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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鐵漢

    那少女嚶嚀一聲,接過袈裟掛好,接着雲中燕也將衣服脱了,不由得羹堯不也將長衣寬下來,遞在那少女手中,等大家外衣全卸,雍王一扯羹堯,並肩在南面朝北坐下,紅衣喇嘛和中燕,也分就東西兩面入座,那少女將衣服掛好之後,又在席前一彎纖腰向各人請了一個安,然後取過桌上一把銀壺,替座前各人杯中斟瞞了酒,取過幾側小金錘在一架金鐘上敲了一下,便聞細樂齊奏,一片靡靡之音大起。

    雍王舉杯看着羹堯大笑道:“二哥且盡一杯,少時歌舞一起,勸酒的便不是我這主人咧。”

    羹堯一面舉起酒杯,一面笑道:“我是第一次到這裏來陪王爺,這裏的佈置,當然是為了歌舞行樂,也還罷了,但現在已是初夏天氣,這兩個宮薰豈不忒嫌多事,與其熱得教人脱去衣服,何若撤去這個,不也好從容飲啖嗎?”

    紅衣喇嘛接口笑道:“年爺,您第一次來,自然不知道,現在天氣雖已初夏,但我這無遮法會,卻必須赤條條毫無掛礙,如果沒有這兩個宮薰,到底敵不住夜深風露的涼意,少時您便知道了。”

    説罷也飛過一觴來道:“年爺且請用酒,我這法會之中,不但色聲香味觸法齊全,便這酒,也極有妙用,您且稍嘗,便知與市上所沽絕然不同了。”

    羹堯一嘗那酒,果在甘醇之外,另有一種媚香,顏色也紅豔欲滴,心料其中必有媚藥等劑在內,連忙看了雍王一眼道:“這酒是何名色,王爺常用嗎?”

    雍王笑道:“二哥放心,這酒雖異尋常,卻是由法王開出秘方,由我命人配製的,其中並無燥烈之劑,多用亦不至便傷身體,但飲無妨。”説着,先將自己那一杯一飲而盡。

    中燕也笑道:“此酒系我承王爺之命,親手配藥,命人監製,除鹿茸參苓各種花朵香料等物而外,絕無金石之劑,不但王爺常飲,便小弟也叨陪過一兩次,不但醉後也只高卧一會而已,連頭暈嘔吐口乾舌燥之弊俱無,怎麼您反疑惑起來!”

    説着,也將自己一杯幹了,紅衣喇嘛又哈哈大笑道:“年爺疑惑這酒裏有毛病嗎?老實説,我在六王府已經藏身不得,承蒙您託人暗中示意到王爺這邊來得免一場大難,心方感激之不暇,如有不妥之處,焉敢輕易獻出這方子來,那不是活得不耐煩了嗎?”

    説罷也將那酒一下倒下口去一照杯道:“此酒妙用,全在補虛保元,您是純陽之體,常服更能益氣提神,如果不信,明日便當書方奉贈,自己配用,時候一長,您便知道它的好處了。”

    羹堯不好再説什麼,連忙也將酒飲下,一面笑道:“我因法王素參歡喜撣,恐系壯陽之劑,多服便不免有害,所以才這樣説,豈有見疑之理。”

    紅衣喇嘛又笑道:“年爺您又小看我咧,我那妙法,乃是不傳之秘,如果仰仗藥力也不算功夫咧。

    説罷,又命那少女將酒斟滿,一面笑道:“可惜您非此道中人,我卻難説咧,您不信,只一問王爺和雲爺便全知道了。”

    羹堯微笑道:“關於此道,我早説過了,本來道不同不相為謀,只要這酒中並無燥烈之劑,又何須問得?不過您那阿幾酥丸以後卻不能再用咧!”

    紅衣喇嘛正色道:“年爺以為那阿幾酥丸便是春藥嗎?其實也不盡然咧,它可以殺人,也一樣可以救人,這全在用得如何,老實説,這藥出自秘授,它可以毒死人,一點痕跡沒有,便和無疾而終一般,也可以使人瘋狂有力如虎,有時人患虛脱,五癆七傷,照樣可以立起沉痾,其病若失,不過份量與用法不同而已,要如果只能毒人,那毒藥太多了,敝教又何必珍如異寶咧!”

    羹堯方欲再問,雍王笑道:“我不早説過了,不龜手之藥可以破楚,你何必再和法王談這個,放着好酒不飲不嫌太傻嗎?”

    説着,又舉杯相勸,目顧少女道:“你快去催一催她們,不要再延宕時間咧!”

    那少女替各人斟滿酒請了一個安,便退了下去,轉向金屏之後,不一會,樂聲一變,突轉高亢,忽從屏後轉出四個赤裸着上身的少女來,一式赤膊露背,只胸前束着一幅大紅抹胸,下面圍着一條白絹短裙,牽手婆娑而舞,和着妙曼歌聲,漸來漸近,直到座前,猛-分手,各自請了一個安,然後分立四座之側。含笑弓身而立,接着前見少女,也一樣打扮,半身赤裸着,頭上頂着一個二尺對徑的銀盤,盤中放着四把銀壺,一路應着樂聲節奏,舞蹈着走來,纖腰時折,俏步翩躚,那隻銀盤,好似貼在頭上的一般,絲毫不見傾側,盤中四壺也不見移動,到了幾前,單腿一屈,雙手捧盤向上一獻,旁立四女,每人接過一壺,正分向四人斟酒之際,那頂盤少女,倏然雙手舉盤一個反折腰,將頭倒垂下去,粉臉貼地,就那銀盤邊上倒豎了起來,玉腿高舉,雪股畢露,接着一個筋斗,擲盤而起,趁那銀盤落下之勢,又一伸右手,單手接處,持盤而舞,應着樂聲節奏也唱起歌來,一曲歌罷,方才請安而退,那旁立四女,卻各扭嬌軀捧了杯子,坐向各人懷中,殷勤勸飲起來,羹堯不禁有點侷促不安,紅着臉道:“你且侍立一旁,無須如此,我自可多飲一杯,如此相勸,我反不能下嚥了。”

    那少女笑了一笑卻不肯依,轉偎得更近,一手舉杯,一手搭向肩上來。

    雍王和紅衣喇嘛,各攬-女,不由全哈哈大笑不已。羹堯愈窘,接過杯來,推開少女,離座而起。直欲逃席而去;那少女笑着站起身來,侍立一旁,捧壺而立,雍王也忍着笑喝道:“既是年二爺不喜如此,不必相強。”

    羹堯方重入座,忽又聽金鼓齊鳴,樂聲陡轉雄壯,從那金屏後面,又轉出兩行少女來,一行四人,一律穿着粉紅色摜跤厚布襖,下面赤足藍裙,另一行也是四人,一律穿着淡青色慣跤厚布襖,下面赤足黃裙,一出屏風,便先對着座上一字排開屈膝請安,然後仍分兩行,東西相向,分成四對,互相扭定摔起跤來,時而你把我從頭上翻過去,時而我又從你背上翻過來,四對手法完全一致,應着樂聲一點不亂,而且美妙異常,羹堯心中方説:“這一場還不失為正經。”猛見八女,四對彼此扭着布襖一個大旋轉,八衣全褪,內面仍是半裸着,一邊是大紅平金抹胸,一邊是墨綠繡銀抹胸。十六條玉臂纏成四對,在地上滾成一團,倏的又嬌喝一聲,一躍而起,束紅抹胸的一行,屈着右腿站着,那束綠抹胸的一行,一個個左足向束紅抹胸的右大腿上一站,左手攬着束紅抹胸的粉頸,右手攀自己右足,一個朝天鐙,把一條粉腿舉得畢直,那裙內卻裸無寸縷,雪股麝臍盡陳眼底,就這樣立着,合歌一曲方才退去,一場過去,紅衣喇嘛舉起金盃向羹堯笑道:“以上各場我全不敢説什麼,這一場教練起來卻不容易,內中有一大半全是真功夫,年爺您看如何?”

    羹堯只笑了笑道:“這幾個女孩子,能教到這樣,也算不錯,不過可惜未免畫蛇添足,能將脱衣舉足那兩手免去不更好嗎?”

    紅衣喇嘛笑道:“這是見仁見智,各有不同,既承見許,且盡一杯如何?”

    羹堯方才推辭,那旁立少女已經取杯子送到口邊,人漸偎近,只得接過杯子,一飲而盡,接着雍王中燕又各敬一杯,這以後半晌但聞樂聲,卻不見有人上場,直等三人敬罷酒,忽又樂聲轉促,一陣鼓聲急如驟雨,驀地裏,從那金屏後面,滾出四個肉球來,四面旋轉不已,再定晴一看,卻是四個赤裸少女,一路筋斗打出來,兩腳叉在項下,背脊貼在地下轉着,其疾如風,直到座前,才一齊站起來、請了一安退去。羹堯不禁把頭背了過去,旁侍少女,卻好趁他掉頭之際媚笑着,遞過酒來羹堯方一搖頭,杯子已到唇邊,只得呷一口,誰知哪一口酒,竟與前飲不同,才自入腹,便覺昏然欲睡,撐不住在席上來了個隱几而卧,雍王見狀,不禁微笑,叫了兩聲二哥不見答應,又看着紅衣喇嘛道:“法王這酒傷人嗎?這只不過要試試他定力如何,一時取笑,如果有傷身體那就非我本意了。”

    紅衣喇嘛大笑道:“王爺放心,這酒至多令他昏睡上一兩時辰而已,決不至有傷身體,不過,這樣一個少年人,定力便再好,在我這種場面之下,也未必便能把握得住,萬-破了他這一身好功夫,卻未免可惜咧。”

    雍王大笑道:“這倒無妨,此人本來是個將才,一生得失決不在這點小技。”

    説着,便向中燕耳畔,悄悄説了幾句,竟命人將羹堯抬向後進密室,脱去衣服,讓他睡好。羹堯一覺醒來,也不知經過多少時間,只覺得耳畔笙歌已息,渾身有點懶洋洋的不得勁兒,項下卻枕着一條滑膩如玉的手臂,鼻端也有-陣陣的馥郁脂香暗送,身邊似乎還睡着一人,大駭之下,忽然睜開二目-看,只見絳燭高燒,重帷低下,身子卻睡在一張大牀上面,錦衾繡被之外,身邊還蜷卧着一個裸無寸縷的少女,自己一身衣服也被人脱得一絲不掛,不由驚駭,連忙推開少女。大喝道:“你是何人,敢來戲我,還不快説實話嗎?”

    那少女雖被推出被外,但絕不害怕,轉嬌笑道:“我名蓮兒,適才已經伺候您半天,難道您竟忘了嗎?您別害怕,我是奉了王爺和法王之命,來傳您妙法的,據法王説,以您的骨格,真要學會了這秘法,將來便受用無窮咧!”

    説着,一掀錦被,又待偎將過來,羹堯一看,果是適才首先伺候脱衣,後來舞那銀盤的少女。

    忙又喝道:“你休得胡説,便有王爺之命,我也決不願學那混帳邪法,還不快將我的衣服取來,讓我見王爺去!”

    那蓮兒索性玉體橫陳着,笑得格格的道:“您要見王爺不難,也要讓我對王爺和法王有個交代呀,要不然我對他兩位怎麼交差咧?”

    羹堯不禁大怒,正待起身出去,猛憶雍王所説故事,又看着那蓮兒哈哈一笑道:“既是王爺教你來的,你還是去伺候王爺去,我這裏卻用不着你咧!”

    説着將被一裹,身子側向牀裏,給她一個不理,竟自閉上二目睡去,那蓮兒初見羹堯臉色一沉,雙眉直豎,滿以為這樣一怒,也許就要揮拳相向,不由嚇得花容失色,向牀下閃避不迭,忽又見他大笑-陣,説了這兩句話,竟自睡去,又小聲喚了一會,卻不見羹堯作答,只得下牀穿了衣服出去,不一會遙聞雍王大笑道:“二哥真是鐵漢,小弟對你算是心服口服,又多一重認識呢!”

    接着,那蓮兒抱了一堆衣服放在牀上,紅着臉道:“年爺,您快請把衣服穿好,王爺和法王全在外面候着您咧!”

    説罷,便自退了出去,羹堯匆匆穿上衣服,走出重帷一看,只見所居原來是一間香閨繡閣也似的卧室,外面燈燭輝煌,雍王和那紅衣喇嘛,均已衣冠齊楚對坐着,一見羹堯出來,一齊站了起來,同聲謝過道:“適才遊戲,實屬不當,還望恕罪。”

    羹堯微笑道:“王爺相試無妨,不過卻辜負法王一場佈置咧。”

    紅衣喇嘛臉上一紅道:“年爺真是色相皆空,一塵不染,令我欽佩之至,不過此舉皆系雍王爺所命,我不過奉命而行,還望見諒。”

    羹堯面色微沉道;“我知道這是王爺的意思,否則對法王自難冒犯,您那女弟子便難逃公道咧!”

    紅衣喇嘛見他雖然談笑自若,倏然眼露威光,便絕不是一個少年書生模樣,不由嚇得一哆嗦,暗自打了一個寒噤道:“如非王爺之命,我焉敢命她們如此唐突之理,本來雲總管向我傳王爺之命,要如此做法,我便不敢答應,所以方打算先看看您的功夫,想不到因此一上來就丟了一個大人,如非王爺做主,我還真不敢再冒犯咧。您這樣功夫,這樣定力,便我佛教下阿羅漢也不過如此,還望明察才好。”

    雍王大笑道:“你兩位全別説咧,老實説,這全是我的意思,誰也不許再放在心上。”

    接着又道:“二哥真是天下的忍人,什麼事全提得起放得下,這幸虧我們是至親至戚,彼此無殊一人,否則如果我二人角逐起來,便只這點小節,我也非輸給二哥不可咧!”

    羹堯聞言,不禁吃了一驚,連忙躬身道:“羹堯不特一切在王爺燭照包容之中,便受恩如此之深重,焉有敢和王爺相較之理,今日之事,一則明知王爺有心相試,早有準備,才饒幸得免墮入法王所置圈套之中,二則也實因欲留此些許薄技,以報答王爺知遇於萬一,否則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王爺以天下之忍人目我,卻未免太冤枉了。”

    雍王又笑道:“我不過一句戲言,怎的二哥便如此認真起來?以後還有若干大事須共擔當,如果這樣,彼此反不好處了。”

    説着又看着紅衣喇嘛道:“外面已交四鼓,法王可傳語諸弟子,暫時休息,明日再行領賞,便你也可以去安置,夜深了,我也不打算回去,便在此間與年二爺抵足而眠了。”紅衣喇嘛聞旨,連忙告辭退出,只留下那蓮兒和另一女弟子伺候。

    雍王笑道:“適才鬧了這一會也夠了,還要她們伺候做什麼?”

    説罷,揮手俱令退去,一面掩上房門向羹堯笑道:“二哥不必見疑,適才之事,不過偶爾遊戲,説過便算了,我現在有兩句心腹之言,要與二哥説明,一切還望不必避忌才好!”

    羹堯忙道:“王爺有事,只管吩咐,羹堯無不從命,即使萬死也在所不辭。”

    雍王一把握緊了他的手,一臉真摯之色道:“自古成大事者,必有其羽冀與股肱之臣,小弟和二哥自那邯鄲店論文以來,一向便以心腹相視,所以絕無隱諱,皇天后土實鑑愚忱,怎麼二哥有時還不能置信?老實説,我在諸皇子當中,非長非愛,如以目前局勢而論,如非內結舅舅隆科多,外仗二哥為我佈置,決難如願,我因深知二哥在九城之中,便不仗職位權勢,振臂一呼,決不難立集數千死士,所以才以大事相托,你怎麼一聽到我有一兩句戲言便矜持萬狀,自古君臣,微時相處,卻不如此咧。”

    羹堯又躬身道:“王爺如此恩遇,羹堯自無日不在銘感圖報之中,不過羹堯也正因為早以君上事王爺,所以才不得不處處存着君臣分際,每有應對決不敢稍逾臣下之禮,否則縱使王爺不加深究,自己也於心難安,這一點微忱還望王爺見諒才好!”

