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山之麓,祁靈和叢慕白敍述了飛來峯的奇遇之後,兩個人便分道揚鏢,各行其事,祁靈隨着妙手空空古長青,去尋找回春聖手逯雨田,再去找那十載陳雪水,百年黃蓮根,準備為千面狐狸靳一原治療眼睛。
叢慕白姑娘卻是獨自一人,根據祁靈在分手之前,再探水蓮村,知道魯穎姑娘灰心北上,極有可能是往八公山附近的舜耕山,投奔一位方外比丘,從此遁跡紅塵。所以叢慕白的去向,則是前往舜耕山,尋找一座煙沒無名的尼庵,尋找魯穎姑娘,希望從她那裏得到一幅天都峯的要圖。
叢慕白叩別恩師,與祁靈分手,便獨自一人,欣然就道。
姑娘雖然是武林俠女,一身功力超羣,但是,她仍然不願意以一個單身姑娘的身份,出現在江湖上,招惹許多意外的是非。好在她已經深獲乾麪狐狸靳一原的易容絕技,化裝成一位瀟灑倜儻的年青相公,不僅外人無法識破真面目,就是祁靈當初,又何嘗能知道“穆仁”
就是“叢慕白”?所以,她飄然一身,又仗着金沙伯樂白完元所送的一匹“雪蓋靈芝”。一路之上,不僅安然無事,而且還自在地瀏覽着沿途風景。
她沒有料到,在八公山之麓,寂寞寧靜的黃沙古道之上,遇到這樣一位易釵為弁的年青姑娘。首先使叢慕白驚奇的,她不相信武林之中,竟還有和她一樣,無獨有偶易釵為弁的年青美貌的姑娘,而且竟然那樣湊巧,讓她遇上。
繼而她更驚詫的,從這位姑娘眼神之中,流露出一股逼人的鋒芒,分明是武功已經到了不可輕侮的地步。
叢慕白雖然不是老走江湖,但是,她也約略地知道,當今武林幾大門派之中,很少有女弟子,縱有也難得有一二特別出色的人才。當時心裏一動,便禁不住暗自忖道:“她究竟是何人?”
叢慕白雖然心裏動了懷疑,但是,還沒有一探底情的意思,當時隨便道出“白慕”的化名,便要策馬而去。誰又料到這位姑娘卻從叢慕白的長劍上,起了疑心,要向叢慕白打聽一個武林人物。
真所謂:“萬事皆從多疑起,一切俱是揣測來。”這位年青的姑娘、易釵為弁的相公,如此一追問之際,叢慕白卻因此將要走的心情,打消得千乾淨淨。一種恍然大悟的心情,禁不住在想道:“叢慕白!你多糊塗,在這八公山之麓,舜耕山附近,還有何人能易釵為弁?
還有何人能有如此深厚的功力?這豈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人不是魯穎,還有何人?”
接着叢慕白又想道:“如今她這樣風塵僕僕,尋找一位不屬於武林任何一個門派的人物,還用多説麼寧她找的是靈弟弟。當初在黃蓋湖畔,便有脈脈送情之意,如今靈弟弟脱身黃山,她自然要跋涉尋找了。”
叢慕白愈想愈對,幾乎就肯定眼前這位易釵為弁的年輕相公,就是黃山水蓮村的魯穎,也正是她此行追尋的天都峯要圖的保有者。
這一時間的心情,叢慕白也説不上來是一種什麼滋味,是欣喜?抑或是酸溜地含有一種隱痛?天都峯的要圖,能如此找到下落,自然是值得欣喜;但是,魯穎如此痴心地尋找祁靈,未嘗不是值得人憂慮的事。何況,靈弟弟當初為了她的一諾,居然守口如瓶,沒有對任何人説起黃山水蓮村的地址,這其間,誰也難以斷定沒有一點情愫在內。叢慕白自從與祁靈同在黃山“巧懸千斤閘”內,共過患難,同過生死,兩個人已經無形之中,海誓山盟,如何能允許任何一個第三者插入其間?
人的聰明才智,極容易為情感所矇蔽,尤其是多情的姑娘,於此更甚。
叢慕白的資質秉賦,都是上佳之材,但是,此刻她為自己的激動情感,遮住了靈智,她不知道面對這樣的人,應該如何下手,取得天都峯的要圖。
善取,魯穎豈是可以憑她三言兩語,將這幅關係天都峯存亡的要圖,交給一個毫不相識的人?
惡取,將來魯穎一旦知道她的身份,豈不是要説叢慕白是妒意天生,借題發揮麼?
人的想法,最怕鑽進牛角尖,叢慕白想法,正是鑽進牛角尖的時候,忽然對面這位被確認為是魯穎的人,開口説出她所要追尋的人是“萬巧劍客魯半班。”
這七個字一人叢慕白的耳內,何異於是晴天霹靂?因為,這七個字一出口,無異是説明對面這位年輕相公,根本不是魯穎,如果是魯穎,她何致於要打聽萬巧劍客魯半班的下落?
而且竟然會如此故作神秘的打聽,那不是豈有此理的事麼?
叢慕白當時怔怔地重複了一遍,説道:“萬巧劍客魯半班?”
對面那位年輕的相公一見叢慕白倏地臉上變色,頓時冷笑説道:“怎麼?我這次問的人,大概是問對了,請白兄告訴我,萬巧劍客魯半班的下落,現在何處?”
叢慕白當時實在沒有想到這樣突然的變化,心裏只充滿了奇怪,暗自忖道:“萬巧劍客魯半班雖然為害江湖十餘年,但是,從來沒有人知道他的名號,連我這樣身負血海深仇的人,都在最近才獲得消息,她是何人,如何會知道萬巧劍客?”
想到這裏,不自覺地出口問道:“你為何知道萬巧劍客魯半班?”
那年輕相公一聽,忽然呵呵冷笑,説道:“你奇怪了麼?其實天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以為可以永遠矇住別人麼?”
這幾句話一説,叢慕白心裏一震,頓時閃電一轉:“是了!她是魯穎,她一定早已經識破了我的行藏,故意如此逗弄於我。她不是已經明白地説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豈不是明明白白地講我麼?”
叢慕白如此心裏盤算,對面的相公,早已不耐,冷笑着説道:“你還遵守自己的諾言麼?
只要你知道的,你就應該告訴我,如今我再問你一句,你究竟知道不知道萬巧劍客魯半班的住址?”
叢慕白點頭老實地説道:“我知道!”
那年輕相公緊逼着説道:“那你就應該兑現你的諾言,告訴我。”
叢慕白忽然也微微地一笑,説道:“你是真的不知道萬巧劍客的住址麼?抑或是故作姿態呢?”
那年輕相公怒目而視,説道:“你是不是要自食所言?故意如此推三卸四?”
叢慕白搖搖頭,含笑説道:“在你我之間,必定有一個人是故意推三卸四的。”
那年輕相公大怒,厲聲叱道:“原先我只是懷疑,如今足證是實,你以為你如此避而不説,使可以逃脱我的手掌麼?”
叢慕白忽然收斂起笑容,正色説道:“你究竟是何人?”
那年輕相公叱道:“你管得着我是何人?”
叢慕白正着顏色説道:“你要向我打聽這樣的大事,連你的姓名都不告訴我,我如何能告訴你?在情在理,都難以説得過去,你説是麼?”
那年輕相公冷冷地説道:“本來告訴你我的姓名,又有何妨?只是如今不能在這種情形之下告訴你。如今你要回答我的問題,是你實踐你的諾言,與我已無關係。”
叢慕白搖頭説道:“你這些話,於情於理,都是難能盡合,何況你的用心比這些更可卑鄙?你以為像你這樣戲弄我,我便會告訴你麼?”
那年輕相公略有詫異的説道:“什麼?我是在戲弄於你?”
叢慕白忽然也厲聲叱道:“你能坦率真誠説明你的身份麼?你能毫無顧忌地説出你的姓名麼?”
那年輕相公朗朗地笑道:“我的身份,我的姓名,可以告訴天下任何人,不過,方才我已經説過,此時此地,我不願意在這種情形之下,告訴於你。你以為如此推三卸四地,使可以不説明魯半班的地址麼?你休生妄想?”
