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教教主莫白蒼如此一揮手之後,周圍四十輛馬車上,頓時出現老少道俗許多不同的人,每個人都有一種憤怒的表情,每個人的背上都插着一柄長劍,夏心寧只道是故弄玄虛,沒有作理會。
莫白蒼得意地轉動所坐的輪椅,向四周看了一遍,含着一分微笑説道:“夏小朋友!令師祖當年以一柄銀劍,擊敗武林所有劍派,使泰山劍會歸於寂滅,最令人難堪的令師祖從此以後,便隱居不出,使各大劍派重振聲威的機會都沒有了,使各大劍派含垢忍辱數十年……”
夏心寧正色説道:“莫教主!你錯了!先師祖當年所以要力主廢除泰山論劍之會,主要原因是希望消彌論劍流弊所造成的報恩尋仇的殺風,不是存心使各大門派受辱。”
莫白蒼搖搖頭,捋着鬍鬚説道:“小朋友!錯的是你師祖而不是我。”
夏心寧一聽莫白蒼批評他師祖,立即厲聲斥道:“莫白蒼!請你説話放尊重些。”
莫白蒼笑了一笑説道:“我説你師祖錯誤是有根據的,因為武林之中,本來就是恩恩怨怨糾纏不清,因此報恩尋仇,也就永無了日,你師祖想制止泰山論劍之會,來消彌仇殺之風,那不是緣木求魚,刻舟求劍麼?”
他説得很斯文,但是語句是堅定的,夏心寧想了一下説道:“我師祖存心正確,眼光遠大,你們燕雀豈知鴻鵠之志?如果武林中人都能體認我師祖的用心良苦,豈不是就可以減少恩怨的糾纏,消彌仇殺之風麼?”
莫白蒼忍不住打了一個哈哈説道:“小朋友!你説得對,你師祖是鴻鵠,我們都是燕雀,世上燕雀多而鴻鵠少,你來看看周圍車上這些朋友們……”
他揮手叫夏心寧向四周看去,接着他又説道:“你師祖數十年要消彌仇殺,他何曾想到數十年後,還有人來找他的徒孫報仇雪恨!”
夏心寧聞言一驚,不覺脱口問道:“你説什麼?”
莫白蒼笑道:“當今武林大劍派歷代相傳,要牢記當年泰山之辱,並且各自精研本門劍術,不斷謀求進步,數十年從不懈怠。最近突然聽到當年的‘銀劍’,再度出現江湖,所以大家都羣起追蹤,老夫不過是成人之美,用本教馬車送他們一程而已,小朋友!現在你應該明白我們來到此地的意思了吧?”
夏心寧聽完他這一段説明之後,他不禁有一股寒意泛自心底,他真沒有想到武林之中一點恩怨記得如此之深。
同時,他也奇怪,銀劍傳到他手裏,為時才不過兩月,而且他亮出銀劍的機會,更是少之又少,為什麼就這樣快傳遍武林,甚至於驚動各大劍派前來追蹤?
他忍不住回頭對勝黛雲苦笑了一下。
勝姑娘此時卻將兩顆晶瑩有神的眸子,凝視在夏心寧的身上,給予他一種鼓勵的力量,她沉着平靜地低聲説道:“寧哥哥!師祖當年真了不起,仗一柄銀劍,視各大門派如無物,我們今天可不能辱沒師門的令譽啊!”
夏心寧聞言精神一振,他昂然向四周看了一遍,朗聲説道:“莫教主!話既然已經説明,就請你劃出道來。”
言猶未了,從左側馬車上跳下來一位鬚髮蒼白的老者,穿着一身寶藍色的道袍,白襪雲履,左手握着一柄拂塵,人長得濃眉大眼,精神奕奕。
夏心寧一見有人出來,便拱手問道:“道長怎麼稱呼?”
那老道沉聲説道:“貧道武當派知敬。”
夏心寧拱手説道:“知敬道長請劃上道來吧!”
知敬老道是武當派當代掌門人的師叔,在武當派內輩分極高,所以這一次無形中成為各派來人的為首者。他聽到夏心寧要他劃上道來,淡淡一笑説道:“夏小施主!你千萬放心,更毋須驚嚇,莫教主派出這麼多車輛,主要是行程快速,並不是拿這種雷霆萬鈞之勢,專為對付小施主一人而來。”
他説到這裏停了一下,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言下之意,似乎是説:對付你這樣一個後生小輩,還用得這樣大的排場麼?
夏心寧自然聽得出其中語意,也笑了一笑,緩緩地説道:“如此老道長你們追到此地,意欲何為?”
知敬老道伸出手來指着夏心寧説道:“因為小施主你年紀太輕,當年的恩怨,我們不願將你牽涉在內,所以也不願意為難你,只要你將身上的銀劍獻出,此地的事,便與你毫無干係,你們儘可請便!”
勝黛雲輕盈地笑了一下,她搶在夏心寧前面説道:“老道長!你們要這柄銀劍,有什麼打算?”
知敬老道説道:“當年你師祖以這柄銀劍廢了泰山論劍,現在我們要將這柄銀劍,在泰山之巔,邀約天下高人,當眾毀掉,一則洗刷當年之辱,再則從此恢復當年的泰山論劍大會,來切磋劍術。”
夏心寧説道:“老道長,如果我不願將這柄銀劍交出來呢?”
知敬老道“哦”了一聲,一對粗眉一擠,圓眼一瞪,但是他立即又搖搖頭説道:“不會的!小施主!你不會這麼做的,看樣子你是頂聰明的人,決不會這樣不識時務。”
勝黛雲笑嘻嘻地説道:“老道長!如果你是我們,你是不是也這樣‘識時務’呢?”
知敬老道臉色一變,沉聲説道:“如此説來,你們竟然是不願意把銀劍拿出來了。”
夏心寧隨手從腰間取出銀劍,挺在手中,朗聲説道:“銀劍是師祖所傳,它代表着師門的令譽和尊嚴,老道長要得到它自然可以,那必須要等到在下濺血橫屍,那時候這柄劍自然會歸老道長所有。”
知敬老道突然呵呵大笑道:“是啊!貧道倒忘了你是藍衫客的後代門人,倒是輕視你了。”
説着話,他反腕探肩,“嗆啷”一聲,拔出背上長劍,隨手一掠,青芒閃閃,長達兩尺,遠遠地感到一陣寒氣逼人。
夏心寧邁步上前,橫着銀劍當胸,含笑問道:“請問老道長!我們比幾場定輸贏?是以老道長一人為準?還是在場的各派,來一個車輪戰法?輸贏之後,如何處置?我們明言在先,以免後來麻煩。”
知敬老道呵呵笑道:“小施主,你問得很仔細,不過貧道答覆得卻非常簡單。如果夏小施主能在貧道手下走過……”
剛説到此地,突然身後有人高聲叫道:“老道爺!”
這一聲呼叫,急促淒厲,知敬老道不覺回頭一看,只見一位中年漢子,正以流星趕月的身形,向這邊疾撲而來。
知敬老道微有訝然之意問道:“原來是朱施主!但不知有何見教?”
來人正是華山派三劍客之首,飛劍客朱長風。他來到知敬老道身邊,附耳低低地説了幾句話。
知敬老道怫然有不悦之意,立即沉聲説道:“多謝朱施主提醒貧道,敵我對招過手,決勝在方圓數尺之地,生死在呼吸之間,貧道自有分寸。”
説着話,他掉頭不理飛劍客朱長風,隨手一振,長劍灑出三個碗大的劍花,手法之快,勁道之足,使在場擊劍的行家,都為之嘆為觀止,大家都暗暗喝采:“怪不得老道爺能胸有成竹,原來他確有真本領。武當碩果僅存的擊劍大師,看來名不虛傳了!”
知敬老道露了一手“一氣三清”的劍技,將華山派後起之秀飛劍客朱長風羞退之後,他這才轉過身來,對夏心寧説道:“夏小施主!方才華山派朱施主説道:小施主在苗疆,曾以手中一柄銀劍,輕易擊敗有名的鐵筆銅環常瑞春,故不論朱施主這一消息來自何處?是真或是假?貧道卻不能不對小施主重新估價了。”
夏心寧此時覺得武當派這位老道,狂得有些率真,他索性默然以視,看看他將自己重新估價到何種程度。
知敬老道抬起左手,掉起拂塵玉柄,輕輕地敲了一下右手長劍的劍脊,鏗然聲作龍吟,他淡淡地笑道:“貧道這柄松紋寶劍,自傳到貧道手中以來,還沒有遇到十招之敵。今天……”
他忽然將眼光落到夏心寧的身上,停了一會,才慢慢地説道:“一方面看在你那柄銀劍過去的名頭分上,一方面方才朱施主的好心提醒,貧道放寬招數,夏小施主!只要你能在貧道劍下,走過二十招,夏小施主你儘管請便,今天之事一了百了。如果你在二十招之內,敗在貧道劍法之下,請你將銀劍留下。夏小施主!你看此事可算公平?”
夏心寧此時也呵呵地笑道:“老道長!此事太不公平!”
知敬老道哼了一聲,還沒有説話,夏心寧接着又笑吟吟地説道:“我當然是説對老道長而言,太不公平,對我當然是受惠良多了。既然老道長有心成全在下,我只好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了。不過,我有一個疑問在先,老道長所説的話,是否能代表在場的各大劍派?”
