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剎老怪柴柯夫倒提着九節白骨鞭,抄越過活華陀古照文,向他身後一帶樹林中搜去。剛剛越過一個樹林的轉角,突然人影一閃,銀光一現,一股凌厲的破空勁道,直落當頭。
柴老怪嘿嘿大笑,根本沒有放在心上,腳下既不沉樁,也不落步,只隨手一撩九節白骨鞭,叱喝一聲:“你找死!去你的吧!”
言猶未了,叮噹一響,夜空裏濺起一陣火花,柴老怪手中九節白骨鞭,幾乎掌握不牢,虎口發熱,隨着有一股勁道直衝過來,他已經來不及拿樁沉步,騰、騰、騰……一連三步,退到八尺開外。
柴老怪這一下愣得兩眼發直,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
憑柴老怪如今的一身功力,雖然不能説是武林無敵,但是,隨便將他震退數尺,已經是很難找到這樣的人了,雖然方才他是有意輕敵,但是,來人招式之純,力道之沉,決不遜於柴老怪,如何不叫他為之發愣。
只如此一愣之際,柴老怪兇心再起,邁開大步,向樹林中衝去,口中叫道:“是哪個小輩?有種別躲起來。”
他這連罵帶叱,衝進樹林,只聽得身後不遠有人輕鬆地説道:“柴老怪!你回來!耳不聰,眼不明,連人都找不到,你還來到中原現世做什麼?”
這幾句話,輕描淡寫,説來不帶火氣,可是聽在柴老怪耳朵裏,不異是萬針齊扎,他怪叫了一聲,右手一抬,回身吐勁,厲聲喝道:“小混蛋東西!你活得不耐煩了!”
他這樣旋身發招,出手帶毒,連看都不看,循着方才説話的聲音,彈出去三隻毒蜂,既快且疾,黑夜裏看也看不清楚,當時只聽得“哎唷”一聲,“咕咚”有人倒地,脱口叫了半聲:“爹!是我……”
柴老怪這一下如同焦雷轟頂,瞪着眼睛朝那邊看去,那可不是柴師基麼?躺在地上頭腫得笆斗大,人已經説不出話來。
柴老怪無名火起三丈,暴跳如雷,厲聲叱道:“是哪個小子,老夫一定要將你碎屍萬段。”
他叱着叫着,向四周找去,只聽見身旁有人微笑地説道“老怪!我在這裏!”
柴老怪此時心智已經被戲弄得失去往日的機警?他定下心神看去,只見不遠站着一位年輕之人,臉上含着笑意,一雙明如秋水的雙瞳,在黑夜裏,放着光芒。
柴老怪咦了一聲説道:“是你?……”
那年輕人點頭説道:“是我!我們在‘不醉無歸’的後院,有過一面之識。”
柴老怪突然暴跳起來,一抖手中九節白骨鞭,厲聲叫道:“我要宰了你!”
那年輕人站在那裏,昂然不動,只是淡淡地説道:“柴老怪!別忙宰我,你先去看看你那寶貝兒子,怪只怪你方才那三隻毒蜂彈的太重,也彈得太準,你那寶貝兒子捱得一個不漏,雖然説是你們家學淵源,但是,再要耽誤片刻,你老怪就有失子之痛了。”
柴老怪果然一驚,提着九節白骨鞭,躊躇地動不了手。
那年輕人淡淡地笑道:“去吧!我們中原武林道上的朋友,決不趁人之危。”
柴老怪狠狠地瞪了一眼,提着白骨鞭,撲到柴師基身旁,慌不迭地掏出解藥來,點上創口,再喂着服了一顆丸藥,才伸直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看樣子也有如釋重負之感。
但是,這一剎那間父子天倫親情的表現,稍縱即逝,他立即又大踏步向前,氣憤憤,火騰騰,就如同一頭擇人而噬的猛獸一樣。
那年輕人説道:“柴柯夫!你兒子受傷,我們不乘人之危,你居然還敢不知死活過來惹事,你看看你那寶貝兒子的模樣,自問有必勝的把握嗎?”
柴老怪聞言一頓,心裏果然想道:“我兒子一身武功已經深得我傳,而且弄毒的功夫,大有青出於藍之概。他怎麼會被人作弄,站在那裏靜等挨我的毒蜂?”
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年輕人,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古照文那老兒呢?”
那年輕人笑道:“對了!你還記得活華陀就好了!你就應該想到還有後顧之憂,你在此地拚命,躺在地下的兒子,就會被人扛走……”
柴老怪厲聲叱道:“你不要説了!老夫今天認栽。小子!你是誰?”
年輕人笑了一笑説道:“當年曾經被你放蜂叮了一口,今天算我報了一點小仇,我是誰,你去想想。”
柴老怪倒沒有想,他轉身雙手抱起柴師基,正要起身提步之際,突然聽到那年輕人叫道:“柴老怪你且慢伸手弄鬼,你看這是甚麼?”
柴老怪聞言一轉頭,只見一道耀眼的光亮,迎面照來,不覺兩眼刺痛,大叫一聲:“好小子!老夫知道你的來歷了!咱們走着瞧。”
他一面叫着,一面松下手裏的“赤發閻王針”,抱着柴小怪,如飛地跑開,頃刻之間,便消失在驪山之麓。
那年輕人目送柴老怪去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心裏如同放下一塊千斤巨石,隨手收起“電光神鏡”,剛一轉過身來,只見活華陀古照文,小杜縝,海龍王俞化龍,還有俞良蕙姑娘,都從樹林中走出來,站在年青人面前。
活華陀首先拱手説道:“老朽在江湖上闖蕩了數十年,沒有像今天這樣走眼,竟不知道小俠是一位身懷絕技的高手,慚愧!慚愧!今天若不是小俠仗義而來,柴老怪這一關真不容易闖過去。”
年輕人口中連説:“豈敢!豈敢!”心裏卻在暗暗地笑道:“你豈止走了一次眼,你還有慚愧的地方哩!你要知道我是易釵為弁的厲昭儀,你這位武林神醫,更要叫慚愧了!”
這個年輕人,正是厲昭儀姑娘,她當時一見活華陀這樣對她一拱手,忽然心裏一動,又起了一個逗笑的念頭。
正好這時候小杜縝跑過來拉着厲昭儀的手,仰頭説道:“這位哥哥!你姓什麼呀?縝兒真不好意思,簡直就把你當作壞人啦!”
厲昭儀也拉着小杜縝的手笑道:“現在呢?”
小杜縝非常天真地説道:“你替我們打走了老怪物,當然是好人啦!”
厲昭儀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來,這時候海龍王俞化龍也拱拱手問道:“請問小俠尊姓大名。”
厲昭儀心裏一動,立即也拱手説道:“晚輩姓厲名昭,今日之事,實不值得掛齒,因為晚輩與夏心寧大哥有八拜之交,既然知道夏大哥的未婚夫人遭遇危險,焉有不伸手之理?何況古老前輩又是武林中救人的神醫,功德無量,晚輩更不能袖手不管,只是一時未能先向古老前輩説明身份,深以為歉!”
活華陀呵呵地笑道:“厲小俠無論武功機智,均是高人一籌,若不是小俠趕來,老朽當面錯過識荊的機會,將來更是抱憾不已。”
小杜縝卻在這時候拉着厲昭儀説道:“厲哥哥!你方才怎麼能將那個一身都是毒的老怪物,製得那麼服服貼貼?”
厲昭儀笑道:“柴老怪一身功力,本來是不可輕視的,尤其他那根九節白骨鞭,更是厲害無比,不過一開始他太過大意,總算是很幸運的將他趕跑了,泰山之會是否還是一個麻煩,目前還不能預料。”
活華陀嘆一口氣説道:“今天的事總算又讓老朽開了一次眼界,要不是厲小俠前來,老朽輕舉妄動,幾乎招致一場大禍。”
海龍王呵呵笑道:“這叫做吉人自有天相,來!來!我們且回到客店詳談。”
厲昭儀心裏一轉,立即説道:“晚輩原是身有急事,路過此間,如今此間事了,晚輩也就無法多留。只是在告別之前,要請問兩位老前輩,可知我夏大哥的下落。”
活華陀説道:“夏老弟從天山回來時,被勝家二老召喚,專程返回九疑山……”
活華陀還沒有説完,厲昭儀渾身一振,連忙插嘴説道:“老前輩何以知道我夏大哥曾經前往天山?”
