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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圖窮匕乃見 師道安足論

    在黃山之前,當今武林名振一時的高人,都齊集一起,論武功,無人能超過眼前這幾位高人;論見多識廣,誰又能勝過神州丐道宇內二書生,以及還有一位堪稱是地理鬼的妙手空空古長青?

    但是,當叢慕白道出萬巧劍客魯半班,是千面狐狸靳一原的門人之時,已經使在場的幾位高人,感到驚訝,進而竟又聽説一目大師埋塊五嶽的事,竟又是假的,使得在座的高人,都不由愧嘆出聲,像一目大師這等大事,竟然連真相都不曾摸清,若不是叢慕白和祁靈有這番奇遇,這五塊分藏五嶽的傳説,豈不是信以為真麼?

    武林中許多奇案,虛虛實實,實實虛虛,真是一門不到一門黑,即使連神州丐道宇內二書生這等奇人,對於一目大師的往事,如今也只落得愧聲一嘆。

    當叢慕白説到千面狐狸靳一原對魯半班急於知道五塊玉塊的下落,突然生了一個奇異的想法之時,神州丐道忽然伸手止住叢慕白説下去,含着微笑説道:“峯迴路轉,柳暗花明,叢姑娘!請你暫時休憩,免得你説得舌蔽唇焦,也好讓在場的諸位,不妨稍加推斷。”

    叢慕白點點頭,心中多少有些怪異,一雙秀目,凝神注神着神州丐道。

    神州丐道卻轉而向祁靈説道:“祁靈!你機緣不淺,運道頗佳,但不知你已獲得了幾塊玉塊?”

    這幾句話問得祁靈一怔,既然一目大師將真的玉塊秘笈,另有安排,則祁靈縱使將五塊玉塊齊得到手,又有何機緣運道可言?

    當時祁靈微微一怔之餘,立即應聲説道:“徒兒得到兩塊,一塊是華山楓林山莊,華山掌門獨孤叟所贈,另一塊是回春聖手逯雨田前輩所贈。”

    説着話,便從身上小心地取出兩塊玉塊,雙手託在手掌之中,送到神州丐道面前。

    這兩塊玉塊若不是由於千面狐狸指出是一目大師的故作玄虛,那真是武林之中多少人夢寐以求而又不可得的寶物,雖然如此,如今託在祁靈掌中,依然是那樣晶瑩潤澤,令人頓生愛意,即使不是一目大師的“玉塊秘笈”,也是一件足以令人賞心悦目的罕見玉器。

    神州丐道對祁靈手掌上看了一眼,點點頭,説道:“祁靈!收起來,而且要和過去一樣,小心維護,勿使遺失,勿使損壞。”

    神州丐道這兩句話,引起祁靈極大的懷疑,也引起祁靈極高的興趣。

    玉塊所以珍貴,不是在於玉塊的本身,而是在玉塊上面所記載的圖與文,因為這些圖,極有可能是指示一目大師真正埋藏玉塊秘笈之處;而這些文,更是大有可能就是玉塊秘笈的口訣,所以,玉塊因圖文而珍貴,如今玉塊既是虛假之物,尚有何價值可言?值得如此珍視與寶藏?祁靈之所以懷疑,豈是無因?.但是,祁靈深知恩師學究天人,明察秋毫,他所以如此慎重吩咐,必有其特別用心,因而也引起祁靈的極大興趣,當時將兩塊玉塊小心收妥之後,抬起頭來,口稱:“恩師!”

    神州丐道搖搖頭説道:“現在不許你多問,慢慢用心想想,你要慢慢地體會我道人的用意。”

    金沙伯樂在一旁忍不住叫道:“叢慕白這娃兒説得正到好處,你師徒在一旁打什麼啞謎,半路上打斷話柄,叫人好不難過。”

    神州丐道笑嘻嘻地説道:“叢姑娘説了半天,也該讓她休歇一會,我不是説過,也好讓你們趁此機會,稍加猜測麼?白老兒!你猜着了沒有?”

    金沙伯樂不住地搖頭説道:“狐狸本來就是善變,何況他老兒還是一隻千面狐狸?我白完元以善識馬性聞名金沙大漠,可沒有本領能善識狐性。”

    金沙伯樂如此一本正經説來,引得旁人不禁哈哈一笑。

    紫蓋隱儒含着微笑向神州丐道説道:“與其猜測,倒不如讓他們敍述到頭,丐道友之意,無非是讓慕白暫時休憩一番,既然如此,何不讓祁靈接述下去?”

    神州丐道呵呵地笑道:“千面狐狸雖然善變,難道還能變脱天山雙俠的意料之中麼?只不過是讓他們説出來對證一番罷了。”

    説着,便轉而向祁靈説道:“這一段應該是關係到靳一原的雙目失明,和魯半班的欺師滅祖,祁靈!你要詳加説明,毋使遺漏。”

    祁靈坐正了身體,謹聲應是。

    其實,在當時天柱山飛來峯三擔種的茅舍當中,祁靈可沒有現在神州丐道説得如此理所當然,而是充滿了詫異與茫然。

    當時祁靈心裏止不住暗自忖道:“靳老前輩有什麼奇異的想法?為何不直接了當地向魯半班説明其中原委?魯半班是靳老前輩唯一的衣缽傳人,而且又是他最喜愛的人,靳老前輩已經將自己一身所學,都傳給魯半班,所不能傲視當今的,只有武功一項,如今既然有一目大師這個玉塊秘笈,而且靳老前輩又是唯一知道真正藏地之人,他為什麼不肯在當時告訴急欲一知的魯半班?這是令人難以想像的事。”

    可是,當時在叢慕白的心裏,也在不住的思忖,她所想到的,卻是另一個疑問,她奇怪地暗想:“靳一原老前輩博學多才,精通醫道,熟諳易容,尤其擅長各種精工技巧,所唯一不能稱絕於世者,只有武功一項,聽他方才口氣,分明對於一目大師埋藏秘笈之地,瞭若指掌,他為何當初自己不去取回,練成一身驚世駭俗,稱絕古今的武功?難道他有所不願?難道這其中還有何種秘密麼?”

    祁靈和叢慕白姑娘,兩個人有同樣茫然懷疑的心情,但是,所懷疑的內容,卻是各有相異之處,兩個人坐在那裏,都默然不作一聲,不住地在自己心裏盤問着可疑之處。

    這一段時間的沉默,千面狐狸靳一原在稍微一頓之後,便又笑着説道:“祁靈!你們兩個人對於我這個奇異的想法,不感到有一點詫異麼?”

    祁靈應聲説道:“晚輩不敢相瞞於老前輩,心中確有不少詫異之處。”

    靳一原笑着點點頭,説道:“你説有何可詫異之處?”

    祁靈説道:“當時魯半班為老前輩唯一之愛徒,為何沒有將這件武林秘密,應他所請,毫不保留地告訴他?難道老前輩已有預感,預料到魯半班有欺師滅祖之意麼?”

    靳一原哼了一聲,點點頭説道:“這問題是當然而出,只是你問得更有道理。”説着話,掉過頭,轉向叢慕白問道:“慕白!你娃娃是否另有所見?”

    叢慕白略微沉吟了一下,含着笑聲説道:“晚輩卻另有一種詫異,只是怕有直言冒瀆之處。”

    靳一原笑道:“你娃娃在飛來峯三擔種上,此時此地在老夫茅舍之中,是為貴賓,一切説話,應該是百無禁忌。”

    叢慕白説道:“老前輩方才言下之意,對於一目大師玉塊秘笈的真正藏處,瞭若指掌,如此,老前輩何不自己前去取回,練成不世武功,為一目大師遺學放一光彩?”

    這幾句話一出叢慕白姑娘之口,靳一原想必沒有料到她會提到這個問題,一聽之下,渾身微微一震,半晌沒有説話,良久,才嘆了一口氣,説道:“慕白!你娃娃這個問題問得好,問得好!”

    叢慕白一見靳一原這種失常的神情,不禁心裏為之一驚,心裏忖道:“我説這話,是得罪了他麼?如果不是,那一定觸痛了他的隱痛,如此説來,這玉塊秘笈之中,還有一段為別人所不知的隱情。”

    靳一原連説兩聲“問得好”以後,停頓了一會,説道:“慕白!讓老夫先説與目前有關的事,你的問題,容待以後再説吧!”

    叢慕白那裏還敢多講話,只輕輕地説道:“老前輩!我沒有説錯話麼?”

    靳一原不禁又露出一絲淡淡地笑容,那一雙緊閉的眼睛,在眼角上忽然擠出兩顆晶瑩的淚珠,使他臉上這份笑容,更顯得有一份難言的愴涼意味,他搖搖頭説道:“慕白!你娃娃沒有説錯話,你的問題,遲早老夫會告訴你,不要在心裏存有疑慮,你懂老夫的意思麼?”

    叢慕白點點頭,很恭謹地應了一聲:“是。”

    靳一原又轉面向着祁靈,隨即用衣袖輕輕拭去眼角的眼淚,立即又豪放地笑了一下,説道:“祁靈!你可是問我為何當時不直接了當地告訴魯半班,又生什麼奇異的想法,是麼?”

