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慕夫人慘死的同一夜。
夜深。
夜深有雨,泣天的雨。
悽悽的雨,似在哭訴蒼天,何已會令好人消逝,何以會令一個可憐的女人等不及看英雄蓋世的一天……
偌大的慕府,也為着慕夫人的死,霎時變得如同——“墓”府。
而在漫天淒雨之下,有一個人,卻依然未睡,他,負着滿身滿心的創傷,就在這漫天的風雨中,就在慕府外的一個廣闊的竹林內,尋找着一些他失去的東西……
英名。
沒有人為他所中的劍創療傷,也沒有人理會他所中的十三勁腿傷勢,就連他自己亦忘記了傷,他的心中只有一件事,便是……尋回那半邊玉佩!
他本送給慕夫人的半邊心意。
慕龍與應雄即使多麼傷痛,想必也早已回房休息去了,縱使他們未必可以成眠。
惟有英名,無論他受了多麼重的傷,在歇息一會之後,他還是不惜冒傷、蹣跚地、一拐一跌地往那竹林尋找,卻不料老天爺比人間的殺手更無情,竟於他尋找之時,下起雨來……
他渾身上下已給滂沱大雨打得透,傷口本已凝結的血塊,復給冷雨化開,血,又再源源不住的淌出來,可是他猶毫不理會,他只一心一意要尋出他要找得東西……
只要再找回那玉佩,應雄便再不能反悔,他必須如言讓英名把玉佩放回慕夫人手上……
惟是,竹林偌大,且遍地給豪雨打的泥濘,一個已傷得差點要爬在地上的人,要在此找回半截玉佩,直如大海撈針……
英名找了許久許久,還是找不着那玉佩,可是他猶沒有放棄的意思,然而,無論他的心多渴望能夠找回它,他也僅是一個血肉之軀的人……
雨,不但把他打至渾身濕透,他的身軀,亦開始冷得顫抖起來,而就在他冷得牙根打顫的時後,雨,彷彿突然停了。
雨其實並沒有真正的停,只是英名卻已沒給漫天風雨潑打,因為他的頂上,遽然多了一柄傘!
而此傘的主人,此刻卻竟然不顧漫天風雨打在自己身上,也要騰出這柄傘為一個落難濕透的英雄擋雨……
小瑜!
一個將會糾纏英雄半生的人。
英名微微抬首,赫見以傘為他擋雨的人竟是小瑜,不由一愣,似沒有想過她在此夜闌人靜之時,還會冒雨前來看他,更沒料到她寧願自身濕透也要為他擋雨,他道:“是……你?”
小瑜的鬢髮已給雨水打得如水蛇般黏附在其額上臉上,雨水更在她小小粉靨上一顆一顆的滴下,已分不清她究竟有沒有為英雄落難而哭,她僅是悽然的點了點頭,勸:“英……名錶……哥,算……了吧!那玉佩那樣小,這竹林……卻奇大,想必……它早已給……與水打濕的泥……埋在……地下,即使……你再找……也不會再找着……它的了……”
“不!”英名堅持:“我不信……有志者事不成!只要它還在這裏的話,我,一定會找着它!”
説時又繼續俯身尋找。
小瑜眼見他為要找回這玉佩給慕夫人,不顧風不顧雨不顧傷不顧冷,私下實是深深感動,當下她咬了咬牙,像是下了逼個很大決定似的,遽地,她把傘拋掉,也一起與他俯身於泥濘中尋找!
她竟然為他如此!她竟然為他如此!
英名見狀,眉頭一皺:“你,在幹……什麼?”
小瑜已感到渾身濕冷無比,牙根也開始打顫了,可是她還是為他堅持下去,她強顏歡笑的答:“我……也在找玉佩呀!”
英名定定的看着她,看着她那張真誠的臉,一雙眼睛,也不知在想着些什麼,他猝地冷冷道:“我……與你非……稔熟,你不用為我這種不祥人而找,像你這種嬌嬌女,還是快回房裏高牀暖枕去吧!”
小瑜一怔,不虞他會對自己一番熱誠口出冷言冷語,急道:“不……祥人?英名……表哥,你還認為自己是……不祥的孤星?”