活華陀呵呵笑道:“是老朽在青海附近相遇,當面傳達勝家二老的意思,夏老弟説是從天山而回。”
厲昭儀當時嗯了一下,默然沒有説話,如果這時候活華陀能稍微注意一下厲昭儀的臉色,他就會奇怪為什麼厲昭儀的臉色是如此蒼白,如果活華陀當時説明小杜縝曾與夏心寧同行,讓小杜縝説明天山之行的經過,眼前的情形,又不知有什麼變化,可是,這位江湖老到、醫術通神的活華陀,偏偏疏忽了這兩點,等到他舉手相邀厲昭儀同行之時,厲昭儀突然一揖到地,口中説道:“時間倉卒,未能多在兩位老前輩台前領受教益,謹此告辭。”
不等活華陀和海龍王説話,一長身,倒穿一式一“毪燕穿柳”,反身掠開三丈多遠,向着驪山的方面疾奔而去。
站在一旁半天沒有説話的俞良蕙姑娘,突然朗聲叫道:“厲兄請留步!”
前面人影一停,立即聽到厲昭儀説道:“俞姑娘!我們容日後再見吧!見到我夏大哥,就説我厲昭向他致意。”
聲落人杳,不知去向,俞良蕙姑娘咳了一聲,低低説道:“爹!你和古老前輩今天都走眼了。”
俞化龍和活華陀同時大驚,幾乎是齊聲問道:“什麼?”
俞良蕙説道:“這位厲昭分明是一位易釵為弁的姑娘!”
俞化龍奇怪地問道:“蕙兒既然知道,何不早説?”
俞良蕙搖頭沉重地説道:“孩兒也是方才看她臨去一式‘飛燕穿柳’的身形,才想到的,其實我們細心回想她日間的種種,早就應該知道她是一位姑娘。”
活華陀跌腳説道:“對啊!她臨去一式反身倒躍,一般人多半使用‘金鯉倒穿波’,只有女孩兒家才巧使‘飛燕穿柳’,這位厲姑娘一身功力已臻化境,只可惜她不肯留下來,否則和俞姑娘倒是一對姊妹花,要傳為武林佳話了!”
俞化龍聞言呵呵大笑,但是笑了一半,忽然停下來,奇怪地問道:“蕙兒!你是怎麼啦!”
俞良蕙姑娘偷偷彈去淚水,黯然無語。
這兩位老人家哪裏知道,女孩兒家心細如髮,她一發覺厲昭儀匆匆去後,便立即想起這位厲昭相公,可能就是天山那位厲昭儀姊姊,如今厲姊姊如此匆匆而去,還用得着説麼?一定是捻上酸意,想到這裏叫俞姑娘如何不為之偷彈眼淚?
兩位老人家空有滿腹江湖經驗,對這位俞姑娘的心事,卻是一竅不通,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這化釵為弁的厲昭儀,與俞良蕙姑娘有何關聯。
俞良蕙姑娘在黑暗中擦去眼淚,強作歡顏的笑道:“兩位老人家走吧!等到了泰山之會,你們就會明白了!”
到了泰山之會,夏心寧自然在場,厲昭儀也一定在場,事情還不明白麼?可是,這兩位老人家怎麼能想到這些呢?
世間事就是這樣難以預料,本是提心吊膽的驪山約會,結果是逢凶化吉,如今又變作滿懷心事,納悶而歸,大家只好將這個謎底留到明年元宵泰山大會,再去揭穿了。
且説厲昭儀姑娘獨自一人飛身遠去之後,一口氣跑了幾十裏地,直待遠處一聲雞啼,她才霍然而驚,停下腳步,環顧四周,是一片漆黑的田野,連天上的星光都沒有了,這時候一種出奇的孤單與難以忍受的淒涼,齧啃着厲姑娘的心,她真想放聲大哭一場,以發泄心頭的塊壘。
然而,她沒有哭出來,她讓一種無聲的哭泣,表達着內心無比的悲痛。
她在痴痴地想:“是我嫉妒了麼?”
她立即自己不承認地搖搖頭自語道:“不是的!我厲昭儀不是那樣量窄的人,如果我真是量窄的人,在太白山就不會跟蹤到中州來。”
她又想:“是我怪夏哥哥沒有到天山去看我麼?還是我怪夏哥哥明明沒有到天山,卻又偏偏説到天山,那樣存心騙人呢?”
但是,她也立即不承認:“即使寧哥哥真的是這樣,我也不會怪他。”
然而究竟為什麼她這樣傷心失意?厲昭儀自己也茫然了,她站在茫茫黑夜的田野中,像一隻扁舟飄流在汪洋大海里,是那樣的不着邊際,是那樣的孤立無援,是那樣惶恐與空虛……
她呆呆地站在那裏,怔了許久,突然,她昂起頭來自言自語地説道:“為什麼?我為什麼會這樣地傷心?為什麼?為什麼?”
她一連串説了幾個“為什麼”,忽然在她的身後,一聲蒼老的聲音,低沉而又有力地説道:“你要知道‘為什麼’,可以問老身。”
厲昭儀聞言一驚,奔馳的心神,激動的情緒,頓時收斂,霍地一個轉身,點足倒退數尺,叱聲問道:“你是誰?”
對面有一個人影,慢慢地從黑暗中出現,站在厲昭儀的對面,矮小、佝僂、白髮,凹眼,拄着一根比身體高出兩尺的枴杖,枴杖的上面懸着兩片銀亮的鐵片,每一晃動之際,叮噹作響,在昏黑的夜裏,可以看到她臉上摺疊的皺紋。
這位老婆婆走到厲昭儀面前站定,是那麼淡淡地笑了一笑説道:“厲姑娘!你休要管老身是誰,我且問你,是不是要解開心底那個謎?如果你不想解開心底的謎,老身就無言而退,又何必留下姓名?”
這一聲“厲姑娘”叫得厲昭儀心神一凜,她不知道這位矮小的老婆婆,為什麼會知道她是一個女兒身。
好在對方是位老婆婆,厲昭儀將這戒懼的心裏,又稍微地放鬆了一點,她沉着地問道:“老婆婆!你老人家説些什麼?”
那老婆婆忽然張開沒有牙齒的癟嘴,哈哈大笑了一陣,頓着枴杖向前走了兩步,笑嘻嘻地望着厲昭儀説道:“厲姑娘!你方才不是口口聲聲問着‘為什麼’嗎?怎麼現在又聽不懂老身的話了呢!”
厲姑娘心裏有無限地凜然,她恭敬地問道:“請你老人家賜知名號,以便稱呼。”
老婆婆點點頭説道:“如此説來,你是願意知道這件事的謎底了,那還好,總算我老婆子多管閒事,還能管出一點名堂來。厲姑娘!你一再問老身的姓氏,本來應該告訴你,但是,數十年一直不曾提過自己姓甚名誰,連老身自己也不復記憶,如果你為了便於稱呼,你就叫老身我一聲矮姥姥吧!”
厲昭儀立即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姥姥!”
矮姥姥呵呵地笑道:“姑娘!你現在想破開心底的謎麼?”
厲昭儀此時本是心神惶惶,情緒浮動,非常需要別人給予力量,在心神上使之穩定,面對着這位矮姥姥如此親切而又透着幾分神秘的一問,當時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因為她穿的是一身儒裝,只好落地一躬,懇聲説道:“請姥姥指點迷津。”
矮姥姥伸出左手來,拉住厲昭儀的右手,兩隻眼睛迸射出令人心懾的神光,盯着厲昭儀的眼睛,緩緩地説道:“姑娘!你方才連問‘為什麼’?既不是捻酸拈醋,也不是積怨難伸,而是內心深處開始恐懼,你恐懼你寧哥哥慢慢地不喜歡你了!對你淡了!漠然了!你的心落在虛無縹渺之中,沒有了着落……”
厲昭儀姑娘驚呼道:“姥姥!你認識我寧哥哥?你怎麼知道我們之間的事?”
矮姥姥眼光盯着厲昭儀一動不動,還是那麼緩緩地説道:“姑娘!天下事逃不掉一個‘命’字,凡事強求不得,你不是也聽説過:‘命中有時自然有,命中無時莫強求’。你怎麼可以拗過‘命裏註定’四個字呢?”
厲昭儀被那矮姥姥的眼神瞧得心神不能守一,只覺得心慌意亂,她有些失措地説道:“姥姥!你是説我命中註定與我寧哥哥沒有緣份麼?”
矮姥姥哼了一聲説道:“不是沒有緣份,而是命中註定你要接受他的冷淡,受他的漠視,終而要受他的遺棄,遭受秋扇之捐。”
厲昭儀此時只覺得慌亂無比,顫抖着聲音説道:“不!不!寧哥哥不是那種人!他不是那種……”
矮姥姥低沉地説道:“姑娘!其實當初在苗疆你與他相識之時,命中早已註定,一個苗疆女孩兒,如何能為一位中原一代後起之秀,被譽為人中龍鳳的夏心寧的終身伴侶?就是夏心寧本人礙於當時諾言,他周圍的那許多人,又豈能容得了他這樣做?”
厲昭儀至此心神早已無主,一時放聲大哭説道:“姥姥!你説的都不是實話,夏心寧不是那種人,他周圍的人都不是那種人,姥姥!我要你快説,你方才告訴我的都是假話。”
矮姥姥左手漸漸握緊姑娘的柔荑,兩道眼神緊逼着厲昭儀,説話的聲音宛如夢魘一般,低沉地説道:“姑娘!你何必‘掩耳盜鈴’?你會知道老身所説的話,都是真確的,如果不是真的,夏心寧為什麼不到天山去看望你一次?”