    雍王又大笑道:“二哥,你又錯了,你這説的全是一般俗人之見,我卻不是這等想法咧。君臣之間,固然自有分際,不容逾越。可是那是廟堂之事,如以至情而言,君臣既列五倫之首,自當親如家人父子兄弟朋友才對。如果為君者,沒有一二親近大臣。可以彼此直言無忌,那便成了上下隔絕,獨處深宮,怎麼能知民隱?自然非寄耳目於閹豎,決朝政於嬖倖不可了,這豈是為君之道?再説人生貴有天倫與朋友之樂,如果富有四海,貴為天子,反把朋友這一項屏棄了,還有什麼意思?所以我久已立志,假如萬一有那麼一天,決定以我和二哥做一個君臣魚水的楷範給後人看看,這話我不是早和二哥説過嗎?你如再這樣,那便是視我為不足訂交了。”

    接着又笑道:“果真我有那個福命,但願長保現在這一份友情,不讓嚴子陵笑人便夠咧。”

    羹堯不禁大為感動道:“王爺能如此設想,便是今日堯舜,禹湯文武又不足道了。羹堯何幸得侍左右,他日但求能假王爺福德,稍留功業於青史,於願足矣!”

    説着相與大笑,滅燭就寢不提。在另一方面,這時候,那房上卻有一人微曬而去,饒得屋內的雍王羹堯,和東間上宿的雲中燕,三人都是大行家,也全被瞞過。原來那李飛龍的妹妹玉英,自來府以後,嫂嫂張桂香雖然好多事全落在她的眼睛裏面,心中大不以為然,但她素來沉默不喜多言,又幼遭孤露,在哥哥手裏長成,對於這位素來風流已慣的嫂嫂哪敢説什麼,一向只好悶在心裏,自從雲氏一家來了以後,最初對中鳳尚存戒懼,不敢接近,後來看見雍邸闔府上下對中鳳全非常敬重,又居然肯把那武當門中獨有靈藥,慨然相贈,不禁暗中更加欽佩,兩下也越處越熟,漸漸時相過從,有時也向中鳳求教些拳劍功夫,中鳳只非師門要訣,全有問必答,又憐玉英身世,處處加以關切,時間稍長,更加親密。那一天,正當福晉生日之夕,中鳳因為年夫人婆媳乘機相親,又被年妃説笑幾句,未免心中不是意思,託故避席出來,在園子裏轉了一會,正走到園後,最僻靜的竹林外面,心知那竹林後面,湖山石下,有一座茅亭,正打算稍微坐-會,忽聽二哥雲中燕低聲笑道:“李大姑娘,今天咱們總算有緣,能在這裏遇上,你瞧,一個外人沒有,便説上兩句體己話,又有誰知道?”

    中鳳不由心中吃了一驚,連忙停住腳,再聽時,又聽玉英嬌喝道:“雲二爺,您可放尊重些,我是奉了年姐姐之命,來尋雲小姐,您為什麼把我騙到這裏,説出這種話來?這裏是王府,今天又是福晉的千秋,您要讓我嚷出來,大家可全不是意思。”

    接着,又聽中燕冷笑道:“李大姑娘,您別裝着玩兒咧,真人面前用不着説假話,您一家子,能有幾個人是乾淨的?咱們交個朋友又有何妨?我雲二爺,難道還辱沒你不成?再這麼着可不是意思咧!”

    接着便聽啪的一聲,似乎中燕捱了一個嘴巴,又聽玉英喝道:“你是什麼東西,竟敢滿口胡説,你姑娘今天與你拼了。”

    又聽中燕怒道:“好丫頭,你雲二爺打算和你相好,是瞧得起你來,你竟敢動手打人,我要讓你就這麼走出這個亭子去,也不算是賽子都雲中燕。”

    説罷,追逐有聲,似乎兩人已經打了起來,中鳳不禁大怒,連忙進了竹林,轉過湖山石,低聲嬌喝道:“二哥,你這舉動還像個人嗎?再不住手,那我便要替老山主教訓你咧!”

    中燕素昔懼怕這位妹妹比父親還要厲害,一聽中鳳走來,連忙住手,只説了一聲:“這不能怪我,誰教她先動手打人。”

    便待逃去,中鳳又嬌喝道:“你且慢走,我有話説。”

    中燕只有像逼定鬼也似的,在亭外黑暗處站着,那玉英卻氣得直哭道:“雲小姐,您在什麼地方,我全為了尋您,才滿園子亂跑,想不到二爺卻把我騙到這裏來,胡説了一陣,是我急了,打了他一個嘴巴,您瞧該怎麼辦吧!”

    中鳳一面撫着她的胳膊安慰着一面道:“妹妹,你別生氣,我二哥向來不吃酒還有幾分像人,只一灌下幾杯黃湯下去,便不像人啊,你打得-點不冤枉,誰教他吃醉了胡説咧。”

    中燕一聽,連忙賠笑道:“妹妹,您一點也沒説錯,方才我可不是教人家給灌了個八成,連自己説的什麼話也不知道咧。”

    接着,又涎着臉道:“李大姑娘,您千萬別生氣,還瞧妹妹份上,饒了我這次吧,那打算白打了還不行嗎?”

    玉英不語,只在嗚咽着,中燕又作了一個揖道:“李大姑娘,算我錯咧,您多擔待一點,我這也就走咧。”

    説罷,二次提腳又要走去,中鳳又喝道:“且慢,事情可沒有那麼便宜,你想就這麼一走可沒有那麼容易!”

    中燕又涎着臉道:“好妹妹,您這不是存心跟我過不去嗎?人家李大姑娘全不開口咧,您還有什麼説的?”

    中鳳怒道:“你以為人家不説什麼,事情便完了嗎?須知人家是看在我份上咧,現在不把事情弄個一清二白,你以後還打算再欺侮人是不是?”

    中燕把舌頭一伸道:“虧你還是我妹妹,人家已經揍了我一個嘴巴,您不説是打折胳膊向裏彎,替我説上兩句公道話,倒説是我還打算欺負人,天下有這理嗎?”

    中鳳大怒道:“誰跟你油嘴滑舌的?如今不管人家李大姑娘如何,我先不能饒你,你有冤屈不妨向老山主和王爺面前告我去,要依我説,第一是你從今以後不許再和李大姑娘揹着人説一句話,第二件是今晚的事,不許告訴任何一個人,第三件是自己再打掉三個嘴巴以儆將來,依得也得依,不依得也得依。”

    中燕又涎着臉道:“第一第二兩件我全依妹妹,第三件,我那個嘴巴已經捱得不輕,您要教我自己再揍自己那可不太難為情嗎?”

    中鳳卻冷笑着説:“不行,你既知道難為情,為什麼把那貓兒溺灌下去信口亂得罪人咧!”

    玉英不禁拭淚道:“雲小姐,既是雲二爺醉了,以後只求他不再胡説口中積德便得啦,您暫時饒了他吧。”

    中鳳忙又道:“既如此説,你還不謝過李大姑娘,快些走開嗎?”

    中燕聞言,不由如釋重負,連忙又作了一個揖,外帶腿子一屈,請了一個安,便一溜煙逃了,中鳳等中燕去遠,又附着玉英耳朵道:“我這哥哥本來就不是人,除了言語冒犯以外,沒有得罪您嗎?”

    玉英搖頭垂淚道:“他沒有怎樣,只不過話太混帳而已。”

    接着又掩面悲啼道:“其實也不能怪雲二爺,只怨我命太苦,我那哥哥嫂嫂本來全不是人,怎麼能不讓人看輕咧。”

    中鳳見她哭得淚人也似的,連忙又扯着纖手低聲道:“你放心,我這二哥經我囑咐以後,他不但以後決不敢再向你無禮,更不敢把事泄露半點出去,這裏太幽僻了,我們老待着也不大好,你且到我的屋子裏去,擦把臉聊一會兒再出去,要不然,今天人客尚未全散,讓人看見臉上淚痕也不好。”

    説罷,不由分説,竟攜着玉英的手,一路避着人繞道花石叢中,到了自己所住借蔭樓上坐下,所幸二婢因為祝壽也去看熱鬧尚未回來,只孫三奶奶一人在家,忙命取來熱水,讓玉英把臉擦了,一面笑道:“事情已經過去,您別再生氣咧,一切都瞧在我份上好不好?”

    玉英-手拿着手巾,又擦着眼淚道:“姐姐,謝謝您,這事既承您這樣關顧我,還有什麼值得生氣的,不過我的命委實太苦,這府裏便再好些,恐怕我也不能久待下去咧。”

    中鳳不禁失驚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瞧福晉和年妃也全待你很好,為何這等説法?難道除二哥以外,還有人得罪過你嗎?”

    玉英聞言漲紅了臉,把手巾掩着一張俏臉又嗚咽起來。

    中鳳連忙併肩坐下,附耳小語道:“妹妹,我們全是女孩兒家,這裏又沒有第三人,除了我那混賬二哥還有誰曾欺負你來趕快告訴我,多少也可以替你拿個主張,要不然受了委屈悶在心裏可不好,再説,你一個黃花少女,三個哥哥死了兩個,大哥大嫂又全在這裏,聽你説,此外又別無親人,不在這裏又到哪裏去咧?如果再到江湖上去亂混一陣,那就太可惜了。”

    玉英只抽咽着,卻不開口,中鳳不禁發急道:“你為什麼只哭不説,老實説,你我都不是尋常女人,只憑哭能哭出個所以然來嗎?你再不告訴我,那便是連我也得罪你了。”

    玉英一揭臉上手巾,猛一抬頭,又看了她一眼,淚痕狼藉的道:“其實這事也過去了,不説也罷,我也並沒有受什麼了不起的委屈。”

    接着又長嘆一聲道:“都怨我出身太差,又有一個教人看了不順眼的嫂嫂,所以誰也沒有把我看成正經人,這又怎麼能怪別人咧。”

    説罷,臉上一紅又泣不成聲道:“便連王爺也幾乎把我當着嫂嫂看待咧。”

    中鳳不禁一怔道:“難道王爺對你已經……”

    玉英紅着臉道:“那是教我嫂子坑的,不過王爺到底是個有身份的人,只教我兩句話便僵回去了,幸而沒有出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今天怨不到又遇見了您的哥哥雲二爺也竟拿着我看成嫂嫂那樣的人,您看,這府裏我還能待下去嗎?”

    中鳳聞言半晌不語,忽然又握着纖手看着她一笑悄聲道:“王爺不比我二哥,他既看中你,為什麼不索性説明,讓他把你收了房,將來不也很好嗎?”

    玉英忽的奪過手去嗔道:“人家把您當作親人看待,所以連告訴不得人的話全説了,誰知你也不是什麼好人,竟對我説出這種話來,難道連你也把我看成和嫂嫂一樣嗎?”

    中鳳又笑道:“你別惱,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我説的是實話,你要讓王爺收了房,將來萬一王爺有那麼一天,你還不是一位貴人?弄巧了連西宮娘娘全有份,這也算是委屈你嗎?”

    玉英唾了一口道:“啐,您既想做西宮娘娘為什麼不嫁他去,和我説這些混話做什麼?”

    中鳳不由臉上也有一點熱熱的笑道:“我是為你打算,你為什麼要扯到我頭上來?這在別人也許是求之不得的事,你那令嫂不就是這樣嗎?你為什麼反不願意咧?”

    玉英臉色一沉道:“姐姐,我因為平日極其敬重您,適才又承您盛情,替我解圍,所以才一吐心腹之言,如果連您也這樣説,那我還有什麼地方哭去?對不起得很,福晉和年娘娘全在等您,快請前去吧,以後我也決不敢高攀咧。”

    説着,索性不再哭了,一手拿着手巾,對着鏡子,向臉擦了一下,又擲下手巾,取過粉匣,用粉撲在臉上略微撲了兩撲,略一端整衣服,淡淡的道:“我是奉命而來,把話傳過也就算完了,咱們是再見咧。”

    説完便待下樓,中鳳連忙一把扯着笑道:“你為什麼這麼大的火氣?我不過才説上兩句笑話,怎麼又急了咧?瞧你這樣兒,難道真打算就此絕交嗎?”

    接着又道:“你彆着急,咱們説正經的,方才是逗你玩的,老實説你這份志氣我真欽佩無已,不但絕不能與你那嫂子相提並論,便在一般世俗女子中間也很少有,從今以後,咱們還要多親近才好,如若你怪我説錯了,我先向你賠個不是如何?”

    説罷。放開手福了一福,又攔住去路笑道:“我們再聊一會兒,一同出去不好嗎?”

    玉英見她一臉真摯之色,連忙也還禮不迭,一面悽然道:“姐姐,您這不能怨我,誰教您也這樣説咧。”

    接着又坐下來道:“並不是我不害臊,什麼話全説得出,您請想,我雖然是一個強盜的妹妹,從小就在強盜窩子裏面長大的女孩子,但是自己也懂得二分廉恥,真能跟我那嫂嫂學樣,那麼做嗎?王爺又怎麼樣,哪怕他做了皇帝,咱們是漢人,還真能給個妃子當嗎?白白讓人家糟蹋了自己父母的遺體,還落個不清不白,弄巧了一扔算完,那是何苦咧?所以我一上來就拿話把他僵回去,也就是為了這個,要不然,富貴榮華誰不喜歡?可是您別忘了滿漢不通婚,和漢不選妃那兩句話,便知道我這決不是矯情咧。”

    中鳳聞言,不禁又挨着她坐下來,悄聲道:“妹妹,我真想不到你竟有這大見識,這過去-向倒太失敬了,你不是喜歡我那手綿拳和裙裏腿法嗎?改天空了下來,我再傳你如何?”

    玉英笑了一笑道:“前些時我那麼求你,您只不肯教,現在為什麼反自己説起這話來。是又打算騙我嗎?那這個空頭人情我才不領呢!”

    中鳳見她淚痕猶新,忽然一笑愈增嫵媚,不由也笑道:“就憑你方才這兩句話,我就樂意,焉有騙你之理。”

    玉英聞言,連忙又站起來,撲地便拜道:“既如此説,便請您收我這個徒弟,索性連點穴和您那幾件暗器也傳給我好嗎?”

    中鳳倏然一驚,連忙還禮不迭道:“你怎麼忽然跟我來上這一手?這可不是意思,我們歲數相仿,平日又情若姐妹,怎麼能收你做起徒弟來?這不是笑話嗎?”

    玉英仍然跪着,再也不肯起來,又悽然道:“師徒是以學問技藝為主,不在歲數大小,憑您所能,勝我千百倍,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再説,像您這樣人品、學問,和這豪爽正直的性格,哪一項不配做我的師父?如果您再推辭,便仍舊是看得我是個強盜窩子裏出來的女孩子,不配當您徒弟了。”

    説罷,又仰着臉淚光瑩然道:“您別當我打算把您這功夫學去跟我嫂嫂一樣為非作歹,須知-日為師,終身是父,您如肯收我這徒弟,自當謹守師門戒律,只稍走錯一步,任憑處死我也甘心咧!”

    説罷任憑中鳳左説右勸,全不肯起來,中鳳被纏不過,只有把腳一跺道:“你如再不起來,這樣耗着,要有個人來看見,還不知為了什麼事呢,老實説,我自己尚在師門考驗之中,怎能收你為徒?算我暫時收你這個妹妹,非恩師有話不許輕泄的劍法和點穴等項,全慢慢傳你如何?如再不依,那我便真惱了呢!”

    玉英這才又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站起來笑道:“姐姐,您如今真是我的姐姐咧!”

