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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驚聞道秘笈 詐見釣海豚

    這是世上最荒謬的交換條件。

    用“長出滿頭紅髮”為條件,交換“精絕奇妙的劍法”,不僅是勝黛雲姑娘沒有聽過,亙古以來,恐怕也是聞所未聞。

    當時勝黛雲説道:“請不要説笑話!這等事豈可……”

    牟天嵩嚴正着面容,立即接過話來説道:“是的!這等事豈可説着玩笑?”

    勝黛雲此時奇怪多於驚詫,她仍然沉着地説道:“請你再説一遍,老實説,我不相信這是真實的事。”

    牟天嵩臉上笑容毫無,認真不苟地説道:“老夫這一套劍法,堪稱舉世無雙,練到火候純青之際,以氣馭劍,可以傷人於十丈之外,現在老夫願意將這套劍法傳授給你,只有一個條件,就是要你也長出滿頭赤發紅鬃來。姑娘!你尚有疑問否?”

    勝黛雲啞然失笑,搖搖頭説道:“你的劍法的確不同凡響,但是未盡然就是天下第一,雖然足以稱雄於一時,不過我卻無緣學習。”

    牟天嵩搶着説道:“姑娘!你能到此地來,天大的緣分,怎麼無緣?”

    勝黛雲説道:“慢説我不能長出滿頭赤發紅鬃,就是能長出,我也不能為了學習這套劍法,就讓自己變成野獸一樣!”

    這“野獸”二字剛一出口,牟天嵩雙眼遽睜,突然綠光一閃,就真的如同野獸的眼睛一樣,在黑夜裏閃着那種令人心悸的光芒。

    但是,這種光芒稍縱即逝,牟天嵩忽然又露出一絲笑容,若有所含意地説道:“姑娘們愛美是為本性,自然難怪。其實何止姑娘如此?就是年輕的男人,誰個又不願意自己長得好看?老夫在未長滿赤發紅鬃之前,也不甘心變成這等野獸模樣。其實那是錯誤的!”

    勝黛雲此時已不耐多談下去,她站起身來有了離開之意,她只是隨意地説道:“難道説不願意長出滿頭紅鬃,這也是錯誤麼?”

    牟天嵩説道:“武林中人只要能夠獲得蓋世的武功,其他一切都應該列為等而次之。何況天下事,有許多是事到頭來不由自主的。”

    勝黛雲當時説道:“耽誤時間很多了,我要即刻告辭。”

    牟天嵩微笑着説道:“姑娘!我的故事還只説了一半,為何你就要走?來!來!隨老夫到後面去看一件事,我要接下去説另一半故事。”

    容不得姑娘推辭,牟天嵩已經站起身來,點着兩根枴杖,讓姑娘隨後面走去。

    後面本沒有房屋,可是突然迎面石牆緩緩而開,露出一扇紅漆大門,牟天嵩點着枴杖走到門前,神情顯得非常虔誠與恭謹。

    他放下枴杖,獨足立地,緩緩地跪下去,伏在地下,口中喃喃地禱告着。

    勝黛雲本來已有不耐之意,但是這時候她讓一種神秘的氣氛所吸引着,她有無限的好奇,她想知道這紅漆大門裏,究竟有什麼秘密?

    於是,她站在牟天嵩身後,默默地凝神看着。

    牟天嵩祝禱一番之後,站起身來,用手慢慢地推開兩扇紅門,吱呀一聲,兩扇門顯得十分沉重,緩緩地沉重地開了一半,勝黛雲頓時覺得有一陣檀香氣味,撲鼻而來,使人有置身廟宇的感覺。

    牟天嵩不再用枴杖,只是用單足跳躍着前進,跳進兩扇大門裏,勝黛雲也隨着走進去。

    裏面有一股熱氣騰騰,光線極暗,只有一盞玻璃燈,懸在房屋當中,豆大的火焰,將房子裏照成一片昏黃黝暗。

    進去三五步,迎面一張供桌,上面陳設一個大香爐,正燃着檀香,煙氣氤氲嫋嫋。

    供桌後面是一個神龕,雕刻得十分精緻,金碧輝煌,鬼斧神工,上面所雕刻的都是獅子和老虎,神龕布幔半掩半開。裏面隱隱約約有一尊神像。在神龕的右側,另有一個較小的神龕,形式模樣完全一致。

    牟天嵩跳進來以後,又伏在供桌之前,喃喃地祝禱着,口齒含糊,聽不清楚究竟説些什麼。

    勝黛雲沒有注意細聽,只是仔細地打量着那神龕裏面的神像。

    室內燈光不亮,神龕之內更是黑黝地看不清楚,姑娘運用目力,凝神看去,她幾乎脱口驚呼,但是腳下卻忍不住退了兩步。

    神龕裏那尊神像白麪長鬚,一身閃亮的白袍,頭上竟然也是長着一頭赤發紅鬃,如果不是雙目無神,跟活人沒有兩樣。

    勝姑娘再留神注意室內四周,卻是空無一物,她不覺心裏暗忖道:“難道牟天嵩要我進來看的,就是這尊神像麼?這是什麼神祗?他為何這麼虔誠恭敬?”

    勝姑娘正是如此猜疑不定,牟天嵩已經站起身來,緩緩地退出門外,勝黛雲自然也跟了出來,剛一走到門外,身後那兩扇門呀然而闔,連那堵石牆也恢復了原來的模樣。

    如此一進一出,短短的不到一盞熱茶光景,他們兩人也沒有説過一句話,這時候,牟天嵩突然停下身來,伸手扶住兩根枴杖,面向着姑娘説道:“勝姑娘!你看到祖師爺的神像了?”

    勝黛雲訝然地重複了一句:“祖師爺?”

    牟天嵩點頭説道:“老夫當年誤入此地,蒙祖師爺恩典,收為門下,並傳以精湛足以蓋世之劍法,那時候老夫也接受了一個條件,便是長出滿頭赤發紅鬃。”

    他説完了話,緊閉着嘴,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視着姑娘。

    勝黛雲心中一動,稍一回憶牟天嵩方才所説的種種切切,頓時恍然,當時她臉色一沉,沉重的語氣説道:“你的故事説完沒有?我已經沒有興趣再聽下去,對不起!我要告辭。”

    説着話,她立即昂然邁步,從牟天嵩身邊走過,向前面走去。

    牟天嵩突然在身後一陣呵呵大笑,朗聲説道:“姑娘!你已經遲了!現在你已經瞻仰過祖師爺的神像,再也沒有辦法走出這座‘虎穴石居’了。”

    勝黛雲聞言一驚,停下腳步,厲聲説道:“牟天嵩!你敢強留姑娘?”

    叱聲未了,“嗆啷”寶劍出鞘,挺身屹立,長劍斜挑在面前,青芒閃閃,蓄勢以待,大有一觸即發。

    牟天嵩搖搖頭道:“姑娘!你雖然瞻仰過祖師爺神像,但是,在你未正式拜師之前,老夫仍然要以賓禮相待,老夫願意再鄭重地告訴你,你已經沒有辦法走出這座‘虎穴石居’,除非此刻你心誠意篤,請求入門拜師,正式成為‘虎穴石居’的第三代主人,你才可以恢復進出的自由。”

    勝黛雲也是經過不少風浪的人了,她沉靜地站在那裏,厲聲叱道:“如此強人為其所不願為,就是能夠學得天下無敵,我也不願意。你能以賓禮待我,我卻無法尊重你這位風度欠佳的主人。看劍!”

    這一聲“看劍”,叱聲剛一出口,姑娘皓腕輕舒,三尺七八的寶劍突然一閃而起,掠起一股青芒,冷氣森森,唰!唰!唰!青芒突化為一個圓圈,向牟天嵩面門罩去。

    勝姑娘這樣起手第一招,存心一露所學,使出家傳劍法殺着“佛光普照”,這是勝老夫人年老時參悟禪機所獨創的一招,其中玄奧變化無窮。

    牟天嵩顯然有些驚異,雙枴就地一點,人起空中,倒退三尺,正好貼在石牆之上,就在這樣一觸之下,“咔嚓”一聲,牟天嵩人是及時閃開了,但是,兩支枴杖,卻斷了一雙,牟天嵩靠在石牆之上,單腳獨立在那裏,手裏只剩下半截斷木。

    牟天嵩望着勝姑娘點點頭,很安靜地説道:“你很不錯!這一招劍法衡諸武林之中,應該是第一流的了,但是,還不是無懈可擊,你若不信,不妨再來一招試試看。”

    他説着話,雙手一扔,單足一點,人像彈然而起,擦着屋頂,凌空一掠而回,又落到原來的地方,手裏多了一根通體墨黑的短劍。姑娘眼力不弱,她立即可以看出,牟天嵩手裏這柄短劍,不是方才那柄木削的短劍,沉甸甸地很有分量。

    勝姑娘有了方才那一劍的威勢壯了膽,她明知道對方劍法高明,不易取勝,但是,她自忖仗着家傳劍法精華,衝出這間石居,諒來不是一件難事。

    當時她緊了緊手中的寶劍,暗暗提足十成內力,滑步欺身,橫劍一推,復又在半途翻腕由上而下,硬劈下來。這種橫推變削,最是化解對方招架的方式,然後直撞中宮,走洪門遞招,長挑“白鷺中分”,嬌叱一聲:“去!”