厲昭儀心神崩潰了,她彷彿被一種力量牽引着,使她自動地撲向矮姥姥的懷裏,哭得昏沉沉地説道:“姥姥!是我錯了!是我錯了!姥姥你是神,你是看穿了我心裏的一點一滴,姥姥!你要救我,我要隨你一起去。”
矮姥姥雙手緊抱着厲昭儀,臉上卻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她儘量放低聲音,輕輕地説道:“姑娘!起來!起來!看着老身。”
厲昭儀從矮姥姥身上起來,剛一抬頭,只見一點銀星,疾如閃電,一根長達四寸的銀針,從右太陽穴,直插進去。
厲昭儀隨即渾身一顫,雙眼一閉,口中只低微地叫得一聲:“姥姥!”
矮姥姥左手又起,一根四寸長的銀針,從身後插進姑娘“鳳眼穴”,厲昭儀立即甜睡如死,渾身如棉,癱在矮姥姥的身上。
矮姥姥這才張開癟嘴大笑,頓着枴杖怪嘯一聲,頃刻就有兩個人抬着一張虎皮軟椅來到面前,後面跟着一個瘦長斷了一隻手的怪人,笑嘻嘻地問道:“你老人家得手了麼?”
矮姥姥笑道:“這孩子資質極佳,很不容易攝住她的心神,才使她在毫不行功的狀態下,紮上兩針,走吧!一個月以後,我一定要叫中原武林掀起一片血腥。”
寒風凜冽,白浪滾翻的南海,正有一隻小舟在風浪中搖晃着向普陀而去。
在這樣風浪當中,這隻小舟如同一葉浮萍,似乎根本沒有一點自主的力量,在那裏任憑風浪摧打。可是,小舟上僅有一個人,他卻絲毫不把這樣大風大浪放在心上,右腿跨着舵柄,左手操着風帆,剩下一隻右手,還在撩理着胸前被風吹亂的衣衫,這説明他不但是一位熟練的水手,而且,他還有一身深厚的功力,要不然如何能在這樣驚濤駭浪之中,是如此的不動聲色,將一舵一帆操縱得如此自如?
他扳了一下舵柄將小舟掉轉駛向潮音巖,他伸手擦去臉上分不清楚是濺上來的海水,或是流下來的眼淚,望着那逐漸接近的潮音巖,口中喃喃地説道:“竹姨!我是早就應該來的,但是,我讓一種世俗的心情,阻撓了我的行程,如今我來了!但願還不太遲,願你能接引我,登渡苦海的彼岸。”
他喃喃地説到此處,昂起頭來,右手一抬,將蒙在臉上的一塊麪巾,和戴在頭上的一頂頭巾,摘將下來,露出一張人間絕色、嬌豔如花的臉,也露出滿頭亂如豬鬃,紅如硃砂的頭髮。
她隨手將頭巾和麪巾丟到海里去,滿頭赤發被海風吹拂得亂成一堆,她微微地苦笑着説道:“從今以後,再也不怕有人認出我勝黛雲的真面目了。”
這位赤發紅顏的人,正是在大洪山傷心欲絕的勝黛雲,當她悲憤的不能自己,心欲裂,腸欲斷,一陣狂奔之後,她漸漸地清醒了,當時只有一個念頭:“在這一個世界上,我已經沒有可以眷戀的人了,削去三千煩惱絲,遁入空門,終生留在大洪山,守着義母聶老夫人的墳墓,以了此一生。”
但是,好在這個塵世之上,還有幾件心事未了斷,使她一時還不能甩手出家,第一,她對於南海路竹瑟之約,一定要去應約的。雖然她在先由於自己滿頭紅髮,不願去見竹姨,但是,現在決心跳出三界外,自然又另當別論,而且,姑娘心中還希望能得到心如神尼的收容,剃度出家。第二,她要去一趟西北,再去看看那位為牟天嵩終生守在荒涼山中的辣手佳人段又青。牟天嵩對她有授藝之德,段又青的遭遇也值得她的同情。第三,她還應該為夏心寧奪取“五陽秘笈”的事,盡一次力,他們之間不能成為佳偶,怪不得夏心寧,只能怨彼此無緣,夏心寧待她的情分,要有一次報答的機會。
這三件未了的心事,當然首先便是到南海普陀潮音巖應約。
天下事都是盡難令人如意,當初勝黛雲姑娘與路竹瑟訂約南海之時,她何曾想到是以這種心情前去赴約?
勝黛雲姑娘抹乾臉上的海水和淚痕,左手一落帆,右腳一推舵柄,小舟才立即緩緩地橫將過來,在那些犬牙交錯的海石和暗礁當中,從容地向岸上靠去。
當小舟一靠岸邊,勝黛雲湧身一躍,躍登一塊大岩石上,抬頭望着削壁懸巖潮音巖,她微微地遲疑了一下,因為,她曾經聽説過,潮音巖等閒人是不許任意攀登的,雖然勝黛雲是應約而來,但是,在禮貌上她不能如此冒然而上。
她如此遲疑片刻,便不顧一切地展開身形,在懸巖削壁之間,起落騰挪,穿點風掠,一點也不停頓地攀登上去。
無力的冬陽,從雲隙裏透出一絲陽光,勝黛雲身上也微微感到有一點汗珠沁透,她最後一個仰身凌空力拔,沖天拔起四丈七八,直如一隻海燕,返岸覓巢一樣,向潮音巖的頂上落下去。
潮音巖頂上,除了如雷的潮音,和那起伏的海石,再也看不到任何一點其他的東西,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勝黛雲站在那裏呆了,她縱目四周,一覽無餘,不覺口中吶吶地説道:“竹姨呢?心如神尼老前輩呢?即使她們都不在潮音巖,那聞名武林的潮音庵,今在何處?難道是我找錯了地方麼?”
她自言自語説到此處,突然臉上顏色一動,有一絲喜悦奔上心頭,她一個電轉旋身,口中説道:“是竹姨麼?……”
她話尚未説完,眼光一掃之餘,沉聲叱道:“你是何人?”
對面站着一人頭大如鬥,矮胖身材,兩隻凹眼,一對招風耳,頭上披散着一頭如銀的頭髮,樣子看去很是嚇人。這個矮胖大頭的老人,齜着牙笑道:“小娃兒!你方才説得很對,你找錯了地方,這裏不是潮音巖。現在該我來問你了,你這女娃兒長得一頭赤發,樣子古怪少見,你到潮音巖有什麼事?”
勝黛雲最恨人家説她一頭赤發,這個大頭老人開口就指出她這個傷心的缺點,立即引起她一腔怒火,臉色一沉説道:“既然不是潮音巖,我走就是了,何必多問。”
她邁開腳步,便向巖邊走去,掉頭不顧,根本不理會那個大頭怪老人。
突然那怪老人呵呵一陣悶聲大笑,在她身後説道:“女娃兒!你這樣説來就來,説去就去,你把我這普陀巖看成什麼所在,是看成菜園門讓你這樣進進出出麼?”
勝黛雲聞言停下腳,轉過身來,奇怪地問道:“照你言下之意,我錯上你這個海上孤巖,還要留下押頭麼?”
大頭老人怪笑道:“不錯!我要你留下押頭。”
勝黛雲此時真覺得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她覺得這個大頭怪老人是有一點心神不正常,與他無怨無恨,僅是到他這石巖上來了一趟,難道就要結下仇恨麼?
她轉而一念:“我此行南海,是赴竹姨之約,同時也想借此機會,披剃出家,何必還生這些閒氣?”
當時她想罷便點點頭説道:“你説罷!你要什麼押頭,只要我付得出手,我自然會付給你。”
大頭老人笑嘿嘿地説道:“我要你留在此地,替我作奴為僕十年,怎麼?這個押頭你付得出吧!”
勝黛雲一聽之下,將那股騰騰而起的怒火,又引得上衝頂門,但是,她極力按捺住説道:“看你滿頭白髮,為何説話如此老而不修?若擱在一年以前,這海巖之上,就是你濺血橫屍之地,今天我饒你這一遭。”
她嚴顏厲色説完這一段警告的話之後,便掉頭不顧,又向巖邊緣走去。
誰知她如此一邁步,頓時眼前人影一閃,大頭老人竟站在她面前,攔住去路。
勝黛雲當時一愕,心裏想道:“這怪老頭好快的身法!”
她還沒有想完,大頭老人笑嘻嘻地説道:“你還想逃走麼?”
