫掃千軍,把剩下來的斷腰蜂,燒得一隻也不剩。
寨牆上,橋的那一邊,頓時一片靜寂。
龍步雲站在那裏,滿頭是汗,滿臉通紅,有一股騰騰的熱氣散開。
石三過來拉住龍步雲説道:“龍爺!你神功無敵……”
他看到龍步雲如此模樣,不禁大驚問道:“龍爺!你還好吧!”
龍步雲微笑搖搖頭。他自己明白,這種做法損耗真力太多,他所以還沒有虛脱的感覺,那是因為他曾經服用過百年難得一見的靈藥。想到這裏,往事又襲上了心頭。
調息了呼吸,再朝下看時,橋的對面塗姑娘一騎當先,迎風站在雪地裏。
龍步雲立即就要下寨牆,並招呼開寨門,讓他出去。
石三有些急,在一旁小心地説道:“龍爺!你這樣出去……我的意思是説,是不是等老爺子出來再商量?”
龍步雲説道:“到時候自然要請老爺子,但是目前還不是時候。所以,只有我去。”
他揮退了石三派來的火銃手。
也交代了石三,要為受傷的人敷去毒的藥,看看病情變化再作決定。
他獨自一個人走出寨門,緩緩步上木橋,一直走到塗姑娘面前不遠站住,面帶微笑對塗姑娘抱拳説道:“塗姑娘!我們又見面了!”
塗姑娘用馬鞭輕輕敲着自己的皮靴,也露出笑容説道:“你姓龍是不是?是一位自稱漂泊江湖的流浪客,對不對?”
龍步雲説道:“塗姑娘好記性。井口集我們曾經有過一面之緣。姑娘以説話講理而服人,讓我甘願冒了一夜風雪,幾乎死在途中。”
塗姑娘微微笑道:“你並沒有死!”
龍步雲也笑道:“這句話説得好。那是因為我誤打誤撞,來到了青雲寨。一壺老酒,一盞炭火,温暖了我冷僵了的身體。姑娘!我這條命是撿來的。”
塗姑娘説道:“你的意思是怪我不該讓你離開井口集了?”
龍步雲説道:“離開井口集是我自願的,與姑娘無關。我只是説明青雲寨對我來説,有救命之恩。”
塗姑娘説道:“如此你就為青雲寨報恩?”
龍步雲説道:“方才我向賀副會主説過,青雲寨是個小地方,又算不得是水陸碼頭,不值得紅旗會如此大動干戈在江湖上壞了名頭。青雲寨的鄉土老民值得同情……”
塗姑娘説道:“於是你才打抱不平!”
龍步雲説道:“如果是為了個人心結,就更不值得這樣,有道是:忍一時,心安理得;退一步,海闊天空!”
塗姑娘説道:“你在説什麼?我不明白你説話的意思。”
龍步雲説道:“我相信你是真的不明白,這其中有許多不被外人知道的事。”
他只是稍稍頓了一下:“塗小夢姑娘!請問你一個問題……”
塗姑娘一驚問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誰告訴你的?”
龍步雲微笑説道:“當你願意回答我的問題時,一切疑問,都會為之大白。”
塗姑娘點點頭説道:“好吧!你問。”
龍步雲問道:“姑娘!紅旗會會主是令尊?還是令堂?”
這大概是塗小夢姑娘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問題。而且聽起來也是十分荒誕。
但是,塗姑娘除了有驚詫的眼神,並沒有生氣的樣子。
她用一種極其古怪的語氣問道:“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龍步雲説道:“在井口集你就曾經問過,我也曾經説過。”
塗姑娘説道:“你對紅旗會究竟還知道些什麼?”
龍步雲説道:“此處不宜説。姑娘自是有一副好身手,現在我們可以交手。五招之後,我敗走,你追趕,我會告訴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事。”
塗姑娘問道:“我為什麼要相信你説的話?”
龍步雲説道:“我提出的問題你不必相信,至少你應該奇怪,對不對?有誰會想到這樣的問題?難道你不想破開這個謎?”
塗姑娘想了一想説道:“好吧!看你方才對付賀南,想必武功不弱,倒要趁此機會領教!”