夏心寧這幾句話,明是恭維,實是將知敬老道挖苦到了極點。知敬老道如何聽之不出?他冷冷笑道:“貧道既然能站在此地説話,自然是代表大家的,只要夏小施主能夠有命躲過貧道松紋劍二十招,誰也不會攔你。”
言猶未了,就聽到身後人羣中,突然有人説道:“老道爺!你這句話不能代表我們大家。”
夏心寧一聽樂了!他哈哈地笑了一聲,閉口不再説話,可是僅僅就此一笑,已經將知敬老道羞得滿臉通紅,只見他霍然一轉身,大聲叱道:“是誰?”
對面的人答應得很快:“青城派霹靂劍卜大光。”
知敬老道一聽“霹靂劍卜大光”六個字,不覺將氣忍回去一半,他知道青城九劍當中,脾氣最壞、劍法最刁的就是霹靂劍卜大光,此人出頭説話,就怕難免要引起同室操戈了。
知敬老道沉着聲音慢慢地説道:“原來是卜施主!請問卜施主,當初大家如何公決?”
卜大光説道:“不錯!當初我們各派都公推老道爺為首,因為你老道爺年高德劭,劍法又是蓋世聞名,我們覺得應該推老道爺為首,可是,老道爺不要忘了,我們承莫教主派車送到此地,主要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取得那柄銀劍。”
知敬老道説道:“難道貧道不是為了這個目的而來麼?”
卜大光説道:“老道爺為了自己的名譽,意氣用事,顯然已經把這個目的,放在第二位了,我們就不能不站出來説話。”
知敬老道已經有些沉不住氣了,他沉着臉説道:“卜施主之意,是認為貧道不能在二十招內,擊敗對方麼?”
卜大光一點也不讓步地説道:“武術一道,人外有人。老道爺!在幾年前,你説劍下沒有十招之敵,這話尚可勉強站得住,可是今天在武林之中,誰敢再自認手下沒有十招二十招的對手?老道爺!你説對不對?”
知敬老道無論如何此刻臉上已經掛不住,他冷笑道:“卜施主!你是青城九劍傑出的劍手,也是武林中知名的人物,你要不要和貧道試上十招?”
卜大光立即説道:“如果老道爺堅持要用二十招決定此行的一切,我們不能同意。如果老道爺要用十招絕學來考驗在下,我是絕對奉陪。”
霹靂劍果然是性如霹靂,話説到此,一探手,“刷”地一聲,一把三尺七八的青鋒鋼長劍,應聲出鞘,在青森森的光芒之中,泛着一股暗紅之色,分明也是一把寶劍。
夏心寧站在一旁覺得好笑,世人之好名,可見一斑,他索性抱着銀劍,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看他們同室先行操戈。
勝黛雲靠在夏心寧身邊,悄悄地説道:“寧哥哥!你留神那老道的劍法有什麼長處,我要辦一件另外的事。”
夏心寧不知道勝姑娘要做什麼事,他倒是真的全神貫注地看着知敬老道。
卜大光一經彼此説破臉,便毫不客氣,左手劍訣一領,腳下穩健地走上前幾步,口中説一聲:“我要領教了!”
話剛説出口,右手寶劍前探上挑,一招“把火燒天”,凌厲中暗藏變化,挑向知敬老道的左肋。
這一招看去似慢實快,閃電指到知敬老道的身前,突然他猛地喝一聲:“着!”
劍鋒本是上挑的,如此一喝,突然斜劈而下,砍向左肩。
這一招變化之刁,與變化之快,立即使得在場的人齊聲大喝采!
知敬老道原先對這位青城派後輩中的翹楚,多少有些不放在心上。所以他第一招來時,知敬老道依然將長劍抱在左臂上,但是,沒有料到卜大光居然出手就是這樣一招刁鑽的變化,知敬老道一時間竟避之不及,只好就用左手掉着長劍,力架一招。
“嗆啷”一聲,知敬老道掙得滿臉飛紅,腳下深深地陷下幾寸深的腳印。
霹靂劍卜大光在這一招對實之下,神情仍舊,氣息如常。
當時場外頓時又響起一陣喝采聲,因為頭一招就硬對硬的對實一招,分明證明知敬老道無法躲閃與化解所致。
可是夏心寧卻看在心裏。暗暗地有了另一種估計,霹靂劍是主動搶攻,而且是招式由上而下,力道至少當在七成以上,知敬老道能在無備之中,以左手倉促地硬對一招,而且並沒有落下風,就憑這點看來!這老道果然了得,霹靂劍只怕真的難逃十招之外。
這時候,霹靂劍已經全力搶攻,每當他揮出一劍之後,便起一陣嘶嘶的嘯聲,劍法詭變非常,真有神出鬼沒之概。
可是知敬老道站在那裏很少移動身形,只是緩緩地在使動長劍,遮擋封閉,沒有還手的意向。
“霹靂劍”突然長嘯出聲,右手倒翻,以劍柄搗出一招“玉兔搗藥”,點向知敬老道心窩,知敬老道淡笑一聲,不對不架,只微微地將身一側。
這時大家都以為霹靂劍久攻不下,已經技窮,因為這一招倒搗劍柄,分明是毫無用處的。
正是大家如此猜疑之際,説時遲,那時快,只聽得“嚓”地一聲,霹靂劍卜大光手中那把寶劍,突然從劍柄伸出長達八寸的劍身,向知敬老道心窩插去。
這一招大出意外,眼見得知敬老道就要被這一劍,透心而過。
但是沒有料到如此千鈞一髮,生死邊緣,知敬老道突然身形整個向後倒飛八尺,比閃電還快,剛一落足,又俯身向前,右手疾起一招“力斷關山”,青芒閃處,當地一聲,霹靂劍卜大光手中的寶劍,掉在地上,插在土中深沒劍身。
這一着奇招突出,在場的人都呆了,因為從霹靂劍倒打“玉兔搗藥”,露出劍柄的短劍,以至知敬老道倒飛再前撲,還擊一招“力斷關山”,這都只是電光石火,一轉瞬的事,大家始而驚訝霹靂劍出手過於毒辣,繼而又震驚知敬老道功力果然驚人,在這樣危險的情形之下,居然能夠反敗為勝,不由得大家不目瞪口呆了。
知敬老道擊落霹靂劍手中寶劍,如果趁勢一招,卜大光定然難逃一劍之危,但是,這位老道倒是手下留情,緩緩地還劍入鞘,傲然不屑地置卜大光於不顧,回視四周,慢慢地説道:“但不知還有哪位有異議?”
四周寂然了!雖然霹靂劍不是其中的絕頂高手,但是,就憑方才知敬老道那一招“力斷關山”的功力,縱然有功力高的人,也不敢冒然出來。
知敬老道這才轉向夏心寧,一字一句沉重地説道:“夏小施主!現在沒有人反對了!來吧!二十招之內,你能夠不撒劍落敗,今天的一切,由貧道負責。”
勝黛雲走到夏心寧身邊,悄悄地低聲説道:“你看清楚沒有,這老道論內力與你不相上下,論劍法武當派的五行劍法勝不過萬象劍法,這場較量他是輸定了,索性氣他一氣。”
夏心寧知道勝姑娘所説的“氣他”的用意,當下會意地笑了一下,他等到知敬老道走到近處,突然説道:“老道爺!我要毀約了!”
知敬老道兩眼一瞪,厲聲問道:“夏小施主!你要是如此輕易尋人開心,你會知道後果麼?”
夏心寧笑着説道:“本來我已經答應老道長二十招輸贏,現在這個招數,我要改一改!”
知敬老道鬆了一口氣,點點頭説道:“原來是這樣,想必你看了方才的較量,自忖不能接下二十招,而要減少招數是麼?既然如此,貧道索性對你放寬尺寸,只要你能夠全力捱過十招,你的銀劍就可以不拿出來。”
夏心寧存心氣他,便笑嘻嘻地説道:“不行,老道爺!十招還多了,請你以三招為限吧!”
知敬老道沉吟了一下,心裏也把不定主意,三招是太少了,萬一三招不能將對方擊敗,如何向在場的各大劍派交代?
夏心寧笑着接下去説道:“老道長!你不會嫌少吧!”
知敬老道受不住這樣一激,因為他誇口在先,劍下無十招之敵,如今面對這樣一位後生小輩,三招也不算少,當下他振了一振手中長劍,毅然説道:“夏小施主!你亮劍準備吧!三招之內,你可沒有話説了。”
夏心寧搖手笑道:“老道長!你弄錯了方向,我是説:我給你三招之數,你能保持不敗,就算你贏了這場較量,你仔細想想,有沒有把握接得下我的三招?如果你沒有把握,我還可以酌量地減少一招兩招。”
知敬老道做夢也沒有想到夏心寧會説出這些話,他活了一輩子,何曾受過這種嘲弄?尤其又是當着各大劍派的高手,簡直使他無法忍受下去。當時他暴躁如雷,眼角幾乎為之眥裂,口中罵道:“小輩!你敢如此逞口舌之能,戲弄你家道爺!”
