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可真不在乎,自顧低頭插劍入鞘,整理羅袖,對道人的問話,充耳不聞。道人越發難堪,脹紫了臉,依然拱手説道:“姑娘不屑告訴,貧道也無顏多問。後會有期!”
拱拱手,四個人一掖道袍,匆匆而去!
姑娘目送四個道人去遠,才緩緩掉轉頭來,向柳湘説道:“功夫不行,就少在外面若禍,今天要不是我看他們四個打你一個,心裏不平插上一腳,此刻你恐早已束手就擒了。”
説着大眼睛隔着薄紗,骨碌碌地朝柳湘渾身一打量。
柳湘本來對姑娘充滿感激之意,沒想到姑娘轉過身來竟是説了一番這樣叫人忍受不了的話,頓時把內心感激之情,化於無形。可是人家説的倒是真情,不是她出手,此刻果真的已經束手被擒了。想到這裏,勉強按捺住怒氣。拱手説道:“多謝姑娘仗義出手,在下這廂致謝了!”
姑娘搖搖頭,説道:“這種事我做得多了,沒有什麼可謝的。只是像你這種獨身在外跑跑的,除了要苦練功夫之外,還要處處留神小心,其實我要是晚一步打這兒過,你就是不被他們四人所擒,也已經死在暗算之下了。”
姑娘説着指指樹林裏面,接着説道:“吃虧一次,學乖一回,下次小心就是了。”
姑娘走到樹林邊緣,連頭也不回,點足之間,人像夜梟投林,只在林梢一閃即逝。柳湘剛一舉手準備叫住姑娘,請問一下姓名,轉而一想,這姑娘傲氣凌人,説話句句像是訓誨,隨她去吧!
倒是她説樹林之內有人暗算,不妨去看個分明。
柳湘也是點足穿身,手仗靈蛇軟劍,人從林隙中閃身而進。
入林不到兩丈,赫然一人站在林中,柳湘頓時氣一沉,收勢站樁,留神看去,面前不到五尺,一人身穿道袍,背背長劍,左手反把正待拔劍,右手扣指作勢,分明正待發出什麼暗器。可是,這人一落到柳湘眼裏,就知道已經是被人點了重穴,只不過是死屍未倒而已。不用説,這一定是那位白衣素裳姑娘的傑作。
柳湘凝神戒備,仗劍護身,走到道人身邊一看,先使柳湘吃驚的是這人一身道袍扣扎不齊,隱約可以看出裏面緊密排扣的夜行衣,分明是外披道袍,假扮道人的江湖人士。更使柳湘驚詫的是這人右手扣指待發的暗器,竟是一對銅指套,與青草塥暗殺洪士來,再度暗襲柳湘的同出一型。柳湘還不放心,從身上取出原先兩顆銅指套,兩下一對比,分毫不差。
柳湘忽然想起,此人一直尾隨自己,企圖暗下毒手,先後暗殺洪士來及其全家,為的是滅口,此人本來是追尋仇家的一大線索,可惜已經斃命,不然定可追個水落石出。想到這裏柳湘心裏不禁大恨那位白衣素裳的姑娘,她這一多事。使自己仇家唯一可尋的線索,斷絕已盡。
此時天色逐漸黎明,遠處已有早起農人荷鋤下田,柳湘心裏靈機一動:“我何不如此一試,或可有所收穫?”
柳湘在樹林裏發現屢次暗算未遂的人,已經被人點了重穴而死,唯一可尋的復仇線索,已因此斷絕,柳湘止不住一陣懊喪。面對着未倒的屍體發了一陣呆,思潮起伏想了一陣,豁然若有所得。他心裏想道:“這人雖死,青草塥一帶定有熟人,最起碼玄天觀有幾個道人與他有舊。玄天觀雖然守正不阿,門下弟子難免良莠不齊,與江湖人物薄有往來。我如果將死屍運往官衢大道,定然引起居民渲染。只要有熟人一現身認屍,這線索又不難接上。”
柳湘一陣想罷,立即收起靈蛇軟劍,扛起屍體朝官衢大道上奔去!
此時晨曦漸透,曉霧乍開,田野間漸有農人三五,荷鋤其間,柳湘扛着屍體,一路躲閃急避,避過行人耳目,一口氣奔到靠近青草塥市鎮不遠的地方一個交叉路口放下屍體。正待轉身逸去,忽而意念一動,伸手把屍體外面的道袍剝掉,露出裏面一身勁裝,取下右手指上的兩枚銅指套。這才找一僻靜地方,整理好身上的衣衫,神情安逸地就在距離十字交叉路口不遠的小茶棚裏,歇下腳來,狀至悠閒的在品茗吃點心。
官衙大道上出現了一個死屍,這件事何消片刻,立即傳遍了青草塥。數日前,幾件命案,死者滅門,兇手遠逸,無法追究之下,好容易才安靜下來。不到數天,晴天白日十字交叉的官衙要道上,又出現無名死屍,剛剛歸於寧靜的青草塥,又轟動起來了。
看熱鬧的、官府裏的,當然中間也夾着有來認屍的……形色人等,絡繹不絕。
地方官吏驗明屍體是“重傷致死”以後,便派人守住屍體,等待認屍領回了事。坐在茶棚裏的柳湘,心情漸漸緊張,如果無人認屍,此計落空,又不知道何時再能獲得一絲線索……
正想到失望後,忽然看見官道遠處,唿喇喇地飛奔而來四騎,塵灰揚處,行人都慌不迭地躲閃一邊,四騎飛奔到十字路口,猛地一提馬繮,四騎一字並列,為首那人翻身下馬,手持一份名帖,走到守屍的衙役差人面前,附耳講了幾句話,但見那差人連連點頭,不斷地拱手。從馬上下來那人,回頭一揮手,立即又跳下來兩人,一頭一尾把屍首抬起來向馬背上一放,三人旋又登鞍上馬,頓時叱喝一聲,蹄聲震地,捲起一陣黃塵,不旋踵間,四騎一併消失在路的盡頭。
柳湘遠遠坐在茶棚裏,冷眼一旁看得清清楚楚,一直目送四騎去遠之後,才不自覺地露出一絲微笑。招呼茶房夥計會過賬,這才慢慢地走到十字路口原來停屍的地方。此時屍首已經運走,看熱鬧的人也就漸漸地散去,只勝下一個差人還等在那裏交差。
柳湘打量一下週圍沒有什麼行人,只有五六尺遠的地方,站着兩個漢子,似乎在等候什麼,背向着柳湘,翹望着遠方。柳湘沒有在意,心裏略一盤算,便上前對那差人拱手,説道:“這位差爺請了!”
差人抬頭一看柳湘,生得弔客眉,喪門眼,一張闊嘴,齜着亮森森的鋼牙。這付尊容生來有些怕人。可是一身穿着卻是富家公子打扮,在八字衙門裏吃飯的人,只重衣冠不重人,就衝着柳湘這身衣着,那差人趕緊陪笑説道:“尊駕有何指教?”
柳湘皺起那對弔客眉,故作愁態地説道:“舍親日前不幸失蹤,閤家上下,終日不安,今日聞聽此地有無名屍首無人認領,在下特來相認,請問差爺這屍首現在何處?”
差人趕忙説道:“這屍首是鎮西明家莊明大爺的朋友,被人暗算致死,剛剛明大爺派人來領回去了。”
柳湘故作歡愉的説道:“只要不是舍親那就好了,差爺打擾你了。”
拱拱手又裝佯地離去。
柳湘離開了現場之後,不敢到青草塥市鎮上去,怕引起意外麻煩,只好走向郊區,找了一座無人的破廟裏,靜靜地端坐調息。行功運氣。柳湘心裏有一種預兆,突然想到今天夜裏難免要有一場惡鬥。
功行一週,雜念清除,神清氣爽,趁機把降龍十八掌演練一回。每練一趟降龍十八掌,柳湘便愈覺得掌法玄妙,力道渾厚,招式奇特。只可惜的柳湘在玄天觀秘室之中,費了五晝夜之功,學會這趟武林絕技降龍十八掌,每招每式,只知道依式比劃,卻説不出招式名稱,而且每發一掌出去,途中變化多端,即使自己想在招式上取一個名稱,也不是易事。
柳湘練完一趟降龍十八掌,破廟之內,塵土被掌風激起飛揚,久歷不散,掌力渾厚,已經可見一斑,柳湘也自覺心中暗喜,想道:“降龍十八掌自己才不過是乍入門徑,便已威力頓見,將來實際用來對敵,其變化之莫測,定然使人難防,今夜如有拚鬥,就不妨用來一試。”
一日容易,又是夕陽壓山時分,田野間,炊煙四起,樵牧遍唱。樹林間,歸鴉陣陣,鵲噪不停。柳湘走出破廟,負手漫步田隴間,仰望西邊,晚霞如繪,大地一遍昏黃,傍晚景色多彩瑰麗,卻透着晚景的淒涼,所謂“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信步在田隴上徜徉,不覺已是夜幕低垂,弦月未升,四周一片黑暗。柳湘此時長噓一口氣,猛地提氣拔身,一點即起,但見他一路起落,點水飛騰,直向青草塥鎮西奔去。
從鎮外郊區越過青草塥,不到一盞熱茶工夫,前面有一處燈火,像是一座大村莊。柳湘加緊腳步趕去,剛一來到莊前,停下身形,準備打量去路,突然在左側不遠的地方,有一條黑影一閃,柳湘心裏突然一驚,趕緊向一棵樹影中一掩,再定睛看時,星光朦朧之下,那裏有什麼人影?柳湘心裏明白,這決不是自己眼花,而是何方高人竟先自己一步,進入了明家莊。警覺一起,格外小心翼翼,沿着莊外樹林,逐段閃身躍進。
這座村莊和一般村莊一樣,外面築着高達丈餘的土牆,牆上每隔不遠便設有一座碉樓,雖然談不上刁斗森嚴,卻也是防守嚴密。
柳湘伏在土牆腳下,打量一陣周圍形勢,丈餘高的土牆和牆上的碉樓巡哨,都不足以阻止柳湘的進入村莊之內,只是如何能萬全無失的不被任何人發覺,以致引起麻煩,倒是使他大為作難。
柳湘正在待機行動之際,轉首左側突見一條人影沖天而起,約莫躍起兩丈多高,向圍牆裏面飄身而下。這次柳湘看得清楚,這人竟是穿着一身白衣,而且姿態美妙,輕功之純熟,柳湘自嘆不如。
這人飄身落進圍牆之後,一閃即逝,絲毫沒有引起牆上人的注意。柳湘不禁自覺慚愧,既然到此,又何須畏首畏尾,退縮不前?立即伏在牆下,雙臂一伸,貼着圍牆,手掌微微用力,腳下再點地一送,嗖地上升丈餘,剛一到達圍牆高度,柳湘伸手一壓牆頭,吸氣貼身,擦着圍牆一個滾翻,輕悄悄地落進牆內。
落進牆內,人一落地,立即發覺情形不對,腳下一軟,正好落在陷阱之內。幸而柳湘一直警覺未松,腳下發覺不對,頓時吸氣拔身,右手閃電一拍腰際,唰地一聲,抽出靈蛇軟劍順手一揮,斬斷絆繩。人雖落下陷阱,並沒有跌傷,也未被絆繩拴住。但是,剛才一觸絆繩,牽動警鈴,頃刻鑼聲大振,“捉賊”之聲四面齊應。柳湘一見形藏已露,豪氣反而激起,人從陷阱裏挺身一躍,軟劍一護頭頂,竄出陷阱。回首一看,四面燈火通明,鑼聲震地,柳湘雖是不懼,但是,知道今晚之行,已經是白費了。正在躊躇何去何從?突然正面一簇火把蜂湧而至,為首一人手使兩把牛耳潑風刀,見面毫不答話,直卷而進。
柳湘一想已經不能善罷干休,乾脆硬闖一陣,説不定能意外的獲得一鱗半爪。決心一定,也不答話,人走偏身,右手一抖,唰唰兩下,一連攻出兩劍,直逼來人上盤。來人功力不弱,較之柳湘,尚不離伯仲之間,一見柳湘攻來兩招,破風作響,心知是軟兵器,心裏更是放寬不少,陡然暴喝旋身,牛耳潑風刀左手一起,一式“橫架金梁”,掠開柳湘軟劍,右手刀走中盤,式化飛槍,變作“靈蛇出洞”,直點柳湘“鳳眼”。這兩招連封帶攻,使得純熟老到,而且出手極其迅速。
柳湘真沒有想到青草塥這地方,一個莊客竟然有如此身手,心裏更是不敢大意,軟劍一收,滑步欺身,頓時靈機一動,何不趁此一試降龍十八掌?立即左手一伸,五指箕張,直朝來人牛耳潑風刀刃上抓去。
來人那裏見過這種招式,即使是空手奪白刃,也不能迎着刃口而來,心想:“你這不是自尋苦吃!”
