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間,東西兩邊彩台上轟起一陣彩聲,接着又是一陣驚訝的嘆息,連坐在場子當中高台上的海龍王俞化龍,都不覺從座位上站起來。
原來就在方才那樣雙方一觸之瞬間,祁連一狼撒手丟劍,倒在當場,而且看他躺在地上胸頭起伏的情形,分明沒有喪命,只是被那位蒙面人制服住了而已。
祁連一狼在邊塞好手中,雖然不是頂尖兒人物,但是四尺二寸喪門劍也是極有名望的,如今竟在見面一招不到的情形下,糊里糊塗倒在地上,如何不叫周圍看的人感到驚奇?
那蒙面人若無其事地轉過身,沉聲説道:“還有哪位下場賜教?”
夏心寧此時一直在搜索枯腸,他在猜想這位蒙面人究竟是誰?尤其聽他那故意做作的説話音調,使他懷疑萬分,而且方才對祁連一狼的那一招,夏心寧看得清楚,他雖然沒有出劍,卻是使用的擊劍手法出指點穴,所以才有那麼快,那麼準!因此,使得夏心寧忍不住要如此推想:“如果要我下場,我能穩操勝算麼?”
夏心寧心頭沉重下來。
這時候場子裏又下來一個人,一個滿臉虯髯,身穿黑色道袍的道人。
這道人背上交叉斜插着一對寶劍,七八寸長的黑色流蘇,在肩頭上晃着,步履穩健,神色詭譎,站在蒙面人對面約一丈左右的地方。
他微微打了個稽首,嘴角撇着一絲笑容説道:“貧道北嶽玄壇青陽觀天弘……”
蒙面人似乎對天弘老道這樣矯揉做作的樣子看不順眼,沒等他説完,便冷冰冰地截住説道:“我不管你是誰,只要你能將我打敗,你便可以在此地叫陣。只要你能連勝三場,你就是今天毀劍大會的要人,那柄聞名於世的銀劍,便先要落到你手裏。”
天弘老道對於蒙面人這一陣奚落,絲毫沒有放在心上,他仍然是那樣含着微笑,等待蒙面人把話説完之後,才緩緩地説道:“朋友!話可不是這樣説,今天毀劍大會的主要意義,是借毀劍之事,來選出一位四塞八荒的傑出劍手,將來要重新掀起泰山劍會,橫掃中原,威鎮武林,如果參加的人連姓名都不知道,那毀劍大會的用意何在?”
這一番話,不僅天弘老道説得頭頭是道,而且慢條斯理,越發顯得鏗鏘有聲,在場中台子上的海龍王彷彿出了一口悶氣,呵呵地笑道:“道長説得有理!説得有理。”
蒙面人想必也覺得語塞,當時惱羞成怒,厲聲説道:“老道!你是下場比武奪魁,還是巧弄口舌前來辯論?要是比武,請你馬上出劍;要是辯論,就請你出去,我沒有興趣。”
天弘老道翹起他那長滿虯髯的下巴,縱聲笑道:“下場前來,自然是比武,但是也要請你先通姓名報告師承。”
蒙面人剛剛沉聲滿帶不屑地“哼”了一下,天弘老道忽然收斂起笑容,微微向前欠着身子説道:“既然不肯説出姓名,請你將真面目露出來給大家看看如何?”
這“如何”二字剛一出口,只見他身形一撲,向前衝去直如一陣旋風,既快且猛,撲向蒙面人,而且右臂疾舒,其快無比地使出一招“巧摘蟠桃”,抓向蒙面人的那一頂黑麪罩。
這是非常意外的一招,而且天弘老道的身法功力,顯然都是第一流的,快速、凌厲,使人無法防範,眼看得這一頂黑麪罩,就要被天弘老道攫走。
果然,呼地一聲,那頂黑麪罩應手而起,黑畫罩裏面露出一團紅蓬蓬,但是,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沒有等到周圍的人看清楚蒙面人的面貌,他已經一個滾翻,滾起一陣黃塵飛揚,等他再站起身來的時候,頭上又戴上了一頂頭巾,也是連臉都蒙起來的,只露出兩隻眼睛。
天弘老道正手持着黑麪罩,得意揚揚地呵呵大笑,沒有想到蒙面人站在對面兩丈開外,怒叱一聲:“卑劣!”
言猶未了,只見他右手一揚,“嗖!”一線黑色細影,快得如同閃電,射向天弘老道。
一則天弘老道正是洋洋得意,再則也沒有料到蒙面人會在兩丈開外出手,他見形知警,脱口狂呼:“不好!”
已經遲了,他背上的雙劍剛剛拔出一半,人已經向後一倒,隨着人影一閃,蒙面人一掠而回,站在那裏,看不出有何兩樣,可是天弘老道已經血流一地,胸口一個洞,人已經氣絕了。
不識貨的人,驚訝天弘老道這位北嶽玄壇有名的怪物,為何如此不經一擊?這個蒙面人又為何如此的厲害?
識貨的行家更是驚得喃喃自語:“天啦!這是馭劍術!馭劍術!”
夏心寧顯然也被這一着震動了,他立即想起兩個人,一個是冷三公,一個是勝黛雲,因為這兩個人都會馭劍術,前者他只聽聞,未曾見過;後者他雖然見過,但是功力決不如目前這人。
他的心更沉重了,馭劍術是擊劍的最深境界,這是一個最大的勁敵,有這個勁敵出現,夏心寧已經覺得辣手佳人段又青不是嚴重的問題了。
他咬緊了牙根,捏緊了拳頭,按下心情,等待場子裏進一步的變化。
蒙面人彷彿根本沒有理會周圍人們的那種驚訝和讚佩,他只是從容地回過身來,向台上的海龍王問道:“請問主人,這算不算一場?”
海龍王俞化龍此時突然變得非常客氣地説道:“天弘老道是北嶽玄壇一怪,一雙寶劍赫赫有名,你贏了他,自然算是一場。”
蒙面人接着問道:“三場已過其二,如果再有一場,我再得勝,我就有權利可以拿下那柄銀劍了?”
海龍王笑容滿面地説道:“對極了!你就可以拿下這柄銀劍,當着這些四塞八荒的擊劍高手的面,將它毀掉,你就成為八荒第一劍手,你就可以拿‘八荒第一劍’的名義,向中原武林邀約比劍,為四塞八荒的武林朋友,揚眉吐氣。”
蒙面人彷彿沒有重視海龍王后面那些話,只昂然地回過身來,沉着聲音説道:“天弘老道卑劣無恥,所以我才手下不留情。如果正當比劍較量高低,自然是以點到為止。還有哪位下場賜教?”
他站在那裏,向四周巡視,但是,東西兩邊彩台,只有一片寂靜。
蒙面人耐心地等了半晌,他點點頭説道:“我知道,場內場外,還有極多功蓋一時的高人,只是這時候不願出臉罷了。相信等一會兒我拿下這柄銀劍的時候,我一定可以會見四塞八荒真正的高手。”
蒙面人説完這番話,他轉身向台上説道:“既然如此,這柄銀劍少不得先要由我摘下了。”
海龍王笑呵呵地説道:“銀劍交給你,當眾毀去之後,老夫要大排海宴,慶賀你榮膺‘八荒第一劍’,從長計議今後的行動。”
他轉身一伸手,身形悠悠而起,摘下那柄銀劍,送給台下的蒙面人。
海龍王這一手輕功,顯然是有心露給這位神秘的蒙面人看的,而且這位蒙面怪客也顯然地對海龍王露了這一手,有些意外的感覺,他一擰身拔起來,接過這柄銀劍,剛剛轉過身來,就聽到一聲冷笑。
蒙面人心裏一動,他雙手抓住銀劍正待回身看去,就聽海龍王呵呵笑道:“段家大妹子今天是海心山的嘉賓,不在比劍之列,你對於‘八荒第一劍’的名義,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蒙面人這時候才緩緩地轉過身來,向西邊看台上看過去,只見西邊彩台上,有一位絕色的美人,嘴角上正掛着一絲冷笑,真可以當得上是“豔如桃李、冷若冰霜”,一雙美麗動人的鳳眼,冷峻無比地注視着蒙面人。
蒙面人沒有説話,也只冷冷地看了一眼,便轉過身去,雙手捧起銀劍,剛剛叫得一聲:“各位朋友!……”
突然聽到東邊彩台上有人朗朗地説道:“這位蒙面的朋友!請你暫停毀劍,在下不揣冒昧,要來領教一番。”
此言一出,東西兩邊彩台上,立即引起一陣騷動,大家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向東邊台上看去,只見一位年輕英俊,瀟灑飄逸,身穿藍衫,腰懸長劍的年輕人,緩緩地從台上走下來。
這位年輕人剛剛一出現場內,蒙面人乍一看到,只見他渾身一震,腳下一個蹌踉,幾乎站立不住,晃晃然要栽倒在當場。
蒙面人顯然努力在鎮靜自己的心情,站在那裏停了半晌,他等那位青年人走近自己面前停下來,他才沉聲問道:“請問閣下……”
那年輕人拱拱手説道:“在下夏心寧……”
他言猶未了,對面蒙面人的身體又是一個晃動,從他的黑色面罩那兩個窟窿看進去,那一雙晶瑩的眼睛,亮晶晶的有了淚光。
夏心寧心裏奇怪,連忙拱手問道:“請問尊駕尊姓。大名?”