    從此以後,玉英果對中鳳處處視為嫡親姐姐,有時揹着人,執禮便如弟子一般,她人又伶俐,除拳術暗器一點就透而外,連女紅、刺繡,讀書全一一求教,只在人面前,還是一樣,決不稍露特異之狀,中鳳也愛如嫡親妹妹一般,只非師門心法,有問必答。這夜玉英正好值夜,初見遠遠來了一條黑影,連忙閃身暗處一看,卻是嫂嫂張桂香,正待招呼,忽見桂香不來府內,卻徑向府後一座大宅子內面飛縱而去,心中不由奇怪,便也暗中跟了下來,後來又見桂香,直向宅中一處廳房上縱了下去,便不見上來。不由更為詫異、因恐這府後另有不端宵小潛伏,桂香失陷在內固然不好,如果不利於本府更不好,便也似一縷煙也似的縱過來,打算看個究竟,初到那座廳房上面,只見西邊三間露有燈光,東屋都是黑漆漆的,不見燈火,只微聞樂聲靡靡傳出,更無絲毫動靜,連忙在房上一看,偏那東邊兩間屋子,南邊是重極大院落,時有僮僕等經過,無法下去,北邊卻連着後進廂房,形式頗為古怪,完全不成個格式,東邊又是一條火巷,毫無窗户可尋,玉英見狀,更非看個明白不可,忙將身子伏在房上,再就南邊向下一看,陡見下面一條白線,忙又-按房檐,將身子藏在檐下,纖手和兩腳向檐下椽子上面一反繃,再側着頭,就那窗隙看時,偏又糊着一層銀皮紙,只能透出光來,卻仍看不見屋內情形,便又用一隻左手繃着,右手中指略蘸香唾,在那窗上點開一個小孔,再向屋內一看,不禁羞得滿臉通紅,原來張桂香已全身脱光,正坐在一個赤身和尚懷中浪笑着,雍王和雲中燕也各摟着一個赤身少女,廝纏在一處,玉英哪裏還肯再看下去,右腳一起,方才鈎緊檐瓦,打算翻上去,忽聽雍王笑道:“法王你那藥力也該醒咧,年二爺向來有個牛性子,你應該派一個得力的弟子去才好,這不過聊博一笑的事,千萬不要弄翻了,那可不是意思。”

    接着又聽那和尚也笑道:“王爺您但放寬心,那藥力還有一會,不怕什麼鐵漢,再是柳下惠復生,硬要他和一個赤條條的大美人在一處,還真能有個不動心,硬生生的轟出來的道理,您不信,我此刻便派蓮兒去,保管一到天亮他便説不成嘴咧。”

    玉英一聽,分明是在捉弄羹堯,不禁心中一動,把那一隻伸出去的左腳又縮回來,再聽時,桂香又嬌笑道:“您兩位怎麼那麼缺德,我已教您拖下水咧,人家年二爺又沒惹您,為什麼又來上這一手?任憑你們派誰去,要不教他揍回來才怪。”

    微聞雍王笑道:“這也算拖你下水嗎?我們這法王看家的本領已全教你學去呢,還不值得嗎?你既想打抱這不平,便由你去一趟如何?只要年二爺肯和你好上那也無妨,你願意去這趟嗎?”

    桂香笑唾一口道:“啐,我才不丟那人咧,萬一不成,那以後我還有臉見他嗎?”

    雍王笑了一笑道:“你又忘記在那興隆集開店的一場咧,如果萬一成功,不也趁了你的心願嗎?”

    桂香又浪笑道:“人家才不像您這等隨順,不信您只要派上一個人去試便知道咧,您打算教我再去上這惡當那是白費,隨便您説什麼都行,我就是不去。”

    那和尚也道:“李大嫂今晚還有要訣未傳,不去也罷,不過你説那年二爺一定不肯隨便,我倒真有點不信,且着蓮兒去一趟便知道咧。”

    接着似乎另一女人在説什麼,那説話聲音卻很低,無法全聽清楚,只略似承應奉命前往誘惑羹堯而已,玉英聽到這裏更加惶惑,但又羞於再向屋子裏看。連忙二次伸腳鈎定檐頭,又捲上了房,不由臉上有點熱熱的,打算回去,但因中鳳和羹堯之間的關係,她已知道六七分,又一心忠於中鳳,未免放心不下,在房上略一躊躇之後,料知如派人去,必從屋內出來,忙又藏身屋脊手搭涼棚,向下面看着,不一會,果見一個少女,從後進東廂房內提着一盞絳紗宮燈走出來,穿過院落,出了西邊角門,由西邊火巷向後面走去,玉英在房上,料定那後進東廂房,既連着前進,其中必有暗門相通,那少女,也許就是派去誘惑羹堯的蓮兒,靈機一動之下,立刻從房上跟了下去,直到最後一進,果見那少女提燈進了屋子,另一丫頭打扮的女人迎着笑道:“蓮姑娘,您是來看那年二爺的嗎?他直到現在還沒醒咧。”

    那少女笑道:“我是奉命而來,倒不管他醒了沒有,他現在是在李大奶奶牀上嗎?”

    那丫頭答應一聲:“是。”便接過宮燈吹滅,放在一旁,那少女徑向西間而去,玉英在房上聽得分明,連忙也縱向最後一道房上,仍用前法,藏在西房檐下向窗裏看去,這一次那西房窗子卻半掩着,一點也不費事,便可將房中情景一覽無餘,等她才將身手繃好,那少女已經進了房,先將前面一盞銀燈剔亮,一看內面兩重帷幔全高懸着,那牀上繡被隆起,似乎覆着一人,但側身而卧,看不出面目來,只一條長龍也似的髮辮拖在枕上,可以想見是個男子,少女走近牀前,又將牀前几上燈檠剔亮,揭開繡被一看,微聞嬌笑有聲,又掉頭來,喜孜孜的,將牀頭一堆衣服抱了出去。又匆匆進來,坐向妝台前,取過脂粉,細細塗抹一陣,才將外面衣服脱去,走進牀前,將重帷放下,以後便不聞聲息,好半天,忽聽一陣靴聲,自遠而至,玉英正待翻上房去,雍王已經領着那紅衣喇嘛和雲中燕三人連袂而來,幸喜三人均從前進中門而入,又直趨屋內,並未看見檐下伏人.這才索性再聽下去,直到雲中燕和那紅衣喇嘛全退了出去。雍王和冀堯把話説完就寢,這才翻身上房,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一路飛縱回去,才到後園,已是金雞再唱,方自暗説一聲僥倖,忽見中鳳一身短衣,提劍迎着低喝道:“你到哪裏去了,為何到這個時候才回轉?還不快隨我到樓上去嗎?”

    玉英不由一怔,忙道:“是府裏出了什麼事嗎?”

    中鳳寒着臉一言不發,只提劍跟在後面押着,玉英幾次要問,全被喝止,直到樓上方才嬌喝道:“你論份際是我義妹,論公事,是我手下隊員,為什麼擅自出府,直到現在才回來,還不快説實話嗎?”

    玉英怔了一怔,連忙跪下來道:“姐姐,您別生氣,等我一説,您就明白了。”

    説着將所見所聞含羞略説了一遍,中鳳不由呆了半晌,漲紅了臉道:“這王爺也就忒嫌無賴得很,怎麼竟做出這種事來。”

    接着,又放下寶劍扶起玉英笑道:“也虧你有耐心看到現在,不羞死人嗎?”

    玉英趁勢站起來,也紅着臉悄聲道:“我一個女孩兒家,誰肯聽那些混話?要不是因為他們要捉弄年二爺我早回來咧,誰教您是我姐姐師父呢?”

    中鳳臉上不由更加紅得厲害笑罵道:“方才嚇得鬼也似的怪可憐,如今饒了你,又連我也取笑起來,照你這樣淘氣,就該打上幾下才對。誰知道你這半天鬧的什麼鬼咧!”

    玉英見中鳳面上已無怒容,又笑道:“我鬧鬼,您不信明天問問年二爺去是不是這麼着來。”

    又霎霎眼道:“對不起,今晚的事,我已算是繳過令了,現在回去要睡覺咧。”

    説罷,嬌笑連聲下樓徑去,中鳳獨坐樓上,又沉思半晌,一看天色已經大亮,不禁叫聲“啊呀”,才自卸妝就寢,那天羹堯並未來訪,第三天,竟連雍王府全未到,中鳳不禁非常詫異,因玉英所談,對羹堯其他的話,都語焉不詳,只吞吐説出經過而已,獨對他和雍王寢前交談一節,卻説得非常清楚,心恐羹堯感恩知遇,落在套中,又恐因受捉弄,少年盛氣至心生芥蒂,形之於色,不由一寸芳心非常焦灼,但自年夫人相親以後,不知為什麼,總有點不敢再多到前廳走動,以前一初行動多如天馬行空,現在卻處處全拘束起來,只有悶在心裏,直到第四天早晨,方見羹堯又在後園練拳,心知昨宿府中,不禁在一株紫藤花下,輕輕咳嗽了一聲,閃身出去迎着笑道:“年爺好早,昨夜又未回去嗎?”

    羹堯練罷一趟拳,正一收勢,急見中鳳穿着一身薄羅衣裙,笑眼盈盈,站在花下,便似一株帶露牡丹一般,為時恰好晨曦末上,宿霧初收,看去更加豔麗,不由也説:“您早,那幅繡像已完工了嗎?”

    中鳳一雙妙目一轉。又笑道:“繡是已經繡好了,不過還有兩處,白己看看不太好,以致還沒敢拿出去,您能替我看一看嗎?”

    羹堯一面放下長衣,一面道:“這幅白衣大士既出針神之手,又是精心着意之作,焉有不好之理,不過能讓我再開一開眼界也好,只怕我這外行,連繆贊一詞全不敢咧。”

    中鳳微嗔道:“人家和你説真話,你為什麼反瞎恭維我一陣?這是仿李龍眠的白描法先勾下來的,就算你對刺繡是外行,難道連畫理也外行嗎?”

    説罷身子一轉,便肅客前進,一面又道:“我等你這法眼就正已經兩天咧,要是看了不説實話那我可不依。”

    羹堯只笑了一笑,跟在後面,一同到了借蔭樓上,二婢獻茶之後,循例退去,中鳳開了衣櫥,當真取出那幅白綾斗方來,羹堯接過,揭開上面一張薄紙一看,果是仿李龍眠白描筆意的一幅水墨觀音像,不但栩栩如生,而且衣折勾勒筆致奇古,墨花濃淺,也深淺有致,不由讚不絕口,中鳳又嗔道:“我拿給你看是要你指出毛病來,好想法改過,你卻又亂恭維一陣,這算什麼?難道你我還要鬧這一套嗎?”

    説看,用纖手一指衣角道:“這一筆就嫌太弱,不太合式,不就是一個敗筆嗎?”

    羹堯笑道:“要依我看,已經夠好的了,你要筆筆都像鐵劃銀鈎一樣,便起李龍眠而問之,恐怕他也要説聲僕病未能咧。再説,宮眷佞佛,不過燒香禮拜而已,你要這樣一筆不苟,不嫌太費勁嗎?”

    中鳳又白了他一眼,索性將那幅繡像收了起來道:“師哥,你什麼全好,就只這不拘小節細行的毛病卻實在可慮,這幅畫誠然沒有什麼了不起,也不是什麼可傳的東西,不過既出諸自己之手,便不得不加慎重,以免為識者所笑,你為什麼反以脱略教我咧?”

    接着,又嫣然一笑道:“小妹直言,尚請師哥勿罪,但望能將這個毛病改過來才好。”

    羹堯見她説時一臉嬌嗔,倏又轉成笑容,分明詞在藉此諷勸,又恐自己生氣,也忙笑道:“師妹金石之言,自當書紳以識,不過愚兄自問,生平尚少失德,雖然間有脱略之處,或出無心,如今日,直言相告,以匡不逮。”中鳳臉上一紅微笑道:“我也不過説説罷了,你這樣一説又是見外了。”

    接着又笑道:“聞得師哥近日和王爺越發水乳交融咧!這知遇之恩,你打算如何報答,曾有一個腹案嗎?”

    羹堯聞言不禁一怔道:“我和他相處,一向都是如此,師妹怎麼忽然説起這話來?是有所見而云然嗎?”

    中鳳又笑道:“這也不過偶然聽説而已,自古道受恩重則難以自拔,即以他待你而言,還不是推心置腹,恩重如山嗎?”

    羹堯笑道:“原來是為了這個,我也早已想過咧,如以他此刻待我自是無微不至,不過如以大義而言,我卻決不至自甘於王景略一流人物,只要我不竊窺神器,攘為己有,則天下後世自有公論。”

    中鳳抿嘴一笑道:“但願能如此才好,不然顧世伯便辛勤數載,終有楚材晉用之感咧!”

    羹堯正色道:“此志此心惟天可表。”

    接着猛一沉思又笑道:“師妹最近又與南中諸俠已有聯絡嗎?不然何出此言呢?如真有人在此,還望賜我一見才好,我現在正苦於有好多事,無法分身咧!”

    中鳳道:“你為什麼老疑惑到這個上去?”

    説着紅潮蓮臉笑道:“以我和師哥現在的情形而論,即使有什麼事,還真能瞞着你嗎?如果江南渚俠只要有一人在京,能聯絡上倒又好了,其實自我離開雲家堡以後,也和你一樣呢!”

    説罷又道:“你有什麼事無法分身?我雖是一個弱女子,不足以當大事,或許還可藉着代籌一二,能稍見告嗎?”

    羹堯略一沉吟,便將雍王所言,南巡之事和箇中秘密全悄悄説了,接着又笑道:“他還真被你説對了,打算讓我那恩師來當一下商山四皓呢!”

    中鳳聞言,也沉吟半晌,妙目一轉道:“這個關係太大了,我真想不到這個主兒竟有這一手,倒不能不設法先送個信給江南諸人咧,要不然,這些遺民志士豈不岌岌可危?但是你只有一個馬天雄可共心腹,如今人已南行,卻教誰去跑這一趟咧?這又決不是急足僮僕可以做的事,真急死人咧!”

    羹堯想了一想道:“好在這不是十朝半月以內的事,只好慢慢再想法子,不然就急也無用,但卻絲毫泄漏不得咧!”

    中鳳搖頭道:“此去江南,就按站走也得好多天,,再要把各地的忠義之士全暗中招呼到了,至少也得一年半截才有個安排,如果等他車駕出巡,那就太遲了,你我如不知此事也還罷了,既已知道,怎麼能讓它拖延下去?只可惜你我全無法分身,不然就連夜南行也説不得呢!”

    説罷,又粉頸低垂,思索了好半天道:“師哥,如今事急咧,目前我是無法私自出此王府一步,否則便諸多不便,你能青衣小帽到個不相干的地方去跑一趟嗎?”

    羹堯正色道:“只要於事有濟,我便設法託故出京一行,也末為不可。”

    中鳳看着他又微笑道:“這事並用不着出京,只還在這九城以內,不過我去不便,你如改換一套不惹眼的裝束,還可去得,只要能由這條路子上,尋着一二人,那以後互通消息,便不太難了。”

    羹堯詫異道:“既在這九城之中,師妹去上一趟不也行嗎?”

    中鳳臉上一紅道:如今我不比從前,有些地方卻不便去咧,再説,這裏是王府,我如大白天裏,還和野丫頭也似的,隨便出入,滿街亂跑,不也惹人生疑嗎?要不然,哪裏還敢勞動師哥玉趾,我早一聲不響的去了。”

    説着,又笑道:“你且請稍坐,容我去檢出一樣東西就來。”

    説着,立刻起身,打開一隻箱子,尋出一面小小竹牌來,遞在羹堯手中道:“前此我不是有一支金鳳令在師哥處嗎?你只消將此竹牌和那金鳳令,一齊拿去,到祟文門外,尋着雙協順酒店,再問一個王胖子,告訴他,就説金鳳兒要到白衣庵燒香,問問他齋期在什麼時候,他如若説齋期未定,改日再來聽信,你便説金鳳兒因為身體不好,許下願心不能過遲,就不當齋期也要還願。請你先通知老佛婆把庵中打掃打掃,三日之後再來聽信,他必定説金鳳兒人在什麼地方,她為什麼自己不來,你便將那金鳳令遞過去,他見我金鳳令,也許會定下一個日期約你再見,你便回來告訴我,再定行止。如果你一問齋期,他便説齋期就在今天,你教金鳳兒就來,那你便須立刻將金鳳令遞上,他驗過我那金鳳令之後,一定很客氣,仍將原令交還,問你有無老師父對牌。你再將竹牌遞上,他再驗過竹牌之後,自會領你到另一個地方去,會見一人。你不管他是誰,也不問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一見面就是跪下來恭恭敬敬的拜上三拜,然後説,弟子年某人謹代金鳳兒叩請老師父萬福金安,那人也許客氣,也許不客氣,但一定要問你,金鳳兒為何自己不來,反命你來,你就説金鳳兒因為到京以後不便露面,所以特由弟子前來,給老師父叩頭問安,那人或許再將竹牌驗對一下,方才問你,除給老師父叩頭請安以外,還有什麼事沒有,你不妨把要説的話全告訴他,使算把話全遞過去,以後如再有事,便不須你去,他自會設法找上門來,不過要緊的是,那後來見面的人,如果有話相問,卻不可隱瞞,一切均須實話實説,師哥你能辦到嗎?”

