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是一笑,無可奈何地伸手揉揉她柔亮的烏絲。「在這平陽縣方圓百里內,只有你敢用不客氣的口氣使喚我,我都快成為妻奴了。」
「少廢話,我為你做牛做馬、勞心勞力,你給點小獎賞算什麼?我陸清雅半條命可是都賣給你井向雲了。」她避談兩人已定下
的名分關係,徉怒道。
其實早在她及筍那年,井向雲便有意正式迎娶她,將她這童養媳正名為真正的二少夫人,他上票老太爺獲得同意,本打算在臘八那日宴請賓客。
只是,二夫人始終不滿意這門親事,嫌媳婦的家門太寒搶,而且又是庶出之女,根本配不上自己的兒子,因此百般阻攔,甚至找上術士批流年,徉稱年前不宜婚嫁,得等到來年開春。
那時老太爺的身子已經快不行了,日薄西山,她使出「拖」字訣為的就是讓兩人成不了親。
果然沒多久,府裏白恬高高掛起,老太爺去世了,這事也就沒人敢提,畢竟重孝在身哪能議論婚事,起碼要一年以後才能迎喜。
可能是連老天爺都幫着拖延這場婚事吧,不到半年,陸家老爺也仙逝了,換庶出女兒陸清雅要守孝三年,於是一波三折下兩人始終拜不了堂、入不了洞房,就這麼一直拖着。
看來若要抱得美人歸,井向雲還有得熬,少説也得等她十八歲除了孝,他孤枕獨眠的日子才會結束。
不過,他心裏盤算着「有妻真好」的美好婚姻生活,這廂的小女子卻和他不同心,她心心念念着要出井府,不願再虛擲青春把一生耗在這婆媳不和、兄弟閲牆的大家族中,她只想要簡簡單單的自由過一生,粗茶淡飯也滿足。
「唉,就你不把我當爺兒看,娘子尚未娶進門就被管得死死的,我下半輩子可苦了。」他故作秋籲,搖頭嘆氣地取出懷中黃梨雕花的小木盒,未見其物已先聞其香。
「咦?這是……雪蓮?!」陸清雅詫異極了,睜大水眸難以置信。
這可是千金難求的一朵花呀。
「每天摘一片泡在泳糖蓮子裏食用,你胸痛的老毛病就會有所改善,一入秋就容易疲倦的身子也能藉此調養。」人蔘養氣,能補出她的好氣色,但是她不長肉的纖細身軀還是讓他不滿竟,現在有了雪蓮,只希望多少令她身子骨再強健些。
捂着微微揪疼的心窩,她笑得平靜。「我好多了,不礙事。」
那年在馬蹄下劫後佘生,因為二夫人的從中作梗,延誤了大夫就診良機,大夫怕傷了她內腑就把藥開得重了些,結果沒想到外傷治好了卻損及她的心肺,這些年來她只要稍微勞累便心口發疼。
她瞞着不説本是不想他擔心,誰知心細如髮的他察覺到她的不適,不顧她的反對請來名揚天下的神醫診斷,這才瞞不住,讓他發了好大的一頓脾氣,屋裏的貴重物品全被他給砸爛了。
這些年的井向雲,像變了個人似的,在人前一副淡漠冷傲的模樣,不輕易與人交心,少言又冷峻,與她前一世的夫君性子如出一轍,絲毫不差。可獨獨面對她時,他輕桃愛逗弄人的惡趣味始終不變,好像唯有在她面前他才會展露本性,她是他唯一不設防的知心人,
被她迷了心志,他甘之如怡。
見她捧着雪蓮兀自怔忡,井向雲不由得苦笑。
「道謝的話就不用提了,只要含情脈脈地看着我,我就把金山銀山都搬到你手上。」唉,他就這點志氣,為博佳人一笑煞費苦心。
陸清雅沒好氣地晚他一眼。「説,這回怎麼只耗了七日就回來?是你太能幹了還是遇到阻礙?聽着,我不聽藉口,照實説。」
他張口欲言,但一瞧見她明亮的眼眸,揚起的嘴角便微微一抿。「後者。」
「又是大哥?」她輕啓櫻唇,柳眉微蹙。