説到此處,忽然雙眉一掀,星目圓睜,厲聲説道:“我要你嚐到錯骨分筋的滋味之後,再好生生地説出來。”
話音一落,人似旋卷地,倏地向前一撲,快得如同電閃,右臂單手突出,凌厲無比地向叢慕白腳脛抓去。
這樣隨意撲過來一抓,雖沒有什麼著名的招式,但是,卻在這一抓之間,表現了快、準、狠、穩四個字。
有道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僅此一招之間,叢慕白已經證實自己的看法,這位易釵為弁的相公,有着一身不同凡俗的功力。不用説,這一招讓對方抓住,不僅是要廢掉半條腿,而且緊接着就要遭受分筋錯骨的痛苦。
這一招太出乎叢慕白的意外,而且,兩個人都相隔得如此之近,叢慕白已經沒有充裕的時間,從容地在馬上跳下來還手,要是離蹬躍開,只怕這匹“雪蓋靈芝”,免不了要傷在這一抓的指風之下。
説時遲,那時快,倉促之間,叢慕白右手一抖絲繮,叱喝一聲:“起!”
就在那年輕相公五指未曾抓到之前,“雲蓋靈芝”以險煞人的一矮身,肚皮幾乎擦到了地上,四腿一撐,只聽得“呼”地一聲,像是一陣疾風,直掠到五丈左右的路旁,站在那裏唏聿聿地昂首一聲長嘶,在神駿雄偉之中,還透着一份得意的意味。
在這一聲嘶聲未絕之際,身後那位年輕的相公,如影隨形,身形微閃,衣袂略飄,早已趕到“雪蓋靈芝”的附近。
叢慕白此時也飄身下馬,橫身站在馬前,沉聲説道:“兄台如此相逼,休怪在下無禮了。”
那年輕相公冷笑道:“其實像你這樣一個魯半班的手下人,我早就應該下手除去,以泄心頭之憤,也免得你再去為虎作倀,方才我一時未曾細察,如今……”
叢慕白聞言一振,搶着説道:“如今你已經確定我是萬巧劍客的手下人麼?”
那年輕相色冷笑道:“我方才已經説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從你的言行當中,早就説明,你與魯半班有不尋常的關係。”
叢慕白一見這位易釵為弁的相公,説得如此認真,不像有一絲做作假意在內,心裏不由一急,連忙問道:“聽你的口氣,你與魯半班有一天二地之仇,請問兄台,你究竟是何人?”
那年輕相公此時早已經不耐煩説下去,厲聲叱道:“有一日讓魯半班死在我手下之時.自然會知道我是誰,現在我只要你説出萬巧劍客魯半班的住處。”
這“住處”二字尚未説完,只見他身形連閃,一瞬間,攻出三掌。
這三掌巧式連環,一掌隨着一掌,勁道如潮,直湧向叢慕白的周圍,叢慕白一時為之大驚!
其一:叢慕白只知道對面這位易釵為弁的年輕相公,功力極為不弱,但是絕沒有想到內力竟然深厚到如此地步。
其二:這三掌連環使出的招式,竟然在叢慕白眼裏,看來似曾相識。
這一時的驚詫,使叢慕白錯愕一着,一時竟逼着險走下風,幾次都險差一發地,從掌力邊緣掠過。
好不容易捱過了這連環三式,叢慕白剛吐了一口氣,叫道:“兄台請暫住手,我有話説。”
對面那位年輕相公三掌攻後,竟沒有將叢慕白擊倒,在意外之餘,更激起怒火如潮,冷笑連聲説道:“怪不得你敢如此硬搪,果然有幾下子,魯半班有你們這些狗腿,難怪他要如此猖狂為禍了。”
叢慕白此時知道自己起先的想法,是完全錯了。這位易釵為弁的姑娘,不但不是魯半班的妹妹魯穎,而且還與魯半班有着一天二地三江四海的仇恨,與叢慕白還是同一遭遇的人。
而且,這位姑娘功力如此深厚,分明是出自高人之門下,叢慕白這一個錯覺,真是差之毫裏失之千里。
但是,叢慕白又想到:比她更錯得厲害的,是對面這位易釵為弁的姑娘,她一直將叢慕白當作是萬巧劍客的手下,而且還不容叢慕白分辯。
叢慕白還在叫道:“這是一個誤會,請容我稍加説明如何?”
叢慕白愈是如此急於要分辯,對面那位年輕相公愈是覺得她情形可疑,當時索性連話也懶得再説,雙手疾出如風,劈、拿、點、戳……招招不離要害,式式不離周身。只要被攻中一處,就逃不了有錯骨分筋的危險。到那時候,即使有口分辯,也要落得後果難堪!
叢慕白如何敢再大意?立即全神貫注,一招一式,對拆還招,雖然她不像對面那位年輕的相公出手如此狠辣,但是,得空還手,也是毫不退讓。
兩個人在這黃沙古道之上,轉眼對拆了三、四十招,只聽得掌風呼嘯、黃沙飛揚,周圍數丈之內,使人立足不住。
正是鬥得難分難解之際,突然那年輕相公左掌一式“推山趕月”,右掌一式“拍浪驚濤”,雙掌兩式,一齊向叢慕白下盤推去。
叢慕白腳下巧使移宮換位,雙腿一齊絞動,極其靈巧地閃開這一招雙掌齊攻。
就在這一瞬間的分開,那年輕相公倏地退後一步,右手一探,錚地一聲,一陣龍吟清越,眼前寒光一閃,一柄短劍,橫在胸前。向着叢慕白叱道:“拔下你肩頭的長劍。”
叢慕白一見對方拔出如此一柄極為出色的短劍,益發知道她不是自己當初所想的魯穎,她知道天都峯上任何人,都是使用的奇形鐵劍,像這種奇短的寶劍,必然是出自名家,可惜的是,叢慕白她自己對於武林中的掌故,知道得不多,否則,就憑這柄短劍出鞘,就可以知道對方為誰。
對面年輕相公亮出自己的兵刃以後,一見叢慕白遲遲不肯拔劍,便冷笑着説道:“為何不拔出劍來?你能在我的掌下,走三、四十招不露敗像,想必這劍底功夫,也頗有火候,又何必怕?”説到此處,忽然沉聲説道:“你能在我再煉青虹之下,走過五十招,即使你願意告訴我,關於萬巧劍客魯半班的住址,我也不願意再聽,否則,你先撇劍認輸,我再酌情處置。
叢慕白一聽“再煉青虹”四個字,心裏彷彿頓有似曾相識的意味,不由地想道:“可惜妙手空空古老前輩不在此地,否則,憑他的江湖見識,一聽再煉青虹這四個字,或者一看這柄奇短的寶劍,便會知道對方的來歷了。”
對方一見叢慕白依然遲遲不肯拔劍,便説道:“你不亮出長劍,休怪我不給你以公平爭鬥的機會。”
説着手中短劍,在胸前一振,銀花三點,寒氣大增。大有一振而起,揮劍而出的氣勢。
叢慕白就在這一瞬間,心裏忽然有了一個想法,當時伸手將身後長劍,慢慢地拔出,左手捏着劍訣,右手斜指長劍,橫在胸前,凝神作勢,腳下開始活動步眼。這兩位都是擊劍的行家,看來就要一觸即發,而其結果,必然不像方才空掌對招,一定要落得腥風血雨,魂斷黃沙。
因為,方才那年輕的相公言下之意,分明説出非勝不休,如有落敗,撇開自己一身血仇,那豈不是明明地要自戕於這個黃沙古道上麼?
所以,無論是那一方勝利,都是有人要流血橫屍。
叢慕白如此緩緩地走了幾步之後,忽然長劍一收,撤去擊劍的架勢,平氣靜神,向後退了兩步。
對面那年輕相公叱道:“不要以詭辯來表示畏縮,我不聽你詭辯。”
叢慕白點點頭説道:“我不欲再辯,辯而不聽,我辯之何益?我只是告訴你一件事……”
那年輕相公一雙星目,倏地圓睜,説道:“你不再辯,尚有何説?”
叢慕白説道:“八公山下,這條古道雖然少人行走,但是,仍然難免有行旅客商等人,路過此間,像你我這等動刀動劍,濺血橫屍,被人看見,豈非驚世駭俗麼?”
那年輕相公沉思了一會,説道:“依你之見?”
叢慕白説道:“另行找一處人蹤不到之處,你我放心的較量個上下高低。”
那年輕相公聞言慨然説道:“任你選擇。”
叢慕白點頭説道:“既然如此,我也就卻之不恭了。”
説着話,回頭遙向東南指去,説道:“此去東南,為有名之舜耕山,在舜耕山附近,我們找到一座尼庵,就在那附近相見,今夜三更,不見不散。”
其實,叢慕白何嘗知道在這舜耕山附近,有什麼尼庵?只不過是她在這一瞬之間,她有了一個緩衝目前情勢之計,眼前這位易釵為弁的姑娘,已經激得怒火上升,不容有分説之餘地,而兩下爭鬥的結果,萬一有了傷亡,而且傷亡的非敵是友,那豈不是令人遺恨終生麼?