勝黛雲停下腳步,望着這個怪老人,厲聲説道:“你這樣再三尋事,就休怪我不諳人情了。”
大頭老人呵呵地説道:“我在這小小的孤立巖上,苦守了七八十年,為了就是報復當年心如老尼姑的一劍之仇,沒想到這老尼姑功力愈來愈精,更不幸的她竟突然死去……”
勝黛雲大驚脱口問道:“心如神尼老前輩已經圓寂了麼?”
大頭老人説道:“她這一死不要緊,害得我在這裏苦等了數十年,不能回到西藏去,結果變成白等,我這一口氣只好出在你們這些來尋找老尼姑的人身上。”
勝黛雲此時十分訝異,這個老人既然是西藏的好手,為何又與神尼老前輩結下仇恨?她哪裏知道這個大頭老人,就是當年心如神尼在沒有出家之前,隻身獨鬥藏中三佛兩尊者,唯一留下活命的大頭佛喀西。
大頭佛喀西和另一個受傷的人逃命之餘,他是留下了性命,從此他便下決心要報心如神尼當年一劍之仇,暗中跟到南海,誰知道他一直沒有機會,空練了一身功夫。
勝黛雲聽他如此一説,知道這件事已經是不能善了,這個大頭老人能以數十年的時光,為仇苦守,今天他自然不會輕易放手。
勝姑娘心裏如此一衡量,便點點頭説道:“我所知道心如神尼老前輩一生妒惡如仇,你既然曾經傷在她老人家劍下,自然也不是好人,證諸眼前事實,更説明你數十年來,絲毫沒有懺悔之意,像你這樣的人,留在世間,終究是武林禍害,心如老前輩既然已經圓寂,我自然應該為她老人家代為除害,你亮劍吧!”
勝姑娘探手一拔,墨黑短劍斜挑在面前,左手領着劍訣,凝神以待。
勝姑娘也不是蒙然無知的人,她自然想得到,這個老人當年能在心如神尼手下逃生,武功自然不弱,又經過數十年來的潛心苦練,自然更是精進驚人,她自己也就拿出全部精神,嚴陣以待。
那大頭佛喀西説道:“小娃娃!你們中原的人,不管自己功夫如何,嘴裏總是講得非常厲害。來吧!看看是你能代老尼姑除害?還是我要你代老尼姑為我服役十年。”
勝黛雲也不和他客氣,短劍一揮,挺身遞劍,一招“削斷纏藤”連削帶絞,直落三式,攻向喀西的面前。
大頭佛喀西咦了一聲,身形一閃,口中説道:“倒看不出你還很有點門道!”
他嘴在説話,手下卻沒有停留,右手曲指如鈎,一連抓來三掌,不但勁道十分,封住了勝黛雲的攻勢,而且,凌厲非常地掃向前胸要害。
勝姑娘一見果然不出所料,這個大頭怪老人是自己僅見的高手,她哪裏還敢大意,滑步偏身,先避開對面的攻勢,立即翻身振腕,墨劍披削如風,使出十成功力,展開師門劍法。
牟天嵩所傳給勝黛雲姑娘的劍法,誠如他當時自己所説的,除了“五陽秘笈”上所載的劍法之外,已經是天下無敵,勝姑娘深獲所傳,如今一路使來,但見墨劍亂閃,劍氣縱橫,就如同有數十柄劍,數十個手臂,在瘋狂地攻擊着。
勝黛雲一連攻出十幾招,不但是每一招變化多端,而且每一招都是凌厲地指向大頭佛喀西的要害,只要對方有一點之疏忽,便在劍下倒地喪命!
但是,無奈這個大頭佛喀西,真是個厲害的對手,他在方圓不到幾尺的地方,往來飄動,空着一雙手,連連揮出強勁無比的罡勁,硬逼着姑娘的劍鋒,傷不了他,而且,那絲絲鋭風,不停地指向姑娘脈門,使勝黛雲在全力攻招之餘,又不能不小心翼翼地防備着對方的攻擊。
如此一來一往,很快地五十餘招過去。
勝黛雲一見久攻不下,而且對方還是空着一雙手,如此久拖下去,不利的情形,不言而喻。
勝姑娘如此心意一動,正好自己探劍刺出一招“毒蛇探洞”,短劍挾着一聲低嘯,氣直刺向大頭佛喀西的小腹。
大頭佛喀西怪叫一聲:“來得好!你去吧!”
只見他不退不讓,猛地一挫身,右手向左疾推,準備硬將劍勢推開,左掌跟着就是一掌力能開碑的摔碑掌力。
勝黛雲一見時機不可失,劍招未老即收,墨劍像靈蛇一樣,倏地縮回到手掌上,此時如此一收一抖,一股真力向前一送,那墨劍就在這一瞬間,就如同脱弩之矢,向大頭佛喀西射去。
這一招“馭劍術”剛一出手,大頭佛喀西是識貨的,大叫一聲:“不好!”
他人已經來不及躲讓,拚着一條左臂,硬迎上去,揮出一招“趕山追月”,同時右手全力一伸,吐勁發招,十成真力的“摔碑掌法”,也及時推出。
説時遲,那時快,幾是同時而發,兩聲“哎唷”,兩個人都倒地上。
大頭佛喀西一條左臂,正好齊手肘以下削斷,墨劍因為姑娘未能及時收勁,仍然直衝上前,穿透了大頭佛喀西的左肩琵琶骨,帶倒了喀西,血染遍了大頭佛的一身。
勝姑娘使出“馭劍術”,卻躲不過大頭佛喀西的一掌,如此劈空一掌,正好擊中右肩,幾乎震碎了內腑,右肩骨都碎了,人也自然倒到一邊去。
這一個“兩敗俱傷”的場面,只維持了很短的一會兒,勝姑娘雖然躺在地上,一時氣血不順,站不起身來,但是,大頭佛喀西受的是外傷,他雖然斷了一條手臂,當他咬牙敷上創藥,止住血之後,他緩緩站起來,失血後的眼神,仍然是那麼兇悍,他慢慢地向勝黛雲走去,口中説道:“小娃娃!想不到你還會馭劍之術,很好!現在我不要你為我服役十年了,我要你受盡人間折磨之後,死在這岩石之上。”
勝黛雲躺在那裏,嗓子裏發甜,眼睛發黑,站都站不起來,哪裏還有還手或躲避的餘地?她只有躺在那裏等待大頭佛喀西凌辱於她。
大頭佛喀西正要上前一步,突然身後一聲佛號,大頭佛喀西倏地一驚,腳下留了一步,先不忙回頭,站在那裏提足真力,護住創口,右手偷偷扣住八面小金鈸,厲聲問道:“是什麼人來到此地?趁我還沒有回頭之前,及早離開,否則我一回頭,便後悔不及了。”
只聽得身後有一種極其平和的聲音説道:“喀西!你休要如此色厲內荏,你此刻身受重傷,慢説傷人,連求自保尚不可得,還狂言什麼?”
大頭佛喀西雖然還不知道來人是誰,但是,他已經知道來人一定是不好惹的強手,而且還深知他的底細,不用説,這情勢對自己太壞。
他心中意念一動,倏地一個轉身,右手疾伸,八面小金鈸,映着陽光,閃着刺眼的光芒,就如同一蓬雨般,朝方才説話的方向撒去。
飛鈸是藏宗的獨門暗器,能夠同時發出八面,那是極少有人能做到這點,大頭佛喀西如此孤注一擲,果然聲勢不同凡響,勁風帶嘯,來得極快,只要沾上一面金鈸,輕則削斷手腳,重則挖出五臟六腑。
誰知道大頭佛喀西如此發出之後,頃刻嘯聲俱無,八面小金鈸就如同泥牛入海一般,無影無蹤,只見一位緇衣老尼,寶相莊嚴地站在兩丈開外,一雙眼神,懾人心魄地注視着大頭佛喀西。
大頭佛喀西在驚恐之餘,心裏也感到奇怪,他不知道這個老尼姑是誰,怎麼會知道他是大頭佛喀西?
那老尼嚴肅着面容説道:“喀西!限你即刻離開這裏,天地之大,自然還有你容身之地,否則,就休怪老尼要開殺戒。”
大頭佛喀西八面小金鈸一失,便知道自己與人家差的太遠,他真不明白,中原武林為什麼竟有這麼多高手,他苦練了幾十年,如今仍然是不值人家一抬手之間?
他沮喪地放下右手,站在那裏問道:“老尼姑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是喀西?”
老尼姑正色説道:“你以為你躲在這岩石之間,自己掘了一個石洞,藏身練功沒有人知道麼?當你第一天落腳此間,老尼師姊就知道你是她當年劍下餘生的西藏大頭佛喀西,不過,她以為你躲在此地懺悔過去,苦修未來,所以沒有干涉你的行動,誰知道你還是包藏禍心的人,直到今天才露出你的真面目。”
喀西驚道:“你是……”
老尼姑説道:“老尼如慧,心如神尼是老尼師姊!”