牛耳潑風刀加力一成,直向柳湘左手削去。就在這一瞬間,柳湘左手變抓為拍,手腕突地一翻,只聽得“啪”地一聲,牛耳潑風刀一下被震盪開兩三尺,來人門户大開,柳湘伸手疾如閃電,人隨手進,手掌又在這一瞬間,變拍為削,來人還沒有來得收刀封閉,退步還招,左手突然一陣疼痛如割,勁道全失,“嗆啷啷”一陣,牛耳潑風刀扔在一邊。
柳湘得理不讓,靈蛇軟劍閃電一抖,直指來人前胸,陡然心意一動,停劍不前,喝道:“在下特意前來拜望莊主,才饒你不死,還不快快與我通報!”
那人左手刀一失,又見柳湘軟劍直進,躲閃無及,只有閉目等死,沒有料到柳湘臨時動心,軟劍停在胸前,喝令通報。那人也顧不得什麼顏面,掉頭就走。那些蜂湧而來的莊丁,也都慌不迭地隨在後面一轟而退。
柳湘目送這羣人去後,心裏也在盤算着,待一會見到莊主之後,如何説起?正在思忖之際,有人提着燈籠朝着自己而來,柳湘左手抱住靈蛇軟劍,右手叉腰,屹立不動,來人來到近處,對柳湘一抱拳,説道:“尊駕既然欲見莊主,莊主在客廳上候見尊駕!”
柳湘微微一皺那雙弔客眉,立即收起靈蛇軟劍,慨然答道:“如此有勞兩位了!”
説着大踏步超過兩人,向前面走過去。
沿途,站着不少持槍抱刀的莊丁,靜靜侍立在道路兩邊,偶爾一兩聲火把燒得劈啪作響之外,聽不到一點人聲,柳湘心裏也止不住暗暗地稱讚,一個村莊,竟是如此紀律嚴明,則這個莊主倒是不可小視呢!
一連越過三進樓房,迎面一座敞廳,燈火輝煌,照耀得如同白晝,敞廳前面站定一位蒼髮老者,燈光下映得滿臉紅潤,眼神炯炯,老遠就朗聲發話,説道:“那位朋友深夜來到敝莊,有何見教?明秋聲在此恭候!”
柳湘也老遠拱手答道:“在下柳湘有一點疑難,特地拜望老莊主,深夜煩擾,衷心不安,在下迫於無奈,老莊主明察秋毫,定能諒我。”
兩人這一問一答,柳湘已經走到敞廳前面,明秋聲老莊主借燈光一打量柳湘,頓時訝然失色,趕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柳湘手臂,急聲問道:“壯士尊姓是柳?”
柳湘愕然答道:“正是!”
老莊主緊張問道:“壯士今年貴庚?”
柳湘覺得老莊主手在微微顫抖,疑心大起,暗暗功行雙臂,答道:“在下今年虛度廿六。”
明秋聲老莊主忽然一陣激動,下唇微微抖個不停,閉上眼睛,嘴裏不斷喃喃地説道:“一點不錯!一點也不錯!廿五年,廿五年!”
説到這裏霍然睜開眼睛對敞廳外面侍立的一羣人,揮手叫道:“所有人等,一律給我退下去!”
廳外嘎了一聲,燈籠火把刀槍劍戟都慢慢地掩聲而退,敞廳上頓時留下一片寂靜。明秋聲老莊主滿臉悲憤地頷着,全神警戒的柳湘走到敞廳上坐下。老莊主首先忍住老淚顫聲問道:“賢侄休要驚疑,老朽明秋聲與令尊八臂神龍柳月上有八拜之交。廿五年後,目睹賢侄長大成人,活像令尊在世模樣,面對遺孤,回念故交,老朽真是恍同隔世。”
柳湘甫在襁褓,家中即遭痛變,所以對於父執輩故交,全多漠然不知。見明莊主如此神情,疑念頓釋,便也將自己追蹤線索經過,一一説明,更請問明老莊主可知廿五年前,滅門暴行,是出自何人之手?
明秋聲老莊主擦乾老淚。拈鬚沉吟,半晌説道:“當年事變之日,我遠在西北邊陲,待我趕至杭州之日,一切都已成過去。只知道你被高人仗義救走不知下落。全家屍體都由一位姓洪的夥計收斂埋葬,事後這姓洪的也就不知下落,如果依賢侄所言,青草塥的洪士來,就是昔日的洪夥計,他對昔日情形,定然有所瞭解,只可惜他又慘遭毒手。”
説到此處,明老莊主忽然雙目圓睜,若有所悟的問道:“洪士來突然被殺,分明是被人殺以滅口。賢侄追蹤之人是否就是殺洪士來的兇手?”
柳湘一聽此言,也是一驚,急忙説道:“小侄方才未曾細説,此人慘殺洪士來全家,落腳於玄天觀之內,事隔數日才在青草塥郊外樹林中被人點重穴而死。”
於是柳湘便將自己如何設計陳屍,企圖鈎引線索,追蹤關係人等情,詳細地説了一遍。
明秋聲老莊主聞言幾乎瞠目而視,訥訥不能成言,良久才喃喃説道:“這是別人如此借刀殺人?想來此人對老朽身世知之甚切,知是令尊知交,故作撲朔迷離之舉,導引賢侄誤途。賊人用心可怖!”
柳湘此時也不禁為之懊喪不已,沒料到自己設好圈套,反倒使自己上當。
明秋聲老莊主一見柳湘沮喪無比,乃温言撫慰道:“賢侄不必沮喪,所幸賢侄雖中其圈套,卻未如其所願,而釀成大錯,誠為不幸中之大幸。再則賊人敢如此明目張膽借名拖屍,而又不敢堂皇正面尋釁於賢侄,其中必然還有難隱。只要細心訪察,不難水落石出,雪仇有日。”
柳湘正在沮喪無限情中,明秋聲老莊主温言安慰,也無濟於事,突然柳湘眼睛一亮,立即從身上掏出那一對紫銅指套,託在掌中,問道:“明世伯當年遍走江湖,對於各家各派兵刃暗器,必然都有聽聞,這對指套,世伯能否認得?”
明秋聲老莊主伸手接過這對紫銅指套,臉上顏色遽變,脱口叫道:“對了!那一定是他!”
柳湘一聽老莊主口氣,頓覺一線光明在望,不覺大喜,搶着問道:“世伯知道這對紫銅指套系何人所使?”
明秋聲老莊主用手顛了顛紫銅手指套,閉目説道:“卅年前,令尊曾邀賞於一位武林一代高人,蒙授一手分形劍法,仗此劍法,令尊縱橫江湖,仗義行道,博得八臂神龍的名號,並識得金雕雙鈎曲子清跛道人,結為忘年之交,從此名聲大振,武林尊仰。而傳授分形劍法的這位高人,就是以三招六合拳,大破三龍幫的夏逸峯老前輩。”
柳湘對於家世是完全蒙然無知,對於三龍幫的名稱,也只是偶爾聽人説起,那是當年江湖上勢力遍及各地的一個幫會,不知道明秋聲老莊主突然提起這些往事,是何用意。
明秋聲老莊主依然閉着眼睛,像是在艱難的回憶,接着慢慢地説道:“夏逸峯已於廿七八年前與雙帆無影女、飛燕雙環兩位女俠歸隱洞庭,從此不問世事。聽説後來又轉往不知名的深山,夫妻三人潛修,從此蹤跡不現。”
柳湘對於這一代武林高人的往事,聽來頗為入神,便接着問道:“世伯如何對夏老前輩的事知道得如此清楚?”
明秋聲老莊主長嘆一聲説道:“卅十年只要在江湖上走動的人,誰不知道夏逸峯大破三龍幫,靈巖山羣雄大會的事?只是後半段,卻是從令尊口中得知。”
柳湘知道話中自有文章,便急切問道:“先父在日和世伯曾經説些什麼?”
明秋聲老莊主依然閉着眼睛説道:“當然是有關夏逸峯和他兩位夫人的軼事,今天我一看見這對紫銅指套,便霍然想起,令尊遇難乃至全家慘遭滅門,定然這人無法找得夏逸峯夫婦泄恨,數年怨仇都發在令尊身上。”
柳湘此時突然熱血沸騰,兩眼圓睜,眥裂出血,厲聲叫道:“此人是誰?世伯指明小侄一條明路,小侄粉身碎骨誓報血海深仇。”
明秋聲老莊主閉着雙眼,老淚縱橫,顫聲説道:“不僅賢侄要立志誓雪不共戴天之仇,就是老朽也要拚着這幾根老骨頭,為故友泄恨。只是此人當年不過是三龍幫的一名默默無名的香主而已,後來下了五年苦功,功力大進,三龍幫瓦解後,又復潛伏數年,再度出現江湖時。武功迥然令人刮目。此人就是……哎唷……”
明秋聲老莊主突然身子向前一栽,柳湘大驚,霍然起身一把扶住,正待問話時,嗖、嗖又是兩聲直朝柳湘身後襲來。柳湘旋身錯步,心裏在一剎間已是恍然,但是,也像是一團火焰頓時在胸中爆炸。立即鬆手放開明老莊主身體,側身振臂,奮力拔起兩丈多高,直朝敞廳屋上翻去。腳步剛一搭上屋檐,迎面又是兩點黑影飛來,柳湘趕緊挫腰伏身,閃過來襲的暗器,順手一拍腰際,唰地一聲靈蛇軟劍出鞘,立即長身展望,四周一遍寂靜,人影俱無。柳湘連趕兩進屋脊,依然毫無所獲。心裏又掛念着明老莊主,不敢窮追,疾忙轉身撲回,只見明老莊主已經倒在地上,背脊上汨汨地流着紫血。與青草塥那天晚上洪士來的情形,如出一轍。柳湘扶起明老莊主,只見他尚有一絲遊息,便連聲叫道:“明世伯!明世伯!”