他言猶未了,就聽得夏心寧哈哈地説道:“老道爺!你不要生氣,咱們不妨試試看。”
説時遲,那時快,夏心寧突然人起空中,疾如蒼鷹掠食,手中銀劍掠出一股勁風,閃電般向知敬老道撲去。
知敬老道遽然一驚,他這才知道上了對方的當,方才他如此一氣一急,心神浮躁,犯了擊劍之大忌,而且臨招一個疏忽,又失去出手先機,如今情況急危,幾乎使他措手不及。
知敬老道還不愧是個劍術大家,見過多少驚險場面,他臨危不亂,倏地雙腿一分,身形一矮,先讓出一瞬的空隙,立即雙肘落地,側翻一個盤旋,向左邊閃了過去。
夏心寧存心逞威,所以出手便是萬象劍法中的精絕之招“古松罩地”,知敬老道剛剛如此一閃,夏心寧比他還快,劍招原式不變,人落地上,雙腳急溜一式“疾流下灘”,以追風閃電的速度,跟蹤而上,手中銀劍早已轉化為“九曲旋風十八刺”,銀光閃起,嘶、嘶、嘶……一分一毫都不放鬆,如影之附形,緊迫在知敬老道的身後,一刺比一刺驚人,“九曲旋風十八刺”剛剛刺到第五刺,知敬老道落地一個懶驢打滾,骨碌碌滾到邊上去,夏心寧腳下一停,手中銀劍一收,笑嘻嘻地説道:“老道長!這是第一招!”
知敬老道低頭看看自己渾身泥土,右手大袖口上,露出銅錢大小兩個洞,頓時臉上顏色變作死灰,長嘆一口氣,手中長劍一舉,就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就在這一瞬間,突然嗖地一聲,叭地一響,知敬老道右手一顫,嗆啷啷,長劍墜到地上,知敬老道的手背上,釘着一支亮晶晶的小銀箭。
大家正如此一愕之間,聽到夏心寧叫道:“老道長!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勝負又算什麼?千萬不要走此下策。”
隨着便聽到勝黛雲説道:“寧哥哥!我們走!”
這一聲“走”,頓時使得在場的人如夢乍醒,大家幾乎同聲發喊:“哪裏走?要走留下銀劍來!”
霎時間,人影亂閃,劍光輝映,一齊向夏心寧和勝黛雲撲去。
這邊夏心寧、勝黛雲哪裏等到他們來?只見他們兩人凌空一竄,疾如隕星下墜,向擺在路當中的一輛馬車落去,當時只聽見嗖嗖兩聲,頓時黃塵大作,蹄聲大振,兩匹馬跑得幾乎頭尾一線,一眨眼間,已經跑到數十丈開外,等到大家將路上那輛馬車拖開,將車上兩個人的穴道點開,再駕車追時,夏心寧和勝黛雲已經走得不知去向。
按下這邊亂糟糟的各大劍派來人和瘸教教主,如何互相埋怨,彼此指責,以及這個攔截的結果,會在日後起多大的影響等情以後再説。
且説夏心寧和勝黛雲一行兩騎,風馳電掣地奔馳一陣,估計身後已經追趕不上了,夏心寧首先停下坐騎,讓它慢慢地走着,他口中説道:“黛雲妹妹!這一場意外糾紛,倒也結束得意外,只是對武當派那個老道爺,耍弄過分了。”
勝黛雲笑吟吟地搖着頭説道:“這些人都是存心不善,不是好人,用不着心裏歉疚,倒是和瘸教結下了深怨,只怕日後會多一些麻煩了。寧哥哥!知敬老道功力不弱,真正和你相拼,百招之內,未見能定輸贏。”
夏心寧笑道:“還不是你的好主意,先將他氣個半死,再攻以神奇妙絕的劍法,就容不得他不敗了。要是他……”
他剛一説到此地,突然一勒絲繮,抬頭説道:“躲在樹上那位朋友,在下有什麼值得尊駕好笑的事麼?”
勝黛雲姑娘挨在夏心寧身邊停下來,她方才也聽到樹上有一陣極輕微的嗝嗤嗤笑聲,此刻她坐在馬上朝上看去,路旁一棵大樹,一根樹幹橫在路當中,樹幹的濃枝密葉之中,跨坐了一個又瘦又小的矮老頭子,一身百衲破衣,斜斜地披在身上,伸着兩隻又黑又髒的腳,腳上套着一雙破草鞋。頭上疏疏落落的幾十根頭髮,黃黃的像一堆乾草,雜亂無章地盤在頭上,一雙眼睛,爛着紅眼圈,眼角上堆着一球白眼屎,一個小鼻子,卻是紅紅的,幾根山羊鬍子長在下巴上,從頭到腳,所給人的印象盡髒亂破爛,還令人有一種滑稽的感覺。
勝姑娘看了忍不住有一陣噁心,將頭偏到一邊,口中嘟嚕説道:“他有什麼好笑咱們的?寧哥哥,我們走啊!”
夏心寧低低地對勝姑娘説道:“你不覺得這人來得有些古怪麼?”
樹上那個小老頭,笑嘻嘻地望着夏心寧説道:“我笑你這位小朋友走了一個大鴻運。”
夏心寧心裏一動,他看了勝黛雲一眼,接口問道:“在下走什麼大鴻運?值得尊駕這樣發笑?”
那個小老頭仍然是笑嘻嘻地説道:“方才那個老牛鼻子稍微有點警覺,他就不會讓你氣成那個樣子。他要是不氣得神魂顛倒的,小朋友!你能在一招之內,將他逼得手忙腳亂麼?你説,這是不是你走大鴻運。”
夏心寧和勝黛雲同時一驚,他們弄不清楚這位又髒又矮的小老頭究竟是什麼來歷,看他那種懶洋洋笑嘻嘻的樣子,又不像是尋仇挑釁的人,夏心寧保存着一分戒心,在馬上拱手問道:“請問尊駕大名。”
那小老頭伸手在身上搔了幾下,笑嘻嘻地説道:“如何!要不是小老兒説出你們心裏話,你們還不願意理我呢!”
他笑嘻嘻説着話,人從樹幹上爬起來,一伸手又從手旁的樹枝上,取出兩個大葫蘆,隨着一鬆手,便從樹上跳下來,剛一走到夏心寧的面前,便有一股令他作嘔的腥氣撲鼻而來。勝黛雲不耐煩地看看夏心寧,只好閉住氣,退到夏心寧的身後。
那小老頭笑着説道:“小朋友!你也用不着驚訝,方才我不過是躲在一旁,看到那牛鼻子老道上當的一幕罷了,隨便説出來,嚇唬嚇唬你們,其實説句老實話,當時那些各大劍派的高手,都是讓私慾矇蔽了,要是我在旁邊多一句嘴,今天的事情,恐怕就不會那麼簡單。”
這幾句話一點也沒有嬉笑的味道,説得夏心寧心裏暗暗吃驚,當時如果真有人提醒知敬老道,雖然沒有什麼危險,麻煩可就多了。萬一在場的人,先下手為強,發動車輛圍攻,後果如何,實在堪虞!
這時候勝姑娘忍不住説道:“那你當時為什麼不講?”
那小老頭嘻嘻地笑道:“姑娘!彼此都無怨仇,我為啥要幫他們?再説我苟癩子在黃山待了這麼多年,雖然不懂得江湖上的規矩,我也看不慣那些以多為勝的人呀!”
勝姑娘一聽他自稱“苟癩子”,再看看他那一身裝束,真是像只癩皮狗,人如其名,姑娘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將起來。
夏心寧倒是沒有在意,他只在心裏盤算着:“在黃山這麼多年”這句話,突然他拱手説道:“原來苟老兄是一位武林前輩,在下夏心寧倒是失敬了。”
苟癩子笑嘻嘻地説道:“哪裏!哪裏!客氣!客氣!”
夏心寧接着問道:“苟老兄久居黃山,在下要向老兄打聽一個地點,不知苟老兄可否指教!”
苟癩子説道:“夏老弟!你幹嘛要説得這麼文縐縐的!你説吧,你要打聽什麼地方?老實説,黃山三十六諸峯,七十二深壑,我苟癩子沒有一個不是如數家珍,哪怕是黃山上面一棵有名的樹,一塊奇怪一點的石頭,只要你説得出,我就可以還出它的來龍去脈。”
夏心寧聽他如此一説,心裏倒是很高興,便説道:“請問苟老兄這白雲壑位於何處?”
苟癩子一聽“白雲壑”三個字,彷彿臉上顏色一變,嘴裏嘟嚕着説道:“什麼?你打聽白雲壑麼?”夏心寧見狀連忙問道:“是不是苟老兄不知道這個地方?”
苟癩子嘟着嘴説道:“我方才不是説過麼?黃山沒有一個地方我沒有去過,何況是大名鼎鼎的白雲壑呢!我的意思是感到奇怪,黃山什麼地方不好去玩,為什麼偏偏要找白雲壑這個鬼地方。”
夏心寧説道:“苟老兄!我們不是去玩,我們是……”
勝黛雲在身邊一扯夏心寧的衣角,她立即插嘴説道:“請問你,這白雲壑為什麼不能去玩?難道那裏有鬼怪麼?”