    牟天嵩果在這樣轉折變化的搶攻之下,後退避閃,姑娘再趁他這一退的瞬間,長劍回肘倒揮,護住身後,人向前面衝過去。

    牟天嵩呵呵笑道:“姑娘!老夫要讓你死心塌地之後,再讓你看看老夫的劍法。”

    勝黛雲沒有理會,人似閃電,撞進前面,她才發現前面這間石屋,已經是四面門窗緊閉,密不通風。

    勝姑娘毫不理會,左掌平胸,沉樁落步向前推出一掌,右手寶劍跟着狠命的一劈,只聽得“砰”的一震,“嚓”地一聲,正面大門在掌風一震之餘,竟被姑娘長劍劈了一長達尺餘的裂口,透進一線陽光。

    勝姑娘估計再加上兩劍,這一扇厚達兩三寸的鐵門,便可以撞開穿身而出。但是,身後的牟天嵩卻容不得她有從容的時間了。

    突然,牟天嵩一聲斷喝:“勝姑娘!回身準備接劍。”

    勝姑娘翻身振腕,形同瘋狂,使出全身勁道,回攻一招“獨劈華山”,她估計牟天嵩獨腳站在那裏,如此硬拼,至少在勁道上,要吃虧不少。

    牟天嵩站在對面,儼然金雞獨立,絲毫不動,只是滿頭赤髮根根豎起,直像是一頭髮了威的獅子,好不怕人。他右手持着那根短劍,靜待姑娘一劍劈至當頂,他才抬起右臂。

    看他抬起右臂的時候,彷彿是緩緩而起,但是,剛一舉到頭頂,突然從邊上斜斜地一掠,這一掠,快到無法形容,連一點聲響都沒有,似乎有股吸力,將姑娘雷霆萬鈞的一招,輕而易舉地化解開。

    勝黛雲怔住了,她不明白這一劍是如何被對方化解開的。可是牟天嵩卻於此時緩和着語氣説道:“留心老夫的‘搖指邊陲’,落點在左肩。”

    他説完話,才緩緩地遞出短劍,突然劍尖一挑,劍花三朵,灑向勝黛雲的面門。

    勝姑娘長劍急攪“水底泛蓮”,從下面抄襲直上,用的是卸字訣,準備“卸”開對方劍勢,左手便趁時彈出“指風打穴”,沒有料到,長劍被一種極大的吸力一帶,失去準頭,牟天嵩在這時候三朵劍花合而為一,點向勝姑娘左肩。

    劍未到,勁先達,姑娘左肩井一麻,半身勁道頓失,一個踉蹌,人摔倒在地上。

    勝姑娘人雖倒在地上,神智卻是清楚,一時間真是有説不出的感慨,她感覺到自己的功力太差了,經不起別人一舉劍之間,她那裏知道牟天嵩在“虎穴石居”,數十年苦練,他的劍法的確已經到了超神入化的地步。因此姑娘思潮如湧,心緒萬端。

    她忽然有一個奇怪的念頭:“我為什麼不接受他授藝之説呢?他的劍法如此高超,我如果能盡得師傅,豈不是可以仗三尺劍為寧哥哥做完一切身後的事麼?”

    她再一想:“雖然我長了滿頭赤發紅鬃,醜陋古怪,但是,那有什麼關係呢?寧哥哥已經十之八九墜壑而亡,我縱有花容月貌,又留給誰看?”

    順着這個想法,她幾乎是斷然地決定:“我要留在‘虎穴石居’,學習精純無雙的劍法。”

    勝姑娘如此思慮萬端之際,牟天嵩站在一旁,靜悄悄地沒有説一句話,他將一雙眼神,凝視在勝姑娘臉上。

    良久,牟天嵩極其安祥地説道:“勝姑娘!老夫無意使你受辱,假如你能夠投入老夫的門下,徒弟敗在師父手裏,這是順理成章的事。”

    他剛一説到這裏,揮劍一指,勝姑娘立即打了一個冷顫,長吁了一口氣,牟天嵩不容她説話,先搶着説道:“勝姑娘!老夫現在才深深瞭解,‘三軍可以易帥,匹夫不可以奪志’這句話真正意義,從即刻起,你又是‘虎穴石居’的客人,可以不受任何約束,來去自如。”

    他説罷話,仰頭一聲長嘆,悠然閉目,自言自語道:“只好有負師命,將這一身絕藝,埋入黃泉了!”

    良久,他才睜開眼睛,看見勝黛雲姑娘仍舊站在那裏,臉上表情嚴肅,彷彿是一尊化石,一動不動。

    牟天嵩淡淡地説道:“勝姑娘!你要趕路,儘管起程,屋外獅虎馴良,決不會對你有所困擾。”

    勝姑娘站在那裏依然不動,突然,她一屈雙膝,跪在地上,撇去手中的長劍,低低地稱了一聲:“師父!”

    牟天嵩微微一顫,單腳幾乎站不穩,身形搖晃了一下,半晌才擠出笑容,緩緩地道:“勝姑娘!你……”

    勝黛雲説道:“徒兒勝黛雲,拜見恩師。”

    牟天嵩這才重重地“啊”了一聲,恢復了他固有的那種鎮靜,遠遠地伸出手,口中連聲説道:“起來!起來!有徒如此,我牟天嵩雖死無憾矣!”

    勝黛雲不明白牟天嵩為何此時要提到“雖死無憾”四個字,她心裏感到有一種不祥的預兆。但是,牟天嵩卻是興高采烈地挽着勝黛雲的臂,走到隔壁靜室裏去,他讓勝黛雲坐在一張木椅上,自己卻盤坐在榻上,從牀頭取出一個小紙包,交給姑娘,鄭重地説道:“徒兒!‘赤發紅鬃’之事,是師祖遺訓,是‘虎穴石居’的門人,都應該有這個標誌。”

    勝黛雲垂頭説道:“雲兒不在意這個了。”

    牟天嵩點點頭説道:“任何事能夠想透就好了,你能夠想透這點,那是件好事,可以減少很多內心的苦惱。去吧!拿這包藥粉到後面將頭髮洗洗。”

    勝黛雲接過小紙包,毫不遲疑地去到石屋後面,來到一個小水池的旁邊,打開小紙包一看,裏面是一包潔白的粉末,微微有一點辛辣的味道。

    勝姑娘將這包粉末灑到自己頭髮上,再將自己頭髮散開,輕輕地揉搓一陣,頓時頭上有一點發燒的感覺。她便將頭伸到水池裏面,盡情地揉洗。

    水池裏的水,是流自山上的山泉,清涼無比,洗到頭上真有醍醐灌頂之概,令人有説不出的爽快。一路上的風塵勞累,經此一洗,倦意全消。

    勝姑娘以一種輕鬆的心情,站在一塊石頭上,披散着頭髮,迎風而立,薄有寒意的微風,使她打了一個冷顫,突然她又想起一個問題:“我在此地投師習藝,三年五載下去,寧哥哥的仇人假若都相繼歸隱或死去,我豈不是成了夏家的罪人麼?還有,明年元宵泰山之會,我不能參加,我和竹姨的約會,要讓她空等,厲妹妹藝成回到中原,更是茫無所知,洞庭君山雙親處沒有交代……”

    她想起這一連串的問題,使她出一身冷汗,她覺得自己一時激動,決定在這“虎穴石居”學習劍術,卻忽略了自己尚有一身外務,無法擺脱。

    勝姑娘愈想愈覺得此事太過魯莽,雖然目前師徒名分已定,但是相信只要她説明其中原委,師父定能想出通融的辦法。

    她也顧不得滿頭披散的頭髮,匆匆地回到靜室之內,她剛一進門,就聽到牟天嵩呵呵地笑道:“徒兒!這才真正歸向祖師爺爺了,你瞧!”

    牟天嵩手裏拿着一面銅鏡,遞給勝黛雲,勝姑娘接過來一照之下,她張口呆住了,銅鏡裏面照出一個滿頭赤發的姑娘,雖然花容依舊,滿頭青絲全非,勝姑娘照着鏡子,伸手摸着自己的髮梢,站在那裏説不出話來。

    牟天嵩上前拿下銅鏡問道:“徒兒!後悔了麼?”

    勝黛雲霍然搖頭説道:“只不過有些驚奇罷了!這原是徒兒事先所知道的事,徒兒不會後悔。”

    牟天嵩遲疑了一下説道:“徒兒!你既不後悔,為何眼神之內流露着難以決斷的神情?除了這赤發紅鬃之外,難道還有其他困擾不安使你遲疑不定的事麼?”

