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娘搖頭道:“我真沒想到,雲師妹竟下這等辣手,那錯骨分筋的活罪,豈是常人能受的?她卻用來整治一個女人不嫌太過份嗎?幾時我要見到她倒得問上一問呢!”
正説着,晚村忽然説道:“你們且慢把話岔遠了,要依我看,這姓李的恐怕多少與韃虜有關,也許就是存心造成你們武當與少林之爭,好坐收漁人之利,果真中計,那太陽庵主的一場心力就白費咧。”
了因大師把手-拍道:“我也是如此想,不然哪有這巧法?那江南織造才來找我,就有這件事生出來,此事還須仔細才好,要不然,不但長宮主當年費了若干心力才把兩派主要人物拉在一處的苦心孤詣,固然毀於一旦,以後事情便更不好辦咧,至於那孟三婆婆,我倒怕不了她,着重的,還是在防韃虜詭計,要依我説,此事非請庵主和各長老公決不可,反正不昧大師和馬施主都有事要去,何不明天就用此船大家全去一趟,也好有個商量,只是魚老施主尚未完全醒來,這條船怎麼得去咧?”
話才説完,便聽魚老在後艙高聲道:“我早清醒過來了,只因頭目尚眩,所以沒有開口,你們説的話我全聽見,可惜翠兒知道得太晚,否則將猴兒崽子和那浪女人一同擒下,給鐵樵老方丈送去豈不省事多了?如今説要到太湖去,那倒容易,我就明天還不能起來,憑翠兒和她姨娘兩個人,也可以把這條船弄去,如果遇上順風那便更容易,老和尚但請放心,不必多慮,不過這廝臨行之際,我隱約聽見他曾留下地址,在什麼磨刀巷裏第二家,最好能着個人去看看才好,以防他再在暗中弄鬼,所好的今天除馬賢侄説的話,稍嫌直率而外,其餘全沒有人把話落在他耳朵裏,要不然我們不怕,那年羹堯的一場佈置便又枉然了。”
話才説完,白泰官道:“既如此説,那我去一趟便了。”
翠娘也道:“一人勢孤,那廝又擅長各種下流暗器,我也陪白叔去一趟,如果設法再將那傅天龍調出來,也許還可以在他口中多知道一點。”
了因大師道:“既如此説,事不宜遲,要去不妨就此移船就岸,我也得回去一趟,看看那個什麼織造找我不着,這廝到底留下什麼話,也許二面對一,又可以多知道一點亦未可知。”
翠娘聞言,連忙答應,一面趕上船頭去起錨行船,丁七姑也到艄後去掌舵,將船移向北固山下泊好,了因大師自回寺去,翠娘和白泰官二人略一結束,一同上岸,施開夜行趨縱之術,從西門越城而入,好在二人地形全熟,兩條黑影一前一後,在房上飛縱而前,不一會便到了磨刀巷,一看那第二家,卻是一座絕大宅第,那氣派簡直是一個顯宦之家,雖然玉繩低轉已近三更,宅中後進燈火猶自未滅,兩人在房上一打手勢,徑向燈火亮處而來,等到附近房上,再向下面看時,卻是四周上房,各室全有燈火,二人不敢大意,又相互用手比了一下,就背陰之處,輕輕竄了過去,一同在上房上伏了下去,先探頭向裏一望,只見明間裏,上首椅上坐着一個瘦骨臉兒年約四旬以外的人,身穿熟羅長衫,玄色實地紗馬褂,光着頭,一手搖着一把羽扇,下首坐的正是李元豹,仍是日間打扮,正向上首那人道:“山荊受傷無妨,卑職隨身帶有上好跌打接骨妙藥,只須敷上藥再用夾板捆好,至多三月便可痊癒,可惜事前沒有想到那魚翠娘乃是魚殼之女,她又是少林正宗嵩山啞尼門下得意弟子,所以大人所定嫁禍離間之計,不但沒有能用上,反被拆穿卑職已離少林的秘密,以致那傅天龍回來,出言頗有不遜之處。此人如果容他回去,也許是一個絕大後患,現在卑職已經決定在今夜將他除去,以免將來搬弄是非,大人以為如何?”
那瘦骨臉的人搖頭道:“不可,不可,一則那傅天龍也是一條漢子,留下他也許還有用處,二則這京口一帶,乃是有王法的地方,我曹某世代為官,更從未妄殺一人,豈可如此草菅人命?再説那魚翠娘既是少林門下,你便將傅天龍除去,今日之事也瞞不了,掩耳盜鈴又有什麼用咧?”
李元豹一聽,臉上陰惻側的一笑道:“既如此説,卑職謹遵大人之命便了,所以我先向您請示便也為了不敢擅做主張咧!”
那人搖着扇子又道:“據你今日所聞,那年羹堯究竟和江南這些人有來往嗎?”
李元豹又笑道:“這可難説,不過據那了因和尚的口吻,好像他們因他系貴介子弟,也無可奈何他,所以滿口全是強詞奪理,並沒有説出一個所以然來,但是那小鷂子馬天雄語氣之間,似乎不很乾淨,可是他又公然承認現充雍邸護衞,此次南來,似乎還是奉命也似的,這卻很奇怪,他如真的己任雍邸護衞,又來尋這海盜叛逆做什麼?要依卑職説,不如干脆報了上去,讓江南總督和此地駐防將軍,把他們拿了,砍下腦袋示眾便全完咧,堂堂大清國,還真怕這些前明餘孽造反麼?”