蒙面人渾身起了一陣顫抖,站在那裏,半晌沒有回答。
突然在這個時候,海龍王俞化龍在台上叫道:“蒙面的朋友!請你稍等一下,老夫先有話説。”
他掀袍一邁步,人從台上悠然沒有一絲聲息,落到蒙面人的身邊,向夏心寧説道:“這位夏朋友!你有請柬麼?”
夏心寧搖頭説道:“沒有!不過,我是按照貴處規矩,連闖三道考驗,進入此地。”
海龍王呵呵地笑道:“夏朋友!你錯了!老夫這次毀劍大會,主要是挑選一位邊塞八荒的高手,所以,凡是邊塞之區的武林高手,莫不都在邀請之列,尊駕未被邀請,只有兩個原因,其一,夏朋友出身中原門派,不在老夫邀請之列,其二,就像那些朋友一樣……”
他説着話,朝着正面一指,正對場子中間,遠約七八丈的地方,也有一個小台,台上坐着許多武林人物。
他接着説道:“他們只能參觀,卻沒有入場爭劍的地位。”
夏心寧點點頭問道:“我知道!他們是被認為沒有實力參加較量,所以被指定為參觀的人。不過在下倒有一點疑問,這位蒙面朋友他既沒有請柬,又不肯出示真面目,為何又能入場爭奪銀劍?他是例外?或者另有其他原因?”
海龍王還沒有答話,就聽到一陣蹄聲震地,車聲轆轆,一匹雪白的川馬,拖着一輛小車,車上坐着一位頭梳丫髻,身穿綠衫的使女,飛快地駛進場內來。
海龍王不由地一皺眉,那輛小馬車,已經飛快駛到身邊,嘎然而停。
那位眉目如畫,玲瓏剔透的小侍女,靈活無比,眼睛從夏心寧身上一打轉,立即又附到海龍王耳畔,低低地説了幾句話。
海龍王當時連聲呵呵大笑,手捋着鬍鬚,點頭説道:“知道了!知道了!”
那小侍女飛快地福了一福,跳到馬車上,矯健無比地揮動皮鞭,帶着繮繩,駕着那輛小馬車,駛出場去。
海龍王伸手向夏心寧笑呵呵地説道:“夏小朋友!你也是例外,你是海心山的嘉賓,請坐到西邊彩台的包廂,老夫將這邊事先作了結以後,我們要好好地長談一番。請!請!”
夏心寧對於海龍王這樣突然前倨後恭,感到十分奇怪,但是,他仍然站在那裏沒有移動,拱着雙手説道:“多謝老莊主的盛意,在下感激莫名,只是晚輩要在此地先較量一陣高下,決定銀劍誰屬之後,再向老莊主敬聆教言。”
海龍王呵呵地笑道:“小朋友!你真是年輕人氣盛,你既然身為海心山的嘉賓,又何必爭奪這份毀劍的光榮?”
夏心寧搖頭説道:“如果這柄銀劍不能奪到手,任何光榮對於我都是過眼雲煙,我不會理睬!更不會重視。”
海龍王聞言一驚,他立即覺察到這個年輕人,有些來歷不尋常,他當時沉聲問道:“小朋友!你如此重視這柄銀劍,莫非與這柄銀劍有關連?你可知道這柄銀劍,任何人得到它,都要毀在當場麼?”
夏心寧此時退後一步,抱拳當胸説道:“老莊主……”
他剛剛叫出一聲,突然那邊蒙面人旋身一掠,掩到夏心寧的身邊,雙手捧着銀劍,送給夏心寧,沉重地説道:“夏兄!銀劍在此,請你迅速衝到海邊,我與你斷後。”
這一個舉動,大出夏心寧的意外,他有些手足無措地接過銀劍,口中問道:“請問兄台!你是……”
蒙面人厲聲叫道:“事急矣!休要客套!一切日後自知。海邊有船,奪得一隻,儘快……”
言猶未了,只聽得一聲冷笑,人影閃處,捲起一陣香風,辣手佳人段又青盈盈地站在當前,伸出水葱般的手指,指着夏心寧,笑吟吟地説道:“哎喲!小兄弟!你來到此地還想走得了麼?咱們那筆風流賬還沒有算清哩!”
夏心寧此時正是弄得心分神馳,主要他是想不透這位蒙面人費了這麼大的力氣,將銀劍爭奪到手,又為什麼要將銀劍白白地送給他呢?這中間一定有個很大的原因,這個原因不弄清楚,夏心寧如何能這樣一走了之?所以,他壓根兒沒有注意到段又青的話。
夏心寧仍然是拱手對蒙面人説道:“既然事急,兄台何不與小弟同行。”
蒙面人忽然變得冷峻起來,哼了一聲説道:“原來你不走,是因為跟人家賬沒有算清!”
辣手佳人段又青卻在旁邊接着説道:“對了!還有一筆風流賬沒有算清!怎麼?你要吃乾醋是不是?”
蒙面人呸了一聲,一句話不説,探手腰際拔出一柄通體墨黑的短劍,呼地一招硬劈,砍向辣手佳人。
辣手佳人本是含着冷笑,沒有將他放在心上,此時一見蒙面人如此一劍劈來,突然一驚,閃身向後一退,厲聲問道:“你是誰?快點説明來歷!”
蒙面人根本沒有理會,抖擻精神,劍花一挽,黑劍彷彿化為兩柄,只見兩道黑影式走“二龍戲珠”,分襲辣手佳人的兩側偏宮。
辣手佳人柳腰一擰,人似一縷輕煙沖天拔起,從那兩重劍幕之中閃電而過,但是,她倏又飄身下落,“唰”地一聲,手上突然多了一柄短劍,也是通體墨黑,沒有一點光澤。
辣手佳人足尖剛一觸地,短劍立即向前一探,喝聲:“你看我這是什麼?”
蒙面人此時手中短劍已起殺着,一招“毒蜂戲蕊”,短劍就像流星一點,指向辣手佳人面門,但是,他突然看見辣手佳人如此挺劍前伸,不覺大吃一驚,連忙長吸一口氣,猛煞前衝之力,短劍收回胸前,兩隻眼睛緊瞪着辣手佳人,也厲聲問道:“你是何人?”
辣手佳人説道:“你應該聽説過辣手佳人段又青的字號。”
蒙面人説道:“我問的是你過去的名號。”
辣手佳人點頭説道:“這才對了!你應該問我過去的名號。”
她緩緩地垂下手中的短劍,神情一變而為無限淒涼悲寂,仰望着天空説道:“過去的名號!真的已經成為過去了!數十年來,我已經忘記了我自己的本來面目。我……”
蒙面人也垂下短劍,緩着語氣問道:“峨嵋三小之一,你是……”
辣手佳人突然將頭—始,斷喝一聲:“你不要説下去!”
但是,她立即又垂下頭來,有無限痛苦的説道:“你是牟天嵩什麼人?”
蒙面人垂手答道:“是先師!”
辣手佳人驚呼淒厲,她伸手矇住臉説道:“什麼?先師?先……”
淚水從指縫裏汨汨地流下來,但是她平靜得很快,片刻之間,她擦乾了跟淚,沉重地説道:“告訴我你姓甚名誰?你甚麼時候拜到他的門下?他一直隱居在何處?他可有什麼遺言?他現在葬在何處?”
蒙面人點點頭説道:“你所問的這些,我都會告訴你!但是,此時非時,此地非地!”