大頭佛喀西還有什麼話説?心如老尼死了,還有她師妹,武功也是天下一等好手,看來這數十年的光陰,是白過了。
如慧老尼説道:“你雖然存心為惡數十年,不過你還沒有敢做過壞事,饒你一命。你還不快走,苦海回頭,你仍舊能登彼慈航對岸。”
大頭佛喀西還能説什麼?他默默地走下岩石,找到他自己特製的小舟,揚帆而去了。
如慧老尼走到勝黛雲姑娘身旁,看看她那氣息奄奄的模樣,嘆口氣説道:“姑娘!你太福薄,不宜做個紅塵中人,如果你能勘破世事,未來成就,倒是不可限量。”
她伸手將勝姑娘抱起來,走下岩石,登上兩塊平板,衝到不遠的潮音巖而去。
勝黛雲悠悠地醒過來,一眼瞧見如慧老尼站在身旁,她已經知道這是怎麼樣一回事了,立即滾下榻來,叩謝如慧老尼。
老尼姑伸手一把拉住勝姑娘,嘆了一口氣,説道:“姑娘!你不必謝老尼,説來總算是有緣,老尼若不是今日前來南海,料理大師姊的遺物,怎麼能碰上大頭佛喀西的惡行。”
勝姑娘一聽“有緣”兩個字,不覺心裏一動,當時便問道:“請問老前輩!我竹姨她到哪裏去了?”
老尼姑説道:“竹瑟和她丈夫破鏡重圓,緣結再生,本來她也看破了紅塵,留在南海,落身世外,但是,他們夫婦二人為了夏心寧的一諾,少不得還要捲入紅塵數年。”
勝黛雲突然跪在地上,誠懇地説道:“晚輩有一件事,請老前輩破格開恩,俯允成全。”
如慧老尼伸手説道:“姑娘!有話起來講,老尼一個出家人,只要是能做得到的事,還有什麼事不能應允,姑娘若如此拘以俗禮,倒叫老尼不好説話了。”
勝黛雲恭恭敬敬又叩了一個頭,低聲説道:“請老前輩開恩,收留晚輩,披剃出家,皈依三寶。”
這回如慧老尼沉着臉色説道:“姑娘!這‘出家’二字不是隨便可以説的,隨便説出來,那是一種罪過。”
勝黛雲跪在地上説道:“晚輩這幾個月以來,嚐盡了人生百味,看破了一切,所以才專程前來南海,只望求竹姨接引,皈依南海門下,以貝葉梵經,了此一生,沒有料到竹姨已去,神尼老前輩已證正果,而老前輩卻於此時翩然而臨,晚輩若錯過這次機緣,只怕永墜萬劫不復之地了。”
如慧老尼點點頭説道:“你的經過情形,老尼不問也可以想得到一二。姑娘!老尼也很瞭解你此刻的心情,自然是受盡了人生的坎坷,才變得灰心絕情如是,老尼倒不揣冒昧,有一兩句話奉勸姑娘,人生本是苦痛的,嬰兒呱呱墜地,先自哭聲開始,如果畏苦,則世間一刻不能停留,所以,世間事你能放大一環,看遠一步,一切也就知其當然如此,不足為怪,更遑論再生出家之念。”
勝姑娘頓首説道:“老前輩説的極是,晚輩自是明白,但是晚輩自問不是一時受痛之餘的激動,更不是借‘出家’二字來躲避世情,只是覺得百途俱塞,莫能舉步,只有跳出世事之外,願明心見性,做一個三寶弟子。”
如慧老尼搖了頭説道:“姑娘!借出家來躲避世情,説來談何容易?老尼師姊真是天縱之才,她毅然看破紅塵,落髮出家,以她的覺悟與定力,人中少見,可是數十年以來,何曾有一天躲出了世情的束縛?方才西藏大頭佛喀西,藏身此間,就是一個説明,姑娘!你明白老尼的意思麼?”
勝姑娘流淚説道:“如此説來,晚輩根本不是佛門中人。”
如慧老尼嘆了一口氣説道:“姑娘!你慧根極深,正是我佛門中的人,但是,此時老尼有意再三阻攔,實在是由於你慧根雖深,孽障更多,將來一旦定力不夠,外魔侵入,就後患無窮了,到那時候,老尼將何以對你?又何以對我佛祖?”
勝黛雲聞言悚然説道:“老前輩金玉良言,暮鼓晨鐘,晚輩敢不凜然領受。只是晚輩有此心意已久,並非毫無誠意,若經不起未來磨鍊,墜落地獄,只為晚輩咎由自取。”
如慧老尼點頭説道:“老尼若再一味拒絕,倒有失我佛渡人的慈悲本旨。”
勝黛雲叩頭説道:“多謝老前輩俯允成全!……”
如慧老尼説道:“姑娘!老尼答應接引你,但不是現在,因為你目前俗緣根本未了,這南海也不是你久居之地,況且老尼此刻看來,你還有一件很大的喜事……”
勝黛雲驚道:“晚輩尚有何喜事?”
如慧老尼説道:“老尼只是看到你有骨肉相逢的喜事,至於是何喜事,老尼何敢妄言?而且這件事對你將來是否能結佛緣,關係重大,所以,老尼要等你過於明春三月,我們如果有緣,自然還能再見。”
勝黛雲被如慧老尼這樣一説,説得無限茫然,但是,她記得當初在大悲庵之時,如慧老尼看她有一場災難,果然應驗,如今自然不敢不信,但是,她實在無法想像有什麼骨肉重逢的喜事。
她不敢多問,即使多問,如慧老尼也不會多説什麼,她也不敢多想,多想也不會想出結果來。
她要請示老尼姑關於她此去的行止,如慧老尼説道:“姑娘!你去吧!凡事不要強求,順乎自然,就是天理。老尼當初暫借給姑娘的紫竹如意,仍然讓它放在姑娘身邊,明春三月,一併交還。”
勝黛雲儘管心裏有無限快怏之感,但是,她對於這位善觀氣色,明斷未來的老尼,不敢再作過分的要求,她站起身來,臨行之時又問道:“老前輩!可否指示晚輩此行究應何往為宜?”
如慧老尼笑道:“姑娘!休要把老尼看成神仙,老尼也不過是略知相術,能觀氣色而已,小技一樁,值不得如此神乎其人。姑娘此行究竟何往,當然以姑娘自己的意見為是,老尼豈能越俎代庖?”