夏心寧這時候也警覺到自己又疏忽了戒心,幾乎任意把此行的目的,泄露出來。他感激地看了勝姑娘一眼,便立即接着説道:“請問苟老兄!那白雲壑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那苟癩子説道:“既然你們兩位是去黃山,彼此同道,我們還是一路上邊走邊談吧!”
他咧着嘴呼哨一聲,蹄聲響處,一隻又幹又瘦的小毛驢從路邊樹葉中跑出來,跑到苟癩子身邊,馴良無比地站在那裏不動。
苟癩子扳着鞍子一縱身,一屁股橫坐在驢背上,口中“呔”了一聲,那小毛驢邁開四隻柴棒子似的腿,的的答答地跑起來。苟癩子橫坐在上面,空懸着兩條腿,在那裏蕩呀蕩的,叫人看了忍不住要發笑。
夏心寧和勝黛雲也催動坐騎,隨在後面而行。
苟癩子從背後摸過來一個葫蘆,打開蓋子,湊到口上咕嚕嚕地喝了一口,想起來向夏心寧伸過來,笑嘻嘻地説道:“夏老弟!喝一口解解渴。”
那葫蘆又髒又舊,口上還殘留着他方才喝酒時的唾沫,夏心寧哪裏敢喝,只好拱手稱謝,他趁機問道:“苟老兄方才説到‘白雲壑’與其他地方不同,請問究竟有什麼特別之處。”
苟癩子抬頭看看天,説道:“天色尚早,我們趕一陣路,今天黃昏以前,還可以趕到黃山,回頭再説吧!”
説着話,他從鞍子旁邊,取出一根皮鞭子,在驢屁股上抽了一下,那小毛驢豎着耳朵叫了一聲,立即放開四隻腳,潑剌刺地跑起來。
夏心寧和勝黛雲也催動坐騎隨後緊跟,他們兩人騎的這兩匹馬,都是瘸教挑選的駕車好馬,腳程極佳,跑起來真是流星趕月,閃電追風,可是此刻跟在苟癩子小毛驢的後面,顯不出它的神駿來,倒是前面那隻小毛驢愈跑愈快,四隻小細腿,跑起來真像疾風驟雨。
勝黛雲心裏不服氣,雙腿一磕,胯下駿馬嗖地一聲,衝出去兩三丈,四蹄雙起雙落,向前面追去。可是前面那隻小毛驢,依然是跑在前面,追它不上,倒是苟癩子坐在驢背上?顛顛簸簸,危險萬狀,幾乎隨時都要被摔下來。
勝黛雲怔了一下,緩下坐騎,正好夏心寧也趕到身邊,勝姑娘低聲説道:“寧哥哥!這個怪老頭子有點猜不透呢!我們要小心些。”
夏心寧也低聲説道:“此人功力不凡,我已經看出來,不過,他與我們無仇無怨……不過,我們小心些也是對的!”
兩個如此説着話,前面苟癩子也停下來,在那裏叫道:“夏老弟!快點來呀!已經到了哇!”
夏心寧果然應聲和勝黛雲趕過去,苟癩子笑嘻嘻地指着前面那萬山縈繞之中,一峯獨出,説道:“你瞧!那就是始信峯,就在始信峯的絕頂,有一個寬約十餘丈的山縫,從峯頂一直到底,也沒有人知道究竟有多深,因為兩邊都是峭壁天生,苔鮮滑如油,根本無法立足。這個山縫裏面長年是雲霧迷漫,濕氣浸人,所以,根本也沒有人去過,裏面究竟是怎樣的情形,沒有人知道,這就是黃山白雲壑,也就是你們要去的地方。”
夏心寧耳朵聽着苟癩子説話,眼睛望着那高聳入雲的始信峯,心裏想着金沙一老所説的話,“在黃山之顛,你師祖將那件藍衫丟進深不知底的白雲壑。”他不自覺地點點頭。
勝黛雲突然問道:“既然兩邊都是峭壁天成,難道就沒有一個進出口的地方麼?”
苟癩子笑嘻嘻地説道:“姑娘!我説這白雲壑是個怪地方,就怪在這裏,當然,只要是個山縫,就會有進出口的地方,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從兩邊山峯上同時發生地崩,不但是將進出口堵死了,而且也變成筆削無痕,使這個白雲壑真正地成為死谷。”
勝黛雲啊了一聲,怔怔地半晌説不出話來。
夏心寧忍不住插口問道:“如此説來,這白雲壑是無法下得去了!”
苟癩子説道:“我在黃山這麼久,從來沒有想到有什麼辦法可以下去。”
他説到此地,突然嘻嘻地笑道:“你看我這個人多荒唐,盡顧得説話,我們何不趕到上面去看看,免得你們不相信我的話。”
夏心寧道:“並不是不相信苟老兄的話,我們既然專程來到此地,自然是應該去看看。”
苟癩子自始至終沒有問他們到白雲壑為了何事,一點也沒有懷疑的意思,倒是笑嘻嘻地説道:“那就趕緊走吧!常言説道:望山跑死馬,始信峯看在眼前,走起來還有一段很長的路,我們趁着日落以前趕到始信峯上才好。”
倒是勝姑娘心細,她忽然説道:“你住在黃山什麼地方?難道專程為了送我們到黃山始信峯麼?”
苟癩子沒有料到勝姑娘有此一問,當時微微一愕,但是他立即就笑嘻嘻地説道:“既然你們兩位是專程來找白雲壑,我這個做地主的,難道不應該一盡引導之責麼?”
夏心寧一心急着要早點到達白雲壑,因為他聽到苟癩子這樣一説,白雲壑下去這樣困難,心裏還直在發愁,不知如何是好,所以,他急急地催促着説道:“有勞苟老兄引導,我們快走吧!”
苟癩子立即趕着小毛驢,飛快地向前跑去,夏心寧和勝黛雲也緊隨在後面奔馳得很快,而且都是上山的山路,極為崎嶇,所幸夏心寧和勝黛雲的兩匹馬,都是神駿非常,苟癩子的小毛驢更是履山地如平路,不到一盞滾茶時分,三個人已經到了始信峯的腰際。
再向上去,山勢愈來愈險,根本就無路可循,苟癩子便招呼將馬匹留下,繼續向上攀登。
苟癩子他説完話,便從毛驢背上一縱,人比猿猴還靈活,一溜煙便竄上高達三丈多的大石之上。
勝黛雲低低地對夏心寧説道:“你看!”
夏心寧會意地點點頭,表示知道她的用意,當時一聲不響地擰身拔起,也竄到那塊大石頭上面,勝黛雲也不敢落後,緊跟在夏心寧的身後,一拔而起。
三個人如此兔起鶻落,電掣雲飛,誰也不説話,一路上,有許多危崖斷壁,絕壑深淵,真是一失足便要飲恨千古,可是,這三個人是藝高膽大,根本沒有理會,一口氣,直向始信峯頂爬上去。
如此又是經過一頓飯的光景,勝姑娘隨在後面,已經鼻尖微沁汗珠,漸聞嬌喘細細,因為她在內力上,比夏心寧還差一籌,可是再看前面的苟癩子,還是那樣步履從容,越發地使姑娘心裏吃驚了。
正是她心神如此微分之際,苟癩子落身在一棵大松樹上,一彈而起,人在半空中身形轉化為“展翅翱翔”,沖天而起四丈有餘,一折身落到一塊孤立的大岩石上,笑嘻嘻地叫道:“到了!”
夏心寧腳下一緩,他等到勝黛雲來到身邊,伸手攜住姑娘的柔荑,一挺雙腿,全力一衝,雙雙飛起,也落到那塊大岩石上。勝黛雲感激地看着夏心寧,難得他如此細心,知道她此刻真力不繼,順手牽她一把,絲毫不露痕跡。
夏心寧此時已鬆開姑娘的手,站在孤峯大石之上,眺望着四周。
黃山在諸大山嶽之中,最是引人入勝的地方,常言道是: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嶽。對黃山而言,不算過譽之詞。
尤其此刻又是月色朦朧之際,登高遠眺,更有一種悽迷之美。
勝姑娘説道:“白雲壑呢?”
夏心寧剛一掉頭看苟癩子,就聽到苟癩子説道:“你們看這邊腳下。”
夏心寧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就在自己腳下,和隔巖相隔十數丈,對面也是一個孤立的山峯,的確都是峭壁天成,無法立足,雖然夏心寧的眼力好,但是三五丈以下,就只見是一片迷濛,白雲翻滾。
勝黛雲一見夏心寧如此伸着腰向下看,不覺叫道:“寧哥哥!小心!”
這句話還沒有説完,突然聽到一陣哈哈大笑,苟癩子突然人像閃電一樣,搶到夏心寧身邊,雙手一推一拉,只聽得“嘶啦”一聲,夏心寧的長衫被撕開,腰間的銀劍,竟被苟癩子奪到手中,而夏心寧卻像隕石一樣,墜到那深不見底的白雲壑裏。
這是一個晴天突傳的霹靂,是使人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勝黛雲始則一聲淒厲的尖叫,人呆住了。但是,一轉瞬間,她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頓時一股熱血上衝,她厲聲叫道:“老賊!你拿命來!”