辣手佳人段又青説道:“我們立即就走!離開這塊是非之地。好在你銀劍已經交出,一切危險都不會加諸到你身上。我們渡過青梅,我隨你去找……”
蒙面人彷彿沒有聽到辣手佳人的話,他只是轉過臉去看着夏心寧。只見四周已經圍上許多人,海龍王手中拿着一柄帶鈎的長劍,臉色凝重,眼神迸射着殺氣,慢慢地向夏心寧逼將過去。
夏心寧也拔出腰中懸掛的“雪鏤”寶劍,平靜地站在那裏,眼見得就是一場石破天驚的拼鬥。
蒙面人不覺轉過身去,手握住了短劍的柄,顯出躍躍欲試的神情。
辣手佳人在一旁説道:“你用不着幫他,他的功力看來不比你差,單憑他手裏那柄‘雪鏤’劍,在場的人,難能有人一敵。”
蒙面人搖頭説道:“雙拳難敵四手。”
辣手佳人突然微微笑將起來説道:“我早已經瞧出你們是舊識好友,你既然不肯以真面目見他,想必一定有難言的苦衷。走吧!你用不着再擔心他的安全!眼見得他就是海心山海龍王的乘龍快婿了,你想他還有危險麼?”
蒙面人一驚,人向後一退,問道:“你説什麼?”
辣手佳人段又青説道:“方才小婢駕車來時,我就已經看出其中的奧妙。俞化龍是我的好朋友,我很瞭解他,他對於那唯一的女兒,簡直是唯命是從。這位夏心寧既然是俞化龍女兒的心上人,俞化龍就是有天大的火氣,也會煙消雲散。”
她説到此處,忽然長嘆一口氣説道:“我昔日以一念之忿,墜落罪孽,如今我以一念之悔,孽海回頭,我再也不願意看到這些是是非非、七情六慾,我們走吧!你已經盡到朋友的心意了!”
蒙面人顯然有些激動,他微有顫意地問了一句:“俞化龍的女兒叫什麼名字?”
辣手佳人説道:“千手玉女俞良蕙。”
突然她又一指説道:“你看!那不是俞良蕙來了麼?”
蒙面人立即抬頭看去,只見一輛小馬車,風馳電掣地衝過來,車上站着一位年輕的少女,長髮披肩,秀麗嫵媚兼而有之。只見她眉頭微蹙,滿臉嬌嗔,老遠就叫道:“爹!你老人家方才怎麼答應我的嘛!”
蒙面人此時一聲長嘆之餘,低聲喃喃地説道:“寧哥哥!祝福你啊!”
辣手佳人驚訝問道:“你怎麼哭了?”
蒙面人搖搖頭説道:“我們走吧!”
兩人飛快地展開身形,直向海邊奔去。
四周圍的人圍得很多,而且每個人都是緊張奇怪兼而有之,因為大家都被方才夏心寧的兩句話嚇得怔住了。大家幾乎都瞪大着眼睛,望着場子當中的海龍王俞化龍和這位自稱藍衫客的後代門人夏心寧,究竟如何了斷這一場爭論。
毀劍大會演變到如今這樣結果,倒是大家所料想不到的。
由於這個情形的突轉直下,使得大家都將注意力集中到夏心寧的身上,辣手佳人和蒙面人的匆匆而去,倒是沒有人多看一眼。
儘管場子外面沒有人講話,大家心裏都是充滿了疑問:“海龍王的功力,我們是見過的!在邊塞羣雄之中,算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要不然,像海心山這樣好地方,能夠讓他這樣自由自在經管這麼多年麼?早就應該有人下手了。今天碰上這位姓夏的,是不是頂得住?”
“藍衫客我們雖然久聞其名,不過像這個姓夏的,這樣年紀輕輕,能有多大功力?他能接得了海龍王的幾招?”
“海龍王今天要是輸了,這海心山也就站不住腳了!”
“姓夏的這小子也真是初生之犢,不過常言道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今天這場好看了!”
“……”
大家心裏都在這樣胡亂猜疑,都急不可待的期望着場內這一場拼鬥開始。
這時候,一輛小馬車,風馳電掣而至,老遠就嬌嗔薄怒,皮鞭在半空中響個不停。
俞化龍一見女兒來了,立即就像慌了手腳一樣,滿臉堆下笑容,放下手中的鈎劍,迎上前去拉住馬轡,笑着問道:“惠兒!你怎麼跑來了?”
這千手玉女俞良蕙臉上一紅,從馬車上跳下來,上前抓住海龍王的手,微有撒嬌之意地笑道:“我要不來,這一場打得可就熱鬧了。爹爹!你老人家怎麼又這麼大的火氣呀!”
海龍王俞化龍呵呵大笑説道:“蕙兒!你怎麼一來就盡編排爹的不是啊!你怎麼不先問人家,究竟是怎麼回事再説。”
千手玉女俞良蕙紅着臉叫了一聲:“爹!……”
但是,她立即又大方地走過來,向夏心寧點頭微笑説道:“夏兄!還認識我否?”
其實,這位千手玉女俞良蕙一現身,夏心寧就感到納悶,及至她來到自己面前,他立即恍然大悟,但是,他怎麼好意思先説明呢?只好拱拱手説道:“請問俞姑娘……”
千手玉女搶着笑道:“夏兄真的不認識小弟俞良麼?”
夏心寧這才漲紅着臉,拱拱手説道:“原來昨天在老鴉驛,就是姑娘易釵為弁,在下眼拙,真是不敢冒認。昨天晚上,多承俞姑娘暗中相助,使夏心寧得免於危,感激不盡。”
千手玉女紅着臉笑道:“這些小事也如此感激,豈不是叫我無以自容麼?昨天承蒙萍水相逢,折節相交,今天當不致於因為我恢復了本來面目就變成陌生路人吧?”
夏心寧連連拱手説道:“不敢!不敢!俞姑娘如此説話,夏心寧倒真要無地自容了。”
千手玉女立即説道:“既然如此,夏兄何不請到莊上,容我稍盡地主之誼,何必在此地為着這柄銀劍,彼此劍拔弩張?”
夏心寧説道:“多謝姑娘盛意!只是這柄銀劍是我們師門相傳之寶,夏心寧慚愧的是被宵小所算,將這柄劍盜送到此間,我千里追蹤,總算上天不負苦心人,終於找到這柄銀劍,所以,這柄銀劍問題不解決,夏心寧如何能安心作客海心山?”
千手玉女俞良蕙當時既驚且喜,睜着一對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夏心寧説道:“原來夏兄是宇內聞名的藍衫客老前輩的後代門人,怪不得夏兄武功如此精湛?説的自是有理,師門至寶,如何能夠輕自遺失?換過我也會拼命找回來的啊!”
她説得非常認真,對夏心寧深深地點點頭,表示出她的同情,而且她當時就轉過身去,對海龍王説道:“爹!要向中原武林爭個高下,也用不着拿這柄銀劍作為彩頭。人家千里尋寶,好不容易找到此地,我們易地而處,心同此理啊!”
海龍王皺着眉鋒説道:“蕙兒!你的意思應該怎麼辦?”
千手玉女俞良蕙説道:“這柄銀劍既然是夏兄師門相傳之物,自然應該物歸原主,這個毀劍大會本來的初衷就不甚光明,如今自然就此了結,豈不是功德圓滿麼?”
海龍王皺着眉頭説道:“蕙兒!這次毀劍大會,為父柬邀四塞八荒各地高人駕臨此間,如果就這樣結束,如何能使得大家心悦誠服?”
千手玉女説道:“各路高人親臨,爹爹吩咐大擺海宴,款待嘉賓也就是了!既稱高人,必明事理,相信他們一定不會怪爹爹的。”
海龍王的一雙眉頭,始終沒有展開,他對於自己這位愛女,實在是束手無策,而且最令他為難的,女兒所説的又不是驕橫不講理,所以他越發吶吶無言。可是,這些話由女兒對他説來,固然是有理,若是用來對付在場的各路高人,海龍王卻是無法啓口。
正是海龍王作難無法啓口之際,夏心寧在一旁看得清楚。他將“雪鏤”劍入鞘,雙手抱拳説道:“俞姑娘的一番盛意,夏心寧深為感動,但正如姑娘方才所説的,任何事情,要設身處地去想別人。我想老莊主目前的情形,的確是十分為難,夏心寧不揣冒昧,願意向在場的各位高人説明原委,並鄭重告罪,如果能獲各位高人的諒解,豈不是免去老莊主這番作難麼?”
夏心寧言猶未了,突然聽到身後有人説道:“如果我們不諒解你呢?”
這句話剛剛出口,就猛然聽到俞良蕙嬌叱道:“惡賊!無恥!”
夏心寧聞聲知警,立即撲地大旋風,電閃迴旋。他剛剛回轉過身來,就看到三點黑星,疾如飛蝗,已經來到眼前,如果不是夏心寧落地盤旋,恐怕已經正好打中夏心寧的身上,雖然如此,這三點黑星依然緊逼着飛到。
夏心寧暗叫一聲:“不好!”