    祁靈應聲説道:“魯半班真面目未露,老前輩愛如己出,一身武功技藝,點滴傾衷相授,毫無吝嗇,為何獨獨對於一目大師玉塊秘笈埋藏之處,不肯直接説明?晚輩不明即此。”

    靳一原點點頭説道:“老夫不肯當時立即説明,與當時突生一個奇異想法,是有密切相連的關係,但是,真正歸究起因,應該説是天意如此,對於魯半班而言,倒不是人謀不臧。”

    這一句“人謀不臧”,説得祁靈心頭一震,立即説道:“聽老前輩言下之意,魯半班是早有預謀而來的麼?那他如何能知道當今之世,只有老前輩知道一目大師的真正秘密?”

    靳一原搖頭説道:“他何嘗知道老夫是曉得這項秘密的第一人?我説他人謀不臧,只不過是説他聽到玉塊秘笈的傳説以後,所表現的那種急不可待的愚蠢行為。”

    叢慕白在一旁插口説道:“老前輩!你當時到底有了一個何種奇異的想法啊?”

    靳一原聞言呵呵笑道:“是老夫把問題扯遠了,慕白這娃娃已經有了灼急的心情。”

    説着話,他微微轉側回頭,對着叢慕白説道:“當時的魯半班,就和你娃娃現在一樣,他是急於要知道玉塊秘笈的下落,而且其灼急的心情,較之你今日,更要急到數倍,以老夫當時對他溺愛的情形而言,應該立即毫無猶豫地將我所知道的實情,告訴給他,但是,突然間老夫頓生一種感覺……”

    祁靈聞言不由地脱口嘆道:“老前輩在如此溺愛情形之下,竟然一反常例,沒有立即告訴魯半班,而且另生一種他樣的感覺,這真只有歸之為天意了。”靳一原點點頭,也慨嘆了一聲,接着説道:“老夫當時突然感覺到,魯半班隨我習藝多年,尊師重道,恭順有加,從來沒有一點違逆之處,為何今日一聽這玉塊秘笈之事,便突然一變而為如此急躁失常,而且在言詞之間,無形地流露了有欠尊敬之意?”

    靳一原説到此處,又搖頭微露一絲苦笑,接着説道:“其實老夫平素為人,極不注意這些俗禮,師徒之間,日常相處,尚有何恭敬有禮之需?但是,實在是由於魯半班平日太過尊敬,而那一刻又太過失常,才使老夫起了詫異之心,止不住心裏暗自忖想:難道魯半班平日的二切,都是假裝做作的麼?如今重利當前,便禁不住露出了原形?”

    叢慕白立即説道:“老前輩這個懷疑,是有道理的。”

    靳一原苦笑説道:“如今是覺得這個懷疑有理,但是在當時老夫突然如此懷疑魯半班,卻是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大失常態,我如何能對自己所鍾愛的人,發生如此懷疑?但是,老夫秉性如此,一經想到,便要做到。”

    祁靈説道:“於是老前輩便有一個奇異的想法?”

    靳一原點點頭説道:“祁靈説的不錯,這個懷疑,使老夫有了一個奇異的想法,老夫突然想起,魯半班隨我習藝數年,他的真情真性,是否確是如此?是否確是表裏如一?何不趁這個玉塊秘笈的事,來對他試探一番。”

    叢慕白説道:“老前輩當時如此靈機一動,為武林消彌了一切空前的浩劫,設若當時告訴魯半班玉塊秘笈的真相,讓他得到了這部集武學大成的秘笈,天下生靈將何以堪?”

    祁靈也接着説道:“老前輩當時試探魯半班的情形,是否有如晚輩乍人飛來峯的今日?”

    靳一原呵呵笑道:“祁靈!你娃娃還將這件事,耿耿記在心中麼?”

    祁靈紅着臉搖頭笑道:“晚輩何敢?再則也不致如此鼠肚雞腸,何況老前輩相試於晚輩,只是對晚輩的考驗,晚輩何致如此不識好歹?”

    靳一原笑道:“老夫只是和你娃娃説句玩話罷了,其實魯半班當時何需如此再三相試,僅此微微一點,便將自己本性暴露無遺,説來真是令人如今思之,猶有餘忿與傷心!”

    叢慕白問道:老前輩究竟是如何相試於魯半班?”

    靳一原説道:“當時老夫只隨意地説了一句:五塊玉塊分別埋在五嶽,如今年深月久,老夫也未必能記憶得清楚,好在老夫立意從此歸隱山林,即使輕而易舉得到這玉塊秘笈,對老夫而言又有何益?是凡奇珍異寶,大抵都靠緣份,看來這本秘笈,與我無緣,隨他去罷。”

    祁靈聞言微有感嘆之意説道:“魯半班迷失心竅,當時一定是以老前輩這一段謊言信以為真。”

    靳一原卻長嘆一口氣,感慨萬端的説道:“祁靈,你這句話有待商榷,老夫説的那話,前半段是謊言,後半段卻是真情實在,一則我確是想要歸隱山林,再則,我説這玉塊秘笈要待有緣,何嘗沒有給魯半班暗示之意?只可惜他當時那裏還有心情,體會老夫這點暗示?”

    叢慕白接着説道:“魯半班他當時的態度,便有了背叛師門之意麼?”

    靳一原點點頭説道:“當時他沉吟了一會,隨着他又哀求老夫帶他前去尋找玉塊,老夫立即斷然拒絕,並且告訴他,老夫傳他一身技藝,包含武功在內,足以在武林中立足,只要自己還能力求上進,何須玉塊秘笈,照樣可以出人頭地。”

    祁靈嘆道:“老前輩當時雖然是有意相試,其實所言的種種,何嘗不是金玉良言,句句值他猛省,可惜魯半班如此聰明伶俐的人物,竟不能體察老前輩這些良言的精義。”

    叢慕白説道:“大凡一個人有了異心,靈智便被矇蔽,魯半班被一目大師那種神奇的傳説,弄得神惑目眩,一心只想如何兒得玉塊秘笈,那裏還能想到其他?”

    靳一原長嘆出聲説道:“這都是你們這些年青人,所應該引以為鑑的,一個人讓外物所矇蔽,靈智自然斷喪殆盡,事可危矣,魯半班見老夫斷然拒其所請,突然一個冷笑,霍然倒退數尺,指着我説道:“千面狐狸!你休要如此假作正經,道什麼機緣,講什麼歸隱?只不過是你不願意我的武功超過你而已,告訴你,只要五嶽不崩,我魯半班自有尋找到五塊玉塊之時,到時候看你還有何説?”

    千面狐狸説到這裏,神情一轉而為激動,頦下銀髯,微微顫抖,一雙緊閉的眼睛,比平時閉得更緊了,使人想到,只要他一睜眼之際,淚水便自然而流。

    他坐在那裏,屹然沒有一絲移動,心裏的悲憤,已不難想見其一斑。

    祁靈和叢慕白也默默地坐在一旁沒有講話,他們二人的心裏,對於靳一原當時這一份至重的打擊,由衷地有了極深的同情。

    良久,叢慕白才輕輕地問道:“靳老前輩!魯半班説了這些欺師滅祖的話以後,他就逃走了麼?”

    靳一原忽然一昂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臉上浮出一絲極不自然的笑容,搖搖頭説道:“他退後數尺,原本準備逃走的,但是他的話沒有説完,他還沒走。”

    叢慕白驚道:“他方才那些話,每一句都足以使之驅逐門牆,或處以刑罰,他還要説些什麼?”

    靳一原苦笑説道:“就憑那些話,老夫尚不致於雙目失明,他接着指着我説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若依他的秉性,為除後患,他要下手將我制於死命之後,才肯離去,但是,他到底還念我數年以來,對他傳授多種技藝,各種功力,而且,確未藏私,因此,他才饒我一命。”

    祁靈大驚説道:“此人不僅喪心病狂,而且猖狂自大,口不擇言,他雖然得到老前輩真傳,但是,畢竟火候不夠,他如何能加害於老前輩?”

    靳一原點頭説道:“魯半班當時所説的倒是真情。”

    祁靈和叢慕白當時幾乎為之瞠然失色,如此説來,魯半班的功力竟比千面狐狸靳一原還要高出一籌麼?

    靳一原雖然是閉着雙眼,對於眼前的情形,卻是瞭如指掌,他立即察覺到祁靈和叢慕白的神情有異,便又接着説道:“傻娃娃!你們可曾想到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魯半班如果當時不露聲色,等到後來伺機下手,老夫豈能時時刻刻對自己愛徒,嚴加防範?”

    叢慕白聽了這句話,才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祁靈卻追着問道:“魯半班如此欺師滅祖,人神共棄的行為,老前輩當時可曾給予懲罰麼?”