勝姑娘聆聽之餘,只好無言叩別,當她登上小舟,泛於南海的時候,她想道:“如慧老前輩説我俗務未了,我還有何俗務?是了,泰山之會即將來臨,我應該往泰山,為寧哥哥再盡一次力,了卻心願。”
勝黛雲果然取道泰山,她是否為夏心寧盡到一分心力,按下不表。
且説在大洪山獨自一個人苦練武功的夏心寧。
夏心寧目睹聶老夫人投身地心離火的噴火口,那種悲切之情,難以言喻,一代武林高人,被譽為“九步追魂天報應”聶向真,竟為了自疚,為了取得師門秘笈,不惜以身相殉,任何人聽到這個消息,都會感嘆萬千,痛惜老成凋謝。
夏心寧取出秘笈人冊之後,便將聶老夫人遺體葬在“地心離火”的噴火口上,夏心寧就憑着自己一雙手,堆成一個墳墓,並且琢磨一塊地心離火石,用大力指法,寫成碑文,當碑成之日,夏心寧跪在墳前,默默地祝禱一番,虔誠地説道:“老前輩!弟子決不致有絲毫怠慢之心,以辜負你老人家捨身之崇高德意,但願你老人家在天之靈,佑我苦練有成。”
他這樣祝告之後,便攜着“五陽秘笈”人冊,離開金蠍教紀羅天所蓋的房屋,獨自一個人深入大洪山險巖惡壑之處,埋頭苦練。
“五陽秘笈”人冊雖然是專修掌劍,但是,當初藍衫客分成三冊之際,已將其中略有穿插,所以上面記載都不完全,而且乍一看時,不易瞭解。
幸好夏心寧對掌劍一道都已經有深厚的基礎,正是聶老夫人所説,以夏心寧目前的基礎,只要細心琢磨,雖然不能學會其中精華,至少可以吸取其中一部分,而對付泰山之會,應該是綽綽有餘。
一則是夏心寧用心專一,苦求上進,一則是夏心寧天賦聰明,心竅玲瓏,一則是夏心寧學過一套完整的“萬象劍法”,練有相當火候的“天龍掌法”,可以觸類旁通,有這幾個條件的湊成,夏心寧在大洪山苦練的進展極為良好。
但是時間太有限了,當他發覺到下弦月已經漸漸晦暗下去的時候,他知道臘月已將盡,正是臘盡冬殘,一年已了,那也就是説,距離元宵泰山之會,只有半月之期,夏心寧明知道自己此刻如果多練一分功夫,對泰山之會則多操一份勝利的把握,但是,時間緊迫,使他不敢再多耽擱一天,正是家家團圓的大年夜,夏心寧在大洪山摒擋好一切,起程前往泰山。
從湖北大洪山,到東嶽泰山,路程不遠,連頭帶尾算上,約有兩千餘里,但是由於途中都是人煙稠密之地,不似邊疆那樣坎坷難行,若以夏心寧這等身手而言,如果挑選上一匹好馬,至多也不過是五六日光景,便可以到達,但是,夏心寧這次卻正正經經按照一般人的行程,按站行止。
夏心寧目前自然不會把安武陽放在心上,他自信憑安武陽那一套劍法,和僅有三成火候的“五陽霹靂掌”,斷難在他手下走過十招,但是,夏心寧也明白,這次泰山之會斷然不僅僅是他和安武陽兩個人的約會了,因為安武陽也自知不敵,遍訪各地名人,到時候難免有一二高人,出面相助。
另一方面,狼心諸葛和冷麪公瑾這一對武林怪物,為了要報當初在武陽山莊的仇恨,曾經發誓要將泰山之會攪得天翻地覆,自然也就是要約請各地身手高而又手段毒的人,前來搗亂。
在這兩種情形之下,這次泰山之會説不定是停辦泰山論劍之後,最大的一次武林聚會,屆時羣雄畢至,高手雲集,而且其間壁壘分明,都是對夏心寧不利的,夏心寧卻只有一個人,孤身隻影,這情形,其嚴重性不難見其一斑。
因此,夏心寧儘管自己近來武功精進,自忖難有人能匹敵,他仍然是小心萬分,一路上養精蓄鋭,不敢由於鞍馬勞頓,而損耗了精力。
整整半個月的行程,夏心寧於元宵節的前一天,到達泰安。
但出乎夏心寧意料之外的,卻也是可以説是在夏心寧意料之中,偌大的泰安城,只要是熱鬧的街道,尤其是茶樓酒肆,幾乎都擠滿了武林人士。夏心寧雖然沒有將這些人放在心上,但是,心裏也不禁感到有一些沉重。
最主要的原因,是由於“五陽秘笈”太招搖了,武林之中無論黑白兩道,誰不對這本秘笈想奪歸自己所有?在這樣重寶誘惑之下,講道義、講真理的人,就自然減少了,在道義真理都蕩然無存的時候,萬一引起大家一窩蜂地湧上來,泰山之會的後果,就實堪憂慮。
夏心寧本來還打算在大街上慢慢地逛一回,探聽一下武林之中,究竟有多少硬手,來到了泰山。但是,他轉而一念,當初在武陽山莊,也曾有不少武林人物在座,事隔半年,難免還有人能認得出他的面目,只怕更招來許多意外麻煩。
他索性找了一家不甚扎眼的小客店,住將下來,草草吃過晚飯之後,便回到客房裏休息。
其實在這樣重要日子的前夕,夏心寧哪裏能安然入睡?
一時間思潮如湧,百感蝟集,心神不寧,坐立不安。他輕輕地吁了一口氣,自己輕輕地自語説道:“夏心寧!你已經習得一身絕技,應該有幹雲之豪氣,無雙的膽色,更要有不二的信心,以待明日玉皇頂上,當着天下羣雄,報仇雪恨,奪回‘五陽秘笈’,才不愧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僅在此地胡思亂想什麼。”
他立即趺坐在牀上,收斂奔馳的心神,垂簾內視,正要進入人與神合的妙鏡,突然聽到前店有人縱聲豪笑,朗朗地説道:“胡老弟,這間小店倒還清靜,正好你我放懷暢飲,傾懷暢談,不怕有別人來打擾。”
另一個人則像等不及似的,他急巴巴地交待了所要的酒菜之後,便追問着説道:“常大哥!方才你説的什麼羊姥姥也來了,明天這個會就有好看的了,這羊姥姥是誰?我怎麼沒有聽説過?”
那被稱常大哥的笑道:“胡老弟!你怎麼越來越回去啦?連羊姥姥都不知道是誰?你還能在江湖上混個字號?我問你,當年令師在世的時候,沒有告訴過你‘三長兩短’這句口語麼?”
這姓胡的説道:“聽説過的!‘三長兩短’是當年武林中五個難纏的大魔頭,因為他們的為人行徑,差不多都是喜怒莫測,手底下又硬又辣,而且他們五個人之中,有三個高個子,有兩個小矮子,所以江湖上有人缺德,便叫他們作‘三長兩短’。常大哥!你説這個做什麼?難道這羊姥姥與當年的‘三長兩短’有關聯麼?”
姓常的笑道:“老弟!豈止是有關聯,簡直就是其中之一!”
姓胡的驚道:“常大哥!你説這話令人有些難信,當年‘三長兩短’在武林中橫行的時候,總在六七十年以前,算起來也該有一百多歲了,世上真有一百多歲的人麼?”
姓常的説道:“老弟!告訴你,這羊姥姥就是當年‘三長兩短’之中‘兩短’之一,也是那五個人當中唯一的一個女的,當年人叫她羊姑娘,現在自然應該叫羊姥姥了,老實説,我也不認識她,不過,就憑方才東門大街東來順飯館裏,露了那一手,除了羊姥姥,誰家老太太能有這麼高的功力?”
姓胡的説道:“照你這麼説,這羊姥姥既然是當年‘三長兩短’其中的人物,又有這樣一把年紀了,她還好意思來奪取‘五陽秘笈’麼?”
姓常的説道:“老弟!天下事誰能預料得到,你越是認為沒有問題的事,越是毛病百出。這位羊姥姥年紀這麼大,火氣還是那麼火爆爆的,方才在東來順飯館裏,就是個明證,她既然來了,還有好事幹麼?”
夏心寧本已逐漸沉靜下來,這時候一聽到此處,人突然清醒過來,立即仔細凝神地聽下去。
這時候又聽到那姓常的説道:“其實説起來,這位羊姥姥突然出現在泰安,乃至於明天出現在泰山玉皇頂上,也都是意料中的事,因為明天會中的另一個主角,就是當年藍衫客的後代門人,而所爭奪的東西,又是藍衫客手着的‘五陽秘笈’……”
姓胡的攔着説道:“説來説去還不是為了那本‘五陽秘笈’,還不是為了想奪寶,其實像羊姥姥那麼大的年紀,又有那麼高深的武功,何必還要插上一腳。”
姓常的説道:“我還沒有説完,你就自加斷語。羊姥姥這次如果是換了爭奪別的東西,或者爭奪的人,是另有別人,她恐怕就沒有這麼大的興趣了,正如你方才所説的,她這樣年紀,何苦要來插上一腳。但是今天不同,老實説,藍衫客當年在武林中,震懾了黑白兩道無數高人,武林為之安靜了幾十載,誰能保證羊姥姥當年沒有受挫於藍衫客呢?羊姥姥將當年一股悶氣,出在藍衫客的後輩身上,那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啊!”
姓胡的彷彿恍然,意味深長地“啊”了一聲,又咂嘴説道:“如此説來,明天泰山玉皇頂上,除了羊姥姥,還有誰能出頭露面?”
姓常的拍了一下桌子説道:“老弟!那又不然!”
此時店家已經將酒菜端到桌上,兩個人一時開懷暢飲,狼吞虎嚥,把話説到一半,又停下來了。
坐在客房裏的夏心寧,感到十分着急,聽方才這兩個人如此説法,這羊姥姥七八十年前,就已經揚名立萬,一身功力,堪稱無敵,如果真的為了泄恨報復而來,明天泰山玉皇頂上,就有一場沒有把握的狠拚了。
但是,最後聽那姓常的一聲“不然”,難道還有什麼比羊姥姥更厲害的人,也來到了泰安城麼?
夏心寧悄悄地下得牀來一走到房外,站在走廊上,向前店看了一眼,只見當中一桌,對坐着兩個人,一個白麪微須,一個是虯鬚滿腮,正吃得興致淋漓,聲震店外。而且看他們兩個人太陽穴高高墳起,分明都是內外兼修的好手,夏心寧不覺心情漸漸地沉重了。
因為如果説話的人,是江湖上無名小卒,只當他是無知的誇張,不值得計較,如今説這話的人,是兩位武功很有火候的武林高手,自然他們對羊姥姥的估計,就有相當可靠的份量。
夏心寧很想多知道一點關於羊姥姥的情形,但是,苦於一時找不到藉口上前搭腔,只好在走廊裏徘徊。
過了半晌,那白麪微須的人放下酒杯又問道:“常大哥!方才你言下之意,羊姥姥到此還會有其他意外事情發生麼?”
