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程子云收起兩件東西,也閉目養神,一等天亮便自起身匆匆梳洗,略進飲食,換上出客衣服,吩咐左右備馬徑向六王府而來。到了門前,才只辰牌時分,他既不投帖,也不遞送手本,只尋着門上一位輪值三爺便道:“在下山東程子云,現有要事,要見王爺本人,相煩進去通報一聲。”
那位門上三爺,原因門上大爺在私宅尚未前來,權代司閽,一見程子云,只穿了身便服,活像一個打秋分的窮儒,又像一個求差謀事的候差小官兒,不由瞪起眼睛道:“你弄清楚了,這一清早來到底找誰,這兒是王府,可比不得會館客棧裏,愛找誰就找誰,別弄擰了,來可容易,去卻不方便咧。”
程子云不由冷笑道:“你在這兒當了幾天差咧?你們王爺平時就這樣教導你應付賓客嗎?老實説,俺此來便是為了要見你們王爺,你只進去回一聲,王爺如説不見,俺拍腿便走,再要打算請俺來,那可不太容易咧。”
那位三爺不由心頭火起,正説:“你這窮酸,大概也許是瘋了,竟敢一清早就來王府門前吵着要見王爺,既無手本,又無簡帖,天下有這個規矩嗎?”
旁邊卻驚動了府中一位老僕,一見來客這等口氣,心知有異,連忙喝退那位三爺,一面賠笑道:“您貴姓,既有要事見咱們王爺,不妨先對在下説明,容我再設法轉報如何?”
程子云冷笑道:“俺姓程,叫程子云,現有機密大事,非面見王爺本人不可,因事在急迫,來得倉猝,所以不及攜帶名帖,既您可代為轉報,便請説一聲,齊魯狂生程子云來拜便行咧。”
那老僕聞言又躬身道:“原來您是打從山東來的,既如此説,且請門房少坐,容我先行稟明總管,轉報上去便了。”
説罷,便向門內走去,程子云無奈,只有在門房裏先坐下來,等了好半會,方見一個四十多歲道裝打扮的人笑着走出來道:“哪位是山東程爺?咱們王爺現因奉旨閉户讀書,暫時不便延見賓客,所以特命貧道鬱天祥先行接談,且先請到客廳落座如何?”
程子云一聽允祀竟不延見,不由心中不快,但見來人便是江湖知名的鬼影兒賽管輅鬱天祥,便也把那副寬邊墨晶眼鏡一除笑道:“原來足下竟是賽管輅鬱道爺,俺倒一向神交已久,卻想不到會在這裏相見,真幸會得很。老實説,俺本來因為有一件大事,要稟明六王爺,既不便延見,便管他去。不過既然遇上您,卻又不得不稍留一會了。”
鬱天祥也把手一拱大笑道:“貧道對於程師爺也久仰得很,但聞得程爺現在十四王府,榮膺西席,今日怎麼有暇來見敝居停,是不是十四王爺有話煩程爺來此轉達嗎?”
説着,一擺手,便肅客入內,程子云一面謙遜,一面笑道:“鬱道爺,您真是料事如神,實不相欺,俺雖一介落拓狂生,卻無求於大人先生,便現在鷦寄十四王府,也只因為敝居停多方邀約,固辭不獲,才勉強留在那邊。今日雖然踵門求見貴居停,卻實非有事相干,炫玉求售一流人物咧。”
鬱天祥一面把程子云向裏讓,聞言不禁暗想:“我早知你在十四王府自居諸葛亮咧,要照這麼一説,不是分明在上門罵人嗎?少時,如果話風不對,我要教你見着王爺才怪。”
但表面上,仍然笑臉相迎道:“誰不知道程爺向來清高絕俗,便咱們王爺也有個耳聞,焉有以尋常賓客相視之理,不過目前實因奉旨閉户讀書,不便延納,所以才命貧道代見,決無他意,程爺這麼一説,倒反誤會了。”説着,相攜穿過中門,走向大廳坐下,左右獻茶之後,又道:“那麼程爺此來,一定是銜有十四王爺之命了,但不知為了何事,能先告貧道,代為轉達嗎?”
程子云看了一笑.又一抬鼻上眼鏡道:“其實此事也值不得一提,俺此番前來,也不過奉了敝居停之命,給六王爺送來兩件東西而已。俺本想在面見六王爺之後,略微陳述幾句便自回覆敝居停,想不到事情竟這樣不巧,恰好遇上六王爺奉旨閉户讀書不能見客,那隻好敬煩鬱道爺代呈了!”