    勝黛雲緩緩地跪下來説道:“徒兒雖不是了不起的人物,卻也知道一諾千金不移,如果我有悔意,當初我決不會應允。只是徒兒想起此身尚有不少大事未辦,若在此地習藝三年五載,那些未了之事,將使徒兒遺憾終身,因此使徒兒……”

    牟天嵩眼睛一亮,呵呵地笑道:“原來是這等事?徒兒!你太過慮了!老實説,就是你想在此地留下三年五載,老夫也無法同意,三個月以後,你不但要走,闖蕩江湖,而且要為老夫辦一件大事。”

    勝黛雲聞言一驚,仰起頭呆呆地問道:“三個月?三個月時間又太短了哇!”

    牟天嵩笑道:“不錯!三個月時間要學成精絕無雙的劍法,是太短了。但是,事有循序漸進的,也有加工趕製的,三個月之內,為師的包你盡得所傳,將來出手無敵。不過……”

    他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神情一變而為黯然,竟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説道:“徒兒!三個月以後,你一定先要替為師辦一件事啊!”

    勝黛雲姑娘留在“虎穴石居”,三個月之後,是否真的學成一身絕藝?她要替牟天嵩做一件什麼事?此處按下不表,有道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十月,序屬初冬,卻有陽春之稱。

    十月的南海,遇到晴朗的天氣,海上依然是風平浪靜,細波粼粼。這天,正是晴空萬里,海天一色,陣陣微風吹起一陣陣的水波,在南海萬頃湛藍的碧波之中,一葉風帆,輕舟破浪而來。

    船頭上並肩立着兩個人,一老一少,迎風而立。

    年老的鬚髮俱白,削瘦的臉上,時常露出微笑偶而又露出焦灼期待的神情。

    年少的英風勃勃,劍眉星目,但是,眉間亦帶有一點輕愁,時而仰首長嘯,在這一望無垠的海上,他要以長嘯來一泄胸中塊壘。

    忽然,年少的回頭含笑説道:“老哥哥!常言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離開白雲壑以後,老哥哥的氣色,較之以前,不可同日而語,與白雲壑右洞中的惡扁鵲卞言三,前後迥然判若兩人。”

    那年老的説道:“在石洞中終年朝不見天日,晚要與陰潮寒風苦練,哪裏能與這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比?倒是在老弟這幾日以來,悶悶不樂,愁鎖眉梢堪人憂慮。”

    讀者諸君一定早已知道,這一老一少正是惡扁鵲卞言三,和藍衫小俠夏心寧。

    他們在黃山白雲壑石洞中,用黃楊木做好兩支假腿,那惡扁鵲真不愧是技藝通神,巧奪天工,兩條木腿裝上以後,穿上鞋襪,與真腿幾無二致。

    他們匆匆與苟癩子苟夢千作別之際,苟癩子還打着酒嗝,迷迷糊糊地説道:“苟癩子欠你們兩位一筆債,遲早會還給你們的。”

    惡扁鵲和夏心寧此時那還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兩個人從藤兜滑車,升出白雲壑,慢慢地走下黃山。

    惡扁鵲新裝木腿,行動尚欠靈活,運用還不熟練,可是等到他們慢慢地下得黃山之後,惡扁鵲已經健步如飛,昂首闊步,走得“獨獨”有聲。

    夏心寧雖然心裏急着勝黛雲姑娘下落,但是,他又不放心這位新裝木腿的老哥哥,怕他飄洋過海,長途跋涉,容或有閃失之處,決心伴着他先到南海普陀,訪晤心如神尼,等到他們這一對幾十年闊別的老夫妻重逢之後,夏心寧再兼程往九疑山。

    惡扁鵲深深感受夏老弟這番用心,他反而不便推辭,這一對老兄弟倆,便如此結伴而行,遠渡關山,來到南海,僱得一葉扁舟直泛普陀。

    小舟飽孕風帆,行程甚速,南海勝地佛家名山,已經遙遙在望了。忽然,惡扁鵲長嘆一聲,臉色頓形沉重。

    夏心寧連忙問道:“老哥哥!眼見得普陀山近,潮音洞就在眼前,少時便可以與老嫂子見面,傾訴數十年相思之苦,這正是老哥哥生平一大喜事,為何老哥哥反而悶悶不樂?”

    惡扁鵲苦笑了一下説道:“別時青春今白髮,老兄弟!我如今以這種狼狽的樣子去和你嫂子見面,我的內心,真分辨不出是喜是悲!”

    夏心寧對他這幾句話,倒是深受感動,他記得當年乍見惡扁鵲之時,只道是一個陰險惡辣的怪物,事實上,惡扁鵲不失為是一個有真情真性的人,而且由他這幾句話當中,也不難聽出他們夫妻之間恩愛之深。

    聽聽別人,就難免想想自己,這時候夏心寧心裏思念勝黛雲之深,使他幾乎神馳忘我之境,直到兩顆淚珠流下臉頰,他才驚然伸手抹去。再抬頭看時,小舟已經斜過舟頭向南邊駛去。

    遠遠地看到一堵小山,聳立在海中,向前伸過去,便是一線陸地,船家在後面指點説,那座小山便是潮音巖,潮音洞便在潮音巖的後面。但是,那是普陀山無人到達的地方,因為潮音巖雖然沒有多高,卻是峭壁懸巖,極難攀登,稍一不小心,便會失足墜落於海中,偏偏那一帶卻礁石羅列,犬牙交錯,鋒利異常,一旦落於海中,十九沒有性命。

    惡扁鵲一面聽着船家的話,一面凝神遠眺,望着那堆聳立的岩石。

    突然,他失聲大叫:“船家停船!”

    他這一聲大叫,船家吃了一驚,立即落下風帆,緩緩地將船停下來。夏心寧也吃驚地問道:“老哥哥!有什麼意外麼?”

    惡扁鵲遙指着前面,微有顫意地説道:“老兄弟!你看那岩石上,那是……”

    夏心寧這才留神注意對面岩石之上,啊!原來是一個人站在上面,因為此時兩地相去尚遠,至少還在七八十丈之外,尤其遠處海天一色,那人又穿的是一身灰色衣裳,越發的不容易看得清楚。

    夏心寧凝視一陣之後,忽然興奮地説道:“老哥哥!看她衣裙飛舞,分明是一位婦道人家,莫不就是老嫂子?”

    惡扁鵲搖頭説道:“不會有那麼巧!不會有那麼巧!”

    夏心寧急着説道:“我們趕過去看看,何必在此等着呢?”

    惡扁鵲不安地説道:“老兄弟!我這會心裏害怕極了!萬一不是……萬一她已經看破紅塵……”

    夏心寧安慰着説道:“老哥哥!何必此地擔心揣測?過去登上岩石,自然會有一個明白。”

    惡扁鵲突然變得萬分軟弱地點點頭,夏心寧揮手叫船家起帆疾駛,正好此時海上一陣風起,小舟趁風而去,快如疾矢。

    那聳立的岩石,愈來愈近了,岩石上的人影,也愈來愈是清晰,那飄動的長髮,飛舞的衣裙,都已經歷歷在目。

    惡扁鵲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夏心寧的手,那兩隻手已經是抖個不停,手心沁着冷汗,夏心寧很瞭解惡扁鵲此刻的心情,他緊握住惡扁鵲的雙手,安慰着説道:“老哥哥!放平靜些,你要高興才對啊!”

    惡扁鵲還沒有説話,突然聽到一聲來自遙遠的呼叫:“勝黛雲!勝姑娘!”這聲音雖然來得很遠,但是卻是清清楚楚送進人的耳朵裏。

    夏心寧首先一驚而覺,茫然地放下惡扁鵲的手,口中喃喃地説道:“這是誰?誰在叫黛雲妹妹呢?”

    惡扁鵲忽然也驚叫道:“那不是她在呼叫麼?”

    岩石上那個人,正揚着手,向這邊打招呼。可是,沒有搖動幾下,那隻手又放了下去,緊接着一聲朗朗地叱喝道:“來的船隻請回,此處無法靠岸,潮音巖向不接待香客。”

    就在這一陣説話間,小舟順風逐浪,去得好快,此刻那堆岩石相距也不過只有十一二丈左右。岩石上的人,半迎着陽光,面目已經看得清楚。

    惡扁鵲突然渾身一個顫動,人從船頭上張臂躍將起來,忘情地叫道:“竹瑟!竹瑟!果然是你!”

    他這樣一跳一叫,一個失神,“撲通”一聲,人掉到海里去。

    夏心寧趕緊抄起一匹木槳,伸將出去,惡扁鵲已經從水裏一冒而起,渾身水淋淋,活像落湯雞,他就這樣掉頭不顧,站在水面上,向潮音巖衝去。

    夏心寧始而一愕,繼而才恍然,惡扁鵲的一雙腿,是黃楊木雕制的,此刻他正藉着這一分浮力,踏水凌波,倒是得其所哉!

