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航蓮舍的後面,有一間客房,此刻擺了小小的餐桌,幾樣精緻的小菜,一個小瓷壇想必盛的是酒。
大家讓趙雨昂何冷梅夫婦坐在上面,紫竹簫史和薛夫人何寄梅在兩邊相陪,小梅在下首斟酒。
何冷梅微笑説道:“我要向簫史道歉,慈航蓮舍吃的是純素,連酒也是自釀葡萄酒,實在不是待客之道。”
趙雨昂忍不住有些悽然之意説道,“冷梅!我……”
紫竹簫史立即打岔説道:“冷梅大姊!我不承認我是客人,除非冷梅大姊不認我,我實在已經把自己當做是這裏的一家人。我希望有一天大業有成,小彬和仲彬兩弟兄,創下了光輝史冊的功業,大家再來團聚一起,到那時候,我們要痛飲三大杯。”
何冷梅忽然問道:“小彬這次為什麼沒有來?還有……仲彬他是……”
趙雨昂立即説道:“小彬在燕京救文相爺不成歸來以後,已經前往排幫總舵。冷梅!他是要來看你的,但是,他現在等於是領了文相爺之命,挑起奔走呼喚糾合人心的大責重任,只有先公後私了。好在今年的五月,我們約在黿頭渚會面,到時候他一定會專程來一趟金陵。至於仲彬,這中間有一個故事,我應該從頭説起。……”
薛夫人插嘴説道:“雨昂大哥!故事非要在這個時候説嗎?”
何冷梅微微笑道:“我想這一定是一個很動人的故事。二妹!為什麼不聽聽呢?”
薛夫人立即會意,但是她故意逗笑説道:“二十年前,冷梅大姊一舉雙胞一男一女,也就是小彬和小梅。二十年後,又出來一個仲彬,這的確是一個動人的故事。”
趙雨昂説道:“二十多年前,江湖上出現了一位年輕的擊劍好手,不知道出自何門何派,出道不久,就闖出了名號,此人姓洪號如鼐……”
紫竹簫史皺着眉鋒説道:“洪如鼐?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趙雨昂説道:“對!他在武林中只是神龍一現,我認識他,是在我獲得劍神名號以後,他找到了我。”
薛夫人問道:“要跟你比劍?是嗎?”
趙雨昂説道:“他説他從白山黑水的邊陲,趕到論劍會場,已經曲終人散,因此,他不服氣,他要領教我一百招劍術。”
薛夫人問道:“結果他敗了!”
趙雨昂説道:“沒有。他的劍術確是很高明,一百招之後,互爭個平手。但是,他認輸了,他説我用的是一柄短劍,在劍的長短上,他佔了便宜。”
紫竹簫史問道:“這個人看來還很正派,後來呢?”
“他走了。他在臨走之前,笑説,我是劍神,他是劍聖,他輸得很合理。”
小梅忍不住問道:“爹!這件事與仲彬……嗯!我也不知道是哥哥還是弟弟?有關係嗎?”
趙雨昂滯澀艱難地説道:“原説過,不談往事的,如今又不能説。”
紫竹簫史舉起酒杯,説道:“我敬賢伉儷一杯酒,特別是小梅姑娘在那樣的深陷不可拔的恨的深淵裏,能及時回頭,這是具有慧眼的至高表現,更是可賀。當然,葡萄美酒潤潤喉,雨昂兄的往事才能説得流暢。”
這一杯酒確是為這個小小餐會,揭開了歡笑的序幕。
薛夫人何寄梅笑説道:“雨昂大哥!小梅方才問的問題,你不會是有隱衷而不便答覆吧?”
趙雨昂紅着臉説道:“寄梅!你該不該罰酒?”
薛夫人笑着連聲説道:“該罰!該罰!”
何冷梅微笑説道:“慈航蓮舍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笑聲了,何必言罰!”
趙雨昂立即説道:“不敢言罰,還是我敬一杯吧!”
他照照杯底之後,又接着説道:“離開了華山,攜着小彬越山涉水,一日經過前山看到那樣一處好瀑布,便在崖旁建築了草屋幾間,自稱為是千絲銀瀑臨風小築,這樣的隱居生活不到一個月,有一天居然也有一個男人,抱着一個襁褓中的嬰孩,隨行一個十多歲的頑童,來到了臨風小築,原先只是借宿,及至見面,才互驚是熟人,他就是自己戲稱劍聖的洪如鼐。”
薛夫人“哦”了一聲,説道:“這倒是驚人的意外!”
趙雨昂説道:“洪如鼐在臨風小築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他就告辭,但是,他要把攜來的嬰孩留給我……”
薛夫人問道:“育嬰是何等困難的大事,一個小彬已經夠你受的了,又如何平白無故添上一個呢?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趙雨昂説道:“洪如鼐他説的很可憐,他説不能停下來,他必須在江湖上尋找一個人,瞭解一件事。既然他要不停的奔走,攜帶一個襁褓中的嬰兒,結果一定是死路一條,他説他看到臨風小築,看到我有一個嬰兒。他説把他當做另一個兒子吧!他説着話,放下嬰兒。留下了江湖上有名的劍丸,也留下了那個十多歲憨憨的小男孩,就這樣的走了。”
何冷梅望着他輕輕地説道:“那真是難為你了!”
趙雨昂尷尬地説道:“大概是為了這件事,使我二十年過得十分忙碌。”
何冷梅問道:“叫仲彬是嗎?他人呢?”
趙雨昂説道:“在莫干山九曲坳本是與我同行的,後來隨朱雲甫前往嶽州去了。”
何冷梅露出訝然不解的眼神。
紫竹簫史説道:“朱雲甫應該是他和寄梅的師侄,江湖經驗多,他似乎對仲彬的身世略知一二。他要求偕同仲彬到嶽州,想必有他的用心。好在大家約定每年的五月初五,到莫干山九曲坳一會,到時候就可以知道別後情形。”
何冷梅又問道:“小彬到排幫總舵,是在何處?”
趙雨昂説道:“應該是在揚州,如今據説已遷到嶽州君山。”
何冷梅點點頭説道:“我們期待着今年的五月初五吧!無錫黿頭渚之會,屆時一切都明白了。”
這時候突然外面有人喧譁。
何冷梅臉色一沉,剛要説話,小梅立即站起來説道:“娘!八成是找我的人來了。”
這句話剛一出口,趙雨昂、紫竹簫史、薛夫人都不覺站了起來。
何冷梅很平靜地説道:“既然是來找小梅的,就讓小梅自己應付吧!”
海虎兒望着冷梅説道:“能不能讓我陪着小梅出去玩?”
小梅還是另有別意地笑説道:“娘!既然這樣,就請娘和大家一齊出來吧!”
何冷梅點點頭,大家讓小梅走在前面,剛一走出神堂,就看到門外並排站着兩個人,被慈航蓮舍的婢女攔住,對方顯然有強行入內的意思,又好像有所顧忌,他們一見小梅姑娘露面,便呵呵笑道:“正主兒出來,這説明我們沒有説假話。”
小梅姑娘一揮手説道:“你們閃開吧!”
婢女分向兩邊閃開,趙夫人何冷梅輕輕問道:“認識嗎?”
小梅姑娘説道:“和我一樣,孛羅手下的副總管。”
“看得出來意嗎?”
“娘!我師父主持的那個組織,是絕不容許有人叛悖的。”
“來人的功夫呢?”
“不清楚,不過能當上副總管,是不會太差的,至少有某一項特殊的功夫。”
“小梅!……”
“娘!放心!我不一定能贏得了他,但是總不致於輸給他們。”
她一昂頭,走到大門附近,門外的兩個人退後八尺,停在門外空地的那一端。
小梅剛一招呼,對方立即一拱手説道:“何副總管!請了!”
小梅説道:“慚愧得很,我雖然知道二位都是副總管,卻不曉得二位尊姓大名。”
右邊那人笑笑説道:“這也沒有什麼,黑衣衞的副總管,少也得在五六十人左右,何副總管不一定都認識。我們不如自己介紹,我是宋寶璋,有個外號人稱宋命。這位是姚於海,他説也有個外號叫姚命。”
小梅姑娘笑笑説道:“二位的外號編造得很有趣,你們到清涼山,有何指教?”
宋寶璋説道:“我們是奉樂總管之命,請何副總管回京裏去。”
小梅哦了一聲説道:“你們二位的腳程真快呀!從燕京到金陵,就這麼一夕之間到得了嗎?”