所以,叢慕白要將眼前這個局面,作一次折衝,至少可以使對方稍為冷靜下來,三思而行。
另一方面,叢慕白要趁機使用兩個人的力量,來察訪魯穎姑娘隱居的尼庵。
雖然不是“一石二鳥”,卻也是“一舉兩得”,叢慕白用心之深,當然不是對面那位年輕的相公,所能知道的。
那年輕相公一聽叢慕白如此一説,略一思忖,忽又抬起頭來,向前後的來去路上,打量了一下,果然微見塵頭,稍有黃沙,想必是行旅客商之流,要路過此間。
當時收回搖遠的眼光,注視着叢慕白,點了點頭,沉重地説道:“好吧!今夜三更,在舜耕山附近,一座尼庵之前,不見不散。不過……”
説到此處,她忽然斷然説道:“如果你想趁此機會,脱身逃走,只怕你不出百里之途,我便要追而殺之!”
叢慕白搖搖頭,惋惜地説道:“兄台!做人不能如此過於狠毒,有違上天德意。”
那年輕相公忽然臉上一紅,但是,立即就嚴肅地説道:“對惡人寬大,何異是對好人殘忍?佛家素講慈悲,尚且主張誅惡人即是行善事。何況魯半班與我尚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何能以仁慈寬大四字,對待他的手下?”
叢慕白點點頭,説道:“為何你一直認為我是萬巧劍客手下?”
年輕相公反唇問道:“為何你一直不肯將魯半班的住址,告訴我?”
叢慕白也反問道:“為何你堅持不肯告訴我你的姓名?”
年輕相公叱道:“就憑這點理由,便不肯説明魯半班的住址麼?你不覺得這是自欺欺人之談?”
叢慕白應聲朗朗説道:“説來你也不信,在未明你的身份之前,我怕告訴你關於魯半班的住址之後,有損而無益。”
年輕相公冷笑一聲説道:“多令人難以接受的關切?”
叢慕白説道:“是的!在未明你的底細以前,冒然地告訴你魯半班的住址,引起你冒然的前往,後果堪慮!設有不測,你雖未能報仇而含恨,而我卻也要抱伯仁之憾。所以,在你沒有表明身份之前,我只好守口如瓶了。”
叢慕白這一段話,倒是句句真言,宇字實在。假如對面這位相公能夠坦然承受,説出自己的真實姓名,不但可以化解誤會,而且還可以協力同心,共謀大事。
但是,對面這位年輕相公,一有成見在心,一切的言語,都聽成了相反的意思,她以為叢慕白這一段話,是存心諷譏她的。
當時,她勃然大怒,恨聲説道:“若不是怕惹起旁人的驚駭,就在這古道之旁,再煉青虹就要讓你在此地作一了斷,現在讓你多挨一段時間便了。”
話音一落,倏地飄身而起,身形美妙絕倫的倏然拔起兩丈多高,然後又像一片落葉,那樣悠悠忽忽地,不帶一點風聲,落到那匹火赤紅騮之上。那匹神駿異常的好馬,剛一等到年輕的主人落到它背上,頓時四蹄齊放,箭也似的直竄出去。
但是,隨風送來,那位年輕相公的臨去叱道:“休仗你有一匹好腳力,便想逃脱,三更之後,不見人履約,百里之內,再煉青虹斷不容情。”
叢慕白目送這位易釵為弁的姑娘,一人一騎,去勢有如閃電流星,頃刻便消失在黃沙古道的盡頭。當時心裏,卻不禁引起一陣難言的感觸。
這位易釵為弁的姑娘,如果要是還她舊時容顏,分明是一位絕色的姑娘,而且一身功力,也足以稱絕一時,像這種貌美功高的年輕姑娘,應該是正在過着無憂無慮,幸福無邊的黃金年代,然而,今天她卻是孑然一身,揹負着一身血仇,遍走天涯,尋訪仇家,嘗着寂寞與孤苦,僕僕風塵的勞累,連帶使自己的性情,都變得多疑而固執。
叢慕白想到這裏,不禁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心裏對於這位易釵為弁的姑娘,有了一絲髮自內心的同情。
自古同病多相憐,叢慕白自己正是負了一身血仇,忍受了十餘年的苦悶,但是如今獲得許多奇遇,遇見許多奇人,才使復仇之事,稍有希望。否則,今天的叢慕白,和方才那位易釵為弁的姑娘,豈不是有着同樣的遭遇麼?
叢慕白望着古道盡頭,心裏正泛着無限的同情,她希望在今天晚上,能夠使這位姑娘,説出真實姓名,明白她的真正底細,也好攜手同心,共謀復仇之道。
叢慕白呼來“雪蓋靈芝”,跨上馬背,懷着一種無以名之的沉重,策馬轉而向東,沿途留神打量,看看在這快要到達舜耕山的附近,是不是真有一座尼庵。
叢慕白未便縱馬疾行,只是讓“雪蓋靈芝”,踏着輕快的碎步,小馳在這黃沙古道之上。
這時候,夕陽西墜,為西邊晚霞,抹上一陣短暫絢爛,鑲在那遙遠的地面上。古道單騎,令人有無限落寞之感,此情此景,極易使人想起馬致遠那一首天淨沙的小令:
“枯滕、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這一首小令,是元曲中燴炙人口的一首,拿在此時,倒正是叢慕白的寫照。
在這時屆落日的黃昏,在這黃沙無垠的古道之上,雖然不是瘦馬,雖然沒有小橋流水,雖然也沒有枯滕老樹,然而,在叢慕白的心中,卻是有着斷腸人的滋味。
人在獨自孤寂的時候,最易於陷入沉思的意境。
叢慕白這時候想起自己的身世,想起自己所負的血仇,想到衷情寄託的靈弟弟,想到未來複仇之後的歲月……
這些思念,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愈是如此想念重重,愈是同情方才那位傲骨崢崎的姑娘,;如果這位姑娘的身世,是清白的;這位姑娘果然是與魯半班有不共戴天之仇,如果這位姑娘是可愛的,叢慕白竟然禁不住自己有了一種遐想:“我們的相遇是多麼奇巧?豈不是有緣份麼?那……”
想着,也竟然使叢慕白姑娘獨自一人臉紅起來。自己輕輕地啐了一口,心裏想道:“我盡在亂七八糟胡亂想些什麼?天色已黑,舜耕山附近,偌大的地方,即使真有一座尼庵,也是費人尋找,我為何在此一反平常,專作這些無聊的想法?”
當時精神不覺為之一振,抖繮策馬,直向東邊,轉進一條小徑,直抄過去。
夕陽餘暉已盡,微月未升,浮雲掩盡星輝,大地顯得一片昏黑。叢慕白策馬馳聘,倒是給這舜耕山附近的寧靜田野,敲破一些寂寞。
田野間,疏林處處,搖曳着村莊的燈火,叢慕白的坐騎蹄聲,也引起不少村人,掩扉驚視,指指點點。
叢慕白忽然自己也不禁在馬背上笑了起來,既然已經到了舜耕山附近,也正是到了魯穎隱居的附近,如此蹄聲震地,往來馳聘,豈非有意暴露自己身份?