    本來夏心寧是應該停留在船上,讓他們這一雙暌別數十年,情同隔世的夫妻,多敍一敍離情,但是,此刻他的心裏,和惡扁鵲一樣的焦急如焚,他不知道方才那兩聲“勝黛雲”是由何而發?是代表着噩耗?抑或是代表着吉兆?

    所以,夏心寧當時也立即向船家催促説道:“船家!加緊搖!我們趕上去。”

    船家早已讓惡扁鵲那樣踏水凌波的情形,嚇得目瞪口呆,怔在那裏説不出話來,這會一聽夏心寧如此一催,他渾身顫抖,結巴巴地説道:“相公!前面船不能去!礁石、鯊魚,隨時都可以將這隻小船撞得粉碎。而且潮音巖從來也沒有人敢到那裏去,相公!你還是……”

    夏心寧心裏一急,等不到船家説完,隨手扔下一錠銀子,口中説道:“既然如此!你就落帆下碇,等我們回來。”

    説着話,他將手中木槳脱手飛去,人在船頭上微微一挺,雙膝迎風,飄然而起,人在空中轉折一個身形,下掠“魚鷹捕食”,隨着那匹木槳,向下飄落。臨到海面的時候,倏地又一個翻身,雙腳踏住木槳,向前衝出兩三丈遠。

    夏心寧如此踏槳破浪,去勢極為快速,不消多久,已經衝到潮音巖下不遠,猛一抬頭,只見惡扁鵲站在潮音巖下的一塊突出的礁石上,仰着頭望着上面,一動不動,若不是海風吹拂着他的衣裳,簡直就是一尊海上化石。

    夏心寧撇槳擰身,登上礁石,只見惡扁鵲滿面淚痕,木然地一聲不響,他不覺驚問道:“老哥哥!難道是認錯了人麼?”

    惡扁鵲這才一驚而覺,他搖搖頭,沉痛地望着巖上低聲説道:“竹瑟!我們生離死別的滋味都嘗過了,數十年我嚐盡了刻骨相思……”

    惡扁鵲言猶未了,就聽巖上也有人幽幽地説道:“我也是一樣,而且數十年來我一直相信你沒有死,我還要準備前往白雲壑去找你。”

    惡扁鵲立即説道:“那你為什麼不讓我上去和你相見?”

    巖上的人説道:“言三!你為何如今變得這樣固執?方才我不是和你説過麼?潮音巖從來沒有外人登臨,我恩師言出法隨,我如何敢私自讓你登臨巖上。”

    説到此處,巖上的人説話語氣一變而為温柔和順地説道:“言三!你要記住,我是你的妻子,任憑地老天荒,我都是你的妻子,我同樣的想急於和你相見,一敍別後,但是師命之不可違,你何必急在一時?好在如今彼此都知道安然無恙,上天已經待我們不薄,切不可再怨天尤人。言三!聽我的話,暫時離開南海,再回到白雲壑,待我有機緣自去聚首。”

    這一段不僅是説得温婉無比,而且入情入理,令人無話可説。惡扁鵲垂頭無言,頓足長嘆,“獨”地一聲,腳下礁石都為之碎裂。

    夏心寧此時忍不住朗聲説道:“巖上的前輩,可否容我冒言幾句?”

    巖上路竹瑟説道:“與言三同來的年輕人,你是哪位?”

    惡扁鵲卞言三這才想起來説道:“竹瑟!我是忘了向你引見,這位夏心寧老弟是我白雲壑的難友!他特地陪我前來看你。”

    路竹瑟有無限驚詫地“啊”了一聲,輕輕地重複一遍:“是你白雲壑的難友?”

    夏心寧朗聲説道:“晚輩夏心寧承卞老哥哥折節下交,成為忘年之友,但是夏心寧心中不敢冒昧,更不敢以此而冒稱老嫂。只是夏心寧有一點不明,要在此地向前輩請教!”

    路竹瑟頓了一下説道:“我願意在此聆聽。”

    夏心寧説道:“我卞老哥哥從黃山與苟夢千苟癩子一場生死搏鬥之後,藉着數十年苦練的功夫,才從苟癩子口中探到前輩的下落,知道前輩尚在人間,當時大喜若狂,乃克服一切困難,從黃山星夜兼程到此,前輩竟拒不與之登巖相見,論情論理,前輩都無以自圓其説,對於此事,但不知前輩何以教我?”

    夏心寧如此侃侃而言,理直氣壯,惡扁鵲在一旁急得直拉他的衣服。

    巖上的路竹瑟停了一會兒,幽幽地嘆一口氣説道:“夏小兄弟!你説的很對!但是,潮音巖從來沒有男賓至此,我縱有天大的膽量,也不敢如此擅專。”

    夏心寧説道:“潮音巖不見外賓是為常情,我卞老哥哥今日此來,是為例外,自然不可一概而論。久仰令師心如老前輩是武林中得道神尼,她老人家斷不致如此不通情理。前輩不妨稟告一聲,相信她老人家不會拒人於潮音巖下。”

    巖上的路竹瑟顯然有了驚惶之意,頓時叱道:“夏小兄弟!你如何能如此妄自批評一位武林老前輩?”

    惡扁鵲也驚惶萬狀地説道:“老兄弟!你可不能這樣説呀!”

    夏心寧沒有回答,突然聽到有人在遙遠地呼叫:“竹瑟!”

    這一聲呼叫聲音不大,但是,在這樣海風呼嘯的潮音巖下,卻是清清楚楚地聽進人的耳朵裏。

    惡扁鵲當時驚惶地説道:“這是‘千里傳音’的功夫,這一定是心如神尼她老人家的呼喚。糟了!老兄弟!她老人家要是聽到了你方才的話,她要是發怒起來,就……”

    夏心寧立即接着説道:“老哥哥!天下事,莫不有‘情理’二字,心如神尼如果有什麼怪罪之處,小弟我一人承當。”

    他言猶未了,忽然又聽到那遙遠的聲音,在緩慢地説道:“竹瑟!你可以邀請海上來賓,到潮音庵相見。”

    巖上的路竹瑟恭謹地應是之後,便向巖下説道:“言三!你和夏小兄弟上巖來吧!我恩師有請。”

    惡扁鵲雖然不知道心如神尼如此突然相請,究竟是禍是福?但是,只要能和相別數十年的愛妻相見,也顧不得其他了。他高興地連聲應是,便和夏心寧躍身攀登,展開絕頂的輕功,從那峭壁懸巖之上,揉升而攀。不消片刻時分,兩人便安然登上這個獨立於海上的潮音巖。

    惡扁鵲看見路竹瑟容顏依舊,只是神采更光耀奪人,便忍不住滿懷辛酸地走上前,低低地喚一聲:“竹瑟!”

    路竹瑟眼圈也為之一紅,但是,她極力保持平靜,搖搖頭説出“言三!兩世為人,要説的話很多,等見過恩師再談吧!”

    夏心寧及時搶上前—步,躬身説道:“請問前輩!方才……”

    路竹瑟含着一絲苦笑搖搖頭説道:“夏小兄弟!我知道你要問的是什麼?但是,在沒有見過恩師以前,我尚不敢多説一句話,回頭再説吧!”

    夏心寧默然退下,他心裏突然有一個不祥的感覺:“是不是勝黛雲妹妹出了什麼意外?或者她另有什麼奇怪的遭遇?”

    路竹瑟走在前面帶路,惡扁鵲和夏心寧默默地隨在後面,每個人的心裏,都有滿懷心事,心情都是那麼沉重,沒有一句話説。

    這時候,日影已逐漸西斜,海上風聲漸厲,一陣陣嘩啦啦、空隆隆、淅瀝瀝,潮水拍擊岩石的聲音,此刻聽來彷彿是一種有節奏的韻律,“潮音”二字,想必就是由此而起的。

    在潮音巖上,轉彎抹角,穿洞攀石,來到一個小小的平坦地,迎面有一座依石而築的小庵,上有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潮音庵”。

    路竹瑟剛剛示意要他們停下來,忽然,庵門呀然而開,當門而立一位灰衣老尼,神情嚴謹,寶相莊嚴,令人一見而生一種敬畏之意。

    路竹瑟趕緊趨上前去,跪在地上,口稱:“恩師!”

    夏心寧和惡扁鵲便知道這位老尼姑就是鼎鼎大名的空門中的一位怪傑,武功高得出奇的心如神尼。

    當時心如神尼揮手讓路竹瑟起來,她的一雙眼神,在不斷地打量着惡扁鵲和夏心寧,良久,沒有作聲。

    過了半晌,心如神尼眼神一變而為慈祥,點點頭説道:“竹瑟!代我請兩位嘉賓到庵內待茶。”

    路竹瑟有些意外地連聲應是,這時候惡扁鵲和夏心寧才齊步趕過來,正要行禮,心如神尼立即舉手肅容,然後轉身向庵內走去。

    庵內進門便是一間方圓不足兩三丈的靜室,室中既沒有設神像,又沒有香火,只是陳設着兩三個蒲團,懸掛着一盞琉璃燈,點着燈光,除此之外,便空徒四壁。

    心如神尼先在一個蒲團上坐下來之後,便對惡扁鵲説道:“卞施主!難得你一念向善,存心可佳。你和竹瑟數十年不見,幾乎生死殊途,如今見了面,應該有無限衷腸急待一訴,去吧!你們去到後面詳細地談談。”

    路竹瑟意外地一驚,她囁嚅地叫道:“恩師!”