那虯鬚大漢猛喝了一口酒點點頭説道:“我説‘不然’這兩個字,是有道理的!羊姥姥她武功雖高,恐怕她不會親自出手了,畢竟是上了年紀,怎麼好意思和後生小輩,動手互搶?但是,她不親自出手,一定有其他的方法,使她得償所願。”
姓胡的説:“她請別人代她出手?或者是代她搶東西?除此之外……”
姓常的説道:“羊姥姥是當年‘三長兩短’當中最工心計的人,只怕她的深謀遠慮,神出鬼沒的計謀,不是我們所想得到的,胡老弟!不信你明天一定可以看到有許多事是你我此時所不能想到的。”
姓胡的呵呵笑道:“管他是什麼意外,我們原是來看熱鬧的,何必替旁人擔心?”
兩個人吃吃喝喝,把話又扯到其他一方面去。
夏心寧知道他們已經警覺到有人注意他們的談話,所以才將話鋒轉開,下面他們一定不會再説了。他便緩緩地踱了一回,又才慢慢地向房間裏走去。
他心裏正在懷疑不定,他想到大街上去看看這位羊姥姥,看看她到底是什麼人物?看看方才這兩個説話,是否有言過其實的地方。
但是,他又不想去。現在他倒不是怕別人發覺他的行蹤,而是覺得自己膽氣有些不夠壯,此行本是雄心勃勃,親仇必報,師門秘笈更是志在必得,難道就為了兩個旁邊的人,説了幾句話,就將自己膽氣消失了麼?
他心裏想道:“管她羊姥姥是什麼人,只要她明天露面,只要她敢插上一腳,我自然就要和她較量一個高低,何必今天要去找她呢?”
他想到這裏,放下心事,邁步向客房裏走去,他剛剛一抬腳,正準備跨門進去,突然他一怔,腳立即收回,沉聲問道:“是哪位朋友在房內?有何指教,請到外面來。”
夏心寧這一句話剛剛出口,就聽到房裏有人笑呵呵地説道:“老兄弟!你忘了我們的約會,元宵節在泰山相見,不見不散,今日我來早了一步,特來看看你,怎麼老兄弟就動了火?”
夏心寧一聽,不覺大喜望外,跨進房來,興奮地叫道:“老哥哥!你現在來得正好!正猶如大旱之現雲霓,小弟現在是陷於困惑之境,無一人能為我指引迷途。”
房裏坐的正是九指神通樂德林,這個樂老頭兒仰着一個酒糟鼻子,笑嘻嘻地説道:“老兄弟!你回九疑山,正巧我又外出,錯過一面,今天要不是我眼快,又錯過這一面,那就只好明天在玉皇頂上再見了。”
夏心寧連忙説道:“老哥哥原來早已到了泰安城內,但不知老哥哥曾看到有哪些著名的人物,來到了此地?”
九指神通樂德林笑嘻嘻地問道:“老兄弟是不是為羊姥姥的事在發急麼?”
夏心寧心裏一動,立即問道:“老哥哥是不是已經看到了羊姥姥!”
九指神通這回點點頭正經地説道:“不但是看到了,而且我還跟了她一陣,這老婆子一共來了五個人,最怪的其中兩個人都戴着人皮面具,看不出是什麼人物,老弟!你對於羊姥姥的出現,可曾有什麼打算麼?”
夏心寧很認真地點點頭説道:“自從方才聽到外面兩個人説出羊姥姥之後,我就一直在苦思,應該如何來對付這位武林中的老魔頭,不瞞老哥哥你説,一直到現在,我還沒想起一個妥善的辦法,如果沒有什麼辦法,那就是憑自己武功,和她拚個高低。”
九指神通搖着頭説道:“老兄弟!你沒有弄明白,這老婆子武功如何,倒不足為懼,老實説,你老弟如今的功力我雖然沒有看到,大約也略知一些,老婆子能否鬥得過你,還是在兩可之間,最要注意的,就是怕她暗地弄鬼,方才那人説的不錯,這老婆子在當年‘三長兩短’當中,是最具心機的一個,而且,她每出一計,都是令人防不勝防,料所不能料到的。”
夏心寧皺眉説道:“老哥哥!依你之見?”
九指神通説道:“明日玉皇頂上,你老兄弟儘管放心對付安武陽那老鬼,萬一羊姥姥這老婆子要存心搗鬼,老哥哥我在她身旁盯住了,雖然我對付不了她,至少可以給你一個告警的機會,再説,像她這樣有頭有臉的人,總算有名在外的老一輩的人,真的當着許多武林同道,她不要面子麼?只要她有動靜,我就嚷嚷來臊她。”
夏心寧想想這個辦法雖然不是萬全,倒也不失為是個可行的辦法,他當時便點點頭説道:“老哥哥!我們就決定這麼辦,明天我只全力對付安武陽,其他的事,老哥哥在場外多照料一二。”
九指神通剛剛打個哈哈,還沒有説話,突然夏心寧臉色一變,喝問一聲:“房上是誰。”
他口中如此一喝,立即和九指神通雙雙飛掠出房,身形猶未站定,只聽得屋上有人打了個輕輕的哈哈。
夏心寧這一氣非同小可,擰身一拔,沖天振臂,嗖地一聲,電射而起,拔起四丈多高,幾乎是與他沖天而起的同時,又聽得屋上有人一聲輕輕地低叱:“下去!”
夏心寧人在空中,倉促中不及細看,右手借上衝之力,提足天龍掌力,就準備懸空硬接一招,誰知道根本就沒有人攻擊他,倒是在這個同時,只見一條黑影隕星下墜,撲通一震,跌落在地井裏。
夏心寧人在空中一愕,真氣已泄,無法多停,只有飄然下落,但是,他在這下落的一剎那間,遠遠地看到有一條人影,像一溜輕煙,從屋脊上消失。
他落到地上以後,只見九指神通腳尖點住一個人,夏心寧剛問到“是誰?”九指神通冷笑説道:“老兄弟!是你想不到的貴賓,你看……”
地上那人被九指神通點住腰穴,他聽到這句話,頓時昂起頭來,露出一把雪白的鬍鬚,還有就是那額上一塊發亮的疤,眼睛裏閃着一種難以言喻的神情,冷冷地説道:“夏娃娃!是老夫來了!”
夏心寧幾乎當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地上躺着的,正是夏心寧的血海仇人,這次泰山之會的要角,在江湖上有一點善良名譽的三劍無敵安武陽。
這真是應了那句話:“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夏心寧立即覺得無名火起,熱血沸騰,他大踏步上前,厲聲罵道:“安武陽!你這老賊!這次我看你還向何處跑?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任你如何狡猾,你逃不了公道,快拿命來吧!”
他説着話,駢指如戟,便點向安武陽的“命門”大穴。
安武陽真不愧是個老奸巨猾的人,死在臨頭,他一點也沒有懼意,反倒笑吟吟地説道:“夏娃娃!你真是個可憐又可笑的蠢娃娃,你這一舉手之下,恐怕你就要後悔終身,而且是無可悔改。”
夏心寧手指本已經指到“命門”穴,他聽到這幾句話,便停了下來,冷笑道:“安武陽!你休要強作鎮靜,血債血還,有什麼可悔之意,安武陽!任你舌底泛蓮,我今天要你的命是要定了。”
安武陽轉變面色吃吃地笑起來,眯着眼睛説道:“小娃娃!你下手好了,還猶疑些什麼?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快意恩仇,為什麼還不動手?來呀!動手哇!”
夏心寧索性收回手,站在那裏,嚴顏厲色説道:“安武陽!你休要賣弄你那老狐狸的狡猾,這時候恐怕沒有人能來救你的命了,現在你説!你有什麼可辯之處?”
安武陽笑嘻嘻地説道:“老夫沒有什麼可辯,只是覺得你小子一竅不通,愚蠢已極。”
九指神通站在一旁笑道:“安老爺子!你説吧!光這樣賣弄關子是不行的,遲早就讓你去見閻王爺,你要是能説出點名堂來,説不定真能如你所願。”
安武陽根本理也不理九指神通,只是微微含着一絲冷笑,對夏心寧説道:“夏娃娃!你怎麼不動手?”
夏心寧憤然地説道:“安武陽!你有話快説,我也不是三歲小孩,不會讓你這樣故作神秘,便沒有了主意,我已經警告過你,你有千變萬化,我有不變之規,你快説!説不定我可以給你一個痛快,免得你受凌遲之罪。”
安武陽收起笑容,點點頭説道:“既然你願意聽我一説,你就應該讓我起來,哪裏有讓人躺在地上説話的道理。”
九指神通呵呵笑道:“果然!果然!圖窮匕見,尾巴露出來了。”
夏心寧卻於此時上前,伸手就要拍開安武陽的穴道,九指神通愕然上前一伸手,攔住夏心寧説道:“老兄弟!你這是幹什麼?”
夏心寧説道:“讓他起來好説話。”
九指神通叫道:“老兄弟!你真的信他那一套胡言亂語麼?你曉得這隻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在弄什麼鬼?”