一念既罷,叢慕白縱馬到一叢樹林旁邊,飄身下馬,輕輕地拍着這匹性極通靈的“雪蓋靈芝”,附在耳邊説道:“馬兒啊!你到附近躲着些,等我事情辦好了,再來喚你。”
這匹“雪蓋靈芝”不愧是金沙伯樂白完元的寶馬,深諳人意,不嘶不叫,只輕輕地挨擦着叢慕白的手,微微地點着前蹄,和叢慕白親熱了一會,忽然一折身,獨自輕馳碎步地跑走了。
叢慕白只等那馬兒獨自遠去之後,這才凝神注目,向周圍仔細地打量一遍,遠遠地,彷彿可以看到前面黑影重重裏,是一個小山丘,就在山丘的中間,一點微弱昏黃的燈火,像是隔着搖曳的叢竹,若影若現,時明時滅。
當時叢慕白心裏一動,便猛提一口真氣,腳尖微微一點,人似一溜輕煙,穿身而起,仗着自己眼力充足,在二十丈之內,看得清楚,便在黑夜裏,施展着“八步趕蟾”的絕頂輕功,就在這疏落的樹林之中,穿枝帶葉,起落飛騰,直向那一點搖曳未定的燈火,趕了過去。
正是叢慕白提氣疾馳,全力前奔之際,忽然面前水光盪漾,一條河流,橫住去路。
這條河,平靜得像是不流的水,聽不出一點流水的聲音,若不是叢慕白的眼力留神,及時沉樁散氣,落下身形,只怕要落一個渾身濕透。
叢慕白停下身形之後,打量這條河流,寬約四丈有餘,再向下看去,但見水光一片,分明是一個湖泊,如今要渡過這條河,勢必要使用“一葦渡江”的輕功,越過四丈寬的河水,但是,如此黑夜,在河面上施展“一葦渡江”,多少還有一件冒險的事。
若論叢慕白的功力而言,四丈餘的河面,能在河面之中,有一處落足借力之處,便綽綽有餘,可以一點而過。但是,這一點落足之際,投枝的腕力,落足的借勁、眼力的準確,缺二不可。
尤其河水習性不明,深淺不知,有否漩渦?有否陷沙?一切對叢慕白都是漠然,所以使叢慕白起了驚覺之意。
若是憑空挺身一躍,四丈遠近,未嘗不可以躍登彼岸。但是,躍登四丈遠近,在叢慕白而言,那是需要全力施為,是易於損耗內力的,如果躍登彼岸,緊接着就是強敵環伺,這樣損耗內力的行為,極為不智。
叢慕白站在河岸之旁,默默地望着如鏡的河水,心裏正在盤算着,應該如何越過去,才是聰明合理的行為。
正是她舉止未定,權衡輕重之際,忽然一聲銅罄清音,悠悠地傳到河岸的這邊,叢慕白一聽,心裏砰然一動,立即凝神注意。不久,又是幾聲隱隱約約,悠悠揚揚的罄聲,從河的對岸,悠然地傳將過來。
叢慕白這次聽得明白,分明是河的對岸,那小丘之上燈火搖曳之聲,傳出來的罄聲,這用不着多想,那一盞搖曳隱約的燈火,正是叢慕白所要尋找的尼庵。至於是否就是魯穎所隱居的尼庵?未能確定,但是,眼前是一座尼庵,那是千真萬確。
這一瞬間的確定,使叢慕白方才的那一陣猶豫,頓時化為烏有,當時毫不思慮,一挺身反旋出手,從身後樹上,折一根樹枝,然後一抖手,那根樹枝疾出如矢,直向河心落去。
就在這根樹枝出手的一瞬間,叢慕白拂袖點足,躬身提氣,飄然拔起兩丈,人在半空中一拆,突然一剪雙腿,雙掌疾翻後壓,身形微側,以閃電飄風之勢,隨着那根樹枝直撲而下。
那根樹枝快要落到河面,叢慕白忽地一揚頭,擰腰挺腹,右足向下一探,正好點在了才落到河面的那根樹枝。
説時遲,那時快,叢慕白就在如此一點之間,長吸一口氣,雙臂及時平伸,猛然疾振,霍然就如同展翅而起的大鶴,青衫颯颯,鼓起一陣風聲,再次凌空,悠然而起兩丈有餘。輕悠悠地向河岸對面落下去。
叢慕白如此“一葦渡江”越過了攔路的河流,不曾稍歇,便向前面疾奔而去。
河岸相去山丘,也不過數十丈之譜,叢慕白何消片刻,便已經停身在一片翠竹林外,凝神望着竹林裏面,那一座小得可憐的茅庵。
庵門半掩燈光外泄,而且隱隱約約可以看出,有一位灰衣老尼,此刻正跪在蒲團之上,誦經禮佛做晚課。
叢慕白估計此刻尚未到達三更,與那位易釵為弁的假相公的約會,時刻未到,但是,庵內老尼正在做着功課,又不便進去驚擾。叢慕白只好站在這一片竹林之外,佇足而立等待老尼做完晚課,再進去不遲。
但是,叢慕白此刻又有了猶豫不決之情,此去進入尼庵,究竟用何種態度和老尼講話?
如若她對魯穎的下落,推辭不知,將又如何?
正是她意念未完,主意未定之際,忽然,隔着竹林,前面燈光一亮,呀的一聲,庵門悠然而開,那位灰衣老尼,正站在庵門之內,面對竹林屹然而立。
叢慕白心裏一驚,不禁暗自忖道:“難道這老尼已經發覺了我的行藏麼?”
叢慕白隔着竹林,人是站在暗處,她估計站在燈光之下的灰衣老尼,是看不見她的。她鎮靜下心情,運足目力,打量着對面相隔數丈的燈下老尼。
垂眉閤眼,寶相莊嚴,瘦矮的身體穿着一襲灰衣,站在那裏卻有一種令人無形之中肅然起敬的感覺。
叢慕白心裏暗暗吃驚,暗下忖道:“看去這位老尼,功力精湛,道行極深,如果説是魯穎藏身此間,倒是令人匪夷所思,無法想出其間的道理來,難道她與天都峯也有什麼關連麼?”
想到這裏,心裏驚覺又生:“她如經當門而立,是發覺到我的來臨,抑或是另有所事?”
叢慕白正在思考着,究竟是挺身而出相見?還是另俟時機,再進庵門?
忽然,那灰衣老尼抬起頭來,睜開一雙眼睛,在黑暗中,彷彿是有兩道精光,倏地射出,正是看着叢慕白所站的地方。單手立胸,低低地喧了一聲佛號,緩緩地説道:“林外女施主!
既然有事蒞臨小庵,何不請進待茶?庵外夜露風涼,殊非老尼待客之道。”
叢慕白此時的驚詫,已不止是這位灰衣老尼發覺到她的所在,而是更驚詫她出口之際,指明她是“女施主”,這真是駭人心神的事。千面狐狸親傳的易容之術,竟然被這位名不見經傳的老尼,在昏黑夜裏,隔着竹林一言道破,這幾乎是説來令人難以相信的事。
但是,叢慕白的驚詫只是一瞬間的,頓時她應聲而出,飄然穿過竹林,來到庵門之前,立定腳步,拱手一躬謹聲説道:“晚輩叢慕白深夜驚動大師,荷承不加責斥,反勞示意相迎,使晚輩既愧且感。”
那灰衣老尼打着問訊還禮,口唸“阿彌陀佛”低低地説道:“叢施主人中之風,夜至荒庵,蓬蓽生輝。請施主移駕庵內,稍作敍述如何?”
這灰衣老尼雖然説話聲音低沉,卻是字字入耳,清晰有力,大有震聾啓噴之勢。而且她這次雖然沒有説明“女”施主的字樣,卻在字裏列間,仍然把叢慕白當作女客看待。當時叢慕白心裏一動,絲毫不露聲色,抱拳拱手,朗聲説道:“深夜驚擾,已是抱罪良深,何敢再去瀆犯淨地,擾亂大師靜修?晚輩只有一事,請教於大師之前,如能獲得大師一言相告,晚輩即刻拜辭,所有冒瀆之罪,容待他日,踵前當面謝罪。”
灰衣老尼微微地一頓,緩緩地抬起頭來,看了叢慕白一眼,又喧了一聲佛號,低聲説道:
“叢施主所有尊意,老尼恭敬不如從命。”
叢慕白連稱“罪過”接着説道:“晚輩敢先請問大師上下怎麼稱呼?”
灰衣老尼説道:“老尼一了,靜修此間,結柔為庵,禮拜佛祖,叢施主尚有他問否?”
叢慕白點頭説道:“請問大師,黃山天都峯水蓮村一位魯穎祁靈。
祁靈如此突然出現,對於叢慕白而言,倒是極大的意外。但是,對面的一了老尼,卻是平靜依然,毫無驚異之狀。
祁靈用手輕輕拉住叢姊姊的柔荑,不讓她再説下去,自己卻轉過身來,向一了老尼深深一躬,説道:“晚輩祁靈,來得魯莽,尚請大師大量海涵。”
一了老尼輕輕地喧了一聲佛號,一雙老眼,在祁靈身上看一下,然後垂眉闔眼,緩緩地説道:“祁施主你就是當今武林第一大奇人神州丐道人的高足麼?”
祁靈立即肅然垂手,應聲説道:“晚輩正是。”
一了老尼點點頭,又睜開眼睛,對二人看了一遍,説道:“祁施主和這位叢施主,正是一對璧人,是乃天作之合,穎兒一縷痴情,空付飄渺。總算她能及時回頭,把這大幹世界的煩惱,付之天外。不過,情絲難斷,紅顏薄命,自古皆然,穎兒又何嘗獨能例外?”