宋寶璋説道:“何副總管的意思是……”
小梅姑娘説道:“昨天我師父還來了飛鴿傳書,要我把金陵的事辦好了以後,再到另外一個地方去,怎麼今天又讓二位傳另外一個指示呢?”
宋寶璋和姚於海相視一眼之後,説道:“看來何副總管比我們所想的要精明得多,不知道你的武功是不是也一樣的高明?”
小梅姑娘臉色一沉説道:“這個地方也是讓你尋開心的嗎?不是看在我師父的面上,就憑你這句話,我就要趕你走。”
姚於海笑笑説道:“何副總管不必動氣,我為宋寶璋剛才的話向你道歉。我向何副總管説實話,我們二人是奉孛羅丞相的手諭,請何副總管回京。”
小梅姑娘哦了一聲説道:“二位的花樣可變得真快,待一會兒,説不定又説是皇上讓你們來拿人的吶。告訴你,當初孛羅邀請我師父出任總管職位時,曾經許下承諾,孛羅有事可以直接跟我的師父商量,至於我師父手下人做任何事,只向我師父一個人負責,與孛羅無關。”
姚於海説道:“何副總管説的一點也不錯……”
小梅姑娘立即説道:“既然如此,二位身為副總管,為什麼不聽我師父的調遣,反而接受孛羅的命令?到底是真是假?還是另有別的花招?”
姚於海伸出大拇指説道:“厲害!何副總管句句話都是問在節骨眼上。”
小梅姑娘説道:“沒有閒情聽奉承,我要聽實話。”
姚於海説道:“好!我實話實説,我是奉孛羅丞相之命,跟着你何副總管。”
“為什麼?”
“問題很簡單,你何副總管靠不住。因為你要拿的人是你親生之父,你會在重要關口變心的。這一點你師父樂如風樂總管自估過高,以為是她調教出來的人,絕對沒有問題。説到這裏我不能不佩服孛羅丞相,他不但料事如神而且把人看透了。”
“這麼説你們是來拿我回京,不是請?”
“這要看你怎麼想,如果要説請也可以,只是你把趙雨昂再弄上車,押回燕京,你還是被請回去的。”
“姚於海!你們二位以為我會怎樣呢?”
“聽何副總管你的口氣,好像這‘請’字是用不上了。”
“不錯,這回該我説你們很精明瞭!二位負有責任,打算怎麼辦?”
“我們還有第二條路可以走嗎?”
“看樣子二位很有把握是嗎?”
“沒有把握也要試試看。”
姚於海説着話從背上拔出一柄刀,刀身窄長而且很薄,略成弧形,泛出一股寒光,行家一看,立即可以曉得這是一柄好刀。
宋寶璋也在這個時候,亮出了兵刃,竟是一柄奇形斧頭,柄長三尺七八,柄梢帶着鈎,斧刃的背面是半月叉,這種不入兵器譜的斧,通體泛藍。
兩個人分站兩邊,兵刃搭在手中。
小梅姑娘回頭一招手,有位婢女雙手奉上一柄劍,還沒有拔劍出鞘,突然,趙雨昂上前兩步説道:“小梅!……”
小梅姑娘微笑搖頭説道:“爹!這事與你無關。在慈航蓮舍説什麼也輪不到爹動手。何況爹的身子……”
姚於海此時搶着問道:“聽何副總管方才的稱呼,想必尊駕就是趙雨昂。好極了!孛羅丞相要的就是你,只要你能跟我們走一趟,何必讓何副總管為難。”
趙雨昂對小梅姑娘笑笑説道:“小梅!聽到沒有,他們找的是我。”
小梅姑娘剛叫得一聲:“爹!”紫竹簫史上前走了幾步,站在小梅姑娘身旁,挽着她的手笑道:“小梅!在這種情形之下,你爹孃會讓你去舞刀弄劍嗎?從現在起,你開始慢慢體會父母對你的疼愛吧!”
她又抬起頭來,對趙雨昂説道:“雨昂兄!你願意讓小梅為你擔着心事嗎?説實在的,雖然你的內力深厚,但是你受創不輕、流血不少,這種事是不可以逞一時之氣的。”
她摟着小梅的肩膀,輕輕地拍了拍,又對趙雨昂點點頭,説道:“就當是你們父女二人讓給我好了。”
她説着話,就越過小梅姑娘,紫竹簫史洞簫已經取在手中,站在慈航蓮舍的空地當中,一身寬大的長衣,迎風飄動,那分飄逸自然的出眾風華,竟產生一種懾人的力量。
宋寶璋和姚於海兩人對視一眼,還是姚於海説話了:“尊駕如此強出頭,所恃的是什麼呢?”
紫竹簫史笑笑説道:“不是強出頭,而是不願意有人煞風景。二位你看,趙雨昂兄賢伉儷,特別是他們的千金,久別重逢,洋溢着令人感動的親情,偏偏在這個時候,二位恃強前來,要來破壞他們倫理親情,太過煞風景了,這種事我再不管,我還要管什麼事呢?”
宋寶璋也朗聲説話了:“聽你説話的口氣,想必是位高人,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們找的是趙雨昂,因為他觸犯朝廷王法,你攪入這潭渾水,就是成心與朝廷為敵,犯得着嗎?”
紫竹簫史笑道:“二位!容我説句有欠文雅的話,你們是狗咬呂洞賓,不識真人。你們何必要找趙雨昂呢!找我,才真是你們的大功一件。”
宋寶璋説道:“你是在開玩笑嗎?”
這時候薛夫人何寄梅搶着説道:“師姊!你……”
紫竹簫史笑笑説道:“寄梅!千里獨行給我很大的信心,使我相信,只要是有良心血性的人,應該知道是非曲直。”
姚於海立即問道:“你們説千里獨行畢立怎麼樣了?你們是不是殺害了他?還是他中了你們的詭計?”
紫竹簫史説道:“有道是: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你們是既不知己,又不知彼,你們還有所作為嗎?千里獨行的武功不會輕易被殺,他的智慧不會輕易中計,他是選擇了他的良知……”
趙雨昂插嘴説道:“簫史!這兩個人不懷好心,分明是在拖延時間,等待後援。”
紫竹簫史笑道:“那是因為他們對自己沒有信心,否則他們又何必等待後援?一個對自己沒有信心的人,還能與別人性命相搏嗎?如何?是等待後援?還是試試自己的斤兩?”
宋寶璋大笑一聲,説道:“既然如此,就讓你試試我們的斤兩吧!”
説着話,上前一大步,右手一順,三尺多長的奇形斧,微帶着嘯聲,斜劈過來。
紫竹簫史手中的洞簫,長不及兩尺,面臨着這樣的兵刃,在氣勢上就遜色多了。
眼見着長斧劈到胸前,紫竹簫史一擺身,一飄而起,身形彷彿是貼着斧頭一掠而過,只聽一聲極其悠揚的簫聲,紫竹簫史竟然點向宋寶璋的眉心。
這真是少見的打法,貼身進招,只此一着,立即將長兵刃的優點,消除淨盡。
宋寶璋大驚,攻出去的斧頭已經來不及收回,一撇手,長斧垂地,人向後面一倒。
就這一倒之勢,長斧旋迴護住面門,連着滾翻,讓開了五大步遠,一身灰土,狼狽不堪。
再看紫竹簫史,神情飄逸,站在原處,洞簫用絲綬吊在手腕,輕鬆地説道:“起來!急躁是習武人的大忌,你要攻擊別人,先別露出自己的破綻。”
宋寶璋滿臉通紅,一雙眼睛冒着怒火,咬着牙,一語不發,倏地二次進身,手中的斧頭,一連攻出幾招。
這回他真是全神貫注,招招都是全力施為,但是,招式不老,出手就變,立即舞起一團斧影,帶動呼嘯的勁風,在攻勢中,時時隱藏着守勢。
宋寶璋本不是弱者,方才一招失算,這回是使出渾身解數,將一柄長柄怪斧的威力,發揮得十分驚人。
紫竹簫史在他這一掄猛攻之下,並沒有還手,只是飄動在斧影重重之中,如同隨風擺柳,尤其是她衣袂飄忽,看出她十分從容。
宋寶璋忽然舌綻春雷,動人心魄的一聲暴吼,長柄斧舞動的速度更快了。
紫竹簫史也於此時,凌空一躍,飄出斧影之外,倏又欺身進步,右手紫竹洞簫在斧影中揮舞起來,立即有一種悠揚的旋律,隨着紫竹簫史揮動的節奏,高低有致,飄舞在這慈航蓮舍的門前廣場上。頃刻之間,瀰漫着一種祥和的氣氛,讓人心裏感受到無比安詳和諧與熨貼的滋味。
簫聲隨着舞動的姿態,愈來愈是柔柔地動人心絃。
宋寶璋忽然長柄斧一收,站在那裏,臉上的表情,是十分平和。
紫竹簫史一連使出幾個身段,緩緩地在停下來,簫聲悠然而止,她手持紫竹洞簫,站在那裏寶相莊嚴。
宋寶璋就在這一瞬間,人彷彿一驚而覺,長柄斧一順而起,橫在胸前,睜着眼睛説道:“你……會魔法?”