半晌,明老莊主微微睜開眼睛,聲如遊絲地,斷續説道:“賢侄!老朽……之死……可以斷定……殺你全家的就是昔日……三龍幫壇下的香主……。”
明老莊主説到此地,一口氣接不上來,嘴角流出紫血死去。
柳湘此時恨不能從閻王手裏奪回明老莊主的性命,如果能夠以自己一生性命,換得明老莊主一口氣時間,説明這人姓名,柳湘都毫不珍惜。可是眼睜睜地看着明老莊主死於非命,好容易獲得一條線索,又斷盡死絕,柳湘此時的心情,真是如沸油澆心,萬刃刺腸。
呆了半晌,不知道如何處置,正待叫人來,轉而一念:“明莊人來,我是有口難分,如今時間要緊,還是就此離去的好!”
想罷轉身對明老莊主屍體,深深一拜,説道:“世伯在天之靈,保佑小侄輯得仇人報得親仇,恕小侄未能料理善後,就此拜別了!”
站起身來,不由淚珠交流,望着明老莊主屍體半晌,才長嘆一聲,恨聲跺腳,躍上屋脊。向四面一打量,向西躍去。
此時,弦月已從東邊浮雲隙裏,露出一片微光,田野濛濛月色中,顯出一分清新景象。柳湘一口氣越過七八幢房屋,躍過圍牆,正準備向官衙大道上撲去,忽然一眼瞥見樹蔭底下,像是有人站在那裏。柳湘心裏一動,殺心頓起,立即功力右臂,勁貫全身,暴喝一聲:“無恥惡賊休走,看掌!”
喝聲未落,墊步進身,右掌提足十成勁道,全力拍出一掌。這一掌正是柳湘滿腔憤怒無處發泄之際,怒火中燒,捨命擊出,勁道極為驚人。掌未到,勁風已經襲人。可是站在樹蔭下的那人,竟絲毫不躲,“蓬”的一聲,着着實實的捱了一掌,只見他撲然倒地不起。
柳湘一掌拍出之後,心中便知有異,那人不躲不閃,令人可疑,可是勁道已發,欲收無能為力。等到着掌倒地之後,那人一動不動躺在地下。柳湘搶上去借月光一看,那人臉色蒼白,氣息毫無,伸手一摸,更是冰冷透骨。知是已經死去多時。再一打量身上,一身勁裝,背背長劍,分明是夜行人打扮。
柳湘忽然往事在心頭一現,不由地一震,急忙伸手一扯那人右手,赫然小指上還套着一個紫銅指套。柳湘此時心裏已經完全明瞭,只怨自己棋差一着,徒喚奈何?禁不住一聲仰天長嘯,滿腔怨憤,無處發泄,驀地一拍腰間,唰地一聲抽出靈蛇軟劍,照準那人屍體,連刺數劍,兀自不肯干休。
忽然間,背後傳來一聲清音鸝語。説道:“你這人也太狠心了些。有道是人死不記仇,盡在死者屍體上出氣,算那門子本領,有本事就捉活人報仇。”
柳湘正在氣憤頭上,耳目失聰,身後何時來人,都不知道,一聽有人講話,這才驚覺霍然旋身,自己也覺得盡在死人身上出氣,有些愧怍。等到回過身來一看,站在自己面前的竟又是那位白衣修長,面罩薄紗的姑娘,柳湘這一分愧怍之意,立即被憤怒之火所代替。不由地冷哼一聲,上前一步,沉聲問道:“姑娘!在下要請教,你如此處處跟住在下,用意為何?”
姑娘被柳湘這樣突然一問,顯然是意外地感到一陣羞澀,隔着薄紗的臉,想來必是玉面泛霞,嬌靨生春。只聽她一聲嬌叱,説道:“你這人好奇怪!四海五湖都任我遨遊,你憑什麼説我是跟住你,要不是看你這人還有幾分骨氣,早就給你兩耳光,教訓你爾後不要信口輕狂。”
柳湘冷笑説道:“明人不作暗事,武林中人向來有事説在當面。只要姑娘説出與在下有何過節,柳湘隨時奉陪作一了斷,不必如此隱隱藏藏,牽害無辜,非我武林中人本色。”
姑娘一聽柳湘這一段氣憤憤的話,不由勃然大怒,説道:“看你吊眉塌服就不是好人,原來你的良心更黑!前一天在青草塥那頭,姑娘看你獨力難支玄天觀四個道士的圍攻,而旁邊又有一個要施暗算。姑娘激於一時義憤,才出手相助,今天在明家莊眼見賊人暗算了你的世伯,我又出手捉住,兩次解圍施惠,姑娘不望有報,反而滿口胡言,你要是認為姑娘是可侮的,那你就白生了一對喪門眼。”
柳湘一聽姑娘這頓大罵,並不動氣,反而冷冷地問道:“多承姑娘屢次相助,在下心感!只是在下有一點不明,姑娘屢次對敵之際,為何從不留下活口?都是用重手法致人於死?”
姑娘沒想到自己一頓大罵,對方不但沒有動氣,反而提出這個問題。當時也沒好氣的説道:“你以為賊人都像你那樣無用,會讓人手到擒來。告訴你這次暗算你的人無不身具不凡的武功,專使一樣的獨門暗器,只要一不小心,就難免遭到毒手,要留活口豈是易事?”
柳湘依然冷然地説道:“姑娘是否知道這兩個人,與我復仇線索關係至大?”
姑娘不耐地搖搖頭,説道:“你這人心眼好死,我不跟你講了。”
説着轉身就要離去,柳湘上前一步,伸手攔住姑娘,突然厲聲説道:“姑娘果真是局外人與此事無關,為何如此湊巧,兩次都碰上姑娘?而且深夜三更,姑娘深入明家莊用意如何?你道柳湘真的能被你巧言矇蔽麼?”
姑娘聞聽柳湘如此厲聲以對,竟不覺輕聲地隔着薄紗一笑,搖搖頭説道:“迂得可以!怪不得武功不能大進!”説着陡然一聲嬌喝:“讓開!休要噦嗦找死!”
姑娘嬌喝聲中,右手扣指蘭花。疾如閃電向柳湘左臂“曲池”點到。左掌一翻,恰似浪翻白蓮,一連三掌,拍向柳湘前胸。
柳湘沒想到姑娘遽然就會動手,而且出招就是辣着,咄咄逼人。倉忙中柳湘吸胸撒手,錯步偏身,先卸去姑娘攻勢勁道,然後正準備出手還招,姑娘卻是快如閃電,右手屈伸食中二指。探取柳湘“肩井”。左掌扣勁遽放,對準柳湘下盤猛推一掌。
柳湘受此兩招一逼,豪氣大發,右手疾演降龍十八掌中第三式,五指箕張,上升橫翻,手腕霍的一晃,迎着姑娘兩指,斜刺地猛抓巧帶。右手貫勁平伸,硬迎姑娘一掌。
這兩人一攻一接,都是一瞬間的事,兩人都沒有來得及考慮下一個動作,只聽蓬地一聲,柳湘被姑娘震得下盤不穩,騰騰欲退,可是左手卻抓住了姑娘玉掌,既穩住自己的身形,又化去姑娘攻勢,降龍十八掌一招見效,初建奇功,大出柳湘意外。
姑娘一掌震退柳湘,沒想到右手反被刁住,不由地玉臉一臊。立即上步欺身,左掌疾敲柳湘脈門,右手突出使勁猛翻,一招“金絲纏腕”反刁柳湘,腳下右腳疾起當胸,呼地一聲踢出一招“雞心腿”,姑娘三招齊發,任何一招擊中,柳湘都要痛遭挫敗。尤其“雞心腿”,姑娘踢得畢直,功夫顯見火候極深。只要柳湘挨着一下,最少要踢飛二十步開外。
柳湘降龍十八掌一招奏效,心情大慰,姑娘三招攻來,柳湘沉着穩定,撒手、挫腰、蹬腿,一個倒縱五尺。落地拿樁,雙手略一揮動,就要再施展開降龍十八掌,還攻姑娘。
忽然周圍一聲發喊,火光燭天,約莫有五六百人持刀拿槍,挽弓搭箭,把兩個人團團圍住。柳湘正自一怔,突然人叢裏有人厲聲發話罵道:“喪心賊!老莊主以禮接待於你,你竟暗下毒手,害死老莊主。這種喪心病狂,卑劣無恥的下流東西,今天不將你射成刺蝟,怎消明莊主地下之恨!”
柳湘這才想起是明莊發現老莊主斃死之後,率眾來追,認定自己是殺害老莊主的兇手。一時有口難辨,悲慟無已,悵望着周圍那些人羣,默然竟無一言以對。
突然身後姑娘伸手將他一拉,説道:“你不辯白罪名,難道也不自衞性命?真的要人家把你射成刺蝟麼?”
柳湘這才一驚,心裏不禁暗罵自己糊塗。
“此時百口莫辯,不辯也罷!難道竟束手讓人射死,那不僅自己蒙冤九泉,全家血仇無報,連明老莊主的慘死之恨,也無泄期了……”
正想着,那邊姑娘“嗆啷啷”長劍出鞘,嬌叱説道:“注意前面!”
柳湘立即警覺到情況的嚴重,伸手一拍腰間,靈蛇軟劍應手出鞘。就在這時候,周圍一聲齊喊:“射呀!射死他好與我們老莊主報仇呀!”
只聽得一陣弓弦響處,箭如雨至,直朝兩個人立身之處射來。柳湘立即靈蛇軟劍一揮,舞起劍幕千層,劍光閃閃,射來的箭都被劍風掃及,紛紛落地。柳湘在揮動軟劍的同時,抽空回頭一看姑娘穩立不動,長劍揮起萬道青光,十尺之外,箭墜滿地。柳湘不由地心裏愧意頓生,覺得姑娘的功力,確是要高出自己許多。如此一分神,斜刺裏嗖的一聲,左臂上中了一箭,柳湘痛得哎呀一聲,脱口而出。
姑娘在背後頭都不回,説道:“此地不可久留,如果傷勢不重,隨我衝出去。”
柳湘忍住痛,悶聲説道:“不妨事!”
姑娘也不答話,右手反手一扯柳湘衣襟,嬌叱一聲:“隨我走!”
但見姑娘劍光暴漲,呼呼之聲大作,饒是飛箭如雨,卻好像是雪飄火堆,未到近前,即飛墜於無形。如此衝開重圍,姑娘才放開左手,喝道:“快走前面,由我來斷後!”
柳湘此時實在是無法逞強,左臂血流不止,痛如火炙,只好自顧忍痛墊步,向前緊奔。只聽得身後嬌叱連聲,接着是陣陣驚呼。柳湘連回頭一顧的豪氣都沒有,足下加緊向前疾衝。
柳湘一口氣衝出五六里,後面人聲俱杳,料定已無妨礙,剛一收勢停身,意志一鬆,人竟支持不住,委頓無力地坐倒地上。低頭一看左臂,羽箭仍穿在臂上,鮮血淋漓。整個左臂衣袖都染紅了。柳湘趕緊伸手捏住上臂,不讓流血過多,正苦於身上連普通刀創藥都沒有,不知道如何處置。忽然身後衣袂颯然,銀鈴一樣的聲音説道:“還不趕緊把箭拔掉,這裏有靈藥一包,外敷內服,止血生肌,益氣補元,不消幾個時辰,就會恢復原狀。”
柳湘伸手接過靈藥,心裏對這位姑娘充滿了感激、奇怪、驚訝的情緒。抬頭看着那隔着薄紗的面容,看不出此刻她是喜悦、是諷刺、是同情、是譏笑……柳湘只覺這位身裁修長,白衣飄拂,行動怪異的姑娘,令人有可望而不可親的感覺,呆呆地坐在那裏,半晌説不出話來。
姑娘突然輕輕地一笑,隔着薄紗説道:“看你那種受冤不叫屈的傻勁,多少我有點佩服你,贈一點靈藥算不得什麼稀奇。據你的口吻,你身負血仇,待你報復,只是像你這身功夫,連闖江湖都不夠,還談什麼報仇雪恨。趕快埋頭痛下苦功,才是要務。別要仇未報得,連帶自己一條命也賠在裏面,那才不值呢!”