一了老尼説到“一對璧人,天作之合。”叢慕白不由滿臉飛紅,羞意無限。可是,一聽下面那幾句話,又不由地為之霍然心驚,回頭一看祁靈,只見祁靈也正是神色黯然,淚光隱隱,微有顫抖之意,低沉地説道:“請問大師,莫非這魯穎已經跳出紅塵,在這舜耕山下,長伴青燈古佛,了此一生麼?”
一了老尼頓時一雙眼神,停在祁靈身上,突然光稜四射,凌厲驚人,語氣一變而為沉重,嚴厲地説道:“祁靈施主!老尼尊你為當今第一奇人門下,所行所為,均是正大光明,所以在這茅庵之前,才待之以客禮,你若如此虛情假意,老尼荒庵之前,不容如此無情之人立足。
祁靈施主,請你和這位姑娘,立即離開此地。”
一了老尼突然如此一變嚴厲無情,倒是大出祁靈和叢慕白的意外。
叢慕白本是對於這位老尼,再三顧左右而言他,不説出魯穎的下落,心中已經老大不快。
但是,叢姑娘敬老成性,才沒有輕易變臉相對。如今一聽一了老尼如此無端斥責,一腔怒火已經按捺不住,正待挺身上前,厲聲相對,這時候祁靈卻是手下一使勁,將叢姑娘拉住,他自己卻拱手向一了老尼説道:“大師斥責,晚輩自應領受。但是,晚輩在自省之餘,毫無所謂虛情假意之處,大師何以正我?”
一了老尼忽然嘆了一口氣説道:“祁靈!老實説,這是現在,要在數十年前,只怕容不得你如此問話,早讓你橫屍眼前,喋血林邊。如今老尼讓你走,已經是天大意外,你還問它作甚?”
祁靈朗聲説道:“晚輩不肖,尚不願有辱師門之事,如確有背情悖理之事,即使大師破格寬宥,晚輩亦當自絕謝罪。但是,大師如今不加説明,晚輩難能如此含冤而去,尚請察諒下情,是為晚輩所盼。”
祁靈這幾句話,説得義正詞嚴,大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之概!
一了老尼聞聽祁靈如此一説,倒是高喧一聲佛號,微微點頭,説道:“你説得對,不教而誅,難免使人心有不服。待老尼問你幾項問題,然後再説明此事,但願如你所言,你所行所為,無背理悖情之事,毋使你師門玷辱,毋使老尼庵前,飛起腥風血雨。”
説到這裏,一了老尼頓了一下,忽然聲音變得極為凝重地説道:“祁靈!你在赴魯穎千招之約,前往黃山水蓮村之時,知否魯穎姑娘對你的一份真情?”
祁靈慎重地答道:“人非草木,孰能無知?魯姑娘一份盛情,晚輩何嘗不曉,只是此事若非大師在這種情況之下,晚輩不敢如此妄憑蠡測,以免辱及魯姑娘。”
一了老尼點點頭接着問道:“然則,你對魯穎可曾有……”
祁靈不等一了老尼説完,便朗聲亟呼,正色説道:“晚輩前往黃山赴千招之約,一則不願失信於魯姑娘,再則要趁此機會,探望黃山虛實,毫無一點私情在內。及至魯姑娘約略説出對乃兄行為,存有隱憂,晚輩才頓起同情之心,至於……”
一了老尼哼了一聲,接着説道:“方才老尼説到魯穎姑娘勘破紅塵,跳出是非,你為何如此激動?你有何解釋?”
祁靈聞言長嘆,對一了老尼搖了搖頭,沉聲説道:“大師此言差矣!人與人之間,除了男女情愛的情之外,情之範圍大矣哉!魯穎姑娘與晚輩雖識之不深,情誼不夠,但是,對於魯姑娘能處於污泥不染的品德情操,至為欽服,對於魯姑娘能深明大義,且能遠抱隱憂,更是存敬於心。”
祁靈一口氣説到此地,稍微頓了一下,平靜了一下微有激動的心情,才接着説道:“魯姑娘約晚輩前往黃山,延為天都峯水蓮村之賓客,用心即在冀求晚輩能伸以援手,解決她內心難以解決的衝突。她曾説過,魯半班對她,不僅是兄妹。且有師徒授藝之恩,她不能背叛於魯半班,但是.她又不忍令魯半班如此逆天行事,將來要斷絕魯氏後裔的香煙。但是,晚輩當時愧未能有絲毫相助……”
一了老尼忽然插言説道:“當時你對於魯穎的用心,恐未必有今日知之如此之深。”
祁靈點點頭,説道:“但是如今思之,魯姑娘如今遁隱世外,永伴青燈古佛,以錦繡年華,永此悠悠孤寂歲月,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悽慘人寰的事……”
祁靈一口氣説到此地,忽然心裏一震。望着一了老尼,忐忑不安,尷尬不已,囁嚅着説不下去。
一了老尼立掌當胸説道:“阿彌陀佛!祁靈你不必有所顧忌,老尼雖然禮佛誦經,數十年生涯未有一絲變化,早已習以為常。但是,老尼依然認為這種生涯,不應該讓一位金色年代的少女,擅自定下誓願。果然如是,誠如你方才所言,那是悽絕人寰之事,需要多大定力,經過多少魔劫,才能明心見性,靈台無垢,四大皆空?所以,老尼對你所言一切,付以同感。”
祁靈囁嚅着説道:“晚輩一時失言。”
一了老尼搖頭説道:“説下去!毋須介意。”
祁靈接着説道:“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魯姑娘如今跳出紅塵,晚輩能不為之一時失態?大師以為這是常情否?”
一了老尼緩緩地闔上眼睛,良久才接着低喧一聲佛號,沉重無比地説道:“祁靈施主果然是性情中人,胸襟磊落,情真意切,情與愛,分隔井然,光明正大,為老尼所少見,不瞞祁施主説……”
祁靈攔住説道:“大師武林前輩,能直呼晚輩名號,為晚輩之榮。”
一了老尼微微睜開雙眼,略略地頷首,便説道:“老尼一聽祁靈如此面有戚容的説話,心裏頓生厭惡,以為你是為要爭取老尼同情,再騙穎兒情感,好讓你此行稱心如意,才如此故作姿態。”
祁靈不由地急得滿臉通紅,急忙説道:“大師……”
一了老尼睜着眼睛,慢慢地説道:“老尼知道你們此行的目的,難免不作此想。”
祁靈和叢慕白兩人相願而驚,説不出話來。他們相信一了老尼的話,必然不是話出無因,但是.他不明白一了老尼何以知道他們此行真正的用意。
一了老尼轉身肅客,説道:“門外如此對立而談,殊是有失人之常情,祁靈和這位叢姑娘,請到荒庵之內,再作詳談。”
因為叢慕白也知道自己行藏,早經為人識破,所以對於這一聲“叢姑娘”,也就毫不為意,她和祁靈稱謝之餘,隨着一了老尼進入這間茅庵。
這一間茅庵,其簡陋之情形,為祁靈等所少見。一尊佛像,一盞長明燈,一座香爐,一個蒲團,餘為四壁。不過在這空徒四壁之中,卻是一塵不染,清潔已極。
祁靈看到這種情形,心裏頓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安,他彷彿是看到了一個似錦年華的少女,孤燈隻影,跪伏在佛像之前,淒涼無限,而這個人正是由於他而至如此。想到這裏,心頭的沉重,使他步履遲滯,神情黯然。
一了老尼舉手説道:“靜室不便請進,。佛堂只有席地而坐,其實近數十年來,兩位是到達這座荒庵佛堂的第三個人。”
祁靈説道:“請問大師,這前一位有幸到此的人,可否見告是何人?”
一了老尼説道:“她就是魯穎這孩子。”
祁靈問道:“是大師像今天一樣,允許魯姑娘擅闖此地麼?”
一了老尼搖頭説道:“是老尼到黃山水蓮村內,接引魯穎到此,老尼只告訴她一件事。
魯半班聰明白誤,將來他自己死不足惜,為魯氏門中帶來滅門之禍,魯穎應該有此遠慮,如不能勸阻乃兄,稍殺狂妄的野心,退而求之,也要為魯氏門中,為爾後留下一脈香煙。”
叢慕白正待張口説話,祁靈卻及時恍然大悟,啊了一聲説道:“怪不得晚輩當初前訪水蓮村之際,魯穎姑娘就隱隱約約表露出此意。”
一了老尼點頭説道:“魯穎這孩子一雙慧眼識人,她把老尼這幾句警言,化為希望寄託在你身上,而且還將一縷情絲,傾懷以寄。”
祁靈不安地叫道:“大師……”
一了老尼説道:“老尼知道,魯穎當時沒有明白表示,而你,祁靈已經表露出為了叢姑娘,不惜冒天都峯無邊的危險,大有以身相殉的決心,魯穎還能説什麼?”
