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色才亮,畢玉麟就起身下牀。他因昨晚之事,實在太以出人意料,自己受神偷萬里飄風萬老前輩臨終重託,為了三入黃鐘別府,聽到陰魔尚師古等人,在密室計議,準備一舉殘滅五大門派,第一個步驟,是全力對付武當,才要自己兼程趕上武當報訊。
那知昨晚第一個趕來武當的,竟是茅山毒指伏景清,舉手之間,殘殺了武當派一宮五觀,五位觀主,就飄然遠引。第二批來的是雙龍堡副堡主獨眼烏龍佟天祿,他親率雙龍四嬌八傑,準備血洗武當。
陰魔尚師古、邙山鬼叟等人,卻反而奉赤城山主之命,趕來馳援,逼使獨眼烏龍知難而退。
赤城山主是“一城三山”之首,聽青陽真人的口氣,此人在武林中,聲望極隆,那麼他就是黃鐘別府幕後主持之人!
由此推想,他之糾合邙山鬼叟、參仙婁老怪、陰魔尚師古、九花娘等這些魔頭的用意,敢情是為了免得他們去和雙龍堡抗瀣一氣,以致局勢更難收拾。
目前,由赤城山主出面,聯合五大門派,對抗雙龍堡,已成定局,萬老前輩聽到的消息,顯系誤會。
散花仙子殷姑姑曾囑自己到九華山青蓮庵去走一趟,那是華山下院,華山半邊老尼就住在那裏,自己也正好把“萬年温玉”送去。
畢玉麟匆匆盥洗完畢,正待跨出房去,只見靜通道人已飄然走入,稽道道:
“宗施主起得好早,昨晚諸多簡慢之處,還望施主勿怪才好。”
畢玉麟拱手道:
“道兄好説,在下尚有事在身,此刻就要告辭,煩請道兄轉報真人一聲。”
靜通道人聞言怔得一怔,作難道:
“昨晚家師吩咐,宗施主遠來不易,務要多留幾日,略盡地主之誼,宗施主莫非嫌小道招待不同?”
畢玉麟忙道:
“真人盛意,在下心領,在下日前因萬老前輩説得鄭重,才兼程趕來,在下實有要事,無法耽擱,還望道兄代為轉達。”
靜通道人見他堅決要走,只好點頭道:
“宗施主既有要事,急放下山,小道怎敢挽留,只是宗施主為敝派之事而來,乃是武當派嘉賓,此事小道作不了主,宗施主請到前面稍坐,容小道稟過家師。”
畢玉麟見他這般説法,只得含笑道:
“道兄説得極是,在下理應向真人辭行。”
兩人走出賓舍,依然回到前面客室,靜通道人向畢玉麟告了罪,匆匆往裏走去。過了好一會工夫,才見一葦子手上捧着一柄古劍,緩緩從屏後走出,朝畢玉麟稽首道:
“貧道聽敝師侄稟報,宗施主尚有要事,不克多事盤桓,貧道代表掌門人,敬向施主深致歉意。”
畢玉麟起身道:
“道長這般説法,在下愧不敢當。”
一葦子把古劍放到几上,抬手道:
“宗施主請坐,貧道還有一事,要向施主請教。”
畢玉麟道:
“道長請説。”
一葦子目注畢玉麟,徐徐的道:
“宗施主上山之時,隨身攜帶的可是屠龍劍嗎?”
畢玉麟點頭道:
“不錯,屠龍劍乃是在下家傳之物,道長何故垂詢?”
一葦子道:
“貧道風聞括蒼異叟宗老前輩,已把屠龍劍傳給二弟子屠龍劍客畢大俠,不知此劍怎會落到宗施主手上?”