那人又搖頭道:“你知道什麼?果真這樣一辦,也許就會激出大亂子來,江南是全國有名的富庶之區,北方的漕米全仗南方供應,如果一旦有變,後患何堪設想?要依我説,這馬天雄之來,也許是雍邸利用年羹堯這點關係,打算把這些人全羅致以去,亦未可知,以後辦事千萬小心,卻不可大意,這官場的事,絕非江湖可比,一着之差,便難挽救呢,老兄出身庠序,須知聖人云,為政不得罪於巨室,果真他是奉了雍親王所差,那今日之事,便很難交代,還須設法轉圜才是。”
李元豹聞言面色一轉,連忙起立躬身道:“大人教訓得極是,今天的事,卑職實在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不過卑職當時也想到這一層,所以自己立刻自找台階,不再動手,並且留下了八成解藥給他,如果馬滅雄確實是奉雍王爺所差,且有挽救,否則他那條腿,只好讓他帶點不自在咧。”
那人又一抹微胡搖着羽扇道:“要這樣才好,不過能不打傷他那就更好了,明天我就寫信專人去問雍邸,用人百里加緊羽遞,也不過十朝半月便有回信,你能保他這條腿不至殘廢?”
李元豹忙道:“十朝半月還來得及,不過時間一長,冷了筋骨,那便難説了。”
接着,又諂笑道:“大人設想真正是面面俱到,卑職自幼喪父,又輾轉江湖,實在未嘗學問,大人如論年歲,也是父輩,還請不時耳提面命多多教訓。”
説罷便跪下去一連串叩了三個頭,又道:“卑職一時獷野之氣未除,以致鑄成大錯,還望大人恕罪。”
那人連忙一把扶起道:“事已過去,老兄還説什麼?只要以後小心便行咧,你既對他們留下地址,但望那姓馬的能來相尋,事情便好辦了,要不然這事可夠麻煩的咧!”
説着又道:“嫂夫人既因此受傷,你須早為休歇,我也去睡咧!”
李元豹忙又稱謝,一面取過桌上絳燭,送往東房,白泰官見二人已將入睡,連忙向翠娘又一打手勢招呼同走,翠娘卻把手一搖,將身子縮進天溝掩藏好了,白泰官知道她必有用意,也連忙縮上房去,閃身鴟角後面,向下望着,半晌之後,忽見東間燈滅,那李元豹一身短衣束扎得十分利落,手提着寶劍倏從室內出來,直向前進走去,翠娘一挺身起來,也竄向前進房上,掉頭向白泰官把手一招,再隱身屋脊後面一看,李元豹又穿過一進房子,仍向前面走去,便也從房上趕去,一直跟到最前一進廳房,再看下面燈火全熄,鴉雀無聲,李元豹卻一推那西廂房的門,用手輕輕敲着,一面喚道:“傅天龍,你且起來我有話説。”
一連叫了兩聲,那房內的傅天龍方才答應道:“這個時候,還有什麼話説?反正天一明我便起身回去,你幹你的,我幹我的,誰也不能咬掉誰的xx,老實説,老子上了你的足當,人也丟夠咧,還有什麼話説的?”
遙聞李元豹又冷笑一聲道:“你別以為你了不起,我還真不在乎,不過你今天竟當着這裏大人,把焦山腳下的話全抖了出來,拿人家糟塌我的話全當真的,這個我們倒得説説,你這樣吃裏扒外,可不用怪我要以尊壓卑咧。”
一語才畢,又聽傅天龍在室內大叫道:“呸!別不要臉咧,你還是誰的師叔?你既怕老子跟你抖出來,為什麼要教老子跟你丟那麼大的人?老子這顆腦袋不值什麼,人卻丟不起咧。”
接着遙聞嗆啷一聲,似乎雙棒相擊,那李元豹倏的又陰測惻一笑,反身一個縱步,竄出丈餘,劍交左手,右手一摸腰下革囊,丁字步站定,驀聽那西廂房裏大吼一聲,那兩扇門呀的一聲開了。李元豹一抖手,方喝一聲:“打!”那隻偃月鏢還未出手,房上的翠娘也喝一聲:“打!”一隻燕尾梭已經打向他那隻發鏢的右手,那燕嘴正釘在腕上,這一下打得又狠又準,竟深入半寸來長,只痛得他甩手直嚷,那傅天龍揚着雙棒吃了一大驚,不由一怔,翠娘卻吃吃嬌笑道:“你這廝也吃了啞巴虧了吧,老實説,這是給你一個小小報應,以後敢再這樣無恥專用黑鏢打人,姑娘我打的便不是手腕咧!”
接着又向傅天龍嬌喝道:“傅師兄,你還不快走?今天如非我來早一步,你已喪在他喂毒偃月鏢下咧!”
李元豹猛一抬頭,看見翠娘立在房上,方大喝一聲:“好丫頭竟敢暗箭射人,我與你拼了。”
那傅天龍一擺雙棒已迎頭砸下,李元豹連忙閃身避開,欲待還手,只苦了那隻右臂全麻,握不得寶劍,遙聞翠娘又在房上大笑道:“你這廝也知道暗箭傷人要不得嗎?這可是你興出來的卻怪得誰呢?老實告訴你,我這燕尾梭也和你那偃月鏢一樣,全是餵了毒藥的,你如打算活下去可跳動不得咧!”
接着又向傅天龍道:“師兄,還不趁此快走,人家現在是官,你鬥得了嗎?”