“嗆啷”一聲,姑娘長劍出鞘,人同瘋狂一般,嗖、嗖、嗖,一連攻出幾劍,拼命的向苟癩子攻去。
苟癩子此時得意非常,笑嘻嘻地在姑娘一輪狠攻當中,閃躲騰挪,從容鎮定。他並且笑嘻嘻地説道:“姑娘!怨只怨當初你們師祖開罪的人太多,而且這回人家出的代價太高,我苟癩子不出此煞手,就拿不到這筆代價,失禮!失禮!”
勝黛雲一聽,敢情苟癩子還是受人指使而來,姑娘長劍突然一收,厲聲問道:“是誰收買你來的?”
苟癩子笑道:“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我苟癩子得到人家十罈陳年十載以上的花雕,我不但要替人辦事,而且還要替人守一分秘密,姑娘!反正你在仇家當中尋找吧!”
勝姑娘一見問不出頭緒來,而且她也冷靜下來,知道苟癩子功力比她高出許多,也無法與他拼命,突然姑娘想起自己還有一項絕技,拿出來作孤注一擲。
勝姑娘一思忖,突然厲聲喝道:“賊癩子!看招!”
口一閉,真氣一凝,右手食指向前一指。苟癩子咦了一聲,腳下一滑,左肩向側一撞,用一種極快的身法,閃讓開如此突然一指,但是,饒是他如此快閃,左肩上的一個大葫蘆,卻躲不過這一指之危,嘶啦一下,對穿一個窟窿,酒如噴泉般射出。
苟癩子不等勝姑娘再出第二指,人向後面一掩,閃到孤石的後面,他露出半邊臉問道:“姑娘!你這‘指風打穴’的功夫,是向誰學的?”
勝黛雲此時心已橫了,根本懶得答話,突然微蹲突起,右臂一抬,中指忽又彈出一指,嚓地一下,那塊孤石邊緣,飛去一塊碎石,留下一道指痕。
苟癩子又從石後露出半邊臉説道:“姑娘……再會了!”
只見他一閃身,從孤石後面凌空下撲,越過一個斷巖,跳上一棵矮松,向山下如飛的奔去。
勝黛雲隨在後面展身急追,可是她哪裏能追得上呢?苟癩子就像一隻點水蜻蜓,微沾即起,幾經起落,在月光下那條人影漸漸地模糊了。勝姑娘泄氣地停下腳步,呆呆地望着那遠去的苟癩子,耳朵裏卻聽到隨風而來的一陣嘟嚕:“奇怪!她怎麼會‘指風打穴’的功力呢?真是奇怪……”
勝姑娘沒有在意這些話,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裏,心頭感到一陣惘然,她彷彿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忘記了周圍的一切,人像是化石一樣,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突然,一陣雲隨風吹來,掩住了半空月色,灑下來幾滴雨水,冰涼的雨水滴到姑娘臉上,冷丁丁地顫抖了一下,她清醒了,她張開嘴哭出第一聲,人瘋狂地向上面那塊孤峯獨矗的大石上跑去。
她爬在那大石的邊緣,聲嘶力竭地呼叫道:“寧哥哥!寧哥哥!”
一聲聲,如同巫峽猿啼,杜鵑泣血,在峯間餘音回應着,是那樣的淒厲和哀怨!
姑娘的聲音都叫得嘶啞了,可是,哪裏有一點回音呢?
她緩緩地從石上站起來,擦去臉上的淚水,她仰起頭來,向着那烏黑一片的天穹,喃喃地説道:“寧哥哥!你等着我啊!我來了!”
她從容地邁開腳步,向前走去,像是一位從容赴義的烈士,向前走去,走去!再有一步,她便要和夏心寧一樣,落身到白雲壑裏,讓那深不見底的黑暗,和那滾滾不盡的白雲,將她埋葬。
突然,一陣厲吼的山風,卷着一陣如潮的夜雨,迎面撲來,勝黛雲一個冷顫,腳下一個蹌踉,跌坐在地上。
這一陣如潮的夜雨,將勝姑娘淋成落湯雞,雨水從勝姑娘的頭上、發上,流到臉上,涼涼的,使她從失神的痛苦中,清醒起來。
她呆呆地坐在石上,想起當年聽到義父母他們兩位老人家説過的公孫杵臼和程嬰的故事,她得到一個驚人的啓示:“活着比死更困難。因為死節,只要一舉足之間,便可以追隨寧哥哥於地下,但是從此以後,沒有人知道寧哥哥的下落,沒有人為寧哥哥報仇,還有寧哥哥父母血仇,也將從此無法洗雪,明年元宵泰山之會,沒有人去奪取‘五陽秘笈’了……”
勝姑娘愈想愈不能死,她覺得“死”只是一種逃避,此時此地的“死”,是不得其時的。
她站起身來,任憑雨水不住的澆着,她望着那黑暗無邊的白雲壑下,喃喃地説道:“寧哥哥!並不是我不肯追隨你而來,而是我現在不能來,寧哥哥!我現在已經是夏家的人,你未了的事,自然都應該由我擔負起來,等我將一切事情了結以後,我會來的!我會來的!”
她再三的低聲悽呼“寧哥哥”,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始信峯下緩緩地走下去。
在大雨傾盆、山風厲號的夜裏,一個失神蒼白的姑娘,慢慢向山下走去的時候,在白雲壑裏,正有一個人,在作生命的掙扎。
原來夏心寧探身向下望的時候,突然感到有一股極強韌的力量,從背後湧到,他大吃一驚,立即沉樁下步,急拿千斤墜,可是已經遲了,腳下一落空,身子一失重心,直向壑下墜去。
下落的速度太快了!夏心寧幾乎要為之暈過去。但是,他的內力沉厚,人立即清醒過來,然而,清醒過來之後,更有一種臨死前的恐懼,心裏暗忖:“這番完了!想不到我夏心寧死在這裏。”
他人在如此的想,身子依然向下急速墜落,這個白雲壑真不知有多深。忽然,他心裏想到:“我何不運用力量,向石壁上撞去,抓住一棵樹一根藤,止住下落的身形,豈不是可以活命麼?”
人想着立即一提氣,橫着身子向旁邊撞過去,他如此一撞,居然讓他撞上了石壁,趕緊一伸手,滑溜溜地抓到一手鮮苔,他不灰心,又伸手抓去,這回居然抓到了一棵兒臂粗的小樹,他心中大喜,趕緊一把抱住。但是,無奈他下落的速度太快,那力量何止千斤?嘩啦一聲,那棵兒臂粗細的小樹,竟然又應手拔下,連帶着一塊泥土沙石,嘩啦啦地落下來。
夏心寧經過兩次失敗,那一分求生的慾望,已經淡然無存了。他忍不住長嘆一聲,雙眼緊閉,等待那粉身碎骨的一剎來臨。
在這時候,千頭萬緒的思潮,齊湧而來,他想到崖上的勝姑娘,不知此刻如何了?他想到九疑山等候他們歸去的幾位長輩!他想到元宵泰山之會……
他想着,一陣淒涼的意味,直衝心頭,使他湧出兩滴英雄末路的眼淚。
他想着,人死之前,是不是都像這樣?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掙扎無力的悲哀!
突然,“噗通”一聲!夏心寧暗忖:“完了!”
他這個想法未了,他只覺得自己的身子,就像是一隻球一樣被彈起好幾丈高,忽然又向下落下來。
這樣一彈,倒將夏心寧彈清醒了!他第一個念頭:“這不是落到地上,是落到山藤上,或者是樹上。……”
他不敢多想,趁着這彈起落下的瞬間,半空中一擰身,伸出雙手迎將下去。果然,他的雙手觸到一棵樹,他趕緊雙手用力抓住,借勢一提真氣一卷雙腿,輕輕地落到樹幹上。
經過這一段長時間的高空摔下,緊張、憤怒、掙扎、失望,再加上飢餓,如此一彈一摜,是夏心寧竭盡所能的一點求生力量,一等到他停留下來以後,心神交疲,意志崩潰,立即暈了過去。
不知道經過多少時間,一陣傾盆大雨將夏心寧淋醒,他仰起頭來張開嘴吮吸了幾口雨水,人是清醒了,首先他就睜開眼睛,運足眼力向四周看去,四周只是漆黑的一片,腳下倒有水聲潺潺,分明是距離到底沒有多高了。再向自己坐的地方看去,原來是一棵盤根錯節的古松,枝葉非常茂密,夏心寧所坐的地方,正是許多細枝盤成一堆架在粗幹交叉的上面,活像是一個大鳥窠。
夏心寧心裏暗暗叫聲“慚愧”,要不是這棵松樹,如此直摔下去,至少也會跌得支離破碎,要不是摔在這許多細枝之上,恐怕也要被松樹戳傷。
除了用“命不該絕”四個字來説明這件事的後果外,再也沒有第二個理由可説。
夏心寧想到這裏,連叫兩聲:“萬幸!萬幸!”他便盤坐在松枝之上,暗暗地調息行功,一則搜查體內有沒有受傷,再則慢慢地藉此恢復體力,他知道雖然已經在萬險之餘,得到了活命,但是,未來還有一段很險的路程,他必須要在這個惡劣的環境裏去尋找自己的出路。
儘管頭上大雨傾盆,而且寒意極深,但是,夏心寧卻不一會功夫,便達到無我無物的妙境。
又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雨停了!風歇了!白雲壑的底下,也泛出濛濛的白光,雖然頭頂上仍然是雲霧迷濛,不見天日,但是,比起夜間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情形,這儼然是一個光明的世界。
夏心寧功行一週之後,悠悠醒來,神清氣爽,精力倍增,連飢餓也忘記了。
他睜開眼睛再向上下四周打量一遍,頭上是兩邊峭壁千仞,看不到頂,兩頭都是深不見盡頭之處。腳下相距不到兩丈,是一灣清澈的流水,潺潺有聲地流過去。
他整理了一下被苟癩子撕破的衣衫,從松樹上輕輕地跳下去,站在溪邊,在水裏照着自己的影子,但見一頭凌亂的頭髮,顯得十分狼狽。他隨意整理好以後,自己靜下來想一想:“苟癩子不知道為了何事,用這種卑劣的手段算計於我,如今我人雖然沒有摔死,銀劍失落,將來以什麼面目去到九疑山見那些長輩?”