畢玉麟聽他居然盤問自己屠龍劍來歷,心頭大是不快,臉色微微一沉,冷笑道:
“在下受人之託,為貴派送訊,至於屠龍劍輾轉相傳,乃是括蒼派門內之事,在下繼承祖業似乎不是貴派該問之事。”
一葦子慌忙打了個稽首,和顏悦色的道:
“宗施主不可誤會,施主遠道傳訊,武當派只有感激,豈敢對宗施主不敬?”他説到這裏,微微一頓,嘆息道:
“只是敝派在多事之秋,數百年來從未發生過的事情,竟會接踵而來,説來慚愧,宗施主上山時交由敝派保管的屠龍劍,已遭歹徒劫走……”
畢玉麟吃驚道:
“什麼?屠龍劍遭人劫走了?一葦子苦笑道:
“宗施主離開解劍坡不久,屠龍劍就被歹徒劫走,負責管理來賓刀劍的敝師侄,也同時遇害。”
畢玉麟想起昨日上山之時,確曾聽到身後慘叫之聲、這人竟敢在武當山奪劍傷人,心中想着,一面説道:
“不錯,在下昨日上山之時,確曾聽到身後解劍坡下,有人慘叫。”
一葦子道:
“敝師侄殉職事小,失落宗施主屠龍劍,關係敝派聲譽至大,是以貧道不得不向宗施先問問清楚,俾追回長劍,親自送還施主。”
畢玉麟雖在聽他説話,心中卻不住的打轉,劫走屠龍劍的,可能是雙龍堡的人,也可能是黃鐘別府的人,因為除了這兩撥人,誰敢在武當惹事?
再進一步説,雙龍堡的人,正在四出找尋自己,黃鐘別府的人,遇到自己,也斷不肯輕易放過:何況屠龍劍是自己隨身之物,雙方的人全都知道,那麼瞧到屠龍劍,自然會順手牽羊取走好讓自己找上門去。一葦子見他只是沉思着沒有作聲,接着説道:
“宗施主請只管放心,屠龍劍既在武當山遭人洗劫,只要武當派一日存在,誓必追回此劍!”
畢玉麟抬頭問道:
“道長可知劫劍的是什麼人嗎?”
一葦子被他問得一怔,一時竟然答不上話來,沉吟了一下,才陪笑道:
“敝師兄昨晚堅留施主,在武當盤桓幾日再走,原想在這幾日之內,盡出武當門人,務必替施主追回失劍,但宗施主身有要事,不克耽擱,貧道也未便挽留……”他説到這裏,微微一頓,伸手從凡上取過那柄古劍,雙手捧到畢玉麟面前,臉色鄭重,續道:
“此劍名曰‘玄武’,乃是敝派鎮山之劍,貧道奉掌門師兄法論,請宗施主暫時留用,一俟敝派追回屠龍劍,再向宗施主換轉,不知宗施主以為如何?”
畢玉麟這才知道他們一再挽留自己,在武當多住幾天,原來就是為了想追回失劍,好向自己交待,此時眼看一葦子神色鄭重,把劍遞來。而且這柄‘玄武劍’,正是武當掌門青陽道人隨身之物,昨晚由小道憧捧在手上,自己見過,聞言慌忙起身道:
“道長且慢,在下有一事請教,不知道道長可肯見告?”
一葦子手捧古劍,愕然道:
“宗施主請説。”
畢玉麟道:
“不知保管刀劍貴派門人,身遭殺害,是傷在何種功夫之下?”
一葦子不假思索的道:
“傷在後腦,頭顱已碎,極似‘琵琶手’、‘鷹爪功’一類陰損功夫所喪。”
畢玉麟道:
“道長可知此類功夫,是屬於那一門派中人的手法?”