“我從來都是!”英名直接了當的答:“而且,我不但……害了自己親生孃親,也害死……慕夫人……”
“我,雖然會成全慕夫人最後心願,不再在人前低首;但——”
“我也不想再與任何人接近,我已不想再見任何人!”
他這句話説得再也明白不過,英雄雖不再低首,但慕夫人的死,卻給他一個很重很大的打擊,他更深信,自己是刑剋至親的孤星,縱然慕夫人臨終時叮囑他,別要相信自己的命運,但他還是認為自己無法逃出命運……
小瑜聞言,只感到一陣心痛,她不虞這個稍微抬首,目光已能震攝世人的男孩,如今會心灰意懶至此,再者,她還發現,英名在説這番話時,他曾在壽宴時雙目所流露的驚世劍光,竟已消失無影無蹤……
劍,已在他的心中黯然了……
眼前的他,僅是一個再無英雄神采、自暴自棄的——凡人。
小瑜感到萬分可惜,想不到落難的英雄,如同是一柄鏽了的劍,惟是,他為尋回玉佩交給慕夫人的一顆心,她仍是相當珍惜,她道:“很……好!英……名錶哥,既然你認為與我並不……稔熟,不需要……我幫忙,我也不再……幫你……便是了,但,我……相信舅娘在天之靈,也很……希望得回你那半邊玉佩……陪葬,我如今……在此尋找玉佩,只是為了她,並不是……為了你,你——”
“滿意了吧?”
一語至此,小瑜也不待英名回應,已逕自低首在泥濘中努力尋找。
英名默默的瞄着小瑜在雨中纖弱的背影,瞄着她那雙不怕污髒泥濘卻仍然在挖在找的小手,他本已不動的嘴角,遽地微微一翹。
那是一絲感激的微笑。
可惜,小瑜正在全神貫注找那玉配,並沒有看見他這絲笑意……
他也不需她看見。
他只想她不再那樣接近他這個孤星。
然而,某些人對某一些人,總像有某些特殊的緣或吸引力,縱然她和他只得處一歲,縱然他在逃避她,後來,到了許久許久以後,他終於發覺……
他還是無法逃避她。
無法逃避一段欲斷難斷的情。
今夜的雨,不但打在英名與小瑜身上,也打在另一個人身上。
一個此刻正暗暗站在竹林另一個黑暗角、看着英名及小瑜在尋找玉佩的人。
他,渾身也同樣給雨水打得濕得無可再濕,他那頭本來梳理整齊的頭髮,早已散了下來,刺進他的眼睛裏俊臉裏,可是,他的神情卻一點也不頹喪,相反,看見英名一心一意在雨中沒命的找尋玉佩,他的臉反而泛起一絲感動。
因為他孃親總算沒有白死而感動!因為他孃親真的有一個很想她安心而去的兒子!
應雄,他本應高牀暖枕去,何解還冒雨站於此竹林之中?他,為誰佇立終宵?
全因為一個他暗裏極為欣賞的義弟,還有一個玉佩!
赫見他不單渾身濕透,他所披的名貴素白長衣,居然滿是污髒泥濘,他的十根指頭,更赫然盡皆鮮血淋漓,啊?他的指頭為何破了?他的白衣何以沾泥?是否緣於……
他也曾不惜捨棄高牀暖枕,不惜紆尊降貴,在此竹林的另一角落暗暗以十根指頭挖泥找物?挖得他十根指頭滴血?
他到底在找什麼挖什麼?他可已找到了?
他早已找到了!
儘管大海撈針不太可能,他還是把不可能便為可能!他終於在大海中撈得了針!
只見應雄十根淌血的指頭之內,正緊緊握着一件殘舊之物,一件刻着“送給孃親”四字的玉佩!
啊?啊?啊?
他竟然比英名先找着那個玉佩?既已丟了它,他為何又要找它?是否,他不想英名找着它,把它放到慕夫人手中,他才要比他更快找着它?
瞧應雄滿身污泥,想必已在泥中雨中找了很久,他比英名更快找出玉佩,也許因他的傷並沒英名那樣重,只是如今,他看來比英名更落泊,髒得更不堪入目;他的長衣實在太白,他本也是一個含着銀匙出世的人,一個白衣的富家公子,一旦污髒低下起來,更教人惋惜不已。
孰令至此?