「不確定。」但八九不離十了。他苦笑。
「都是自個兄弟,他幹麼一直打壓你?你出頭了,他不也跟着沾光?」她就是想不通,當年深夜為他們送餃子的温和少年,今日怎會成了凡事都要爭個高下的人,老是不給弟弟活路走。
因為你呀,娘子。
井向雲眉一挑,沒把心底的話説出口。「聽説爺爺死前有意將家業交給我,這事讓大娘曉得了,因此令他們母子倆心有芥蒂吧。」
其實這聽説不全然是傳言,而是確有其事,大哥太急功好利,做事毫無前瞻性,看準了獲利豐就下手,全無想到後果,急於建功立業的心性讓老人家無法放下。
但是,早已買通公公身邊僕役的大娘早一步得知消息,便趁公公病重神智不清時,偷走了遺囑並加以銷燬,然後再以長媳身分隨侍在側,一方面是防二房奪權,一方面則是就近監視,不讓井府大權從自己這大房手中拱手讓人。
「大夫人也真是的,同是井府子孫,還要分彼此嗎?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除非她不認……」她話到嘴邊眉一皺,微帶憂慮地瞅他一眼。「希望她沒那麼狠,老爺終究還在,她再容不下你也得忍着。」
「忍了二十幾年還不夠嗎?只要有我娘在的一天她就不會寬心,只會疑神疑鬼,認為有人要搶她主母的位置。」他就事論事道,雖然這也是事實,他娘確實無所不用其極地想拉下大娘,好獨佔丈夫的心。
「好在有些賺錢的生意不是全在台面上,不然我們就要勒緊褲帶喝西北風了。」她在心中盤算了下,粗略抓出上半年的獲利,不甚滿意但勉強可接受。
看她咳聲嘆氣的嫌錢少,井向雲失笑地摟住她腰身,「娘子勿愁,為夫會開闢出一條財路,等水到渠成後你就能數銀子數到手軟。」
「少喊我娘子,我還沒拜你井府的祖宗呢,別來攀親帶戚的壞我閨名,你賺的銀子我可是都老老實實給你攢着,哪天你被逐出家門了再來跟我要吧。」她頂多抽三成中飽私囊,為自己的勞苦功高拿些報酬。
「小雅,我不會負你的。」他低下頭,蜻蜓點水般吻過她唇畔,語輕情意重。
但我會負你呀,把帳算清將來才不會難解……她在心裏道。「我不是你娘想要的媳婦,她對我的積怨只泊有三尺泳雪那麼深。」
在世家大族裏,感情不是兩個人的事,即使這些年下來她心中亦有他,可是婆媳間的不睦仍是大問題,輕者紛爭不斷、是非迭出,重者也有可能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經歷過一回的她伯了,準婆婆凌虐人的手段不在肉體,而是讓人眾叛親離、孤單無依,打心中覺得受盡折磨,卻又教人求助無門。
「這件事由我處理,你不用擔心,有空不妨繡一下你的嫁衣,兩年後我娶你過門。」她是他的,他絕不允許有人想把她從他懷中搶走。
陸清雅不作聲,只是暗地感慨,母親和兒子終歸是切不斷的血脈,豈是她一名小女子所能介入的。
他嘴上説不負她,可是後來娶的何止她一人,既然他無從選擇,一分為一的心也不是她想要的,與人共事一夫的苦她己經受夠了,不想再委屈自己。
算了算日子,那個「她」該出現了,到時也是她離開的時候,縱使再捨不得她也要狠心割捨,誰教「她」才是配得上井府、二夫人想要的媳婦。
眼神一黯,她露出悵然的表情,不該她得的她不會強求,以後一個人的她也能過得很好。她要笑,不要再有絲毫悲傷,這是她自己的決定,再難過也要走下去。
