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奶奶,日頭大曬得很,賤妾為你打傘。」
「大少奶奶,小心腳下,賤妾把小石子搬開了,你穩著點走,不會有青苔滑了你的腳。」
「大少奶奶,天氣熱喝點消暑的綠豆湯吧!賤妾守在火爐熬煮了兩個時辰,軟嫩滑口……」
「賤妾來給大少奶奶請安,這些日子賤妾縫了不少小衣服、小套襪,給小少爺暖暖身。」
「大少奶奶,賤妾是做錯了什麼,為何你不待見賤妾,連一步也不許賤妾靠近?同是服侍大少爺的屋裏人,難道賤妾不要命了敢謀害大少爺的子嗣,賤妾只想為大少奶奶分憂啊。」
「大少奶奶,賤妾又來了,今兒個氣候涼爽,讓賤妾陪你到院子走走,肚子大了要多動動十好生孩子……」
自從二少爺周明澤與金家定下親事後,原本來得勤快的珍姨娘又跑得更頻繁了,往往一個不注意就不知往哪兒鑽出來,略微圓潤的身子滑溜地擠向孟清華跟前。
有時是藉口送衣、送鞋,聊表心意,有時是送來吃食表示對正妻的尊敬,有時堵在半路上就為了多説兩句話,有時自怨自艾地在屋外嗚嗚低泣,吐吐苦水。
更甚者願為大少奶奶分憂解勞,指大少奶奶身子重了伺候不了大少爺,她「善解人意」的自薦枕蓆,讓不得宣泄的大少爺舒緩慾望。
珍姨娘所有的舉動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想盡辦法靠近孟清華,不知羞恥地以身侍寢倒是其次,雖然她也有那麼點意思,想趁孟清華不可行房事時勾引周明寰,不過孟清華才是主要目標,她無時無刻都像盯著腐肉的蒼蠅般把人盯得死緊。
可是珍姨娘身上有股聞起來很舒服的暗香,從新裁的衣衫、裙子飄來,一旦靠得近便能聞到淡淡的香氣。
有點甜膩,像果香,但聞久了又有一絲杏仁味,似遠似近的飄散在四周,卻令人不自覺的聞多了。
據聞,有了身子的孕婦若食多了杏仁會導致滑胎,因此杏仁是妊娠中禁食的食物之一,連聞都聞不得。
所幸斜月、凝暮等人十分嚴格的執行主子的吩咐,不僅在吃食上面相當謹慎,對各種香味也非常敏鋭,驚秋的鼻子還號稱是狗鼻子,百尺外任何氣味她都聞得到。
因此珍姨娘多次的行動皆未能得逞,只要她稍稍接近,驚秋便會大叫,「有人!」
一堆丫頭、婆子身手就馬上矯健的圍成一個圓圈,將大少奶奶護在中間,不讓人近身一步。
但是百密終有一疏,還是著了道,這日,孟清華有輕微的出血現象,大夫一診脈竟是中了毒。
「幸好毒素不重,體內的毒沒有影響到腹中的胎兒,多喝點羊乳和温水排出,不日便可盡除。」林大夫摸著兩撇小鬍子,搖頭又晃腦的解説孕婦體內的毒並無大礙。
他這會兒是神清氣爽的面帶笑意,懷裏還揣著幾錠銀子,半個時辰前他是被常新拎著後衣領「飛」過來的,連藥箱都來不及帶,臉色發白地以為自己會活活嚇死。
「看得出是因何中毒嗎?」冷著臉的周明寰滿面陰鷥,凌厲的雙眸透著教人不寒而慄的戾色。
「大多是由口而入,以吃食為多,這就要問問大少奶奶這兩日都吃了什麼,有沒有貪嘴?這毒的毒性不強,吃多了才有中毒跡象。」量少是起不了作用的,頂多腹絞痛而已。
丫頭、婆子頓時跪了一地,為了自身的疏忽而自責不巳。
「大少奶奶吃的食物是由奴婢負責的,可是每一樣食材奴婢都讓二嬸先嚐過,確定無恙才敢讓大少奶奶入口……」面有愧色的凝暮説起兩日內的菜餚,當她説到銀耳蓮子紅豆湯時,似想到什麼的林大夫忽然拍大腿一喊。