    靳一原搖搖頭説道:“沒有!但是,我對自己有了懲罰。”

    祁靈和叢慕白雙雙地“啊”了一聲,兩個人幾乎是同時地將眼光落到靳一原那一雙緊閉的眼睛上。

    靳一原忽然站起身來,緩緩地走了兩步,停下來對祁靈和叢慕白説道:“老夫當時在怒火之餘,只要一舉手,便可以取魯半班性命如反掌,但是,正是我舉手掌的瞬間,頓然有一種自懺的意念,急襲心頭,我不責己,遑論責人?”

    叢慕白説道:“老前輩!你何錯之有?何需自責?”

    靳一原搖搖頭説道:“娃娃!你忘了我方才説過,老夫闖蕩江湖垂數十年,雖有善績,亦有惡行,為人之道:‘千善應該,一惡難容。’魯半班如此對我,那是我的報應。”

    靳一原説這句話的時候,心情是有無比的沉重,沉吟了一會,又接着説道:“老夫行年已老,識人極多,奈何不能察及自己的門下弟子?對於一個人的心地本質,毫無所識,便冒然傳以全身絕藝,不怨自己有眼無珠,能怨何人?”

    祁靈為靳一原這種沉重的語氣,感動不已,剛叫得一聲:“靳老前輩!……”

    靳一原搖手止住祁靈説話,他極其凝重的説道:“祁靈!老夫相信你和慕白這娃娃已經知道了這件事的後果,但是,事情已然説到如此地步,何不容老夫有始有終,詳説其情?”

    叢慕白叫道:“老前輩!當時你縱容魯半班逃走了麼?”

    靳一原點頭説道:“是老夫縱容他走的,但是,縱他逃走之前,老夫曾經説了幾句話。”

    叢慕白仰頭,望着靳一原,認真地問道:“老前輩!你是訓誡他一番,然後縱他而去的麼?”

    靳一原忽然縱情豪放地笑了一聲,伸手在叢慕白秀髮上,輕輕地撫摸了幾下,接着説道:

    “娃娃!像魯半班這等行為,老夫殺他都不屑,還對他有何訓誡之言?”

    叢慕白不解地望着靳一原問道:“如此老前輩向他説些什麼?”

    靳一原説道:“老夫當時只叫住魯半班,要他稍等一會,讓他看一個不能識人的下場。”

    祁靈此時禁不住激動地問道:“老前輩!是你當時當着魯半班的面,自毀雙目,以自處識人不真的懲罰。”

    靳一原平靜異常地點點頭,説道:“老夫用自己身上一瓶毒蛇涎,塗入雙目,從此失明至今。”

    千面狐狸靳一原這幾句話,説得異常安詳,話氣平和已極,但是,在這平和之中,仍不難聽出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哀。

    這一絲淡淡似有如無的悲哀,感染了祁靈,也感染了叢慕白,大家都頓時為之默默無言,直至良久,叢慕白竟不由而然地流下兩點眼淚,滴在千面狐狸靳一原的手臂之上,靳一原緩緩地收回自己的手臂,慢慢地説道:“慕白!你娃娃的心腸很好,老夫很高興你和祁靈都是如此心地良善,讓老夫對人恢復信心,知道這個世界上,仍舊還有好人,而且好人畢竟比壞人要多。”

    祁靈和叢慕白當時被這一種莫明的感慨,充塞胸間,一時思想悠悠,心情慼慼,一時説不上話來,一時也無話可説。

    千面狐狸靳一原自己沉默了半晌,忽然笑道:“祁靈!老夫已經將這一段往事,勉強敍説一遍,並不是想換得你們兩個娃娃的一片同情之心,而是老夫借這個事實,一則説明老夫屢次相試於祁靈的用心所在,再則,這一段往事如果還能有助於兩個娃娃,一些警惕之意,則更是意外之獲,如今事情既已説明,就不必再去想它,祁靈!你也可以將你的來意詳加説明了。”

    祁靈聞言立即説道:“晚輩來意,老前輩諒已知其梗概,魯半班佔據黃山,雖然尚未明目張膽稱亂武林……”

    叢慕白搶着説道:“那是因為他還沒有找到五塊玉塊的原故。”

    靳一原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祁靈接下去説道:“但是,魯半班卻遍佈爪牙,陰謀擾亂武林安寧,即使五塊玉塊他無法得到,他也要仰仗陰謀,逞其殘酷野心,這其間先後蒙受其害的……”

    靳一原接着説道:“祁靈!魯半班離開老夫這十餘年之間,雖然老夫隱居未出,但是,老夫只要遇到一次武林人物,談起近十數年來武林中的驚人大事,老夫便知是魯半班所為,所以其間細節,你已不必詳敍。”

    説到此處,叢慕白姑娘忽然在一旁暗暗抽泣,滿面流淚。

    靳一原嘆着氣説道:“慕白娃娃!方才的話想必又觸動你的思親之情,其實當年我聽到令尊在四川境內的遭遇,便料定是魯半班嫁禍華山而為,所以,當你無意之中撞到飛來峯,與老夫相遇之際,知道了你的身世,便觸動傳藝之心,説來無他,魯半班畢竟是老夫曾經授業的弟子,他造孽,老夫能為之盡一分力,了一點心頭之疚,我又有何吝慳?慕白娃娃!你知道這其間的隱情麼?”

    叢姑娘此時已經按捺不住,撲到靳一原身上,痛哭失聲。

    靳一原輕輕拍着叢慕白的肩頭,嘆着説道:“娃娃!徒哭何濟於事?你們還沒有説明此行的真正用意,你們是要我前往黃山,整頓一下自己的門規,以稍減自己的罪愆是麼?”

    叢慕白漸漸地停住眼淚,看了祁靈一眼,便將黃山的情形,從頭敍述了一遍。

    靳一原聽得非常出神,最後才接着説道:“魯半班為人聰明絕頂,能夠將所學觸類旁通,舉一反三,若據你方才所説的經過看來,黃山今日一切機關埋伏,不僅奧妙無比,巧奪天工,而且其毒無比,威力更增百倍,看來這件事是頗費周章,而且是不易為的一件事。”

    祁靈聞言霍然而起,正待説話,卻被靳一原一把拉住,向祁靈説道:“祁靈!你稍安毋躁,方才那兩句話剛一出老夫之口,老夫便知道要激起你豪氣無邊,你是否要立志親手掃除黃山魔氛,甚而不要老夫下山相助?”-

    祁靈被靳一原一口道中自己的心事.當時不由地臉上一紅,尷尬地説道:“晚輩做事,但問是否盡力,以求無愧我心,至於成功與否,在所非計。至於老前輩!本已隱居深山,不應前來驚動。……”

    靳一原聞言呵呵大笑,攔住祁靈説話,他卻接了下去説道:“既然不欲驚動於我,又何必如此千里迢迢,尋找老夫?祁靈!休要再説意氣之言,老夫方才所説魯半班不易與,確係事實,但是並非不可為,祁靈!年青人做事,應求成功,則必需小忍,不應先暴其氣。”

    祁靈被靳一原如此一説,心中不勝愧怍,欲説無言,只有在一旁靜靜地聽着。

    靳一原接着伸手將祁靈雙手抓住,緊緊地握着,説道:“祁靈!論機關技巧,魯半班勝你多多,但是論武功高低,則魯半班必非是你敵手,你不必為此不安。”

    祁靈這才透過氣來,含着愧意地説道:“晚輩因為曾經摺辱在黃山,所以一聽老前輩之言,才引起激動一拼之心,老前輩如此刻意開導,晚輩更是愧怍莫似,本來黃山之事,關係整個武林,晚輩何能以個人榮辱,來牽扯到整體的成敗?”

    靳一原笑道:“祁靈本是聰穎絕頂之人,何須老夫多費口舌?如今黃山問題老夫所應該盡力者,便是這些機關埋伏,若論魯半班從前所學,老夫雖然雙目皆瞽瞎,也是瞭如指掌,指顧之間,黃山的機關埋伏,皆不足阻撓你們長驅直入,但是如今……”

    祁靈沉重地説道:“老前輩!你此番盛意,已使晚輩不虛飛來峯之行,正如老前輩方才所説,一切均有天意,是事盡力而為,只要天道無虧,相信魯半班終必歸於毀滅。”

    靳一原點頭説道:“是啊!盡人事,聽天命,做人是應該如此,但是,盡人事並非就是盡一己之力,你懂麼?祁娃娃!”

    祁靈一聽靳一原有了怒意,連忙説道:“老前輩之意……”靳一原説道:“即使你娃娃不來請老夫出而相助,只要老夫知道了魯半班的近況,也要設法前去,我不能讓自己的罪愆愈陷愈深。”

    祁靈急忙説道:“方才老前輩不是説到,因為……老前輩的雙眼……”

    靳一原點頭説道:“不錯!老夫雙眼雖瞽,在武功方面較之以前明眼時,更有進益,但是,若在破除機關埋伏方面,確是可慮之事,然而,這就是需要盡人事的地方。”

    祁靈急忙又接着問道:“老前輩!晚輩可以盡力麼?”