説罷一晃腦袋,從身邊掏出那扳指和睡鞋笑道:“東西並不稀罕,不過敝居停既着俺送來,總要討個回話,俺便只有重託您咧。”
鬱天祥一見那兩件東西,睡鞋雖然不知是誰的,那翡翠扳指卻認得,分明是允祀之物,不由心中大吃一驚,再把昨夜之事連着一想,已經料到幾分,忙道:“程爺既是銜十四王爺之命而來,又送有東西,那又不同咧,既如此説,且容貧道親自稟明咱們王爺再説如何?”
説着,攜了兩件東西,又向程子云道:“程爺且請少坐,貧道去去就來。”便向屏後轉身而去,程子云一面道:“您請治公,俺是一切拜託咧。”
一面暗想:“不怕你再是一位王爺也少不得先教你吃俺一驚,少時不怕你不出來向俺賠話。”想着,便如應考時做了一篇好文章一般,竟自得意得要跳起來,不住價搖頭晃腦,捋着頷下虯髯,暗算着,如果允祀出來,應該如何答話。想不到,等了好半會,卻不見允祀出來,連那鬱天祥也不見再來,心方詫異,大出意料之外,忽見兩名帶刀護衞,率領着十幾個短衣護院把式,一齊湧進來,大叫道:“哪裏來的光棍,竟敢冒充十四王府門客,來此圖謀不軌,那就難怪本府迭次出事咧。”
接着,為首一人,提刀喝道:“姓程的,這是你自投羅網,卻不能怪人咧,是識相的趕快束手就縛,聽候咱們王爺發落,至多不過送你到步兵統領衙門內去走一遭,如果再打算拒捕,王爺有令,那可是格殺勿論咧!”
程子云這一來更大出意料之外,不禁愕然,但略一躊躇,便將兩手一背,站起身來,哈哈大笑道:“這本來是俺錯咧,既然六王爺要拿俺當冒充十四王府賓客的光棍辦,那事情就更好辦咧。俺本來死且不懼,何在乎一綁?不過俺是有話在先,要送就得請你們王爺送到刑部去,步軍統領衙門這場官司還不夠打的咧。”
那兩名護衞和護院把式,哪裏肯聽他這一套,立刻一擁而上,將他反剪了,後面站上三五個人用刀押着,又停了一會,方見允祀,穿着一身親王服色,由三四個精壯把式各挾刀劍簇擁着出來,在大廳上首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鐵青着臉大喝道:“這北京城裏乃系輦轂之下,豈容大膽棍徒這等橫行不法,竟敢鬧到我這王府內來,你們還不趕快把他押上來,聽候本藩訊明,再為發落嗎?”
左右一聲吆喝,方待將程子云押轉身來,他卻來得老到,更不待人押,立刻把頭一掉,冷笑道:“王爺在上,請恕俺無辜被縛不能行禮咧。俺乃十四王府西賓並非假冒,本身也大小有個功名,便此番來此,亦系奉命而行,您怎麼竟這等待俺?土可殺不可辱,如再橫加侮辱,那俺可對不住,要冒犯咧。”
説罷,雙手一掙,所縛繩索立刻寸斷,左右護衞和護院把式見狀不由全是一驚,各自挺刀而上,程子云又大喝道:“俺自有話向王爺論理,絕無相犯之意,只要誰敢動手,那便説不得只有流血五步,伏屍一人咧。”
説罷面對允祀,卓然而立道:“王爺有什麼話要問,俺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要您仗着人多,打算辱俺,那俺可只有拼得此身,和您同歸於盡了。”
允祀見狀不禁驚得呆了,半晌説不出話來,那些護衞護院,更倒退了三四步,只擎刀在手,卻不敢上來。正在這個時候,忽見那鬼影兒賽管輅鬱天祥,倏然袖着一對青銅判官筆,垂着大袖,從屏後轉出來笑道:“程爺乃東魯奇土,王爺何必相戲?有事且請落座,再為細淡如何?”
説罷,一揚右手判官筆,先在允祀面前站定,接着向各護衞和護院把式喝道:“王爺不過-時和程爺遊戲,你們怎敢當起真來?還不趕快退下去,只管弄這排場打算嚇誰?憑你們這些人也夠得上和程爺遞爪子嗎?”
接着又向程子云笑道:“貧道適因有事,遲來一步,險些兒讓程爺誤會咧。實不相欺,適才咱們王爺一聞程爺來此,便想親自迎接,只因素欽您的內家功夫着實驚人,又是藺相如毛遂-流人物,所以打算試一試您的功夫和膽量,才故意布出這個場面來,想不到您卻真個説出要流血五步伏屍一人的話來,要不是我恰好趕來,那不是極大的笑話嗎?”