紫竹簫史認真而嚴肅地説道:“我不會魔法,在這個世間,也沒有人會魔法。”
宋寶璋怔怔地問道:“可是方才你那……簫聲……”
紫竹簫史説道:“這並沒有什麼可奇怪的,任何一種優美的音樂,都可使人渾然忘我。你聽説過嗎?聖樂作而百獸舞。人是萬物之靈,對於音樂的感受,當然更是敏鋭了。”
宋寶璋似乎有些茫然,問道:“可是方才的簫聲……”
紫竹簫史説道:“我利用簫在攻守招式之中,傳播出一闋南海天籟之音,發出令人心平氣和的聲調。”
“什麼是南海天籟之音?”
“不要去管它什麼是天籟之音,總而言之,是我們南海的一闋音樂,這闋音樂再由我用內力揮舞洞簫,發出聲音,增強了它感人的力量。”
“啊!可是江湖上傳説的懾心大法?”
“我已經説過,不是什麼法,只是用一種比較特殊一點的方式,所發出的一種比較特殊的音樂罷了。”
宋寶璋沒有再説話,他回過頭來,他看到姚於海,十分平靜地站在那裏,右手拄着已經出鞘的刀,刀尖戳在地上,似乎是在等待什麼。
宋寶璋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來問道:“方才我失神的那一瞬,你有充分的機會可以殺掉我,你為什麼不殺我?”
紫竹簫史搖搖頭説道:“你的話有兩點錯誤。第一,你方才不是失神,而是被音樂吸引了你的注意力。這沒有什麼,我説過,真正的音樂,可以吸引住任何人。第二,我為什麼要殺你呢?我們同是炎黃子孫,而且又遠近無仇無怨,為什麼要隨便殺一個人。”
宋寶璋説道:“可是我是追殺……”
“你們不是追殺我,是追殺劍神趙雨昂。”
“你是趙雨昂的朋友,對不對?就憑這一點,你就可趁機會殺掉我。”
“憑你現在這樣的心平氣和地問我的理由,我可以瞭解你已經開始對你的行為,有了反悔之意。無論是多麼十惡不赦的人,只要一念回真,就不是敵人。既然不是敵人,就同樣是我的朋友;既然也是朋友,我為什麼要殺你?”
“你所説的話,我聽不懂。”
“你當然會懂!你只要放棄孛羅對你們所説的那一套,你自然就會懂我所説的話。孛羅對你們説,只要不是你們的朋友,就當他是敵人,對不對?”
“咦!你怎麼會知道?”
“這就是孛羅與我們漢人不同的地方,你們連何副總管你們的同僚都可以當做敵人來殺,天下還有什麼不可殺的人?天下還有人可以相信嗎?是孛羅相信你們?還是你們相信孛羅?孛羅不相信何副總管,派你們來跟蹤,難道他不會另派人來盯你們嗎?你可以殺何副總管,別人也可以來殺你!”
宋寶璋當時不禁渾身打了一個寒噤,他回過頭來,再看看姚於海。
姚於海的表情似乎是跟他一樣。
宋寶璋忽然問道:“你是什麼人?”
紫竹簫史説道:“在扛湖上人們稱我為紫竹簫吏。”
宋寶璋搖搖頭説道:“我問的是,你到底是什麼人?你不像是一位江湖客。作為一個江湖客,刀頭舐血,劍下討生活,殺人不當是一回事。而你,卻不是。”
紫竹簫史説道:“其實我們也殺人,我們殺的是沒有良知血性的人,甘心為虎作倀的人。因為這些人留在世間,是人們的禍害。如果説這一點我們與眾不同,那是我們是有目的、有理想的人,我們練武、我們浪跡江湖,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實現這個理想。”
宋寶璋問道:“你們的目的是什麼?”
紫竹簫史説道:“你們應該知道的,那就是:驅逐韃虜,光復華夏。”
宋寶璋不覺脱口説道:“那是叛逆……”
紫竹簫史笑笑説道:“元人説我們是叛逆,但是,作為一個大宋子民,我們認為元人是強盜。掠人土地,奴我同胞,不是強盜是什麼?我們自己起來趕走強盜,這是叫叛逆嗎?元人沒有進入中原以前,你是做什麼?元人入侵以後,你又是做什麼?你們仔細想一想。”
宋寶璋沒有再説話,他回過身去,緩緩走向姚於海,兩個人對立無言,最後還是姚於海低低地説了一句:“我們可以走了!”
宋寶璋點點頭,隨手將長柄斧扛到肩上,默默地和姚於海向來時路走去。
走不幾步,宋寶境突然回頭説道:“我會記得你的恩情。”
紫竹簫史説道:“談不上恩情。”
宋寶璋説道:“你可以殺我,而沒有殺我,而且我也是你要殺的那種人。”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早已經不是我要殺的人了。”
“無論如何我會記得這分恩情。”
“我寧可你記得我説的話。”
“但願後會有期。”
“我們一定會再見!而且再見時,我們會是志同道合的夥伴。祝福你們!”
宋寶璋和姚於海就這麼走了,這樣的結束一場生死拚鬥,是在場的人十分意外的。
薛夫人何寄梅第一個衝上前來,緊緊地握住紫竹簫史的雙手,激動地説道:“師姊!你真了不起!”
紫竹簫史微微地笑了笑,但是,她的眼裏隱約有淚光。何寄梅驚道:“師姊!你?……”
紫竹簫史笑笑説道:“從千里獨行畢立,到宋寶璋和姚於海,我的內心充滿了快樂和信念,這就是我所説的,人心不死,大業可為。”
小梅姑娘跑過來挽住紫竹簫史的臂,親切地讚道:“阿姨!你那一闋簫音真是奇妙。”
紫竹簫史拍着她的手説道:“小梅!武功一道是各練所長的,我的半生功力,都浸淫在這管紫竹洞簫之上,其他的方面就比你差遠了。”
小梅姑娘翹着嘴説道:“阿姨!是怕我要學,趕緊就把話説得那麼謙虛。”
趙雨昂笑道:“小梅!只要你肯學,還怕簫史阿姨不會教你嗎?”
趙夫人何冷梅一直含笑看着自己的愛女,望着她那分嬌憨可笑的神情,彷彿還是無邪的童稚,她這個做母親的已經很久沒有看見女兒這分神情了。可見得一個人的內心如果一旦被恨所佔有,就失去一切可愛的氣質。
她搖搖頭,又側過頭去看看趙雨昂。
正巧趙雨昂也轉過頭來望着她,兩個人的眼神交會的瞬間,何冷梅不由地臉上一熱,蟄伏多年的情意,又重新在內心深處復燃得那麼自然。
她説道:“小梅!不要纏着你阿姨。不要忘了我們的飯還沒有吃完。”
薛夫人應聲説道:“對極了!我們不是吃飯,而是要舉杯慶祝,痛飲三杯,難得是這樣的喜事重重,不飲何待?”
趙夫人笑笑説道:“瞧你不飲何待這四個字,充分描繪出一副酒鬼的模樣,要喝,到你長洲喝去,慈航蓮舍是沒有酒可供你牛飲的。”
薛夫人大笑説道:“姊!你看我們都恢復青春吶!”
趙雨昂説道:“我有一句話,不知道是否恰當?”
薛夫人笑道:“不要那麼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你沒有瞧見此刻我們説話都是那麼的放肆麼?”
趙雨昂説道:“方才冷梅説要到玄武湖長洲二妹的居處,我倒覺得事不宜遲。”
紫竹簫史點點頭説道:“雨昂顧慮的甚是。如果孛羅派着人盯在宋寶璋他們的後面,慈航蓮舍相信不久就失去寧靜。不過,也有意外的可能。”
薛夫人説道:“什麼叫做意外?”