    叢慕白也在一旁接着説道:“老前輩!還有我。”

    靳一原呵呵笑道:“有!有!你們二人都有事情相煩,雖然,相煩你們的事,都是輕易可成的事,但是廣憑你們的聰明才智,和一身出眾的功力,較之旁人,又要容易多少倍。”

    祁靈和叢慕白都凝神以聽,因為,他們覺得在千面狐狸靳一原口中説出來的“不是輕易可得”,其困難的情形,也就不難想像。

    靳一原先向祁靈説道:“老夫雙目盲去十數年,憑着自己靜心潛修,在這行止舉動之間,無異常人,甚而與人動手拆招,聞風知式,聽響變招,並不減低老夫的功力,但是,黃山各種機關埋伏,卻比不得與人動手過招,一觸之間,十方八面俱是死機,所以,老夫當前急務,便是如何使之雙目復明。”

    祁靈聞言,不由地輕輕“啊”了一聲,靳一原説的都是實情,但是,如何使他雙目能為之復明?靳一原醫道通神,在這十數年之中,尚且無法治好自己,如今祁靈能有助於他麼?

    當時祁靈輕聲説道:“老前輩要晚輩效勞何事?”

    靳一原説道:“老夫雙目當初是被毒蛇涎燒壞,以致滿布血絲,光明盡失,如今能得一截清涼無比百年以上的黃蓮根,和數滴十年陳雪水,老夫自信光明有望。”

    祁靈聞言應聲説道:“只要物有所在,晚輩必以全部精力,來尋求這兩種稀見之物,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但請老前輩在這飛來峯上,靜候晚輩好消息。”

    靳一原點點頭,臉上浮起一陣欣然笑意,説道:“祁靈能有如此用心,何愁天下無不成之事?老夫如此靜候好音便了。”

    叢慕白在一旁急着説道:“老前輩!尚有何事需要晚輩效勞?”

    靳一原轉面向叢慕白沉重地“嗯”了一聲,接着仰起頭思忖了一回,才又緩緩地説道:

    “慕白!你娃娃這件事,較之祁靈,要困難許多,如果你的酌情力有未逮之時,不如稍作等候,一俟祁靈覓得百年清涼黃蓮根,和幾滴十年陳雪水,再作從長計較,也未嘗不可。”

    叢慕白聞言不由頓時秀眉微軒,霍然而起,説道:“老前輩莫非對晚輩信心不堅,容或以為晚輩功力不夠,而有所躊躇否?”

    靳一原微笑搖頭説道:“慕白目前一身功力,足夠闖蕩江湖,面會當今一流高手,應無懼色,但是此事非全憑武功,可以完成,機緣與智慧,卻是極為重要。”

    叢慕白立即説道:“如此説來,老前輩已經斷定晚輩機緣不佳,智慧有限了。”

    靳一原大笑而起,説道:“慕白娃娃!老夫只是指出此事困難,並非斷言你娃娃不能竟功,你娃娃何至如此一意如是?”

    叢慕白説道:“既然如此,老前輩何不説明,要晚輩效勞何事?”

    靳一原嗯了一聲,點點頭説道:“慕白信心堅定,一如祁靈,縱有困難,必能克服,不過這事。確是當得上困難二字,慕白不可掉以輕心。”叢慕白聞言,微微皺起秀眉,説道:

    “老前輩方才不是説到,天下無不可為之事麼?”

    靳一原點頭説道:“自然如此!方才老夫也曾説過,除了武功和智慧,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便是機緣,只要機緣妥當,何事不可以手到功成,而不費吹灰之力。”

    叢慕白不耐地問道:“老前輩,究竟要晚輩何處效勞,竟要如此再一叮嚀,再四囑咐?”

    靳一原臉色霍然沉下,沉重語氣,緩緩地説道:“魯半班對於精工技巧一道,雖不致超過老夫,但是,十數年來,其領悟之深,瞭解之透,已經到達化境,因此,他對於黃山十餘載的全力經營,其埋伏之巧,與其設計之毒,當今無兩,舉世無雙,在這種情形之下,老夫要以萬全之策,破除黃山所有的重重埋伏,與無盡的機關,必須要有一件東西。”

    説到此處,靳一原嘎然而停。

    叢慕白和祁靈也為靳一原這一段音韻沉重,出語真誠的話,為心裏栓上一個大疙瘩,究竟要有何種東西,才可以有把握一舉擊破黃山那些巧奪天工的機關埋伏?

    易言之,如果得不到這件東西,靳一原縱然是以雙目復明之身,也未盡然有絕對把握能手到功成,靳一原尚且如此,遑論及其他?

    祁靈和叢慕白再一回想他們雙雙陷落黃山天都峯的情形,無形之中,更增加了心頭的沉重,當時叢慕白禁不住先問道:“老前輩!這是一件什麼東西?”

    靳一原簡簡單單地回答説道:“黃山天都峯機關埋伏設置要圖。”

    此語一出,祁靈和叢慕白一齊為之恍然,但是,又立即一齊為之默然。

    靳一原接着説道:“根據老夫對於技巧一道之體認,各種埋伏機關,必先有藍圖設計,魯半班自然不能脱離此一範疇,獲得這項藍圖,等於按圖行事,魯半班必然束手無策。”

    祁靈點頭説道:“此圖既然如此重要,魯半班必然重視有逾生命。”

    叢慕白説道:“如此説來,只要獲得此圖,天都峯便是土崩瓦解了。”

    靳一原搖搖頭説道:“這張圖如果落到旁人手裏,等於目不識丁之人,何異一張白紙?”

    説到此處靳一原突然搖着雙手説道:“此事只説到此處為止,這百年清涼黃蓮根,十年陳雪水,要靠機緣,天都峯説明圖,更是要靠機緣,機緣二字勉強不得,你們兩個人要牢記我言,若有所獲,即來飛來峯,老夫隨時在此靜候。”

    祁靈和叢慕白一聽靳一原言下之意,已經準備送別,他們也知道這兩件事確不易為,也應該早日離開飛來峯,分途努力,以期早日完成所望。

    當時兩人便站起身來,正準備告辭,靳一原忽然又伸手攔住笑道:“並非老夫下令逐客,而是事實不容你在山上久留,不過在臨別之前,老夫尚有一點贈品,要你們帶在身旁。”

    祁靈和叢慕白正準備辭謝,靳一原已經拍掌微嘯,招呼了門外的兩個大猩猩,轉而又向祁靈和叢慕白説道:“老夫只顧和你們閒談往事,幾乎忘卻了一件極有可能發生的大事。”

    祁靈聞言一驚,立即搶着;問道:“是飛來峯前麼?”

    靳一原搖頭説道:“是黃山天都峯。”

    叢慕白一聽是“黃山天都峯”,不禁大急,連忙説道:“莫非天都峯內起了變化,晚輩若不能手刃仇人,此生難安,不過,老前輩在此時此地,如何知道天都峯的情形?”靳一原笑道:“凡事都是理所當然耳,只要按理推測,雖不中亦不遠矣。”

    祁靈點點頭,他已經深深地覺得這位武林奇人,確實有其不同於常人之處,內心之敬佩,與時俱增,當時他接着問道:“黃山天都峯,究竟會發生些什麼大事?”

    靳一原説道:“老夫如此冒然推論,只怕就在最近數日之內,天下武林三大奇俠,都要到達黃山天都峯,如有不幸之事發生,便是三大奇俠恐有意外之失,自然,魯半班只怕也難討得好處。”

    祁靈聞言渾身一震,搶着説道:“三大奇俠?三大奇俠是何人?”

    靳一原不慌不忙地説道:“神州一丐道,宇內二書生。”

    是靳一原故作驚人之筆,還是他有未十先知之能?

    無論是前者或後者,都足以使祁靈和叢慕白為之霍然大驚,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心裏都有一種意外的想法:“他何以知道恩師一行到達黃山天都峯?恩師一行何故前往黃在天都峯?”

    但是,祁靈和叢慕白兩個人四隻眼睛,都注視在靳一原的臉上,卻發現不了這位千面狐狸有任何一點是開玩笑的成份在內。

    靳一原此時正着臉色,緩緩地説道:“祁靈你們不必驚奇,老夫説此話時,雖然不是親自目睹,卻也不是無中生有,空穴來風,方才老夫已經説過,凡事自有其理,據理而推,不難望其不遠矣,祁靈還記得否?你和慕白這娃娃,前後雙雙陷身天都峯之際,是否會有他人知道?”

    祁靈頓時為之恍然大悟,立即轉面向叢慕白説着:“叢姊姊!你我先後離開南嶽,遠走黃山之時,令師紫蓋隱儒已兼程赴北嶽,會晤姚老前輩,而小弟則是奉家師之命,匹馬追蹤,因此他們三位老人家,極有可能對於你我失陷黃山之事,而有所聞。”

    叢慕白點頭説道:“我隨魯沂離開南嶽,恩師不能毫無所覺,黃山畢竟不是小地方。”

    祁靈説道:“那還在其次,最為要者,小弟雖然對黃山一地,遵約守口如瓶,我恩師能如此視若無睹,漠不關心麼?還有一個妙手空空古老偷兒,他明知我追蹤叢姊姊前往魯半班的住處,他能如此眼睜睜地讓我撇他而去?”