接着又笑道:“如今程爺的膽量算是已經見過了,貧道打算趁此機會再請教您一兩手功夫如何?”
允祀驚魂甫定,也勉強笑道:“適才唐突,還請恕我冒昧。”這才能站起身來,閃向鬱天祥身後。
程子云見狀哈哈大笑道:“俺還真想不到王爺和鬱道爺竟對俺如此看重,這倒又是始料所不及了,不過俺雖魯莽,總算心中還有方寸,萬一適才稍微慌張些,竟上犯王爺,那此刻便難説咧。”
接着又向允祀道:“王爺但請放心,不必閃避,如果俺適才稍微想放肆一點,不等這位鬱道爺出來,早已冒犯呢,還容您走嗎?”
説罷雙掌一分,轉向鬱天祥道:“咱們今天是打開窗子説亮話,俺此番奉命來此,原無惡意,只不過為了敝居停和六王爺兩下的安危得失而已。真要有不利於六王爺的話,那昨夜來的人,帶回去的東西,便不是那扳指和睡鞋咧。您打算如何見教,快請説罷,假如打算借這一兩句話,讓六王爺退避一下,由您鬱道爺來拿俺,那可用不着費事,俺還是那兩句話,只不見辱,不妨就此送俺到刑部去一趟,真要動手,那可犯不着咧。”
鬱天祥不禁有點面紅耳赤,只得老着麪皮,一擺手中雙筆笑道:“貧道實欲藉此向您求教一兩手,並無他意,不過程爺適才所談之事,少停也須從長計議,且請先略見些意思如何?”
程子云微皺雙眉,又一抬手大笑道:“如此説法也好,反正俺來是客,自應事事由東,一切但憑尊意便了,不過俺適以禮來此,實在絕未想到六王爺有命道爺見教之意,所以除這雙肉掌而外,卻手無寸鐵,您打算如何賜教咧?”
鬱天祥臉上又是一紅,揣起雙筆道:“程爺但請放心,貧道這對判官筆雖然日常不離身邊,還不一定仗它來向您求教,既如此説,我便也以徒手與程爺一試功夫深淺便了。”
説罷,又微笑道:“這廳房地窄,未免施展不開,且請到外面院落當中,讓我一開眼界如何?”
程子云一捋頷下虯髯道:“俺早已説過咧,俺既到此,自當一切如命,便六王爺願否作壁上觀,俺也隨便,決不相強,這須不是鴻門筵,卻用不着再懼俺居心叵測咧。”
説罷,略一回顧,身子一側,便斜竄出去二三丈遠,在院落當中卓然而立。鬱天祥只在允祀耳畔説了兩句,便也一個燕子穿簾,縱到院落裏面,把手一拱道:“程爺,今日之事,不過偶爾遊戲,雙方點到為止,還請相讓一二。”
接着道了一聲“請”,便使了一個金鶴獨立架式,蓄勢以待,程子云聽了笑道:“久聞道爺素以綿拳和擒拿點穴工夫名震江湖,獨步一時,這還請相讓一二,應該俺説才對,您為什麼反客氣起來?”
説着也一抱拳道聲“請”,右手一起,推窗望月,只虛晃了一掌,左掌向上一翻,護住胸前,卻不再進招。鬱天祥見狀,右手一併二指,雙龍戲珠,便取程子云雙目,口中卻説道:“既承相讓,貧道便放肆了。”
程子云左手向上-伸,便取鬱天祥手腕,鬱天祥倏然收回右手,身子一轉,立刻使動三十六路擒拿法,向程子云逼將過來。程子云拆過三五招之後,心知來人雖然不弱,但自己還能對付,料他決非前晚那人,立刻手法一變,反逼了過去。鬱天祥一見程子云掌法大變,竟是內家宗派,更加不敢大意,處處小心應付,這一來更落下風。那允祀在兩人初交手時,便由兩名護衞持刀侍着在滴水檐下觀戰,見狀連忙高叫道:“二位且請少歇、聽我一言。”
鬱天祥聞言立即跳出圈子,把手一拱笑道:“程爺果然名不虛傳,貧道佩服之至,現在王爺既命停手,我原説過,彼此點到為止,便恕不再陪咧!”
程子云也猛一收招大笑道:“俺這點粗淺功夫,怎當道爺掛齒?能不見笑已經足夠呢。”
説罷,又向允祀長揖道:“東魯狂生,適才多多冒犯,還請王爺恕罪。”
允祀也雙手微抬笑道:“適才之事,原我一時相戲,如何能怪得你?不過,你送來的兩件東西我已經見過,且請仍到廳上少座,彼此暢談如何?”