她説着話,從馬上一躍而下,一揮手,那根長約兩尺七八黝黑色的馬鞭,“呼”地就是照頭一鞭。
勁風疾烈,帶着尖鋭的呼嘯。説明這根馬鞭絕不是普通皮製的那種,而是一種特製的兵刃,捱上一鞭,輕則殘廢,重則送命。
龍步雲一偏身,劍走游龍,側走兩步,劍勢極其飄逸,挑向塗姑娘的左肩。
這一招“肩擔歲月”,用得沒有一絲火氣,蕭灑流暢,是劍術中的上乘功夫。
很顯然地,龍步雲的目的不在傷人,而是展示他精堪的劍術。
塗姑娘分明也不是弱者,覷得直切處,直待對方劍尖已經指近肩頭,她這裏才一塌肩一扭腰,小小一個卧雲身旁,靈活地一個翻身,馬鞭就在這樣一翻的瞬間,又是“呼”地一鞭,這回是擊向劍身。
龍步雲對於塗姑娘如此大膽用招的美妙身法,不由自主在心裏暗暗叫了一聲:“好身手!”他不敢大意,一撤劍,旋身進步,搶到塗姑娘的身後。
姑娘二次仰腰卧雲,只一拆間,長身而起,藉着一旋之力,騰身五尺,化為撲地大旋風,揮鞭幻成滿天鞭影,罩向龍步雲。
龍步雲一矮身,低聲説道:“塗姑娘!你要追上來啊!”
人在説話,落地一路十八翻,在雪地裏一連飛滾了幾丈遠,魚躍起身,扯腿朝寨東沿着護莊河跑去。
塗姑娘喝道:“那裏走!這就是你多管閒事的下場!”
騰身箭步,直追下去。
石三一看急了,立即叫:“火銃小隊!快去攔截!”
火銃隊的火銃手剛要從寨牆上往下跳,突然有人低沉地喝止:“不要丟人!”
石三一驚,原來雲在天老爺子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寨牆下面,站在那裏,臉色十分平靜,彷彿對眼前的情況,並不是十分擔心。
石三趕緊飛身下寨牆,站到雲老爺子身旁,低聲説道:“師父!龍爺敗走寨外,被塗姑娘追下去了!所以……”
雲老爺子淡淡地説道:“這裏的情形我知道得很清楚,步雲用內力逼酒成焰,燒退毒蜂,他的功力和機智都是超人一等。”
石三躬身應道:“是的!”
雲老爺子這才回過頭來,沉聲説道:“你怎麼知道步雲是敗走寨外?呃!”
石三書讀得不多,但是心裏七竅玲瓏,他立即明白是怎麼回事。他馬上恭敬地説道:“弟子愚蠢!”
雲老爺子淡淡説道:“你還是上寨牆去吧!看着寨外情況的變化。青雲寨是否能逃過今天這一劫,要看步雲和小夢這一趟交談的後果如何而定了。”
他揮揮手,沉重地説道:“去吧!”
石三躬身遵命,翻身上得寨牆。
就在他如此一上一下的時間裏,寨外雪地裏起了大的變化。
原先包括賀南帶來的一批人,大約總共只有三十幾個。如今從雪地遠方,又緩緩地來了一批人。單看他們所穿的衣服,就可以知道是紅旗會的人。
這一批逐漸接近青雲寨的人,一共約二十來位,分成兩行,簇擁着一輛很漂亮的馬車。
雖然相隔還不算近,但是,很容易讓人看出這輛馬車的氣派非凡。
馬車是由兩匹馬拉着的。這兩匹馬一色雪白皮毛,神駿非常。在雪地裏昂着頭,噴着氣,踏着小碎步,讓馬車在平靜中緩緩而行。
駕車的共有兩人,坐在前座,帶着繮繩,一身紅黑相間的衣服,身材並不魁梧,但是坐在那裏,十分挺拔。
當這一行人逐漸到達青雲寨前時,看到一個少見的現象,兩個駕車的人,都載着一副黑色面具,樣子十分猙獰,根本看不到他們本來的面目。
馬車停下來以後,賀南趨前迎接,並在馬車之旁回話:“屬下無能,至今還沒有見到青雲寨的管事的人。”
馬車通體漆成黑色,左右各有一道燈,門上開着窗子,從裏面拉着黑色窗簾。
此時,從馬車裏傳出低沉的聲音:“你放了兩筒神蜂?”
賀南惶恐地剛説了一句:“那是因為……”
馬車裏面低沉的聲音顯得有些不快:“我説過,放神峯一定要等我來,因為你們只知道放,不知道收,白白糟蹋了我兩筒神蜂。更重要的,如果不是對方毀了神蜂,青雲寨要倒下一大片人,那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賀南不勝惶悚地躬身説道:“屬下知罪!”