他正待吐袖揚拂,抵擋一陣,説時遲,那時快,幾乎與他拂袖的同時,一條人影以電光火石的身法,穿身而至,擋住夏心寧的面前,當時就聽到“哎唷”一聲,人向後一倒,夏心寧真沒有料到,在這樣的談話中間,居然有人突施暗襲,他更沒有料到在這樣千鈞一髮危機一瞬的時候,會有人橫身搶救,以身代他受創。
夏心寧也顧不得吐袖遮擋,匆忙裏雙手一伸,將前面倒下來的人,一把抱住。
他沒有先看看自己懷裏抱的是什麼人,一雙眼睛先向對面掃過去,只見站在對面的許多人當中,只有一個精瘦的漢子,露着一絲陰陰的冷笑。
夏心寧朗聲説道:“是哪位高人如此暗中下手?難道就不敢公然露面麼?”
這時候才聽到自己懷中的人低沉乏力地説道:“夏兄!此人是子母陰陽梭翟濱,毒梭中人萬無生理。”
夏心寧聞言大驚,他這才看清楚自己懷裏所抱的,竟是千手玉女俞良蕙姑娘,一時間他慌了手腳,沒了主意,緊張地叫道:“俞姑娘!你怎麼……”
言猶未了,海龍王俞化龍悲慟萬分跑過來,飛快地運動雙手,點住俞姑娘手臂通往心脈的穴道。然後伸手抱過姑娘,只見他此刻老淚縱橫,不盡悲愴,與方才站在台上那個威風凜凜的海龍王,有天淵之別。
夏心寧這時候忽然有無限的同情,也有無比的歉疚,他低沉地叫道:“俞老前輩!令愛不妨事吧?我真抱歉!”
海龍王突然雙眼圓睜,厲聲叫道:“都是你!把我的女兒……”
他説不下去了,嘴唇顫抖了半晌,忽然抽出一隻手,照着夏心寧打了一耳光。
夏心寧一點也沒有閃讓,只聽得“叭”地一聲,他那俊秀的臉上,留下血紅的五個指印,頓時半邊臉腫將起來。
俞良蕙姑娘躺在爹爹懷裏,驚得叫起來,她隨即流淚哭道:“爹!你老人家怎麼動手打他,這件事與他無關,一切都是女兒心願這麼做。”
海龍王流淚説道:“蕙兒!子母陰陽梭劇毒無救,你萬一不測,叫爹爹何以為生?”
這一對父女傷心人語,動人心絃!夏心寧站在一旁,心裏真有説不出的感慨,他沉聲説道:“俞老前輩!請不要悲傷!俞姑娘的仇,我要負責報復,俞姑娘的傷,我負責找人治療。俞姑娘這份捨身相救的深情,我更是終生難忘,如果俞姑娘有三長兩短,夏心寧只要將一身血仇了卻,便來海心山憑老前輩處置。”
他如此鏗鏘琅琅説完這一段話,拱拱手轉過身去,向前走了幾步,他眼神向四下裏一搜,突然一聲厲叱:“是好漢子敢暗箭傷人就不敢挺身相認麼?海心山四周是水,沒有俞老前輩的交待,你想逃到哪裏去?”
夏心寧此時心中也有一種難言的悲憤,如此一聲厲叱,何異是半空中頓響一聲炸雷?震得附近的人,耳鼓裏都嗡嗡作響。
果然,這一聲厲叱之下,從人羣中,擠出那位精瘦的漢子,臉上還是掛着那份冷峻的淡笑,嘴角上掛着那份不屑之意,慢慢地走到夏心寧面前兩丈多遠的地方站下來,冷冷地説道:“孤陋寡聞的後生小輩,你以為我會逃麼?”
夏心寧點點頭説道:“你就是子母陰陽梭翟濱麼?你能不逃很好!”
他身後的俞良蕙姑娘忍不住叫道:“夏兄!這廝的子母陰陽梭確是厲害,夏兄要小心他弄鬼!”
夏心寧哈哈笑道:“姓翟的!你以為有劇毒的暗器,暗襲一個與你毫無干係的人,如果你有一點良心,你就應該自動拿出解藥來,為海龍王的掌珠俞姑娘解除劇毒,向她表示歉意,然後你再衝着我來,夏心寧一定陪你打個高低強弱。”
子母陰陽梭翟濱嘿嘿地笑了一陣,撇着嘴説道:“俞化龍柬邀邊塞高人,舉行毀劍大會,如今劍沒有毀掉,又聽從女兒的話,大會就此了結,簡直視我們如無物,就憑這一點,俞化龍就應該身中萬梭,毒死當場,才對得起邊塞八荒的各家高人,如今他女兒以身代過,也不過是稍減大家心頭怒火而已,至於你……”
他嘿嘿地一陣縱聲狂笑,指着夏心寧説道:“本來此事與你無涉,但是,你既然是昔日藍衫客的後代門人,倒是來得適逢其時。毀劍大會既然不能毀劍,將人留在此地,豈不是更好。”
夏心寧聽他這一陣狂妄之言,倒是將怒火抑壓下去了,他微微笑了一笑説道:“姑不論你的話對與不對,我倒先要領教領教你這位以子母陰陽梭橫行邊塞的劍手,究竟有幾分能耐!如果你能將我折服,我自然無話可説,如果你名不符實,輸在這萬目睽睽之下,我倒有兩句話要奉勸於你。”
夏心寧這份沉穩與平靜,卻不是一個普通的年輕人可以做到的,翟濱是識貨的,他已經知道這位藍衫客的後輩門人,不是輕易相與的人物!
但是,他心裏還有一個打算,他今天要贏了這場較量,從此邊塞八荒,子母陰陽梭的名號,將是如日中天,更為響亮。萬一他輸了這場較量,相信對方不敢對他有所為難,因為,俞化龍的女兒的性命,還操持在他手中,他不給解藥,俞良蕙除了一死別無生路。
翟濱就憑了這個條件,昂然抬起頭來,對夏心寧嗤了一下説道:“夏心寧小朋友!你要怎樣較量?內外功力,兵刃暗器,任你先選擇。”
夏心寧毫不在意地説道:“你是以子母陰陽梭聞名於當前,我少不得先要在這暗器上領教一二,倒要看看子母陰陽梭,到底有什麼樣的厲害,也好讓我這個中原末學後輩,開開眼界。”
夏心寧指名先挑子母陰陽梭,倒是大出翟濱的意料之外,他“噢”了一聲,點點頭説道:“小朋友!瞧不出你倒是很夠種嘛!我如果不抖兩手給你看看,豈不是辜負了你這番盛意麼?”
夏心寧索性大方地雙手向身後一背,朗聲喝道:“你先請!”
這個動作使得身後受傷的俞良蕙姑娘大為着急,不禁大聲叫道:“夏兄!你要小心!千萬不能大意。”
夏心寧心裏一震,他對於俞姑娘這樣一再表現真摯的關切,突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
他轉過身來,對海龍王懷裏抱着的俞姑娘,深深地注視着,沉聲説道:“俞姑娘!謝謝你!謝謝你的關懷!”
幾乎是與他這一轉身的同時,突然一陣厲聲長笑,隨着一聲斷喝:“小子!你接着吧!”
話未説完,夏心寧身後嘶、嘶、嘶一連幾縷勁風,飛將過來。
夏心寧沒有料到翟濱會這樣卑劣,居然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而且是堂堂皇皇的正式較量,實施偷襲!
這個意外使夏心寧怒火遽然上升,殺心頓起。他雙手一摔,閃電一個迴旋,順勢大袖一揮,頓時捲起一股強勁的罡風,對面飛來的七點黑星,受此勁道一激,來勢立即為之一緩,夏心寧更不待時,左手一抬,呼地一聲,劈出一掌劈空掌力。提足七成內勁,照準那七點黑星劈去。
這樣一掌之下,七點黑星就如同落葉隨風一樣,捲到三丈開外,飛向西邊彩台而去。西邊彩台的觀眾,早已經讓到一邊,眼見得那七點黑星剛剛一觸彩台,譁嗶叭叭,一連七聲亂響,七點黑星炸得粉碎,化作一大蓬牛毛煙雨,把那些紅紅綠綠的綵帶,釘得黑黑的一片。
夏心寧看在眼裏,也有一份心驚,怪不得叫“子母陰陽梭”,一個母梭,包藏着無數細小的子梭,一炸之下,周圍數丈都在範圍之內,稍一不小心中了一枚,問題就嚴重了。
他心裏提高了警覺,仍然毫不為意地説道:“子母陰陽梭想必還有厲害之處尚未露出,我若不讓你全力施為,空留藉口,再請吧!”