傅天龍這才想起來,一抖雙棒,立刻竄上了房,向翠娘把手一拱道:“魚姑娘,多承相救,我這人是恩怨分明,他日必當厚報。”便向宅外而去,那李元豹扔了劍,用左手捧着右手腕,只急得眼中出火,眼睜睜的看着傅天龍走了,翠娘又笑道:“你難過嗎?我在此刻如果要你狗命那是易如反掌,不過我這人禮尚往來,你既把解藥留給姓馬的,姑娘也不會教你馬上送命。”
接着一抖手擲下一個小小紙裹冷笑道:“我這解藥足可保你七天不死,如果姓馬的好了,我自會着他給你再送藥來,大家解開一結,你不服氣,有事全衝着我來,如果姓馬的好不了,你也便完咧。”
説罷又是一陣大笑徑去,這一來,只弄得李元豹哭笑不得,趕緊放下右腕忍着痛,拾起那包藥,向後進而去。
那傅天龍掄着雙棒,精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條犢鼻褲飛縱了出去之後,一心只想渡江回去,什麼也沒有計及,一口氣,從房上縱到城邊,又越城而過,直到江邊,才不禁叫了一聲啊呀來,原來他來時那條小船,原系李元豹夫婦向江村漁户租用,上岸以後,已被船主收回去,不知去向,再一摸身邊,原有幾十兩散碎銀子也未曾帶出來,除開一雙虯龍棒而外,竟是別無長物,這一來不禁呆在那裏,看着江水發怔,半晌做聲不得,忽聽背後有人笑道:“你半夜三更的,又跑到這裏做什麼?為什麼還不和你那師叔做一路去睡大覺?是嫌日間那一跤跌得有點不服氣嗎?那我們再來較量較量如何?”
再掉頭一看,卻正是日間和自己動手的白泰官,不由大怒道:“誰還與你較量?白天裏那是老子上了人家的當咧!”
白泰官有微笑道:“那你打算怎樣呢?難道就這麼回去不成?”
傅天龍心正煩惱大喝道:“我回去不回去用不着你管,再要消遣我,老子就與你拼了。”
白泰官又笑道:“你這人真不識好歹,要不是我趕去,你還不早被你那師叔給宰了,還能和誰拼命?老實説,我是因為你空身逃出來,衣服盤川全沒帶,萬一尋了短見,投江自盡,豈不是白救你一場?所以才跟了下來,你要當我消遣你那就全錯咧!”
傅天龍看了他一眼又怒道:“去你媽的,你別渾充好人,老子便再不濟也不至便投江自盡咧!”
説着,提着雙棒沿江直向北固山下走去,白泰官一點也不動氣,仍在後面跟着,彼此不交一語,又走了一段路,傅天龍倏的掉轉身道:“我因上了那廝惡當,已經不與你計較,又儘管跟着我做什麼?”
白泰官大笑道:“這就奇咧,這是江邊的官道,你走得我也走得,為什麼一定要説是我跟着你咧?假如依着你的話,我便也要問你,你為什麼只在我前面走咧?”
傅天龍怒道:“老子是因為有一個竹筏在焦山腳下,所以打算泅水過去,仍用那東西過江,你卻到哪裏去咧!”
白泰官又笑道:“原來如此,那我便説對了,你這還不是和投江自盡一樣,那焦山腳下,有無數漩渦,便水性再好,一下去不是被漩入江底屍骨無存,便是一下打在礁石上,粉身碎骨,你這不是找死嗎;”
傅天龍倏然一翻怪眼道:“你這話當真嗎?可別嚇唬我,老子向來在水上長大的,不然還不叫水龍神咧!”
白泰官道:“平白的我要嚇唬你做什麼?這兒是揚子江可比不得黃河,這不是鬧着玩的,下去容易,要想上來那可就費事咧,要依我説,我們那條船還在前面,你不妨先到我們船上歇一會兒,真要過江,那還不容易,再説從這兒到你府上,不是三站兩站路,也得帶上點洗換衣服和盤川才行,要不然,你怎麼走法?當真打算憑這兩條虯龍棒當房飯錢嗎?”
傅天龍不禁半晌做聲不得,白泰官大笑道:“喂,朋友,你別想不開,既知道上了人家的當,話便全好説,別看我方才和朋友你較量過,只要話一説明便全算拉倒,老實説,我姓白的喜歡交你這樣的朋友,不信,少停你只一問魚翠娘,便知道咧。”
説看,不由分説,一把扯着,便向船上走去,傅天龍連忙掙扎着道:“你當真不記方才的事,打算交我這個朋友嗎?可別開玩笑,把我騙去再刻薄一場,如今我已不打算和你們動手咧!”
白泰官正色道:“豈有此理.我白泰官長江上下游也全有個小小聲名,焉有騙你之理,別看我方才詼諧取笑,那是生性如此,也是真的關顧你,卻並非存心刻薄,要不然我要費這些手腳做什麼?你如果拿我當你那師叔看待,便大錯特錯咧。”
傅天龍聞言,那副紫醬色的臉不禁有點發燒道:“既如此説,你便不必再逼我到那船上去,有衣服借上一兩件,再借我一點散碎銀子,容我自己僱船渡江便感激不盡咧。”
白泰官笑道:“這又是什麼意思?須知那船上諸人,沒有一個不愛惜你一身功夫,和為人咧。”
傅天龍紅着臉道:“我這一次人丟得太大.真沒臉再見他們,你還是讓我悄悄地回去好,要不然,我真的抹脖子跳長江才好。”
白泰官又笑道:“你是因為被我兜了一個筋斗嗎?那等少時我當着人再向你賠罪如何?”