姑娘這一番話説來雖是頭頭是道,而且語句清脆悦耳,可是聽在柳湘耳裏,卻是無以忍受的難堪。把剛才那點由衷產生的好感,又沖淡得幾乎沒有一點存在。喪門眼一翻,正待問話,姑娘螓首微點,説道:“別發呆了!好好地治傷要緊。”
這兩句話卻説得委婉無比,無限温柔。柳湘又不覺一呆。姑娘雙肩微微一晃,像是平地一朵白雲,凌空而起,一閃眼之間,沒於茫茫黑夜之中。
柳湘只叫得一聲:“姑娘!請留芳名。”
四下寂靜如恆,只有迴音飄蕩。柳湘坐在那裏呆呆地望着黑茫茫的空際,心裏也頓有一種茫茫不着邊際空蕩蕩的感覺。
突然裏,一陣夜風吹來,左臂一陣刺痛,柳湘才想起左臂的箭傷,低頭看時,又看到手上握的一個小藥包,心裏不禁又是一陣茫然。
左臂流血已止,一塊塊的淤血堆在創口,柳湘顧不得疼痛,咬牙一拔,拔出箭頭,跟着把那包靈藥敷上,撕了一塊衣襟紮好,再找到一條流水小溪,用手舀起一點水,服下藥末,坐在溪旁,眼望着漸泛魚肚白的東方,柳湘心裏萬緒千頭,重複地想着方才那位姑娘的一句話:“以你這身功夫,連闖江湖也難自保,還妄談報仇雪恨!”
思慮良久,霍然起身,昂然自語,説道:“二十年我都忍受過了,何愁於這短短的數月。”
意念一決,昂首踏步,向黎明前的田野走去!
老梅樹街是靠近潛江的一個村鎮,鎮東不遠有一棵老梅樹,相傳已有數百年的壽命,是否屬實,無人得知。不過老梅樹街的名稱是由老梅樹而來,則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老梅樹是生長在鎮東的一座小山腳下,這棵梅樹長得高大雖不及七尺,可是婀娜多姿,橫生枝葉。在夏季裏,綠葉濃蔭,密蓋方圓數丈,在冬季裏,臘梅盛開,黃辦白蕊,幽香數里。
老梅樹不是靠在路邊,所以這裏很少有人經過。只有在夏季炎獸,牧童躲到樹蔭下睡個午覺,再也沒有人會到這老梅樹下來了。
這天,正是七月炎暑的晌午,晴空萬里無雲,從青草塥的方向,來了一位落魄的青年,一身質料不壞的衣裳,卻是骯髒破爛,還沾滿了血跡,而且神情也顯得困頓。來到這老梅樹的綠蔭下,疲倦地坐下地來,靠在老梅樹的枯根上,遙望着遠處一抹黛綠,心裏卻沉重地想道:“走了兩天,找不到一處足以安身歇腳的地方,天罡劍一日不練成,報仇則遙遙無期,將何以對泉下父母?柳湘啊!你空負堂堂七尺之軀,何以為人?”
柳湘靠在樹下一陣嗟嘆,兩日的跋涉,飢飽不一,又不敢走官衢大道,此時已是疲乏不堪,倦意叢生,便一個翻身。準備酣睡一覺以後,再作爾後行程打算!
正當一個翻身之際,隔着樹蔭好像樹後還有屋宇,柳湘一時覺得如此荒郊,遠離官道,又是古樹之後,居然還有人家,這是誰會住在這僻靜的地方?一時好奇心起,撥開樹枝鑽進去一看,原來樹蔭後面還有一座破敗的廟宇。
這座廟宇蓋得真是別緻,三面都讓這棵老梅樹的橫枝遮掩住,在這綠葉濃蔭的夏季,遮掩得絲毫不見,難怪柳湘走到樹下部沒有發現。
柳湘乘興走進破廟裏一看,年久失修,斷壁殘垣,到處都是蛛網密結,塵土厚封,人一走進其間,雖在炎熱如許的夏季,也有一絲寒森森的感覺。
大殿上連神像都沒有了,地上殘放一些黴爛的紙牌,想是早年牧童在此遊樂時所遺,除了這幾張紙牌還給人有一點人氣的感覺,其他都像是陳年的古墓,鬼氣沉沉,陰風習習。
柳湘站在大殿上略一流覽之後。心裏突然泛起一陣喜悦。暗自想道:“此地空寂無人,地方隱蔽,而且距離市鎮又不太遠,飲食所需,又不困難,倒是一個難能找到的練劍所在。只要給我以一個月的時間,憑本身內功基礎。按圖演練,熟演天罡劍為必成之事。降龍十八掌也可更為精湛。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柳湘心裏一作這樣打算,便邁步穿過大殿,走到後面,原來後面還有一進。只是野草叢生,長可及人,連後進房屋的模樣,都看不清楚。柳湘既生落腳之念,自然要看個清楚。一拍腰際,抽出靈蛇軟劍,左砍右削,劈開一條路向後進走去。
這一段天井橫寬不到八尺,柳湘走到一半的時候,已經隱約地看到深草後面是一幢緊閉門扉的堂屋。硃紅剝落,蛛網遍生。柳湘一股作氣揮動靈蛇軟劍,走完天井,雙腳一踏上石階,不由心向下一落,頓時冷汗涔涔,寒毛豎立。石階上跪着一具骷髏,手裏還拿着一柄鏽劍,也不知道是何時,這人死在這石階之上。更使柳湘驚奇的,這具骷髏的肋骨上,還插着一枝小箭,想是年月已久,這枝小箭也已鏽爛不堪。
柳湘站在那裏發了一陣怔,骷髏示警,使他不敢冒險到這堂屋裏去一探究竟。手持着長劍,在那石階上呆立了一會,心裏想道:“此地離市鎮不遠,雖非官道附近,也不致於如許歲月,沒有人跡到達此地。而且,前進大殿遺有紙牌,老梅樹下散有牛糞,顯而易見,曾有農夫牧童歇腳此地,如何落得這般荒涼?其中必有原故!”
柳湘心裏一盤算,如果到前面大殿找不到痕跡,就在前面大殿落腳,好在為時不長,何必為自己招致意外風險?心裏一生退志,懼意頓起,一刻也不敢多留,點足穿身,霎寸來到前面大殿,決心清掃一下,便自安頓下來。
柳湘用靈蛇軟劍砍了一些茅草,紮成掃帚,把大殿灰塵蛛網,到處清掃一遍。當他把厚厚的灰塵掃開以後,才發覺到這個破敗的廟,以前也是一座精心的建築。雕棟畫梁,龍飛鳳舞,每一面牆壁都是水磨青磚砌成。柳湘一面清掃,一面感嘆不已,這座破廟也如同一個落魄潦倒的人一樣,昔日榮華富貴,轉眼都是過眼雲煙,只留下堪嗟的記憶。
柳湘一直打掃到神龕上,掃去蛛網,抖開幔帳,發現一張長達尺餘的條渝。字跡雖然模糊,依稀還能辨認得出來。大意説是:城隍廟最近出現鬼怪,行旅牧人勿要輕自擅人廟內,免遭橫禍。
這一張字跡殘缺模糊不清的字條,卻為柳湘帶來一陣好奇與懷疑。在僻靜的山區渡過二十年,在江湖上流浪了五年,鮮聞有鬼怪作祟之事。果真這老梅樹下的破廟,藏有鬼怪,柳湘也不能在這裏安靜的練劍習功,不如再到後進,查看清楚,即使真有鬼怪,能以一已之力,除害一方,也是好事。
三分好奇夾有七分衝動,柳湘再度走過荒草與人齊的天井,站在石階上,略一冷靜之後,一腿踢開骷髏,左手疾推一掌,臂開門扉,右手靈蛇軟劍一橫,凝神以俟。
這兩扇門劈開之後,裏面寂然無聲,毫無動靜。柳湘站在石階上向裏留神一打量,裏面空蕩蕩的,空無一物,可是在當中地上,又發現倒着兩具骷髏,在兩具骷髏當中,放置着一個黑漆漆地箱子。
柳湘一躍而進,停身在兩具骷髏之間,仔細端詳,兩具骷髏手裏都執有鋼刀,而且鋼刀形式特別,刀背上滿帶鋸齒,並鑲有三個鈴鐺。這兩把形式奇特的兵刃,一落進柳湘的眼裏,頓時心裏一驚,立即想起五年前的一個傳説。
五年前,柳湘剛剛離別師父下山尋仇,首先投身鏢行。在他認為:鏢行與各路人物都有關連,消息易於打聽。就在那年,山東飛龍鏢局失了一鏢貨物,飛龍鏢局的總鏢頭因此仰藥自殺,而飛龍鏢局也就因此關門歇業。據説所失的這鏢貨物,不是珍珠瑪瑙,也不是碧玉翡翠,而是一盒藥材。這盒藥材是一位邊疆的封疆大史所得,自己不敢擅佔,又不敢派兵明目張膽的護送,於是才委託飛龍鏢局轉運。
這盒藥材究竟是什麼東西?沒人知道,飛龍鏢局總鏢頭一死,更是無人知道,不過據江湖上的猜測與傳説,這是一盒價值連城的萬年靈芝。誰不知靈芝是寶物,何況是一株萬年靈芝?普通人服用,可以益壽延年長命百歲,甚至於可以長生不老,練武的人服用,可以抵上數十年的深山修為,內家功力可以驟增數十倍。
由於這個傳説,引起江湖上黑白道上高手們的注意,有些人不惜千里迢迢趕到山東一帶來打這一盒萬年靈芝的主意。
飛龍鏢局一接下這鏢生意,就知道這是一鏢最難保安全無恙的貨物,飛龍鏢局從此一舉名震武林,或者是從此一蹶不振,都是在此一舉。這才決定由總鏢頭親自率領飛龍鏢局數十位有名的鏢頭,親自護送,完全走在明處,按照規矩,沿途投帖拜山,趟子手沿途響着字號而行。可是,事實上這是飛龍鏢局總鏢頭的計策,自己明目張膽“明修棧道”,實地裏派了鏢局裏一位親信可靠精明強幹的鏢頭,暗攜着這盒萬年靈芝,扮作行旅客商,走捷徑小路,趕赴北京而“暗渡陳倉”。企圖掩過武林中人的耳目,安全地走完這趟鏢。有道是“螳螂捕蟬,不知黃雀在後”,飛龍鏢局總鏢頭自以為的萬全之策,卻被黑道上兩位叮呢響亮的人物無意識破。這兩個人一身軟硬功夫,都是黑道中可數的人物,提起冷鋸追魂何成和鬼頭奪魄張風,黑道上的人物都得退避三分。
冷鋸追魂何成和鬼頭奪魄張風很輕易地取得這盒萬年靈芝之後,從此絕跡江湖,這一宗震動黑白兩道的失鏢案,由於飛龍鏢局總鏢頭的自裁,以及冷鋸追魂何成和鬼頭奪魄張風失蹤以後,漸漸地為人所淡忘。
今天,柳湘無意中在老梅樹街的郊野,一座傳説為鬼怪所佔的破廟中,發現這兩把奇形怪狀的兵刃,那正是黑道上聞名的冷鋸追魂和鬼頭奪魄,這兩具骷髏無疑地是何成和張風了。那擺在兩具骷髏當中的黑漆漆的盒子,當然就是當年轟動武林的萬年靈芝了。
柳湘突然面對着這個令人喜悦都來不及的情況,一時竟呆呆地怔住了,當他捧起那隻黑色小盒子,回顧兩具骷髏,偶爾有所頓悟地點頭自語説道:“冷鋸追魂何成,鬼頭奪魄張風好不容易奪獲這盒萬年靈芝,恐怕連打開都沒有來得及,就悄悄遠走潛江,跑到這個神不知鬼不覺的老梅樹後的破廟裏,裝神弄鬼,愚弄鄉人,好讓他們安心在這裏服用萬年靈芝,可能是彼此貪心太過,互殺俱亡,只落得撒手黃泉,空勞一場。”
柳湘獨自一個人站在那裏,自語自言,一時倒是把這盒價值連城武林黑白兩道多少人想獲得的萬年靈芝,看淡了許多。這是柳湘離山以來,又一次的感到世事紅塵,無甚值得綣戀之處,若不是全家血仇系身,柳湘此時真想立即返回玄天觀,但願晨昏三稽首,早晚一爐香了。
柳湘懷抱着這黑盒子,怔怔地呆立了一會,想道:“既然後進堂屋沒有鬼怪,何不把後進清掃一遍,住在後進?”