想到這裏,禁不住嘆了一口氣。但是又一轉念道:“我既已經身墜壑底,何不趁此機會尋找我師祖的藍衫?如果能找到藍衫,總還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如此意念一決,便沿着溪水,溯流而上。
白雲壑不過十來丈,除了溪水流過之外,剩下來已經沒有多大地方可供人走路,怪不得當初苟癩子説它是一個“山縫”而已。
夏心寧靠着石壁,慢慢地向上走去,他開始感覺到有一股寒悚逼人的冷氣襲來,而且這種寒冷的程度,逐漸加重,漸漸地使得夏心寧渾身發抖,幾乎是支持不住了。夏心寧趕緊運行功力,提足一股陽和之氣,保住渾身血脈,同時他發現當中的溪水,也逐漸的上漲,開始向兩邊氾濫。夏心寧讓到讓無可讓的地方,只好涉水而行。
當溪水浸透夏心寧的靴幫,滲到腳上的時候,夏心寧吃驚了,他這才發現這時候的溪水,就像是三九寒冬那樣的刺人,要不是夏心寧渾身有一股陽和之氣,只怕就要凍僵了。
夏心寧小心地揀有石頭的地方跳腳走着,心裏在暗暗的思忖:“現在才不過是仲秋八月,為什麼這溪水這樣的寒如玄冰,而且這壑內的氣候又是這樣的冷?”
他實在想不透其中的道理,同時他心裏又想道:“這地方陰氣太重,是不適宜多作停留,我如果尋找不到師祖那件藍衫,就要設法闖出壑外,否則困在此間,縱然不被凍死,也要活活地餓死。”
他如此幾番思索之餘,一鼓作氣,向上流奔去,他相信水總有源頭,找到了水的源頭,應該就可以找到出路。
他這樣一鼓作氣疾奔之下,約莫跑了一頓飯的光景,他漸漸地泄氣了。
這個白雲壑彷彿是沒有盡頭似的,他跑了這麼久,依然是面前一片煙霧迷濛,兩旁仍舊是峭壁天生,寸草不長。尤其使夏心寧心驚的,他跑了這麼久,竟然沒有發現任何一點有生命的東西。他沒有看見一隻鳥,沒有看見一條魚、一隻蝦,或是一隻青蛙都沒看到,除了這溪水在流動是活的而外,就沒有任何一個是活的東西。
夏心寧默默地叫道:“這果然是個死地方!是個沒有生命的地方。”
他如此近乎詛咒地在喃喃自語着,但是,漸漸地他又發現一個事實,溪水漸漸地退了,而且氣候也漸漸地暖起來了,雖然,這裏還是水氣迫人,但是,已經不像方才那樣寒氣逼人了。
夏心寧慢下來,緩緩地向前走着,口裏又止不住地叫着:“奇怪!真是奇怪!”
正是他自言自語向前走的當兒,忽然他的眼睛一亮,就在前面不遠的溪水當中,彷彿有一種藍色的光芒一閃一閃地。
夏心寧急忙衝過去,因為自從他落到白雲壑來以後,所看到的只是白雲、峭壁、石頭、流水,所能聽到的只是一種單調的流水聲,這時候,竟然有另一種顏色出現,難怪他要衝過去急於一看了。
他如此擰身一掠,正好落到那閃閃有光的旁邊。他站在水裏留神一看,忍不住“啊呀”一聲,他幾乎要跳起來嚷道:“那……那不是師祖的藍衫麼?”
在溪水激流當中,有藍色衣裳一角,在水中隨着那流水在不停的飄動,那衣衫不知道是什麼質料的,映在水裏居然會閃閃發光。夏心寧一時福至心靈,便認定是師祖藍衫客的藍衫。
這個意外的發現,使夏心寧感到無限的興奮,他撩起衣襬,蹲下身伸手到水裏摸摸那塊衣角,只覺滑滑的,輕輕的,他不敢多用力扯,怕將衣衫扯壞了,他小心翼翼地將壓住衣衫的石頭搬開,慢慢地把一塊又一塊的石頭,一捧又一捧的沙搬開以後,一件完整的藍色長衫,便從水裏取了出來。
夏心寧第一步便找到衣襟前面,果然還有一枚製作精巧的燕子形狀的暗器,釘在上面,證明金沙一老所説的數十年前的事,絲毫不假。
夏心寧真沒有想到,師祖這件藍衫竟是這樣容易地找到了,看起來天下事,有許多是難以預料其吉凶的。如果不是苟癩子有心謀害,將他一掌打到白雲壑底,這個危險非常的白雲壑,究竟如何下來?還是一個大問題。即使能夠下來,能不能這樣容易找到師祖的藍衫?還是未可預知的事。
可見得一件不如意的事來了,你倒不必懊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所以,一個人在處逆境的時候,最要緊的是能忍得住,穩得住!不要衝動,不要怨尤!因為逆境未見得就對你不利。這些都是閒話,按下不表。
且説夏心寧發現到藍衫以後,把那失落銀劍的懊喪,才沖淡了一些。他不敢徑自將藍衫穿在身上,他虔誠地跪下來,雙手捧着藍衫,默默地祝禱道:“弟子夏心寧!蒙師祖指引,發現藍衫,本來不應該擅自冒瀆穿在身上,一則,弟子陷身白雲壑,保管不便,再則弟子身上衣衫已破,有礙觀瞻,所以擅自穿在身上,一旦會到幾位長輩,弟子即行呈獻説明,由幾位長輩保管。”
他如此默默祝禱一番之後,站起身來,將身上的破藍衫脱下來丟到溪水裏,換上那件寶衫。説也奇怪,這件藍衫從水裏撈起來,彷彿是沒有下水一樣,滴水俱無,而且穿在身上又輕又暖。
夏心寧心裏想道:“師祖他老人家真是了不起,當年為了那一點受折,立即將這件寶衫,丟到萬丈深壑,這種胸襟,真是值得我們奉為典範的。”
他穿上這件藍衫,心神大振,當下最重要的問題,便是找出路,離開白雲壑。他想到勝姑娘不知如何焦急,但是更要緊的,他已經有很久沒有吃東西了。他如果得到藍衫,仍然餓死在白雲壑,豈不是前功盡棄麼?
事不宜遲,他仍然照着方才的方法,沿着水向上走去。
他決心先找到水源。
他又向前走了一盞熱茶的光景,忽然水聲如雷,轟隆隆地滿耳都是回聲,夏心寧不覺大喜,心裏想道:“水聲如雷,定是瀑布,不用説水源已經找到了。”
他心情大奮,立即又展開身形,飛快地向前奔過去。不到一會功夫果然迎着有一股巨大的瀑布,從四五丈的一個石洞裏流出來,傾流而下,勢如匹練,落到下面,飛珠濺玉,好不壯觀!
但是,水源找到之後,夏心寧又是一陣心冷,瀑布果然就是這白雲壑的盡頭,除了那流水出來的石洞之外,其餘也像兩邊一樣,其陡如削,光滑滑地,只長了些鮮苔,依然沒有可以落足的地方,可以走出這個絕壑。
夏心寧此時心裏還存有一絲希望,他準備再向下游走去,他相信這條溪水,一定有個出口,雖然苟癩子説過,出口被兩邊山崩堵死了,但是,既是山崩,想必不像是兩邊這樣光滑如壁,只要可以立足,就可走出去。
正是他如此懊悔無比,一轉身之際,忽然,他又發現了點可疑的跡象。
那瀑布源頭,是一個大石洞,從壑底到石洞,約有四五丈高,上面卻有兩三個缺口,彷彿是人鑿的石階一樣,只是年深月久,讓風雨沖蝕得光滑沒有痕跡罷了。
夏心寧心裏一動:“莫非這個石洞就是出路麼?”