然而,應雄似乎一點也不為自己那身沾泥的白衣可惜,也沒有為自己這副狼狽的樣子介懷,他只是緊緊握着那個玉佩,暗暗看着彼端正埋首尋找的英名及小瑜,落寞而又悽然的自言自語道:“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
“孃親,你全下有知,也該看見了吧?”
“我不需任何人認同,更不需‘他’知道我所幹的;孃親,我只要你曉得……”
“你除了有一個可能會成為英雄的義子,也有一個絕不會負你臨終所託的——”
“兒子!”
“孩兒應雄,一定會如你所願,一生……”
“無!愧!於——”
“心!”
悽然而又落寞的呢喃,恍似孤雛悼念慈親的哀鳴,如迄,如訴,可是應雄卻始終未有淌下半滴眼淚。
他只是遽地手中一揚,手中那半截玉佩已挾勁射出,直射向數十丈外英名與小瑜埋首尋玉之地。
接着,他那污髒的白衣身影,便如同一頭孤單的鬼魅般消失於偌大的竹林之中。
消失於漫天風雨中。
是的!他是一頭孤單的鬼!
即使落泊如英名,無論他千般不願,還有小瑜靠在他身畔,與他一起埋首尋玉。
然而應雄,他所幹的一切,他都不用任何人曉得。
他將會在以後整個歷程之中,徹底孤獨地幹他自己認為無愧於心的事……
應雄去後不久,寂寥的竹林,遽地響起了一聲高呼!
英名的高呼!
他終於找到了!
“英……名錶哥!你找到了……那玉佩?你找到了?那……真是太好了!”
小瑜眼見英名手中忽然握着那個玉佩,不禁由衷的為他喜悦,叫了起來,淚,也霎時從她的眸子落下。
太好了!不錯!實在是太好了!只是,倘若英名在找着這半邊玉佩時能細心一點,他或會發現,玉佩之上,其實染着一絲細微得連肉眼也差點看不見的血漬,一絲從一個熱血男兒十根指頭淌出來的血絲……
這絲染在玉佩上的血漬,本在靜靜細訴着一個動人故事,一個關於一個大哥如何為其義弟找回玉佩,找至十根指頭滴血的故事……
可惜,風聲太大,英名的欣喜又太深,雨勢又太烈,英名,並沒有聽見那絲玉佩上的血漬所泣訴的故事,而那絲動人的血漬,也在英名握着玉佩時,瞬間便被暴雨沖洗而去……
宛如一切生死愛恨,也會在茫茫天地、漫漫歲月中褪去。
翌日,當應雄前往臨時為慕夫人所搭的靈堂,欲為他的孃親上香之時,他便發現,慕夫人手中,又再次握着那便邊玉佩,而英名,早已在為慕夫人上第一炷香。
英名乍見應雄,當場如下人般讓開,像是有點慚愧的道:“大……哥,”
“我已找回那……半邊玉佩,”
“希望你能守信。”
他的意思,是希望應雄不會食言,讓他這半邊玉佩伴着慕夫人入土為安。
“是嗎?”應雄只是冷冷的應了一聲,看了看慕夫人手中的玉佩,又斜掃英名一眼,道:“你倒是有點本事!你放心,我不會食言!”
他掩飾得很好,為了成全他的孃親,他一直演得很好。
英名聞言兩眼放光,但應雄隨即又有點不忿的道:“不過你別太早高興!你若繼續留在這裏,我,一定會令你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的!”
應雄説罷再沒看英名一眼,轉身向着亡母的靈柩,忙着為慕夫人上香,就像英名是一堆不值一顧的廢物一樣。
只是,就在應雄背向着英名,為慕夫人上香之際,猝地“滴”的一聲,一顆燙熱的水珠,竟然滴到慕夫人的遺容之上。
燙熱的水珠,像淚,不!也許是真正的淚……
但到底是誰的淚?
或許,是一個十一歲鐵鑄男孩,在亡母身故後忍了多時的一顆淚,一顆義無反顧的淚………
幸而英名並沒有發現,那顆燙熱的淚珠,一直沿着慕夫人的遺容,流向慕夫人的眼睛,驟眼看來,恍似是慕夫人的遺容在流淚。
為一個如她所願能夠無愧於心的兒子……
感極流淚。
而就在這顆淚珠滴在慕夫人慈和的遺容剎那,於慕府外的某個陰暗角落,卻有一雙眼睛,透過慕府的銅牆鐵壁,遙遙看着應雄與英名。
這雙眼睛,充滿了好奇、欣賞,與探究。
他終於找着了他們。
找着了兩個可能成為神話的人。
這雙眼睛,是一個看似很有智慧的眼睛。
一雙能洞悉一切“劍”的眼睛。
一雙“劍”眼!