翟濱這一着偷襲未中,心裏已經慌了一半,此時他左右雙手各扣着七枚子母陰陽梭,存心要做孤注一擲,他強作鎮靜地説道:“你休要高興過度,再看這個。”
説着話右手一抖,嘶、嘶、嘶,一連三點魚貫而來,這正是翟濱厲害的地方。他方才看到夏心寧的掌力雄渾,真氣充沛,如果就以“滿天星”的手法,打出所有的子母陰陽梭,説不定只消他雙掌齊揮,便將幾十枚子母陰陽梭掃數震飛,徒勞無功,於是他毒念一動,他雙手扣足十四枚,魚貫發來,任憑夏心寧有多深厚的內力,只怕如此連番施為,也要將他的內力耗盡,在這時候如果有一枚逼近他身旁,就不怕他不應梭倒地。
翟濱的如意算盤,打得不能不算精細。無奈技高一籌,就動輒得咎。
夏心寧一見翟濱將子母陰陽梭一連魚貫發來三枚,他心裏一動,立即從藍衫裏面,解下一根絲帶,提在手中,足下忽然一送,人立即一飄而起,迎着那三枚子母陰陽梭而去。
翟濱一見夏心寧拔身凌空,心中大喜,暗自忖道:“小子!這才叫做飛蛾撲火,自尋死路!”
立即他雙手齊抬,剩下來的十一枚子母陰陽梭,連分三撥,分從上中下三路連續向夏心寧飛來。
説時遲,那時快,十四枚子母陰陽梭,紛禽迎着夏心寧的身形飛來的時候,突然夏心寧手中絲帶一抽,人在空中猛吸一口氣,但見他藍衫飄拂,就像是一朵悠悠的雲彩,在那裏飄動。
這一手“凌虛身法”,輕功中的極上乘功夫,把在場的人都震懾住了,大家都看得呆了。
但是,片刻時間過去,夏心寧身形飄然而落,他的腳步剛一站定,四周立即響起一陣驚歎,緊接着又是一陣春雷樣的彩聲。
原來夏心寧右手的絲帶子上,就像是一串鑰匙一樣,掛了整整十三枚子母陰陽梭,左手拇指和食指,還輕巧地捏着一枚。
這個事實一出現,任憑翟濱是如何的陰沉老練,此時人也變得羞愧驚惶,不可言狀,站在那裏,呆呆地説不上話來。
夏心寧提着那一串子母陰陽梭,含着微笑向翟濱説道:“暗器已過,在下還要在尊駕兵刃上領教!”
翟濱突然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展開輕功向場外奔去。
夏心寧立即在身後叫道:“翟濱!你我的事情未了,你如此摔手一走,絕人太甚,豈是你這位自稱是邊塞高人所應有的行為?”
翟濱頭也不回,腳下加快,去勢宛如流星疾矢!
夏心寧擰身一躍,搶上前四丈,厲聲叱道:“翟濱!你如此不顧信譽,休怪我手下無情!”
那翟濱哪裏還理會這些?只顧一個勁全力展開腳力,向前狂奔。
此時兩個人相隔已有十七八丈之遙,夏心寧突然接連幾個挺身躍縱,陸地飛騰術中的“八步趕蟾”,轉眼追上翟濱,只剩下三丈左右的距離。
夏心寧當時身形一落,右手一揚,那一串子母陰陽梭便帶着一陣呼嘯,向翟濱身後飛去。
嘯聲不同平常,翟濱他自己聽得清楚,心中暗叫:“不好!”
趕緊一伏身,雙腳一點,雙臂一劃,人向前一衝,貼着地面,掠過去一丈多遠。他心裏在想:“只要躲過着一關,相信就可以跑到海邊,到了海邊,船隻不怕沒有。”
他正是如此想得順理成章,突然聽到夏心寧在身後遙呼一聲:“着!”
隨着叭叭連聲,十三枚子母陰陽梭炸成一片煙雨,任憑翟濱如何狡猾,也逃不過這樣一陣煙雨之危,哎唷一聲,人立即跌倒在地上。
夏心寧緩緩地走過來,説道:“翟濱!作法自斃,自食其果,不過你還有一線生機,只要你將解藥拿出來,我立即縱你從容離開海心山。”
翟濱偏偏此時一雙手臂,都中了子梭,動彈不得,而且中的為數極多,兩隻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一片,毒氣早已內侵,動彈不得。
他自己心裏明白,這時候就是拿出解藥,及時服用,也難望救活自己的性命,縱然能夠活命,這一雙手臂,也要成為殘廢。
他心裏一股怨憤都貫注到夏心寧身上,他只覺得如果不是夏心寧,何至於落到這步田地?當時,他又痛恨海龍王俞化龍父女,如果不是這個毀劍大會,他為何會到海心山來。
有人説:“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是,也有執迷不悟到死不悔的惡人。這位子母陰陽梭翟濱,就是屬於後者一類的人,他不反省自己的錯誤,一味責怪別人,落個至死不悟。
這都是閒話,按下不表。
且説翟濱滿心怨憤,心裏暗自忖道:“小子!你休要想在我身上得到一點解藥,咱們落個同歸於盡!”
他伏在地上不動,等到夏心寧來到自己面前不遠,他突然一挺身,緊挨着地上一擦一滾,隨着叭叭兩聲,從他身上衣服裏面,射出來一股牛毛細雨樣的暗器,正好朝着夏心寧射來。
這時任憑夏心寧是如何身手了得,胸腰以下,立即罩在這一蓬暗器之中,夏心寧當時一驚,腳下向後一滑,倒退了三步,低頭再看身上,藍衫下襬,釘滿了一片烏黑細小的梭形鐵片,他在一驚之餘,揮袖拂去,他心裏明白,如果不是藍衫護體,這一蓬牛毛細雨般的暗器,情形就難説了。
再看翟濱,已經仰在那裏,只剩下奄奄一息,滿臉烏紫,口不能言。敢情方才他是拼着一命,將身上所剩的兩枚子母陰陽梭,用力壓炸,來與夏心寧同歸於盡。
夏心寧一看到這種情形,忽然有一個想法,頓現心頭,當時他臉色大變,飛快地搶上前去,撕開翟濱的衣服,在他身上衣袋中搜查一遍,果然,不出他所料,在衣袋中找到兩個瓶子,可是已經是一堆碎片,裏面的藥水,已經流得乾乾淨淨。
夏心寧拿着那兩個碎瓶子,站在那裏發呆,心中真有説不出來的後悔:“早知道這種情形,我為什麼不搶先一步制住他,這兩瓶解藥不就應手而得麼?那樣不但可以救了俞姑娘,而且也可以免除翟濱這樣最後一着的同歸於盡。可是如今一切都晚了!晚了……”
他呆在那裏,心裏就如同海邊的浪花一樣,不停地翻騰,不住的起伏。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夏兄!是解藥已經被他毀掉了麼?”
夏心寧急忙轉過身來,只見海龍王俞化龍抱着俞良蕙站在對面。
俞良蕙姑娘的一雙手,已經變成烏黑色,傷口正在雙手的虎口上,此刻正流着黑色的血水。她的臉色變得非常蒼白,但是,她的嘴角仍然是那麼倔強的掛着一絲笑容。兩隻眼睛,仍然是那麼有光彩,緊緊地瞪着夏心寧。
可是抱着她的海龍王,彷彿突然間一下老了!是那樣的衰弱老邁,再也從他身上找不到一點昔日海龍王的雄風,一雙老眼看着懷中的愛女,眼睛裏流露着淚光。
夏心寧此刻對這父女倆,真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是無限的歉疚?是無盡的後悔?是無比的同情?是無法彌補的憾事!
他站在那裏低低地説道:“我慚愧極了!遲了一步,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壓碎解藥的瓶子。不過……”
他終於讓自己恢復了豪邁之氣,抬起頭來説道:“俞老前輩!俞姑娘!我身邊還有幾粒藥,是當今名醫所贈,雖然不一定能解除子母陰陽梭的劇毒,至少可以維持住不讓傷口惡化下去。我要走遍天涯海角,找到解毒的聖晶,為姑娘解去中毒的痛苦。”
俞良蕙含着笑説道:“謝謝你的好意!你一點也用不着為我而感到心中不安!我的傷與你毫無關係!你身上的藥能夠解毒,當然最好,如果不能,我只告訴你一句話,夏兄!我做了我願意做的事,我一點也不痛苦,相反地我很快樂。”
海龍王幾乎是以一種呻吟的聲音叫道:“蕙兒!孩子!”
俞良蕙説道:“爹!毀劍大會到現在還沒有結束,四塞八荒各路高人都停留在海心山。爹!你是毀劍大會的發起人,你不能沒有一個交待,是留他們在海心山盤桓幾天,稍盡地主之誼;或是任聽他們自便,備好舟楫,送客出山,我們不能讓客人説我們無禮!”