    其實他們猜的都相差無幾,最主要的金沙伯樂那匹馬的原因,還是沒有人能料到。

    祁靈和叢慕白這樣恍然對語,靳一原卻在一旁接着説道:老夫不明真情,但是,有一點可以料定斷然無差,神州丐道一生不收門人,如今有你這樣根基稟賦都是上乘的徒兒,他能對你的安危,視之漠然麼?斷然不會,神州丐道一生刁鑽厲害,他只要稍一耍弄手腳,慢説是你祁靈娃娃,換過當今再高明的人,也難發現。”

    祁靈實在想不起自己在何處不留心,讓恩師跟上了還毫無所覺,不過靳一原如此説來,合情合理,不能令人不信。

    靳一原接着説道:“神州丐道既然知道祁靈和慕白你們兩個娃娃,雙雙陷落黃山,他必然會前往黃山一探究竟,宇內二書生能及時同行,自然也是合理之事。”

    靳一原如此説來歷歷如繪,説得祁靈和叢慕白既敬服又耽心。

    武林當今三大奇人,陣往黃山,任憑萬巧劍客魯半班如何了得,相形之下,螢光何敢與皓月爭輝?但是,祁靈他們耽心的是;這三大奇人都是光明磊落的胸襟,萬一魯半班冒死弄鬼,有道是:“暗箭難防”,萬一有了閃失,恩師一世英名付諸東流,而祁靈等也是萬死難贖其罪,因此,祁靈和叢慕白聽完靳一原如此真有其事的説來,他們二人如何能不為恩師耽着心事?但是,靳一原安靜如常地接下去説道:“神州一丐道,宇內二書生,如果這三個人果然集會一起,到達黃山,以他們的身望和武功而言,必然是堂堂正正登山相見,查問你們的下落,哼!這其間如果北嶽秀土能夠稍加忍耐,暫時按下他與萬巧劍客之間的仇恨……”

    祁靈立即一驚説道:“老前輩也知道無名毒梭這件事麼?”

    叢慕白也搶着説道:“什麼?我師伯他老人家與魯半班之間,還有仇恨麼?”

    靳一原笑笑先向祁靈説道:“老夫不是説過,對於近十數年來,魯半班的所為,只要聽到一些蛛絲馬跡,老夫便能推論不差分毫,無名毒梭之事,何獨例外?”

    轉而他又向叢慕白説道:“這件仇恨説來話長,且與眼前之事無關重要,回頭讓祁靈告訴你,老夫此時要告訴你的,武林三大奇人,聯袂前往黃山,魯半班尚不敢輕舉妄動,除非逼他無路可退,才不惜落個兩敗俱傷,不過……”

    説到此處,靳一原頓了一下,不覺又笑了起來,説道:“這些都是推理的話,換言之。

    只不過是猜測而已。”

    這時候,兩個大黑猩猩,從另一間房裏走出來,兩雙大手上,各拿着一個圓形黑鐵球,走到千面狐狸身旁,小心翼翼地將鐵球交到千面狐狸靳一原的手裏。

    靳一原兩手拿着四個鐵球,向祁靈説道:“你們離開飛來峯,就要兼程前往黃山,如果神州丐道和宇內二書生,都出老夫意料之外,沒有前往黃山,你們應該設法通知你們的師傅,讓他們知道你們安然無恙,然後各自分頭去辦老夫所託之事。”

    叢慕白接着説道:“老前輩推論得句句有理,只怕這事盡在意中。”

    靳一原點頭説道:“老夫相信他們不會立即破臉相向,你們早一點趕到,用這四枚黑鐵球,制服魯半班,使你們的師傅,不致破臉相對,有受傷上當之慮。”

    祁靈看着靳一原手中那四枚黑黝黝的鐵球,奇怪地問道:“老前輩這是何物,能夠制服魯半班?”

    靳一原將三枚鐵球交到祁靈手中,便説道:“我們到外面走走。”

    祁靈和叢慕白滿心不解地,隨着靳一原走出茅舍,來到屋外如菌的綠草地上。

    此時,飛來峯上的三擔種,仰首上視,晴天湛藍,彷彿就在峯頂,有人説是山高月近,此時此地,令人有山高天近的感覺,倒是三擔種的周圍,羣峯環繞,峯腰幾縷白雲,似有如無地飄散在青峯褐石之間,令人視之有飄飄然的意味。

    一陣微風吹來,吹起如霧似煙的水氣,令人一陣清沁人脾,靳一原迎着這一陣清風水霧,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説道:“天柱山飛來峯,沒有一處老夫不是瞭若指掌,但是,老夫卻沒有親眼見過,祁靈你能想到這裏心情麼?”

    祁靈一時沒有話可説,只有恭謹地應道:“此次晚輩當盡全力去尋找百年清涼黃蓮根,和十年陳雪水,務使老前輩雙目復明,再看看這大千世界。”

    靳一原嗯了一聲,點點頭説道:“藥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黃蓮根與陳雪水,雖然是治療老夫這雙眼睛的良藥,還看是否有緣,老夫這黑暗歲月,應否屆滿。”

    説罷長嘆出聲,不盡慨然,祁靈和叢慕白一時也無以為勸,只有默然相隨,一時間只聽到這三擔種的周圍,只有微風掠過枝頭,輕輕細語,清泉流過石上,淺淺嗚咽,剩下的,只是一片寧靜。

    忽然,靳一原説道:“祁靈慕白你們兩個娃娃,覺得這飛來峯上三擔種美否?”

    叢慕白第一個接着説道:“美極了!在這上可擎天之處,有這樣神仙境界,不僅是美,而且是美得不俗,令人俗念俱消。”

    靳一原嗯了一聲,接着説道:“你們覺得周圍尚有何處頗煞風景?”

    祁靈接着説道:“三擔種清幽如畫,出俗超塵,只可惜左側不遠有一堵黑石,狀如黑虎蹲堂,破壞了這裏的情趣。”

    靳一原點點頭説道:“你説的是,既然今天有人看出這等缺陷,老夫就將它除去罷!”

    這句話,説得祁靈和叢慕白兩人為之茫然。

    三擔種左側那一堵黑石頭,只不過是祁靈一時的感觸,説出它像“黑虎蹲堂”,其實對於三擔種又有何礙?靳一原竟要立即聲言將之除去?

    況且這一堵黑石頭,矗在那裏,少則也得千斤,若説一時除去,並非不能,而是不易,同時,靳一原此時此地,為何如此事出突然,而且無由?

    祁靈和叢慕白怔然望着靳一原,看他如何除去這堵黑石頭。

    靳一原忽地一旋身,正確無比地面對着那塊石頭,相隔約有七八丈遠,就在這一旋身的瞬間,右手忽地一抬,只見一點黑星,脱手而出,而且功道非常,快如閃電流星,直向那一堵黑石頭飛將過去。

    祁靈和叢慕白雖然知道那是靳一原手中的一枚黑鐵球,卻不知道究竟是何用意,正是二人心存疑問的時候,忽然一聲震天價地轟然作響,祁靈和叢慕白一時沒有留心,只震得耳朵裏嗡嗡作響,心神都為之一震。

    再看前面,已經是煙霧一片,碎石橫飛,到處嘶嘶作響,等到煙霧稍薄,凝神看去,那一塊重達千斤的黑石頭,就在這樣一震之下,變成四分五裂,像這種情形,再只需要助上一掌劈空掌力,那塊黑石頭,就算徹底除去了。

    祁靈想不到這樣區區一個黑鐵球,竟有這樣的力量,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叢慕白當時搶着問道:“老前輩!方才使用的是何種物事,竟有如此威力?”

    靳一原這才笑道:“昔日有西域某武林人,適經天柱山,誤中蠱毒,為我無意之中救治痊癒,臨行贈老夫數枚,他説是霹靂珠,我卻道是震地丸,管它叫什麼,不外是硝石硫磺之類東西製成,用之對付豺狼虎豹,倒是最為有效。”

    叢慕白看了眼前那一堵四分五裂的碎石,搖搖頭説道:“其實人也不能例外,即使是銅澆鐵鑄,何嘗能經此一震?到頭來還不是肺腑移位,逆血攻心啊!……”

    叢慕白忽然像是有一新發現,連忙接着叫道:“用之黃山天都峯,何止是制止魯半班,更可以毀魯半班於血肉橫飛之中,天都峯上縱有千種機關,萬般埋伏,又能有何用?”

    靳一原搖頭笑道:“慕白!你娃娃只是如此一廂情願,天下豈有如此輕易可為之事?老夫問你,如果這枚黑鐵球朝你打來,你將如何處置?”