程子云笑道:“俺之所以踵門求見便是為了此事,王爺如為此賜予接談,那俺這篇文章,算是已經點到題咧。”
説罷大踏步徑向廳上走進,那鬱天祥也跟着進了屋子,允祀首先肅客就座紅着臉向程子云道:“適才那兩件東西,確實是十四阿哥命你送來的嗎?實不相欺,那扳指和鞋子,確實是我和侍妾的,但不知道兩件東西,如何會到十四阿哥手上,你能先告訴我嗎?”
程子云笑了一笑道:“日前諸位王爺,差不多已經全有了養士之風,便王爺不也一樣嗎?那兩件東西,全是王爺貼身之物,如何會到敝居停手中,又命俺送來,王爺只消仔細想一下便不難明白,這又何必下問得?您如不信,昨晚取這兩件東西的人,據稱和這位鬱道爺還見過一面,您只問一問他便知詳細了。”
允祀聞言,不禁愕然看了鬱天祥一眼道:“真有這事嗎?鬱道長既然曾見此人,適才何以竟未見告,難道還有什麼避忌不成?”
鬱天祥紅着臉道:“昨夜實有江湖朋友來府窺探,貧道雖曾見面,也曾屈留,無奈來人黑衣蒙面,並未答語,府中又無其他動靜,貧道曾經問過上夜巡更各人,均稱未驚王駕,因此貧道也未便驚動王爺,以致才被做了手腳去。貧道初來府,幸蒙王爺謬寄重任,卻想不到一上來便遇上此事,除請王駕明白賜罪而外,如不將此事做個了斷,實也無顏再在此間立足了。”
説罷,又向程子云冷笑道:“程爺既能將此二物來,一定知道這來的是誰,此舉有驚王駕是另一件事,實際卻無異令貧道做人不得,從此再也不能在江湖立足。他既如此英雄了得,想必不至把這小過節放在心上,更不至不敢與貧道見面,還請代為約定,便藉此一敍,也好讓貧道見識見識。如果他認為貧道不足較,我也終必尋上十四王府去,不怕再折在那人手裏,也算值得,否則,不問咱們王爺對此如何了斷,貧道卻只有先尋程爺與十四王府算一算這筆帳了。”
程子云大笑道:“道爺放心,俺既説是非便是是非人,那位朋友既然明知道爺大駕現在六王爺府,竟敢前來放肆,又公然和道爺過相,也未必便連一言半句都末留下,便果真如此,俺此番回去.也非將尊意代達不可,如依江湖規矩,不怕他不和道爺當面了斷,不過,這事官私兩面全須有個交代,六王爺將那兩件東西既已收下,卻如何答覆敝居停,能先賞上一兩句話,容俺回去銷差嗎?”
允祀不禁又引起一臉怒火,也冷笑一聲道:“我倒真不知道,十四阿哥此舉居心何在,既命人來將我的東西盜去,又着你送來,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知道你在十四阿哥府中很有權力,他一切作為全瞞不過你,現在只有請你先將十四阿哥的用意告訴我才好答話,否則那我只有將這事據實奏明皇上,讓皇上去秉公處斷了。”
程子云聞言,又捋着虯髯,哈哈大笑道:“原來王爺的話果然不出俺敝居停所料,那俺倒算白費一場心思,空來這一趟咧。現在俺倒要再請問王爺一句話,這兩件東西是俺親手送來,如果王爺要奏明皇上,俺也算是一個重要的活口,王爺是否要先將俺留下作證,否則俺便只有回去待罪了。”
允祀勃然大怒把心一橫道:“你不要仗着有一身功夫,我這府裏無人能敵,便這等欺負本藩,須知這是北京城裏,不比江湖草澤之中,你便能走得了,那十四阿哥卻走不了。照你方才的情形,便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得,憑你這樣,難道還真敢白日行刺嗎?”
程子云轉滿臉堆笑,站起來,又打了一恭道:“王爺,您請暫時息怒,俺便再有天大的膽子,也犯不着來欺負王爺,自取其禍。您真要殺俺這東魯狂生,還不易如反掌,這何消説得。不過俺今天之所以不避斧鉞之誅,敢來冒犯王爺,實在是為了您的禍福所在,更關係着您與敝居停十四王爺的私交公誼,才不惜一死,來跑這麼一趟。老實説,要不是俺攔着,敝居停此刻只怕已經拿了這兩件東西,先去奏明皇上了。要照您這麼一説,俺便不敢再進言咧。”
允祀不由又是一怔道:“這話又怪了,照你這麼一説,難道十四阿哥對我還有什麼更厲害的着子?終不成,他派人來盜我東西,又命你來對我威嚇,難道還是皇上着他如此胡為的嗎?”