    心如神尼微微地笑道:“你去吧!老尼豈是那樣不通達情理之人?”

    夏心寧慚愧地低垂下頭,輕輕地説道:“晚輩失言失禮,老前輩幸勿見責!”

    心如老尼微笑着點點頭,但是,立即她又沉下臉色,鄭重地説道:“竹瑟!你們去吧!在敍訴夫妻離情之後,在潮音洞外,等老尼另有交待,你佛緣已了,俗緣未清,武林中還有很多的事,要你去善盡己力。”

    她又轉過頭來,對夏心寧點點頭説道:“夏小施主今天能到潮音庵,也是有緣,待老尼請教一二小事之後,再作定論。”

    路竹瑟和惡扁鵲不敢多言,行禮退了出去,留下夏心寧一個人坐在心如神尼對面,滿心不安地默默以對,他不知道心如神尼有什麼事要和他講。

    海上雲層密合,夕陽早已經了無餘暉,潮風逐漸呼嘯,潮音庵外,但聽見一陣陣萬馬奔騰的潮音澎湃,其聲勢之激昂雄壯,正好和潮音庵內那種安寧靜穆的情形,形成一個強烈的對照。

    心如神尼一聲不響地垂眉闔目,跌坐在當中蒲團之上,入定神遊,渾然忘我。

    坐在對面的夏心寧,不敢稍有一點移動聲響,只是凝神斂氣,端端正正地坐在蒲團之上。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庵外已經是一片黝黑,庵內那盞琉璃燈淡淡的燈光,將屋裏沾染上一層昏黃的憂慮。

    突然,心如神尼睜開眼睛,開口第一句話問道:“夏小施主!你已經獲得師門幾成功力?”

    這樣突然一問,使夏心寧霍然一驚,一時間愕然答不出話來。

    心如神尼一雙眼睛盯在夏心寧臉上,緩緩地問道:“你師門‘五陽秘笈’可以説是集武林功力之精華,能習得其中一部分,便可以享譽武林,請問你習得其中幾成?”

    夏心寧這才聽得明白,不過他心裏的驚疑,卻是有增無減:“她為什麼知道我的來歷?她又怎麼知道‘五陽秘笈’的內情?”

    他心裏雖然如此驚疑,口中卻不敢有絲毫停頓怠慢之處,他連忙站起身來,垂手恭謹地説道:“晚輩雖然蒙恩師收列門牆,對於師門絕技,卻未曾習得一樣。”

    心如神尼“哦”了一聲,她奇怪地問道:“那為什麼?”

    夏心寧答道:“這是我們師門的一件恥辱……”

    心如神尼沒有等到他説完,便沉重地説道:“小施主!請你不要隱諱,明白的告訴老尼!是不是‘五陽秘笈’出了岔錯?”

    夏心寧這時候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壓迫着他,要將心裏的事,説個明白。當時他低聲説道:“師門至寶‘五陽秘笈’失散了……”

    接着他便將“五陽秘笈”之所以分散,以及流失到旁人手裏,連帶着將他的一身血仇,和明年元宵泰山之會……,這等等一切有關的事情,都盡情地説了一遍。他從來沒有這樣盡情傾訴過,説得那麼詳盡,説完了以後,有一種一吐塊壘的舒暢。

    心如神尼一直是闔着眼睛,靜靜地坐在那裏,沒有一點表示,直等到夏心寧説完這些事情以後,半晌,她才緩緩地睜開眼睛,但是,就在這一瞬間,夏心寧發現了一個奇蹟,心如神尼的眼睛裏,流露出一點淚光。

    夏心寧無法猜測,也不敢任意猜測,像心如神尼這等出世的高人,還有什麼事能使她激動?

    心如神尼慢慢地站起身來,向夏心寧説道:“小施主!請你隨老尼來,但看你的緣分如何了。”

    説着話,她向庵外走去。夏心寧滿心不解地隨在後面,心裏卻是充滿了疑問,夏心寧甚而覺得他自己今天有些反常,為什麼要向一個從未謀過一面的老尼,説出師門大秘密?

    他小心謹慎地跟隨在後面,滿心忐忑不安。

    潮音庵外面,一片漆黑,滿耳都是如雷的潮聲,別的一點也聽不見,這真是一個混沌世界。

    夏心寧運足目力,緊隨在心如神尼身後,向右邊轉彎的地方走去。沿途高低不平,而且,風力愈來愈大,幾乎都要將人吹跑掉。

    在黑暗中,心如神尼彷彿連衣裳都不曾飄舞,竟是那麼穩如泰山地緩緩前行,夏心寧感到駭然了,難怪武林之中對潮音庵的心如神尼敬畏如神,她的功力也的確到了超神入化的地步。

    且不説夏心寧暗中如此敬佩,但説他們一路上走來,來到一個黑通通的石洞之前,洞口左右分站着卞言三和路竹瑟。

    心如神尼停下腳步,路竹瑟立即迎將上來,輕輕地説道:“都遵照以往的指示準備好了!請示恩師如何處理?”

    心如神尼向前面那黑通通的石洞看了一眼,擺擺手説了一聲:“拿來給我。”

    路竹瑟趕快跑過去,在惡扁鵲卞言三的身邊,捧起一個小竹簍子,送給心如神尼。夏心寧在身後運用目力偷偷地看了一眼,只見那竹簍子裏面盛着一大卷約有小手指粗細的繩子,繩子的一端,繫着一個雪亮的釣鈎,約莫有手掌大小。

    在釣鈎的旁邊,放着一個黑黝黝的圓球樣的東西,此刻隨着潮風,飄來一陣異香撲鼻。

    夏心寧心裏納悶,他猜不透心如神尼如此不聲不響將他帶到此地,究竟是為了什麼事?

    這時候只見心如神尼默默地接過這個小竹簍子,一句話也不説,只是邁開腳步,緩緩地向那個石洞走過去。

    夏心寧不知究裏,茫然地跟在後面,一步一步地走着,突然,心如神尼一回頭對夏心寧説道:“你等在此地。”

    她又轉向路竹瑟説道:“點燃檀香線火,三支香燃盡老尼還沒有出洞,你就按照老尼以往交待去做。”

    路竹瑟此時忽然跪下來説道:“恩師!有事弟子服其勞!潮音洞有什麼事,讓竹瑟前去。”

    卞言三也隨在路竹瑟身後,深深地一躬到地,拱手説道:“老前輩!如果不嫌卞言三出言冒昧,請容我夫婦二人進入潮音洞,以稍盡棉薄之力。”

    夏心寧此時也可以看出一個端倪,分明心如神尼要到潮音洞去辦一件很重要的事,雖然還不知道她去辦什麼事,但是,可以斷言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夏心寧也急忙趕上前幾步,他攔在心如神尼前面,跪在地上,仰頭説道:“老前輩!這件事如果晚輩能力可以勝任,請老前輩容晚輩一試。”

    心如神尼伸手挽起夏心寧,揮手示意路竹瑟起來,靜默了半晌,低低地宣了一聲悠長的佛號,平靜非常的低聲説道:“這件事是老尼的一樁心願,沒有人能代替着做。你們的好意,老尼心領了。”

    説着話,邁開大步,昂然向潮音洞裏走去。

    路竹瑟是深知乃師的脾氣,任何事言出法隨,沒有轉讓的餘地。她只好眼睜睜地望着心如神尼,向那黑通通的潮音洞裏走去。

    惡扁鵲卞言三是以路竹瑟的行動馬首是瞻,自然也不敢輕舉妄動。

    夏心寧站在那裏,望着心如神尼那瘦小的身影,直沒於潮音洞之中,突然心中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感覺到心如神尼就如同一個從容就義慷慨赴難的仁人志士一樣,使他頓生一種悲壯激昂的心情。

    他在心裏如此閃電一轉念頭,突然邁開大步,疾速地向潮音洞奔去。

    路竹瑟一發現夏心寧這個舉動,大驚失色,急忙叫道:“夏小兄弟!快停下來。”

    她的話還沒有説完,只見夏心寧已經快步衝進了潮音洞,洞中黑暗已經吞沒了他的身形。

    夏心寧剛剛一跨進潮音洞口,立即滿耳傳來轟隆轟隆就像是山崩地裂的聲音,震得耳朵裏嗡嗡作響。他剛剛一停頓,立即又感覺到有一股陰寒之氣,猛襲而至,使他身不由己地打了一個寒噤,頓時有一絲寒氣,泛自心底。