説到此地,一了老尼忽又轉過臉去,向着叢慕白説道:“叢姑娘!你不價意叫你叢姑娘麼?”
叢慕白低頭看到自己一身儒衫,倒是忍不住羞意滿臉,輕輕地説道:“大師武林前輩,慕白豈能再相欺?”
一了老尼點點頭,説道:“那就好!叢姑娘!你方才是有何種疑問,未及啓口麼?”
叢慕白遲疑了一會,霍然抬頭説道:“方才聽大師之言,對於魯半班的魯氏門中,似乎特別關懷,否則,大師何致親往水蓮村,接引魯姑娘,指引迷津?”
一了老尼神情忽然變得黯然,沉吟了一會,説道:“叢慕白姑娘!你説得不錯,老尼與他們確有一種不同於人的關連。姑娘此時一定急於知道,但是,請恕老尼未能於此時相告,如果有緣,日後自知。”
一了老尼與天都峯魯半班的兄妹一家人,有何關連?
她是魯家的人麼?但是從她的言行中看來,她與魯氏兄妹,雖有關切之情,卻無血統關係之親。
她是魯穎的師父麼?昔日在水蓮村,魯穎曾經當面告訴祁靈,她的一身功力,是乃兄魯半班所傳授的。
除了這兩種關係之外,還有何種不同於人的關係?這真是費人思量,思想不透的事。那也只有等待日後有緣,讓一了老尼自己説明了。
不過,祁靈仍然關切着魯穎的下落,禁不住問道:“魯穎姑娘她如今……”
一了老尼立即攔住祁靈的説話,反問道:“祁靈!你是聽了老尼這一段説明之後,才關切魯穎的下落?還是全然與此無關,只是為了你此行的目的?”
祁靈正色説道:“晚輩當初在天都峯,只因急於知道叢姊姊的安危禍福,以致未能有助於魯穎幹招相約之用意,一直為此而心中耿耿難安,此所以關切魯姑娘下落原因其一。另則,晚輩此行目的,在尋找魯姑娘,此所以關切魯姑娘下落原因之二。”
一了老尼點點頭,嘆了一口氣,説道:“祁靈!你很誠實,老尼豈能相欺?魯穎這孩子來到舜耕之後,萬念俱灰,但願以一身循世,懺唸佛經,為乃兄稍減罪行,因此立志閉關三年,然後落髮遁人空門。”
祁靈禁不住輕輕地脱口“啊”了一聲,神情不禁為之黯然。如今千真萬確地證實魯穎姑娘的確以錦繡年華,遁歸寂寞歲月,如何不令人為之同情一嘆?
祁靈沉默良久,霍然起身拱手説道:“晚輩要向大師告別了。”
一了老尼略有詫意地問道:“祁靈!你們不是還有此行的目的未遂麼?”
祁靈説道:“魯姑娘既然閉關三年,痛心代兄懺罪,我們豈能擾亂清修?”
一了老尼説道:“祁靈!你和叢姑娘在此稍候,老尼到後面靜室去去就來。”
説着打個問訊,緩緩地立起身來,走向後面去,外面剩下祁靈和叢慕白兩個人,心情都有相同的沉重。一則為了魯穎的遭遇,流露出同情,一則為了這幅要圖,無法獲得,這一趟舜耕山之行,便是一無所獲。
茅庵之內,一燈如豆,兩人相對寂然,在寧靜之中,有一股沉重的氣氛。
良久,忽然傳來一聲低沉的佛號,不知何時,一了老尼已經站在兩人身旁不遠,合掌當胸説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老尼尚要請兩位在荒庵小待一時,以便了結久存心中的一個事結。”
祁靈和叢慕白都沒有答話,只是靜靜地望着一了老尼,不知道她尚有何事,要他們在此地小作停留。
一了老尼伸手袖中,取出一塊潔白的羊皮,緩緩地抖開,竟有兩尺見方大小。她將這塊羊皮攤開拿在手裏,旋轉了一個方向,對着祁靈和叢慕白,緩緩地説道:“祁靈、叢姑娘!
你們請看。”
祁靈和叢慕白兩人凝神一看,頓時異口同聲地“呀”了一聲,脱口説道:“天都峯要圖詳解。”
一了老尼她自己也低下頭來,對這張羊皮上面看了一眼,點點頭説道:“對了!這就是天都峯上魯半班苦心經營十餘載,設置的各種機關埋伏的圖解,雖然這上面都是奇怪的符號,但是,能夠有一個識者,自能一目瞭然,於是,按圖行事,天都峯便成為不堪一擊。”
祁靈和叢慕白對那張羊皮上,那些奇奇怪怪的符號,和圖形,看了一下之後,互相微微地點了點頭。
一了老尼又緩緩地將這張羊皮白摺疊起來,拿在手中,抬起頭來,望着祁靈和叢慕白説道:“兩位一先一後,來到荒山小庵,目的是不是為了這張羊皮圖解?”
祁靈立即應聲説道:“是的!因為……”
一了老尼伸手攔住了祁靈説下去,她接着説道:“只要是的,那就對了!這張天都峯的圖解,是魯穎在閉關之前,託付老尼,留給你們二位,靜等你們前來拿取。”
一了老尼這幾句話一説,祁靈和叢慕白都禁不住同時怔住了,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事,而且是荒誕不稽的事。
魯穎如何知道他們要這份天都峯的要圖?又何以知道祁靈他們要到舜耕山來尋找她?這一切都是沒來由的事,難怪使祁靈和叢慕白為之雙雙怔住了。
一了老尼望着祁靈和叢慕白,那一份驚疑的神情,點點頭説道:“兩位也毋須驚詫,相信説明原委,你們便會覺得這是順理成章的事。”
説着伸手又讓他們坐下,一了老尼也緩緩地走到蒲團之前,盤腿趺坐,然後接着説道:
“魯穎這孩子雖然水蓮村失意傷心,但是,她對於祁靈,並未失望,她相信你在天都峯上會化險為夷,而且,日後天都峯也一定是要在祁靈手上掃蕩敉平。”
祁靈搖搖頭,覺得這是不可理喻的事。他不知道魯穎這種心理,是根據什麼?
一了老尼接着説道:“祁靈不要奇怪,天下事,有許多是不可以常理衡量。如果魯穎當初對你沒有信心,何致在黃蓋湖畔,約你到天都峯水蓮村,作千招之鬥?這種情感上的認識,祁靈你當仔細揣磨,當不覺得她是毫無根據。
這幾句話,説得叢慕白心裏頓生同感,想當初在紫蓋峯頭,她乍一見祁靈之時,便將報復父母血仇的希望,寄之於祁靈身上,這又豈是常情常理所可以説明的麼?
但是,這道理卻是祁靈無法理解的事,他仍然是充滿了惘然。一了老尼輕輕地喧了一聲佛號,接着説道:“祁靈!你當她是偶然罷了。魯穎她相信你會再去水蓮村,她相信你會需要這張天都峯的要圖,於是……”
祁靈激動地接下去説道:“於是她在水蓮村留下了話,告訴了她的去向。於是她在大師這裏留下了這幅天都峯要圖,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魯穎姑娘有如此聰明才智,如今倒是天忌奇才……”
一了老尼沒有等他説完,便接着説道:“是的!魯穎是有過人的聰明。但是,天下事,往注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她對你的行動,一切都是料中,但是,只有一樣沒有言中,那便是,她沒有料到你會這樣快,便再去水蓮村,會來到舜耕山,她認為:至少你要等到三年之後,才能去破天都峯。”
叢慕白聽了這句話,不禁同情地點點頭。
一了老尼輕輕地説道:“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佛門講究因果循環,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説着將手上那張白羊皮,交到叢慕白手裏。
叢慕白在一驚之餘,立即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雙手將這張白羊皮接到手中。但是,一了老尼忽然將手按在這張羊皮之上,向着叢慕白説道:“叢姑娘!你知道老尼將這張圖交給你的意思麼?”