紫竹簫史説道:“宋寶璋如果他們真的覺悟回頭,如果他真的記得他所説的恩情,他們會做兩件事。第一,他們會設法在半途上攔住來人,甚或除掉來人。第二,他們會再回到京城,去矇騙孛羅。這兩種有任何一種情形發生,慈航蓮舍應該不會有人來擾亂。”
薛夫人説道:“師姊……”
紫竹簫史笑道:“雖然如此,我還是贊同雨昂兄的意見,我們大夥兒一起住到寄梅那裏,小聚暢談,人生一大樂事。慈航蓮舍留幾個婆子看守,有事聯繫,也就萬無一失了。”
於是,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趙夫人何大姊何冷梅的身上。
她説道:“已經很久沒有去寄梅處了,玄武湖的風光還是要遠勝過清涼山的。”
何冷梅同意得這麼幹脆,引得大家一陣歡呼。
慈航蓮舍雖然是冷靜修持的地方,但是,規矩極嚴,管理得法。一聲交待下去,立即很快就準備好了應用的衣物,妥貼地將箱籠放在馬車後面吊架上,套好雙馬,大家一行,還是略進餐點之後,就準備上車。
到了慈航蓮舍的廣場,小梅姑娘突然走到趙雨昂和何冷梅之間,雙手一邊牽着一個,説道;“爹!娘!還有兩位阿姨!我有一句話想在這個時候説出來。”
趙雨昂不覺和何冷梅對看了一眼,然後説道:“小梅!你有話儘管説。”
小梅姑娘説道;“我不想跟爹孃到阿姨那裏去。”
大家一聽幾乎同時一怔,薛夫人何寄梅首先就説道:“小梅!為什麼?是姨母得罪了你,還是海虎兒他們哪個在言語上開罪了你?”
趙雨昂沉聲問道:“小梅!你不會是打算去燕京吧?孩子!大業是不能急於一時的。”
趙夫人何冷梅説道:“小梅!你是不是有什麼另外的打算?説出來大家合計合計!”
小梅姑娘説道:“阿姨!你不要亂想,你這樣説,我這個做晚輩的可擔待不起的。”
她又向趙雨昂説道:“爹的話,大業是不能急的,我此刻如果到燕京去,於事無補的。我如何會呢?”
她將頭靠在趙夫人的肩上,笑道:“知女莫若母,還是娘説得對,我是另有去處。”
趙雨昂急忙問道:“小梅!你要去哪裏?”
小梅姑娘毫不思考地説道:“揚州。”
大家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眼光都停在小梅身上。
小梅姑娘不慌不忙地説道:“這次我親眼見到了爹,了卻我二十年的憾事,我親眼見到了爹孃的重圓,我開始享受完滿無缺的親情,我成了最快樂的人。但是,我還有一點未了的遺憾,那就是我同哥哥還沒有見到。”
趙夫人眼睛紅紅的,小梅鬆開了手,拿出絹巾,擦去母親的淚痕。她説道:“過去我只是曉得我有一個小彬哥哥,現在我急需見到他,還有我娘,二十年的母子之情,如今一股腦迸發出來,更想見到他。”
趙雨昂説道:“小梅!你小彬哥哥在揚州辦事,五月初五就會到無錫黿頭渚去的,到時候,我們都可以在那裏見到他。”
小梅姑娘説道:“爹!讓我早一日見到哥哥不好嗎?再説,我們是一胎雙生,我們之間會有一種比別人更濃的手足之情。爹!我説不上理由,我只是覺得我應該立即就去揚州。”
薛夫人説道:“小梅!要到揚州也不急於這一時,聽説排幫總舵已經遷往別處,你去也未見得就能見到小彬。這件事我們從長計議吧!”
趙雨昂説道:“經過這一連串的事,樂如風一定會派人找你,小梅!我們對你一個人去揚州,如何放得下心?”
小梅微笑説道:“爹!江湖經驗是闖出來的。請不要擔心女兒的危險,常言謹慎,天下去得。何況揚州去此並不算遠,如果情形順利,見到小彬哥,我會很快就回來。”
趙雨昂對於這一切道理,都完全瞭解,事實上,他也曉得小梅是在江湖上長大的,她隨着樂如風,見識過江湖上多少的人和事,她的武功當然也足以自保,但是,由於二十年的虧欠,他對小梅自然要付出更多的關懷補償。
趙雨昂無助地望着何冷梅,希望她能勸阻小梅,慢慢再考慮。
但是,趙夫人何冷梅只是摟着小梅在微笑,不説任何可否一詞。
紫竹簫史卻於此時説道:“我想小梅心意已定,我們就不要攔阻她吧!”
小梅説道:“多謝阿姨!”
紫竹簫史從身上取出一個金環,交給小梅説道:“按説我現在不應該交這枚金環給你。因為一枚金環,就是一分責任,但是我還是給你了。將來就是信物,無論日後何時何地,見到金環,就是生死與共的人。”
小梅敬謹地雙手接過,認真而嚴肅地説道:“承蒙阿姨看得起我,我一定不會辱沒阿姨這枚金環。”
她轉向趙夫人説道:“娘!請恕孩兒遠離膝下,相信五月初五,我和哥哥會一同來給爹孃請安的。現在我要送爹孃兩位老人家上車,還有兩位阿姨,等你們走了,我才好動身起程。”
趙雨昂有無限的不捨之意,但是,何冷梅卻於此時撫着小梅的秀髮,未發一言,登上馬車。
薛夫人和紫竹簫史也先後上車,趙雨昂頓了半晌,才對小梅姑娘説道:“小梅!一路千萬小心,如果揚州找不到小彬,他一定是到別處去了,你不必再去追尋,儘快趕回玄武湖,好在黿頭渚之會,已經快要到來,不必急於一時。”
小梅聽一句應一句,她親自扶着趙雨昂登上馬車,坐在倒座。然後她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起來揮手,讓趕馬車的婆子,抖動繮繩,趕馬車轔轔地走了。
她目送馬車隱在山林之中,才回到慈航蓮舍,很快地將自己改扮成男裝,輕鬆地踏上出山的路。
小梅並沒有立即前往揚州,她在金陵城裏轉了一圈,她留神有沒有人對她用異樣的眼光瞧她。直到她一個人在來順園吃了四個熱炒,喝了四兩燒酒,在會賬的時候,店小二對她付給幾十文小費,恭恭敬敬哈着腰,説着“謝謝小爺的賞賜!”
她的心裏很舒坦。因為飯店的小二,見過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等閒人瞞不過他們的一雙眼睛。店小二能這樣恭敬地稱她一聲“小爺”,證明她的男裝沒有破綻了。
趁着一點酒意,她逛到鼓樓斜對面的兵馬巡檢司,對裏面探望了一下,便在對面鼓樓石暾倚靠着閉上眼睛假寐。
兵馬巡檢司在金陵是個小衙門,但是,小衙門卻有實權,孛羅手下的暗殺組織,兵馬巡檢司是金陵的一個點。
這兩天,兵馬巡檢司可以看得出,有一股緊張的氣氛。門口拴馬墩上,經常拴着幾匹鞍繮齊全的馬,渾身灰土,也可以看得出是來自遠途。
小梅姑娘眯着眼一直留神着,已經是黃昏時分,兵馬巡檢司大門進去是一片廣場,掛着一溜氣死風燈。
忽然,人聲笑語,一行四個人從裏進踏着青石鋪砌的步道,緩緩地走將出來。
小梅姑娘一上眼立即看出,走在右首的兩個人,就是今天早上在清涼山被紫竹簫史用言語感化的宋寶璋和姚於海。
而走在左首的頭一個人,小梅姑娘一眼看見,大驚失色。
心裏暗忖道:“這個老鬼來了,事情就嚴重了。”
這個時候左首瘦小乾癟的老頭,笑呵呵地大聲説道:“兩位副總管真是性情中人……”他説到此處“喲”了一聲,打着哈哈説道:“你看,我這不是老糊塗了嗎?二位已經離開了我們這一夥,還稱二位副總管,這算什麼呢?”