    中鳳説罷之後,顏色驟然嚴肅,看着羹堯立等答覆,卻絕非平日光景,羹堯忙也正色道:“這事關着好多遺民志士的生死存亡,也是我表明心跡,報答恩師教誨的一個開始,便再委屈些,也須做到,何況又是代替師妹做的事,焉聲辦不到之理。”

    中鳳聞言又嫣然一笑紅着臉道:“這是我師父囑咐下的,不到有生死關頭的大事,決不許用,你去卻千萬大意不得,更不能夾以私事咧。此外此事極其隱秘,你最好先穿便服出去,帶上一套衣服,找上一個小店住下,換上那身衣服再去,不要讓第二個人知道,須知這裏的主人翁,雖然對你無微不至,卻也防閒極嚴,説不定他讓你打聽旁人,又暗中在打聽你咧。”

    羹堯笑道:“這個你放心,我自有方法決不讓第二個人知道便了。”

    説罷,將那面竹牌慎重藏好,又商量了一會,才告辭下樓。回到前廳秘閣,將府中公事略微料理之後,一看天色尚早,便徑回自己私宅,尋出那支金鳳令,吩咐從人伺候上衙門,換好公服到本管衙門轉了一下,又換好便服,遣回車馬僕從,獨自向大街上走去。先尋了一個酒館,稍進飲食,然後又分別在三個估衣鋪,買好一身布衣,用包裹包好,出了祟文門,照中鳳計劃,尋了一個客棧住下,將衣服穿好,頭戴一頂瓜皮小帽,身穿老藍布長袍,玄青布馬褂,下面黑布撒腳長褲,白布襪子玄青布鞋,看去活像一鄉下土老兒的孩子上街探親的模樣,吩咐夥計將門鎖好,出了小店沿路去尋那雙協順酒店,誰知那酒店離開那小店只有一箭之地,卻是一個賣熟菜的大酒缸,店門外大酒缸上圍了好多主顧,大都全是賣苦力和做小買賣的朋友,羹堯一看,連忙走到櫃上問道:“借光,這兒有位王胖子王掌櫃的沒有?”

    那櫃上坐着一個五十上下的花白鬍子老頭兒,正在看着帳簿打着算盤,一聽猛然把頭一抬道:“您找誰?咱們這兒來往客人極多,姓王的也有好幾位,掌櫃的可不姓王。”

    羹堯又賠着笑道:“我要找的一位,外號叫王胖子,也是人家讓我來捎個信,可沒提他的名字,您這兒有這個人嗎?”

    那老頭兒看了羹堯一服笑道:“照這麼一説,您是問的王把式了,他是一位趕腳的朋友,倒是咱們這兒的老主顧,看情形這個時候也該來咧,您要沒有什麼事,不妨先鬧一壺喝着等他,要不然,他是一銃勁兒,照例一大碗酒,兩個錢的花生吃完便又走了,您再要找他,那可是明兒見咧!”

    羹堯一看那大酒缸蓋上已經圍滿了人,無法落座,不禁笑道:“那也好,您給我來一壺,不拘什麼熟菜撥上一碟,就這櫃上喝行嗎?”

    那老頭兒向羹堯上下打量了一下道:“您來照顧小店,便是財神爺,哪有什麼不行的。”

    説着便命夥計,舀了一大碗酒,撥了一碟滷菜,又掇來一張高腳凳子,在櫃上放好一雙竹筷子,羹堯坐着,慢慢的喝着酒,因為自己對於江湖人物,頗多熟識,轉把臉揹着,好半會,忽聽那老頭兒高叫道:“王把式,有朋友等您好久咧,怎麼單今天來晚了?”

    接着又聽身後有人道:“他媽的,今天趕了兩個短站,還不夠一壺子酒錢,真要有朋友找我,那這酒帳便有人給,不用向您賒咧!”

    羹堯猛一掉頭,只見一個四十多歲的短衣漢子,一手提着一條驢見愁的長鞭,一手拿着一頂破草帽,當扇子扇着,敞開胸脯,露出一身黑肉,看去雖不太瘦,卻也説不上是個胖子,只是精壯魁梧面已,心恐有錯,忙道:“朋友,恕我眼拙,您外號是王胖子嗎?”

    那人也看了他一眼笑道:“小哥兒,您找王胖子有什麼事?別瞧我不太胖,覺得這個外號不太合式,那可是當年的事,如今只因我幹上這個賤業,每天至少也得趕個百兒八十里,所以把膘全長實了咧,這是貨真價實,決無假冒之理,您找我,也許聽街坊大爺們説過,我王胖子幹活兒還老實,驢又跑得飛快,價錢也不大,打算照顧我一下是不是?那行,只要您説出一個地名來,包管誤不了事,不過,但有一層,我每天都得喝上三碗,差一頓,趕起腳來便不得勁兒,您稍等上一會就得咧。”

    説着大喝道:“掌櫃的,快將我的例酒拿來,人家客人也許還等着趕路咧!”

    那老頭兒向櫃旁夥計笑道:“王把式的酒菜向來是例行公事,連問都不用問的,你們還不趕快給送上去嗎?”

    那夥計也笑了一笑,舀了一大碗酒,向羹堯身側一放,又取過一包花生米,那人更不怠慢,放下長鞭,左手擎着酒碗,向口裏傾倒,右手拈着幾粒花生米,連皮也不去,等咕的一聲,嚥下一大口酒之後,順便向嘴裏一拋,只嚼得兩三下,又是一大口酒,便站着片刻,酒和花生米都盡,大笑道:“如今我的公事已經辦完咧,您到那兒去快説罷。”

    羹堯見他雖是趕腳把式打扮,卻一臉精悍之色,又豪邁異常,不由笑道:“您夠了嗎?再來上兩碗如何?”

    那人大笑道:“多喝上兩碗酒倒無妨,可是,您也許有事,説不定要趕多少里路,我若醉了,隨便哪兒一躺都行,您要誤了事該怎麼辦?要依我説天色不早,您別讓了,咱們談買賣是正經,您到底打算上哪兒去咧?”

    羹堯聞言也不再客氣,立即掏出錢來,把帳算了,走出店門一看,果然外面拴着一條黑驢,那人解下繮繩又笑道:“究竟到哪兒去,您快説呀,太遠了我可不能去咧!”

    羹堯笑了一笑道:“我可不到什麼地方去,不過金鳳兒託我向您捎個信,她要到白衣庵去燒香,教我問問您齋期在什麼時候?”

    那人不禁一怔道:“是金鳳兒託您來的嗎?那我們到前面一個朋友家裏説去。”

    説着,抄着鞭子,牽着驢,走進一條小衚衕,瞼色微沉道:“齋期就在今天,您教金鳳兒就來,這是敬神的事,可耽誤不得!”

    羹堯連忙一手掏出金鳳令遞過去,那人接過詳細一看,仍舊交還羹堯,一面躬身道:“您既掌着這金鳳令到此,必定有話要説,鳳姑娘曾將老師父的對牌交您帶來嗎?”

    羹堯忙又掏出那面竹牌道:“對牌已經帶來,還請再為驗過。”那人接過竹牌,又看了一看道:“既如此説,您隨我來吧!”

    説着把竹牌交還,又牽驢出了那條小衚衕,手搭涼篷向大街之上看了一下,把手一招,立刻來了一輛騾車,笑向車把式耳畔説了幾句,又向羹堯説道:“您且請上車去,我這位兄弟自會送你去的。”

    説罷等羹堯上車以後,將車帷放下,連車簾也下了個完全不透氣,那趕車把式,跳上轅,一聲吆喝,那輛車子便雲飛電掣也似的走動起來,好半會方才停了下來,羹堯再看時,卻是一座極大院落,似乎已在一座大宅子裏面,那車把式,一面扶着羹堯下車,一面又向車旁一個精悍少年道:“這位是鳳姑娘派來給老師父請安的,令子對牌王胖子全驗過了,也許有要緊的話説,您快速去回一聲。”

    羹堯牢記中鳳之言,方待下跪,那人連忙攔着笑道:“您慢着些兒,值年人在裏面咧。”

    説着,攜了羹堯,直趨北面上房,到了中堂,只見房子並不太大,陳設卻頗似一個書香之家的書齋,一個五十以上六十不到的人,正在南窗下,伏案作畫,少年走上前去先躬身道:“回師叔的話,現有老師父門下的鳳姑娘派人求見,他那金鳳令和老師父對牌,都由王胖子對驗過,着胡四送來此地,師叔有話吩咐嗎?”

    那作畫的人,停筆猛一抬頭,見羹堯已經立在門內,把頭一點笑道:“你叫什麼名字?是鳳姑娘打發你來的嗎?她為什麼不自己來咧?”

    羹堯連忙拜倒在地,恭恭敬敬的叩三個頭然後朗聲道:“弟子年羹堯謹代金鳳兒叩請老師父萬福金安。”

    那人聞言擲筆大笑道:“原來是你,這就難怪鳳姑娘敢以這等重任相托咧。”

    説罷連忙走過來,一伸手扶了起來,又笑道:“你師父肯堂先生,早已對我們説過,他花了好幾年工夫,方作成你一身文武全才,聞得你已中了進士,又和雍王結成郎舅至親,不好好去巴幹功名,怎麼到這裏尋起我們來?這事一經傳出去,説不定就是滅門之禍,你知道嗎?”

    羹堯忙又跪下道:“弟子幼承師訓,無時敢忘夷夏之防,今天來此,便是為了有機密大事稟告,即使因此族滅也在所不惜。”

    那人雙手一撮,立將羹堯又扶起來,上下一看大笑道:“你果真能如此,那也不負肯堂先生雪天北上一番教誨,更不負鳳姑娘所用一番心機,不過她為什麼自己不來咧?”

    羹堯一看那人白麪修髯,雖然略顯清癯,看去便像一個老書生一般,卻精神飽滿,二目精光外露,尤其是那兩隻手,撮着自己雙肘,便如鐵鑄一般,料得必是江南諸俠中一位有名人物,忙又道:“中鳳師妹因為身在王府,不便出來,所以才由弟子前來面陳一切,並向老師父遙叩萬福金安,但弟子自離師門,對於諸師伯叔極少見過,以致有疏問候,還請示知名諱,以免失禮才好!”

    那人又大笑着,把手一鬆,指着案上那幅畫道:“你既為肯堂先生得意弟子,當知他在江南諸人當中有一位喜畫蒼鷹的朋友,那便是我呢!”

    羹堯一抬眼,見那六尺幅的宣紙上,畫着一幅古松,松上立一隻顧盼有致的蒼鷹,似乎松下怪石才補成一半,忙道:“如此説來,您一定是江南八俠當中的路民瞻路師叔了。弟子自束髮授書,即聞恩師以師叔品德威望相告,想不到直到今日才能見着。”

    説着又拜了下去,路民瞻又攔着道:“我與令師肯堂先生,雖屬忘年之交,但並非一師所傳,老弟何必太謙乃爾。”

    羹堯堅持道:“敝業師早曾説過,只要遇上諸位師伯叔,必須叩拜如見他老人家一般,弟子怎敢無禮。”

    路民瞻只得由他叩拜了,又還了半禮相邀入座道:“老弟方才口稱有機密大事相告,但不知是何機密能先見告嗎?”

    羹堯忙將所聞南巡之事詳細説了。

    路民瞻沉吟道:“這倒真是一件值得商量的大事,不過南巡我輩也久有風聲,卻不知道玄燁這韃酋,還有這等用意與佈置,既如此説,容我即日專人南下通知各人便了。”

    羹堯接着又將近來的佈置和已派馬天雄南下訪師請訓的話説了,只沒提起自己和中鳳的私事。路民瞻大笑道:“令師肯堂先生此刻正徜徉於瀟湘雲夢之間,你教他到哪裏尋去?這一次也許空勞跋涉咧。”

    接着又笑道:“此事我倒又不解咧,那鳳姑娘,既有老師父對牌在身,又知京中我等必有一二人在此探聽消息,並知入門之法,為什麼反捨近求遠起來?”

    羹堯不由面色微紅欠身道:“一則中鳳師妹堅守師訓,不是萬不得已的緊急大事,決不敢驚動,二則她也許因為自己不便露面,諸多不便,所以事前未對弟子言及,才寧可讓馬天雄去多跑一趟。”

    路民瞻看了他一眼又微笑道:“老弟只要不怕滅族,肯為我炎黃華胄爭一口氣,一遇上大事,我輩必隨時派人相助,即使你那血滴子此刻需人,我也可以先着一二人前往以供驅使……”

    羹堯方才喜形於色道:“如師叔隨時指點,賜派一二得力人員那就好了。”

    路民瞻搖頭道:“話雖如此,不過還有兩事,老弟卻須留意,第一我這地方,以後不必再來,否則彼此均有不利,第二我那派出去的人,決不能由你推薦,以免允禎等人起疑,你能答應嗎?”

    羹堯不由一怔道:“那麼以後如須聯絡,師叔又如何派人去咧?”

    路民瞻笑道:“你那私宅我已在肯堂先生口中,稍知概略,你此番回去,只要仍宿昔年讀書之所,我們少不得不時有人前來洽商,只須屏去僮僕不令在側,別讓外人進去,再定下一個暗號便行了,至於我們派去的人,或許直接投奔允禎那廝全説不定。”

    接着從懷中掏出一隻鐵鑄箭環來道:“以後你如看見,有人右大指上套有此環的,便是自己人,只須説一聲,你這箭環是哪裏買的,他如答應,這是先人所留紀念,現在無處可買,你不妨索看,但牢記這環形式質料,便可明白了。”

    羹堯接過一看那環與扳指無異,只是鐵質略有不同,黑中帶亮,一邊用紫銅絲嵌作一輪旭日,一邊用銀絲嵌作半圭斜月,不禁笑道:“只這一環不怕人仿造假冒嗎?”

    路民瞻正色道:“你對這環仔細看過嗎?怎麼便知道他能仿造假冒咧?”

    羹堯不禁臉上一紅,又託在手仔細一看,搖頭道:“弟子愚昧,實在看不出其中奧妙來,還求師叔指示才好!”

    路民瞻又取過那環,用手一撳那環上旭日,略微一推便露出一個小孔來,正好有那輪旭日大小,孔中又用銀絲嵌着一尊披髮仗劍的真武神像,仍遞向羹堯手中道:“此乃烈皇帝聖容,外人不知道怎會想到這裏面還藏着有重機關咧!”

    羹堯一看那尊神像不過只有蠶豆大小,卻鬚眉宛然,神態非常生動,不由肅然起敬道:“弟子不敢褻瀆,這真是烈皇帝御容嗎?”

    路民瞻笑道:“這不過寫意而已,你何必刻舟求劍咧?老實告訴你,此環外嵌日月取復明之意,內嵌御容即時刻心懷故主之意,無非是為了使人難於仿造的一件信物而已,怎麼會得形容畢肖呢?”

    説着又道:“便這制環的鐵,也是融合五金而成,所以永不生鏽,看去便如烏金一樣,尋常匠人也造不出咧。”

    説罷,又將那環索回收好道:“這環只見面用上一次,便須收回,決不常留在某一個人手上,你只要記清便行了。”

    羹堯連忙答應,又約定如果室無外人,便將窗户微開,靠窗桌上必定焚好一爐濃烈檀香,如有外人在內便將香熄滅,窗户也必完全關好,那去的人如未見面,仍以鐵箭環為號,一切説好之後,這才告辭回去。路民瞻笑道:“你且慢走一步,仍坐原車回去好嗎?”

    羹堯心知路民瞻不欲泄露所居地點,忙道:“弟子遵命,不過我還有衣服在祟文門外一家小客棧內,仍須去換好衣服才回去,仍請那位朋友送到祟文門外好嗎?”

    路民瞻點頭答應,仍舊着人喚來原車送到院落當中,便命登車,羹堯也不謙遜,拜辭之後徑自登車,自己將窗簾放下,那車把式笑了一笑,驅車出了院落,微聞車輪轆轆,轉了好半會,方才停下來,下車一看,正好仍在原來上車的地方,車把式一笑而去,羹堯因不知那人身份也只謝了一聲,便自向所寓小客店,算了帳,換好衣服,將那套布衣存在櫃上,也不回私宅,徑向雍王府而來,才到花廳秘閣,便見值廳僮僕道:“年二爺,您到哪裏去了?那十四王爺已經來了好一會,王爺着人到你府中和衙門裏都看過,全未能尋着,想不到您卻自己來了。快請進去吧,王爺十四王爺全不打緊,那程師爺可真急咧!”