傅天龍囁嚅道:“你把我弄趴下來,摔疼了屁股,那是我本領不行,學藝不精,焉有教你賠罪之理,我是説畢五和李元豹這兩個小子把我冤苦了,無端的跑了一趟江南,卻是那麼一會事,你教我怎好見人咧?”
正説着,忽見魚翠娘遠遠趕來大笑道:“我早已回船咧,卻看不見你兩位回來,我還道一言不和又打起來,原來卻已交成朋友,在這兒看着月亮説體己話呢,如今既是一家人,快到船上去歇一會兒吧,我父親已經全清醒了,特為差我來奉請咧。”
傅天龍不禁紫臉更紅,但又不好再説下去,只得硬着頭皮道:“魚姑娘,方才承你救我一命,我傅天龍終身感激,你把那李小子已經料理了嗎?”
翠娘又笑道:“你真的恨他嗎?方才我雖然隨手就可以把他宰了,卻沒有那麼便宜咧。”
傅天龍不由睜大眼睛道:“怎麼宰了他倒是便宜?難道你在他身上又留下了什麼花樣,比死還難受嗎?那也活該,誰教這小子盡冒壞,成日價打算算計人咧。”
翠娘道:“我倒沒有那麼缺德,不過打算留他活口,把這件事告訴鐵樵大師去,讓他老人家評評這個理,要依我少林清規,也許那化人池又要發利市,不比此刻就宰了他好嗎?”
傅天龍雙眉一豎道:“那不用你説,我這次回去,連畢五那廝也放他不過,少不得要和盤托出,便讓掌門人連我一齊也正了山規,我也願意出這一口鳥氣。”
説着,一面走着,已到船頭,只見晚村仍然倚窗而坐,魚老者已經出來,也靠在對面窗側炕上,馬天雄卻躺在中間炕上,三人似乎正在談着話,翠娘又笑道:“我已把傅師兄請來咧,他已和白叔有説有笑,卻用不着和解咧!”
傅天龍不禁更加慚愧,一走進艙去,便放下雙棒把手一拱道:“二位老前輩還有馬兄,請恕我適才冒犯,那算是我事前沒有把事打聽清楚,一時魯莽憋了一口氣而來,才做出這種丟人的事,我如今已經全明白咧。”
魚老者一面還禮,一面大笑道:“這才是英雄本色,錯了自己認過,有什麼了不起?實不相欺,我生平便是這個脾氣,不怕已拼得你死我活,只要能把話説明,一笑便完,不過那姓李的混蟲,委實不是東西,不但做事太不夠朋友,而且心狠手辣,反臉無情,以後不相與也罷了。我們這些人卻沒有誰記誰的恨咧!”
天雄也伏枕拱手道:“傅大哥,我是有一句説一句,向不藏私,憑您這一身功夫和這些下三濫交朋友,委實太可惜咧,方才如非魚世妹去得恰好正是時候,你也許已經叫那小子暗算了咧。”
晚村也合十笑道:“苦海茫茫回頭是岸,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是非一明,便算過去,傅居士何必以此介意,那倒反而不是大丈夫了。”
白泰官隨在後面大笑道:“你聽見嗎?方才我説得如何?我們這些人,別無他長,卻個個光明磊落,焉有騙你之理。”
説着捺了傅天龍一張椅子坐下,一面將適才所言全説了。
翠娘道:“師兄,你這卻使不得呢!如果真打算即日北上回去,這廝豈肯放過你,他現在既在江南總督衙門任事,如果用官方勢力,只須弄一角公文,向沿途各衙門一送,輕輕加個罪名,你這一路上便可慮得很,要依我説,我們目前還須有事尋他算帳,你不妨稍遲幾天,容我們替你打探清楚之後,再動身也不遲。”
傅天龍搖頭道:“那小子因為我當着那什麼鳥織造揭了他的短,已經恨我澈骨,巴不得一下就宰了我,今天一回去,便已較量,如非那個鳥織造壓着他,不等魚姑娘去,便已經拼上咧,我如不走,那小子豈不更放我不過?這裏的各衙門他全熟,要換我還不是一樣。”
魚老笑道:“只要你不走,我包管那小子拿不了你,老實説,我們天亮就要下太湖去咧,那廝算定你一定渡江北上,而我們卻到南邊去,他哪裏會猜到?”
傅天龍失驚道:“你們打算天亮就走嗎?這卻使不得咧,這位馬兄中了他的喂毒偃月鏢,他所留的解藥只有八成,至多隻得保住二十一天,過時如無他那化毒散,仍舊還要發作,那就無救呢!”
天雄不由一怔道:“好小子,他竟如此歹毒,留下這麼一手,果真如此,那我只有趁此毒性稍解去和他一拼了。”
翠娘笑道:“傅師兄已經知道此事嗎?由此便可見這廝心地太不光明瞭,老實説,他所以肯把那解藥留下,一則是怕我們宰了他老婆,二則知道決難逃了因大師之手,又怕馬大哥是雍王府派出來的,萬一上面查問起來,他這芝麻綠豆官吃罪不起,哪裏真是大仁大義,不過這廝現在已經作法自斃,他也中了我一枚喂毒燕尾梭,我只替他留了保持七天的解藥,並且已經當場和他説明,如果馬大哥之傷不見起色,他便完了,所以卻不怕他不乖乖把藥送來呢!”