程子云道:“王爺如果以為我此次送回這兩件東西便是威嚇,那就更錯咧。老實説,昨夜那人來盜此物已經是第二次咧。王爺忘了前幾天正當那紅衣喇嘛設壇行法的時候便有人來過了嗎?”
允祀愈怒道:“原來那晚來我這府裏行刺殺死多人的,也是十四阿哥派人所為,那他眼睛不但沒有我這哥哥,連皇上也不在眼中咧。”
接着又大怒道:“好,好,好,那你也別走,我此刻便入宮面聖去,他欺我太甚咧。”
程子云驀然又冷笑一聲道:“王爺如果立刻就打算進宮去奏明皇上,我倒決不願意再走,不過,您在奏明皇上的時候,可別忘了,上次敝居停派人來,是見了那紅衣喇嘛在您這府裏,公然設壇詛咒太子和諸位王爺。如今紅衣喇嘛雖然走了,可是活口仍在,便那天來的人,也可做一個切實的幹證。便此次派人來盜的東西,可也有名動九城南妓海棠花的一雙睡鞋在內,您現在是奉旨閉門思過的人,公然把一個漢女名妓收藏在府,大肆淫樂,這又該得一個什麼處分,您可得想好了,先吩咐俺一聲,要不然,俺現在已經是便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人,到時候,可撐不住要胡説咧。”
這話一説,不但允祀驚得呆了,便連鬱天祥也嚇出-身冷汗,不禁全半晌説不出話來,程子云又笑道:“王爺不必生氣,老實説依俺那敞居停在第一次探得您命紅衣喇嘛設壇詛咒和演那久幹厲禁的什麼揲兒圖,早用那人作證奏明瞭皇上咧。全是俺這東魯狂生因為您和敝居停全是一時名王,各有作為,與其他諸皇子絕不相同,犯不着互相攻訐倒便宜了旁人,這才極力阻攔了下來,要不然,您現在又豈止閉門思過而已?卻想不到您在這個時候,關防不密,那收藏南妓海棠花的事又傳出去咧。俺那敝居停內聽俺勸説,也有心和王爺打成一片,唯恐王爺事機外泄,又為旁人所乘,這才着人一探虛實,誰知那人前來一看,外間所傳卻半點不假,因此乘您和那海棠睡熟之際取回扳指睡鞋為證,要依十四王爺本想不必聲張,也不讓您知道,也是俺一力主張,將這兩項東西送來還您,就此大家説明,以後打成一片,便對付其他諸位王爺,有王爺和十四王爺互相照應也容易得多,因此才來跑這麼一趟。本來俺那敝居停因恐王爺不免誤會,説什麼也不教來。偏俺以為王爺便再多疑,也須問明再説,決不至一下子轉把事情弄擰了下不了台,硬和他力爭,這才答應。卻想不到,您一見面便給俺一陣擺佈,如今又説出要奏明皇上的話來,那俺只有待罪咧。”
允祀沉吟半晌方道:“程先生真不枉人稱今之奇士,果真如此,我方才倒錯怪你了。不過十四阿哥當真有與我打成一片之意嗎?我恐怕這還是出之程先生的意思,他卻未必肯與我聯絡咧。”
程子云笑道:“王爺既出此言,想必對俺那居停仍有不信之意了,不過事實俱在,這卻無庸俺替他申辯,您只再一細想便明白了。他如無意聯合王爺,您也累他受了皇上一次申斥,既有這許多事落在他眼中,肯自默爾而息嗎?今天這兩件東西又焉能命俺還您。”
説着又笑了一笑,看了鬱天祥一眼道:“鬱道爺現在既已受知王爺,也非外人。老實説,目前太子已被廢了一次,諸位王爺誰不野心勃勃?別的不用説,您只看三王爺,八王爺,四王爺哪一位不是虎視眈眈的在瞧着。自古道合力易謀,勢分則力弱。俺那居停,自知在諸皇子中最幼,英明又遠不及您,無論將來立長立賢,均自無望,所以只望一個擇賢而仕,求其長保富貴而已。如果您真能推心置腹,他焉有不願打成一片之理。”
允祀不禁口角微有笑意,接着又道:“他和四阿哥是同母弟兄,為什麼不去聯合四阿哥,轉來找我咧?”