宋寶璋這時候拱拱手説道:“胡老!真是快人快語。我想我們二人這次離開相爺,只是厭倦了江湖,隱歸收山,絕沒有別的原因。”
胡老頭笑嘻嘻地摸着鬍子,眼睛擠得小小的説道:“二位即令不是歸隱,而是為了別的關係,離開咱們這一夥,也沒有什麼。這種地方説實在的,我也厭倦了,天天都是在殺人,人殺多了,也會讓人噁心。説不定我也步二位的後塵,找個一畝三分地,作個終老山林的打算。”
姚於海説道:“胡老正是為相爺所倚重,恐怕相爺不會同意的。”
胡老頭笑笑説道:“二位不也是很受當道倚重嗎?還不是説走就走,相爺又其奈二位何?”
姚於海與宋寶璋對看了一眼,立即拱拱手説道:“我二人實在是別無他意,還請胡老在相爺面前,多擔待一二。”
胡老頭笑呵呵地翹着山羊鬍子,説道:“二位不必放在心上,相爺一向待人寬厚,如果他知道二位有離開之意,説不定還要專人為二位送盤纏。”
一行人來到兵馬巡檢司的大門口,胡老頭説道:“天已黑了!二位不留在城裏住一宵嗎?”
宋寶璋連忙説道:“我們歸心似箭,正要趁夜趕一段路程。”
胡老頭招招手説道:“二位再見了,後會有期。”
有人牽過兩匹馬,宋寶璋和姚於海對胡老頭拱拱手,扳鞍上馬,離開了兵馬巡檢司,趁着夜色,得得蹄聲,直奔城外。
約在二更天,已離城十餘里,兩個人在馬上都沒有講話。
大地正是一片漆黑,宋寶璋首先説道:“歇一下好嗎?”
姚於海從馬背上跳下來,將繮繩丟在馬背上,人走到路旁,坐在地上,倚着一塊大石,仰天躺着。
宋寶璋也隨着下馬,靠着一棵大樹坐下來,説道:“怎麼後悔了嗎?”
姚於海哼了一聲説道:“我們做事後悔過嗎?”
“可是看你的神情不對。”
“我在想我們有沒有做錯事。”
“你是説清涼山嗎?”
“清涼山沒有錯,説實話,我們為韃子賣命,心裏還真彆扭,而且人家提醒我們,説的句句入理。再説我們真跟人家拚起來,輸家一定是我們。”
“那你以為做錯了什麼?”
“胡老頭。”
“你是説我們應該放倒他?”
“胡老頭是出了名的陰險人物,手段之毒辣,在那一圈子裏,沒有人不知道。他現在孛羅面前是紅人,紅的程度不亞於樂如風,你想,他會這麼輕易地讓我們走了嗎?”
“他不讓我們走成嗎?我們跟他説,是表示我們光明磊落。他能對我們怎樣?”
“憑武功,他拚不過我們兩個人,可是,武功以外呢?”
“你説他用毒?我們沒有給他機會。”
“總而言之,我覺得奇怪,以胡老頭的為人,他絕不會讓我們這麼輕鬆離開,他一定有他的打算。所以,我説當時我們應該除掉他,以免後患。”
“現在我們已經離開了,就不要再想這些了。”
突然,一陣呵呵大笑,在這樣的黑夜裏,叫人聽起來有一些陰森森的感覺。
宋寶璋驚道:“胡老頭!”
黑暗中有人呵呵笑道:“對嘍!就是你們説的那個陰險毒辣的胡老頭。”
宋寶璋伸手摘下長柄斧喝道:“胡老頭!我們之間的關係,已經了結,你偷偷地跟着我們到這裏為什麼?”
胡老頭笑道:“我説你們真是傻得可愛,明明知道我胡某人是有名的陰險毒辣,就應該知道我怎麼會放得過你們這些叛逆。”
姚於海此時站起身來,抽出利刀,他和宋寶璋背靠着背,説道:“胡老!我們已經講得很清楚,我們是厭倦了那種生活,所以我們只求歸隱山林,你又何必逼人太甚!”
他立即又悄悄向宋寶璋低聲説道:“注意他説話的方向。”
胡老頭笑道:“一旦加入了我們這一夥,除了忠心效命,就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剩下來只有一個字——死!”
宋寶璋問道:“在兵馬巡檢司你為什麼不動手?”
胡老頭笑呵呵地説道:“誰不知道你們二位是副總管,合你們二人之力,我要除掉你們,那該多費力呀!”
姚於海用手肘輕輕一點宋寶璋的背,兩個人突然彈身而起,疾如流星,分從兩個方向,撲向不遠的一棵樹。
這兩個人的功力是一等的,如此瞬發疾撲,而且又是分從兩方面進擊,對方很難躲過。
説時遲,那時快,一柄長斧,一柄利刀,幾乎同時雙雙刺進樹下的人體。
但是,所聽到的是“嘶”地一聲。
宋寶璋和姚於海兩人心裏閃電一動,暗叫一聲:“不好!”
兩人哪裏還敢稍作遲疑,張臂蹬腿,人向後面一仰,翻身倒掠,雙雙回到原先的路旁。
胡老頭的笑聲像夜梟一樣,非常刺耳。
姚於海厲聲喝道;“老鬼!你好奸詐!”
胡老頭笑呵呵地説道:“我不奸詐行嗎?我説過論武功,合你們兩人之力,多讓我費力不討好。如今,我不用吹灰之力,就讓你們兩個人成為我老人家手下的鬼。”
宋寶璋問道:“老鬼!你在説什麼?”
胡老頭笑道:“我在説明年的今日,是你們的週年。”
宋寶璋喝道:“老鬼!不要再耍嘴皮子,今天晚上我們就分個真存假亡!”
胡老頭笑道:“我老人家才不跟你們打吶!我要坐在這裏,眼睜睜地看着你們死!”
姚於海問道:“胡老頭!你出來把話説清楚。”
胡老頭應聲“可以”,居然就從方才那棵樹的後面轉了出來,在黑暗中隱隱約約可以看到胡老頭的手裏拖着一個人,那就是方才捱了一刀一斧的假人。
胡老頭順手將假人丟在牆上,拍了拍手,絲毫沒有防備地張着一雙手臂,笑呵呵地説道:“我老人家從來不讓死在我手裏的人,變做糊塗鬼。你們兩個人好好地給我聽着:就在你們方才那樣翻身倒縱的那一瞬間,你們各自中了我老人家一枚吹針。除了相爺那裏,再就沒有解藥。這種吹針有很多種毒,你們中的是斷腸穿肺毒,稍停你們就可以嚐到斷腸穿肺的痛楚,你知道我老人家為什麼選用這種毒嗎?那是給叛逆的一種懲罰,讓別人知道,叛逆孛羅相爺,就是如此的下場。”
宋寶璋立即罵道:“老狗!你唬得了誰?宋爺也不是黃毛稚口,就憑你這樣的人物,暗算我們能不知道嗎?大爺現在宰了你!”
姚於海暗暗一拉宋寶璋,悄聲説道:“老宋!你我倒退翻身的瞬間,心情驚訝憤怒,失去平衡,老鬼如果真的選了這個時機,那是夠奸刁的。老宋!我感到有些不對!我……”
宋寶璋此時也有了反應,他也大聲説道:“老姚!我也是,我現在手軟得提不起斧頭!我有些冷,從四肢開始冷。老狗!你真卑鄙!我宋寶璋做鬼也饒不了你。”
胡老頭縱聲呵呵大笑,正好此時浮雲隨風,彎月流星,為這四周露出淡淡的光。
胡老頭那張瘦臉,在微光下看得令人生寒,宛如齜牙噬人的豺狼!
胡老頭的笑聲還沒有完,突然他停住,笑容僵在他的瘦臉上,有幾分像是殭屍!
從他的對面,也就是從宋寶璋和姚於海的身旁,緩緩地走過來一個人,個頭不高,身子也顯得單薄。他在經過宋姚二人身旁時,突然出手如電,點住兩人的穴道。
然後他朝着胡老頭走過來。
胡老頭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沉聲問道:“尊駕是什麼人?”
來人根本沒有理會他,依然緩緩地朝着他走過來。
在淡月微光下,看到來人清秀的臉,頭戴一頂露發遮陽,正好將臉遮去一半。一身勁裝,還可以看得出是寶藍色。左邊懸着一柄劍,右邊掛着皮囊。
胡老頭冷冷地説道:“這位年輕的朋友,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對面兩個人是犯了什麼罪!中了什麼毒!你如果要逞強插上一腳,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年輕人依然向前走着,胡老頭已經伸手準備拔出兵刃,這位年輕人突然説道:“我知道你是什麼東西,你是狗!”