晚村笑道:“賢侄女此法大妙,這樣以其道還治其人之身,也算是他的一個小小報應,不過,他既也長於此道,就不能用自己的藥來治嗎?”
白泰官道:“老師父哪裏知道,這毒藥暗器雖然都能置人死命,卻各有毒性不同,解藥自然不一樣,如果用錯了,不但不能解救,而且可以立刻送命,我們江南諸人之中,最精此道的莫過於雲龍三現週二哥,他又是醫道中聖手,對別人用的暗器尚且無法解救,何況這廝,他如要命,怎敢不把解藥送來?翠娘對他的話我全聽得清清楚楚。那真痛快極了。也真可以給那廝一個絕大教訓,不過這一來,我們非等他送藥來不可,明日太湖之行又要從緩咧。”
翠娘道:“這倒不要緊,我猜那廝不是不知道厲害,他既要命,至遲天明以後,必定着人趕來,我們只遲上半天再走便行咧,至於傅師兄,只須藏在艄後便行了,他難道還敢上船來搜不成?”
傅天龍道:“我倒怕不了他,既已翻了臉,還有什麼顧忌的?倒是這廝委實歹毒奸詐萬分,你雖在他身上也留下着,萬一他再在這解藥上弄點什麼玄虛,那就又上當咧。”
白泰官笑道:“這倒也不可不防,不過我還有一個法子,要他拿出真的解藥來,他決不敢摻上半分假的,而且還要來向馬兄賠罪咧。”
眾人一齊詫異道:“這廝再沒出息些,哪肯如此做小伏低?你這話卻嫌有點靠不住咧!”
白泰官只笑了一笑,看了傅天龍一眼向天雄又道:“馬兄既在韃王府內充任護衞,此番出京曾攜有文憑路引嗎?”
天雄笑道:“我本不肯要這東西,都是那年雙峯硬塞在我的身邊的,你問此事做什麼?”
白泰官笑道:“那便行咧,只要有這東西,便不愁他不來伏禮,雙手獻上解藥。”
説着把適才在磨刀巷所聞全説了,魚老不禁微噫一聲道:“你打算教馬賢侄用雍王府的牌號去見那廝嗎?這卻使不得咧!”
白泰官道:“無妨,這事且等曾兄回來再説,須知有此一着,不但馬兄可以無恙,今後便也省得大家麻煩咧!”
晚村不由點頭,傅天龍卻睜大了眼睛愕然道:“你們又在打什麼啞謎?難道真已投降了韃虜了嗎?那還是讓我先走的好,你們和那廝的死活我全管不着,老子幹老子的去咧。”
天雄忍不住在枕上叫道:“傅兄,我知道你是血性中人,不然也不會上這惡當,可是話得聽清楚,我們雖然沒有交情,卻彼此都是慕名朋友,須知我在雍王府任護衞是一件事,匡復大明天下卻又是一回事咧,您瞧過搜孤救孤和八槌大鬧朱仙鎮這兩出戏沒有?須知沒有個程嬰,便不能讓孤兒報冤,沒有王佐便不能讓陸文龍知道生身父母咧!”
説着,又把自己南來的事約略一説,傅天龍聞言連忙拜倒道:“馬兄,我真想不到你和那年羹堯竟是這等人物,那我這一趟江南又算沒有白來!”
翠娘微笑道:“本來這事不應該讓你知道,不過我馬大哥已經説出來,這是血海一樣的干係,你卻不能再逢人便説咧。”
傅天龍連忙站了起來道;“翠姑娘你放心,既然馬兄看得我傅天龍是個朋友,把真心話全對我説了,如果在我這嘴上露出半句去,便不是人,叫天雷把我劈了,死在亂刀之下,屍骨無存,照這麼一説,那畢五真把我冤透咧,我回去如果不宰了他,也不算是水龍神。”
天雄見他下拜,正打算掙着來扶,後來見他已經站起來,便就枕上一拱手道:“傅兄大禮,我馬某決不敢當,況且我也因人成事,實在令人欽佩的,還是那年雙峯,卻不是小弟咧,改日您只要有事北上,一見面便全知道了。”
説着,又向白泰官道:“白兄適才所言,對付那廝,自是百發百中,而且那韃王允禎也曾囑咐過,中途如遇上事,必須驚官動府,不妨取出委扎,説明奉命而來,正是天衣無縫,不過此事還宜鄭重,最好還是先與獨臂大師肯堂先生説明,否則小弟卻不敢遵命咧。”
晚村笑道:“這不僅只是向那廝討藥而已,近日江南諸人,正各有煩惱,如果馬施主果有韃王之命,倒可以暫時擋上一陣,省得好多是非,不過這事有利有弊,我卻做不了主,還必須庵主和大家公決才好,只是馬施主負傷在身,從此間下太湖,水程必須數日,翠娘給那廝的藥只能保得七天,卻來不及轉手,萬一因此誤事那怎麼辦咧?”
白泰官笑道:“老師父且別忙,只要等我大師兄和曾兄來,再做商量,好在馬兄還騎來一匹千里龍駒,實在無法轉手,我借那馬去一趟便行咧,至多兩三天,還愁不能打個來回嗎?”