    羹堯一看室內燈火已經通明,不禁笑道:“我也只在琉璃廠看了幾幅古畫,怎麼偏偏這個時候,程師爺和十四王爺便來咧。”

    説着,直向秘閣走去,果見雍王與十四王爺允-正在促膝而談,那程子云坐在一旁,一面晃着腦袋,一面唾花飛濺的道:“如果這樣一來,隨便哪位王爺成功全好,俺只想能仗二位王爺的福威,能夠立功異域,封上一個萬户侯,死後隨便鬧個武襄武壯的諡法便於願足矣咧!”

    雍王大笑道:“程老夫子,您錯咧,本朝雖有封爵,卻無萬户食邑的制度,您立功不妨,卻教十四阿哥怎麼能違祖制咧!”

    遙見程子云又一抹鼻頭笑道:“哎呀,王爺,您怎麼又挑眼兒咧?俺那全是書上學來的話,誰又能知道,現在的官制是個什麼樣兒咧?俺要真知道這些,還去編一部大清會典,進呈御覽咧。”

    説着,一見羹堯進來,連忙站起來道:“智囊來了,咱們再商量商量好嗎?”

    接着,雍王允-二人也站起身來道:“我們相候已久,你為什麼才來?是偏了我們到哪裏去賞花吃酒嗎?”

    羹堯道:“羹堯適因偶遊琉璃廠,稍微耽誤了一下,卻想不到兩位王爺傳喚,來遲,還望恕罪。”

    允-連忙一把扯着笑説:“年兄何必如此客氣,現在我們全是一家人咧。快請落座,也好暢談。”

    雍王也道:“十四阿哥既不見外,二位也無須客套,否則反俗咧!”

    説着一面也肅客就座一面道:“適才十四阿哥已經和我又進一步把話完全説明,以後在皇上面前,兵法將略,索性由他一人應對,由我在側面替他打邊鼓,如果皇上問及政事和歷代典章制度的得失,再由我來應對,他也在旁吹噓,這樣一來,各走一條路,便決不至彼此妨礙,就平日自己預備起來也容易得多,真是一舉而數得,你道好嗎?”

    羹堯笑道:“果能如此,不特是兩位王爺之福,也是國家與億萬蒼生之福,羹堯別無他求,只望能做一個盛世之氓便於願足矣。”

    允-大笑道:“年兄怎的這等淡泊?實不相欺,我此番前來,一則為和四阿哥商量大計,二則便要向您討教將略兵法咧!”

    羹堯看了程子云一眼道:“王爺對於這個如果向我垂詢,那是問道於盲了,您身邊現成放着程兄這等一個大行家,為什麼反捨近求遠呢?”

    允-微笑道:“年兄您又言不由衷了,這九城之中,誰不知道年雙峯是一位知名的將才,當真吝教嗎?”

    羹堯笑道:“我那也不過從書本上得來的學問,世無識者,遂有不虞之譽,如今在程兄這等大行家面前,怎敢放肆咧!”

    程子云又一晃腦袋,摸着虯髯道:“您別當着兩位王爺刻薄我好不好?説真格的,如果沒有您這人,我也不敢妄自菲薄,確可獨步一時,如今既遇上您,那只有甘拜下風,退避三舍了。”

    允-顧盼之下又笑道:“您兩位全別太謙,如以知兵而論,還不全是一時瑜亮,難分軒輊嗎?不過,年兄卻千萬不可因此吝教。”

    説罷,把手一拱道:“從明天起,我便聘年兄為文案,我知道您公事很忙,只要能隔日一過寒舍足矣。”

    羹堯忙道;“王爺抬愛敢不遵命?不過,委實公私粟六,無法分身,還請見諒。”

    允-見他不肯答應,不由略形不快之色,雍王忙道:“既是十四阿哥一再相邀,二哥倒不可有拂盛意,還宜答應為是,好在他説明在先,只隔日一往,倒不一定便誤事咧。”

    羹堯無奈,只有答應下來,允-才欣然道:“年兄能這樣才好,否則便是不屑賜教了。”

    羹堯又遜謝再三,當夜雍王留允-程子云,四人小酌盡歡方罷,次日清晨,羹堯仍向後園照例做了一回功夫,又踅向借蔭樓而來,中鳳已在倚樓相望,一見面便笑道:“你帶了好消息來了?昨日之行一定不錯吧!”

    再等入室一看,早點香茗均已備好,二婢和孫三奶奶卻一個看不見,最奇怪的是中鳳竟破例,親自絞了一把手巾遞了過來,羹堯連忙接過一面笑道:“劍奴侍琴和那位孫三奶奶,為什麼一個也看不見?這怎麼能褻瀆師妹呢?”

    中鳳悄聲道:“你糊塗咧,今天我們要談的話,能讓她們聽見嗎?所以天才一亮,叫她們備下茶點之後,便全打發出去了。”

    接着又笑道:“別客氣了,你瞧你這一頭汗,不擦一把臉行嗎?他們全不在這裏,我不伺候你,又教誰來伺候你呢?”

    羹堯一面笑謝着擦着臉一面道:“你怎麼知道我一定帶了好消息來咧?”

    中鳳笑道:“這還不是顯而易見,只瞧你這一臉喜色溢於眉宇,便知道一定已經遇上哪一位師伯叔咧,要不然能這樣形於色盎於面嗎?”

    羹堯放下手巾,把昨日所經詳細説了,一面掏出竹牌還給中鳳又笑道:“師妹,你這人做事真是嚴密極了,既有這條路子,為何一直對我守口如瓶半點不露,要不然,豈不省得馬天雄多跑一趟?為何昨日在我未説出南巡之事,你還是不肯説,難道直到現在你還有點相信不過我嗎?”

    中鳳不禁兩頰飛紅微嗔道:“我知道你差馬天雄南下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這如何能冒昧的去驚動值年師伯叔,老實説,便這一次,要不是為了所關者太大,我實在急了,那對牌也許還不敢妄用咧。”

    接着又臉色一沉道:“我並非要瞞着師哥,實因這事進出太大了,稍有差池,便粉身碎也不足以補過,你當鬧着玩的嗎?如今雖然已經可以和各位師伯叔直接聯絡上,可是今後你我這肩上所負的責任便更重呢,還望隨時加倍留心才好,要不然。替自己惹下滅門之禍事小,稍一貽誤大局那便槽了。”

    羹堯見她雙蛾深鎖,臉色非常沉重,不由慨然道:“師妹請放寬心,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如在第三人面前決不稍露顏色,老實説,自從師妹見示師門淵源之後,我便久已以身許國,今後大事如能成功,自是我炎黃華胄之福,倘若不成,我亦願以一身任之,便以刀鋸鼎鑊相加,也決不會泄漏一字,如果口是心非,便不逢好死。”

    中鳳慌忙攔住道:“這隻須遇事留心,不矜不伐便行咧,一清早上你為什麼又發起這樣毒誓起來?也不圖個忌諱嗎?”

    説着又嫣然一笑道:“這一來,你卻不須發愁咧,既路師叔在此地,那便一切全好辦了,他老人家和我師父顧師伯全是極熟熟人,而且在江南諸俠當中,又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你還有什麼不能求教的?只要言不及私,一切大計,便不難籌劃了。不過這樣一來,這個主兒卻須更加當心,稍有泄漏便是不了之局呢!”

    羹堯笑道:“師妹見教得極是,不過目前我不但是這裏的總文案,且又接了一位王爺的延聘呢!”

    中鳳不禁失驚道:“你又受了哪裏的延聘,這裏的一位知道嗎?”

    羹堯道:“他怎麼不知道?要依我本不肯答應,還是他當面命我承應下來的咧!”

    説着,又把允-昨晚在前面秘閣之中説的話,詳細説了。

    中鳳笑道:“原來如此,照這樣一説,這裏一位奪儲成功,你是皇親國戚,固然是一套現成富貴,便那位十四王爺成功,你也是潛邸師傅,還怕不是左右逢源,還另做什麼打算咧?”

    羹堯也笑道;“如以一身妥穩富貴而言,能有這兩條路子,還怕不有點眉目?只可惜我卻志不在此,衷心這一點良知也不許這麼做,要不然,倒也不難風雲際會,置身貴顯咧。”

    説罷,又大笑道:“這也許是天祚華夏,遂使他二人盡入彀中亦未可知,這一來,以後我們的事就更好辦了,可笑這兩個主兒,還正勾心鬥角,爾詐我虞,各逞機謀,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卻正給了我們一個大好機會咧。”

    中鳳聞言不禁花容失色,連忙攔着道:“這是什麼地方,你為什麼竟這樣得意忘形起來?”

    接着又白了他一眼道:“照這樣一看,來日大難,卻教我太放心不下咧。”

    羹堯不由臉上一紅道:“你不是説,早把婢媪全遣了出去了嗎?這樓上只師妹與我二人,還怕什麼?”

    中鳳又埋怨道:“你知道什麼,我雖把她們打發出去,這院落門卻沒有關上,就不行有人無意中走來嗎?”

    羹堯道:“那還不容易,你等我下去把那院子門關上就行咧!”

    中鳳又慌忙攔着道:“那怎麼行?你別胡鬧,大家坐下,把這點心吃完,你也該走咧。”

    羹堯見她玉頰飛紅,連忙攔着,這才想起樓上只有他和中鳳兩人,把門關上委實不妥,不由自己也把臉漲紅了,坐了下來,匆匆吃完早點,告辭下樓,只見孫三奶奶,正挾着一把掃帚,在院落門外,像王婆子畫眉毛一般,東一帚,西一帚的掃着,一見羹堯出來,連忙扶着掃帚一伸腰,齜牙笑道:“姑老爺您早,您既來了,為什麼不多坐一會就走咧?”

    羹堯不由一怔,只有支吾着,向花徑當中走去,卻不料中鳳也跟着送了出來,那“姑老爺”三個字,清清楚楚送入耳門,把一張俏臉,紅得幾欲和朝霞爭豔起來,連忙嬌喝道:“我不是教你到大廚房去看着他們把那一碗伊府麪做好再來嗎?為什麼卻在這裏掃起地來?這是那管園子的事,你怎麼又狗拿耗子多管閒事,還不快去看看那面做好沒有?”

    孫三奶奶一看羹堯已經去遠,把舌頭一伸又咧嘴一笑道:“您要做那面不是要款待姑老爺嗎?如今人家已經走了,還忙什麼?老實説,俺就恐劍奴侍琴兩個小蹄子,給福晉送東西去,怕這裏沒有人伺候,所以才趕回來,等到院子裏一聽,您小兩口子,正在樓上説笑,又怕香姨兒無意跑來撞上,説上兩句笑話,您受不了,偏您又事前吩咐過不許將院落門關上,所以只有尋了這一把掃帚在這兒,假作掃地,只要她一來,便給擋回去,難道還錯了嗎?”

    中鳳不由臉色-沉俏罵道:“你又裝瘋賣傻,滿嘴胡説什麼?以後再這樣亂稱呼人,那我可要先揍你兩個嘴巴咧!”

    孫三奶奶聞言不由一怔,猛然一攤掃帚,自己打了兩個耳光笑道:“俺真樂糊塗了,又忘記了咧,不過您請想一想,俺從您才出世,把您奶到這麼大,看見您能嫁着這麼一位好姑爺,能不樂嗎?”

    説着又瞅了中鳳一眼笑道:“您別生氣,俺以後記牢,不到那一天決不叫就是咧!”

    説着一轉身,便又向廚房而去,不由氣得中鳳啼笑皆非,半晌做聲不得,一賭氣仍回樓上而去不提。

    這裏羹堯回到前面,略微料理一下公事,便又趕回自己私宅,直趨上房,正打算向年夫人稟明,因為前面吵雜,把卧室搬向後園的事,才一見面,請過安,年夫人便笑着埋怨道:“你這孩子,説起來,已經是翰林院庶吉士,又做了王府上賓,怎麼還像野馬一樣,昨天一出去,到現在才回來,要真有事要找你,卻到哪裏尋找去?聽説雍王府昨天也着人來過兩趟,到底你在哪裏耽擱了,要為了公事還好,如果學那些沒家教子弟,到處亂跑,別看你功名已遂,我可要叫你哥哥寫信告訴你老子去咧!”

    羹堯連忙躬身道:“兒子縱然不肖,焉敢入於下流,跟那些紈絝子弟學,昨日實因一個同年有事,不得不去應酬一下,晚上又因王爺府裏有事,又蒙十四王爺也下委兒子一個總文案,以後恐怕公事更忙咧。”

    年夫人又道:“既是同年應酬還只罷了,那十四王爺為何也聘你當起文案來,這事雍王知道麼?”

    羹堯道:“王爺不但知道,而且還是他替我做的主。”説着又一略述經過。

    年夫人方才含笑點頭,正説着,忽見大嫂佟氏走來笑道:“二弟你可回來了,昨天我們整整等了你大半天,恭喜你,我們這就快有喜酒吃咧!”

    羹堯不由一怔,年夫人又沉着臉道:“你丈人昨天已向冰人回過話,本來人家打算把吉日定在明年新春,是我因為張鐵口説過明年流年,與你夫婦有刑衝之處,所以改在今年十一月十六那一天,人家也答應了,你大哥怕你再發牛性子,和我鬧彆扭,昨天打算先告訴你一下,卻想不到,你一天一夜全沒回來,這是終身大事,卻不許再胡鬧咧,他這裏既決定了,明天我還得告訴你妹妹,讓她呈明王爺,讓王爺再和雲家説去,只在你喜期以後,隨便哪一天全成,你還有話説嗎?”

    羹堯正略一沉吟,年夫人又沉下臉來道:“你為什麼又不開口?是不是又打算嘔我一下!”

    羹堯忙道:“兒子怎敢又累母親生氣,既是吉期已定,就請母親作主便了,不過雲家那一面,還請稍停些時,再着妹妹和王爺説去。”

    年夫人寒着臉道:“這又是什麼意思?你難道還打算不要人家嗎?須知道是王爺的盛意,而且與你前程極有關聯,我不早已説過,即使有點委曲,你也不能有違王爺之命,而且我聽你妹妹説,連老皇妃和福晉已經全在替她準備妝奩,這還要多大的面子?你是讀書明理的人,能這樣不識抬舉嗎?”

    羹堯忙又道:“兒子決不是不要她,不過怕娶妻不久,即便納妾,媳婦家裏要説話,所以打算稍遲些時,以免議論。”

    年夫人笑罵道:“你糊塗咧,這是平常討小納妾嗎?老實説這是跟奉旨賜婚差不多的事,你丈人敢説話嗎?我再告訴你,教你放心,你丈母已和隆夫人説過了,他一家全是受主子的深恩厚澤,既是四阿哥和老皇妃做的主,慢説雲家還是二房,便一樣全是正室,也決不敢違命,你想,人家還會有話説嗎?本來人向高,水向低、既做官誰不願意有一條好的路子順着竿兒爬上去咧?你還愁什麼?只要你將來把心放在中間,不分厚薄便行咧,還對我假惺惺做什麼?”

    佟氏也笑道:“二弟,你別耽心這個,這二位弟妹我全見過,都不是什麼醋葫蘆,就是將來萬一有個爭吵,還有我這個老嫂子調停其間咧!”

    羹堯不由紅着臉道:“大嫂,您別取笑,我倒不是為了這個,無非怕人議論而已。再則王爺那人,專一喜歡和我開玩笑,這事如果和他説早了,我實在受不住,您就不能替我求求母親,遲上些時再告訴他嗎?”

    佟氏不由噗哧一聲笑道:“原來為了這個,您也太臉嫩咧。”

    接着又向年夫人一使眼色道:“既如此説,好在雲家已有預備,這又是已經定局的事,婆婆,您就停上些時再和妹妹説去,要不然讓二弟多受窘也不好。”

    年夫人笑道:“你理他呢!我就沒有見過這麼大的人了,為了娶媳婦還怕人開玩笑,如果王爺真能和他開玩笑,那還不是賞臉嗎?這又怕什麼咧!”