※※※
舉世盡從忙裏老。
忙碌眾生,日夕為口為家奔馳,從沒有半分喘息。
只是,到得大家忙得差不多的時後,一朝驚醒,總又無奈地發現,自己的一生,已在忙碌中冉冉老去……
就像建成慕府的每一塊磚,也在這五年歲月中歷盡風吹雨打,致令慕府如今的雄偉巍峨,已大不如前。
就像慕府內的每一個人,也隨着五年歲月各有不同變化……
也許,不變的,只有他……
和他!
慕夫人去世後五年……
小瑜輕輕的、隨意的把一朵白色的花插在發上,卻也沒有對鏡自賞,也不知是自信,抑是她從不介意自己的容貌。
她已經十六歲了。
十六歲的她,已出落得臉如桃花,一雙剪水秋瞳,彷彿有訴不盡的思念,思念着一個她很欣賞的人。
當年十一歲的美人胚子,如今已不是美人胚子,而是正正式式、名實相副的美人!
只是,小瑜雖並無照鏡自賞的習慣,她的大姊荻紅,卻仍在今天這個不應照鏡自賞的日子,整妝自賞。
“姊姊,已經日上三竿了,你再不動身,恐怕今夜也無法抵達目的地。”
荻紅卻依舊捨不得離開那面鏡子半眼半分,不耐煩的答:“是了是了!妹子,你怎麼這樣急呢?又不是有什麼大事,今天只是前去‘念妻崖’拜祭舅娘吧了。你也須讓姊姊好好整妝,不然怎麼出外見人呢?”
原來,今天,正是慕夫人亡故的五年忌辰,也是慕夫人的生辰,小瑜早已約好應雄一道前往“念妻崖”拜祭舅娘,這個她一直於心中暗暗敬重的舅娘。
可是,起行的時分,已給慢條斯理的荻紅一拖再拖,小瑜倒是焦慮萬分:“姊姊,你這樣説……便不對了,舅娘當年對我姊妹倆有照顧之德,單是這種恩德,我們每年祭她一次,也是無法報答,有怎能不算是大事?”
荻紅一呆,沒料到妹子會為舅娘駁斥自己,反駁道:“啐!妹子,你倒是情深意重的很!怪不得應雄表弟時常愛與你一起啦!哼!行了行了!大姊這就與你一起去拍應雄表弟的馬屁吧!”
“大姊……”小瑜只給荻紅説得滿臉通紅,更感到自己的姊姊原來並不尊重舅娘,也不尊重自己,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幸而就在此時,一個聲音突然從門外傳進來,道:“荻紅!你既認為拜我亡母沒有什麼大不了!那你就別去好了!”
“好好留下來照顧你的……”
“鏡吧!”
語聲方歇,一道氣勁已把小瑜姊妹的房門轟開,氣勁長驅直進,“碰”的一聲擊在荻紅所照的銅鏡上,登時在鏡面上留下一個強而有力的掌印,猶如在鏡中荻紅的倒影上重重摑了一記耳光一樣!
同一時間,一條人影已掠進屋內,身形之快,竟不待小瑜與荻紅瞧清處來者何人,已一手拉着小瑜的手,挾着她穿屋而出。
然而小瑜絲毫未有半分恐慌,皆因她適才已憑聲音認出來人。
是應雄!
只見挾她掠出房門的應雄,經過五年的冗長歲月,已長成一個英挺不凡、氣宇軒昂的男兒;他高大、灑脱,嘴角總是有意無意地流曳着一種難以言喻的不羈,活脱脱是少女們夢想中的如意郎君。
惟一不變的,是他那頭漫不經意的散發,他那身如雪白衣,和他那雙驕矜的眼睛!
他的眼睛,還是像五年前一樣,彷彿可以看進人的心裏,可是常人卻無法從他的眼睛裏瞧出什麼。
荻紅的叫嚷聲猶在二人身後響着,可是應雄並沒有回頭的意思,只是一直挾着小瑜向前飛掠,簡直是——“郎心如鐵”!