説着又看着魚老笑道;“老前輩新受毒彈,馬兄也受重傷,全須稍微睡一下,便老師父也必須安睡,何妨各人先躺一下,我與傅兄也在前艙稍歇一會,此事都不是目前就可決斷的咧。”
魚老一見晚村也有倦意,忙説:“這樣也好,反正我們是必須等他兩個來才能決定,大家稍微睡一會也好。”
説着,一看傅天龍,又命翠娘向後艙尋兩牀被單來,幸好天氣已暖,無須鋪陳,除翠娘和魚老父女各回後艙安歇而外,其餘各人均分就艙中睡去,白傅二人則在前艙抵足而眠,泰官一覺睡醒,朦朧中,忽聽有人哈哈大笑道:“咦!怎麼同舟敵國,忽然鬧成吳越一家起來?”再一揉眼,只見旭日已經東昇,朝霞只照耀得江邊上一片金紅色,來的卻是了因大師,回顧傅天龍,枕着那兩條鐵棒卻酣睡未醒,連忙起身悄悄的將昨夜前往城中窺探的事説了。
了因大師笑道:“我便算定是那江南織造在鬧鬼!他一面去拜訪我,一面卻教李元豹來離間我們和少林派,真是威脅利誘雙管齊下,還又帶逼上梁山咧,不過這一來卻未免弄巧成拙,原形畢露了。”
又向傅天龍看了一眼低聲道:“那我們對這位水龍神,倒更加要好好結納,讓他回去對鐵樵大師一説,又比我們説要強多了。”
白泰官又笑道:“那曹織造到底對大師兄留下什麼話來,何妨先告訴小弟聽聽咧。”
了因笑道:“他真不愧是一個有錢的官兒,那真闊極了,一到我那廟裏,便先寫了三千銀子的緣簿,接着又説打算和我接納做一個方外棋酒之交,並無他意,據我那知客僧説他人還不俗,便掉上兩句書袋也還不討厭,未了又堅約。我如回去,千萬到城內磨刀巷第二家送個信,他隨時就來,本來這一着棋下得並不太差,只是被這李元豹一來卻令我肚內雪亮咧。”
白泰官笑道:“如此説來,大師兄大概已經被那三千銀子的佈施看出火來,真打算就此結緣締交了。”
了因大師笑道:“他豈但要和我締交而已,還打算連周路二位全一一拜訪咧。”
白泰官道:“你怎麼知道?難道他把這話也對你那知客僧説過了嗎?”
了因大師道:“你猜對了,正是他已和我那知客僧説過,他説一向傾慕周路二人的書畫,聞得和我平常時有來往,所以打算請我代為函介,當面叩求墨寶,這不是也有拜訪之意嗎?”
白泰官道:“那你打算怎麼應付咧?”
了因大師道:“我起先已打好了一個避而不見的主意,昨夜回去便向知客僧説了,他如再來,便説我已朝南海去了,最快也得月餘才能回來,他也許便回南京去咧,至於這幾天,那我只好也到太湖去,在太陽庵先住上些時了。”
白泰官笑道:“大師兄能去一趟也好,不過我們昨夜計議同乘此船同行的話,卻又不能算數咧。”
説着,又將李元豹只留了八成藥,自己打算讓天雄用雍王府扎子去討藥的話説了,又笑道:“目前晚村先生已被石門縣知縣和嘉興府知府,一定要以山林隱逸薦舉,纏得頭昏腦脹,那府縣的紳縉又不絕於門,開口徵君,閉口徵君,才躲到這裏來,偏偏你又被這曹織造看上,躲來躲去,豈是辦法?要依我説,不如索性讓那小鷂子出面去見那織造一下,就説是他此次南來,系奉了雍王之命,邀請各位晉京,或許倒可以擋過若干糾纏亦未可知。”
了因大師正色道:“那怎麼行?我不比不昧上人,他便徵辟也找不到我,如果這樣一來,傳出去豈不反而不好?你不聽那李元豹昨夜的話嗎?雖然他是存心離間之辭,但是如果授人以柄,外間不察,以訛傳訛,將何以自白咧?”
白泰官微笑道:“大師兄以為這姓曹的織造,真的是慕名來訪,打算和你訂個酒棋之交,結一結方外緣嗎?須知人怕出名豬怕壯,誰教你是我們這五六人當中的龍頭咧,你是和尚出身,雖然不能做官,可是憎綱司可以飛到你的頭上來,封號紫衣哪一樣不能賜?人家只要一看中你,還愁沒有圈兒把你套上?要依我説,這姓曹的,也許是江南總督托出來的,你不看那李元豹就是江南總督衙門的師爺嗎?他兩個既到一處去,多少有點關聯,你方才不也説得很明白嗎?你要想人家不來纏你,先要讓他放心,如果小弟的話猜得不錯,那曹李兩人一定會把話傳到總督耳朵裏去,他一聽韃王要來延聘你們,一定要讓一步,別的不説,眼前豈不落個清靜?至於怕外人以訛傳訛,我們是説他來找你,又不是你去投他,只要不真個應邀北上,這也無礙,不比這樣纏夾不清要好得多嗎?”
了因大師方在沉吟,艙中晚村和天雄均已醒來,晚村連忙起身招呼道:“大師怎麼來得這麼早?且請進來商酌如何?”