    羹堯又涎着臉央求着,年夫人才答應,先緩通知年妃,羹堯接着又將要搬到後園住宿的話説了。年夫人也含笑答應了,羹堯謝過母親和大嫂為自己操心之後,便着人去將昔年所居後園書房收拾出來,當天便搬了進去,夜晚屏退僮僕挑燈獨坐,想起當年就讀情景,不禁十分懷念恩師昔日一番教誨,再尋出那本晚村先生所賜時文來,點上一爐檀香,低聲誦讀着,真彷彿又是兒時受教光景,這舊夢重温,真有説不出的滋味,尤其是那本時文如論格調,仍是八股陳套,但試一細讀,滿紙都是微言大義,不禁把桌子一拍道:“這種文章,才真是替聖賢立言,令人一唱三嘆,真無怪昔年恩師以此相授了。”

    正在讚歎着,猛聽微風颯然,案前窗户洞開,眼前黑影一閃,忽然竄進一人,伏地便拜道:“少爺已經高中進士還不廢夜讀,怎的這等用功?您還識得當年伺候您的書僮喜兒嗎?”

    羹堯不禁駭然,再一細看那伏在身側的人,年紀約在二十七八,一身玄色夜行衣靠,黑紗纏頭,黑布打腿,足下登着一雙人發織成的草鞋,看去非常精悍利落,但只面目還依稀是那喜兒,連忙下拜答禮道:“師兄怎行如此大禮,這不折殺小弟嗎?”

    接着又道:“小弟自恩師去後,無日不在思念之中,昨日方從路師伯口中得知他老人家現遊雲夢,但不知近日健康如何,師兄既然枉駕,還請見示為幸。”

    那人連忙又叩了一個頭道:“小人幼遭大難,國破家亡,幸蒙老大人收養在府,又幸虧伺候少爺,才得遇恩師,問明情形收在門下,如今雖然稍得恩師傳授,怎敢忘本?少爺如此相待,反令小人不安了。”

    羹堯連忙又一把扶着道:“恩師留書,久已説明師兄乃大明勝國孤臣之後,只未得知尊姓大名而已!前此一時有屈,原不知情,如果照師兄這等説法,那不止要屏棄小弟於師門之外,並以不足論交目我了。”

    那人連忙站起身來,握手大笑道:“難怪這九城之中,和若干江湖朋友,都説您是孟嘗信陵一流人物,原來竟這等肯折節下交,那就真不負恩師一番教導了。不過小弟雖然幸蒙不棄,免充廝養,您入門卻在我之先,這師兄稱呼還請稍微改一下,小弟才能答應,不然卻不敢遵命咧。”

    羹堯見他二目炯炯有神,舉止也非常豪爽,忙道:“師兄與小弟同學,序齒又在我之上,豈有再改之理。”

    那人道:“您不必再客氣;還是以入門先後為序的好,否則反不是本門規矩了。”

    接着又悽然道:“小弟姓周名再興,那守寧武關瑋遇吉的周總兵是小弟的叔祖父,先父諱繼武,自叔祖殉國之後,流落江湖,覆被韃虜掠去為奴,輾轉來京生下小弟,不幸病故,未幾先母又復見背,這才被人拐賣尊府,得充書僮,多蒙尊府上下恩遇有加,小弟本也甘心伺候,以廝養終老,卻想不到因為伴您讀書,忽蒙恩師揹人問及身世,小弟不敢隱瞞,只得據實相告,這才蒙恩師也收入弟子之列,攜去江南一帶,加以教養,算來一別已經十多年呢,不想師兄已如此長成,飲水思源,小弟焉有敢忘昔日恩義之理。”

    説着又道:“恩師近頗安好,也常道及師兄近況,小弟月前既已到京,一來本想來此叩見,但以未奉師命不敢造次,今日方承路師叔之命,來此與師兄聯絡,師兄種種經過,不但路師叔全知道,便師父也略有所聞,您到底打算怎樣咧?”

    羹堯一面肅客就座,一面道:“路師叔人既在京,小弟昨日又已面呈一切,當然知道。師父遠在江南,怎麼對於小弟所為,也會知道咧?”

    再興笑道:“您忘了邯鄲道上興隆集遇刺的兩根子午斷魂釘了嗎?老實説,您在中途所遭已全落在周潯周師叔眼中,要不是他暗中一番佈置,那雲小姐也許不會那樣容易接近您師兄呢!”

    羹堯這才知道,連中鳳對自己也落在諸俠佈置之中,不由把一張白皙臉兒臊得通紅笑道:“如此説來,連雲師妹也出諸位師伯叔所使了。”

    再興搖頭道:“這又不盡然。那是因為雲霄背叛之後,諸位師叔全要找他算帳,才公推了周師叔一探雲家堡作為,不想雲霄父子雖然背叛,那鳳姑娘卻能幹父之蠱,早已暗中投在長宮主獨臂大師門下,正好您又誤打誤撞和她遇上,因此周師叔才暗中命她對您查考,究竟心志如何,獨臂大師也迭次派人查詢此事,卻可喜您竟始終未忘師訓,又能不欺暗室,不以富貴易志,所以才命小弟前來,其實一切並非事前佈置,師兄如果連她也疑惑起來,那便負人家待您的一片苦心咧!”

    説罷不禁看着羹堯微笑不語,羹堯不由臉上更加紅得厲害,搭訕着,又把近來一切經過説了。

    再興道:“師兄如感人手不夠,小弟倒願意回來仍供驅使,您看如何?”

    羹堯連忙搖頭道:“這如何使得?焉有再委屈師兄之理。”

    周再興忙道:“師兄,您這又不對咧,小弟已經冒昧僭越,自儕於同門之列,您為什麼還要叫我師兄?如再不改口,小弟便只有仍舊稱您少爺了,如論我要回來,那是因為我本府中舊人,差可掩人耳目,大家全是為了匡復大計,暫時屈身一下有什麼打緊?何況我本尊府奴才咧。老實説,路師叔所以命我來和您商量就是為了此事,如不見外,還請計議一下才好!”

    羹堯略-沉吟道:“既如此説,愚兄改口就是,賢弟如願來此,自是有利,不過恩師當年留書,我已呈明家父,便家兄也知道,您如回來,若問及恩師下落和這十多年在什麼地方,那將何以對答咧?”

    再興聞言不由一怔道:“這一點倒非路師叔與我始料所及,那便又要從長計議了。”

    羹堯道:“不但如此,當年自師弟被恩師帶走以後,家父和家兄因恐外人猜疑,已經另外買來一個小廝,仍頂師弟喜兒之名,刻尚在舍服役,您要再一回來,那不也不好嗎。”

    再興想了一想忽然又笑道:“師兄,您請再仔細看一看,小弟已經離此十多年,如不説破,您還能識得嗎?”

    羹堯當真又將他上下端詳了一陣,搖頭道:“師弟當年和我一樣,還是一個孩子,如今也已長成,雖然面目依稀可辨,如不説破,誰還能認出來您就是當年的喜兒咧?”

    再興聞言,一躍而起道:“既如此説,那小弟就有辦法了,包管快則三天,遲則五日,還來伺候您便了。只是見面之後,您卻不許客套,要仍作不知,還以廝養相待才好,否則便又不行咧。”

    羹堯愕然道:“師弟何必一定要以此進身,難道不能以賓客前來嗎?”

    再興笑了一笑道:“師兄,您真枉為血滴子總領隊了,須知您既做如此佈置,有些事決非賓客之所能為,如果沒有一個貼身長隨,卻不方便咧。”

    接着又道:“本來路師叔要打發我回來,就是為了做事方便,可以往來傳遞消息,有好多事還要暗中相助,便您和若干親貴往來,如果派個賓客前去便不合適,只有貼身長隨,才可以進出自如,代為傳話,這和唱戲一樣,只出台的時候做着一下,揹着人您還不照常是我師兄嗎?”

    羹堯仔細一想,果真非有這一個人不可,如魏景耀等人卻又決不可讓他參與這種機密,只得把頭一點道:“既是賢弟自願降志辱身,愚兄只有遵命,不過賢弟如何前來咧?”

    再興想了一想道:“只要師兄肯答應,我就有法子進來,您只管放心便了。”

    説罷,又略談別後情形,便作別而去。

    第二天羹堯一早起來,上過衙門,徑向十四王府謝委,允-和程子云又留在府中用飯方讓回去,席次,程子云存心賣弄,從一開筵,就大談其兵法,從孫子談起,一道説到晚近各家著述,羹堯只笑而不言,允-直到終席,也不多問,僅重申間日一往之約而已。這兩處一勾留,已到未牌時分,方又到雍王府,才進那間秘閣,便見總管載澤,迎着先請了一個安道:“奴才有一件事,打算求二爺,您能答應嗎?”

    羹堯不由一怔道:“你有何事要求我?你在這府裏還有什麼不能對王爺説的,還要求我做什麼?”

    載澤又請了一個安道:“不是這府裏的事,奴才已經求過王爺,王爺教奴才自己對二爺説,所以才在這裏候着二爺。”

    羹堯笑道:“既是王爺教你和我説的,焉有不答應之理,到底是什麼事呢?”

    載澤躬身道:“聽説二爺要找一名長隨,有這話嗎?”

    羹堯心中一動忙笑道:“你真是一個地理鬼,怎麼會知道這個消息?是打算薦人嗎?不過在我身邊當差卻不容易,既要懂得規矩,人又要伶俐,歲數還不能大,那些老油子和笨蛋我都不要咧。”

    載澤也笑道:“您真聖明不過,還真説對了,實在是奴才有個親戚不知從哪裏打聽出來,説您現在要找這麼一個人,所以託奴才求您,不過這個人還本分,也有點小聰明,您要看合適了,趕明兒我就教他伺候您去!”

    羹堯道:“那麼這個人咧?他的為人你能保嗎?”

    載澤道:“只要二爺肯答應,奴才便命他明天到您府上去求見,人既是奴才薦的,奴才自然敢保,要不然出點亂子,奴才還有臉見您嗎?”

    羹堯把頭一點道:“那麼隨便哪一天,只要我有空,你叫他先去給我看一看,再説便了。”

    載澤又請了一安道:“奴才先謝謝二爺。”

    説罷徑去,羹堯再走進秘閣一看,雍王正拿着一封信看着,方待要説話,雍王已先開口道:“二哥近來酬應日繁,各處又全得走動,委實要有一個得力長隨才好,載澤這奴才別無他長,不過人還守份,他薦的人,也許不會過差,你不妨看看,如果可用,到底比外面找的要好得多。”

    羹堯連忙答應,一面將到十四王爺府去謝聘的話説了。雍王笑道:“此事不過彼此敷衍而已,二哥能隔上幾天去一次,看看他的動靜也好,倒不必當着一回事,此地還有一件無頭公案,要等你判斷咧!”

    説着,把手中的那一封信遞了過來,羹堯接過一看,只見那封皮上寫着:

    密呈

    雍親王親啓

    內詳

    再抽出信箋看時,入眼先見一筆龍蛇飛舞的行書,筆筆剛勁有力,便似鐵劃銀鈎一般,卻只有五六十個核桃大的字,大書着:“頃悉有不逞之徒,擬於今夜竊窺潭府,此舉本與下走無涉,但公為今之賢王,如為宵小所乘,殊非公道之所應有,故特函申,尚請速飭左右,嚴為之備,幸甚。”

    羹堯看罷不由一怔道:“這事倒有點奇怪,這不逞之徒敢來生事,已非尋常,加上這寄書人更能於事前知道,前來通風報信,不更怪嗎?”

    雍王大笑道:“你説奇怪,我卻認為是一件快事,不但這寄書人一定是-位奇士,便那位窺探者,既敢到我這府裏來,一定也非身負絕藝不可,自雲家堡奇遇之後,這算是第二次咧,在二哥未來之前,我已想好了,今夜我便打算把雲家父子兄妹全請來恭候這位暴客,二哥便不來,我也着人去奉請咧。”

    羹堯沉吟道:“話雖如此説,王爺卻不可大意,自古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況王爺,今夜還宜小心為是,您不看這信上有如為所乘,殊非公道之所應有這兩句話嗎?要依我説,還宜嚴加戒備才對,不然不特難免意外,也對不起這位奇土一番好意咧!”

    雍王搖頭道:“戒備當然非有不可,不過如果太森嚴了,一則令那位暴客不敢露面固然不好,二則那位寄書人既然以賢者見許,也許跟來看看,他既以宵小目人,足見目無餘子,對這位暴客足可料理,又何必不容他一現身手,讓我們稍開眼界咧?”

    説着,一面笑着,一面便命人去邀雲家父子兄妹,一會兒全部來了,雍王又把那封信給大家看了,雲霄首先沉吟了一會道:“要依老朽揣測,這位寄書的,一定是我道中人,説不定還是一位知名能手,只看這信上的語氣便知道了,那個來窺探的卻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要不然,人家也不會對他這樣輕視,不過無論如何,我們決不能不小心,如果人家既這樣在事前就來報信,憑我們這幾個人,還不能把來人拿住,那不一樣被報信的人輕視嗎?”

    中燕聞言忙道:“老山主您請放心,事前如不知道還罷了,既已知道,不管是什麼三頭六臂的漢子,我們也得將他留下來。要不然,咱們也別在這北京城裏混咧!”

    雲霄不禁瞪了他一眼,中鳳在旁笑道:“爸爸您別生氣,要依我看,這事也許今夜我們連手全不必動,只作壁上觀便行咧!”

    羹堯不禁詫異道:“你是説那寄信人一定會出面替我們拿人嗎?”

    中鳳把頭一點道:“我正是這等看法,您請想,他這信上雖然説明與他無涉,果真一點作用沒有,人家為什麼又寫上這一封信咧?而且他這‘公為今之賢王’,這一句便有進身之意,既然藉此進身,焉有空寫上這一封信便算了之理?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嗎?”

    雍王拊掌大笑道:“畢竟雲小姐所見不凡,便我也是這等想法咧!”

    中燕道:“既如此説,那這位寄書人一定先與窺探的人同謀,事後又想賣友求榮了,那還算什麼人物咧!”

    羹堯道:“這卻不然,你不看他公然説人家是宵小不逞之徒嗎?如果真正事前同謀怎能如此説法咧!”

    大家商量了一會,決定依雍王的意思,只還如平常一般,由玉英保護上房,張傑着守前廳,中燕藏身花廳房上專一查看動靜來往接應,其餘各人全在花廳飲酒靜以待動。不過各人全將趁手兵刃藏在身邊,準備隨時動手,其他各處,一律在二鼓以後,便將燈火熄滅,以便將來人引來。這樣佈置好了,到了二鼓以後,眾人因為吃酒只是擺個樣兒,全是淺酌低斟,不敢儘量,看看一個更次過去,那張傑正短衣束扎,藏在第二進廳房鴟角後面,猛聽宅外民房上輕輕一聲胡哨,忽然從下面衚衕裏,竄上來兩條黑影,直奔府中而來,當前一人,首先一縱上了東邊風火高牆,手搭涼棚,四面張望了一下,向後上來的一人,一打手勢,全向西花廳而來,因有雍王吩咐在先,只要來人不縱火殺人,不到四花廳,決不許動手,所以只在房上向下面遞了一下暗號,並不加阻攔,反將身形藏好,那兩人自從入府以來,一路通行無阻,不一會便越過好幾重屋宇,到了花廳前面一進房上,一見花廳上燈火通明,男女老少坐了一桌,正在飲酒,似乎毫無戒備,轉有點遲疑,那雲中燕隱身花廳屋脊之後,正好看得明白,只見兩人全是一身玄色夜行衣靠,當頭一人尖嘴削腮,個兒又矮,便如活猴一般,手中握着一口狹長苗刀,正在張望着,後面那人,生就一張黑臉,又是一身皂衣,伏在屋脊後面,只有兩隻眼睛閃閃生光,不一會兒,那猴形漢子,忽然刀交左手,右手向脅下一摸,倏然身子一長,中燕知他要發暗器,哪裏容得,正待喝止,那人只喝得一聲打,一點寒星已向花廳座上飛去,猛聽雲霄一聲長嘯,便如龍吟一般,也從廳上竄了出來,只就半空中,略一招手,便將那件暗器接住,人卻並未停留,一下便落在對面房上,兩下相隔不過丈餘,接着一聲冷笑道:“兩位朋友,既然到此,就該報上字號,謁見主人才是,難道這一鏢就算是到門帖子嗎?”

    那人見狀陡然一驚,向後退了一大步,也大喝道:“雲霄老兒,休得賣狂,你侯大太爺,今天既來,難道還怕你不成?”