海龍王低沉地説道:“蕙兒!此刻不怕他們説我俞化龍無禮,就是説我該下阿鼻地獄,我也顧不得了!我的女兒落到這種田地,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事能使我關心?”
俞良蕙笑吟吟地説道:“爹!你怎麼盡説喪氣話,女兒不是得了不治之症,夏兄身畔有藥,立即就要為我治療,你還着急怎的?你快去和客人説明致歉,請夏兄帶女兒回莊。”
她説得那樣自然,那樣毫不痛苦,海龍王倒真的被她説得高興起來了!他雙手將俞良蕙交給夏心寧,抬起手來擦去眼角上的淚光,蒼老地笑道:“蕙兒!爹把事情料理完了以後,就回來看你!”
俞良蕙笑意盈盈地點點頭,是一等到海龍王轉過身去,走向那一堆客人時,姑娘的笑意立即消失在嘴角,眼眶裏湧出成串的淚珠,她低低地叫道:“可憐的爹爹!”
這父女倆的天倫情深,把抱着俞良蕙的夏心寧看得呆了,他也不期而然地流下眼淚,淚珠跌碎在俞姑娘的臉頰上。
俞姑娘意外地一驚,她睜開眼睛,呆望着夏心寧,半晌才低聲問道:“夏兄!你……你為什麼哭了!”
夏心寧這才一驚而覺,他低下頭,將臉在肩上擦了一下,搖搖頭説道:“我被你們這樣父女情深所感動了!俞姑娘!我對不起你!更對不起俞老前輩!”
俞良蕙搖頭止住夏心寧的説話,她含着眼淚,反倒安慰着他説道:“夏兄!我方才不是説過麼?這是我願意這麼做,如果別人勉強我這樣做,我會怨憤。但是,只要是自己願意的,會有什麼怨尤?夏兄!你明白‘我願意’這句的意思麼?”
夏心寧渾身一震,沒有説出話來。
俞姑娘嘆了一口氣説道:“夏兄!勞你的駕將我送到車上,送我回莊上吧!”
夏心寧“啊”了一聲,立即説道:“我真該死!忘了要為姑娘敷藥。”
他抱着姑娘飛快地趕到馬車旁邊,馬車上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一位小侍女,夏心寧剛剛一踏上車,她立即抖動繮繩,催動馬車,向莊上馳去。
夏心寧不敢將姑娘放下,只是緊緊地抱在懷裏,雖然俞姑娘軟綿綿的身體,讓夏心寧温香軟玉抱個滿懷,但是夏心寧的心情,卻沒有一點綺情的念頭,相反地,他沉重萬分。
他心裏一直是這樣她想着:“萬一俞姑娘中毒不治,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心何安?”
他心裏反覆地想着這件事,連路旁的景色,他都漠然無觀,直到馬車遽地一停,那小侍女説道:“請夏相公下車!”
夏心寧心神一振,他也沒有想到這位小侍女怎麼知道他姓夏?只是緩緩地下得車來,隨着那小侍女向莊裏走去。
這是一個很大的莊子,穿堂走院,越閣迴廊,經過不少房屋,最後停在一間小小的竹樓前。
這間小樓建造得十分奇特,全部用斑竹編織而成,花紋極美,情調別緻,樓前栽植着許多梅花,此時正當節令,紅白相間,疏疏落落,開得極美。
小侍女引導夏心寧登樓,迎頭掛了一個大竹子雕刻而成的匾額,上面寫着古意盎然的“聽濤樓”三個大字。
進得樓上,但見一牀一幾,四壁圖書盈架,壁上掛着古箏,桌上放着瑤琴,後面還有一個小門,門外有一道走廊,廊下竟是一望無際的水,嘩嘩的濤聲,從那裏傳將過來,怪不得樓口題作“聽濤樓”。
那小侍女進得房來,第一句話便説道:“夏相公!這就是我們姑娘的卧房!”
夏心寧聞言一驚,他沒有料到小侍女一直將他帶進俞姑娘的卧房,他更沒有想到俞姑娘的卧房,竟是這樣一個別有情調的“聽濤樓”。
他既驚且訝,站在門口趑趄不前,俞姑娘在他懷裏微微仰起頭來説道:“夏兄!嫂溺尚援之以手,何況我們是武林兒女?更何況我們早在老鴉驛有兄弟之誼?何必存這種世俗之見?”
夏心寧臉上一紅,抱着姑娘走進去,輕輕地將俞姑娘放在牀上,他才仔細地察看姑娘的毒創。
原來姑娘外號是千手玉女,是最擅長於接發暗器,今天因為情形意外,而且是一心搶救夏心寧,所以一絲之失,雖然接住了子母陰陽梭,卻讓梭刃劃破一虎口。如今,虎口創傷已經潰爛,一雙手已經黑腫到曲池以下,若不是閉住穴道,恐怕姑娘已經逆毒攻心,死在當場了。
夏心寧心情越發地沉重了,他默默地從身上拿出活華陀當初給他的三顆解毒丸藥,他心裏這樣想:“既是解毒丸,總是可以解毒的!”
他將三顆丸藥嚼碎,分成兩份,敷在俞姑娘的兩手傷口上,他輕輕地對姑娘説道:“俞姑娘!這三顆丸藥是武林神醫活華陀所贈,原來是防備苗疆毒物而準備的,如今用在此處,但不知可有神效。”
俞姑娘淡淡地笑道:“丸藥有沒有神效,我並不放在心上,只是有一句話,我倒是很希望聽到你的答覆!”
夏心寧心裏動了一下,他低沉地説道:“姑娘有什麼話,儘管問在當面,我決本着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秉誠回答姑娘的問題。”
俞良蕙姑娘垂下眼簾,半晌沒有説話,蒼白的臉上,也泛起一層紅暈。夏心寧此時更是不敢説話,就是説話,也不知道從何説起,甚至於他此刻已經猜到俞姑娘要問的是什麼,他也無法先啓口。
這時候的聽濤樓靜極了,除了樓外那陣陣撲岸的濤聲之外,在樓上幾乎只剩下他們兩人心跳的聲音。
突然,樓下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人還沒有上得樓來,就聽到俞化龍在叫道:“蕙兒!蕙兒!你現在怎樣了?”
夏心寧連忙站起身來,搶上前一步,打開房口的簾子,海龍王適時而至,剛一邁進房內,只見他腳步突然放鬆,唯恐驚動了俞良蕙,他站在牀前,俞姑娘睜開一雙大眼睛,低低地叫了一聲:“爹!”
海龍王一眼瞥見女兒雙手情形,忍不住老淚漣漣,黯然説道:“孩子!苦了你了。”
他又向夏心寧問道:“你的解藥一點也不見效麼?”
夏心寧有些失措的表情,他看着姑娘的一雙手,默然地搖搖頭。忽然,他又若有所悟的説道:“晚輩此時心神已亂,忘記一件大事。”
他説着話,隔空彈出幾指,解開俞姑娘雙臂通心的穴道,説也奇怪,立即覺察出俞姑娘臉上的顏色泛出紅暈,不似方才那樣蒼白。
兩隻手的虎口毒創,大量地流出黑汁,而且,手臂“曲池”以下,逐漸褪去黑色,慢慢地恢復了原來的膚色。
夏心寧當時心頭如釋千斤重負,不由地有一股喜悦之意,湧上臉頰,他真差一點叫出:“阿彌陀佛!真不愧是活華陀!靈驗如神。”
夏心寧不是那樣流入浮淺的人,他也不曾那樣將自己的喜怒哀樂,不保留地表露在外,但是,今天不同,俞姑娘和他萍水之交,竟然以身代受創,而且毫無怨尤,夏心寧的心頭負擔太重了,如果俞姑娘要因此殞命,夏心寧此生此世,永難心安,也就因為這樣,如今一見俞姑娘着藥見效,這一份喜悦自然難禁了。
但是,他看到站在旁邊的海龍王,他立即又將那份喜悦,按捺下去。
因為海龍王俞化龍的臉色是沉重的,表情是緊張的,凝神斂氣注視着俞姑娘的雙手,幾乎連大氣也不敢出,顯然,從他的臉上,找不到一絲一毫興奮的痕跡。
在這種情形之下,夏心寧也只有將自己的喜悦,存在心底,他也留神看着俞姑娘的雙手毒創,只見創口仍在不斷地流着水,顏色已經由黑變褐,由褐變黃,由深黃變談黃、淡黃、淡黃……
水漸漸地少了,但是,顏色卻不再變,俞姑娘臉上那點紅暈,也漸漸地消失了。
夏心寧正有一點詫異,突然,海龍王俞化龍一聲斷喝,出手閃電,立即又點住俞姑娘雙臂通心的穴道,截住血脈。
夏心寧忍不住問道:“老前輩!有什麼不妥之處麼?”