    叢慕白一怔,但是立即又恍然,臉上不由地一紅,點頭説道:“晚輩知道了!這黑鐵球雖然厲害,如果對方施以巧妙身法,輔以凌厲掌力,恐怕也就無能為力了。”

    靳一原笑着説道:“這就是了!魯半班吃此一嚇,你們可以趁機藉口找到台階,記住!不是你們怕他,而是謀求破除黃山的萬全之計,小不忍則亂大謀,休要以為一時的退讓,便當作氣憤不平。”

    説着話,忽然仰頭短嘯一聲,兩隻大黑猩猩像脱弩之矢,直向靳一原身旁射至。

    靳一原伸手撫摸着這兩隻大黑猩猩,笑着向祁靈和叢慕白説道:“去時路程不易,何苦要讓你們多費精力,讓這兩個東西送你們一程,只當是老夫送客出山。”

    言猶未了,不由祁靈和叢慕白二人辭謝,兩隻大猩猩一貼近兩人身前,一弓腰,背起祁靈和叢慕白,頓時起落如飛,直向陡壁懸巖之處,狂奔直上,祁靈和叢慕白背在身上,倒是有一種從未經過的滋味,當時只覺得這兩個猩猩登山越嶺的功夫,較之一般武林人物的輕功,尤有過之,到後來索性閉上眼睛,享受一番騰去駕霧的感覺。

    於是,他們二人就如此出了天柱山,於是,他們二人……

    祁靈説到此地,周圍坐的這些武林高人,才都鬆了一口氣。

    這真是:世事多巧合,人間少雷同。誰也沒有想到,會引出這樣一位隱居多年的昔日武林大魔頭,而如今又變得如此俠肝義膽,熱血仁心,更沒有想到,萬巧劍客魯半班就是千面狐狸靳一原的唯一門人。

    這一個巧遇,使大家真正體認到,天都峯上諸多埋伏確是堪人憂慮,同時也使人安慰的,千面狐狸靳一原本人,要決心再現江湖,整頓門規,如此使天都峯這一場除魔之戰,少使多少人橫屍流血。

    這是一個令人欣慰的消息,但是,卻也有人為之憂心未已,這便是天山雙俠之一的紫蓋隱儒許冰如,和金沙伯樂白完元白老頭兒。

    另外還有一個人心裏含着一絲疑問,這便是名振宇內的神州丐道人,但是,他這個疑問,他存在心裏,沒有説出來,而金沙伯樂和紫蓋隱儒,卻止不住説出他們的憂心,金沙伯樂首先就皺着眉頭説道:“武林之中最討厭的,就是像魯半班這種人,不能明拼硬鬥,專在暗算上打主意,這等人最好是讓他一脈所傳的師父,來收拾他,最是合理,不過,千面狐狸雙眼不明,也就無能為力,但是,這百年黃蓮根,十載陳雪水,一時到何處去尋?若是如此蹉跎時日,我們難道就聽憑魯半班坐大麼?”

    神州丐道笑嘻嘻對金沙伯樂説道:“白老兒!你話沒有説明白,黃山天都峯雖然機關處處,埋伏重重,在我們看來,卻算不得是魯半班的護身靈咒,所以聽憑坐大,諒無此能,只是如今我們不能越俎代皰,這份責任被我道人在天都峯一古腦推給小一輩的娃娃們,我們關心小一輩的成敗利鈍,自然希望他們能夠力蕩黃山,你放心,既不會蹉跎時日,也不致束手無方,眼前就有—人可以……”

    神州丐道這種沒頭沒腦的説了一大頓,説得金沙伯樂直瞪眼睛,聽不出所以然來,直到最後,才知道神州丐道在心中早就穩算,有一個人可以解決這百年黃蓮根與十載陳雪水的困難,當時便搶着説道:“邋遢道人你拐的什麼鬼彎子,既然有人能解決難題,這人是誰,何不早説?”

    妙手空空笑嘻嘻地望着神州丐道,在一旁接着説道:“老偷兒倒知道這個人是誰。”

    北嶽秀士含着微笑,在旁邊接着説道:“古朋友既然深知此人為誰,那必然是隨着古朋友同陣而行,如今應來未來的武林名醫、回春聖手逯雨田。”

    金沙伯樂跌腳嘆道:“此人為何我獨想他不起?回春聖手,藥到病除,金沙大漠也久聞其名,如果要找百年黃蓮根,和十載陳雪水,不找這等行家,還找何人?”

    紫蓋隱儒坐在一旁微微蹙起雙眉,點着頭説道:“十載陳雪水,百年黃蓮根,只要找到回春聖手,千面狐狸的眼睛必然復明有望,可是即使千面狐狸眼明如前,他仍然需要一樣東西,才能奏效,而這樣東西,較之十載陳雪水百年黃蓮根,也不知道要難上多少倍,前者但憑機緣,而後者卻是火中取栗,虎口拔牙,只怕不是輕易可以為的事。”

    紫蓋隱儒剛一説完這句話,叢慕白立即偎到恩師的懷裏.仰起螓首,撒嬌的叫道:“師父!您老人家不要再説了!”

    神州丐道在一旁哈哈笑道:“許大俠愛徒心切,憂思重重,我們倒是忘記這件事。”

    妙手空空卻於此時正着顏色説道:“黃山天都峯機關埋伏説明要圖,既然關係着天都峯的命脈,萬巧劍客魯半班,自然是視若性命,秘藏不宣,這種東西,除了魯半班自己,天都峯上尚不見得有人能夠知道其下落,要取得這張圖,説它不易為,確是言之實在。”

    神州丐道只是微微含着一份笑意,沒有講話,祁靈坐在一旁,這情形看得清楚,他覺得恩師這分微笑,不是毫無來由,論真情實事,盜取天都峯要圖,確是一件辣手難成的事,但是,神州丐道為何含笑?難道他另有什麼絕妙的高招麼?

    對於神州丐道,祁靈是虔誠至衷地信服,他知道恩師若無所發現,斷然不會在此時此地,笑出這等不夠關切,不夠忠厚的笑意。

    金沙伯樂首先便直率地説道:“老道!這件事換上你這假牛鼻子,也未盡然保證手到功成,你在一旁那一份假笑,不怕別人説你是幸災樂禍麼?”

    北嶽秀士忽然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接着説道:“丐道友豈是幸災樂禍之人?必然是對於這件事另有高見。”

    金沙伯樂立即叫道:“有高見何不早説,丐老道還要藏一手麼?”

    神州丐道轉頭向紫蓋隱儒説道:“許大俠休怪我道人故作玄虛,有意相戲。”

    紫蓋隱儒也立即含笑説道:“丐道友生平遊戲人間,冰如仰之已久,豈能如此俗不知趣,竟而膽敢相責麼?只是丐道友慎密入微,必有所見,能否先行見告?”

    神州丐道呵呵地笑道:“許大俠!你是為愛徒心切,故而為情所蔽,其實,你可嘗不能有所察覺,至於秀士和老偷兒……”

    剛一説到此處,北嶽秀土忽一擊手掌,啊了一聲,連忙説道:“是了!問題就在這裏。”

    説着抬起頭來,望着大家説道:“千面狐狸靳一原是何等精細明察的人,他豈有不知這幅天都峯的要圖,要如何的難取?老實説,如果慕白能夠單身一人在黃山盜得這幅要圖到手,他又何需這張要圖?事實上他便可以視天都峯如無物,千面狐狸提出這個問題之時,如果不是故意刁難,或者有意相試,便是另有契機,我們沒有發覺。”

    北嶽秀士這一番話,説得頗有理由,但是,金沙伯樂搔着自己一頭白髮,不解地説道:

    “我老頭兒心裏實在轉不過彎來,請問各位,千面狐狸他為何故意刁難?他為何有意相試?如果説這兩種理由都不能站住腳,請問這契機究竟是對何而言?”

    神州丐道笑呵呵地説道:“白老兒!你覺得除了這樣推測之外,尚有何種理由,足以説明千面狐狸所以將這件極為艱難的事情,交給叢慕白這娃兒?”

    金沙伯樂搔着頭髮説道:“我老頭兒以為,那是因為千面狐狸老昏了頭,做起事來,沒有像你們這樣多的思慮,想得那樣頭頭是道。”

    神州丐道聞言大笑説道:“白老兒!你只知道識千里馬,卻不識人,千面狐狸為人如何,但看他處理祁靈的事,便不難見其一斑,他豈是個糊塗人物?”

    説着轉頭向祁靈問道:“祁靈!你對靳一原提到黃山之時,曾否還有其他事件,忘記此時説出?”

    祁靈聞言一動,立即説道:“恩師明察秋毫,徒兒確曾約略提到失陷天都峯的經過,其間提到魯半班尚有一位傑傲不馴的妹妹,名叫魯穎。”

    神州丐道嗯了一聲,叢慕白聞言不覺脱口啊了一聲説道:“魯穎!她就是當初在黃蓋湖畔,和你訂約的那位姑娘麼?”

    祁靈點點頭説道:“她已經離開了天都峯,因為……”

    叢慕白幽幽地接口説道:“因為你使她失望和傷心了是麼?”

    祁靈臉上一紅,囁嚅地説道:“是因為她對乃兄行為,感到失望,不忍見到天都峯上冰消瓦解的慘局。”

    神州丐道大笑説道:“對了!叢娃娃!你去找這位魯姑娘,便不難有下落了!”