瞧他適才轟在銅鏡上的一掌,與及他此刻向前飛掠的身形,他在這五年之內,武功少説已經倍增,不!也許不僅倍增!他的真正實力,只是未再有機會完全發揮而已。
而他身上所散發的皇者劍氣,也比五年前更濃更重!
小瑜給應雄挾着一直向前進,他和她的身軀如此接近,不由臉上一紅,她問道:“應雄……表哥,你……真的不與我姊姊一起去?”
應雄露出他一貫的倨傲表情,答:“若她真的想去祭我孃親,早便該預備一切,我不需要沒有誠意的人!我只需要——”
“你!”
需要她?小瑜聞言當場窘態大露,應雄一瞄她的窘態,只覺她實在可愛極了,他捉狹地補充:“小瑜表妹,你可不要誤會我需要你什麼!像你這樣醜的女孩,我應雄可還看不上眼!我只是需要你這樣的人與我一起前往祭孃親,因為——你很有誠心!”
她醜?不!她一點也不醜!相反,小瑜正是美得超越了本份,超越了一個十六歲女孩該有的本份,只是她從不自知、自覺自己是個可以絕世的美人,她的姊姊荻紅整天在對鏡整妝,希望自己能好看一點,全因為心中暗暗妒忌自己妹子的驚世豔色。
應雄説她醜,其實是口是心非。
他總是口是心非,甚至乎對另一個他,他也是“口是心非”。
小瑜向知自己這個表哥辭鋒利害,實不知如何應對,唯有顧左右而言他:“是……了!應雄……表哥,舅父今天……會不會與我們一起去拜祭舅娘?”
乍聞這個問題,應雄驕矜的眼睛頓時泛起一絲罕見的惆悵,他答:“他……不來了!他今年也很忙!”
沒錯!慕龍在這一兩年來都十分忙,所以他已經沒有往妻子墳前憑弔兩年有多了。
人間的夫妻情事總是這樣的!慕龍在愛妻死後的第一年,十分思念亡妻慕夫人,第二年,他還是相當思念她,第三年,他仍可以説是忘不了她,但第四年……
他開始有要務纏身,他開始可以為要務而不往拜祭她!
人間的夫妻情愛總是如此。
激情、熱愛總會隨時日如煙飄去。
惟是,慕龍早已告老還鄉,他還有什麼要務纏身?需要他日夕忙碌?
小瑜也不便再行細問,事實上,這段日子,她總見她的舅父慕龍,鎮日與那個鮑師爺在房內,像是商量什麼大事似的,她早覺好奇,卻又想不出所以然來。
應雄似亦不想再談這個問題,岔開話題道:“小瑜表妹,爹既然不去唸妻崖,今日也只餘我和你,你,不怕我會吃了你的吧?”他總是沒半點正經。
小瑜臉上飛紅,搖首:“不!今日不單我和你,有一個人,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亦約了他一起同行。”
小瑜話中的“他”是誰?應雄何其聰明?一聽便知道是誰,他陡地變色:“什麼?你約了他?他竟然答應了——你?”
小瑜温柔一笑:“應雄表哥,你應該知道的,其實這些年來,雖然你一直與他‘貌離神離’,更從沒與他一起前去拜祭舅娘,但他仍有單獨前去拜祭舅娘;他對舅孃的一片心,你應該明白的!我知道他一直都避開你,只是,當我對他説,如果舅娘看見她倆個兒子能夠一起去拜祭她,在她墳前一團和睦的話,那她在天之靈一定會非常高興;你猜他的反應如何?他毫不考慮便一口答應與我們一起去了。”
應雄聽畢冷笑:“是嗎?那你可有問我——到底我喜不喜歡與他這不祥的賤人同行?”
小瑜不虞他的反應會如斯大,唯仍温然答道:“我……相信你會的!縱然你不願與他一起,我猜,念在舅娘份上,你也會希望,舅娘看見你倆一起前去拜祭她而開心,是不是?”
應雄看着他,似又要看進她的心裏,良久良久,他才道:“你,猜對了。”
“看在孃親份上,今次我姑且與他同行一次吧!”