一葦子皺皺眉道:
“江湖上練‘琵琶手’、‘鷹爪功’的人極多,貧道也無法説起,只是此人功力極高,決非泛泛之輩。”
畢玉麟伸手從懷中掏出那枚“武當來賓收劍之記”的銅牌,放到几上,拱拱手道:
“道長請向貴派掌門真人致意,目前距北山大會之期,為期已近,此劍乃貴派掌門數十年用慣了的趁手兵刃,還須仗以衞道滅魔,為江湖除害,此事關係武林千百生靈,和正邪消長之機,在下失劍事小,豈敢因私誤公?在下萬萬不能接受。這枚銅牌,也請道長收轉,失劍之事,貴派毋須介意,在下自信終能追回失物,在下告辭了。話聲一説,大踏步朝院外走去!一葦子手捧長劍,聽得目瞪口呆,他沒想到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宗玉,口氣竟有如此託大!
只是人家説的全是實話,北山大會,已在眼前,掌門人用慣的“玄武劍”,如果換上一柄其他長劍,威力當然要差得很多。但以此劍暫時充作賠償屠龍劍之舉,乃是掌門人的意思,自己豈能違拗?他怔得一怔,急忙隨後喊道:
“宗施主請留步!”
畢玉麟藍衫飄忽,瞬息之間,宛如行雲流水,已走出十來丈遠,回身拱手道:
“道長留步,貴掌門人盛情心領,北山大會上再行相見!”
一葦子目送畢玉麟身形遠去,心頭不禁暗暗嘆息,江湖上當真能人輩出,光瞧此人武功成就,已不在自己之下,昨晚連大師兄都看走了眼!
卻説畢玉麟別過一葦子,走出了上清宮,飛步向山下而去,趕到石花街,已是直通毅城的官道驛路。只聽路邊許多人聚紛壇,探問之下,才知離此二十來裏的上新店;昨晚出了人命案子。畢玉麟暗想:你們那會知道領袖武林的武當山上清宮,昨晚一夜之間,不知出了幾條人命呢!
忽然心頭一轉,上新店距武當不過幾十里之遙,雙龍堡和黃鐘別府兩撥人,都是必經之路,莫非這條命案和這兩批人有關?心念轉動。腳下不由加緊,順着大路朝東趕去。短短二十來里路,何消片刻,便已到達出事地點。那是大路左側一片樹林前面,此時正有許多人圍着觀看。畢玉麟擠進人羣,舉目一瞧,現場四周,已用草繩圈起,似在等待官府勘驗。林前一塊大石旁,直挺挺躺着一具屍體。此人約莫四十來歲,看去生前相當精幹,身上穿了一件緊身青綢褂子,下面是一條黑緞札腳長褲,腳穿一雙白絲耳子草鞋,這身打扮,分明是個會武之人,但他並非雙龍或黃鐘別府的人!
但他渾身沒有絲毫血跡,畢玉麟目光何等鋭利,一看之下,便已判斷致命傷痕似在右胸,因為那人右胸衣襟微陷,傷在內腑,出手之人,用的可能是左手……
他想到左手,心中陡然一動,雙龍四嬌的“飛花手”,正是以左手手背拂入,女子身材較低,隨手拂出,所取部位,正好和此傷勢,大致相近!
這人怎會無緣無故喪在雙龍四嬌手下?忽聽身後不遠,有人低聲説道:
“金老師傅,這人到底傷在什麼地方?”
另一個人只口中“唔”了一聲,壓低聲音,急急的道:
“李老弟咱們走!”
畢玉麟回頭瞧去,只見一個五十來歲鏢頭模樣的人,回身擠出人羣,似乎走得甚是倉猝。他身後跟着的是一個二十六八的青年漢子,全身勁裝,腰間還跨着一口單刀,敢情是一位初出道的鏢師。畢玉麟從那老鏢頭的只瞧了一眼,便匆匆退出的神情瞧去,他準是認識死者,而且還有點談虎色變模樣,心中一動,也緊緊跟着兩人走出!
那青年漢子,跟在老鏢頭身後,問道:
“金師傅,這人是誰?你認識他嗎?”