程子云又看了鬱天祥一眼笑道:“王爺這一問,果然有理,不過這個卻非我這一介狂生所敢胡説了,您如有意,俺想改一天您也許會明白的。”
鬱天祥見狀,不由心中更不是意思,忙道:“程爺現與王爺所談,均涉機密,貧道在此轉有不便,好在方才一場,算是已經揭了過去,王爺且請暫容貧道告別如何?”
允祀忙道:“本藩對於道長素極信賴,如果程先生之言信而有徵,以後更是一家,你為什麼反迴避起來?如以十四阿哥派來那人,有所開罪之處,他日等我與十四阿哥暢談之後,少不得要備酒與你兩下解和,你這一避忌反令我不好處置了。”
程子云也看着他笑了一笑道:“鬱道爺,您別想不開,適才那一場不過大家遊戲而已,便將來兩位王爺商量機密大事,也決少不了您和俺,真要這麼一來,那可顯得俺不夠朋友咧。”
接着又是大笑道:“您本來是張子房姚廣孝一流人物,既然得主如此之專,為什麼因俺辭色略異,便自心存避忌起來?這種作為卻非英雄本色。老實説,俺此番來意如蒙王爺採納,將來您和俺少不得也要時相過從的,您如這樣一來,俺便也退避三舍不敢請教咧。”
兩人這一説,鬱天祥不禁臉上又有點訕訕的,只索性笑道:“貧道委實因為府中還有一點事極須料理,所以才向王爺和程師先行告辭,既如此説,那只有暫時奉陪略參末議了。”
接着又看了程子云一看道:“依程爺之言,目前十四王爺是真的有心和咱們王爺聯合一致,以謀對付諸王了。不過貧道倒有點不解,十四王爺既有此意,早託程爺來這麼一趟,大家把話説明不比這樣先劫之以威,然後再由程爺來做説客要好得多嗎?所以您説十四王爺自知立長立賢皆屬無望,只求長保富貴而已,這句話,我卻有點不太相信咧。”
程子云倏的一捋頷下虯髯,又一推眼鏡正色道:“鬱道爺,並非俺當着六王爺又開罪於您,您這話又大錯特錯咧。俺那居停,雖有自知之明,深知大位無望,可是他也是一位虎躍龍驥的角色,縱然自甘退讓,難道在諸王之前連自保全不許嗎?老實説,他這樣措置,不但對六王絕非威脅,且有維護之意,再進一步也只是為了自保而已,您要以為前兩次派人來,意在威嚇,而俺這次來那是遊説,那今日之事就難説咧。”
鬱天祥又看着允祀道:“這是就事論事,大家既然把話説明,我倒決不避程爺責難,程爺也無容諱言,您説十四王爺意在聯絡咱們王爺以圖白保,這倒是很有見地的一着,不過要説這兩次派人來,並非威嚇,且有維護之意,貧道確有未解,倒還要請您説明才好。”
程子云一晃腦袋,正襟危坐道:“這是很明顯的道理,道爺如非明知故問那就未免所見太淺了。”
接着,又看了允祀一下道:“王爺命那紅衣喇麻設壇詛咒一事,外面早已滿城風雨,便皇上也有所聞,這是無用諱言的。老實説,在彼時,俺那居停,便有向王爺進諫之意,因為這種巫蠱之法,固然非謀大事者所應有,便其作用,也只徒令人齒冷而已。但是外間傳説雖多而事無佐證,他決不願意以道聽途説之談來勸王爺,所以迫不得已,才着一兩個人先來窺探一下虛實,以便進言。豈知那該死的喇嘛,詛咒是假,擅用毒藥阿幾酥丸卻是真的。如以俺揣測,太子之所以瘋魔,出自詛咒者或系莫須有,而出此藥,倒是一個鐵證。當時,俺那居停得訊以後,不禁不寒而慄,因恐危及皇上,本想改變初衷據實奏明,但是俺想來想去,這也許是那喇嘛打算故神其説,才來上這一手,説不定連王爺也被瞞蔽了,這才攔了下來,您請想一想,詛咒之事,尚可推個無其事,這阿幾酥丸卻是驗得出來的,俺那居停如果不是對王爺心存維護,縱不便直接奏明皇上,難道不能把這話傳到各位王爺耳朵裏去,讓他們再把這話傳到宮內去嗎?”
允祀一聽連阿幾酥丸的名字全被來人探去,不由又面色一變。程子云卻若無其事,佯作不知,轉向鬱天祥道:“我知鬱道爺是忠於六王爺的,您請想,俺那居停如果對六王爺有心威嚇,還不早派人來以此相要挾嗎?何至等到今天,才命俺來咧?”