    雲霄聞言,又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誰,原來你竟是在野雞崗佔山立寨的通臂猿侯異,照這麼一説,那一位一定是鐵羅漢向成了,二位既然到此,想必有話交代,到底是找這裏的雍王爺,還是要尋老朽見個高下咧。”

    那侯異冷笑道:“憑你這棺材瓤子,還值得你侯大太爺來費手腳嗎?老實説你大太爺和這位向賢弟來此只為了這次來逛北京城,手頭缺了盤川,打算借個一兩萬銀子用用,你既系此間護院,便盡個地主之誼如何?”

    雲霄方怒喝一聲:“豎子無知,焉敢戲我。”

    雙掌一分打算撲過去,那邊雲中燕已和向成兩人交上手,在嗆啷啷鐵索連響之下,那帶着血滴子的軟鞭,直向來人裹了個風雨不透,接着遙聞一聲叱吒,羹堯也從席上斜竄了上來,先向雲霄略一拱手道:“老丈乃本府上賓,焉有與這等下三濫毛賊較量之理,且看年某前來拿他如何?”

    那侯異一見羹堯身穿熟羅長衫,夾沙馬褂,手中連兵刃也不帶一件,看去分明是一位少年公子,但那從廳上竄上來的姿勢卻美妙已極,便雲霄也不過如此,不由又是一怔,喝道:“你便是年羹堯嗎?既打算動手,為什麼不帶兵刃咧?”

    羹堯笑道:“江湖鼠輩,憑我來對付你這樣的下三濫,還要動用兵刃嗎?是識相的,趕快放下武器,隨我下去,聽候發落,如真為了偷盜而來,倒還情猶可恕,不妨稍微送你二人幾兩銀子,如若不説實話,打算藉此矇混,那你就難逃公道了。”

    侯異聞言冷笑道:“你要我下去聽候發落,那倒也不難,只要你真能贏得我這口刀便行,否則對不住,你家大太爺便連你項上這顆腦袋也要帶走咧。”

    説罷一擺手中苗刀,劈面便是一刀砍來,羹堯一閃身避過刀鋒,右手一併二指,便向他脅下點去,侯異也全無懼怯,略一轉身閃避,一挺手中苗刀,玉帶圍腰,又向羹堯砍來,那羹堯又是一聲叱吒,隨着來勢一個大轉身,人已到了侯異身後,舉掌砍下,一個刀法精奇,一個卻使出一路空手入白刃工夫,閃避不算,不時還用劈空掌,回敬一二,兩下打了個難解難分,那邊中燕也和那向成這廝鬥在一處,忽聽雲霄猛又喝道:“年爺仔細,此賊素精下流暗器,你雖不怕,卻別讓他波及旁人才好!”

    羹堯方應聲道:“老丈但放寬心,這廝決難逃出我手。”

    那侯異倏然虛晃一刀,一下竄向屋角,又大喝道:“姓年的,你別吹着玩,再看我這個……”

    接着把右手一揚,卻不料沒等他打出暗器,那鴟角後面又閃出一人大喝道:“毛賊,你待怎樣?”

    劍光一起,那顆腦袋,倏然飛起丈餘,直向花廳前面院落中飛去。那具屍身倒在房上,噴了一屋鮮血,那口苗刀也噹啷一聲,扔了下去。羹堯不禁大吃一驚道:“來者是哪位朋友?既承相助,且請下面稍坐,容我拜謝如何?”

    誰知那人哈哈大笑道:“久聞二公子工夫得自內家真傳,今日一見,果然不錯,如論今日之事,在下本不必越俎代庖。不過因為此賊竟欲以五毒烈火彈,暗傷王爺,那東西一經出手便不可收拾,雖然有云老山主這個大行家在此,也未免要大費手腳,所以才斗膽代為除去,冒昧唐突之處尚請見諒,現在只那向成一人已不足為患,請向王爺和各位説明,我也先行別過咧!”

    説罷,身子一晃,便似弩箭離弦一般,向前面房上縱去,只急得雍王在花廳上面大叫道:“奇士暫請駐足,我還有話説。”

    羹堯也高叫道:“那位朋友慢走,容我略談數語再去不遲。”

    那人卻頭也不回,一路向府外飛躍而去,羹堯連忙一路趕去,但饒得他身法再快,卻追那人不上,一晃已經出府老遠,兩下相距,始終三五丈遠近,一出王府,恐驚居民,又不便叫得,只有一直追了下去。這裏雲中燕仍和向成兩人在房上廝拼着,雲霄見中燕功力忽較平日大差,不但不能取勝,連拆數十招之後,竟有點氣喘噓噓,不由喝道:“蠢子怎這等無用,連這樣一個笨賊也料理不了,你這幾天害過一場大病嗎?”

    接着大喝一聲道:“沒用的東西,你且閃開待我來拿他!”

    中燕方欲退下,中鳳已一擺寶劍,像一朵彩雲也似的縱上房來,嬌喝道:“二哥,你且閃開,休累老山主生氣,此賊要拿活的,千萬不可放他走了!”

    説着一掄寶劍,一個玉女穿梭,直向向成當胸刺去,中燕因連日縱慾,以致精力不濟,雖不致遭敗,卻一時無法取勝,一見父親和妹妹喝斷,連忙嗆啷一聲,收鞭跳出圈子,站在一旁,那向成冷笑一聲道:“久聞山西雲家個個英雄了得,原來全仗羣打攢毆,老實説,今天便你父子兄妹一齊上來,你向爺如果怕了你,也不算是鐵羅漢。”

    雲霄不由瞪了中燕一眼,氣得直吹鬍子,中鳳卻冷笑道:“潑賊,你休得賣狂,今晚我如不在三合之外再拿住你,也不叫雲中鳳。”

    一語方罷,那向成一閃身,避過第一招,正待還手,卻不料中鳳倏一收手,人影一閃已到了他身後。一個回頭望月架式,用劍脊在向成頭上一拍,猛一抬腿,那一腳正踢在他胯骨上,這一腳至少也在二三百斤力量,向成人在房上,本已站不住,加之項上一涼不由魂飛天外,她那鞋尖,又暗藏利刃,一下深入半寸開外,忍不住大叫一聲,撒手扔了傢伙,直跌下去,再也爬不起來,早有值夜把式上前按着捆好,押向花廳而來,雲霄又命人將侯異屍首也搭了下去,父女兄妹一同到了廳上,雍王迎着笑道:“雲小姐,畢竟身手不凡,只一進招便將賊打了下來,這太使人欽佩了。”

    中鳳紅着臉道:“我本不打算出手,只因二哥久戰不下,惟恐家父年邁,耳目不周,致遭匪人暗算,所以才上去將二哥替下,免得他老人家自己出手,卻想不到這廝如此不濟,只-個照面,便被打了下來,早知如此,還不如讓二哥拿他咧!”

    雲霄一手捋須微笑道:“你這身法步法又大變了,這回頭望月暗藏連環進步鴛鴦腳,乃是當年武當名宿張野鶴的不傳之秘,近來只有幾人懂得,你還是從哪裏學來的呢?”

    中鳳把臉又一紅道:“天下把式全是一家,功夫也原來是人悟出來的,您老人家怎麼這等説法?既有人會得,就不許我從旁偷學一兩招嗎?”

    雲霄忽然想起,這一招手法,那羹堯使的天遁劍法當中便有,不禁啞然一笑道:“我明白了,算我不應該問如何?”

    中鳳聞言,臉上越發和抹了胭脂的一般,一雙玉頰全臊得飛紅,雍王見狀忙道:“老山主且先慢談這個,這二賊今晚驀然來此,決非打算偷盜,你既知他來歷,何妨先問上一問,要不然恐怕還有後患咧,只可惜暗中相助的那位奇士不肯下來,否則只一問便不難明白。但不知二哥追去如何了。”

    中燕在旁忙道:“那向成現已擒來,王爺要問還不是現成?待我吩咐把他帶上來便了。”

    説罷,走出屋外一聲招呼,便有四名護院把式,將那向成,倒剪雙臂一步一跌的押了上來。但他倔強異常,一進門便箕踞而坐,大有旁若無人之概。

    中燕大喝道:“該死的毛賊,現在王爺要問你的話,還不趕快跪下嗎?”

    那向成瞪了他一眼,冷笑道:“姓雲的,你父子也是江湖人物,老子不幸被擒,只怨自己無能,要殺要剮,聽隨尊便,你要嘴裏不清不楚的,可別怪老子罵你!”

    雲霄連忙大喝道:“向朋友乃是河南豪傑,你怎麼這等無禮?還不趕快給我滾開!”

    接着走上前去把手一笑道:“犬子無知,向朋友休怪,少時定當命他賠罪,不過,你們二位全是河南道上有名人物,為何卻到北京城裏來,而且雲某一家固與二位朋友素無過節,我們王爺更是求才若渴,對於江湖人物從未開罪,你二位為什麼竟上門尋事咧?大丈夫做事要來清去白,便侯朋友死得不明不白,雲某已經非常抱歉,朋友,你卻再含糊不得咧!”

    向成看了他一眼又哈哈大笑道:“姓雲的,你少跟我來這一套,老子是軟硬不吃,別看我侯大哥掉了腦袋,二十年一過又是一條好漢,那又算得什麼?”

    雍王一聽,不由怒道:“大膽匪類,雲老山主是用好話勸你,為何出言不遜?這等愍不畏死,還不快將指使來此的人説出來嗎?”

    向成又冷笑道:“老子吃飽自己的飯,愛做什麼就做什麼,誰能指使老子?你要看得不樂意,趕快把老子給宰了,我與我那侯大哥,本來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只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那算你作成了我們兄弟二人的義氣咧!”

    雲中鵠見狀,連忙走上前,啪的一聲,先打了他一個嘴巴,然後冷笑道:“你他媽的,真是給臉不要,竟敢和王爺也這樣頂撞起來,你想死,難道你雲三爺就沒有叫你連想死都難的法子收拾你嗎?”

    向成把怪眼一翻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竟敢打人,老子已經豁出去咧,你既是孝順兒子,就快來收拾你老子吧,要揍就得揍個痛快,你要他媽的揍個不痛不癢的,你老子可不舒服。”

    雲霄在旁,不由臉上陰鷙一笑道:“朋友,雲某生平可從沒錯待朋友,這可是你招出來的,既如此説,請恕我要得罪咧!”

    説着,一挽雙袖,便待動手,雍王連忙攔着道:“老山主不必生氣,難道整治一個毛賊,還須你親自動手嗎?”

    説罷,忙向左右道:“你們全是死人嗎?眼看這毛賊如此放肆,還不着刑杖伺候。”

    左右一聲吆喝之下,連忙出去,取來一對朱漆大棍,將向成放倒,一人按頭,一人按足,左右各立一人舉棍高喝道:“你這毛賊,還不快些求求王爺嗎?這大杖一起,你便難逃活命咧!”

    向成又是一陣冷笑道:“我如怕打,便不是鐵羅漢咧!”

    雍王不由大怒,把手一拍道:“大膽毛賊,竟敢如此刁頑,你們趕快與我立斃杖下便了。”

    那行刑二人一聲答應,便一迭一棍打向向成兩腿,一連打罷五棍,只聽得啪啪連響,那向成伏在地上,只是冷笑。雲霄忙又道:“王爺暫請停刑,這樣問法,決問不出所以然來,還待老朽前來問他便了。”

    那向成聞言,倏然挺着身子向上一彈,那按着他的兩人,立刻啊呀一聲,跌出去老遠,行杖的也被那條竹棍反激過來。幾乎打着自己腦袋,向成卻一躍而起,雙手一掃,小指粗細的麻繩盡斷,左腳一頓,便待縱出去,無如大胯骨受傷,晃了一下,起步稍慢,卻被雲霄一抬腿,踢了一個大筋斗,又倒下去,中燕,中鵠,一邊一個,又覆按定,向成仰面大笑道:“憑你爺兒三個要想教老子招供那還辦不到,如果教那小妞兒來伺候老子一下,也許把老子伺候好了,倒有個商量。”

    這一下,不但云霄父子大怒,連中鳳也氣得花容失色,立刻站起身來冷笑道:“這也是一個江湖人物,應該對一個娘兒們説的話嗎?既如此説,只要你能不招供,我便佩服你是個了不起的英雄。”説罷臉色一沉道:“二哥三哥,你且將這廝搭起來,待我來試試他這羅漢到底是不是鐵的?”

    中燕中鵠聞言,立刻將向成提了起來,中鳳走向他背後,只用二指在那督脈上一推,只聽得向成一聲慘叫,幾乎把氣背了過去,不到一會兒,便萎頓在地,那黑臉上疼得直冒汗珠,忍不住大嚷怪叫,滿地亂滾道:“我…我願意説實話咧,你…你…請…請饒了我吧!”

    雍王一見,知道她又使出錯骨分筋之法,連忙大喝道:“你想饒你可沒有那便宜,現在先把你是受了誰的指示才前來行刺説出來,我或可暫請雲小姐停刑,否則那便難説咧!”

    向成把牙一咬,喘着氣道:“小…小人…實…實…實在是奉了八王爺之命,來…來…探虛實……並…並非…有意…行…行刺。”

    説着,哇的一聲,噴出一口血來,人便昏死過去!中鳳一臉憤色,走過去,一腳將人挑了一個大翻身,又在那背上用腳蹬了一下,大喝道:“這是你自己招了出來的,不能怪我。”

    向成又慘叫了一下,甦醒過來,大口嘔血不止,半晌方才停住,忍不住仰在地下哼聲不止,中燕走過去踢了一腳道:“你這廝打算裝死嗎?適才的橫勁到哪裏去了?”

    雲霄忙又攔着道:“他受了你妹妹錯骨分筋之法,全身筋絡一弛一張,已經受不了咧,你別再踢他,只要肯説實話,王爺總有個示下,你忙什麼?”

    向成喘息了半天,一抬眼,看着中鳳冷笑道:“好,雲姑娘,算我認得你這笑面羅剎,現在我是一句不留全説咧!”

    中鳳一聽,不由追悔萬分,站在一旁,一言不發,雍王知她又觸前情,忙又大喝道:“你這廝,自己也不想想,方才胡説的什麼,這能怪得雲小姐嗎?再敢如此,那便真個想死都難咧!”

    向成聞言,又把頭偏過去道:“小人本在野雞崗為盜有年,只因八王爺命人重金禮聘來京,在府中當了護衞,今夜因為八王爺説,王爺和十四王爺已經打成一片,待命小人前來窺探有無其事,其實無行刺之意,還求王爺開恩,只要能饒過小人一番活罪,以後再也不敢來了。”

    説猶未完,雲霄又冷笑道:“朋友,你的一身功夫已經全被破去,還打算再挨一下嗎?説話只説一半,還算什麼英雄好漢?”

    向成道:“我既説了,還有什麼藏私的?老實説,只要免我活罪,便連這條命,也算交給你們咧,難道還有什麼不到之處,落在你眼睛裏嗎?”

    雲霄冷笑着,猛一張手,託着一根三寸來長的釘形暗器道:“你既説無心行刺如何侯異那廝一上來便使用這毒藥暗器去暗算年二爺是何道理?還不快説實話嗎?”

    向成不語半晌方道:“這是我那盟兄因為八王爺曾經説過,那年二爺智勇雙全,是王爺一條臂膀,如果遇上,不妨相機除去,但能得手,便有一千兩銀子犒賞,所以才暗下毒手,想不到卻被你這老兒看破接住,二次想用那五毒烈火彈,又被那藏身鴟角的人殺死,以致沒有成功,其實並不敢行刺王爺,你既親手接住這相天狗釘,便知道他打的不是王爺咧!”

    雍王不由又怒道:“你們既然打算行刺年二爺,與刺我有何分別?既如此説,且與我帶下去,等年二爺回來親自問你便了!”

    左右方待動手,中鳳忙攔着道:“且慢,我還有話須問他呢!”

    説着秀眉一豎道:“你二人既然打算行刺年二爺,為何不到年府去,卻到這裏來騷擾是何道理?”

    向成道:“我二人奉命來此,實為窺探王爺與十四王爺有無勾結,行刺年二爺不過順帶的事,並非專為年二爺而來,否則早向年府去,還能到這兒來嗎?”

    中鳳又道:“八王爺府裏,除你二人之外,還有什麼出色能手嗎?”