金師傅擠出人羣,皺皺眉頭,低聲道:
“李老弟,咱們走江湖的人,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不論瞧到什麼,別多管閒事。”
那被叫做李老弟的青年鏢師,似乎不服的道:
“金師傅,你金刀劈風金三爺在江湖上闖了二三十年,見多識廣,小弟只不過問你一聲,這人是誰,你就好像要惹到身上似的,難道死了的人,還會起來吃人不成?”
金刀劈風金三爺一張老臉,微微一紅,回頭向四下一瞧,除了中年文士打扮的畢玉麟遠在數丈之外,其餘的人,似乎誰也沒有注意自己,這才摸摸下巴,輕聲道:
“李老弟,你當這人是誰?”
青年鏢師直着眼道:
“這人是誰?”
金刀劈風口頭低嘿一聲,道:
“這人在甘陝大大有名,是……”他又朝四下瞧了瞧,道:
“隴中雙鳥,李老弟總聽令尊説起過吧,嘿嘿,他就是夜鷹杜天九,奇怪,他們很少進關來的,怎會……”
夜鷹杜天九?”
青年鏢師急急問道:
“他是死在仇家手裏的?”
金刀劈風邊走邊道:
“誰知道,據我看來,他身上不見絲毫血跡,八九不離十,是被內家重手法震傷內腑致死。”
青年鏢師好奇的道:
“金老師傅,這裏離武當不遠,會不會是……”
金刀劈風急忙攔道:
“李老弟,咱們該起程了,別耽誤了鏢期。”
畢玉麟遠遠瞧去,果然前面路旁,歇着幾輛鏢車,車上插着“襄陽李氏鏢局”的旗幟。
敢情他們被許多看熱鬧的擋住去路,生怕出事,才過去瞧瞧的,這時一老一少兩位鏢頭,回到車前,就立即啓程。畢玉麟也聽人説過隴中雙鳥的大名,那是兩個兇名久著的殺墾,在甘陝一帶,只要提起雙鳥,連小孩都會止住啼哭,不知怎的會死在這裏?
畢玉麟只在心中略為打了一個問號,便自丟開,因為這和自己並無多大關連,放開腳步,循着大路往東奔去。第三天中午時分,途經棗陽,畢玉麟因身邊有吟香留下的一袋金子,盤川不慮匱乏,是以沿途遇上較大城鎮,他都要在茶樓酒肆,停上一停,以冀尋訪失蹤多年的父親下落。這天,到了棗陽,自不例外,在大街逛了一轉,信步走近一家酒樓門前,正要走入!
瞥見從大門中走出兩個漢子,低低説了二句,便各自分開,一個朝東,一個朝西,匆匆而去!
畢玉麟和兩人擦肩而過,一看之下,便認出這兩人正是段珠兒的四叔段成德、五叔段成業,也就是十三年前和自己父親同時失蹤的大師伯成弼的四弟五弟。畢玉麟只在他們打自己身邊過去之際,隱約聽到段成德似乎説了句什麼“二更在城西”。因兩人話聲説得很低,而且走得極快,等到回過頭去,兩人已各自走出老遠。“相公請登樓雅座……”
酒樓門口,款待客人的夥計,一眼瞧到畢玉麟走近門前,忽然停步,早就滿面春風的迎着上來!
畢玉麟只好身不由主的跨進酒樓大門,朝扶梯上走去,登樓一瞧,樓上食客已佔了八成以上的座位,鬧哄哄的人聲喧譁。此時早有樓上的夥計,迎上前來,領到靠窗不遠的一處座頭上坐下,畢玉麟隨例要了幾式酒菜,心中直是打轉,暗想:段成德和段成業,同在棗陽出現,同在一處酒樓進餐,何以要低聲説話?何以要匆匆分開?何以要在分手之時,説什麼“二更在城西”的話?莫非他們有什麼事情,恐怕引人注意,才另約地點,在人前故作互不相識之狀?