夏心寧想了一想説道:“不管他在弄什麼鬼,讓他起來説説看,相信他也跑不了。”
九指神通不好堅持下去,只是儘管搖着頭,深不以為然地退到一邊。
夏心寧伸手拍開了安武陽的穴道,退一步站到對面,沉聲警告説道:“安武陽!你休要打主意想跑,我手上扣着梅花飛箭,任憑你跑得如何快,十步之內,管教你倒在地上。”
安武陽一聽説梅花飛箭四個字,彷彿微微一震,但是,他臉上仍然是那麼安詳地帶着微笑。只隨意地對夏心寧手上掃了一眼,然後慢慢地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説道:“你這個老偷兒,你趁人之危,落井下石,而且出手這麼重,要不是老夫不同凡響,恐怕你這樣兩指我已經被你點殘廢了,老偷兒!我已經摸清了你的底細,日後再碰上老夫,今天這兩指之仇,一定加倍奉還。”
九指神通呵呵地笑道:“好嘛!只要你命長,能活到那一天,我等着你算這筆賬。”
夏心寧皺了一皺眉頭,沒有説話,但是,已經表現出不耐煩的意思。
安武陽又四顧説道:“方才是哪一位突然在空中趁老夫真氣將泄的時候,偷襲了一掌,將老夫震落到地上,才讓老偷兒揀到這樣便宜,他人呢?為何不見?”
夏心寧忍不住怒叱道:“安武陽!你要再如此支吾,我就不容許你説話了。”
安武陽笑道:“好!好!老夫不問,現在我説,你如果今天趁這個機會,將老夫傷在此地,老夫説你有三大不智已極的錯誤。”
夏心寧哼了一聲,漠然地説道:“我倒要聽聽我這罪名何在!”
安武陽説道:“夏娃娃!你只知道要報父母之仇,你可知道老夫當年和你令尊令堂所以結下血仇的原因麼?”
夏心寧一怔,他只從小聽外公説,殺父逼母的仇人是安武陽,而原因只是為了“五陽秘笈”,今天聽他這樣的口吻,難道還有別的原因在其中麼?
他怔了一下立即説道:“還有什麼原因,只不過是為了對‘五陽秘笈’起侵奪之心罷了!”
安武陽呵呵笑道:“如果純然為了‘五陽秘笈’,老夫將‘五陽秘笈’得到之後,何必又要到懷玉山來,難道特地來露一露痕跡麼?老夫不致愚不可及到這種地步。夏娃娃!這個秘密埋藏在老夫心中,已有十八九年,你若是今天一掌將老夫打死!你雖然算是報了父仇,但是你連父仇的真正原因何在都不知道,你這樣的報仇,能對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父親麼?”
夏心寧愕然站在那裏,半晌沒有説話,忽然望着安武陽説道:“安武陽!既然你説其中還有秘情,現在你就説吧!”
安武陽突然大笑説道:“老夫十幾年沒有説,當然有不説的道理在,怎麼能夠這樣隨便地告訴你?”
夏心寧突然上前一步,厲聲説道:“你敢不説?”
安武陽也變臉朗聲説道:“我當然不説,夏娃娃!難道你還想用強迫的手段,來逼老夫説明這件事情麼?你也應該想得到,在這種情形之下,老夫會不會告訴你?三劍無敵安武陽安老爺子,豈能在威脅之下説出自己心裏的事?”
夏心寧問道:“那你究竟到什麼時候再説?”
安武陽説道:“明天是一個機會,當着天下羣雄都在當場,老夫要將這件事説個清楚。”
九指神通叱道:“老狐狸!你耍什麼把戲?你那點名堂還能騙得了別人麼?”
他又轉面對夏心寧説道:“老兄弟!你千萬不要聽這老狐狸的話,令尊和他之間,還有什麼秘密?他明明在此故意造謠生事,來混淆你的心神。”
夏心寧點點頭説道:“老哥哥!我懂得你的意思,不管他説的話是真是假,讓他説完再講。”
安武陽説道:“第二,你夏娃娃雖然説是報父母之仇,另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找回‘五陽秘笈’,這件東西,老夫準備在明天泰山玉皇頂上,大家作個決斷,或者我們彼此分出高低以後,來決定‘五陽秘笈’的誰屬,你今天將老夫擊死在此地,還有誰能知道‘五陽秘笈’的去處?你此行的目的,就要空掉一半了。”
這句話真兇,一下打中了夏心寧的要害,他雖然是報仇第一,但是,“五陽秘笈”也是重要的事。
夏心寧想了一會兒,他突然上前一步,逼近安武陽,厲聲叱道:“安武陽!我將你性命捏在手中,不怕你不將‘五陽秘笈’交出來。”
安武陽哈哈笑道:“夏娃娃,你將老夫作為人質,能威脅何人?何況這‘五陽秘笈’放在何處,只有老夫一人知道,老夫要是不説,還有何人能説?”
夏心寧此時果然發現事情嚴重,這時候,九指神通突然閃電一般,從身旁一掠而過,一把握住安武陽的脈門,叱道:“老狐狸!你要是不説,我就將你錯骨分筋!……”
安武陽不屑地聳肩笑了一笑,撇着嘴説道:“老偷兒!就憑你的幾手功夫,也想握住老夫的脈門?簡直是做夢。”
夏心寧忽然説道:“老哥哥!你讓他再説第三。”
安武陽睥睨了九指神通一眼,九指神通嘆了一口氣,放開手,退到原處。
安武陽這才説道:“第三,老夫這次到你娃娃客店裏來探聽消息,同行之人都在泰山玉皇頂上等我,如果老夫今夜不歸,他們明天一早,便遵照老夫留下的書簡行事,遍告天下羣雄,説是老夫是被你小子陷害在客店中,到那時看你可能逃得了天下公道?叫你有口難辯,因為誰不知道三劍無敵安武陽安老爺子是武林中大大的好人?往後的日子,你小子一輩子不能在武林中立足,背了一輩子的罵名。”
夏心寧停了一會兒,忽然平靜地説道:“不錯!你説的三個問題,倒也都是真情,如果要依照你的意思,我應該怎樣做才是道理?”
安武陽當時眼睛一轉,他也弄不清楚夏心寧問他這話用意,他只是狡猾地笑了一笑説道:“如果依照老夫的意思麼?……老夫的意思不説也罷。”
九指神通在一邊罵道:“對了!這一下可真的合着你的心意了!你快説呀!照着你的意思,現在就應該將你放走,才是千真萬確的道理是不是?”
安武陽笑着點點頭説道:“對了!老偷兒!你只有這句話,説得還有道理。”
夏心寧冷冷地問道:“你想要我放你麼?”
安武陽突然變得莊重地説道:“夏娃娃!老夫要是換過是你,今天晚上毫不考慮,放人走路,老實説,今天晚上如果不是那一個不知來歷的人,暗中突施襲擊,將老夫在無備之中,擊落到地上來,你們能有這麼便宜算計到老夫麼?這等揀便宜的事,換過一個有骨氣的人,絕對不肯做的,你們還在神氣活現,豈不是令人可笑?”
夏心寧皺着眉頭説道:“安武陽!你要是激怒於我,就怪不得我不接受你的意見了。”
九指神通大驚説道:“老兄弟!你説什麼?你要接受這老狐狸的意見麼?”
安武陽呵呵笑道:“夏娃娃!有本領報仇雪恨,就應該一拳一腳,一刀一劍地搏個公公平平堂堂正正。老實説,明天的泰山之會,老夫早已邀約好了各地邊塞高人,準備一斗你夏娃娃,你如果能在泰山玉皇頂上,將老夫折服,你的一切心願都可以達到,如果,你娃娃沒有這種豪氣,當然又另當別論。”
夏心寧淡淡地笑道:“安武陽!你這種激將之計,也能在我面前施展麼?”
安武陽笑道:“如果你要找藉口,當然又可以説老夫用的是激將之計。方才老夫已經説過,你要在今天報仇雪恨,老夫決不還手,只管請便。”
九指神通冷哼了一聲説道:“虧你這隻老狐狸有臉説出風涼話!”
夏心寧一雙眼睛此刻緊緊地盯在安武陽臉上,神光熠熠,半晌無言,突然,他一揮手,沉聲説道:“安武陽!你現在可以走了!”
安武陽當時為之一愕。
九指神通更是為之一愕,但是他立即搶着説道:“老兄弟!你這是什麼意思?常言道得好:擒虎容易縱虎難。安武陽這隻老狐狸今天落到我們手裏,為什麼還放他逃生?”
但是,夏心寧沒有説話,只揮揮手輕輕地説了一句:“安武陽!我們明天再見!明天你再落到我手裏,看你尚有何説?”
安武陽突然大笑而起,擰身一拔,衝上屋頂,朗聲説道:“夏娃娃!你果然不差!咱們明天再見!”
九指神通站在那裏口中喃喃地説道:“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夏心寧忽然一把抓住九指神通,黯然説道:“老哥哥!我知道這老狐狸是借計脱身,不過他説的話,倒是句句佔理,我十幾年都忍耐過了,何必在乎這一天?等着明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