    這兩句話,乍聽來,似乎沒有甚麼關連,但是,稍加嚼味,大家又不禁有立即恍然之感,大家都覺得神州丐道對事情體察之深,而為之讚歎不已。

    八公山,古戰場也,淝水一戰使投鞭斷流之眾,曳甲丟盔狼狽而逃,古蹟自有人來憑弔,騷人墨客之流,背井離鄉之輩,或聞名而來,或路過而至,總之名勝古蹟,是難寂寞的。

    這天,從正陽關通往八公山麓的黃沙古道上,一騎渾身雪白的駿馬,輕快地碎步輕馳,馬上坐了一位年紀輕輕,英俊瀟灑的少年相公,那兩隻明如秋水的眼睛,正凝神向前面望着,忽然,兩道劍眉,微微蹙起,自言自語説道:“正陽關也過啦!八公山也快到了,為何還不曾有任何一點可資追尋的跡象!”

    説着搖搖頭,又説道:“祁靈弟弟做事,從無延誤,他這次從水蓮村得來的消息,斷無虛假,只可惜他要和妙手空空去找逯雨田去了,否則……”

    下面的話,又嗯了回去,雖然是自言自語,彷彿他還害羞怕説出“雙騎同行卿卿我我”

    的心聲。

    馬上人兒正是神馳心分之際,坐下的駿馬卻是忽然昂首長嘶,四蹄一分,灰塵大起,箭也似的向前飛奔而去。

    坐在馬上的年青相公倏地一驚,繼而立即伏身馬上,口中輕輕地呼叫道:“馬兒!白老前輩説你性極通靈,百年難得一遇的龍種,如今你這樣突然狂奔,莫非前面有什麼意外的事麼?”

    坐下的馬兒倒是熟諳人語,蹄下去勢依舊如飛,只是唏聿聿地長嘶了一聲,彷彿是回答馬上人語。

    馬上的那位年青相公見狀心裏頗為高興,伏在鞍頭,輕輕地用手拍着馬兒,説道:“好啊!馬兒!走了幾天,平安無事,令人寂寞得慌,看看今天有什麼新鮮的事發生。”

    此時但見馬去如矢,古道兩旁景物不住後移,倒真的有令人目不暇給之概,就這樣拔盞狂奔不到一會,馬上的年青相公忽然覺得眼前忽地一亮,就在馬前不遠,也正有一騎在古道上輕馳着。

    年青相公目力尖鋭,只在這一上眼之間,立即就看到前面那匹馬,其神駿之處,不遜於自己胯下這匹“雪蓋靈芝”,雖然他自己不是當今伯樂,卻可以憑這一眼之間,斷定它是一匹千里神駒。

    前面那匹馬雖然是碎步輕馳,但是後面的“雪蓋靈芝”卻是追風閃電,就在這位年青相公一眼看到前面那匹馬時,何消片刻時間,兩匹馬已經走個頭尾並銜,近在咫尺。

    這匹“雪蓋靈芝”就在追趕上前面那匹馬的一瞬間,倏地一揚前蹄,昂首一聲唿聿聿,頓時就這如飛的去勢,一挫而停,隨在前面馬的後面,輕走着碎步。馬上這位年青相公,在這一停一挫之間,不但是將前面的馬看得清清楚楚,連馬上的人也看得明明白白。

    馬是一匹神駿千里駒,人是一位英俊出品、玉樹臨風的俊品人物。

    馬是渾身火赤,沒有一根雜毛,頭尾丈二有餘,顧盼之間,神駿如龍,氣勢如虎。

    人卻是一身寶藍長衫,飄拂瀟灑,在馬鞍橋邊,還懸着一柄長劍,儒生懸劍,別令人有一種英氣勃然的感覺。

    後面“雪蓋靈芝”如此遽趕而至,倏然而停,自然地引起前面馬上的人注意,剛一掉過頭來,兩人如此一對面,雙方都不禁輕輕地脱口“咦”了一聲,接着兩人都不禁臉上一陣飛紅,羞意頓現。

    可是,兩個人的心裏,也是幾乎同時都在想道:“這人好生奇怪,平白地如何如此臉紅?”

    偏偏兩個人都不曾想到自己的臉上,也是紅雲乍起,朝霞未褪,就在這樣一照面之後,誰也不願意再多看對方一眼,昂然抬頭,向前平視。

    這時候,雪蓋靈芝已經和那匹渾身火赤的馬,走在並頭,馬上的兩個人,竟又是如此不屑一顧對方,這情景顯得有些尷尬。

    突然間,那位身穿寶藍色長衫的年青相公,嘴角微微一垂,輕輕地一聲冷笑,緊接着一聲叱喝,左手絲繮一抖,右手一根細小皮鞭一揚,那匹火赤紅騮,頓時擺尾揚頭,嗖地一下,遠竄到三四丈開外,隨着四蹄齊拔,黃塵大起,一溜煙向前滾滾而去。

    坐在“雪蓋靈芝”上面的年青相公,只是微微一皺眉鋒,並沒有在意,可是坐下的“雪蓋靈芝”卻是不待主人吩咐,身形一矮,平行向前直竄數丈,緊隨着後面就迫。

    馬上的相公,本待出聲叱喝,可是,他想到這匹“雪蓋靈芝”原來主人的誇獎,把正待出聲的叱喝,又忍了回去,索性坐穩鞍頭,看這馬兒追個結果如何。

    “雪蓋靈芝”果然不愧是來自金沙大漠,越過萬水千山,這“腳程”二字,譬之為閃電追風,確是當之無愧,本是相隔有七八丈遠近,可是不到一盞茶的光景,便已經漸漸追上了前面那匹火赤紅騮。

    正當兩匹起落飛騰的奔馬,要跑成頭尾一線的時候,突然前面的火赤紅騮雙揚前蹄,在半空中劃了幾下,穩當當地停了下來。

    説時遲,那時快,“雪蓋靈芝”剛一衝過前面的紅馬,倏地也是一揚雙蹄,落地而停,前面那兩隻鐵蹄,還不住地敲打着古道上的碎石黃沙,似有得意之狀。

    這兩匹馬一前一後,相差不到一個半馬身,這情形擱在任何人眼裏,都難免要生一種“有意尋釁”的感覺。

    當時坐在紅馬上那位相公,冷冷地哼了一聲,説道:“這位兄台的馬,倒是一匹千里名駒!”

    坐在“雪蓋靈芝”上面的年青相公,微有不安地説道:“兄台坐騎,也極為不俗,分明也是萬中難選其一的龍種。”

    這位相公“嗯”了一聲,立即説道:“所以,你就頓生比較一下腳力之意,是麼?”

    言下之意,不難聽出有了相當不悦之意,騎在“雪蓋靈芝”上的年青相公,自然覺察到自己這種行動,極易引起別人的誤解為失之輕佻,或者是有意挑釁,無論這兩者上人誤會的為誰,都不是他所願意的。

    當時,他也立即一帶“雪蓋靈芝”,停足在這黃沙古道之旁.側過身來,站在蹬為,拱手説道:“在下白慕,不敢相瞞兄台,胯下這匹駿馬,乃是一位前輩所贈,一時習性不熟,未能妥為駕馭,容或有衝撞兄台之處,尚請兄台海涵一二。”

    這幾句話,説來極為有禮,縱有再大事情,也當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可是,這位身穿寶藍色長衫的年青相公,一雙星目這才在白慕身上打了一個轉,鼻孔裏冷冷地哼了一聲,卻接着説道:“我這匹馬,也是一位武林前輩所贈,習性也是未熟,為何沒有無端尋釁的行為發生?”

    這幾句話一聽進白慕的耳裏,心裏止不住暗自忖道:“這人好生狂妄,説起話來咄咄逼人。”

    一股不悦之意剛剛起自無名,立即又心頭一振,抑壓下去,心裏想道:“説來總算是我佔理不夠,誰讓我這‘雪蓋靈芝’要成心搗鬼。”

    想罷,便含笑拱手説道:“在下行為實難令兄台釋疑,內心尤其難安,不過兩馬追蹤,在下實原無心,兄台如不能宥諒,在下只有盡其在我,請了!”

    説着一拱手,一抖手中絲繮,“雪蓋靈芝”邁開輕快碎步,在黃沙古道上,向起一陣“沙沙”蹄聲,昂然向前走去。

    在白慕的心裏,抱定不惹事生非,以免耽誤他在這八公山周圍附近,一心留意的大事,沒有料到馬行不遠,忽然聽到身後一陣急促蹄聲,緊接着一聲叱道:“站住!”

    白慕一聽,當時心裏一怔,不由地心裏閃電一轉:“這倒真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脱。’看樣子今天這場無意惹上的糾紛,擺都擺它不脱了。”

    這一念轉罷,立即一帶繮繩,掉轉馬頭,恰好這時候身後那匹赤火紅騮,唿喇喇地已經衝到眼前,馬上那人猛地一勒絲繮,塵頭頓落,正好停在雪蓋靈芝對面五尺不到的地方。

    白慕衝着對面微一點頭,問道:“兄台是叫在下麼?”