接着又微笑道:“適才王爺問俺,十四王爺既和四王爺是同母弟兄為什麼不去聯絡四王爺,轉來向王爺商量,俺因此事最好由兩位王爺當面去説比較妥當故未明言,以致讓您轉有生疑之處。如今為了使您解疑起見,俺也不妨再説一説,實不相欺,如今四王爺已經派了年羹堯向俺那居停商量過兩三次咧。只因俺那居停深知四王爺為人陰鷙異常,那年小子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所以才虛與委蛇,若即若離的,要不然,他兩位早打成一片,也不用再來和王爺商量咧。”
允祀失驚道:“此事當真嗎?那年羹堯,素來在北京城裏就是一個俠少的班頭,為人又倜儻,才華更是人所共知,如今已經上達天聽,簡在帝心呢,我知他已和雍邸結成姻親,如果派他去和十四阿哥一商量,也許難免入彀咧,果真十四阿哥和四阿哥聯成一起,那在十四阿哥就未免上當了。”
程子云又捋着虯髯大笑道:“本來俺那居停還真難免被那年小子説動,不過,只要有俺在十四王府一天,那他就決難施其舌辯之技,但是事也難説,現在俺那居停,反正自己決不想和人角逐,事秦事楚,全是一樣,那只有在王爺了。”
允祀想了一想,毅然決然道:“既如此説,我意已決,便煩程先生回去代向十四阿哥説一聲,彼此一切心照不宜,有暇請速來我這裏一談,一切便得咧。”
説罷,又欠身道:“適才相戲,請勿介意,以後如再來此便是一家人咧。”
程子云也站起身來打了一恭道:“王爺如此果斷,足證聖明,那麼俺便先回去回覆十四王爺咧。”
接着也向鬱天祥把手一拱道:“鬱道爺,俺此次多多冒犯,還請原宥,既然六王爺有命,事不宜遲,俺便告辭咧,遲則三天,早則一日俺必隨同敝居停來謁,容當再為謝過便了。”
説罷便告辭回去,這裏允祀送客之後,不由向鬱天祥埋怨道:“道長素以謹慎自詡,怎麼昨今兩日,忽然這等大意起來。昨夜既然疏於防範於前,如果來人真欲行刺,焉能有我命在?便今日之事,也未免太盂浪了,如非那姓程的心存顧忌,早又鬧出大事來,以後還望小心才好,要不然,那真險極了,便傳出去,也不太像活咧。”
鬱天祥聞言,不禁把一張臉漲得飛紅,本待立刻辭館他去,但心下一想,自己本來流落江湖,靠着拆字賣卦為生,天幸遇着六王府一位包衣,一力舉薦,好不容易才得允祀賞識,邀進府來,總算平步青雲,做了王府上賓,如果真的辭館不幹,又到哪裏去找這上好飯落兒?再説自己也委實不濟,才鬧出這兩場大笑話來,便想再辯上兩句也枉然,只有揣着羞臉道:“這委實是貧道失算,以致昨夜先被人得了手去,今天又不合出這下策,打算先將姓程的拿住,迫寫親供,再由王爺奏明皇上,才致令王爺跟着丟此大人,一切全是貧道的不是,王爺的八字和長相,的確是一位太平天子,我原説過,這個月月運不利,難免小有驚險,現在既已驗過,這未來一年,便全是坦途咧。”
允祀聞言,順手摸一摸兩顴額角笑道:“但願如此才好,不過你説這百日之內,必有股肱之臣來歸,難道就是指的是十四阿哥不成?”
鬱天祥趁機一笑道:“可不是,您請想十四王爺和您不是嫡親弟兄嗎?不然怎麼能算得是股肱之臣咧?”
接着又正色道:“自古聖天子百靈呵護,您是天命攸歸的人,便各位王爺再野心勃勃些,也決難與天爭衡,您沒聽那姓程的説,四王爺早巳派人去聯絡十四王爺,偏沒能聯上嗎?這便是天命所在,留着十四王爺以待王爺咧。如果十四王爺真到這府來,您先讓貧道看一看,便知道他的福命心地如何咧。”
允祀連連點頭,又道:“你看今天來的這姓程的長相如何?我看這個人雖然狂妄些,功夫膽量倒全不錯,如果真的可用,倒也不妨接納咧。”
鬱天祥沉吟道:“此人如論功夫膽量確有過人之處,不過可惜太過鷹視狼顧了,如果一旦羅致,只恐怕未免有點靠不住咧。”
允祀笑道:“你是因為他適才得罪你才説這話嗎?須知人才難得,卻須實説咧。”
鬱天祥躬身道:“他適才雖與貧道較量過,但貧道一切均為王爺打算,焉有挾嫌胡説之理?委實此人實有反相卻不可親近咧。”
允祀不禁默然半晌,這才套上那隻扳指,攜了睡鞋回到後面去不提。
另一方面,那程子云出了六王府之後,卻十分得意,簡直比金殿對策,中了狀元還高興,策馬便回十四王府,正打算把這一大段得意之作向允-詳細説明才痛快,誰知才到府前,一下馬,那小來順兒便迎着道:“程師爺,您這一早上到哪裏去了?我哪裏都沒有尋到你,為什麼到此刻才回來?這可是誤了大事咧!”