「小姐,二夫人那邊來人了,説是有事相商,請二爺過去一趟。」梳着小譽的冬梅從門邊探出一顆頭,話聲細如幼貓,小得教人得豎直耳朵才聽得清楚。
有她家二爺在,她哪敢大聲説話,冒犯了小姐被二爺撞見可不僅僅扣薪半月而已,她可能還大半年出不了府門,不能逛街遊湖了吧。
收起感傷的心情,陸清雅微微一笑。「來了,還不快去老人家膝前盡孝?」她的這一句「來了」,不單是字面上的解釋,而是有雙重含意,是指一個母親的私心,以及另一個「她」的出現,命運的齒輪終究還是轉動了。
「你跟我一起去問候準婆婆吧。」他提議,只想夫妻同心,誰也不落下誰。「不了,二夫入不會願意見到我,別給我找麻煩了。」她笑着把小手從他掌心抽回,水眸清澈的看着他。
井向雲有些不快,但是也有更多對她的心疼,他以指腹觸及她花瓣般的嫩嗯,眷戀的來回撫着,靜默地看了她一會才轉身離開。
見他一走,陸清雅才大大吐出一口氣,徐緩地流露心底的苦悶。她知道是時候該放手了,那流不出的眼淚就放在心裏吧,從現在起,她要逼自己忘記他曾給過的呵護。
「小姐,二夫人怎麼曉得二爺回府了?她找二爺有什麼事?」冬梅問道:二夫人真厲害,有通天眼呢。
她澀然一笑。「不干你的事就別理,安分地做事就好。」
她也對自己説,只有銀子最好,付出三分力便拿回三分錢,不多也不少,不像人,有時付出了全部卻血本無歸,賠了自己還得
強顏歡笑,不停安慰自己一點也不痛。
拿起帳簿翻開,葱白纖指落在玉珠算盤上,她忍着胸中細微的抽痛,喝了一口涼掉的茶,入口的苦味卻讓她笑了。
不笑又能怎樣?哭嗎?
不,她的眼淚已經在重生前流光了,如今的她要笑,用笑容抹去不堪的記憶,才會是全新的自己。
而此時,井向雲正走向孃親的院落,神情冷然緊繃,黑瞳中流露的是生人勿近的冷酷,清俊面容蒙着一層肅穆。
「雲兒呀,來娘這兒,幾日不見又瘦了……清雅那丫頭真不會照顧人,養她真是白浪費米糧,居然連最起碼的分內事也做不好。」一見到兒子,二夫人立刻熱絡地拉着他的手,露出一副心疼的慈母樣。
她若看一個人不順眼,不需要理由,即便陸清雅哄遍全府上下,拉攏了所有井家長輩當靠山,依舊獨缺她這位準婆婆,甜言蜜語招式只有進府頭幾個月有用,到了後來,那丫頭還是她眼中刺目的存在。
「娘,你找孩兒有什麼事?」井向雲語氣平順,全無起伏,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
「咱們母子倆聊聊不成嗎?瞧你整天老在外頭忙,娘要見你一面有多難呀!?偏偏身邊沒個貼心的媳婦陪我閒話家常,孃的日子實在苦悶極了。」她先是埋怨兒子在外忙碌,無暇承歡膝下,復又感嘆自己沒個知心人陪伴,人生無趣,話裏之意已透露出一二,稍有慧根的人並不難聽出箇中意思。
「娘何妨養只鳥解悶,明兒個我吩咐小雅上街為你尋來,她向來蕙質蘭心、眼光獨特,選的鳥定能讓娘喜愛。」要比貼心,他家娘子可不差,哄入、拐入是一流的。
一提到無錢無勢的小媳婦,二夫人立即臉色一沉,神情不甚愉悦。「我要只鳥做什麼?你都二十一了,也該讓娘抱抱孫子,府裏好些年沒聽見孩子的啼哭聲了。」
他不以為然的説:「大哥的小妾不是有孕了?」而且是「又」有孕。
二夫人勾唇冷笑。「生不生得出來還是個問題呢。這種背主的小賤人註定一輩子無子,我要的是自個兒子生的親孫子,旁人的哪會跟我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