小瑜聞他答應,登時展露歡顏,而就在同一時間,應雄已與她來至慕府大門之前,他們也隨即瞥見了二人適才話中的“他”。
“他”正在門邊靜靜的佇候着。
五年了!他還是和多年前的他一模一樣!
還是靜靜的站在門邊,看着所有人的——生死愛……
恨!
他還是沒變!
除了身材長得與應雄一般高大外,他的神情,仍如往昔一樣,總有説不出、道不盡的沉鬱,更出奇的滄桑。
唯一變了的,是他那誓不抬首的頭;他已經成全慕夫人死前心願,在這五年抬首做人。
只是,抬首與否,對他來説已無多大分別!當年他刻意低首,是因為不想再有人看見他臉上的英雄奇相,那種眼泛蓋世劍光的奇相……
可惜,此時此刻的他,當年曾在他眼中洋溢着的驚世劍光,那種令世人不敢直視的目光,竟爾消失得無影無蹤。
換上的,只是為自己累死慕夫人的無限內咎與悔意。
他的氣概,早已給內咎與悔恨,消蝕得——蕩然無存!
念妻崖,位於慕龍鎮外二十里;傳聞,這是一個殉情的地方。
據説,於唐朝有一才子,清貧乏金,欠缺盤纏上京赴考,空有滿腹經綸,卻是有志難抒,其妻有見及此,不惜揹着愛郎,暗地於青樓當上歌妓,零沽色笑,縱賣藝不賣身,最後亦終籌得銀兩供愛郎上京赴考。
後來,其夫當真高中狀元回來,其妻固然欣喜萬分,深感自己終生所託非人,只是,其妻是青樓歌妓的事,很快就被狀元的同僚得悉,為免令愛郎於人前蒙羞,這個為丈夫不惜犧牲自己的女人,最後亦作出了最大犧牲,於念妻崖跳崖自盡,結束了薄命了一生,也結束了自己與愛郎的夫妻名份,免他給世人恥笑。
他倆的故事,本應就在此曲終人散;有名有利的狀元,想必會續絃再娶,開枝散葉,很快便忘卻一個曾為他當歌妓的亡妻,也羞提這個亡妻。
可惜,這女人實在低估了其夫對她的深情!
其夫得悉她的死訊後悲痛不已,更日夕守於崖邊,不眠不食,希望愛妻的一縷芳魂,能夠回來與他相聚,然而……
一日不見,兩日不見……十五日後也不見!
本應可錦衣美食一生的他,終於在崖上活活餓死了。
筆而,後人為紀念這個為夫不惜犧牲的女人,與及這個對愛妻至死不渝的男人,便把他倆斃命的這個崖,喚作——念妻崖。
典型老套的故事,典型老套的結局,卻永遠又是最令人感動的情之傳奇。
遺憾的是,許多年後的今天,念妻崖上雖立着一個慕龍為悼念慕夫人的墓冢……
念妻的人——慕龍,卻沒有來!
來的只有兩個念“母”的男人!
與及一個思念舅孃的女孩!
走了約半日路程,英名、應雄與及小瑜,終於抵達念妻崖這個傳奇的地方。
時已漸近黃昏,其實若非因荻紅一再拖延了起行時分,恐怕三人早便到了,也不用遲至若此。
暮色漸濃漸重,念妻崖在夕陽之下,益發顯得悽迷纏綿;而崖上慕夫人的墓冢,更是格外孤清。
然而,今日的她已不再孤清了,她一生最牽掛的兩個兒子,竟聯袂前來祭她,探望她。
小瑜誠心的為她的舅娘上了一炷清香,應雄也上了一炷,英名也是;只是,三人雖同時上香,所站的位置卻是相當遙遠。
小瑜就站在應雄與英名中間,把他倆隔了開來。她本不想如此,可是應雄總是像不屑與英名為伍,而英名又總是有意無意的避開他,像是恐怕與他一起,他這個孤星會剋死慕夫人唯一的兒子似的。
想必,他認為自己剋死了慕夫人,再不能連她唯一的兒子也害了……
其實,他又何嘗不怕自己會誤及其他人,包括小瑜;他與小瑜,也是保持着一段距離。
一路之上,他並沒與小瑜及應雄説半句話,只是一直自顧前行,而應雄看來也不屑與他説半句話,他甚至沒有看英名一眼,彷彿此人從不存在。
彷彿,但實情呢?