    這一絲寒氣,使他回想起當初在白雲壑石洞中遭受到那一陣陰寒襲擊的情形,如出一轍。

    他有了上次的經驗,立即提足一口真氣,讓體內純陽之火,護住百穴。可是,還沒有等到他運氣護身,突然有一股罡風猛烈地湧到。其強烈之處,宛如萬丈波濤洶湧澎湃地衝到。

    夏心寧只覺得心頭一陣熱血沸騰,腳下樁步早已浮動,沉樁不住,騰、騰、騰,一陣倒退,兀自停不下身來,噗通一下,跌落地上,那股罡風還是強勁無比地掃將出來,夏心寧自忖此時抵擋不住,便就勢一個翻騰,一路滾翻,一直滾到洞外。

    洞外正好惡扁鵲卞言三等在那裏,雙手一把抱住,獨、獨兩聲,腳下移宮換位閃到潮音洞的一邊。

    夏心寧緩過一口氣,一個翻身站起來,怔怔地望着那黑通通,吼聲如雷的潮音洞。突然轉身向路竹瑟説道:“請教……”

    路竹瑟立即攔住他説下去,微微地笑了一下説道:“雖然黛雲叫我竹姨,但是,我卻希望你稱我老嫂,因為你和言三是生死之交,不能因為我抹煞了你們的交誼。現在和老嫂説話,不必再客氣,有話儘管説。”

    夏心寧囁嚅地停了一下,便説道:“我還是跟着黛雲妹妹叫吧!請問竹姨,我現在有許多不解的疑問,是否可以請竹姨指教!”

    路竹瑟也沒有再推辭,只是正顏説道:“你是否先要問有關勝姑娘的事?”

    夏心寧略略思忖了一下,便説道:“竹姨既然見過黛雲,其中經過下落,我雖不問,已經放心,等一會兒竹姨自然會告訴我的。只是關於目前這潮音洞,我有許多疑問,竹姨可否先告訴我?”

    路竹瑟望望身邊插的那一支檀香,那一點星星之火,躲在岩石旁邊,閃閃地發着微光,已經燒掉一小截了。

    她用手撫着剩下的兩支檀香,低低地説道:“關於潮音洞裏面的事,我知道得也很有限,不過我可以就我所知道的一點,告訴給你。”

    這時候,潮音洞裏突然傳出來陣陣轟隆隆雷鳴的聲音,夾雜着刺耳的尖嘯,緊接着嘩啦啦嘩啦啦,就像萬潮澎湃的聲音一樣,一陣陣地撲擊着海岸。

    路竹瑟臉色頓時變得十分緊張,兩隻眼睛盯着潮音洞,不轉一瞬。

    惡扁鵲卞言三和夏心寧也隨着心絃崩緊,站在那裏一句話也不敢講。

    漸漸地潮音洞的聲音小了,慢慢地又歸向原來的聲勢,不再像那樣驚人恐怖。

    路竹瑟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神情顯得十分不安,她緩緩地轉過身來説道:“我在潮音庵居住了將近二十年,對於潮音洞,我也只有偶爾聽到一些蛛絲馬跡的傳説。”

    她又停了一下,轉過頭去看了潮音洞一眼,接着説下去:“潮音巖高出海面數百尺,可是這個潮音洞卻是直伸海底,直達於海底一個礁石之中,究竟這個潮音洞有多深?從什麼地方開始才有海水,是個謎,沒有人知道。”

    夏心寧忍不住問道:“神尼老前輩她老人家知道嗎?”

    路竹瑟思忖了一會兒,點點頭説道:“我恩師她老人家是知道潮音洞秘密的唯一的人,我記得她老人家曾經嘆息過,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機緣再下去一次,可見得她老人家至少曾經下去過一次。”

    夏心寧問道:“她老人家為什麼要到這樣深的潮音洞去?為什麼要在今天下去?竹姨!你能知道其中一點原因麼?”

    惡扁鵲卞言三很久沒有説話,此時忽然插嘴説道:“竹瑟方才準備了百餘丈特製的釣絲,和一個特製的釣鈎和釣餌,照這情形看來,分明是準備釣一個稀罕少見而又兇猛無比的東西。”

    路竹瑟點點頭説道:“言三説的不錯!潮音洞裏有一海豚……”

    夏心寧搶着説道:“海豚算不得什麼稀罕的東西嘛!”

    路竹瑟説道:“這個海豚有與眾不同之處,其他我不知道,單憑年齡一項來説,至少也在數百年以上,而且練就一一肚子陰寒丹氣,確實是兇毒無比。”

    夏心寧立即想起心如神尼方才在強勁的海風當中行走,渾身衣裳紋風不動的事,便説道:“神尼老前輩已經練就一身罡氣,分明是金剛不壞之身,想必這海豚的陰寒丹氣,並不能傷害她老人家。”

    路竹瑟搖頭説道:“恩師她老人家練的是‘天龍禪功’,並沒有到達金剛不壞之身的程度,但是,等閒刀劍劇毒,是無法傷及她老人家的,不過,潮音洞有一股自海底氾濫上來的陰寒,愈到深處,愈是猛烈,一般人只要經此陰寒一激,即刻骨髓成冰,萬無活理。再加海豚的丹毒,我真擔心她老人家……”

    路竹瑟聲音有了哽咽之意,下面的話,再也説不下去了。卞言三和夏心寧也都感到一陣黯然,沉默了半晌,沒有説話。

    過了一會兒,夏心寧又問道:“她老人家究竟為什麼要去冒這樣危險?”

    路竹瑟搖搖頭,沒有回答。

    突然,潮音洞裏又傳出一陣轟隆隆的雷樣聲音,緊接又像以前一樣,有一種尖鋭刺耳的呼嘯,夾雜着浪潮澎湃嘩啦啦的聲音。

    這些聲音愈來愈是強烈,一陣陣傳到洞外,令人心寒膽戰,股慄欲墜。夏心寧幾次欲衝進去,他想衝進去看個究竟,路竹瑟執意地攔住他,就在他們這樣堅持不下的時候,突然潮音洞裏一切聲浪又歸於沉寂,連原先那種潮水激盪的聲音,都消失了。

    惡扁鵲突然叫道:“竹瑟!你聽這是什麼聲音?”

    路竹瑟和夏心寧立即停止下來,凝神傾聽,彷彿有一種遙遠的呼喚。

    路竹瑟渾身一震,轉身飛掠過去,從方才站的地方,拿起三四枝長約兩尺,粗約兒臂、白色的鐵筒,鐵筒的一端,作成尖細的錐形。她匆匆拿起這些鐵筒,順便看了一下插在岩石隙中的檀香,三支已經燒掉兩支半,她哪裏還敢多作耽擱?飛快地來到洞口,“嚓”地一聲,打起一簇火星,頓時“呼”地一響,手中的鐵筒前端,冒出七八寸長的火焰,將洞口周圍照得通明。

    路竹瑟非常緊張,手都有些顫抖,她將那四根鐵筒一齊點燃,那些火焰噴出嘶嘶作響的聲音,並不怕海風吹拂,反而愈吹愈明。

    路竹瑟右手拿起一個鐵筒,振臂一投,“呼”地一聲,鐵筒拖着一條火焰,飛向潮音洞裏去。她隨着人也走進潮音洞約二三十尺的地方,振臂又投出一枝。

    鐵筒出手,飛向十餘丈遠,釘在石壁之上,熊熊地燃燒,像是一根火把。

    路竹瑟如此接連投出四支鐵筒之後,潮音洞三四十丈以內,都照得通明,如同白晝。她又不稍作停留,閃身回撲,接連幾個飛掠,回到洞外。

    夏心寧忍不住問道:“竹姨!是不是神尼老前輩有了意外?”

    路竹瑟眼內已有淚光,但是她神情仍然是十分鎮靜,搖搖頭説道:“我不知道!恩師她老人家只是交代,如果聽到呼喚,就投下這四根特製的照明火焰。不過,以她老人家的功力而言,任何黑暗的地方,她也是看得如同白晝,如今要動用這些火焰照明,只怕……”

    她縮下話頭,沒有再説下去。

    夏心寧此時一雙眼睛盯着潮音洞內,內心真有説不出的感慨和奇怪。突然,他看到潮音洞內有一個瘦小的人影,慢慢地向上面走來。

    他急忙叫道:“竹姨!她老人家來了!”

    路竹瑟和卞言三一齊向洞內看去,果然,心如神尼正以蹣跚的步伐,慢慢地向洞口走來。

    夏心寧一時激動,便要穿身入洞,路竹瑟一把拉住他,低聲説道:“恩師是負傷了!但是,她老人家生平不要任何人幫助,你切不可魯莽,我們在洞外等着。”

    他們三個人都忐忑不安地環立在洞外,焦急萬分地等着心如神尼出洞來。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潮音洞裏的火焰,已經漸漸地暗了,這時候,才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洞口出現了心如神尼。

    這位在數十年前即名震武林,被尊為空門第一高手的心如神尼,此刻站在洞口,神情萎頓已極,左手握着古色斑爛的長劍,右手抱着一個鐵盒子,那一身灰衣,渾身上下,血漬斑斑。

    路竹瑟立即迎上去,剛叫得一聲:“恩師!”