但是,他的心裏可不是這樣想:“你明明要我們拿下青雲寨,從發血旗令,到正式叫陣,你都沒有意見,為什麼單獨對兩筒毒蜂傷人的事,如此在意?你到底想做什麼?真叫人搞不懂。”
馬車裏面又問話:“小夢呢?”
賀南立即説道:“小姐去追一個姓龍的去了。”
車裏“啊”了一聲:“什麼姓龍的?是青雲寨的人嗎?”
賀南答道:“似乎不是。”
車裏很不高興:“怎麼這樣答話?”
賀南連忙説道:“回會主的話,這個姓龍的是昨天晚上在井口集遇見的,他連夜離開了井口集,沒想到今天又在這裏相見。
聽口音,他絕不是本地人,他自己也説是漂泊江湖的路人。”
車裏説道:“可是他幫了青雲寨的忙。”
賀南連忙又説道:“這人一身武功高不可測,所以屬下才放神蜂,這才違背了會主的交代。”
車裏輕輕哼了一聲,稍後才説道:“賀南!有一件事你不覺得奇怪嗎?”
賀南一頭霧水,不安地説道:“屬下愚昧,請會主明示。”
車裏説道:“賀南!你方才對那個姓龍的,過手幾招?你要老實説。”
賀南慚愧地説道:“屬下過手不出三招,便自知難敵。”
車裏“哦”了一聲又問道:“你自問比小夢的武功如何?”
賀南不明白這樣的問話是什麼意思,但是他仍然很坦率地回答道:“小姐的武功據屬下……自忖……大致與屬下差不多。”
車裏説道:“小夢與你的武功差不多,這是真話,但是你還不奇怪嗎?你不是姓龍的三招之敵,而小夢卻能擊敗他,而且緊迫下去,這是什麼道理?你想想看。”
賀南這才驚呼出聲,顯然他是沒有想到這一點。
就在這時候,有人高聲傳話:“小姐回來了!”
只見小夢姑娘從雪地裏奔馳而回,一路跑到馬車旁,手攀着車轅,剛叫得一聲:“會主!”
車裏的聲音冷冷地説道:“是不是要改口人前的稱呼了?”
小夢沒答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有兩滴淚水沿着臉頰流下。
車裏的人又問道:“那姓龍的跟你説了些什麼?”
小夢突然噗地跪在雪地裏,雙手捧着臉,嚎啕痛哭起來。
這一來,可把周圍紅旗會的人嚇壞了。因為在他們的記憶裏,小夢姑娘從小女孩一直長大到現在,都是個非常活潑而又勇敢的姑娘,頗有男兒作風,從沒有見她哭過,尤其沒有見過如此痛哭。
車裏的人沉聲説道:“小夢!姓龍的到底跟你説了些什麼?你為什麼要哭?再不説,我可要生氣了!”
小夢姑娘非但沒有停止哭聲,而且撕裂心肝地叫道:“娘!為什麼?為什麼?”
這一聲“娘”,可嚇呆了紅旗會的人,包括賀南在內,大家都成了大雨淋的蛤蟆,張不了口,也不知道是什麼事!十年來,領導他們的會主,處事果斷,賞罰分明,竟然是個女的?怪不得從來都不曾見過會主的真面目,日常所見到的,只見一副銅製的面具。
這時候,青雲寨的柵門,緩緩而開。
雲在天老爺子走出寨來,雲小蝶姑娘一步一趨緊跟在後面。
雲老爺子緩緩地走向前,紅旗會的人要上前阻攔,被賀南攔住,任憑雲老爺子一直向前走着……走着!在相距幾步的時候,雲老爺子忽然説道:“夢蝶!是我錯了!真的是我錯了!”
小蝶姑娘忽然衝上前去,和小夢姑娘並肩跪在一起,厲聲悽叫:“娘!女兒小蝶好想你哦!”
雲老爺子繼續説道:“夢蝶!當初你離開塗家大院的那一刻,我就後悔,我就知道自己錯了!我遍尋了十年,最後還是居住在這青雲寨。這一生最大的錯誤與遺憾,就是沒有及時抓住機會,向你表達我的懺悔,今天……”
他牽着衣袖,擦試着眼淚:“今天是一次難得的機會,讓我能當着你的面,把心裏的話,説個清楚。夢蝶!塗家大院是我這一生最美好的時光。誰能料到落得十年生死兩茫茫!唉!”