這五年來,應雄對英名真是“無微不致”,是的!任何一個細微的機會,他都不會放過,他總是毫不吝嗇,出言出力盡情賤踏、奚落英名。
不僅如此,有一次他要外遊,竟還命令英名為他備馬,否則不許他繼續留在慕家,可是,他卻偏要挑揀整個馬槽內最污髒的一匹馬,他要他把馬從頭到尾清洗得點污不留!這種低下的工作,只應該下人去辦,他竟把英名視作下人?
這猶不止!當他躍上英名徹夜為他所備的馬時,居然還刻意掃了英名一腿,把他踢得頭破血流,應雄憎恨英名之情之深,可想而知。
然而,他真的因為其母之死而遷怒於英名?他真的是這樣的人?
慕龍更是利害!他完全已不把英名視作一個人,因為每次他在慕府內遇上英名,總是臉不動,眼不移,渾無反應,全然當作沒看見一個人一樣!
饒是如此,英名卻始終像欠了他父子倆什麼似的,無論他們對他如何不好,他還是逆來順受。
天大地大,一個男兒何處不能棲身?他為何還要留在慕府?還要耽在這個不歡迎他的地方?
也許全因為,他放心不下。
他放不下一個父親,一個用五兩銀買他回來的父親。縱然當年他買他的手段卑鄙,可是,他畢竟也用白花花的銀兩,輾轉為他尋覓命硬的師父,養育他多年。
他也放不下一個大哥,一個本來對他並不怎樣,最後卻因母成恨的大哥;如果留下來繼續默默看顧二人可以報答慕夫人,他在所不惜。
故而,每一晚,當慕龍倦得在書桌上困着之時,總還有一雙無聲的手,如慕夫人在生時一般,悄悄懷着一顆不可告人的孝心,為父親搭上披風……
每一清晨,應雄也會發現,自己的案頭會有一盆燒好的水給他抹臉,這盆燒好的水,本應是給慕夫人的……
可惜,應雄比誰都聰明。他很快便知道是誰的傑作。他並沒有用這盆燒好的水,更總是趁英名偶兒經過的時候,不發一言地在他的跟前潑掉那些水。
他毫不領情!
但,他的心呢?他的心底會否有絲毫觸動?
誰知道?
只有小瑜,一直旁觀者清,一直暗暗把英名為他倆所幹的一切看在眼裏心裏。
她並不怪應雄,她明白應雄喪母之痛,遷怒英名實不足為奇,或許假以時日,他會原諒英名亦未可料。
她只是更為欣賞英名,只因他是一個難得的人。
遺憾的是,這個難得的人,他眼裏難得的蓋世劍光已隨着無止境的內咎而消逝,那是一種她極欣賞的光芒!
因此,今日在舅娘慕夫人的孤墳之前,小瑜暗暗的嚮慕夫人祈求了一個心願:“舅娘,但願你在天之靈,保佑英名錶哥……能早日回覆當年他眼內的光芒,更希望舅娘你能保佑,他兄弟倆……”
“能早日和好如初!”
這便是小瑜一顆芳心唯一的心願,祈願之後,小瑜不由自主的朝站在自己右畔的英名一瞟,只見他正看着慕夫人的墓冢,眉頭深鎖,沉鬱之情更深,他,會否也像小瑜一樣,在心裏暗暗為慕家祈願?
小瑜又不禁回望站於其左畔的應雄,隨即更嚇了一跳,赫見此刻的應雄呆呆看着亡母清墳,神情如同鐵鑄,彷彿正在默默告訴墳裏的慕夫人,他已經對自己的一生沒有什麼心願!
但卻會一生堅守、成全其母對一個義子的心願!
即使如何不擇手段……
祭罷慕夫人後,三人便開始回程,走至半途,卻經過一個距慕龍鎮十多里的市集,時雖黃昏,惟市集上的人潮熙來攘往,買賣不絕,應雄與小瑜對這個市集似乎甚感興趣,只是英名卻是例外,他其實對許多事情都不感興趣,他更不知因何而活。
倏地,本來嘈吵的市集,赫然響起了一個清脆響亮的聲音,高聲呼道:“唏!我早已説過,你相公是沒得救了!你快替他辦身後事吧!不要再來煩我!”