海龍王嘆了口氣説道:“你這分藥倒是非常靈驗,但是,子母陰陽梭的毒實在是太厲害了!藥力已盡,而毒性未清。
據老夫所知道的,翟濱的子母陰陽梭之所以橫行一時,就是由於他的毒不易清,一次解毒未除,再次用藥便毫無效用。”
夏心寧急道:“那這創口怎麼樣?”
海龍王説道:“只有慢慢地潰爛,等到爛到全身,人才萎縮而死。”
夏心寧眼望着牀上的俞姑娘,心裏就像被人重重地捶了一下,人也不由地晃了一下,他幾乎是呻吟地問道:“老前輩!如此説來翟濱配的毒方,就無人可以化解麼?”
海龍王伸手摸着俞姑娘的手,沉痛地説道:“很難!很難!至少老夫尚不曾聽説過中了子母陰陽梭的人,不用翟濱的解藥而能活命。不過……”
他眼睛停到俞姑娘手上又説道:“按理説,方才藥力已盡,解毒未清,創口應該立即又變成黑色才對,但是,如今依然流着絲絲黃水,這是説明你方才的藥,還是很有效力。”
夏心寧吁了一口氣説道:“那就好了!”
海龍王嘆氣説道:“但是,好不了的!老夫這裏也有解毒的藥,日常敷治,只能保持創口不再變化,可是蕙兒她可憐竟要一生如此雙手受創,她似錦的年華,豈不就此……”
這位老海龍王哽咽得説不下去了,淚水不斷地流下來。
躺在牀上的俞姑娘,她的眼眶也湧出眼淚,但是,她倒是平靜地叫道:“爹!……”
夏心寧此時失意已極,也悲憤已極,他不覺脱口叫道:“天下之大,宇宙之寬,難道就沒有解除子母陰陽梭毒性的藥物麼?”
海龍王擦乾眼淚,他抬起頭來看看這位憤怒的年輕人,突然心裏也有一份安慰,他覺得這年輕人還有一份難得的忠厚。
他接着説道:“子母陰陽梭並不是天下難解,因為他配藥滲毒的種類太多,解藥必須相生相剋才行,所以外人就無法解開毒性,但是,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解除,那就是得到一株靈芝草,兩滴靈芝乳汁,任何劇毒都可以消除。但是,靈芝草是天生聖品,等閒難得一見,能到哪裏去尋?”
夏心寧口中喃喃地説道:“靈芝草!靈芝草!”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幾乎是跳起來説道:“有了!我想起一件東西,可以解除天下任何劇毒,效用決不遜於靈芝草。”
夏心寧這個喜極失常的舉動,不但引起海龍王俞化龍的注意,而且也引起躺在牀上的俞姑娘極大的注意。
他們父女兩人異口同聲地問道:“是什麼東西能有這種靈驗?還有比靈芝草更有效力的東西麼?”
夏心寧也發覺自己失態了,他立即平靜下來説道:“這東西雖然比不上靈芝草那樣珍貴,但是,也是千載難逢的稀罕物品,而且,對於解毒的效能,説不定比靈芝草還要靈驗。”
俞良蕙姑娘當然也有極大的興奮,她睜着眼睛問道:“夏兄!你説了半天,還沒有説出這東西的名稱吶!”
夏心寧接着説道:“這東西名叫‘赤火鏈’,是一條通體紅色長僅盈尺的小蛇。它解毒的功效,我已經親自見過……”
海龍王迫不及待地説道:“現在這東西何處可以尋找?”
夏心寧説道:“原來晚輩身旁有這樣一條‘赤火鏈’,但是很不巧的後來因為有一點挫折,晚輩和這位同伴失散,他攜走了這條‘赤火鏈’,極有可能前往天山南麓,去尋找一位友人去了。晚輩準備即刻起程,前往天山追尋,務必要將這條‘赤火鏈’拿來,使俞姑娘起於沉痾。”
海龍王點點頭,良久才説道:“不管你這些話是真是假,此時此地聽起來,老夫還是有很大的安慰。”
俞姑娘在牀上叫道:“爹!夏兄一片盛意,我們感激還來不及,如何能不相信是真?”
夏心寧懇切説道:“晚輩雖然入世未深,也知信義二字為做人立身的根本,如何敢輕易以虛言欺騙老前輩?況且,俞姑娘這雙手的創傷,都是由於晚輩而起,我若再有一點假意,何以對自己的良心?”
海龍王説道:“夏小朋友!老夫一生僅得此女,若有三長兩短,老夫這風燭殘年尚有何意存留於人間?還望夏小朋友能將此事放在心頭,如果能救老夫女兒的性命,就是老夫先室在九泉之下,也要感激不盡。”
説着話,他對夏心寧深深地一躬到地,嚇得夏心寧閃到一邊去,趕快還禮,口中連説道:“老前輩!你這是做什麼?豈不折煞晚輩麼?”
他站起身來,看看海龍王老淚縱橫,滿臉惶恐,似乎就將全部希望寄託在夏心寧身上,唯恐失望。夏心寧也着實有很大的感動,他不難想象海龍再一生何曾這樣求過人?如今為了女兒,不惜卑躬懇求,這種偉大的親情,令人感動!
再看牀上的俞姑娘,蒼白的臉上,平靜得沒有一點淚痕,但是,她那明亮的眸子,卻也流露着惶恐之色!
夏心寧心裏惑然不解:“他們父女為什麼會有這種惶然不安之意?”
他心頭一轉,立即恍然大悟。本來也準備即刻起程了,但是,此刻!他按下行程,先將自己身上纏的銀劍解下來,雙手捧起,送給海龍王俞化龍。
俞化龍當時一怔,夏心寧懇切地説道:“老前輩!請你先收下這柄銀劍。”
海龍王果然伸手接下銀劍,放在書桌上,用手按住,問道:“夏小友!你這是什麼意思?”
夏心寧拱手説道:“晚輩此去天山,如果順利找到了‘赤火鏈’,自然兼程趕回海心山,為俞姑娘治療毒創,萬一不幸,天山之行落空……”
俞姑娘忙接着説道:“你也要回到海心山來!”
夏心寧點點頭説道:“是的!我要回到此地來!但是,不是立即回來,我要將幾個可以尋找的地方,都跑遍了,萬一天不順人意,仍然落空……”
俞姑娘低垂下眼簾,低低地説道:“你也要回來喲!”
夏心寧説道:“我還有兩位忘年之交,都是武林中名極一時的醫道聖手,疑難百病,着手成春,請他們來看看可能解除這種劇毒。”
海龍王捋須點頭,半晌不語。
夏心寧接着説道:“吉人天相,俞姑娘不致於沒有一點機緣。萬一……萬一俞姑娘獲不到這一份機緣,我已決定了,俟明年元宵泰山之會事畢之後,只要我能報卻父母之仇,我將摒棄一切,回到海心山……”
俞姑娘啊了一聲,接着低聲自語,又像是問道:“會回到海心山來麼?”
夏心寧此時朗聲應道:“是的!我要回到海心山來!不但回到此地,而且我要今後的歲月,在病榻之前,侍候俞姑娘!”
俞姑娘此時像是受驚的小孩,張着嘴説不出話來,只是瞪着眼睛看着夏心寧。
海龍王一把抓住夏心寧的肩,大聲喝道:“小子!你説的是真的?”
夏心寧正色地答道:“怎敢欺騙老前輩?只是晚輩説這句話的時候,自覺太過冒昧。同時,晚輩要將師門銀劍,留置在此地,也算是一項保證。”
海龍王搖着夏心寧的肩,激動地説道:“孩子!虧你想得出……”
他説到此地,忽然又覺不妥,連忙轉過頭去,看着俞姑娘。
俞姑娘這時候也回過神來,流下兩滴眼淚,顫抖地叫了一聲:“爹!”
下面的話,就哽咽住了。
海龍王這才向夏心寧説道:“孩子!你的話我有兩點糾正!”
夏心寧躬身説道:“老前輩!請指教!”
海龍王笑道:“第一、你還叫我老前輩麼?你還叫‘俞姑娘’麼?第二、你就是找到了‘赤火鏈’,回到海心山,難道你就不能永遠住在海心山麼?難道你就不能在這海心山做老夫的乘龍快婿麼?”