好在一個人做事,想到就動手。柳湘先且放下黑盒子,拿了一把冷鋸追魂刀,到天井裏掘了一個深坑,埋葬了冷鋸追魂何成與鬼頭奪魄張風的骷髏,連門外石階上那具骷髏也一併埋在一起。
然後再回到前面大殿,取來剛才紮好的掃帚,準備打掃灰塵。剛要開始打掃,柳湘頓時覺得不對,剛剛順手放在地上的黑盒子,已經蹤跡全無。後進堂屋裏空無一人,而且除了天井和前門可以進出之外,別無可以進入的門窗,那一盒子萬年靈芝除非是自行人土,否則不會如此無端失蹤。
柳湘拿着掃帚,站在堂屋中間,一想到這裏,就不禁有一陣寒意,遽襲心頭。忍不住暗想道:“難道真的有怪物藏在這破廟之內?卻又如何蹤跡不見?”
抬頭仰看天井頂上的青天,晌午剛過,陽光正烈,柳湘真正無法相信如此光天化日之下,竟鬧起鬼來。心時轉念再三,豪氣頓生,定要尋個水落石出。這盒靈芝自己無意得來,無意中失去,倒無甚可惜之處,只是這無聲無息丟了東西,難免叫人心有未甘。
柳湘抽出靈蛇軟劍,翻身來到天井裏,雙臂一伸,掠身直上屋脊上,四下打量,但見烈日炎炎,毫無人影。既而一看這座破廟,除了前面被老梅樹遮掩複習絲毫不露之外,後面屋宇意是貼山砌成,既無法藏人,也無法從後面進入。
柳湘在屋頂上打量形勢之後,斷定毛病是出在屋內,而不在屋外。但是,一經落身回到屋內,這個信念又被遽然推翻。屋內空徒四壁,不僅是人無法藏身,連一隻蝙蝠也無處躲藏。那究竟這隻盛着萬年靈芝的小盒子,如何轉瞬間失蹤不見?
此時,柳湘已經不是追尋失物,而是覺得這種突如其來的情況,令人難以置信。
柳湘轉而一想:“我決定在此落腳練劍,勾留總在一月以上。萬年靈芝之失,只要對我練劍無甚妨礙,我又何必苦苦追究這件事?設若在此練劍期間,仍有異事出現,再追蹤查跡不遲。”
一念之間,柳湘收起靈蛇軟劍,正待出廟前往老梅樹街買些食物,作長久留住的打算。忽然一陣如梟鳥哭啼的笑聲,不知是從地下,還是從房中,喋喋入耳,令人不寒而慄。柳湘猛一回身,笑聲嘎然停止。柳湘也自冷笑一聲,説道:“那位朋友不必弄鬼!在下只不過是藉此一住,如果尊駕不願與我隔鄰而居,但願一見尊駕之面,在下就此遠去!”
柳湘説完話,凝神駐足,細辨發音的方向。可是依然寂靜無聲。柳湘站在那裏靜等半晌,沒有一絲動靜,便又冷笑説道:“尊駕不願現身,在下不便勉強。只是尊駕請勿擾亂在下情緒,我們各不相涉,做個好鄰居如何?”
柳湘説完話,假裝回身外出,這時笑聲又起,柳湘一聽就知道聲音是出自身後牆壁當中,立即撤步旋身,靈蛇軟劍應聲出手,大喝一聲,説道:“別再弄鬼了,出來吧!”
人隨聲起,閃電飄身直進五尺,剛一落到牆壁面前,靈蛇劍斜指,護住面門,左手一勾,斜地裏推出一掌。這一掌人掌俱進,而且用力九成,普通牆壁那裏經得起掌風震撼?不是應手而倒,至少也得擊穿一個窟窿。
就在柳湘進身發掌之際,面前牆壁突然閃電一分,豁然而開,露出一個門。門裏伸出一隻枯乾瘦脊的手,長着四五寸長的指甲,活像幹雞爪子模樣,迎着柳湘推來的掌風,一拂一擺,立即把一股強勁掌風,消送於無形。
柳湘大吃一驚,右手長劍一橫,橫撤兩步,凝神蓄勢以待。
這時候門裏瘦手遽收,緩緩地走出一個人來,這人一出現於堂屋,站在一旁蓄勢而待的柳湘,不禁嚇出一身冷汗,差一點叫出聲來。
只見出來這人身長不足五尺,臉上蠟黃削瘦,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若不是兩隻眼睛有光有神,就像是一具骷髏。頭上沒有戴帽子,一頭幹黃頭髮像是一堆亂草,身上卻是穿了一件極為講究的長衫,只是空蕩蕩地披在身上,像是紙糊的。
這人出來走了兩步便自站定,向柳湘齜牙一笑。啞得像火鴨樣的嗓子,説道:“朋友!你來到老梅樹的破廟,不是專程尋找這萬年靈芝而來的吧?”
柳湘只覺得這人説話陰氣太寒,令人望而生畏,不由地一緊手中的寶劍,朗聲答道:“在下流浪江湖,無處存身,路過老梅樹發覺這俯破廟荒涼已久,無人居住,準備暫借一席之地,聊避風雨,如此而已!”
那人哇哇一陣夜梟啼哭的冷笑之後,説道:“尊駕雖不是專程為萬年靈芝而來,便中發覺也不該失之交臂。我不便從中打劫,把這一盒萬年靈芝還你如何?”
柳湘為人如何機警?這萬年靈芝為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至寶,這人既然住在此地,想必早就取得。説不定冷鋸追魂何成和鬼頭奪魄張風就是傷在這人手上,如今他竟肯輕易地把萬年靈芝送還自己,雖三尺之童,也難以置信,其中必然有詐,當下柳湘冷笑一聲,傲然説道:“萬年靈芝為稀世之寶,有德者才配得之。在下無德配用,尊駕好意敬謝了。”
那人忽而咯咯連聲,像青草池堆裏的蛙鳴震耳,笑了一陣以後,説道:“朋友!不必客氣!萬年靈芝價值連城,如此大方,顯得過於矯情,拿去吧!”
一聲“拿去吧”,只見他大袖一抖,微微向前一送。黑盒子端端正正從袖中平飛而出,直向柳湘胸前飛來。柳湘此時早就知道這人用暗勁飛出黑盒子,分明不懷好意。立即雙腳沉樁,靈蛇劍交左手,右手霍地一伸,五指遽放,掌心吐勁,一股潛力直向黑盒子撞來,口裏説道:“尊駕盛意,在下心領了!”
兩股勁道一激,黑盒子略一傾斜,滴溜溜地掉在靠近柳湘這邊的地上。蓬通一震,盒子蓋被震開一道縫,説時遲,那時快,只見嗖地一下,一道黑線直竄而出,在空中略一扭動,便轉向柳湘飛來。
柳湘此時早就橫劍在手,蓄勢以待,一見有物來襲,立即撤步讓身,長劍一掠而過,頓聞一聲尖叫,一陣腥風撲鼻,黑線被靈蛇劍掠為兩截,跌落在地上,兀自扭動不已。
柳湘雖然認不出是什麼蛇,但是,是一條奇毒無比的蛇,則是毋庸置疑的事,柳湘一劍斷蛇於地,心裏勃然大怒,厲聲罵道:“彼此無冤無仇,為何下此毒手?我若放過你,有失武林公道。”
靈蛇劍一抖,挾着一道劍光,直向那人撲去。那人不閃不讓大袖霍地一揮,一道勁風疾厲而起,大袖揮起如刀,直削靈蛇劍刃。柳湘一見心裏一驚,暗忖:“此人能使鐵袖神功,內功已臻精境,若如此拚鬥下去,只怕難討好處。”
心裏閃電一轉,靈蛇劍霍地一收,喝道:“尊駕功力不弱,只是如此暗算無辜,算不得武林前輩。柳湘自認不敵,但願後會有期。”
翻身掉頭便向外面躍去,那人站在那裏並不追趕,喋喋一陣大笑,説道:“朋友!你機警有餘,耐性不足。回來!我有好處相贈。”
柳湘聞言收步停身,看着那人半晌,説道:“尊駕與在下並無宿怨,妄施毒手,在理難容。在下自認不敵,就此遠走,尊駕尚有何言?設若逼人太甚,柳湘亦非貪生畏死之輩。”
那人突然收斂起笑容,沉聲説道:“我原先只道你是追尋萬年靈芝,為一貪婪之人,準備給以小懲。你既是無心到此,而又臨寶不苟,誠屬難得,我才立意有事相托,請你回來並無惡意。”
柳湘站在那裏,遲疑不定。
那人搖頭説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別以為我這樣長像難看,尊容亦不見得悦人。為人只要心地良善,與面貌何干?”
柳湘亦覺得此人説話漸顯誠懇,同時想道:“此人功力較我顯然高出許多,如果專意成心尋釁,我欲避之亦屬不能。”
想到這裏,心意一定,例邁步上前,拱手説道:“尊駕有何事囑託,只要在下能效力之處,絕不慳吝,只是在下尚未請教尊駕尊姓大名,可否先請見告?”
那人削瘦蠟黃的臉上,忽露出一絲笑容,説道:“承你慨允助我一臂之力,至為感激,至於我的姓氏來歷,目前已無時間從容相告。請暫時隨我到蝸居稍坐,有一事相煩之後,不僅我要詳告身世,而且我有好處相贈。”
柳湘怫然有不悦之意,説道:“尊駕若有用得着在下之處,儘管明言,在下並非斤斤計較於酬報之徒。”
那人蠟黃臉驀地一緊,轉瞬即逝,依舊帶着一絲笑容説道:“如此我倒是失敬了!時間刻不容緩,就請隨我進來吧!”