    向成搖頭道:“那府內護院把式雖多,除我二人而外,卻沒有見過什麼能手,要不然,也不必命我二人前來擋災了。”

    中鳳聽罷,方才揮手令人押解下去,一面向雲霄道:“久聞這侯異專用獨門暗器傷人,究竟是一種什麼下流東西,你老人家何不取出來看看。”

    雲霄把手一張道:“這天狗釘並不算下流,只狠毒而已,一被打中,便有他自己的解藥,也非急救不可,一遲便無及了。”

    中鳳取過一看,卻是一根純鋼打就的圓釘,便和一枝帶着筆套的筆一般,除釘尖極鋭而外,並看不出厲害來,只離開釘尖半寸,隱約有一道圓圈,似可拆卸而已,忙道:“這東西是毒藥煨成嗎?怎麼尖上不見變色呢?”

    雲霄笑道:“它厲害就在這裏,這東西的毒並不在釘尖上,卻藏在釘身中間,要打在人身上,才會發作,如中要害,固然見血封喉,便打在四肢,也至多三個時辰,便無法救活。”

    説着,取還那釘,極其小心的一扭,釘尖便與釘身分開,又命從人取來一張白紙,從那釘身之中倒下一撮紫黑色藥面子來,眾人一看,那釘身與尖全是空的,中間卻藏着一根極細頂簧,簧上又連着一根鋼絲,那釘尖上有-小孔,只一着勁,鋼絲向裏一項,那藥面便直擠出來,製作端的靈巧已極,雍王也取過一看道:“只憑這鋼絲一點頂勁,藥面子出來的也有限,難道就可制人死命嗎?”

    雲霄笑道:“王爺有所不知,他這藥固然傳自苗疆,其毒無比,便猛獸鷲鳥也禁不起一下,何況是人,而且還有一層,這藥只一着人血,便全部化成毒液流出來,所以一打上非急救不可,否則中毒一多,便有解藥也無濟於事了,怎麼不能制人死命呢?這東西不但他會用,便江南諸俠當中的周潯也精於此道,不過人家的毒藥不同,可以把人命延長到六個時辰,而且每釘之下,另有一節也是空的,裏面藏着解藥,以便中釘人隨時解救,所以叫子午斷魂釘,又叫自絕釘。”

    雍王又笑道:“這是什麼意思?既有這種毒藥暗器,卻又把解藥附在上面、不會不用嗎?”

    雲霄道:“這就是大俠與強盜不同的地方,他之所以用這東西,乃是不得已,只在使對方失去抵禦,如非他認為罪大惡極。決不會要人性命,所以特為把解藥附在釘後,替中釘人留下一條生路,這侯異的天狗釘卻是惟恐不傷人,因此又叫絕户釘,但是這還不能算是下流,另外還有一件東西,便又不同了。”

    説着,又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革囊來,輕輕倒出七枚紅色彈丸來笑道:“這叫五毒烈火彈,外面是松香做成,內藏硫璜毒藥,只外面這一層薄皮一破,隨時着火,毒煙立起,人在五步以內,嗅着便倒,任你功夫再好,也非昏過去不可,除非能搶着上風,堵上口鼻,那就束手無策,這類東西,就便非這等下三濫的毛賊決不肯用了。”

    説着仍舊收好又道:“這位奇士大概就是因為他此物一出手,必使許多人要中毒昏迷不醒,才將他宰了,足見這類東西上幹天忌,還是不用為妙。”

    中燕在旁忙道:“這東西既如此厲害,他藏在身邊,不怕碰破,把自己燒得昏過去嗎?”

    雲霄道:“這倒不會,一則這外面一層皮殼做得非常結實,非用力打出去不易碰破,二則他自己帶在身邊也很小心,否則那還能用嗎?”

    雍王聞言忙道:“且慢談這個,怎麼年二爺追那奇士下去,還不見回頭咧?不會再生意外吧?”

    中鳳不由沉吟不語,雙蛾微蹙。

    雲霄笑道:“王爺放心,以我度量,那人既然事前通風報訊,事後又幫着他把那侯異給宰了,決無他意,也許他兩人已經遇在一處,那位奇士不肯回來,年爺正在勸説,以至耽誤了些時亦未可知,否則他何必這等做法咧?”

    中燕中鵲也一齊笑道:“如果那人另有歹意,他又何必把姓侯的先給宰了,等他那五毒烈火彈打出來,混水摸魚不好嗎?而且論功夫,年二爺也未必便輸給他,果真也包藏禍心,那他也是活得不耐煩了。”

    眾人雖然這等法説,但是那一夜,羹堯卻始終並末回來,原來羹堯因為愛惜那人一身好功夫,同時也要看個究竟,所以一直追了下去,誰知追了一陣,始終保持着原來距離,只隔着三五丈遠近,不一會,已到西直門附近,那人猛一回頭,倏然把手一招,竟自越城而過,羹堯連忙又追了下去,一到城外,那人直奔大道而行,足下忽然慢了許多,看看追上,羹堯一看已到郊外,又在平地上,方才低喝一聲道:“朋友,在下追趕下來,並無他意,只求和足下交個朋友,既承相助,何必如此拒人太甚?如果真的不屑下交,也只求明説一聲,在下便也就此回去咧!”

    那人哈哈一笑道:“好,你既想交我這個朋友,趕快隨我來,我們到一個地方再論交情便了。”

    説罷,又飛步向一條岔道上走去,那身法越發快速,羹堯把真氣一提,使盡生平所學輕身之術才勉強趕上。那人掉頭一看,似乎也低聲喝了一個好字,足下愈快,一口氣,奔出數里遠近,在一座極大松林外面,一閃而沒,羹堯一看月色西沉,天已將近四鼓,那座林子,盡是白楊松柏之屬,又正在草木暢茂的時候,林中漆黑一片,狀甚幽邃,不由一怔,正待喝問,遙聞那人在林中又大笑道:“久聞年二公子,豪氣如雲,膽量過人,難道也守着江湖逢林莫入之戒不敢進來麼?那便只有暫時請回,容我他日再行拜見了。”

    羹堯聞言忙道:“既隨足下到此,焉有回去之理,不過林中黑暗,路徑難辨,能先以尊居何在見示嗎?”

    那人又是一笑,卻不作答,只遠遠的一亮手中千里火筒,羹堯不由心下十分狐疑,但是隻一沉吟,仍向那火光起處走去,入林才不到一二十步,樹蔭愈密,縱有月光從樹頂射落,也不過稀微白影,略辨路徑而已,那火光亮處卻是一座房屋,隱約可見門户,裏面似有燈光射出,行到門前再看時,那門户卻洞開着,燈光尚隔着一重房子,忙又走進門去,看那形式,頗似人家的一座祠宇,又類殯宮之類,入門二面雖有房間,門卻關着,院落裏,也草深沒脛,又有兩株老槐樹遮蓋着,看去陰森已極,絕不似有人常住之所,那第二進房屋也洞開着,燈光卻在第三進內,羹堯略一瞻顧,心料來人或許劇盜之類,但生平膽氣極豪,又被那人方才言語一激,轉又笑着,高聲道:“不速之客,已經登堂入户,主人為何還不出來相見呢?”

    便又向第二進走去,卻不料走進第二進房子一看,二面全是棺材,縱橫上下,竟堆了個滿,只中間留着一條走道,正好對着後進燈光,心下越發料定,那地方一定是一座祠堂無疑,但卻仍不見那人答話,那盞燈光反移向第三進的西室去,羹堯一面走着,一面又高聲道:“在下相隨到此,實是專誠求見,並無他意,既許識荊,為什麼又避而不見呢?”

    接着便聞那人高聲道:“此地尚非交談之所,你既願來,請隨燈光而行如何?”

    羹堯再趕到第三進一看,果然上面設有神龕等物,更加證明所料不差,又向西室走去,那燈光忽然一低,落在地上,一閃而沒,只剩下一點餘光上射,再趕去看時,卻是一個地穴,燈光也轉綠色,下去已經丈餘,不由駐足不前,方一遲疑,下面那人又笑道:“敝居就在地底,佳客既願來訪,為何不下來咧!”

    再一看那地穴,卻有土階可以拾級而下,穴上又有一塊石板,掀在-邊,略一踟躕之下,也高聲道:“年某向來好友,一切待人以誠,既已到此,焉有過門不入之理。”

    説着又拾級而下,下去丈餘,便見燈光向右曲折,卻是一道修長甬道,上下兩壁均用磚石砌就,那燈光一閃,忽然停住,燈下黑影一閃,人似已經進了那左壁一處土室,連忙趕上前去看時,只見那盞燈,卻是一個綠紙糊就燈籠,才知道,方才所以變色,一定是那人先把燈籠殼去掉,後來又安上的,再看左壁上室,裏面也掛着一碗燈,周圍不過方丈,中間放着一白木桌子,幾張板凳,那人卻不知去向,再一細看,只見壁上卻掛着十來顆人頭,有的已經吹乾,面目變色不可能復辨,有的卻似新砍下來的一般,最怕人的,還有兩張人皮,繃在壁上,其餘,人耳,人手,人腳,甚至眼鼻全有,都由釘釘在壁上,那兩張人皮有-張,乳陰宛然,竟是一個婦人,饒得羹堯再膽壯些,也不禁為之駭然,正欲退步出來,忽見那人頭,人皮,耳,眼,手,腳之下,各有一個紙條,忙再進前一看,只見那張人皮下面的紙條上寫着:“亂倫弒主淫婦一名,毛月香,三月十九日處置訖。”

    正要再看下去,忽然足下一沉,身子直挫了下去,正打算向上竄,無如狹不及防,下沉之勢又猛,一轉眼,上面已被一塊石板蓋好,四面漆黑,如墮深淵,一會兒足踏實地,似已到底,眼前也忽一亮,猛見兩個頭戴紅纓緯帽,身穿馬蹄袖箭衣的人一邊一個,已自擎刀立在身側,大喝道:“你這廝既敢謀逆叛國,便該萬死,少時有人問你須説實話,否則那個刑罰你可受不了。”

    羹堯不禁陡然一驚,再抬頭一看,下面卻是一間大石堂,頂上用鐵索繫着一隻油缸,點着數十個兒臂粉細燈芯,照得石堂雪亮,只見,當中一座暖閣,高懸着兩幅大紅帷幔,案桌上端坐一位補褂朝珠,頭戴紅寶石頂子緯帽的赤面修髯老者,一望而知,至少也是一位一品以上的大員,二面站着兩個少年官員,也全是翎頂輝煌,佩刀而立,再下面,一邊四個,頭戴紅黑高帽各執刑杖枷鎖的皂隸,彷彿就似法堂一般,欲待不前,又苦無退路,忽聽那上首的少年官員喝道:“叛逆欽犯,年羹堯一名已經帶到,請大人當堂訊明覆旨。”

    接着,旁站皂隸一聲吆喝,喊了堂威道:“帶年羹堯,當堂訊問。”

    便有二人,挾着羹堯,直到公案下面喝道:“欽犯當堂,還不跪下,叩求大人筆下超生嗎?”

    羹堯把手一擺大喝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膽敢在二爺面前鬧鬼,我乃八旗世族,父兄世受皇恩,本人也是新科進士,現蒙皇上恩賞翰林院檢討,焉有叛逆之理,再敢戲弄於我,那就休怪無禮了。”

    那公案上的修髯赤面老者把驚堂一拍大喝道:“好一個世受皇恩的新科翰林,我且問你,你既是八旗從龍世家,又受皇上深恩厚澤,為什麼暗中勾結前明遺孽圖謀不軌?這難道就是所以報答皇上聖恩嗎?”

    羹堯把兩眼一瞪道:“你別弄鬼,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又憑什麼來審問我,如果再不説實話,你年二爺便要用武咧!”

    那堂上老者又哈哈大笑道:“虧你還是湖廣巡撫的公子、工部侍郎的介弟,又和雍親王是至親至戚,難道連本部堂全認不得嗎?老實告訴你,這裏乃是御花園,本部堂現奉皇上密旨,查辦此案,原來本可以着步軍統領,徑向你的私宅拿辦,只因皇上念你年幼無知,父兄又均不知情,只要你肯將勾結前明遺孽經過説出,如能在你身上設法一網打盡,自可從寬發落,所以本部堂才遵密旨,將你誘來,以免驚動各方,你當本部堂戲弄你嗎?”

    羹堯冷笑一聲道:“簡直是一派胡言,慢説皇上決無下這樣密旨之理,就算是為了從權辦理,將我誘來審訊,你又憑什麼説我勾結前明遺孽?你如江湖朋友,要試年某膽識,大可適可而止,只要能説出淵源,年某決不以此為杵,自可一笑了事,倘若一味戲弄下去,以假作真,那便不能怪我要開罪咧!”

    那老者面色一沉道:“你既説這話,便足見平日專門結交匪類是實,否則你是一個世家子弟,哪有這等江湖口聲?你別以為你有一身功夫便敢拒捕咆哮公堂,須知那去誘捕你的,便是幹清官頭等侍衞達將軍,便那甬道口站的兩位,也全是賞有四品銜的巴圖魯,你能逃得出他們之手嗎?”

    接着,又向下首一位官員道:“他既口口聲聲説沒有勾結前明遺孽,你可將今日所獲叛逆帶上來,和他當面對質,以免他心下狐疑不定。”

    那官員答應一聲,立刻轉向暖閣後面,不一會,便聞一陣鐵索啷噹之聲,由兩個番役打扮的人,押上一個蓬頭垢面,渾身血污狼藉的漢子來,兩旁值堂皂隸,又是一聲吆喝,羹堯一看,卻是那個趕腳的王胖子,背上一片血痕,尚未全乾,兩腿一步一跌,也似受有極重棒傷,一見面便伏地哭叫道:“年二爺,您還是招了吧,小人受刑不過,已經全招了出來咧,如今路爺和在京各人,全部給拿了,您如不招也是枉然,可憐小人熬不住刑責,死都死過幾次咧!”

    羹堯不由一怔,那堂上老者又冷笑一聲:“好一個八旗世家,深受皇恩的新科進士,現在你還有話説嗎?”

    接着又把驚堂一拍道:“本朝自長白龍興以來,應天順人,萬方拱服,豈是幾個前明遺孽所可動搖?皇上何負於你,膽敢圖謀不軌,如今謀逆匪類全已就擒,人證俱在,還不快説實話嗎?”

    兩旁各人又一齊吆喝了一聲。

    羹堯也冷笑一聲道:“莽莽神州,寸土尺地,何處不是炎黃華胄所有?便愛新覺羅氏崛起關外,也世受大明冊封,大明亦何負於韃虜,他為什麼乘我流寇之難,竊窺神器,奪我疆土,奴我蒸民,使上國衣冠一旦淪於夷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迄今血腥猶在,怎麼能説是萬方拱服?以大明遺民,人心不死,志在匡復,怎麼能説是圖謀不軌?我年羹堯雖隸漢軍旗藉,但列祖列宗,均屬大明臣民,自應以身報國,為先人雪恥,為漢族爭光,即使不幸事故,萬死何妨,你待怎樣?”

    那堂上老者又哈哈大笑道:“既如此説,你是直認不諱了,我倒也不怕你飛上天去,不過你那羽黨何人,打算如何起事,還不趕快從實招來嗎?”

    羹堯亢聲道:“普天之下,只稍有廉恥氣節,能明大義的人,全是我的羽黨,而今而後,只要韃虜存在一日,便全是起事之時,你何必問這些。”

    老者又把驚堂一拍道:“大膽叛逆,竟敢如此刁頑,左右還不與我拿下,着大刑伺候。”

    兩邊值堂又是一聲吆喝,便來拿人,羹堯冷笑一聲,身子一矮,一個掃堂腿,便躺下來好幾個,那兩名侍衞,立刻大喝道:“大膽欽犯竟敢拒捕,大鬧公堂,真的愍不畏死嗎?”

    一聲喝罷,那左立一人,一個箭步,一躍而上,提刀便砍,羹堯卻全無懼怯,雙手一分,竟憑雙掌,使出那套空手入白刃功夫來,一個身子便如閃電一般,和那人鬥在一處,一連十餘招過去,只苦於那石堂太小,枉有一身功夫,卻施展不開,那人又精於刀法,着着進迫,一下不讓,竟鬧了個還手不得,倏然間,一個轉身,方才躲過對面一刀,脅下卻被另外一人點個正着,當時全身俱麻,動彈不得,心知中了人家的點穴手法,無如四肢百骸便如塑定一般,連話也説不出來,那堂上老者,又冷笑一聲道:“你還敢仗着那兩手功夫倔強拒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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