突然畢玉麟想起自己和珠兒離開段家莊之日,段成業曾説稍事摒擋,也要到江湖上走走,查訪他二哥的下落。那麼他們兄弟兩人,方才行色匆匆的走開,約在二更城西的話,莫非大師怕已經有了下落?
只要找到大師伯,自己父親也就有了下落……
正在沉思之際,店夥已送上酒菜。畢玉麟因尋父之事,眼前露出一線曙光,心頭大是興奮,一邊吃喝,一面就朝四周打量,但這一打量,忽然發現許多人正在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而且語聲極輕,生似怕人聽到一般!
畢玉麟覺得好生奇怪,仔細一聽,這些人口中説的無非是什麼南大街王員外女兒啦、西橫街李舉人的妹子啦,都是在談論人家閨閣私隱。畢玉麟不願多聽,匆匆吃飯,會過了帳,便自下樓,信步朝城西走去,在四面逛了一轉,只覺這裏距大街較遠,地方也較為冷落,高樓節比,差不多全是縉紳人家的府第。畢玉麟在靠近城西的一條橫街上,瞧到正好有一家高升客店,這就大踏步走了進去,店夥一見進來的是位讀書相公,那敢怠慢,迎前哈腰道:
“相公是住宿的,小店後院,房間寬敞,地方清潔,沒有閒雜人等進出,相公讀書人,喜歡幽靜,那是最適合不過了。”
口中吩叨着,邊説邊讓,引着畢玉麟往後進走去。畢玉麟舉目一瞧,這後院五間兩廂自成院落,果然相當清靜,因此時不是投宿的時候,還空着許多房間,只有左右兩廂,住着客人。左廂房間敞開,似有人影!不!一個沙啞聲音,哼着:“我……好……比……籠中……
鳥……裏格弄格咚!”他敢情聽到腳步聲音,接着叫道:
“夥計,快替我衝點開水,潤潤喉嚨!”
夥計連忙笑道:
“是、是,小的就來!”
那人哼了一聲,依然唱着:“我……好……比……籠中……鳥……”
右廂、房門緊閉,敢情那位客人,正在就寢。店夥推開左邊一間上房,讓畢玉麟走入!
一會功夫,打上臉水,一壺清茶,身子還沒退出!
只聽左廂那人大聲叫道:
“夥計,你再不送水來,我嗓子更不行啦!”
店夥連房迭應道:
“是、是,老爺子,小的馬上就來,馬上就來!”
“他朝畢玉麟笑笑,匆匆奔出。那人喝聲才落,又哼着他那句:“我好比,籠中鳥,裏格弄……”
畢玉麟暗暗好笑,這人當真是個戲迷,這般半沙不啞的嗓子,哼來哼去,就是這麼一句,當下也不以為意,自顧自洗了個臉,端起茶碗,才呷了兩口!
左廂那人又哼了起來!“我……好……比……”
“砰”右廂房門啓處,一個帶着蒼老聲音的尖嗓子喝道:
“什麼人,哼個沒完。要命的,就閉上你鳥嘴!”