柳湘稍一躊躇,便收起靈蛇軟劍,點頭稱是。隨着那人走進門去。
門裏真如那人方才所言,的確稱得上是蝸居。方圓不及丈餘,室內沒有窗户。隔離不見天日,四角掛着四盞乳白色的壁燈,不知是點着什麼油,照着室內雪亮。斗室雖小,陳設卻極考究。一張紅漆木牀,兩張蓋着紅絲絨的靠椅,一張紅漆書桌,上面堆着一些小巧玲瓏的瓶罐。牆上掛着一支長不盈尺的短劍,裝璜極其精緻的劍鞘,在燈光下閃耀着刺眼的光芒。設若不是這樣乾枯削瘦形容可憎的人住在其間,這間斗室真像是一個富家子弟的書房。唯其如此,柳湘一進入這間斗室,立即感到一種極不凋和的感覺。
那人請柳湘在一張靠椅上坐下來之後,伸手從牆壁上,摘下那把短劍,遞給柳湘,説道:“少時我有一個仇人到此尋釁,自有一番爭論。此人功力極為深厚,合你我二人之力,都不足以抗衡。今天你突然適時來到老梅樹,天意使你助我……。”
柳湘沒等那人説完便道:“尊駕功力如此,尚不足以為敵,在下何能言助?”
那人忍不住喋喋一笑,恢復那種怪聲刺耳,説道:“我只需要你在室內,聽我一聲大喝,立即將這柄短劍脱手向室外擲去,大功便告完成。”
柳湘聞言心中將信將疑,想道:“我也習得一身武功,技擊之道,略有心得,來人既然武功非常,區區一柄短劍能濟得甚事?”
想着不由地順手抽出短劍看看。“嗆啷”一聲,短劍應手拔出半截,只覺一陣龍吟鏘鏘,青光暴閃三尺,照耀得室內四盞壁燈遽然變色。柳湘也覺得一股寒意侵人。股慄頓生。
那人伸手過來,把短劍推還鞘中,説道:“舉手之勞,助我大功告成,你便可以獲得一個人間至寶,我天山人魔決不食言。”
説罷!拍着柳湘的背,揚聲喋喋大笑!
柳湘一聽“天山人魔”四個字,頓時心裏一震,在記憶裏。恍惚曾聽人説過十幾年以前,武林中突然出現了一個怪人,自稱天山人魔,惡毒絕倫,功力絕頂,所幸是此人一現即逝,不知下落。不過眼前此人年紀不過卅出頭,年齡相差太遠,不知是否就是那位一度驚懾武林的“天山人魔”。
柳湘心裏不住的在想,天山人魔卻一味地得意狂笑,笑得柳湘五心煩躁,坐立不安。忽然,天山人魔戛然停止笑聲,側耳傾聽,頓時臉色一變,蠟黃的臉上,更泛起一絲慘白,倏地站起身來,對柳湘説道:“我的仇人即刻就到,待我出去迎接他去。”
大袖一抄,從門旁拿起一根黝黑的竹杖,走出門去。臨到門前,還回過頭來,滿臉沉重地對柳湘説道:“千萬記住,只要我大喝動手,你便立即擲出短劍,不能誤事。”
柳湘點點頭,也站起身來,走近門前,想看看這位自稱天山人魔的仇人,是個如何兇狠無比,功力絕倫的人物,使天山人魔緊張到如此程度!
柳湘剛一走到門邊,天山人魔一揮手中竹杖,説道:“站到房角去,不要讓他們看到!”
柳湘當時不覺有氣悶,要人幫忙,竟還如此蠻橫。正氣惱間,只覺得一陣勁風潛力洶湧而到,逼得自己站不住腳,騰、騰後退幾步,柳湘由氣而驚,心裏不禁想道:“這位天山人魔竟有如此功力,只一揮竹杖之間,便逼得自己立足不住,他的仇人定然又高出他許多。今天倒要看看這場高手拚鬥,開開自己眼界。”
柳湘此時把助陣的事倒忘了,一心只想偷看這場拚鬥,自己便依言退到房角,正打算找一個掩蔽所在,遮住身形。忽然聽到天山人魔一陣喋喋大笑,極其刺耳的説道:“大師果然信人,準時到達了!”
天山人魔這兩句話説來哇哇之聲,入耳難聽已極,柳湘在房裏頓時覺得血氣沸騰,幾乎不能自己。就在這時候,房外遠處傳來一聲清越佛號,悠長嘹亮,聽在柳湘耳裏,有如醍醐灌頂甘露澆心,立即覺得一陣清涼,神清氣爽。接着聽得有人説道:“三年不見,施主功力越發的精進了!”
天山人魔説道:“三年苦守,但等今日之會,不知大師是否仍舊約行事?”
來人又低喧了一聲佛號,説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三年前之約,貧尼豈敢輕諾棄信。施主若能自信勝過貧尼手中長劍,貧尼立即斷劍返回天山,撤除禁制,任憑施主所為。若施主難勝貧尼手中之劍,又當如何?”
天山人魔一陣喋喋大笑,説道:“烏蟒竹杖若再不能佔先一招,天山人魔就此老死此間,不再涉足江湖,如何!”
來人喧了一聲阿彌陀佛!郎聲説道:“施主一言九鼎,毋庸貧尼饒舌了!如此施主請賜招吧!”
話聲未了,旁邊又有一位姑娘接着説道:“師父!讓蟬兒先領教這位天山人魔一百零八招的烏蟒杖法可好?”
原先那尼姑卻慈祥地輕聲喝止説道:“蟬兒不得無禮,施主武林前輩,豈能與你交手?還不與我退到一旁去。”
柳湘在房裏一聽方才那位姑娘一説話,心裏一跳,覺得這位姑娘的聲音非常耳熟,禁不住輕輕橫邁一步,偷向外面一看,差一點啊呀叫出聲來。門口人影一閃,柳湘看得清清楚楚,方才説話的姑娘,就是在青草塥與自己數度有恩而且一度交手的白衣姑娘。柳湘不禁想得呆了,暗忖道:“這位姑娘如何也來此地?而且她師父又是何人?竟能與這位天山人魔為敵。聽天山人魔的口氣,以前曾經敗在這位尼姑手裏,那這尼姑的功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柳湘正在不住思想之際,門外已經劍光杖影,打成一片。從雙方兵刃呼呼揮動的風聲裏,可以想像這場拚鬥,激烈的地步。
柳湘忍不住想掩到前面去偷看一番,又怕白衣姑娘看到了,發生糾葛與誤會。可是又捨不得錯過這一場武林高手相拚的機會。正在躊躇間,忽然聽到那尼姑高喧佛號,説道:“施主這一百另八招烏蟒杖法,與當年無異,貧尼這無炁劍法已經足夠對付。施主還要相拚至底麼?”
天山人魔厲聲喝道:“跛尼姑!休要得意猖狂,看杖吧!”
喝聲未止,頓時杖聲呼呼大作,柳湘聽來似乎威力大增。那尼姑一點也不嗔怒,只是低喧佛號,説道:“施主執迷不悟,休怪貧尼劍底無情了!”
柳湘知道此時正是兩人生死拚鬥之際,也顧不得天山人魔的囑咐,也不怕白衣姑娘看到自己發生誤會糾葛,唯恐失去觀摩這場高手搏鬥的良機,立即閃身滑步,落到門前一看,只見天山人魔一枝烏蟒竹杖使動得像是一團烏雲,罩住身體,杖影乾重,風聲呼呼。再看對面尼姑的一支長劍卻是慢條斯理,一劍一劍地迎着天山人魔的烏蟒竹杖,使來輕盈已極。可是,每當尼姑攻出一劍,天山人魔杖影即頓縮數尺。
柳湘站在一旁,不覺看得呆了。只覺得這尼姑身形飄忽自如,每攻一劍看來慢條斯理,卻是變化多端,分明劍光指向左邊,轉瞬卻是右邊着實攻來一劍。柳湘隨師父在深山習劍法十數年,深諳劍擊之道,以神領氣,以氣凝神,以靜制動,以動制靜的訣竅。可是,如今看到這尼姑的劍法,竟是瞠然不知所以。不過,有一點柳湘心裏明白,天山人魔雖然杖影縱橫,氣勢洶洶,那只是強弩之末,作困獸之鬥而已,不出廿招,天山人魔定然要敗在尼姑劍下。
柳湘此時突然想起,天山人魔囑咐自己助陣之事,不知道到時候是否應該出手?柳湘捏着短劍,忐忑拿不定主意,忽然聽到對面尼姑高喧一聲佛號,説道:“施主撒手吧!”
人隨聲起,一掠兩丈,霍地在空中一翻,手中長劍頓化滿天星斗,迎頭蓋下。柳湘一見尼姑使出這一招,立即想起白衣姑娘在青草塥曾經兩次使用這招臨空制人,不過尼姑這招顯然比白衣姑娘威力更大而已,只見他劍花朵朵,臨空而下,柳湘心裏忍不住暗叫:“完了!”
説聲遲,那時快,叮噃一聲,一陣龍吟震耳,天山人魔手中烏蟒竹杖已被磕飛兩丈,尼姑人劍合一,穩立一旁,長劍一交左手,右掌立胸低頭一打問訊,喧了一聲佛號,説道:“施主一杖之失,尚望重視諾言。”
尼姑話猶未了,天山人魔突然大袖一揮,回頭厲喝一聲:“動手!”
柳湘一震,短劍剛剛出鞘一半,忽然門外一聲尖叫:“哎呀!是你?你也在這兒!”
柳湘抬頭一看,白衣姑娘站在門外,隔着薄紗,看不清楚臉上是驚是喜。這一聲喊叫,頓使柳湘猶疑動不了手。
天山人魔一見柳湘遲遲未動,怪叫一聲,大袖一拂,一股勁風,堅硬如刀,疾朝柳湘撞來,幾乎與這個動作同時,對面尼姑也輕喝一聲:“施主不得輕背諾言!”
右手一伸一放,天山人魔那股鐵袖神功的勁風,像是遇到了一股強韌的屏蕃。一頓而散。饒是這樣,柳湘仍舊被勁風掃及,頓時一個翻身,噴了一口鮮血,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不知道經過多少時辰,柳湘悠悠從昏暈中醒來。柳湘記得自己是被天山人魔鐵袖神功拂中後失去知覺,此刻不知究竟傷重到如何程度。躺在地上微一提氣,覺得血氣順暢,毫無不適之感。心裏一陣奇怪,立即一個翻身起來,耳邊卻聽到有人説道:“施主醒轉來了!”
柳湘抬頭一看,身前站定一位中年尼姑,滿臉慈祥含着微笑望着自己。柳湘這才曉得自己中了天山人魔鐵袖神功之後,是這位中年尼姑救了自己。趕緊一躬到地,謝道:“多蒙大師施救,再造之德,晚輩沒齒難忘!”
中年尼姑含笑單手一打問訊,説道:“施主不必多禮!禍福無門,惟人自召。施主一念之仁,為武林造福不淺,貧尼不過略對施主略盡舉手之勞,何謝之有。”
柳湘聞言愕然站在一旁,不知所云。
中年尼姑伸手一指站在身後的白衣姑娘手中那把短劍説道:“若不是施主稍一遲疑,陰磷劍卒然出手,貧尼措手無妨,師徒二人必傷在劍下,我師徒二人傷亡事小,從此天山人魔橫行武林,卻是事大了。”
柳湘這才知道天山人魔所以要自己暗中出手的原因,但是柳湘仍不知道這短短一柄陰磷劍有幾許厲害?只要自己一出手,便可以將武林高手如中年尼姑者斷送劍下?