叢慕白回頭望了祁靈一眼,微微地搖搖頭,輕輕地説道:“晚輩愚蒙,大師明示。”
一了老尼收回自己的手,合掌當胸,神情肅穆地説道:“姑娘與祁靈應該是五分彼此,交給你或是交給祁靈,都沒有兩樣。”
叢慕白一聽,不由地臉上為之一紅。將一顆螓首,緩緩地垂下。
一了老尼緊接着又説道:“但是,老尼此刻要將這份關係重大的要圖,交到姑娘你的身上,是有老尼一點私心。”
叢慕白一聽,心裏立即一震,叢姑娘也是聰明透頂的人物,她還聽不出一了老尼説話時的弦外之音麼?當時心裏就禁不住暗自忖道:“看來是這位老師太還有附帶的條件,放在這張圖上。果然是這樣,我叢慕白也不是三歲孩提,豈能任意聽人擺佈?雖然這張圖,關係重要,我卻不能為了這張圖,接受別人任何無理的要挾。”
叢慕白想到這裏,主意早已拿定,便抱拳拱手,朗聲應道:“大師世外高人,武林前輩,所有意見,白必是合乎天理,順乎人情,晚輩焉有不聽從之理,大師儘管言之當面,晚輩洗耳恭聆就是。”
這幾句話説得極有分寸,將自己的腳跟站得穩穩的。
一了老尼低低地喧了一聲佛號,合掌當胸説道:“姑娘!老尼既不敢當這世外高人的稱呼,更不能以武林前輩來説話。誠如姑娘所言,但願老尼能不背天理,不悖人情,這一點私心,尚請姑娘能稍給老尼一份薄面。”
話説得愈來愈明顯,叢姑娘顯然也有些緊張起來,凝神注視着一了老尼,沒有立即答話。
一了老尼合掌依然,緩緩地説道:“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憐憫之情,老尼願在此地向叢姑娘求一份人情。”
叢慕白一聽之下,立即神情大為激動,不覺脱口説道:“大師之意是……?”
一了老尼平靜依然地緩緩説道:“老尼之意,請姑娘在來日大破天都峯之時,手下留情,留魯半班一條性命。”
叢慕白此時激動得眼含淚水,雙唇微顫地説道:“大師是為魯半班講人情,但不知是大師之意?抑或是旁人之意?甚而是將這幅天都峯要圖作為交換?”
祁靈怕叢慕白過於激動,言語之間,對一了老尼有了頂撞。當時便搶着説道:“叢姊姊!
你暫時休息一會,待小弟來説明這件事的始末。”
説着話,便轉身向一了老尼拱手説道:“大師有所不知,這萬巧劍客魯半班,不僅是為害武林,罪惡多端,而且是晚輩叢姊姊的不共戴天仇人。晚輩叢姊姊一家滿門……”
一了老尼點頭,連聲念着“阿彌陀佛”,沉聲説道:“這一筆冤仇血債,老尼深深明瞭,否則,老尼尚不致向叢姑娘,討這份人情。”
叢慕白接口説道:“大師!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晚輩椎心泣血十餘年,唯一隻求一了這個心願。大師之命,晚輩歉難遵行了。”
一了老尼沉聲説道:“姑娘,報仇之道,並非僅限於人頭落地,流血橫屍。”
叢慕白也沉聲説道:“大師之意,寬容仇人,撒手不管,才是報仇之道麼?”
祁靈一聽趕即叫道:“叢姊姊!你不可以如此和大師説話。”
一了老尼嘆了一口氣,説道:“只怕如此冤冤相報,不但永無了日,也不是上體天道。
祁靈!你不必怪責叢姑娘,父母之仇,難共戴天,乃人之常情。老尼只不過是要求姑娘以大智慧、大勇敢,來看這次仇恨,為武林減少一分暴戾之氣,為自己造一分未來之福。如此而已,老尼何敢陷姑娘於不孝?”
叢慕白姑娘似乎看去神情平靜許多,但是,從那閃動的淚光當中,仍然不難看出,有一份憤怨難消。
祁靈卻在此時若有所動的深沉地説道:“大師語重心長,應為晚輩當頭棒喝。但是,此事牽涉甚大,魯半班為害之眾,恐非晚輩叢姊姊一人應允,所能符合大師之意。”
一了老尼露出一絲苦笑,合掌説道:“祁靈!老尼話説在當頭,這只是老尼一點私心所請,沒有絲毫相強之意。祁靈你和叢姑娘不必為這件事,感到為難。天都峯要圖既已交到叢姑娘手中,老尼心願已了,荒庵不便久留二位。”説着話,便站起來合掌送客。
祁靈眼見得話不投機,此地也實在難再留下去。雖然他也覺得一了老尼的話,説得不無道理,但是,對於叢慕白姊姊的血海深仇,他如何能勸她應允呢?雖然,祁靈心裏對於一了老尼,存有幾分歉意,也只好如此告辭而退。
叢慕白姑娘的心裏,卻突然有一個不同的想法:“一了老尼所指的問題,沒有得到解決,就如此令我們分手,難道這其中有詐麼?如果説有詐,那應該是詐在那張天都峯的要圖上。”
想到這裏,叢慕白不由自主地捏緊手中那張羊皮,正是她心裏疑竇叢生之際,忽然身後聽到一了老尼沉聲喚道:“叢姑娘!”
叢慕白心裏一震,立即回過身來,注視過一了老尼,問道:“大師還有何教言,要晚輩洗耳恭聆麼?”
一了老尼喧了一聲佛號,低沉地説道:“老尼現在想起一件題外疑問,就便請教姑娘。”
叢慕白愕然一怔,立即應聲説道:“大師有何指示,何言請教二字,豈非令晚輩無法承當麼?”
一了老尼沉吟了半晌,合掌站在那裏,雖然是垂眉闔眼,卻不難看得出那平靜的臉上,已經有不平靜的激動。
祁靈此時也略有詫異地回過身來,看着一了老尼。
一了老尼沉寂了半晌,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才緩緩地睜開眼睛,向着叢慕白姑娘説道:
“老尼今日對姑娘,諸多冒瀆,尚祈姑娘,勿為介意,老尼才能作此一問。”
叢慕白沉着地説道:“大師如此説話,晚輩為之汗顏。晚輩不才,尚知長幼尊卑,大師有何疑問,晚輩知無不言。”
一了老尼點點頭,低沉地喧了一聲“阿彌陀佛”,然後向叢慕白説道:“姑娘易釵為弁,維妙維肖,不露絲毫破綻,無論是面容化裝,乃至於行動舉止,等閒人只有撲朔迷離,莫能一辨真偽……”
言猶未了,叢慕白滿面通紅,羞意不盡地説道:“大師謬獎!在昏黃之夜,大師遠隔數丈,便能認出,晚輩這易容之術,其粗劣情形可知。”
一了老尼搖搖手説道:“姑娘!並非老尼誇口,老尼這一雙眼睛,對於這易容之道,與眾稍有不同,老尼有心,而姑娘無意,遠觀行動,近看面容,任何易容之術,難逃老尼之眼。
故而老尼對姑娘這易容之術,仍然是由衷佩服,姑娘年齡如此之輕,能有如此成就,太過不易,非有高人指點,何能如此。”
叢慕白點頭心服,也立即説道:“晚輩僥倖蒙一高人垂青,稍作傳授,只是晚輩質資魯鈍,所學微微。”
一了老尼點頭讚道:“姑娘不必太謙,憑姑娘目前這種易容之術,衡諸當今武林,雖然老尼不明武林實情,相信能與姑娘在這易容術上一爭長短的人,恐怕已經為數不多了。”
説到此處,一了老尼略略一頓,復又緩緩地極其平靜地説道:“請問姑娘,傳授你易容之術的高人為誰?可否見告?”
叢慕白沒有料到一了老尼在這臨別之前,叫住她就為了問這樣一個不相干的問題,心情為之一鬆,立即應聲答道:“這位高人名諱靳一原,外號人稱千面狐狸。”
一了老尼聽了以後,緩緩閉上眼睛,口中喃喃地説道:“靳、一、原!靳、一、原!”
叢慕白一見老尼這種情形,心裏止不住一動,立即接着説道:“大師莫非對於這位武林高人,有所舊識麼?”
一了老尼搖頭説道:“老尼僻居這間茅庵,數十年來,從未涉足武林一步,對於武林人物,毫無所識。若不是魯穎這孩子對老尼敍述傳介,老尼對於當今武林三大奇人,都是漠然無聞。”叢慕白啊了一聲,心裏對於這位老尼,又有了深一層的不解。她心裏想道:“恩師和姚師伯,以及神州丐道老前輩,成名武林數十年,如今聽她之意,竟在恩師成名之前,便歸隱此間了麼?”