畢玉麟聞聲瞧去,只見左廂門口,站着一個瘦小老人,身穿一襲竹布長袍,臉上隱現怒容。
“啊!啊!”左廂那人,哼到一半,探頭“啊”了幾聲,慌忙走將出來,朝右廂瘦小老人陪笑拱手道:
“冒犯、冒犯、老朽昨晚看了一出‘揚延輝,坐宮院”,一時興起,想吊吊嗓子,驚吵了大駕。”
這人也是一個老頭,五十來歲,瘦長個子,生得臉色蒼自,兩眼眯成一條細縫,嘴上留着兩撇鼠髭,頭戴瓜皮小帽,身上穿上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活像一個走江湖的賣卦先生,説話當中,還夾着戲詞。右廂那個瘦小老人,喉間微“嘿”一聲,右手漫不經心的屈指彈了下,返身往房中走去。這下大出畢玉麟意外,左廂那個瘦長老頭,只不過一時興起,隨口哼上兩句,最多隻是擾了對方的午睡,也罪不至死,這瘦小老人居然出手毒辣,一下就點了他胯下“氣海穴”。要知“氣海穴”,乃男子生精之源,為一身之主宰,如被點破,重則當場殞命,輕則一月而亡,異非死得冤枉?由此看來,右廂那個瘦小老人,決非善良之輩。
尤其雙方相隔,少説也有七八丈遠近,他居然不動聲色,隔空虛彈,認穴奇準,此人一身武功,在江湖上已屬罕見,不知究系何等人物?心中想着,立即邁步踱了出去。左廂那個瘦長老頭,被人暗下毒手,在身上做了手腳,還懵然不知,一眼瞧到畢玉麟也隨着踱出房來,只當自己隨便哼哼,把後院的客人,全都驚攏了,連忙雙拳一抱,陪笑道:
“該死、該死,老朽把兩位都驚吵了!”
畢玉麟還禮道:
“老丈好説,在下剛投店,只是在院落中走走。”
説着故意拍拍長衫下襬塵灰,暗運真氣,朝瘦長老頭“氣海穴”上輕輕了拂,解開他被點穴道。瘦長者頭那知自己從死裏逃生,依然一無所覺,呵呵笑道:
“相公真是好人,讀書人就是這樣,喜歡負着雙手,踱上幾步,咱們跑江湖的人,那有這種閒情逸致?就像老朽,沒生意的時候,呆在房裏,除了喜歡哼上兩句,不然就是蒙被大睡了。”
畢玉麟聽他還自稱是跑江湖的,連中了人家暗算都不知道,心中暗暗好笑。那瘦長老頭接着又道:
“老朽連相公尊姓大名,都未請教。”
畢玉麟道:
“在下宗玉,老丈呢?”
瘦長老頭忙道:
“不敢,賤姓葛,葛天氏的葛,草字雲從,風從虎,雲從龍的雲從兩字。”説着抬頭朝畢玉麟臉上,一陣打量,鄭重的道:
“宗相公請恕老朽直言,相公臉上日角晦暗,明堂不顯,氣色未開,主場屋不利,少年時功名無望,這好比是浮雲蔽日,難見青天,咳、咳,古人有兩句詩,那是……那是‘總是浮雲蔽日角,長安不到使人愁,”。畢玉麟暗“哦”一聲,原來他是看相先生,這就笑了笑道:
“老丈説的是唐代大詩人李白登金陵鳳凰台的結局,那是‘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葛雲從連連點頭道:
“對、對,‘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宗相公終究不愧是讀書人,肚子裏裝滿詩文,隨時隨地拿得出來。”
葛雲從似乎越説越有興頭,不讓畢玉麟開口,呵呵大笑了一陣,接着又口沫橫飛的道:
“哈哈,這叫做三句不離本行,老朽把它説成了‘浮雲蔽日角’,其實相公倒真是浮雲掩蔽了日角,只要臉上晦色一開,所謂拔雲霧見青天,相公骨格清奇,定可連捷南宮,名動四方。”畢玉麟聽得好笑,自己臉上,塗抹着易容劑,面色自然略帶晦暗,一面連忙拱手道:
“老丈見解高明,在下多多承教。”
葛雲從紅光滿臉,似乎還想再説,但他偏頭瞧瞧天色,忽然“啊”了一聲,朝畢玉麟拱手道:“老朽此刻還有點小事,要出去一越,回頭再和宗相公詳談吧!”
畢玉麟笑道:
“老丈儘管請便。”
葛雲從匆匆口房,挾了一把雨傘,三腳兩步的往店外走去。畢玉麟回到房中,一直注意右廂那個瘦小老人的動靜,因為那人出手陰毒,而且武功極高,決非善類,也決非尋常之人。但對房那瘦小老人,自從方才向葛雲從暗施殺手之後,又關上房門,大睡其覺,始終沒有露面。天色漸漸昏黃,店夥掌上燈來,畢玉麟吩咐他把晚飯開到房中食用,飯後、獨自在牀上養神,過了一會,院落中響起一陣重濁的腳步聲!