    心如神尼抬起頭,睜開眼睛一看,那兩道眼神,仍然是炯炯懾人。她停了一會兒,揮揮手,低沉遲疑地説道:“回庵去!”

    路竹瑟不敢多講話,倒是夏心寧實在看不過去,他看心如神尼分明是受了極重的內傷,若不是她的內力精深,一口真氣支撐住了,恐怕早就倒在潮音洞不能出來了。

    夏心寧也顧不得路竹瑟的叮嚀,他走上前去説道:“老前輩!晚輩可以為老前輩一盡棉薄麼?”

    夏心寧這個舉動,把路竹瑟的臉都嚇白了,卞言三自然也知道路竹瑟的交代是真的,他也為夏心寧這個舉動,感到擔心。

    正在他們夫婦倆提心吊膽的時候,心如神尼站在洞口沒有移動,一雙眼神看着夏心寧,忽然點點頭説道:“老尼生平從不接受旁人的幫助,傲骨天生,靈台不淨,嗔念不除,所以證不得正果。但是,在數十年前,接受過令師祖藍衫客一劍之助,數十年後,又要接受你的一臂之力,可見得世事在冥冥之中,都有定數,不是人力所能夠勉強得來的!孩子!老尼倒要謝謝你啊!”

    她説完這些話,將那柄古色斑爛的寶劍交在左手,伸出右手來,扶着夏心寧的肩頭,向潮音庵走去。

    心如神尼這個舉動,驚壞了路竹瑟,她知道恩師如果不是傷重至極,她斷不至需要旁人的攙扶。

    夏心寧卻是對於心如神尼這幾句簡單的話,那真是驚奇惶恐,兼而有之。他絕沒有想到這位被譽為空門第一高手的心如神尼,竟然在數十年與師祖有過一劍之交。武林中的事,真是令人難以捉摸,像心如神尼這樣傲骨天生的人,尤其當年又是年輕氣盛的時候,能夠接受一劍之助,其情形之嚴重,不難想像一般。

    夏心寧一直在揣摩這點秘密,心中也分不清是高興,抑或是驚訝!

    一行四人,此時都默然無聲,走得很慢,半晌,才走回到潮音庵,室內孤燈仍明,但是,昏黃的燈光,照在心如神尼身上,越發地顯得面色焦黃,神情萎靡。

    心如神尼坐下來以後,她招呼夏心寧和路竹瑟夫婦坐下,路竹瑟不安地上前低聲説道:“恩師!後邊靜室丹爐中那些……”

    心如神尼垂下眼簾,淡淡地説道:“那些藥是留給你們夫婦在未來用作濟世救人,老尼用它不着。”

    路竹瑟惶然退到一邊,心如神尼又睜開眼睛,向周圍看了一下,對路竹瑟説道:“竹瑟!你去倒杯水來。”

    路竹瑟立即應聲到後面去,用小瓦缽捧來一缽水,遞到心如神尼面前,神尼接過來喝了一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突然向夏心寧説道:“孩子!這是你的機緣很好!也算了卻老尼的一樁心事。來!你且將這柄寶劍拔出來看看!”

    心如神尼這一聲“孩子”,叫得夏心寧熱血沸騰,激起他無限的親情,這哪裏像是出自一位空門高人之口?分明是一位年高慈祥的老人,親切地叫着自己的孩子。

    夏心寧恭謹地應是,雙手捧過那柄古色斑爛的寶劍,拇指一按卡簧,“錚”地一聲,長劍應聲出鞘。

    “呀!”三個人同聲驚呼,長劍如此一出鞘,室內燈光頓時黯然失色,毫芒四射,異常耀眼。而且這柄劍遍體雪白,假如不是那樣遍體毫光,和夏心寧失去的那支銀劍,是一般無二。

    心如神尼眼望着這柄寶劍,彷彿有無限的感慨,緩緩地閉上眼睛,若有所思地説道:“這柄劍是古代神兵,鋒利異常,斬金削鐵,吹毛可斷,它有一個很好的名字,叫做:雪鏤。”

    夏心寧和卞言三知道這柄寶劍一定有一段動人的故事,所以凝神斂氣,傾耳以聽。

    路竹瑟更是驚疑兼備,她隨着恩師習藝二十年,卻從來沒有聽見恩師提到這件事,她愈發地要聽個清楚。

    這時候潮音庵裏靜的連掉根針到地上,都聽得清清楚楚。尤其庵外海風已息,更使這座小庵堂,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心如神尼接着説道:“這柄雪鏤雖然是一柄古物神兵,在武林中卻是少人知道,因為在數十年以前,它隨一位年輕的姑娘,在武林之中,只作了驚鴻一瞥的出現,爾後便歸於沉寂。”

    夏心寧比較不受拘束,他忍不住問道:“請問老前輩,這位年輕姑娘為什麼只如此的驚鴻一瞥就隱而不見了呢?是不是這位姑娘武功不高,怕保不住這柄寶劍,故而隱居不出?”

    心如神尼依然闔着眼睛,臉上卻露出一絲笑容,慢慢地説道:“這位姑娘一身武功得自一位空門高人傳授,無論內外功夫,都已臻於精絕之境,就數諸當時各大門派的高手,也少有十招之敵。”

    夏心寧掩口不遜,“嗄”地一聲,驚呼出來。

    他相信心如神尼的話,自然是真的,可是,以—位年輕的姑娘,居然各大門派的高手,少有十招之敵,這等功力那還了得?可是,為什麼從來沒有聽到武林中的前輩説起這樣一個人?

    心如神尼臉上仍然含着微笑説道:“那時候正是西藏喇嘛,在中原橫行不可一世,仗着大內護衞的頭銜,武林各大門派都明哲保身,不敢招惹。就在這時候,那位姑娘剛剛出道不久,她便仗着這柄雪鏤劍,單身一人,指名向藏僧三佛兩尊者挑戰。”

    惡扁鵲卞言三雖然到了潮音巖以後,一直拘謹寡言,但是這時候,他也忍不住稱讚説道:“這位姑娘真是了不起的人,對那些各大門派的高手而言,真該羞辱死了。”

    夏心寧卻接着問道:“藏僧三佛兩尊者是何許人?”

    卞言三這回接着回答他道:“藏僧當中三佛兩尊者是數十年以前最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如今西藏密宗的武功已經日見式微,比起當年三佛兩尊者,那時候真是藏中密宗的頂峯時期。這五個人都被滿清大內,禮聘為護衞首領,以當時武林各派人物而言,還沒有一個人膽敢獨自聯鬥三佛,這位姑娘真是豪氣干雲,膽色無雙,愧煞鬚眉了。”

    夏心寧“啊”了一聲,他流露出衷心敬佩之情。而且也表示無限的關切,仰起頭向心如神尼問道:“這次挑戰的結果,是誰勝了?”

    心如神尼睜開眼睛,眼睛裏閃着光輝,説道:“這件事,沒有別人知道,這位姑娘她決心要仗自己一柄長劍,為人間除害。結果,三佛兩尊者五人聯袂在天台山應約,姑娘就憑一柄劍,獨闖三佛兩尊者,雙方拼了將近兩千餘招……”

    夏心寧聽得出神了!

    兩千餘招,這真是一個嚇人的數目,而且又是一個人獨鬥五個藏中高手,那需要多深厚的內力?難怪武林之中常常説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但是,兩千餘招以後的結果如何?夏心寧和卞言三路竹瑟都急於要知道。

    心如神尼接着説道:“他們本來從清晨鬥起,一直拼到日暮黃昏,這時候大家都已經精疲力竭,如果在這時候有一個僅會普通功力的人到天台山,只消舉手之間,就可以將他們六個人,掃數毀之於當場。”

    夏心寧急道:“到了那種地步,藏僧人多,一定可以以多取勝,這位姑娘,恐怕難保不敗了!”

    心如神尼搖搖頭説道:“不然!那位姑娘最後終仗着一口僅有內力,使出一招奇妙的劍法,三佛兩尊者當時三死兩傷,都橫在眼前。”

    夏心寧他們三個人都不禁異口同聲的驚呼起來,一則為這位姑娘慶幸,再則也為這位姑娘勝利而歡呼。雖然事隔數十年,但是聽起來,彷彿是置身其地。

    心如神尼當時又説道:“這位姑娘也因為這一招將真力耗盡,人也軟癱在地上,但是,非常不幸的,這時候從天台山的上面,飛躍下來一個人……”

    夏心寧急着問道:“這個人是誰?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心如神尼説道:“是壞人!他是清廷大內護衞總領班,鐵翅蛟龍於樓光,是個助紂為虐的兇手。”

    卞言三接着説道:“晚輩曾經聽説過,於樓光一雙鐵翅,不僅份量重,而且招式奇特,翅中藏毒,武林中有不少高手,都喪命在他的鐵翅之下。此人這時出現,這位姑娘完了!”