程子云不禁睜大眼睛,在那付大墨晶鏡裏連翻着眼道:“是府內出了什麼大事嗎?這可不得了,你趕快告訴俺,王爺有什麼話沒有?”
小來順兒笑道:“府裏好端端的會出什麼事?適才王爺着人到處尋你倒是真的,您不是常和王爺説,要請那年二爺嗎?如今人家已經來過咧,偏您沒有在家,這不透着彆扭嗎?”
程子云不由又是一怔道:“怎麼他早不來遲不來,偏俺有事不在家,卻來了咧。”
接着又道:“他既來了,見過王爺沒有?”
小來順兒笑道:“怎麼沒有?您一出去,人家便來咧。王爺尋您沒尋着,自己迎了進去,一直換兩三遍茶,兩人談得再好沒有,如今他也才走不久,王爺簡直高興得不得了,只等您回來,便要告訴您咧。”
程子云連忙擲過鞭繮,便向府裏走去,小來順兒一面接過,一面又笑道:“您慢着些兒,王爺現在不在花廳上,已到賜書樓去咧。”
程子云又一掉頭道:“你不是説他等着俺嗎?為什麼在百忙中,跑到賜書樓去咧?”
小來順兒道:“這個我可不知道,不過年二爺才一走王爺便趕到賜書樓去卻是真的。”
程子云猛一停步道:“你這小猴兒崽子,怎麼説話不清楚,既是王爺不在西花廳已到賜書樓,那這馬匹你便不必管咧,趕快與我進去快請王爺到西花廳來,俺正有一肚皮話要對王爺説咧。”
小來順兒方一遲疑,程子云不由分説,一步趕回奪過鞭繮一扔道:“快去,快去,俺這就也要到西花廳去咧。”
門上各人看了,不禁要笑又不敢笑,那小來順兒一來知道這位程師爺不好伺候,二來也要打聽他到底有什麼重要的事,連忙一溜煙向府中趕去,那鞭繮自有旁人接去,這裏程子云,二次又大踏步向西花廳趕去。卻不料才進角門,便聽見允-大笑道:“老夫子回來咧,我真佩服你有知人之明,那年雙峯今天來了,偏偏你不在家,我一接談之下,才知道他不但學問淵博,的確是個才子,便兵法和經世之學也了不起,而且經他這麼一説,才如夢方醒,我與四阿哥實有合則雙美,分則兩敗之勢,如今已經決定,明天我就要到四阿哥那裏去暢談一次,大家商量出一個以後合作無間的辦法咧。”
接着又笑道:“本來他一來就要見你,無如事情不巧,偏偏你一出去到這時才回來。人家整整在這裏等你一個多時辰,正事談完之後,又旁及雜學,真是我説到哪裏,人家答到哪裏,可是他偶然的掉一下書袋,我簡直莫知出處,所以他-走,我連忙到賜書樓去翻了好一會,才明白了一多半,直到如今還有許多沒有弄清楚咧。”
程子云不由一怔道:“王爺,您已經答應他明天到雍王府去嗎?那可糟透了,這該怎麼辦咧?”
允-愕然道:“平常你不也主張拉擾年羹堯,聯絡四阿哥嗎?怎麼今天人家找上門來反糟透咧?”
程子云雙手一拍道:“俺並不是説您不應該答應他和雍王爺聯絡,而是説事情太湊巧,偏俺今天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還鬧了一個出生入死,才把六王爺説服了,他約定在這兩天,由您親自去接談,這一來該怎麼辦咧?”説着,指手畫腳,眉飛色舞的,把去六王府的經過説了,允-聽了不由鬧了-個舌翹不下,忙道:“這事六阿哥固然失之魯莽,老夫子也真膽大包天,萬一雙方鬧僵,真的讓皇上知道,那又該怎麼辦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