俞姑娘那聲“爹”還沒有叫出來,便已經被海龍王那一陣呵呵的笑聲掩蓋下去。
他拍了一拍夏心寧的肩頭説道:“孩子!人逢喜事精神爽,相信你這次到天山去,一定可以順利尋到你那位友人,很快的將‘赤火鏈’拿到海心山來。你和蕙兒再談一會兒,老夫為你準備渡海的船隻。”
他説着話,便大踏步地走下聽濤樓。
夏心寧送他下樓之後,對這位老人,分不清楚是敬愛還是同情。他呆呆地站在那裏,心裏有無限的感慨!
忽然,身後俞姑娘輕輕地叫道:“寧哥哥!”
夏心寧聞聲一震,他彷彿聽到勝黛雲姑娘、厲昭儀姑娘的呼聲,他的心向下一沉。他轉過身去,只見俞良蕙姑娘正在呆呆地望着他,一見他轉過身來,羞澀地伏下頭去。
夏心寧站在牀邊,半晌沒有講話,他心裏真有千頭萬緒,説不出的困擾!
俞姑娘又緩緩地抬起頭來,望着夏心寧,忽然,流下眼淚,悽然地説道:“寧哥哥!我知道你完全為了可憐我,方才才會説出那些話。我爹爹哪裏知道這種情形?寧哥哥!你不必為難,更不必為我而煩惱,如果找到‘赤火鏈’,你到海心山來,治好我的毒創,你隨時可以離開海心山,即使你找不到‘赤火鏈’,你也不必為了可憐我,而到海心山來陪伴我一生,我也不能以一個殘廢的人,耽誤你的錦繡前程!”
俞姑娘説到此地,人已經哭成淚人一般。
夏心寧站在那裏,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俞姑娘又接着説道:“不過,不管寧哥哥你怎樣,就憑今天你這一句話,就憑今天我受傷之後,投懷入抱已經和你有肌膚之親,我生是夏家人,死是夏家鬼……”
夏心寧也被姑娘這樣情感激動,坦誠赤忱的話,引得流下淚來。他俯下身去,伸手輕輕撫着姑娘的雙肩,低低叫一聲:“蕙妹妹!”
俞姑娘抬起淚眼,望着夏心寧,淚痕滿臉,惹人愛憐!
夏心寧又叫道:“蕙妹妹!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對你是愛,而不是可憐,如果僅僅是可憐,我不會拿自己的一生歲月,去可憐一個人。只是,我有一點無法説明,也無法心安。因此,使我始終耿耿於懷,不知道怎樣對你説才好!”
俞姑娘説道:“寧哥哥!現在我們之間還有什麼不可以説明的?”
夏心寧點點頭,便坐在牀沿上,低聲娓娓地把自己的身世血仇,以及勝姑娘和厲姑娘兩位在先的事,也説了明白。
夏心寧最後説道:“我當時所以説出願意侍奉你的一生,那是準備在你一切治療失望之餘,我便拋棄一切,告別所有的人,來陪你一生,決沒有委屈你的意思在內。可是現在……”
俞姑娘説道:“只要兩位姐姐不嫌我,還有隻要你不討厭我……”
俞姑娘説不下去了,將臉伏在夏心寧懷裏,説不出話來。
夏心寧也輕輕地擁着她,低低地在耳邊説道:“蕙妹妹!你放心!像你這樣可愛的姑娘,她們兩人喜歡還來不及呢!怎麼會嫌你呢?再説她們也不是世俗女子,會鬧個醋兒醬油什麼的。只是,我覺得對蕙妹妹是一個委屈罷了!”
俞姑娘嗯了一聲,意思是不讓他再説下去。
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温存着,只有樓外的濤聲,遠遠地伴奏着他們的心跳。
許久,才聽到樓下海龍王叫道:“孩子!你準備什麼時候啓程?”
夏心寧應了一聲“即刻啓程”,他便站起身來,轉而將銀劍拿來放在俞姑娘的牀頭,深深地看了姑娘一眼,説道:“蕙妹妹!但願我此去天山,一切順利,到時候我會和勝、厲兩位妹妹一同來看你。”
俞姑娘躺在那裏不能動彈,只將頭不停地點着,流着淚説道:“寧哥哥!你要早些回來啊!你不要忘記在海心山還有一個人用整個心在盼望你歸來。看見兩位姐姐,代我問好!”
夏心寧一再應諾之餘,忽然感覺到躺在聽濤樓上的俞姑娘,才真正是一位寂寞的人,他覺得自己對她不僅有一份責任,而且他也希望勝黛雲和厲昭儀兩位姑娘,都能愛護這位小妹妹!
他匆匆地走下聽濤樓,告別了海龍王俞化龍,隨着莊上的人,登上渡海之舟,渡過青海,沿着青海邊境,一直向西北走,取道天山。同時他心裏也在默默地祝禱着,但願勝黛雲留在天山,沒有離去。
但是,天下事哪裏有那麼順從人意?又道是好事多磨,不如意的事情,是十常八九的。
夏心甯越過青海邊境,很快地就進入了一望無垠的金沙大漠。
這金沙大漠與那“戈壁”不同,“戈壁”都是大小石頭,崎嶇坎坷,這金沙大漠卻是一片黃沙,別無他物,放眼看去,只見天是黃的,地是黃的,一片黃色,不知道混沌初開,是不是這種模樣。
夏心寧哪裏見過這種情景?雖則有些好奇,卻也有無限的心驚。幸好他在尚未進入大漠之前,請教過附近的牧人,他有了妥善的準備。
他挑選了兩匹馬,一匹騎乘,一匹背乾糧清水,準備領略那風塵日色昏的大漠情調。
進入大漠之後,夏心寧被這一望無垠的黃沙嚇倒了,他不敢縱騎馳騁,怕把坐騎累壞了,困在沙漠,坐以待斃。
很快地,一天過去,日色沉落,大漠上漸漸有了風聲,而且氣候有了極大的轉變。與中午比較起來,一個是炎熱的三伏,一個則是嚴寒三九。
夏心寧是因為日間熱夠了,他此刻倒不怕冷,反倒感到無比清涼,他索性下得馬來,在沙地上坐下,將日間心裏積壓的沉悶,舒散了一下。
少時,月亮出來了!風居然漸漸小了下去。在沙漠上看月色,倒是夏心寧所未曾有過的經驗,彷彿分外冷清清的。
他又上得馬去,慢慢揹着月色,向前走去。人影在地上拖得長長的,這時候使他想起一首古詩:“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這首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倒是給夏心寧此時留下最好的心情寫照。他雖然沒有“愴然涕下”,但是,那一份孤單和寂寞,確實使夏心寧有無限悽清的感覺。
他想縱聲長嘯,他想放嗓高歌,他想有一個人這時候陪他侃侃而談,甚而他想這時候有個人來和他作一場捨死忘生的拼鬥,甚而他想……,總而言之,他此刻想的是打破這寂寞的氣氛,解開心靈上的枷鎖。
他如此綿綿不斷地想着、想着……
不覺走了一夜,東方的陽光,又漸漸趕走了他心頭的寂寞。
突然,一陣嚓、嚓、嚓……馬蹄聲從遠地傳來,夏心寧心頭一振,想不到在這大漠深夜,果然有人來了。
夏心寧很興奮地從馬鞍上站起來,凝神向前看去,只見對面月下一騎滾滾而來。
來人的騎術真高明,馬跑得像射箭一樣,人卻是站在馬背上,絲毫不動。就憑這一手騎術,夏心寧不禁脱口高呼:“好精湛的騎術!”
他這樣喝聲未了,突然前面那人一個滾翻,從馬背上滾到馬頭上,人從馬頭又滾到地上,夏心寧又不覺失驚大叫,以為那人由於他方才那一聲大呼,驚掉到地上摔壞了。
可是等他再定睛看時,只見那人站在馬頭下,拉着繮繩,那匹奔馬此刻也穩穩當當地停在那裏一動不動。
夏心寧哪裏見過這種騎得超神入化的騎術?他連忙催馬過去,及至走到近前,他不禁啊呀一聲,驚呼失聲,坐在馬上説不出話來。
原來站在馬頭下面那個人,竟是一個年紀不到十歲的小孩,頭上戴着一頂小帽子,白胖白胖圓圓的臉,一雙眼睛,就像是夜明珠一樣,閃閃發光,鮮紅的小嘴,就像是塗了胭脂的少女嘴唇,渾身上下,只繫了一個花肚兜,一條短牛犢褲,光着兩隻膀子,赤着腳,在這樣冷的大漠裏,他絲毫沒有冷的樣子。一雙圓眼睛骨碌碌的瞪在夏心寧身上,開口第一句話,便是:“你是幹什麼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