人在絕望的時候,只要有一線希望,都會緊緊地抓住它,夏心寧當時毫不猶疑地轉身直撲瀑布,來到近處,他探身一搭,雙手搭住第一個石階,一縮身,便輕輕易易地停身在石階之上。
如此更番上升,不消片刻工夫,便到達洞口。
那洞口的水,衝激的力量極為驚人,而且看上去,滑不留手,不容易抓得住,夏心寧端詳一陣以後,猛地提了一口真氣,展開游龍術,面向着石壁,四肢平貼那光滑的石壁,緩緩地從旁邊遊壁而上,游到與洞口平行之時,夏心寧微微一側,頭向左邊一移,雙手突然向洞口一伸,啪地一聲,藉着那一股力道,人似一條靈蛇,嗖地一聲,衝到洞裏。
夏心寧如此游到洞裏,才止不住要讚歎造物主神妙偉大的力量。原來那一股巨大的水源,竟是從石洞裏一個澡盆大小的圓口,平靜地湧出來,再經過石洞的口流到外面,成為萬馬奔騰的飛瀑流泉。
外面是這樣的洶湧澎湃,裏面卻是這樣的平靜,更怪的,從這個圓口再向裏面走過去,乾燥無比,沒有一點水氣,而且光滑滑地,不像一般石洞那樣粗糙。
夏心寧心裏突然有一個感覺:“這個石洞是有人住的!”
一個深山絕壑裏面,一個斷壁懸崖的上面,一個石洞,如果説是裏面有人居住,那簡直是一件荒謬的事,因為像夏心寧這樣一身內外武功都具上乘的人,尚且困在這絕壑之中,進退維谷,尚有何人能常年住在這石洞之中?但是,如果説這個石洞是沒有人居住的,那更是不根據事實的説法,因為一個石洞,其粗糙情形,不難想象,斷不會如此光滑,尤其地下的一面,更有光滑滑的淺淺的兩道石槽,因此那只有一個原因:是有人長年累月磨擦的結果。
夏心寧斷定這個石洞是有人居住的,當時他有一股難以抑止的興奮,因為在這樣絕境當中,只有死亡的威脅和寂寞的侵蝕,一旦發現有人跡出現,自然會有一種親切的感覺。
夏心寧當時喃喃地自語道:“只要有人,一定就有出路,這才叫做絕處逢生呢!”
他舉步向洞裏走過去,這洞很深,也很曲折,夏心寧幾經轉彎之後,洞前的瀑布聲竟絲毫聽不到了,而且,洞裏的光線非常之暗,在這樣的黑暗之中,只有夏心寧獨自步履之聲,每一舉足,都帶來一陣空洞的迴音,這回音也正反應着夏心寧的一分寂寞和孤獨。
夏心寧一心要找出究竟來,他一心一意向前走,心無旁騖,只是期望着前面有他所期望的人和物出現。
他就這樣慢慢地走着,走着,忽然,又轉過一個拐彎的地方,光線彷彿突然地一亮,雖然還只是濛濛的亮光,但是,比起方才的地方,已經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在這種較光亮的地方,夏心寧首先看到的,竟是一根人的腿骨。
夏心寧乍一見時,心裏一驚,立即心裏就有一個警覺:“這洞裏住的不是人,而是吃人的毒蛇猛獸。”
但是這個念頭剛一上來的時候,立即就被自己否認掉了:“如果是毒蛇猛獸盤踞的地方,一定是腥臭不堪,雜亂無章,哪裏有這樣的乾淨?”
他停在那裏,仔細地對那根腿骨端詳了一會,那是一根朽骨,可以看出已經是年深月久了。
夏心寧搖搖頭,他實在不願意再胡思亂想地猜下去,放開腳步向洞的深處去看。
愈走到裏面,光亮愈明。夏心寧剛剛又轉過一個拐角,“啊呀”一聲,他禁不住要驚叫起來。在光亮照耀之下,一堆有七八根骨頭,白煞煞地橫七豎八放在那裏,而且每一根骨頭都是腿骨——都是從膝蓋以下,一直到腳。
夏心寧心裏起了疑慮,他蹲下身去,準備在那些腿骨上,尋找出一些蛛絲馬跡。
就在他如此一蹲身之際,一陣輕微的聲音,從對面傳過來。
夏心寧心神一緊,立即挺身起立,雙手交胸一錯,提足功力,向前面看去,前面光亮彷彿是一閃,一個人從前面滑將過來。
這人來得很慢,等他滑到夏心寧面前約有兩丈遠的地方,夏心寧已經將他看得清清楚楚。
這人是盤坐在地上的,一件寬大的黑袍,正好將全身掩蓋得一點不露。一張慘白慘白的臉,沒有一點血色,若不是有一對眼睛在閃動,簡直就是一個皮面具。尖鼻子、薄嘴、留着疏疏落落的一把蒼白鬍須,凌亂地拖在胸前,頭上一頭花白頭髮,胡亂地挽了一個髻。這人從上到下,除了那一雙眼睛,還頗有精神外,其餘一切都是那麼冷森森,寒冰冰,亂糟糟的感覺。
夏心寧一見是個人滑出來,而且那一雙有神的眼睛正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他立即將戒意放鬆,抱拳説道:“晚輩夏心寧冒昧來到此地,尚請原諒,請問前輩上下怎麼稱呼?還有……”
這還有二字剛一出口,突然只見那人身形微微向前一傾,呼地一聲,整個身形像是閃電一般地滑過來。
這個滑行太快了,夏心寧還沒有想出這是什麼事,他已經滑到了夏心寧的面前。
夏心寧還在拱手説道:“請問……”
言猶未了,突然那人雙手一提,大袖褪去,露出一雙慘白白的手掌,照準夏心寧前胸幾大要穴抓來。
兩下相隔這樣的近,夏心寧多少也有一點疏忽,這人也的確出手太快,三方面條件一湊巧,任憑夏心寧如何臨機應變,也無法逃脱這樣的雙手並抓。當時只聽嗤地一下,十個手指,齊齊地抓在夏心寧的身上。
夏心寧當時只覺得有一股極為陰柔,而且韌勁極強的力量,當胸一撲,頓時使得他樁步浮動,身形搖晃,腳下踉蹌了兩步,才停下身來。
夏心寧不覺勃然説道:“我與尊駕遠近無仇,為什麼見面一言不發,要下此毒手?”
那人彷彿根本沒有聽到夏心寧説話,只是略帶驚訝的嘆了一聲,一雙眼睛瞪着夏心寧的前胸。
夏心寧忽然恍悟過來,敢情那人正奇怪,為什麼沒有將夏心寧前胸抓成十個血窟窿?同時夏心寧也才真正認識了這件藍衫的寶貴,要不然那樣凌厲的一抓,就難保不受重傷了。
夏心寧在欣慰之餘,又朗聲説道:“尊駕還沒有答覆我的話呢!”那人自顧自地搖搖頭,將眼光收回,突然又一伸手,照旁邊的石壁上插去,立即聽到“嚓”地一聲,十個指頭,連根沒入,連手掌也插進石壁半截。
夏心寧一見心裏感到駭然,暗自忖道:“這是一種什麼功夫?鷹爪力混元功?大力金剛指?天罡指?什麼都不是!若是血肉之軀碰上如此一抓,哪還有命?”
那人如此一插手指之後,嗯了一聲,轉過身來又面向夏心寧,然後臉上含着一絲笑意,向夏心寧點點頭説道:“原來你還是一位武林朋友,我倒是錯認了人了!休怪!休怪!不知者不罪,夏朋友請勿見怪!”
夏心寧心裏説道:“好哇!原來你是認錯了人,才這樣對我遽下毒手,幸虧我有寶衣遮體,否則,早已命歸地府,我還能見怪誰去?”他心裏這樣想,中卻説道:“晚輩並未受傷,前輩何必如此自責?還沒有請教前輩……”
那人搶着説道:“是啊!是啊!夏朋友一身武功很了不起,否則我倒要遺憾了。夏朋友!你為何來到這白雲壑裏?
這地方除了有人不小心跌下來之外,幾乎是從沒有人能來到這個洞裏。”
夏心寧不便將尋師門重寶的事説明,又不便把苟癩子推他下壑的事説出,他只有含糊地説道:“晚輩只是來到黃山遊玩,偶然來到這個白雲壑裏。”那人呵呵地説道:“是啊!是啊!這倒真是奇遇有緣,今天老朽倒要好好地招待你這位不速而來的貴客嘉賓。”
夏心寧忽然想起身邊不遠那些白骨,他忍不住問道:“請問前輩!這些腿骨是……”
那人啊了一聲説道:“那些都是從峯上跌下來的人,他們斷下來的腿骨。”
他也沒有説明為什麼獨獨將腿骨放在此地?夏心寧自然也不再問。
那人笑了一下,點點頭説道:“老朽在前面帶路,去到蝸居休歇一下。”説着他便在前面滑行,夏心寧隨在後面。這個石洞愈走愈寬敞,愈來愈光亮。終於到了一間方圓約有十數丈的石室,裏面一塵不染,陳設着石榻石凳,石榻上除了兩隻油漆得鮮紅的小木箱子之外,便空無一物。
那人招呼夏心寧坐下來之後,便問道:“夏朋友想必還沒有用餐吧!”
夏心寧被他如此一提醒,真的立即覺得飢火中燒,便也不客氣地説道:“晚輩確有數天未曾吃飯,前輩如此一問,倒是引得飢腸轆轆。”
那人呵呵笑道:“那倒是老朽這個做主人的應該慚愧了!夏朋友!請你稍待,老朽略微整治一點可口的東西來,少時我還要把盞敬你幾杯呢!”
夏心寧連稱“不敢”,他覺得這個怪人前倨後恭,前後判若兩人,想必是久居這絕壑石洞之中,性情變得孤僻古怪所致。
轉而心又一念:“人家如此盛意招待,到現在還不知道他姓甚名誰,這真是失禮得很!”