“我……好比,籠中……鳥……”那是看相先生葛雲從的聲音,他口中依然哼着那幾句調兒,只是聲音已哼得極輕,敢情他從外面喝了幾杯酒回來,有點頭重腳輕的模樣,才一進門,又大着着舌頭,高聲喊道:
“夥計沖茶,我要潤潤喉嚨!”
一更過後,前院人聲漸寂!
畢玉麟等到將近二鼓,才悄悄下牀,推開後窗,一躍而出,略一吸氣,悄無聲息的縱上屋頂。縱目四顧,大街上夜市未散,還有疏疏落落的行人,沿街人家,也隱隱透出燈火。只有偏西一帶,許多高大樓房,大户人家,倒反而一片漆黑,除了遠遠聽到大吠,似乎已全人睡鄉!
城西,就是這麼點地方,已盡在眼底了,段成德口中説的“二更在城西”,又在那裏?
畢玉麟要待縱身撲起,但不知朝那裏去好?漫無目的,總不能挨家去找。他靜靜的站了一會,暗想:城西地方冷落,除了幾條橫街,差不多都是有錢人家的宅第,段氏兄弟約在城西,莫非就在那些高樓巨宅之中?自己與其怔怔的站着,不如到那邊去瞧瞧。心念一轉,立即長身掠起,施展“萬里飄風”身法,竄房越脊,一路飛掠過去。時間快接近三更了,城西這一帶,靜寂得宛如半座死城!
畢玉麟仗着一身精純內功和卓越輕功,在這星月無光的黑夜裏,恍如一縷輕煙,飄忽而過。
這等於是盲人騎瞎馬,到處亂闖!一個更次過去,連段成德和段成業兄弟兩人的影子,都沒瞧到。遠遠打更人“篤當、篤當,篤篤噹噹噹,打過三更!
瞥見遠處屋頂,嗖的飛起一條黑影,身法輕靈,像浮矢掠空般,朝一家花園圍牆中瀉落!
畢玉麟心中一喜,慌忙吸了一口真氣,雙足點動,人如離弦之矢,浮空橫掠,迅疾無比朝那家花園中趕去!
這真是一瞬間之事,身形堪堪飛落牆頭,前面那條黑影,業已在園中一座樓房之間,一閃而沒!
樓房中還隱隱透出燈火,窗口有一個十八九歲的美貌女子,披着一件鬥蓬,正在燈下閲書!
不!就在這眨眼工夫,燦光搖曳,那美貌女子前面,忽然多出一個身穿天藍長袍,玉面朱唇的俊俏少年!
畢玉麟瞧得一怔,原來這條黑影,竟然並不是段氏兄弟,但此人自己也極熟悉,他正是“一城三山”之首赤城山主丁百陽的兒子丁好禮!
心知追錯了人,正待返身退出!那知就在此時,房中情勢已變!
原來就在丁好禮驟然現身之際,那美貌女子霍地後退一步,披在身上的鬥蓬忽然一掀,露出一身勁裝,雙腕翻處,兩柄雪亮的繡騖刀,寒光急閃,奇快無比朝丁好禮胸前刺出,口中喝道:
“淫賊,你死有餘辜!”
“哈哈!”丁好禮微微一怔,身子一側,反臂拍出一掌。只聽“拍”的一聲,一下拂中少女右碗,一柄雪亮的繡騖刀,被震脱手,“嗆啷啷”墮落樓板,那勁裝少女疾退兩步,右腕垂下,雙目淚水盈睫,顯然受傷不輕!