中年尼姑指點着橫在一旁的天山人魔,半對白衣姑娘,半對柳湘説道:“善惡到頭,分毫不爽,我武林中人能不隨時警惕自己?尚一失足,便成千古之恨了。”
這中年尼姑是誰?聰明的讀者必然已經知道,那正是在天山冷梅山莊面壁五年之後,融會了“大羅”、“無炁”劍法,練成“牟尼神功”,繼掌天山派的邱秋眉姑娘。(見拙著《玉膽鴛盟》)
邱姑娘出關之日,冷苣便遵不老神尼遺命,將天山掌門之位,移請邱秋眉姑娘繼承,將自己目睹太湖靈巖山羣雄大會的情形,一一告知了邱姑娘。
邱姑娘此刻已是心如古井,靈台似鏡,了無牽掛。便正式披剃,皈依三寶,坐守天山冷梅山莊。
不料天山之陰出現了一個魔頭,此人原來姓名無人知曉,只知道他自稱天山人魔,不老神尼在日,懾於不老神尼之威,不敢公然露面。後來不老神尼坐化,邱姑娘以獨腳尼的名號繼掌天山之時,天山人魔自以為出頭有日。特意從天山之陰,趕到天山之陽的冷梅谷,向冷梅山莊尋釁。自以為一身超絕武功,定可並佔冷梅山莊,獨霸天山,一吐數十年來不敢出頭露面之氣。
天山人魔沒有料到獨腳尼姑此時功力,較之不老神尼昔日,猶有過之。即是冷苣冷蕪姐妹,也都內外修為臻於精境。天山人魔上門尋釁結果,被獨腳尼一趟“無炁劍法”,差一點濺血冷梅谷內。天山人魔一氣,由天山出走入關,從此武林突然出現了這位陰狠毒辣的怪人,中原各大宗派屢遭挫折,迭受凌辱。
消息傳到天山,獨腳尼自認禍由已起,便遠離天山,南下中原,遍訪天山人魔,意在為武林除害。
這天,獨腳尼雲遊至潛江附近,終於尋得天山人魔。有道是佛門慈悲,天下無不渡之人,便苦心規勸天山人魔不再為惡武林,迴心向善。天山人魔自知不敵,便慨然約定十年為期,天山人魔苦練武功,若再不敵獨腳尼時,甘願謝絕武林。
獨腳尼旨在為武林除害,只要十年之內天山人魔不再出現武林,也就不為已甚,當即慨然一諾。
十年,這是一個悠長的歲月,獨腳尼雲遊中原各地,故土風光,頓覺自己塵緣未了,便趁這十年之約歲月,仗劍江湖,劍渡惡人,功除兇孽。不出數年,大江南北,中原各地,獨腳尼的名號,有如麗日中天,惡人聞之退避三舍,正人聞之敬佩三分。白衣姑娘亦為此時,收入天山門下,作為俗家弟子。
韶光易逝,似水流年,十年歲月悠長,春夏迭易,秋冬時更,一幌十年已逝,獨腳尼與天山人魔二次再遇於老梅樹街的老梅樹下。此時天山人魔雖已練就一套詭譎無比的一百另八招杖法,但仍舊難逃大羅十九劍下一敗。天山人魔心猶未甘,獨腳尼復又慨允三年之約。
三年後的今天,一個作惡多端的天山人魔,佛門難渡,終落得劍下伏誅。
柳湘此時才曉得自己面前站定的中年尼姑,就是聞名武林的天山派一代掌門人獨腳尼。不禁惶恐何似。
獨腳尼指着那柄短劍,説道:“這柄陰磷劍原系一柄古兵,不知何時竟落在天山人魔手裏,依他囑咐你的情形看來,他分明已練就以氣馭劍的功夫,只是火候仍淺,強敵之前無機出手,必須藉助於人,正巧碰上你來到此廟,這才命你暗中下手,他再以氣馭行。這以氣馭劍的功夫,乃揉合劍術與吐納功夫於一爐,為劍術中的絕頂。可惜天山人魔不務正道,天意不容。否則他的成就足可傲視武林。”
柳湘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依前輩之言,這天山人魔算來至少已有七十歲以上的人了,如何望去只有卅許呢?”
獨腳尼聞言,伸手從袖中取出一個紫紅色的小瓶,説道:“曾經轟動江湖的萬年靈芝之事,施主曾有所聞否?”
柳湘恍然大悟,説道:“冷鋸追魂何成和鬼頭奪魄張風取得萬年靈芝之後,又為天山人魔所得,想是這萬年靈芝駐顏有效。”
獨腳尼嘆道:“我也懷疑天山人魔突然返老還童,居然能在短短三年之間練成以氣馭劍的功夫,必有奇遇。方才我才發覺是這瓶萬年靈芝練成的靈芝丹藥之功。”
獨腳尼説着扭開紫紅色小瓶,倒出兩粒淡紅色,約有梧桐子大小的丸藥,放在手掌裏,説道:“施主一念仁心,合當有福享此天下奇品。靈芝丹一粒,可抵廿年以上的內功吐納修為,貧尼不敢獨得,謹以一粒相贈。”
柳湘聞言大驚,趕忙伏在謝道:“晚輩險作當今武林罪人,前輩不以見責,反而厚賜,晚輩汗顏不敢領賜。”
獨腳尼搖頭笑道:“並非貧尼慷他人之慨,施主理應得此,毋庸振辭。出家人不敢當此大禮,施主請起。”
轉而又向白衣姑娘説道:“蟬兒任重道遠,功力尚差,並非為師私心,百善孝為先,蟬兒能一心為父母復仇,孝心可嘉。這顆靈芝丹可助你廿年功力,但願早日快意恩仇,以慰令尊令堂在天之靈。”
白衣姑娘一聽師父提起自己父母血仇,隔着薄紗,淚珠滾滾下墜。盈盈下拜,接過靈芝丹丸。
獨腳尼接着説道:“為師離山日久,塵緣暫了,即日返回天山。江湖諸多風險,蟬兒要小心謹慎,切記師門戒律,好自為之。”
又轉向柳湘打一稽首,説道:“施主能時時本此仁心,自能處處化兇為吉。”
説着話,但見他肩不晃,身不動,平地起處,凌空丈餘,越過破廟大殿,轉瞬不見蹤影。
白衣姑娘眼望恩師飄然而去,回想起十年師恩深如海,從未有半月以上的遠離,如今一別,不知何時再能聆聽教誨。想到此處,痴然而立,潸然淚下。
柳湘此時與姑娘已經有數次見面,已不似初見面時那般陌生,一見姑娘佇立流淚,便説道:“蟬姑娘!令師雖去,你只要能報得親仇,便可返回天山聚首,不必為暫別傷心!”
姑娘姍姍回過頭來,隔着薄紗望了柳湘一眼,慢慢地説道:“你這人雖然長得其貌難看,卻是心腸不壞!”
柳湘不覺心裏感到一刺,滿臉飛紅。人家姑娘天真未鑿,説話率真,連生氣都沒有辦法生。
姑娘看了柳湘一眼,接眷説道:“我姓程,名叫秋蟬,師父叫我蟬兒,你要是願意,不妨叫我秋蟬好了!”
柳湘聞言一笑,説道:“蟬姑娘盛意,我先謝謝!如果蟬姑娘不介意,我就叫你一聲蟬妹妹。如果單叫姑娘芳名,我實在無此膽量。”
秋蟬姑娘也隔着薄紗笑道:“那我就叫你柳……”
柳湘搶着説道:“我叫柳湘,我可不敢當蟬妹妹的稱呼。”
秋蟬低頭思忖了一會,笑道:“我還是稱你柳大哥好了!柳大哥!你不是要尋訪仇家嗎?我們是同道,我看我和柳大哥結伴而行吧!”
柳湘點頭説道:“蟬妹妹可否先行一個時期,待我把一趟劍法練熟以後,我們約定一個地方見面如何?”
秋蟬姑娘笑道:“柳大哥!你還記着我那句笑語?我是説話無心,大哥何必記在心上?”
柳湘嘆了一口氣説道:“承蒙蟬妹妹不棄,叫我一聲大哥。我怎麼還會記得過去那些小事。只是愚兄自覺功力較之蟬妹相差甚遠,苦練功夫,為目前必為之事。又蒙獨腳老前輩恩賜靈芝丹,也正應趁此機會苦練,一旦訪獲仇人,才不致空錯報仇機會。”
秋蟬姑娘略一沉吟,説道:“我的仇人也待訪察,不如我和大哥同在此服下靈芝丹藥,互證武功,再尋訪仇家如何!”
柳湘聞言大喜,説道:“蟬妹妹肯如此,愚兄正是求之不得之事,這間破廟寬敞,而且四下無人,正好練功。天山人魔裏面的房間,留給蟬妹妹,愚兄住在外間堂屋。如此苦練一月,愚兄劍法一熟,就好啓程了。”
秋蟬姑娘頷首稱是。
柳湘頓時興高彩烈,找着原先紮好的掃帚,正準備打掃一番,忽然想起一句話來問道:“蟬妹妹!你為何臉上蒙着這張薄紗?愚兄至今未能一見你的真面目,可否取下讓愚兄一見?”
秋蟬姑娘也正在高高興興地準備收拾裏面房間,忽然聽到柳湘如此一問,頓時渾身一抖,呆立當地。柳湘一見秋蟬姑娘半晌不説話,還不知道為了何事,走過來問道:“嬋妹妹,你怎麼不説話?”
秋蟬姑娘突然右手一伸,叭叭摑了柳湘兩個耳光,跺腳罵道:“你……你混……。”
柳湘被這突如其來的兩個耳光,打得莫名其妙,怔在那裏,眼望着蟬妹妹像掠水白鷺似地,從屋脊上一掠而逝,心裏有説不出來的滋味。
柳湘一歲即被恩師攜人深山。廿載深山苦練,終日與山林為伍,已經養成孤僻冷峻的個性,及長成人,又知悉自己全家被人仇殺,更養成一種仇視別人的心理。爾後的五年江湖流浪,把他這種個性,更磨成定型。這次獨腳尼的仁慈,程秋蟬姑娘的天真無邪,復活了他對人的温情,尤其秋蟬姑娘甘願做他妹妹,使他生平未享受到的親情,得以嘗試,其心情之快感,自是不可言諭。沒料到正在喜悦當頭,突然秋蟬姑娘雷霆大發,絕情而奔。
柳湘望着遠處的雲天,內心的激動,使他五內俱焚,兩顆眼淚,在眼眶裏滾滾欲墜,良久,良久,柳湘一咬牙,兩道弔客眉霍然散開,一聲冷笑,轉身走進後面房裏,端坐在牀上。調氣斂神,一時渾然忘我,垂癢人靜。
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間,柳湘霍然醒來,忽然聽見外面人聲嘈雜。原先柳湘進房之時,順手閉上了房門,天山人魔三年苦心設計的房屋,只要關上房門,外面便渾然不見。此刻人聲一響,柳湘悄然躍下牀來,貼近房門凝神一聽,外面竟來了三四個人,似乎在談論某件事。
有人説道:“這人敢在觀內禁地停留,而且盜走本觀鎮觀之寶,武功可見一斑,一旦遇上,我們要小心從事。”
另一個説道:“這人初闖觀內,見他功力平常,二師叔一掌幾乎把他震死。由此看來,他能逃出禁地,盜走鎮觀之寶,其中必有隱情。”
有人接着説道:“據四位師弟説,還有另一位姑娘功力非常,不知是何許人?”