他的話,説得很輕鬆,但是每一個字都冷硬得像鐵釘,釘在胡老頭的心裏。
胡老頭問道:“年輕人!你是什麼人?你跟我們有過節嗎?”
他在説着話,人卻慢慢地向後退。
胡老頭是極精的,他沒有理由畏懼這樣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但是,他有他的想法:這個年輕人不會冒然來淌這灘渾水,他敢來必有所恃。所恃的是什麼?除了超人的武功,便是厲害的後援。
胡老頭唯一的原則,絕不硬拚,即使有七成勝算,他也不會冒這種不必要的危險,他可以運用陰謀詭計,這是他能竄出頭的重要條件。
今天晚上他仍然用的這個方法,但是,他今天遇到了剋星。
胡老頭突然竄向他閃身出來地方,年輕人突然一聲喊:“別走!”説着越過胡老頭的上面,落在地上。
轉過身來,手裏多了一柄寶劍,在淡月微光下閃着奪目的光芒。
她冷冷地説道:“亮傢伙吧!別再指望那些雞零狗碎的玩意了。”
胡老頭站住腳步,取出一對虎頭鈎,沉聲問道:“看樣子年輕人你對我知道得不少?”
“很多!”
“那麼我們是熟人了?”
“要不然我能瞭解你嗎?”
“我們有樑子?”
“沒有。但是,你罪有應得。”
“哦!你是代天行道的樣子?成嗎?”
“試試你就知道。”
他擺動寶劍説道:“如果我像你一樣,你早已經成了劍底亡魂。現在我要你死而無怨。如果你要怨,只能怨你作孽太多!只能怨你習藝不精。”
“這種話該我講,還是該你講,還不曉得,要經過真章才行。”
胡老頭這個“才行”兩個字剛一出口,人向前一撲,雙鈎從手裏一分,化作“二龍出水”,分從左右,襲擊對方。
胡老頭自然不是弱者,雙鈎一出,威力無比。
這位年輕人不慌不忙,目注對方突然掠起一道長虹,快極也準極,以千鈞一髮的時刻分襲對方左右,迎向攻來的雙鈎。
他這種出招十分奇特,鈎刺向他的腰側前一剎,只聽“嗖”的一聲,人影一閃,胡老頭還沒來得及反應,就掉在他的身旁。
胡老頭大感意外,他一輩子沒有遇到過這樣凌厲的攻擊,在他這樣的一怔時間,對方的劍尖已經逼近他的胸膛。
胡老頭撇下雙鈎,以認輸的口吻説道:“你這是什麼招式?”
年輕人冷冷地説道:“我恩師授藝的時候就告訴我,不要盡在防衞自己,要在敵人的兵刃刺進你的胸膛之前,用攻擊的方法擊落他,削斷他!你要在前一瞬爭取勝利,否則就在後一瞬死亡。我時刻都在記住這句話,我也時刻都在爭取快一瞬的機會。你覺得奇怪是嗎?”
胡老頭説道:“朋友!我已經撇下我的兵刃!”
年輕人説道:“我恩師告誡我,當你獲得勝利時,要趁勝追擊,你放鬆了敵手,就會為自己找來死亡。”
胡老頭突然有所悟地叫道:“我知道你師父是誰了,怪不得你對我這麼瞭解。原來你是……”
年輕人的寶劍已經刺進了胡老頭的胸膛,胡老頭的嘴張得大大的,嘴裏流出鮮紅的血,下面的話他已經永遠沒有機會説出來了。
他慢慢地拔出寶劍,劍上沒有一絲血跡,胡老頭的身體倒下去,嘴角竟然留着一絲帶血的微笑,是笑他自己丑陋的一生?抑或是以微笑來接受自己的解脱?
浮雲散盡,星光淡月,將四周看得清晰。
這位年輕的好手根本就沒有多看胡老頭一眼,納劍入鞘,再朝着宋寶璋和挑於海所站的地方走過來。
宋、姚二人被制住穴道,僵站在那裏,可是他們眼睛看得清楚,心裏也知道得明白,就是不能張口説話,不能移動自己的身體。
年輕人來到跟前,一抬手,彎出中指,點了宋、姚二人的前胸三大要穴。
宋寶璋和姚於海幾乎是同時“哎呀”一聲,張嘴“哇”地吐出一口紫淤血塊。姚於海搶先一拱手:“這位少俠……”
年輕人立即説道:“二位先別顧説話,老鬼的劇毒吹針尚在二位的身上,危險還在。二位躺下吧。”
宋、姚二人立即遵囑躺下,年輕人就在迷朦的月色下,凝聚眼神,很快地看了一下。從腰際皮囊裏,摸出一塊黑色石頭,在宋寶璋的右膝,按放了一會,再拿起來時,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黑石頭下面,粘着一枚長約三寸的細針。
接着他又照樣地從姚於海的左膝取出一枚長針。
他很小心地將兩枚長針埋到泥土裏,收起黑石頭。再從皮囊裏取出兩個小瓷瓶,先傾出兩粒黑色的丸藥,讓宋姚二人嚥下。
再用手撕開二人膝蓋附近的褲子,露出已經紅腫的膝頭,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光景,二人的膝蓋流出一線細細的黑水,奇腥無比。
他又從另一個瓷瓶裏,用裏面細細的牙籤,挑出一點點藥末,點在傷口。宋、姚二人立即有一種烈火燒炙的痛楚,又像是一枚尖鋭的鋼針,向膝蓋裏深刺。
宋寶璋和姚於海不愧是個漢子,雖然痛得額上汗珠滾落,沒有哼出聲來。
這樣的痛楚延續了一會,漸漸地減輕而消失,膝蓋上流出的黑水,也變成一絲血水。
年輕人站起來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收拾起瓷瓶,朝着宋姚二人説道:“二位的危險總算過去了。今天晚上再趕一段路程,等到天明,找一處客棧,好好地調息休養一天,就可以完全復原。”
宋寶璋和姚於海二人連忙站起來,一切的痛苦都已經消失。兩人感激地拱拱手説道:“我們兩個人的性命,多蒙少俠義伸援手,大恩大德不敢言報,請問少俠尊姓大名,也好讓我們終生感戴!”
這位年輕人淡淡地説道:“你我都是江湖客,這種事常有,算不得什麼。看到有人受到暗算,自然會幫忙,不必把這件事掛記在心上。”
宋寶璋連忙説道:“少俠!至少要告訴我們你尊姓大名……”
年輕人説道:“我姓趙,我的名字……”他遲疑了一下,“我叫趙小彬。”
姚於海説道:“趙少俠!我們方才説過,大恩不敢言報,不過,日後有用得着我二人之處,萬死不辭。”
這位自稱趙小彬的年輕人笑笑説道:“山不轉路轉,人總是有碰面的時候,説不定日後有需要二位鼎力相助的事。不過,説實在話,此處不宜久留。胡老頭不會只是他一個人前來,就算他是一個人來,難免還是有人跟上來的。以二位的身體情況,還是不碰上的為宜。”
姚於海説道:“趙少俠!我叫姚於海……”
“我知道二位的姓名。”
“啊!少俠!恕我無禮。我有幾點疑問,想向少俠請教,不知道是否可以獲得少俠的指教與説明!”
“先上馬吧!有話再説。”
三個人都上了馬,走得並不快。
姚於海問道:“少俠!方才胡老頭説,他的吹針只有孛羅那裏有解藥,可是少俠……”
“這也沒有什麼。天下事物,相生相剋,沒有不可解的毒。至於説為什麼我有這種解藥,那也只能説二位吉人自有天相罷!是不是二位最近做了什麼好事,冥冥之中,正好碰上了我,而我偏偏就有解藥。”
“少俠方才説對胡老頭、對我二人都有了解……”
“姚兄!一個人的言行,特別是在江湖上的所作所為,還有人不知道的嗎?”
“請問少俠……”
“二位我只送到此地為止,兵馬巡檢司就是有人跟上來,也不容易追得上了。現在我向二位告辭。”
宋寶璋和姚於海連忙滾鞍下馬,雙雙拱立在路旁,感激涕零地説道:“少俠真是對我二人仁盡義至,還護送我二人一程,此恩此德,永世不忘。”
那位自稱趙小彬的年輕人笑笑説道:“來日方長,後會有期。二位!再見了!”