她實在想不透眼前這位老尼,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
一了老尼沉默了一會,彷彿已經忘記了祁靈和叢慕白他們二人的存在。忽然,她又抬起頭來,望着叢慕白説道:“叢姑娘!這位高人除去易容之術以外,他還有何種絕藝在身?大凡天縱奇才,多半是博學多聞,身懷各種絕藝,姑娘能就所知見告否?”
叢慕白説道:“靳老前輩確是天縱奇才,一身絕藝,獨步當今。除了易容之術,稱為一絕之外,一手醫道,更能通神,以晚輩揣測,任何疑難病症,經他着手便會成春。”
叢慕白話尚未説完,一了老尼忽然雙眼遽睜,神光遽射,看得叢慕白心裏一震,覺得她凌厲怕人。一了老尼如此一振之下,立即接着叢慕白的話説道:“姑娘!這位靳一原他還有一手精工巧絕的技藝,能製作天下奇怪巧絕的機關暗器比美鬼斧神工,令人難為觀止,不知對否?”
叢慕白聞言大驚,説道:“大師!你原來認識這位靳老前輩麼?”
一了老尼此刻神情,似乎是異常激動,口中喃喃地説道:“認識!認識!一原、一原?千面、千面?”
一了老尼這種失常的舉動,使得叢慕白和祁靈,都為之愕然大驚,兩人心裏,都止不住同樣地想道:“難道數十年前,縱橫江湖的千面狐狸靳一原,與這位一了老尼之間,有何種重大的過節?否則為何她如此激動?”
兩人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想着,突然一了老尼沉聲問道:“叢姑娘!這位千面狐狸靳一原,他現居何處?”
一了老尼如此一問,叢慕白心裏警覺頓生,她忽然想起,千面狐狸靳一原對她的恩惠,想到千面狐狸靳一原關係到今後掃蕩天都峯的重要,更想到千面狐狸如今是一個雙目俱瞽的盲人。
叢慕白不知從何而來的一股勇氣,立即朗聲説道:“大師打聽靳老前輩的居處,究為何事?可否於此時先告訴晚輩知道?”
一了老尼頓時一怔,她沒有想到叢慕白會反問她這樣一句話。
但是,在這樣一怔之餘,一了老尼立即搖搖頭,微笑説道:“叢姑娘,你休要誤會老尼用意,老尼向你打聽靳一原的居處,並非是為了對他有何不利之行動,而是要了卻一筆舊賬。”
一了老尼如此一説,叢慕白愈發地不肯坦然相告了,她依然朗聲説道:“大師與靳老前輩之間,有何舊賬,能否先告知晚輩?”
一了老尼當時微笑一收,雙眉微蹙,搖搖頭説道:“叢姑娘!這是關係老尼個人之事,姑娘你如此問來,是否稍有失禮之處?”
叢慕白依然毫不為動地説道:“晚輩若任意道出靳老前輩居處,為靳老前輩帶來生活上困擾,更不是晚輩這等身沐恩典之人,所應有的為人之道,較之失禮,更為多多,大師以為然否?”
祁靈也忍不住在一旁拱手説道:“靳老前輩歸隱多年,過着清淨無為的生活,晚輩實不能為其增添困撓,大師定能寬宥晚輩等之處境。”
一了老尼聽了叢慕白和祁靈這等拒絕相告的話,倒是沒有一點怒意,反而微微地點點頭,似乎是有讚許之意。緩緩地説道:“叢姑娘!你的要求,老尼不能目之為過份,但是,老尼這一段往事,也確有不便相告之處。姑娘!老尼可以如此保證,老尼打聽靳一原的住處,決無不利他的意圖。”
叢慕白一聽一了老尼如此懇聲説來,心裏倒是為之一動。但是,她立即又想道:“奇怪!
她為何如此近乎哀求,要我説明靳老前輩的居處?”
心裏如此閃電一轉之際,又決然説道:“大師武林前輩,世外高人,一言千金,晚輩豈有不相信之理?但是,晚輩對靳老前輩而言,也斷難如此冒然相告,如果靳老前輩今日並非隱居,則晚輩早已奉告大師,何需如此再三違抗大師之意?大師易地相處,也必以晚輩之行為為是。”
一了老尼默默想了半晌,忽然抬起頭來説道:“靳一原豪爽一世,英雄半生,難道如今竟然變得如此膽怯?不敢再見昔日故人一面?而如此再三叮嚀於你們麼?”
叢慕白沉聲説道:“大師!請勿如此侮慢靳老前輩。”
一了老尼忽然冷笑一聲,説道:“既然如此,何需你們為他如此掩蓋?不敢讓他露出行藏?”
祁靈拱手説道:“大師!確欲知道靳老前輩的居處麼?”
一了老尼點頭説道:“靳一原如果知道你們如此為他遮掩,只怕不會感激,反會為之憤怒。行俠仗義於武林,奈何還有如此婦人之仁?”
叢慕白勃然説道:“大師!晚輩尊你為武林前輩,又對晚輩有贈圖之恩,不便過於冒犯,大師如此一再相逼,晚輩若有失禮之處,大師休要見責。”
祁靈攔住叢慕白説下去,轉身向一了老尼説道:“大師即使不能詳細説明,找靳老前輩為了何事,至少可以稍加説明這一筆舊賬的大概,使晚輩也好心安,才能相告,大師以為如何?”
一了老尼冷笑説道:“祁靈!休怪老尼説句狂話,你們兩人,如果不説出靳一原的居處,今夜你們無法離開老尼這座荒庵。”
祁靈聞言面容一動,正待説些什麼,叢慕白卻於此時為之勃然大怒,伸手將那張羊皮繪製的天都峯要圖,遞出胸前,朗聲説道:“大師既然如此説話,晚輩先將這天都峯圖還給大師。”
一了老尼微微了愕,問道:“怎麼?你們不要這張圖了麼?”
叢慕白厲聲説道:“我們做事,恩怨分明,絲毫不會含糊。方才礙於你贈與天都峯要圖的情面上,不便翻臉作態,如今我將這幅要圖還給你,所有點滴之惠,一概無存。”
説到此處,叢慕白緩緩地説道:“我們要請你看看,今晚此時,我們是否可以出得了你這座茅庵?”
説着話,將那張羊皮要圖放於地上。
一了老尼於此時突然一變閉目無言,良久才緩緩睜開眼睛,對慕白説道:“姑娘!你這種恩怨分明的行為,使老尼為之感動。老尼一時急於要知道靳一原的住處,幾乎口不擇言。”
説到此地,一了老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低聲喧了一聲佛號,才接着説道:“常言道是:
江山易改,秉性難移。老尼隱居此間數十年,靜修養晦,依然不能祛除嗔念,使自己靈台無垢無埃,真是説來慚愧!”
一了老尼此刻一變而為慈祥無比,合掌當胸説道:“姑娘!老尼最後只能告訴你,老尼與靳一原之間,這筆舊賬,是友非友,是敵非敵,姑娘能告知老尼,於你良心,大可無礙。
如果……”
一了老尼説到此處一頓而停,兩眼神光一閃,繼續説道:“如果姑娘仍然堅持不告知老尼,請兩位即時離開此地,老尼願為方才之事,閉門思過。”
祁靈忽然問道:“大師知道靳老前輩現在已經雙目俱瞽,失明已達十餘年的事否?”
一了老尼聞言大驚,睜大眼睛説道:“祁靈你説此話是真的?”
祁靈點頭説道:“晚輩豈可背地對靳老前輩信口雌黃,有失敬意?晚輩説此事之意,是希望大師如有舊仇積恨,也可看在靳老前輩雙目失明的份上,將往事一筆勾消。誠如大師方才勸導晚輩叢姊姊所言,如果都是怨怨相報,何日了結?”
一了老尼點頭説道:“祁靈!你説得對!如果老尼與靳一原之間,存在仇恨,要看在他雙目失明的份上,一筆勾消。但是,老尼與靳一原之間,所存的不是仇恨,而是友誼,又將如何?”
祁靈斷然説道:“如此大師應該前往天柱山飛來峯上三擔種,去見靳老前輩。”
一了老尼聞言高喧一聲佛號,突然身形一閃,祁靈和叢慕白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一了老尼已經身如閃電,從兩人身旁一掠而過。
當時叢慕白一看地下,不覺大驚失色,脱口而呼,原來地上的羊皮要圖,就在這一閃身之間,無影無蹤,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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