天雄掙了兩下,卻沒有能下牀,只半坐了起來把手一拱,道了一聲:“早。”了因大師和泰官二人,連忙進艙,接着後艙的魚老也自醒來,各自梳洗,一面商量,半晌之後,傅天龍也醒來,魚老連忙取出一套衣服,讓他先換上,雖然未免嫌短小些,也還能勉強穿上,方才洗漱已畢,忽見曾靜從江岸走來,一見傅天龍也在船上,不禁微訝,及至問明經過,又掉頭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其實那李元豹也是為了同門義氣,才來尋我們,傅寨主還須仔細才好,昨天交手的時候,我已聽得分明,他雖離開少林寺和鐵樵大師,同學之誼仍在,萬一真因此事得罪鐵樵大師,我們不怕,你卻犯不着咧!”
傅天龍也看了他一眼,冷笑道:“相公,這不干你事,須知昨天那鳥話,統統是畢五和我説的,他只不過又聽我説的,哪算得數?只可惜我這人太粗,臨行之前,卻沒有去問一問鐵老方丈便趕來咧!我算得個什麼鳥?這不干你們的事,我只一回去,便須先向老方丈請罪,他老人家便立宰了我,我也須説實話,我要怕了他,也不算是禹門的水龍神咧。”
曾靜又笑了一笑道:“本不干我事,不過聞得嵩山畢五乃鐵樵大師唯一俗家弟子,這話既出畢五之口,也許不會假咧。”
傅天龍又冷笑道:“你知道個鳥,想我們那鐵老方丈,為人再正直沒有,哪有和我這鳥人一樣,不把事情弄清楚,就向人亂找場之理,我決怕不了那廝和畢五,倒是老方丈向不留情,也許會又罰我在寺裏挑上三個月的水也説不定,不過那我只好認命咧,誰教我這樣一銃鳥勁個來。”
眾人聞言全忍不住要笑,但誰也不敢笑出來,忽見翠娘用一個提籃,提了一大盤包子,另一隻手提着一個包裹,從船頭走來。
笑道:“我方才上岸買點心去,忽見兩個長隨,從江岸上,一路打聽我們的船,也許是李元豹那廝打發人來咧,傅師兄還是先到後艙去坐一會,以免看見轉有許多不便。”
傅天龍方才一睜怪眼説:“他派人來拿我嗎?老子這根虯龍棒,又要發個利市咧!”
翠娘慌道:“師兄,千萬不可如此,你想,他如知道你在這裏想要拿人,能只派兩個長隨嗎?還是先避一避的好,要不然,你雖不怕他,卻要誤了我們的事咧。”
傅天龍才勉強答應,踅向後艙去,不一會果見兩個長隨打扮的人走上船頭問道:“請問這船上是姓魚嗎?有一位北京下來的馬老爺是不是住在這裏?”
魚老者站起來,走向艙門道:“我就姓魚,你們有什麼談説?姓馬也有一位,可是人家受了傷,卻不便出來,你們到底是找他還是找我?”
那來的兩人,不禁微微一怔道:“我們乃是江南織造曹大人打發來的,敝上因為受了江南總督衙門裏一位李老爺之託,要來見馬老爺面商一事,並須拜訪船主魚老將軍,難道你老就是魚老將軍嗎?請恕小人失禮咧!”
説着,兩人雙雙請安下去,魚老冷笑道:“你們主人咧?”
二人忙又躬身道:“小人敝上因恐寶舟遷移,所以先命小人來投帖,只要老將軍和馬老爺賜見,隨後便到。”
説着,從懷裏取出護書,打開取出兩封大紅全簡呈上,魚老方待開口,曾靜已從身側走出來道:“簡帖留在此地,你們回去上覆貴上,就説魚老將軍和馬老爺在船上恭候便了。”
那二人又各請了一個安説聲是,便退上岸去,魚老笑道:“老弟你怎麼替我擅做主張起來?憑什麼我要見他?”
曾靜笑道:“一則這位織造來一定是為了那李元豹與馬兄和解,我們不得不見,二則他既親自求見,也許另有用意,如果你們不和他見面,怎知來意?他不過一個閒曹,你還怕他不成?不過了因大師和我那老師,還有那位傅寨主全非稍避不可,我與白兄卻不妨留在此地,替你賠客,等他來過,我還有話説咧。”
説着一同進艙,晚村和天雄了因大師白泰官在艙中已經聽得清楚,又將昨夜計議之事説了。天雄道:“現在尚未呈明長宮主和肯堂先生,少時他來,教我如何説詞咧?”
曾靜笑道:“馬兄但對他説奉了雍邸之命,南來聯絡江南諸人,只要不提及長宮主和太陽庵的事,便無妨礙,既有王府委扎,也不妨取出,讓他過目,小弟不走開,又留白兄在此,便是相助應付,你但看我顏色行事,至於魚老前輩,倒要把話説得硬一點,便對來人痛斥馬兄也無不可,不過只要把一股浩然正氣露出來,卻不可真的讓來人下不了台,反正有我和白兄,決不會把話弄僵,也不會拖泥帶水,這是有益無害的事,大家放心便了。”
正説着,傅天龍又從後艙走出來,一面取過兩三個包子大嚼着,一面笑道:“這個鳥織造人還不錯,倒一點不像官兒,你們不妨和他説説,只是我卻不耐煩,躲在那後面艙裏,既要避開他,吃完包子,我便上岸去逛逛咧!”
了因大師笑道:“那李元豹既要殺你,豈可閒逛露面?現在既是一個人,你且和不昧上人一同隨我到那江天寺裏去坐上半日,順便聊聊天不好嗎?”