他在馬上拱拱手,—帶絲繮,馬兒潑開四蹄,立即消失在黑夜的迷朦月色之中。
他這一程跑得很快,東方漸露出曙光,他才緩下馬匹,伸手摸摸馬脖子,摸得一手掌的汗水,他立即停繮,跳下馬來,珍惜地拍拍馬,緩步牽着,走了一段路,此刻天已大亮,眼前竟然沒有看見一户人家。
他伸手摘下露頂的遮陽寬邊大斗笠,露出清秀的臉龐,他正是從金陵兵馬巡檢司跟蹤下來的趙小梅姑娘,如今易釵為弁,是一位英氣勃勃的美少年。
小梅姑娘自己覺得這一晚上做的事十分痛快,尤其自己冒用哥哥小彬的名字,覺得有意思。她覺得自己和孿生的哥哥一定長得很相似,這樣的冒用哥哥的名字,恐怕就是熟人也分辨不出。
人遇到心情愉快的時候,雖然徹夜未眠,她還是精神很好。迎着漸起的朝陽,伸出雙手,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催動坐騎,沿着大路走下去。
初春的朝陽,給馬背上的行人,帶來温暖,小梅姑娘掀去那頂特大的露頂遮陽笠,抬手擦去額上沁出的汗珠,感到有一分餓意,偏偏這一路沒有野店,連喝口水的地方都沒有。
小梅姑娘剛一催馬轉過一處小山嘴,看見路旁不遠有一間茅草屋,裊裊炊煙,正從屋頂冒起。茅草屋的門外,又用樹枝搭出一處涼棚,散擺着幾副桌凳,是個道地的野店。這種地方只是給行旅的人一個方便,隨便喝幾杯村醪,切一盤滷牛肉,吃兩碗白飯,當然也可來一大壺釅茶,止渴充飢是可以的,要想吃好的,這種野店是沒有的。
不過有時候野店的主人從槽坊里弄來幾斤二鍋頭,炸上幾碗花生米,滷了幾隻肥母雞,在野店打尖的人就有口福了。只是這種機會不多,大多時候只是粗茶淡醪,聊以充飢罷了。
小梅姑娘門前下馬,隨手丟下繮繩,拉過一條板凳,剛一坐下,便叫:“店家!有什麼好吃好喝的快些拿來。”
野店的生意分成三個高xdx潮時期。
凌晨未曉,起早趕路的趁好打尖。晌午過後,太陽當頂,行人喜歡在這時候喝碗酒,歇歇腳。夕陽西下,暮靄蒼茫,行旅在投宿之前,要先填飽了肚子,然後找一處小客棧倒頭一睡。
在這三個時間來吃喝的人,都是升斗小民,謀蠅頭小利的窮人。
因此,雖然小梅姑娘此刻來到店前,不是人多的時刻。但是,卻引起人們極大的注意。因為顯然地,她不是屬於這裏的客人。
一身寶藍色的緊身衣褲,密排扣,袖口繡雲頭,頭上束髮未冠,一道淺藍色的抹額,當中鑲着一塊藍得發光的寶石,腰懸劍,足登靴,外罩一件披風,此刻整個掠在後面。淺眉星月,面如傅粉,在俊秀中帶有英氣。
就拿那匹馬講,渾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鞍繮籠繮,無不精緻。
店主人佝僂着腰,眯着眼睛,空着一雙手在油垢斑斑的圍裙上擦抹,陪着笑問道:“小爺!你是要吃東西嗎?”
小梅姑娘將大遮陽斗笠甩在桌上説道:“店家!撿好吃的儘管拿上來。”
店主人眯眯笑着問道:“小爺!是初來本地是吧?”
小梅姑娘忍不住笑道:“我初來此地,你們就不賣東西給我吃,是嗎?”
店主人呵呵笑道:“小爺!你説笑了。行旅客商,就是小人的衣食父母,小人可得罪不起。方才小人問起小爺,是小人的一番好意,小爺千萬不要誤會。”
小梅姑娘笑道:“既然是好意,願聞其詳。”
店主人説道:“此去向前不出十里地,左首有一處大宅院,本地人順口叫作華家大院。凡是江湖上的好漢,只要路過此地,華家大院無不熱忱接待。所以,小人這裏的粗食,實在不能上小爺的口。”
小梅姑娘笑道:“江湖上的人,餓餐渴飲,無分什麼好與壞。我現在又飢又渴,吃飽喝足,我就上路,我也不會到什麼華家大院,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店主人説道:“既然如此,小人侍候小爺就是了。”
頃刻間,店主人端上來一碗酒,一盤又厚又大的滷牛肉,一碗油饃泡炸散子湯,上面滴着小磨麻油,老遠就讓人聞到酒香、湯香。
小梅姑娘有意表現她是浪蕩江湖的大男人,端起酒碗,“叭噠”喝了一口,小梅姑娘幾乎跳了起來,就如同一條火鏈子順着咽喉而下,好烈的酒,憋得小梅姑娘幾乎喘不過氣來,眼淚都嗆出來了。
店主人趕緊過來侍候:“小爺!我給您端過來的是道地的二鍋頭,您是喝猛了一點。”
小梅姑娘擦着眼淚,尷尬地笑道:“是啊!我喝得太猛了。”
她這句話剛一説完,就聽到有人“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聲忍不住的笑聲,很小很輕微,但是,小梅姑娘聽得很清楚。她抬頭循着笑聲看過去,就在她坐的右角不遠,坐着一對母女形狀的路人,笑的是那位年輕的姑娘,此刻是用手捂住嘴、低着頭,但是仍然可以看到臉上紅雲飛起,非常的不好意思。
這一對母女衣服穿得很破舊,衣服洗得很乾淨,很合身,以小梅的經驗,這母女二人無論衣服如何破舊不堪,無論她們如何狼狽,看上去還是上等人物。不禁多看了她們幾眼。
這樣一來,那位姑娘越發地低下頭,低低地説道:“娘!我們走吧!”
做母親的站起身來,並沒有走,倒是朝着小梅姑娘這邊走過來。她含笑向小梅問道:“這位公子,我們好生面熟,請問尊姓是……?”
小梅姑娘站起來説道:“不敢承問,我姓趙。”
那位婦人剛剛“啊”了一聲,那位姑娘即上前扯着婦人的衣角,説道:“娘!我們走吧!”
那婦人對小梅姑娘點點頭,道聲“幸會!”便和那位姑娘離開了涼棚,臨走以前,那婦人又回過頭看了小梅姑娘一眼,搖搖頭。似乎有嗟嘆之意。
小梅心裏有一分奇怪:“這對母女絕不是清寒之人,那位做母親的説是與我面熟,也絕不是無謂之談,她們究竟是什麼人?”
她自己又忍不住笑自己:“為什麼要讓一些不相干的事,來費自己的心神呢?”
她淺淺地喝着酒,一口酒,一口湯,配口牛肉,吃得很愜意。
突然,她想到一個問題:“那個婦人説與我好生面熟,那是因為我像一個人,像我小彬哥哥,同胞孿生兄妹,還有不像嗎?換句話説她一定見過小彬哥哥……”
小梅想到這裏,立即丟下一點碎銀子,牽着馬就走。
她並沒有騎上馬背,雖然牽着馬走,也走得不慢,沒有多久,就已經看到母女二人在前面緩緩而行。
小梅姑娘緊趕了幾步,來到母女二人身後,得得的蹄聲,引得母女二人閃身路邊,回頭觀望。
小梅姑娘拱拱手説道;“我們又見面了!”
那婦人只微微笑笑,沒有説話。
小梅説道:“這位大嬸和這位姑娘,你們是到哪裏去呢?如果不嫌我冒昧,請二位上馬,我送二位一程,以免跋涉之苦。”
那婦人説道:“多謝趙公子的好意,只是用不着了,我們就到前面華家大院。”
“哦!二位與華家大院有親戚關係嗎?”
“算是世交吧!”
“原來這樣!”
“請問趙公子,你的大名是……”
“大嬸!我叫趙小彬。”
“什麼?你也……趙公子你弟兄幾人?”
“兄弟二人……是弟兄三人!”
“令尊大人是誰?可以告訴我們嗎?”
“大嬸!你是在盤問我?”
“也可以這麼説。”
“為什麼?我有什麼地方讓大嬸起疑嗎?”
“沒有什麼,我只是覺得……還是先請教令尊的大名。”
“家嚴趙雨昂。”
“哦!也是江湖上人物嗎?”