    心如神尼説道:“於樓光是暗中跟隨三佛兩尊者來到天台,他一直遠遠地藏身不露,這時候也趁隙而出,那位姑娘是自命必死無疑。因為那時不僅來人是於樓光,就是大內中任何一個護衞,都只要一舉手之間,便可以將這位姑娘奪命追魂。”

    夏心寧急得連連説道:“不會的!不會的!好人如果沒有好報,那天理何在?那位姑娘一定可以在很短時間恢復體力,憑她的蓋世武功,於樓光一定自尋死路。”

    心如神尼點點頭説道:“孩子!你説的很對!那位姑娘內力深厚,天賦特別,所以她能在年紀很輕的時候,能有那麼高的功力。她的確能夠在很短的時間之內,恢復體力,但是,於樓光他來得太快了,還沒有等到這位姑娘緩過一口氣,他手中的一雙鐵翅,已經指向這位姑娘的雙肋……”

    夏心寧急得叫道:“就沒有一個人能及時而至麼?”

    心如神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低聲説道:“就在這樣千鈞一髮的時候,突然一聲叱喝,眼前人影一閃,一道銀色劍光一晃而過,於樓光一聲慘號,對胸穿了一個大窟窿,血流了一地,頓時死在當場。”

    夏心寧又驚又喜連忙問道:“這位前輩是何許人?一舉劍之間,便將一位有名的大內護衞殺死在當場,他真了不起。”

    在這三個人當中,只有路竹瑟此時表現得很沉默,她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眼睛裏不時流露着憂慮的神情。

    心如神尼微微地又喘了一口氣,彷彿有些氣力不繼的模樣。夏心寧忽然想到心如神尼是從石洞裏受了傷出來,如今又這樣暢談故事,難道她不是受傷?

    夏心寧心裏如此一轉,立即又接着説道:“老前輩!你老人家請憩一會兒,我們……回頭再聽故事。”

    心如神尼又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望着夏心寧説道:“老尼要將這件故事先説完,孩子!你難道不關心這件事的結果麼?”

    夏心寧囁嚅地説道:“晚輩是非常關心這件事的結果!不過……不過,這位姑娘既然已經獲得別人的幫助,結果自然是安全了。”

    心如神尼説道:“是的!這位姑娘當時是由於別人的一劍之助,她得到了安全,但是,另方面她喪失了別的,那就是對她的尊嚴與驕傲。有了一次嚴重的打擊,因為她接受了別人的一次幫助。”

    夏心寧大不以為然説道:“她力斃藏中五位高手,已經了不起,這時候就是受了別人的一次幫助,這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嘛!”

    心如神尼點點頭説道:“孩子!你可知道這位姑娘是自幼天生傲骨的啊!”

    夏心寧聞言一震,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若有所悟,又若有所惑?張着嘴,他再也説不出話來。

    心如神尼接着説道:“這位姑娘她等待自己真力恢復以後,她沒有説一句‘謝’字,反而她揮動寶劍,和那位仗劍相助的人動手過招。”

    卞言三忽又有些愕然問道:“這是為什麼呢?”

    路竹瑟説道:“不為什麼!又不為仇,又不為恨,只是為了勝過那位仗劍相助的人,使他知道這位姑娘的武功比他強。”

    心如神尼非常嚴肅地點點頭,她説道:“竹琴説得一點也不錯,這位姑娘只為爭這口氣,保持她那點自尊。”

    路竹瑟立即又接着問道:“但是,請問恩師這樣動手過招的結果呢?”

    心如神尼嘆了一口氣説道:“結果,那人彷彿是非常明瞭這位姑娘的心意,動手之初,便説是:只奉陪五十招,因為姑娘真力剛恢復,不宜多耗真力。”

    説到此地,再也沒有人問了,大家都以一種異樣的心情,坐在那裏靜聽。

    心如神尼説到此處,也停頓了一下,又接着説下去:“五十招之後,那人輸了半招,飄然而去,但是這位姑娘她心裏明白,這半招是別人心存謙讓所表現的。因此,她滿腔驕傲,頓時化作煙消雲散,代之而起的是滿心悔恨,她悔的是:平白受人一劍相助之恩,連個道謝的機會都沒有,她恨的是:自己傲骨崢嶸,所得的結果是什麼呢?在這樣悔恨交加的情形之下,這位姑娘……”

    夏心寧急着追問道:“老前輩!這位姑娘她怎麼樣?”

    心如神尼平靜地説道:“她就因為這一點,削去三千煩惱絲,皈依空門,貝葉梵經,青燈古佛,過着清淨的生活。”

    路竹瑟這時候忍不住叫道:“恩師!”

    心如神尼仍舊那麼平靜地説道:“她等到她的恩師圓寂之後,她便將自己的寶劍丟到一個石洞裏,連帶將師門武功口訣,一併丟在石洞裏,準備讓它隨着往事,一齊埋葬淡忘。”

    路竹瑟已經跪下來叫道:“恩師!你……”

    夏心寧也在此時搶着説道:“老前輩!剩下來的晚輩來説吧!那柄銀亮的雪鏤寶劍和武功口訣,是丟在潮音巖潮音洞,當年有一劍之助的人是身着藍衫,手執銀劍的藍衫客他老人家。老前輩!你老人家……”

    心如神尼這時候,任憑她如何平靜,也讓淚光濕潤了眼睛,她微有顫意地説道:“孩子!老尼是跳出紅塵的人,不能再談紅塵中事,但是……孩子!你這身藍衫,使老尼想起那如煙的往事。”

    她闔上眼睛,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嘆了一口氣説道:“俗念未除,靈台存垢,老尼真要愧對這身緇衣。當年我恩師説我不是佛門中人,但是,我要堅持讓自己遁跡於三界五行之外,誠心皈依,但是,沒有料到數十年以後,依然逃不過塵緣糾纏自己”

    路竹瑟究竟是邁進中年,心細如髮的人,她很能瞭解恩師的心情,她低低説道:“恩師!你老人家休憩一下可好!”

    心如神尼微微笑道:“塵緣未了不必勉強去了,老尼已經無法證得正果,又何必不讓自己有一個暢談心塵的機會。”

    她毫不遲疑地向夏心寧説道:“當年你師祖與我獨鬥五十招,他的風采和功力,已經使我深深心折,一個驕傲的少女心扉,當時已經為他所扣開,但是,你師祖五十招一了,斷然而去,沒有多説一句話。”

    夏心寧此時真有無限的嘆息,當年師祖如果能稍微瞭解一個少女的心,這豈不是一對最美滿的姻緣!成為一對神仙眷侶,對於武功一道,互取長短,必能更為發揚光大。這是天意如此?還是人為不成?

    心如神尼説道:“我當時曾經在武林中,尋訪你師祖,然而從那次以後,再也沒有看到你師祖的跡影,就這樣,我承受着你師祖一劍之恩,落髮遁跡空門。孩子!今天老尼看到你這襲藍衫,便下定決心,要將你師祖的一劍之恩,報答在你身上。”

    夏心寧跪在地上,誠懇地説道:“老前輩對晚輩有所賞賜,晚輩固不敢辭,如果説是報答我師祖昔日一劍之助,不僅晚輩不敢接受,就是晚輩師祖在天之靈也要深感不安。”

    心如神尼説道:“孩子!你不要讓老尼含恨撒手黃泉。”

    路竹瑟在夏心寧身後輕輕地説道:“長者賜,不敢辭啊!”

    夏心寧叩頭謝道:“老前輩一定如此,晚輩恭敬不如從命。”

    心如神尼點點頭説道:“你的銀劍失了,將來一定要拿回來的,在你尚未拿回來之前,這柄‘雪鏤’你留在身邊,將來銀劍拿回了,‘雪鏤’留給你作一個紀念吧!”

    説着她又打開手上的鐵盒子,取出十數片玉簡,一個個翻閲了一遍,説道:“老尼師門武功至少有十種以上,可以稱絕武林,竹瑟隨老尼將近二十年,只傳了她‘天龍禪唱’和‘簪花指’兩種功夫,已經夠她行道人間,至於你……”

    她將那一疊玉簡送給夏心寧,接着説道:“天龍禪掌是一種禪門掌力,你的內功已有極深的基礎,自己照口訣琢磨,不難學會。孩子!我只能傳給你這麼多,因為將來‘五陽秘笈’必然重合之日,你要承繼你師門絕學。”

    她説完這些話,身形一晃,幾乎要栽倒下去,路竹瑟立即搶上前一把扶住,心如神尼吸了一口氣,揮手讓路竹瑟讓開,緩緩地説道:“老尼當年將‘雪鏤’和武功秘笈送進石洞之內,就發現其中有一個修練成丹的海豚,知道他年如果要再取這些東西的時候,要費極大的手腳,如今果然,不過,我總算了卻一樁心事,竹瑟!你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事。孩子!你要多行正義,毋負老尼一番用心……”

    心如神尼的話,逐漸的低微下來,一直到沒有一點聲息。夏心寧第一個跪下來,哀慟地叫道:“老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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