    後面追來的人,本是氣勢洶洶,可是如今被白慕如此一間,當時不由地臉上忽然一紅,也點點頭説道:“八公山前,寧靜古道之上,你如此策馬尋釁,便可以如此一走了事麼?”

    白慕一聽.心裏一動,當時暗地想道:“此人既是前來質問,為何又是如此未語先白臉紅?奇怪之至!難道……”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抬起頭來,向對面那人看去,這樣一凝神注目之際,他心裏便有了一個印象,暗暗地説道:“天下竟有如此美男子?分明他是易釵為弁,和我一般,這就難怪他未語先白臉紅了,如此他叫住我,有何用意?”

    白慕如此沉吟不語,而且兩隻眼睛注視着對面,對面這位年輕相公臉上就擱不住了,本來他因為自己喝叫住別人,已經不由地感到臉紅,如今這樣一來,臉上由紅而白,突然厲聲叱道:“我問你的話,為何避不作答?”

    白慕以一種平和的語氣説道:“尊駕要我回答什麼?”

    那年輕相公怒氣未息地説道:“你倚仗自己馬匹,在古道上任意馳騁,最可惡的還有戲弄別人之意,難道我容許你如此一拱手了事麼?”

    白慕一見他怒氣愈來愈盛,知道對方如果真的是一位易釵為弁的姑娘,則自己方才兩度策馬並繮的舉動,正是犯了對方大忌,自己設身易地而想,亦當有同感。

    當時白慕正顏拱手説道:“在下確是無意冒犯兄台,即使有所過失,也是無心之失,兄台如不能寬恕而海涵,有何見教,在下無不遵命。”

    這幾句話,白慕説得言詞不苟,面容嚴肅,沒有一點輕浮情之意,對面那位年青相公沉吟了一會,繼而也點點頭説道:“既然你確是無心之失,我也不為已甚!只是你爾後策馬行走江湖,應多作小心,否則一旦被人目之為輕浮,便難以為人所諒解了。”

    白慕一聽,覺得這位姑娘雖然性情急躁一些,但是,倒不失為是一位講理的姑娘,而且,在眉宇之間,藴有一股勃勃的英氣,這是一般易釵為弁的姑娘所難得一見的現象,一時間,倒是頓生惺惺相惜之意。

    白慕當時存心攀交,便在馬上拱手説道:“兄台大量,令人心感,在下可否請教兄台尊姓大名,以便你我日後再次相逢,也好稱呼。”

    那年輕相公聞言微微一皺眉頭,沉吟了一會,霍然抬起頭來説道:“萍水相逢,這姓名一項,也無記憶之要,請恕我有方尊命了。”

    白慕見他不願意説出自己姓名,也不便相強,只好帶轉馬頭,側身拱手説道:“既然如此,在下只好告辭了。”

    説着揚鞭縱馬,正待前行,忽然,身後的那位年青相公,又朗聲説道:“白兄請暫留尊步,我尚有一事請教。”

    白慕立即帶住馬,回過頭來,説道:“兄台還是為了方才在下馭馬不良,冒犯兄台的事麼?”

    那年青相公搖搖頭説道:“任何重大過節,只要彼此坦誠説開,尚有何事要如此再三計較?我只是偶然想起一件事,要請教於白兄之前。”

    白慕聞言笑道:“你我萍水相逢,卻都是武林人物,有事則請坦然之當面,何言請教二字?”

    那年青相公點點頭説道:“正是因為白兄也是武林人物,故而觸動我心中一個疑問,白兄匹馬隻身,想必是久歷江湖,對於這武林中有名人物,自是熟諳其詳,因此,在下要向白兄請教一位武林中人物。”

    白慕當時不由地微微皺起眉頭,認真地説道:“説來慚愧,在下實是孤陋寡聞,少經磨歷,只恐未能有如兄台之望,不過,兄台如有所詢問,只要在下所知,無不傾以相告。”

    那年青相公聞言,始而兩道秀眉蹙成一線,繼而散開眉鋒,點着頭説道:“兄台能傾知以告,至以為感,如此請問兄台,你是何門何派何人的門下?”

    這一個問話,倒是大大地出乎白慕的意料之外,方才他明明言到,是要打聽一位武林人物,為何此刻又問到白慕是何人門下?何門何派?這不僅是事出偶然,而且有些牛頭不對馬嘴。”

    白慕思忖了一會,説道:“這與兄台所打聽的武林人物有關麼?”

    那年青相公點點頭説道:“我所尋訪的這位武林人物,是一位使劍名手,因為我見兄台身背長劍,必然是以劍術見長,故而冒然動問。”

    白慕聞言説道:“如此説來,定然使兄台失望,在下雖然稍諳拳腳,略知劍術,但是,卻非出自名門大派,更非以劍術見長,即使説出師門,未盡然對兄台所尋訪之人物,有所幫助。”

    那年青相公兩道秀眉又微微一蹙,説道:“雖然如此,兄台將令師相告,縱然無益,亦當無害,奈何不能相告?”

    白慕搖頭説道:“兄台何不將所尋訪之人姓名,先行告知在下,在下則就自己所知,轉告兄台,這與在下師門有何關連之處,兄台此意,豈非有捨近求遠之弊麼?”

    那年青相公略有不悦之意,立即説道:“兄台方才言道,傾己之所知相告於我,為何如此一問,便如此慳吝?”

    白慕不禁搖搖頭,口裏沒有説話,心裏卻止不住在想:“這位姑娘真是固執得緊,這豈不是有意刁難麼?”

    白慕如此一沉吟,對面那位年青相公,忽然正色接着説道:“兄台何以知道我問這項問題,與我所尋找的人物,毫無關連?”

    白慕斷然搖頭説道:“在下可以斷然告知兄台,武林之中,與在下師門有關連者,渺乎其渺,微乎其微,所以,我以為兄台所尋訪之人,與在下師門,將是風馬無關。”

    説到此處,白慕忽又一頓,停了一會,又接着説道:“在下還可以告知兄台,當今武林中,以使劍著名於世的各大門派,俱與在下師門,毫無關連……”

    此語一出,對面那位年肯相公忽然心神一震,渾身微微一抖,一雙星目閃起異樣的光芒,是含着有意外的喜悦,也像是含着復仇的憤恨火焰。

    這兩道眼光釘在白慕身上,打量了良久,又對白慕背在身後,半露肩頭的劍柄,凝神地端詳了一會.霍然朗聲説道:“事出兄台意料之外,我所尋找的人物,正是不在當今武林各大門派之中。”

    白慕此時也漸漸為他這種神情,感到詫異,當時立即説道:“兄台如果誠意找人,則請不必如此再三打啞迷,就請似先告知在下,兄台究竟所找之人為誰?”

    那年青相公此時忽然在馬背上一個旋身,飄然落地,正着臉色,對白慕説道:“我看兄台一身功力極為不凡,如此才動相問之念,既然要我先説明所尋找之人物,亦無不可,只是我尚有一點意見,尚請兄台見容。”

    白慕也正色説道:“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妨直説,我看兄台神光內藴,光華不露,分明也是內家高手,而且必定出自名門,所以,在下才如此不惜口舌,一再相問,兄台有何高見,只要言之中理合情,在下自當敬諾不渝。”

    那年青相公點頭,説道:“有悖天理人情之事,在下斷難相求於兄台,只是當我説出所尋求的人物姓氏名號之後,無論此人與兄台有何關連,是友好?抑或是仇敵?皆請能秉誠相告,因為我所要知道的,只是此人現在的住址,其他一切與我們今日無關,兄台以為我這一點相求,尚能符合天理人情否?”

    白慕此時心裏忽然想起一件事,心裏不由地頓起一陣緊張,暗自忖道:“莫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難道就是她麼?嗯!”

    想到此處,白慕的一雙眼睛,不由地光芒頓起,凝神注視着那年青相公,心裏還在不住的想道:“嗯!易釵為弁,女扮男裝,而且武功又是如此深厚,當今之世,除了她,還有何人?

    即使還另有她人,又為何如此之巧?對啊!祁靈弟弟所得到的消息,不是明明説他對達八公山附近舜耕之地麼?如今正是一切均對,還有何疑?”

    但是,想到這裏,白慕又禁不住另外想道:“如此,她找的是誰?聽她的口氣,莫非是找靈弟弟?”

    想到這一點,一股酸氣,油然而起,臉色也不由地漸漸陰沉下來。

    對面那位年青相公一見白慕半晌沒有答話,而且臉色漸漸不對,立即説道:“怎麼?你有異議麼?”

    白慕霍然抬頭説道:“在下答應你的請求,無論你問的是何人,無論與我識與不識,是友好抑或是仇敵,我盡所知相告,而自己則置身事外,兄台以為如何?”

    那年睛相公頓有欣然之意,點了點頭。

    白慕連忙接着問道:“如此兄台所尋找的人為誰?”

    那年青相公沉聲説道:“萬巧劍客魯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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