另一個接着説道:“玄天觀四劍敗在一個不知名的姑娘之手,這個面子固然要找回來。只要我們此行,未曾稟告掌門人,萬一掌門人知道,誰敢當擔?”
又一個説道:“回去再去掌門人處領賞。”
“……”
柳湘一聽,外面來人竟是玄天觀的道人前來追趕自己,誤打誤撞,又竟在這老梅樹下相逢,一時氣向上衝,毫不考慮,拉開房門就向外闖去。
要在平時,柳湘定然會想到,在青草塥樹林內所遇到的玄天觀四劍,自己已非敵手。如今這些人都是四劍請來找面子的,其功力在四劍之上,自是毫無疑問,柳湘莽然外出,豈非自取其辱?只是柳湘此時自從秋蟬姑娘無由一怒兩摑耳光憤然離去以後,心情大變。仇視別人的心理,較之以往更甚,也不管自身功力如何,只顧尋人泄憤。
柳湘遽然拉開房門,當門而立。坐在堂屋的五個道人都止不住霍然一驚,沒想到從牆壁裏會突然出來一個人,而且更驚奇的,出來的人竟是所要追尋的柳湘。
雙方面面相視的站了一會,五個道人中的一位微蓄着綹須,手執雲帚的中年道人,上前一步説道:“這位想來就是柳施主了。那天夤夜一見,尊容依稀尚能記得。”
柳湘此時不願多言,左掌起處,“呼”的一聲,劈向來人前胸。道人一見柳湘悶聲不響,出手就是殺着,高喧一聲:“無量佛”,右手拂塵一伸,一搭柳湘手腕就纏,左手駢指如戟,疾點柳湘“太陽”。
柳湘此時棄劍用掌,正是他聰明的地方,玄天觀出來的高手對於劍法,大都有一套精湛的劍擊之道,柳湘劍術功夫不夠,以劍取人,毋寧自取其辱。用掌則不同,柳湘降龍十八掌雖未臻於精境,但是,招式俱已熟練,每招都能運用自如。降龍十八掌為玄天觀不傳之秘,這些道人當然不會,柳湘出奇制勝,自可佔得不少便宜。
柳湘當下一見那道人左右手並用,攻守俱施。當下左手疾收,右掌疾演降龍十八掌中第五式,前探而拍,不中而抓,一招兩變,疾如閃電,逕抓道人左臂“曲池”。
道人見他不避只攻。而且攻招凌厲無比,快速絕倫,招式變化奇特,自己剛一分神,左臂一麻,整個左臂抓在柳湘手裏。
旁邊觀戰的四個道人,個個都大驚失色。因為方才出手的道人正是玄天觀二代弟子中功力最為深厚的高手,竟在兩招之內被人抓住手臂,他們那能不驚惶失措。
道人左臂被抓,勁道全失,但不愧為玄天觀二代高手,臨危不慌,右手拂塵一揮筆直,槍尖一樣閃電疾指柳湘“玄機”大穴,這種近身過招,一招出手只要對方無能還手,就能制之死命。因為彼此相隔過近,生死只差呼吸之間。
柳湘一見拂塵點至,道人能逼使一柄拂塵,畢直如槍,內功腕力,可見於一斑。立即一撤右手,腕力微微一送,説道:“去吧!”
道人左臂一偏,身形失去平衡,騰、騰速退數步。
柳湘這時才大聲喝笑道:“回去吧!就憑這等身手也配出來找場生事,而且爾等私自擅離觀內,違背觀內規律,告知掌門人,你們都得被逐出門牆。”
原先那道人,一聽柳湘之言,頓時默默低頭,撫着麻木失靈的左臂,緩緩退到一旁。
另外四個道人一見師兄出手失利,一齊喝罵連聲,嗆啷啷四柄長劍頓時出鞘,攸地身形一閃,四人各自佔立一方,劍尖一指,更不答話,四柄長劍同時攪起四道光芒,分取柳湘。
柳湘看到四個人分身移動,走位換人都是極其快速,四個人身動劍出,都是如同一人,便知道這四個人合擊之勢自己絕非對手。頓時把心一橫,身軀疾旋,右手一拍腰際,靈蛇軟劍隨勢施出,劍風四溢,劍光暴漲。
靈蛇劍一出,四個道人若有畏意,撤劍收勢,舉劍平胸,各自瞪着眼睛看着柳湘。
柳湘靈蛇劍一揚,冷笑一聲説道:“我倒要鬥鬥,玄天觀高手的劍法究竟高明到何種地步!”
此話一出,面對柳湘的那位道人,立即彈劍兩下,也冷笑説道:“靈蛇劍是玄天觀鎮觀之寶,我等才稍讓一劍,以示對靈蛇劍之敬意,若以我等懼怕,尊駕錯了。”
話猶未了,霍地滑步遊身,劍走輕靈,其他三人一模一樣,環走一週以後,四劍重起,劍化流星趕月,四劍疾刺,各找一點,挾着勁風襲至。
柳湘此時早就把心一橫,右手靈蛇劍一挽劍花,欺身直進,逕取對面一人。劍光未到,霍又一掉手腕,偏刺左手一人,一劍兩招,快速絕倫,可是,這四個道人比他更快,四個人恰如走馬穿花,明明是這個人在正前方,忽而又從右邊一劍刺至,分形錯步,使人眼花瞭亂。這種以快制快的攻法,不出五招,柳湘已自手忙腳亂,手中長劍已自亂了章法,若不是仗着靈蛇劍對四個道人心裏多少有些鎮懾作用,柳湘此刻恐怕早就橫屍四人劍下了。
柳湘逐漸感到四周壓力加重,劍氣逼人,連遇兩着險招,都是毫髮之差,險狀叢生,知道今天難逃四人劍下。長嘆一聲,正準備以死相搏,免得受擒被辱,突然一聲嬌叱,一道劍光臨空落入四劍當中,只見劍光一分,嗆啷啷一陣亂響,四個道人都愕然一收手中劍,退後一步,向空中看去,只見一位白衣姑娘仗劍臨風,衣袂飄拂,秀髮披肩,臉上靠着一層薄紗,看不清面目。
姑娘一落地面,便嬌聲叱道:“四個人拚闖一個,好不害臊。有本領的再上。”
姑娘這兩句充滿天真的嬌叱,四個道人都怔怔地站在一旁,心裏都在想道:“這位充滿稚氣的姑娘,竟有如此一身好功夫,而且手中長劍光芒耀目,定是一把寶劍。不知道與這位姓柳的有何關連?”
原先那位手執拂塵的道人上前説道:“貧道與這位施主有一點過節,女施主從中插足,用意為何?玄天觀之事,向不容外人過問,女施主請便,貧道等不便無禮!”
姑娘聞言充滿卑視的啐了一口,説道:“別再為玄天觀丟人了,動不動就是幾個打一個,要是讓你掌門人知道了,氣都要氣壞。”
姑娘説來輕鬆無比,旁若無人,簡直把四個仗劍而立的道人,視為無物。
四個道人如何能忍受得了?一個個躍躍欲試,大家都看着站在一旁的手執拂塵的道人,似乎只要他略一示意,四柄長劍便風馳電掣而出,把這位姑娘和柳湘,剁個四分五裂。
姑娘隔着薄紗,這情形看得清清楚楚,當下一聲嬌笑,長劍一交左手,説道:“四位如果不打,我看這場架,就不要打啦!如果各位有何交待不過去的事,日後家師會見貴派掌門人時,當面説明,也就是了!”
執拂塵的道人,急接着問道:“令師法諱姑娘可否見告?”
姑娘肅然答道:“天山冷梅山莊獨腳尼。”
那道人矍然失驚,説道:“姑娘原來是天山門下,果然高明。
令師邱老前輩,武林高人,為人尊敬。今日之事,貧道敬受姑娘之命!”
説着毫不停留,微打稽首,匆匆帶領着另外四個道人離去。
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搏鬥,就如此銷聲匿跡,化為雲煙隨風而逝。
秋蟬姑娘慢慢地收劍人鞘,靜靜地站在那裏。姑娘心裏充滿了矛盾。自己趕回來,原是要向柳湘大哥賠個不是,可是,當這兩個人靜悄悄地站在這破廟裏的時候,姑娘又羞於啓口了,她真希望這回柳湘大哥會走過來,輕輕地叫一聲:“蟬妹妹”,她會哭起來向柳大哥賠不是,她會把自己的身世説個明白,她相信柳湘會原諒她。
等了半晌,破廟裏仍舊是靜悄悄地像是沒有人在。姑娘再也忍不住了,緩緩地回過身來,微抬螓首,隔着薄紗看見柳湘仍然默默地站在那裏,弔客眉擰成一道弧線,臉色沉重得令人可怖。
姑娘艱難地不知如何啓口,剛叫得一聲:“柳湘大哥……”便縮住了口,説不下來。
柳湘渾身微微地一顫,退後一步站住,望了姑娘半晌,説道:“蟬姑娘!在下多承姑娘古道熱腸,屢施救手,此恩此德柳湘不敢相忘,但願柳湘日後能有寸進,能報答蟬姑娘於萬一。在下就此告別,蟬姑娘珍重!”
説着話點足起身,拔地騰空而去。
秋蟬姑娘一聽柳湘説話已不是味,再一見柳湘騰身而去,心裏又氣又急,雙肩微晃,人像脱弩之箭,嗖然而起,順勢單足一點屋檐,一式“大鵬搏翅”,張臂凌空三四丈高,飄然落在柳湘之前,姑娘伸手一攔,説道:“柳湘大哥!你是還在生氣?”
柳湘冷峻地答道:“在下不敢生姑娘的氣!”
秋蟬姑娘顯然激動得要流出眼淚,勉強忍住,恨聲説道:“我知道出手打人是錯的!不過如果柳湘大哥知道了我的身世,當能寬恕於我。”
秋蟬姑娘以為自己如此説來,柳湘定然能退讓三分,表示歉意。沒料到柳湘心裏別有打算,鐵石心腸,毫不為姑娘之言所動。
柳湘冷峻依然,毫無表情的説道:“蟬姑娘此言差矣!姑娘對在下有再造之恩,慢説區區兩個耳光,就是刀劍加身,在下也不應該皺眉,何敢當此寬恕二字,姑娘言重了。”
秋蟬姑娘此時萬沒有想到柳湘會這樣對她,當時芳心一慟,留在眼眶裏的淚水,忍不住像是斷線珍珠,滾滾下流,猛一咬牙,恨聲説道:“殺人不過頭點地,姓柳的,你記住今天的話!”
恨聲未絕,秋蟬姑娘一個倒縱,翻身振臂,身似流星趕月,轉眼消逝。
柳湘站在那裏再度的望着秋蟬姑娘的離去,心裏也充塞着與前次不同的感觸,良久,才長嘆一聲,轉向破廟裏來。
幾次回身,想追趕上去,可是幾次都咬牙硬着心腸回來。
回到破廟裏,翹首悵望雲天,內心無端愁緒縈懷。正痴立惘然,忽然破廟之外,彷彿有人走動,柳湘心裏一動,想道:“難道蟬妹妹中途心軟又回來了!”
立即展開身形撲向廟外,只聽得啊呀一聲,廟外有人“咕咚”倒地。柳湘順着聲音看去,原來是一個拾荒的,想是驚嚇過度,靠在牆腳邊上,直翻着白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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