想罷他忽然拱拱手説道:“晚輩到現在還沒有請教前輩上下怎麼稱呼?”
那人臉上露出一股奇怪的表情,但是他立即搖搖頭説道:“老朽在這石洞之內,將近十幾年了,遠隔人家,已經將姓名和往事都忘記了。如果夏朋友一定要問我的姓名,不妨就以‘斷腿老人’稱之吧!”
説着他一掀身上的黑袍,露出下面的兩條腿。
夏心寧乍一看見之下,遽然一驚,幾乎要掩口驚呼。原來這位自稱斷腿老人,從膝蓋以下,雙腿齊齊斷折,膝蓋那地方用兩塊黑布包紮着。他整個人是坐在一個非常精巧的四輪車上,四輪車裝了一個掣鈕,只要身體一動之際,四輪車便自由的滑動。
夏心寧當時為之黯然,他想這位斷腿老人,一定有一段傷心的往事,才使他如此孤寂地逗留在這深山絕壑的石洞之中。所以,他頓時有不盡的同情,更不便再多追問。
那斷腿老人彷彿也若無其事,蓋上黑袍説道:“回頭我們吃飯的時候,老朽再和你詳談吧!”
他説着點點頭,徑自滑向後邊去了。
夏心寧一個人坐在石室裏,他心裏想着這個奇怪的斷腿老人,同時也想着這個洞一定有另外的出口,要不然斷腿老人斷然無法從下面爬上來,而且洞中的光線是來自何處?
夏心寧如此一面暗自揣忖,一面留神向石室四下端詳。
突然身後有人説道:“夏朋友!讓你餓着等久了!”
回頭一看,斷腿老人已經來到身後,手裏還推了另一輛四輪小車,車上擺着許多吃的東西。居然還有魚有肉,更令人驚訝的,居然還是熱氣騰騰。
斷腿老人笑道:“這魚是洞中特產,名叫雪鰭,極為滋補,方才夏朋友進洞時,看到那個圓洞,正是捕雪鰭的地方。回頭有興趣,待老朽捕捉幾尾讓夏朋友看看。至於這些肉……”
他指着兩碗香噴噴的肉,説道:“那也是黃山所有,老朽因為腿不方便,每隔三個月才出去一次,好在這洞裏有一處天然的冷貯地方,放置三五個月,也還是如同新鮮一般。只是缺少白米,我所説的吃飯,也就是吃吃這些山藥黃精之類,聊以果腹罷了!”
他這一頓説明之後,便邀夏心寧同到石榻之上,相向而坐。斷腿老人並且倒了一杯自釀的葡萄酒,邀夏心寧豪飲。
夏心寧讓他這種豁達豪放的表現,深深地折服了,因為在夏心寧以為,一個斷去雙腿的殘廢人,懷着滿懷傷心事,獨自一人居住在這樣杳無人煙的地方,那是多麼令人黯然神傷的事,可是這位斷腿老人,卻是活得這樣樂天,夏心寧倒真是衷心的折服了。
他立即接受了斷腿老人的好意,豪飲三大杯。
斷腿老人點點頭説道:“夏朋友!老朽這個酒,是特別釀造的,對於人的雙腿有特別的滋養之功效,老朽這麼多年以來,就倚仗着這些酒,使我的雙腿血脈未死,隨時都可以接上好腿,恢復我完好如初。”
夏心寧此時的確覺得自己的一雙腿,血液流動得非常快,彷彿有一股熱氣從丹田直流到“湧泉穴”。
斷腿老人挨近夏心寧關心地問道:“夏朋友!你的腿是不是有什麼不同的感受麼?”
夏心寧點點頭。
斷腿老人呵呵笑道:“這就是了!”
這句話還沒有説完,突然雙手齊伸,快如閃電,分襲夏心寧左右兩大“笑腰穴”。夏心寧還沒有放下酒杯,立即渾身一軟,力道俱無。
不過夏心寧的神智尚未喪失,他知道這回是真正的危險了。因為這個斷腿老人經過這樣的設計,分明是處心積慮,志在必得,絕對不會是誤會。但是,他要明白,這個斷腿老人究竟為什麼要將他制住?究竟準備將他怎麼辦?
所以他一點也不驚訝,也不氣憤,只是平靜地問道:“斷腿老人!你這是什麼意思?”
斷腿老人笑道:“將你制服住,好任我隨便處置呀!”
夏心寧説道:“我與你遠日無怨,近日無仇,你為何要這樣謀害於我呢?”
斷腿老人點點頭説道:“不錯!你與老朽遠近無仇,不過,你不能怪我為什麼要對你下手,只能怪你自己為什麼要闖進老朽的石洞中來。”
夏心寧忍不住大聲説道:“那你打算把我怎麼辦?”
斷腿老人笑道:“等一等你就會知道了。”他説着話,人好像特別高興,口中輕輕地吹着口哨,—伸出一雙手,乾乾癟癟的,長長的指甲,從夏心寧的大胯骨開始,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摸下來,摸到腳掌。
夏心寧躺在那裏根本一點也不能動,只有眼睜睜地望着他這樣奇怪的動作。他索性閉口無言,看他究竟將他怎樣處置。
斷腿老人摸了以後,高興地説道:“夏朋友!你骨骼奇佳,果然是一雙難得的好腿。”
夏心寧此時真是啼笑皆非,你摸了半天,誇獎我有一雙好腿,這是什麼意思,他想到此處,突然大吃一驚,心裏轉念一想:“莫非你要轉我這雙腿的念頭麼?”
他想着渾身汗毛一豎,不覺冷汗涔涔!如果要是那樣,比死更令人難過。
再看斷腿老人興高彩烈地爬到石榻的另一頭,將那兩個硃紅油漆的箱子,拿將過來。他打開第一個箱子,裏面許多瓶瓶罐罐,他略略看了一下,便從裏面取出四個翡翠色的小瓶子。
他指着那四個小瓶子,對夏心寧説道:“你看!那是止血粉,那是止痛散,這是接骨膠,這是生肌膚。這些東西,都是老朽窮十年之功,才一樣一樣煉製而成,真不容易呀!”
夏心寧此時心都在顫抖了,他厲聲喝道:“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斷腿老人根本沒有理會他,又打開第二個箱子,裏面一陣亮光閃閃,斷腿老人慢慢地從裏面取出許多器具,有雪亮的刀,有小巧的鉗子,有銼子,有雕刻用的小刀,有夾子,有利剪,一件一件擺在石榻上。
他又從裏面取出一個硃紅線鬥,又取出一支小小的紅筆,一切準備妥當之後,他將夏心寧的一雙腿搬將過來。
夏心寧苦於一點也不能移動,他幾次想運用掙扎的力量,解開穴道,但是,這個斷腿老人點穴手法非常奇特,且功力也非常深厚,解它不開。只有眼睜睜地聽憑斷腿老人的擺佈。但是,他終於忍不住張口罵道:“老賊!你莫非要打我這雙腿的主意麼?”
斷腿老人一面擰開那瓶止血粉,倒一點在一個小玉缽內,用水調和着,一面説道:“你猜對了!我正要你這雙腿!”
夏心寧叱道:“你簡直是讓這雙斷腿使你瘋了!你要我這雙腿,對你有什麼好處?你為何要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斷腿老人呵呵地説道:“夏朋友!你哪裏知道,老朽別無所長,就是對於跌打損傷,可以説是別有技術。為了我這雙腿,我花了十年苦功,煉成這些靈藥,製成這些工具,可以説是費盡了心血。所缺的,就是一雙完好的腿。”
夏心寧罵道:“你自己已經備嘗失腿的痛苦,如今你為了自己的幸福,要將這失腿的痛苦,加到別人身上,你自己的良心何在?”
斷腿老人一點也不在意夏心寧的咒罵,他只是用心地調和着那止血粉,一面笑着答道:“夏朋友!方才我已經説過,不要怨天尤人,誰讓你自己闖到這裏來的?你怨自己的命吧!”
他説到這裏,用一根羽毛,沾着融化了的止血粉,輕輕地塗到夏心寧的膝蓋上,一遍又一遍地塗着,把兩個膝蓋塗得滿滿的,彷彿是上了一層黃漆。
然後,他瞪着眼睛説道:“你放心!我一定不讓你感到一點點痛苦,而且很快地就讓你習慣坐上這輛四輪車,這石洞的一切,老朽都奉送給你,將來等我了卻心事之後,我説不定就會到這裏來,伴你同過一生。”
他如此嚴肅地説了許多之後,便不再理會夏心寧,只顧自己拿了一根尺,在夏心寧的腿上,仔細地量了一陣,然後用硃紅線鬥,彈上幾道紅線,又用紅筆劃了幾個痕跡,他這才鬆了一口氣,彷彿是一切準備都完成了。
他對夏心寧説道:“如果你害怕,你就把眼睛閉上,不過保險你不痛。”
夏心寧此時已經是萬念俱灰,他根本無所謂懼怕與悲哀!只是眼睛睜得大大地,瞪着斷腿老人。
斷腿老人停了一會,從石榻上拾起一柄雪亮的刀,比劃了一下,便照準夏心寧的右腿膝蓋以上,砍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