應雄與小瑜聞聲頓覺納罕,不約而同朝話聲所傳的方向眺去,英名卻仍舊漠然。
二人放眼一望,只見市集上其中一個攤檔,正坐着一男一女,那個女的,一看便知是個尋常人家的婦人,而那個男的,卻是雙目失明的中年瞎子,適才的話也是出自其口!
原來!這瞎子是此市集上以摸骨看一生的運程維生的江湖術士,更向有“摸骨聖手”之稱。
那婦人乍聞自己的官人沒救,急得哭了出來,淚下如雨的哀求:“摸骨公!我……相公向來是好好先生,不該會如此……短命啊!而且我們夫婦倆膝下猶有五子四女,我相公……若然死了,你……教我一個寡婦,帶着……九個子女,以後該如何是好啊?摸骨公!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相公吧!”
那婦人哀懇相求,聲淚俱下,狀甚可憐,可是那摸骨聖手卻是一點同情之心也沒有,只是耍手搖頭,兇巴巴的道:“哼!我摸骨聖手雖料事如神,但你以為我真的是生神仙嗎?一年前你官人染上重病,你來求我替你摸骨,以你骨格看你相公會否渡過此劫。當時我早已告訴你,你相公是沒得救了,你不若省回他的醫藥費留待日後之用吧!你偏不聽我説!你瞧!如今我的説話是否靈驗?大夫也説你相公必在十日內病死,嘻嘻!證明我料事如神了吧?喂!你還是趕快回去送你夫一程吧!煩死了!”
那摸骨聖手雖是兇惡,惟那婦人仍是死纏爛打,繼續哀求:“不……!摸骨公!我回去……也只是光睜着眼……看着他死,那我……不若就跪在你跟前,求求你……大發慈悲,試試有什麼方法可以轉運續命,救救我相公吧!我寧願跪在你面前至死……”
小瑜一面看,一面只感到無限悽酸;想不到,世上苦命的人可多着呀!但世上鐵石心腸的人有何其多?就像眼前這摸骨聖手……
那摸骨聖手猶是毫不動情,冷冷道:“呸!轉運續命?你造你的春秋大夢吧!讓我聖手告訴你!命運絕不能變!你相公是死定了!即使你跪在我跟前跪至死也沒用!橫豎我是盲的,看不見你,你儘管跪吧!不過可別忘記我的話,你相公的命運是怎樣也改變不了的!嘿嘿……”
命運真的牢不可變?
正因為摸骨聖手這一句話,惹來了一個不服的人!一個見義勇為的人!
應雄!
應雄遽地排眾上前,傲然對那摸骨聖手朗聲道:“命運真的絕對不能改變?嘿!江湖術士,信口開河!你又知道天機多少?依我看,你只是一個騙飯吃的人吧!這位大嫂,人言豈能盡信?別太傷心!”
那摸骨聖手本一直在為有人向他跪地乞求而洋洋得意,詎料卻乍聞一個十六歲少年的聲音如此揶揄自己,不禁勃然大怒,罵:“乳臭未乾的小子!你懂個鳥?聽你聲音,也只不過是十六上下年紀,老子在江湖替人摸骨之時,你還沒出世呢!你算老幾?老子替人摸骨,代天行命,你敢觸怒我?”
小瑜聽那摸骨聖手如此惡巴巴的,正想勸應雄不要生事,誰知應雄未待她出口,已搶着與那瞎子針鋒相對:“呵呵!你代天行命?很好!本少爺就要看看你如何代天行命!”
説着,應雄霍地伸出自己的右掌,邪邪一笑:“臭老頭!你就摸摸本少爺的掌,若你能摸出本少爺的過去未來,前世今生,令本少爺口服心服,那你就真的是有資格代天行命的人!”
“哼!小子!”摸骨聖手冷哼一聲,自負的道:“你以為老子會怕你麼?老子是真材實料!好!就讓老子摸一摸你!讓我看看你到底是什麼臭口臭舌的賤骨頭?”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益發僵持不下!那摸骨聖手一把摸着應雄右掌,本以為以自己“摸”人無數,一摸便能摸出這小子的賤相,詎料甫摸應雄之掌,他遽地一怔!
他怔住,緣於以其豐富無比的半生經驗,竟無法一摸便探知應雄底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