他深深地嘆息,不覺自己老淚縱橫。
小夢和小蝶兩姐妹,更是哭得如淚人兒一般。
這時候馬車門啓處,從裏面下來一個人。
一身皮衣皮褲皮靴,頭上戴着一頂水瀨皮做的帽子,臉上戴着一副金色面具。
這個人的出現,全場頓呈一片肅穆。
雲在天老爺子剛叫得一聲:“夢蝶!……”
人卻站在那裏呆住了。
戴着金色面具的人,先是轉向賀南,仍然是如此低沉而威嚴地叫道:“賀副會主!”
賀南上前跨了一步,躬身應道:“屬下在!”
戴金色面具的人吩咐:“把人帶回去吧!”
賀南很恭敬地應道:“屬下遵命!”
只見他一揮手,紅旗會來的人一律快動作躍身上馬,帶轉馬頭,齊集成隊。
賀南稍一停頓,又來到戴金色面具人的面前,躬身説道:“屬下告退之前,斗膽請示。……”
戴金色面具的人冷冷而又低沉地説道:“你是該有此一問的。”
只見他緩緩抬起手來,摘去面上的金色面具。
這個面具做得極為精巧。面容是極其猙獰恐怖,如同是一個帽子,從頭上向下戴在臉上。
如今面具取下,露出一張非常端莊而又較好的臉。這張臉,使在場的人產生各種不同的震撼!賀南的心幾乎凝固了,他斷然沒有想到自己忠心耿耿追隨許久的會主,竟是一位絕色的中年婦人,這真是叫他怎麼想?紅旗會的會眾,也都驚得呆了,平日只感覺到威嚴、冷酷、令人不寒而慄的會主,竟是位婦人。
小蝶淒厲地尖叫一聲。
“娘!”人就跪在地上,膝行到腳前,泣不成聲。
雲在天老爺子此刻老淚縱橫,面對着容顏未改,闊別十幾年的妻子,説不出話來。
紅旗會主塗夢蝶恢復了本來面目,也恢復了本來的聲音,對賀南説道:“賀南!回去好好守住那份基業,我會回來的。”
賀南響亮地應了一聲:“屬下恭候會主返駕。屬下告退!”
他是十分恭敬地退到十步開外,躍身上馬,一個呼嘯,一陣蹄聲,濺起一陣雪泥,馬羣走遠了。
塗夢蝶伸手牽起小蝶,只見她一邊一個挽着兩個女兒,臉上露出笑容,她倒是側過頭來問着小蝶:“小蝶!你怨恨娘嗎?”
小蝶膩在塗夢蝶的懷裏,痴痴地説道:“娘!娘!你知道自從我曉得……嗯!娘!娘!我只是好想你啊!”
塗夢蝶伸手摩娑着小蝶的面頰,無限愛憐地叫着:“我的女兒!”
她抬起頭來,望着站在橋頭的雲在天。
“在天!你不請我到青雲寨去避一避風雪嗎?難道……”
雲在天老爺子這才從痴愕中驚醒過來,連聲叫道:“夢蝶!快請!”
他呵呵地笑,又一面拭去自己流在面頰上的淚水。
“小蝶!你還不趕快請你娘和你姐姐進寨來嗎?呵呵!”
夢蝶就在小蝶,小夢兩邊挽扶之下,緩緩步進護莊橋上。
這時候,青雲寨牛掩的寨門,緩緩大開。五十名火銃手和一百多名青壯,整整齊齊排列在寨門之內兩旁,歡聲雷動。
兩掛“萬響鞭炮”,從寨門樓頂上一直牽到地上,劈里叭啦,燃放起來。
青雲寨的人扶老攜幼,紛紛擁向街頭,純樸的臉上,綻放着真誠的笑容。就在這樣熱鬧歡喜聲中,夢蝶被簇擁到了雲在天老爺子的住宅。
新簇的火盆,熾熱的炭火,熱騰騰的茶,兩個女兒一邊一個依偎着。
雲在天老爺子的笑容一直沒有收斂過。
夢蝶忽然問道:“還有一個人呢?怎麼沒有見着他?”
因為她問的語氣很急,不禁使得在場的人都為之一怔。
雲在天連忙問道:“夢蝶你説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