這一下,真如電光石火,目不暇接,就在少女身軀疾退,了好禮俊目一斜,右手中食兩指驕處,正待朝少女點出!
房中同時閃出三個人來!中間一個、是五十來歲的老者,手提一把八卦刀,滿臉怒容,一雙眸子,精光炯炯,神定氣足,大喝一聲:“淫賊爾敢!”
揚手打出西支丟手箭,勢勁力足,直奔丁好禮前胸!
另外兩個,正是自己要找的段成德和段成業!
段成德手上握着一根齊眉棍,身形閃出,一個箭步,搶到勁裝少女身側。段成業也手握長劍,躍近窗口,似是意在截斷來人口身朝窗口逃出的機會。畢玉麟聽他們口口聲聲叫丁好禮“淫賊”,一時弄不清這是怎麼一會事?自己身在牆頭,容易被人發現,這就斜斜飄起,飛掠上臨近一棵大樹,但目光卻一瞬不瞬的瞧着樓中動靜。只見丁好禮左手一抬,食指和中指挾住一箭,無名指和小指挾住一箭,俊目掃動,瞥了老者一眼,冷冷的道:
“瞧不出你倒是正宗少林手法!”
“喀”的一聲,兩支短箭,立時折成了四截,落到地上!
樓中四人見他手上功夫,如此了得,不禁相顧駭然!那老者臉色鐵青,沉聲道:
“不錯,老夫荀壽生,閣下總聽人説過吧?”丁好禮敞笑一聲,道:
“原來還是少林南派的俗家掌門,穿雲箭荀師傅,哈哈,真是見面不如聞名!”
畢玉麟也聽人説過穿雲箭荀壽生的名頭,不由朝老者多打量了一眼。那荀壽生眼看自己報出萬兒,對方一臉漫不在乎的神氣,不由怒火從心起,大聲道:
“閣下高姓大名,是那一位門下?”
丁好禮一雙目光,斜斜瞟了勁裝少女一眼,漫應道:
“小生姓丁,你老兄有何見教?”
荀壽生喝道:
“地方上三天之中,接連發生了四起採花案件,聽大家竊竊私語,説什麼南大街王員外的女兒、西橫街李學人的妹子,原來城中連續發生了採花案件,丁好禮原來競是這等下流淫徒!丁好禮聞言仍然漫不在乎的朗朗一笑,道:
“你們設下美人局,原來就是為了此事,這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聖人尚且説食色性也,小生逾東牆而摟處子,憐香惜玉一番,正是人之常情,你老兄也未免小題大做。”
他把“逾東牆而摟處子,憐香借玉一番”,這兩句話,故意説得聲音極響,一雙俏目,朝勁裝少女勾去!
勁裝少女粉臉一紅,又羞又氣,正待發作!
穿雲箭苟壽生瞧他當着自己,還敢出口輕薄,調戲愛女,大喝一聲:“狂徒住口,老夫倒要瞧瞧你何所憑恃,膽敢在棗陽地面上,為非作歹。”
丁好禮敞笑道:
“棗陽也不見得就是你姓荀的天下,小生正因你們狗咬耗子,多管閒事,心中不大痛快,大家手底見見真章,那是最好沒有,小生要是落敗了,立時拍手就走。”
段成業冷哼道:
“小子,你還走得了嗎?”
掌隨聲發,揚手朝他後心拍去!
那勁裝少女,正是穿雲箭荀壽生的獨生女兒荀慧珠,從小跟隨乃父,學了一身武功,從未用過。方才第一招上,就被丁好禮拍落繡鸞刀,心頭大是不服,掌心暗暗扣了三支鋼針,一付躍躍欲試模樣。但他因父親人稱“穿雲箭”,箭無虛發,方才兩支丟手箭,都被淫賊輕描淡寫的伸手挾住,是以站在一旁,準備伺機而發。此刻一見段成業揚掌拍去,這一機會,那肯放過,纖手揚處,同時打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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