“在江湖上人稱家嚴為劍神。”
“哦”這位婦人長長地這樣“哦”了一聲,停下腳步,用眼睛盯着小梅。
小梅姑娘這時候才又發現那位姑娘的眼神,透出恐懼之意,她緊緊地偎在母親的身邊,而且還有一分微微的顫抖。
小梅姑娘笑笑説道:“怎麼?大嬸是不是覺得有什麼不對嗎?”
那婦人嘆了一口氣,淡淡地説道:“每一個説謊的人,都有他的原因,有的為了掩飾自己一點小小的困窘,有的為了博取別人的同情,也有的是習慣成性……但是,我不知道趙公子——説不定你根本就不姓趙,你對我們説謊的原因何在?”
小梅姑娘始而一怔,但是她隨之一笑説道:“大嬸!你何以見得我是説謊呢?”
那婦人説道:“因為我認識真正的趙小彬,他也是劍神趙雨昂的兒子,我們在一起相處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你很像趙小彬,但是,你絕不是他。”
小梅笑道:“真是糟糕!難得撒一次謊,沒想到撒謊就碰到真人。”
那婦人問道:“你到底是誰?”
小梅頓了一下説道:“我是趙小彬的弟弟。”
那婦人搖搖頭説道:“你還是在説謊話,我方才跟你説過,趙小彬跟我們相處了將近兩個月,我對他了解得很多,他是有一個弟弟,但是,他們長得並不像,名字叫仲彬。……”
小梅笑着説道:“他還跟你説了些什麼呢?”
那婦人説道:“我知道他還有一個同胞孿生的妹妹,既然是同胞孿生,長得一定很像。但是,自幼就分開了,毫無印象。”
小梅姑娘點點頭説道:“大嬸!請問你是誰?能不能告訴我?”
那婦人盯着小梅姑娘説道:“如果你就是趙小彬的妹妹易釵為弁的,我當然可以告訴你我是誰。”
小梅姑娘笑笑説道:“大嬸!你早就懷疑我是女兒身,是吧!”
那婦人説道:“你改扮得很真,我實在也看不出,但是,從你改口自認是小彬的弟弟,使我想起小彬説的同胞孿生妹妹的事,再這樣的一看,就看出來了。”
小梅姑娘抬起手來,取下頭上露頂遮陽笠,再將髮髻打散,如雲秀髮披下,笑笑説道:“我是小彬哥哥同胞孿生的妹妹,我叫小梅。”
那婦人沒有想到真的是趙小彬的妹妹,倒是一時張嘴怔住。但是,立刻她就回過神來,上前伸手拉住小梅姑娘的雙手,微有顫意地説道:“你真的是趙姑娘嗎?這難道真的是天意!看來真的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她説到此處,不覺聲淚俱下。
小梅姑娘不由的大急説道:“大嬸!你的意思是我小彬哥哥遇到了危險困難?請你快些告訴我。”
那婦人拭去淚水説道:“趙姑娘!首先這大嬸稱呼我不敢當。我和小彬還有華小玲姑娘,都是平輩相稱。”
小梅姑娘説道:“先且不説這些,請問,是不是我哥哥遇到了困難?”
那婦人説道:“趙姑娘!我先告訴你關於我的身分,我是排幫揚州分舵易中行的妻子,我叫李芳玉,這是我的女兒易玫蕙。”
小梅姑娘插口説道:“我哥哥是到排幫總舵去的,總舵是在揚州嗎?”
李芳玉説道:“趙姑娘!説來話長,而且此地也不是説話之地。我們且到華家大院去,再作詳談。”
小梅姑娘急道:“不行!我哥哥如果有難,我是片刻不能停留。還是就在這裏説罷!”
李芳玉説道:“趙姑娘!我也知道救人如救火,但是,畢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説得清楚的。再説,今天我母女能遇到趙姑娘,方才説的是老天有眼。趙姑娘!我比你更急,因為我瞭解內情,但是,總是要把事情弄清楚。”
小梅姑娘此時已經內心煩亂,但是她也明白,徒然着急,於事無補,她必須要把事實真象弄清楚。
她點點頭,道聲:“好吧!”
但是,她立即又問道:“華家大院是什麼所在?便於我們説話嗎?”
李芳玉説道:“華家大院是排幫總舵老幫主華老爺子早年置的產業,原本是晚年退休頤養天年的地方。自從總舵遷到洞庭君山以後,華家大院作為結納江湖豪客的地方,但是,現在也沒有人願意留在華家大院盤桓了。”
小梅姑娘問道:“排幫總舵既然遷到洞庭君山,我小彬哥哥為什麼不去君山而來揚州呢?”
李芳玉説道:“所以我説這不是三言兩語能説得清楚的。”
小梅姑娘説道:“大嬸!……”
李芳玉説道:“小彬謙虛,承他叫我一聲大嫂。”
小梅説道:“那我也就稱你大嫂吧!小彬哥他現在到底如何?人在哪裏?”
李芳玉説道:“我和玫蕙逃出揚州的時候,小彬為了執法五爺被捕,前往揚州分舵,結果也被圍困受陷。後來我聽説,他要被解送上燕京。”
小梅姑娘奮然説道:“此地離揚州有多遠?上京城的官道怎麼走?”
李芳玉説道:“此地離揚州不遠,快馬頓飯時辰,一定可以趕到,而到燕京的官道,更要經過此地不遠,因為他們一定要先取道金陵。”
小梅伸手挽起自己的長髮,用一根帶子系起,戴上露頂遮陽笠,朝着李芳玉拱拱手説道:“大嫂!玫蕙!後會有期,我無法再等待,就此告別。”
她躍身上馬,帶轉馬頭,朝着大道走去。
就在她上得大道,正準備放繮馳騁的時候,忽然聽到有女人尖叫的聲音。
這叫得撕裂心肺的迸發哭喊,那是人在極端恐懼、極端失望的時刻,迸發出來的聲音。
這聲音分明來自大道的那一邊,那邊茂林修竹,檐牙高啄,正是李芳玉方才所説的華家大院。
小梅姑娘遲疑了一下,立即又一帶絲繮,一催坐騎,馬兒衝了出去。
那只是片刻的光景,小梅姑娘已經衝到了華家大院的大門前。
大門是緊閉着的,圍牆很高,小梅站在門前四下打量了一下,然後舉手敲門。
她不輕不重地敲了兩下,大門緩緩而開,一陣乾澀沉重的聲音,讓人渾身不自在。
門裏站着一位鬚髮俱白的老人,老眼似乎有些昏花地抬頭望着小梅姑娘,沉滯地問道:“請問你找誰?”
小梅姑娘眼神向裏面打量,裏面是一處佔地很廣的花圃,現在正綻放着嫣紅粉黛,花團錦簇。她隨口問道:“請問這裏是華家大院嗎?”
老頭這回倒是回答得乾淨利落:“不是。”
隨手就要關門。
小梅姑娘伸手擋住,説道:“老人家!華家大院是江湖客傳誦一時的好主人,為什麼今天不讓我進去呢?再説,像我這樣一個人,既喝不完你們一壺酒,也吃不了你們一升米,華家大院的主人如果在這裏的話,他如何會慳吝這一點點,而毀掉這麼多年所建立起來的聲譽。”
老頭很堅持,雙手推門,口裏連聲説道:“告訴過你,這裏不是華家大院!”
正在這時候,小梅姑娘聽到一聲悶着嘴的叫聲。
她的手一使力,大門立即大開,老頭步履踉蹌地跌跌撞撞到一邊。小梅姑娘邁進門檻,大踏步走進門裏的院子。
就在她剛一跨進院子裏那一剎,突然“唰”地一聲,一面大網迎頭蓋下。
小梅並沒有閃讓,任憑網的四周有人拉繩一收,將她像一尾魚一樣,網在當中,而且,網繩收得緊緊的。但是由於小梅頭上戴着那頂寬邊露頂遮陽笠,竟然撐住頭頂上的網,為小梅上身留下一圈可以活動的空隙。
這時候,從花圃的四周,站起來四個人,緩緩地朝着小梅姑娘走過來。
其中有人嘲笑着説道:“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闖來,死老頭有心攔住你,不讓你進來,你還偏偏要進來。這是自投羅網,怨不得別人。”
另一個人説道:“虧你有閒情跟他羅嗦,把他給廢掉,我們好上路。”
原先説話的人説道:“急什麼?我們有的是時間,明天將她們孃兒倆送回到揚州,交差了事,現在我們閒着也是閒着,逗逗這小子,開開心又有何妨!”
又一個説道:“老韓!你是老毛病改不了,八成兒你看到這小子長得俊,你又動了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