傅天龍笑道:“昨夜我本不想再見你們的面,現在既已見了,我也拉不下臉來咧,去便一同去一趟,那也沒有什麼,到底比在這後艙悶着好多了。”
説着,一手一個,撈着盤中包子,像拋球也似的向口中扔去,又笑道:“江南這點心做得真俊,也好吃,只可惜太小了一點,卻教人充飢不得咧。”
天雄見他穿着魚老一套白夏布衫褲,全緊在身上,上面露着肚臍眼,下面只遮得膝蓋,袖子也太短,直有説不出的怪狀,忙從身邊掏出一包散碎銀子來。
笑道:“傅兄,你既到江天寺去,少不得要停一會才回來,我這裏有二十多兩銀子,不妨命那廟裏火工道人去買一身衣服,多的留下盤纏,卻不要推辭咧。”
傅天龍方吃着點心,不禁看了他一眼道:“我這人向不説謊,銀子我正用得着,不過你也在做客,身邊便當嗎?要不然只分一半便夠咧。”
了因大師道:“馬施主怎麼這樣瞧不起我來?既到了江南,這事還能讓你獨做朋友嗎?快收起來,這位傅老弟穿的用的全有我咧。”
白泰官也笑道:“大師兄,馬兄,你兩位全不必客套,我昨夜已和傅兄説過在先咧。”説着,又替天雄把那銀子放在枕下,正在要摸兜肚。
翠娘卻嬌笑道:“你們全不用忙,人在我們船上,一切須問主人才對,何況他是我的師兄咧。衣服適才上岸已經買來,全在這裏,至於銀子,我們雖然是以船為家,三二十兩還拿得出來,何至要你們三位掏口袋咧?”
説着,打開那包袱,果是兩套白夏布衫褲,一件青綢長衫,連鞋襪俱全。
魚老也大笑道:“翠兒這一手總算還漂亮,沒有令我丟人,既如此説,你再去向姨娘拿三十兩銀子來,這算是我對這位傅老弟的一點敬意,大家卻不許再佔我這主人的面子咧。”
天雄不禁轉有點不是意思,傅天龍卻大笑道:“不管打擾誰的,我這次到江南來,雖然丟了一個大人,卻交了好幾位朋友,總算沒白來咧。”
説着,趁翠娘去向後艙取銀,拿了衣服,徑向前艙換下,連長衫鞋襪一齊穿好,上下一看,又大笑道:“我如今居然又像個人咧。”
接着取過那包裹,將兩條虯龍棒一裹,挾在腰下,又吃了幾個包子,等翠娘銀子取來接過向懷裏揣起,一面向了因大師道:“大家既不讓我見那鳥織造,也該走咧。”
了因大師只笑了一笑,便攜了晚村,三人一同出艙,正待上岸,翠娘又笑道:“岸上事多,你們不方便,若遇見那織造更不好,我們船上後面繫着一隻腳劃,不如由我從江上送你們去,倒穩妥一點。”
了因大師點頭,翠娘忙去後面解下那條小划船,將眾人載了向金山而去.這裏又等了半會,那織造曹寅才乘了一頂小轎趕來,在江邊上,老遠便下了轎,步行來到船頭上,先由一個長隨趕來稟報,魚老和曾白二人一齊迎出艙去,不等魚老開口,曾靜先把手一拱道:“晚生湖南曾靜,久聞大人八旗名士,又是江南騷壇領袖,今日得見,尚乞恕過冒昧。”
接着指着魚老和白泰官道:“這位便是魚老將軍,和江南大俠白泰官,只可惜那位馬護衞病卧舟中,卻是無法來迎咧。”
曹寅一聽,不由微訝,接着也笑道:“曾先生是呂晚村先生高足嗎?弟自來江南即已聞名,只可惜無由得見,方在自恨緣慳,卻想不到會在魚老將軍這裏識荊,這真是緣由前定了。”
説着,又向魚老打了一躬道:“老將軍勝國孤臣,本朝高士,晚生久欲晉謁,只恐無因而至,未免有驚猿鶴,所以遷延至今,茲因敝友無知冒犯,特來代為謝過,尚請恕我唐突。”
魚老一面還禮,一面笑道:“老朽倔強海上,屢次得罪北廷,足下能不以海盜相視,已是異數,這樣優禮卻不敢當咧。”
曹寅忙道:“老將軍昔日各為其主,孤忠耿耿,誰不欽佩?現在已經遁跡山林,不再與聞時事,便朝廷也不深究,何況曹某一介閒曹,焉敢不以前輩之禮相見,如許下交,還望不必以俗吏目我才好。”
説罷又向白泰官笑道:“曹某久聞江南諸俠英名,昨日還特為南來,拜訪金山了因大師,原想請其一一介見,以遂傾慕之心,卻不料緣慳一面,竟未見着,如今幸喜得遇白大俠,總算不虛此行,這痛快得緊。”
白泰官也拱手笑道:“白某草野莽夫,混跡江湖,何足掛齒。大人這等説法,恐怕是違心之論咧?”
曹寅正色道:“曹某自束髮受書,得讀太史公遊俠列傳,即慕其人,但恨今世所未見,及至遊宦江南,得悉諸俠高風,便急欲一見,只因各位俠跡靡定,無法奉訪而已,今日一見,幸喜得逐夙願,大俠如果以為違心之論,那便是不屑論交咧。”
説着又笑道:“我想不到,一日之中而得識這許多朋友,真是緣法非淺,由此便足見江南地靈人傑了。”
説罷,又向魚老道:“那馬護衞既在船上,能容一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