「快,把廚房裏沒用完的蓮子和紅豆全都取來,讓老夫瞅一瞅。」也許是……但又希望他猜錯了。
他真的不想摻和謀害子嗣的骯髒事,行醫是為了救人,不是揭發某些人的壞心腸,內宅的事比溝渠的污水還髒,若一不小心不但弄了一身髒,還有可能因此喪了命。
可惜大夫也要銀子過日子,自從大少奶奶來了以後,他手頭寬裕了許多,比坐在藥堂掙得還多,他已經在外頭置了三進的宅子安置一家老小。
因為孟清華的銀子給得痛快,林大夫一個月的賞銀等於好幾年看診的診金,教他怎麼捨得走,誰會跟銀子過不去,自是多多益善,拿得不手軟。
這跟拚死吃河豚是一樣的道理,雖有風險卻貪牠肉鮮味美,一吃就上癮,戒不掉,死也要吃。
當然,他拿了孟清華那麼多錢,自然也有心想護著她的健康與安危。
「去拿來,一粒也不準落下。」周明寰坐在牀沿,懷裏抱著唇色泛紫,虛弱不已的妻子。
「是。」
凝暮帶了兩名丫頭,飛也似的到了廚房,大肆捜括這兩日的食材,連沉手得很的米袋也扛著走。
不一會兒,大包小包的蓮子、紅豆,整筐的菜蔬和柑橘,連醃曬的風雞也捉了好幾只。
「倒在地上我瞧瞧。」林大夫發話。
嘩啦啦的倒了一地,紅的是紅豆,澄黃色的是蓮子,紅黃摻雜,滿地是圓滾滾的豆子。
「啊!果然沒猜錯,就是這個。」林大夫從一堆蓮子、紅豆中捉了一把,從中挑出幾粒較圓扁的紅果實。
「紅豆?」看他手中捉的豆子,周明寰不解地眯起黑瞳。小小的紅豆是尋常物,妻子常做成紅豆棗泥糕給他當茶點食用,他並未有任何不適,也沒聽過紅豆會令人中毒。
林大夫捏起一顆小紅豆説明著,「它雖然叫紅豆,可又不是能吃的紅豆,又名相思豆。」
「相思豆?!」孟清華驚呼。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相思豆色澤紅豔,略扁,豆身有小小凹痕,形似人吃的紅豆,是騷人墨客筆下的相思物,藉以抒發兩情繾綣的思念。
「相思豆是生長在相思樹上的種子,秋天熟成落果,和可食用的紅豆非常相似,但是有毒,沒人會拿來吃,不過腦筋動得快的商人會串成鏈子,賣給懷春的女子或多情少婦,向情郎表示相思之意。」瞧!當大夫的也能博學多聞。
沾沾自喜的林大夫捻著鬍子,仰起下巴等著眾人投以驚才絕華的目光。
不過沒人看他,大家的眼神全專注在略有起色的孟清華身上,在喝了羊乳解毒後,發紫的唇色漸漸回覆了血色,人也有了氣力,不再如先前軟泥似的直不起身子。
「查。」
周明寰一句「查」,整個春鶯院的下人全動起來了。
從廚房的廚娘到添柴的丫頭,採買的小廝和經手的管事,任何曾在廚房附近徘徊過的丫頭、婆子都一一審問,連在紅豆鋪子當差的小夥子一個也沒漏掉。
最後終於查到相思豆的來處,有個專賣紅豆手鍊的小販指稱有名婦人高價買走所有的相思豆,説是府上小姐想在紅豆上寫字,送給在遠方的情哥哥,一表衷情。
小販説那婦人應是富貴人家的嬤嬤,穿著的衣裙是極其昂貴的布料裁製而成,他因而多看了一眼,記得婦人的左眉下方有顆小小的紅痣,不仔細看會以為是小蟲叮咬。
「左眉下方的紅痣……」
是鍾嬤嬤。
「是鍾嬤嬤。」
夫妻的想法一致。
這下,孟清華終於證實了,原來在重生前害她的人真是崔氏,鍾嬤嬤是崔氏最信任的身邊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崔氏的授意,若沒有她的指使,鍾嬤嬤絕對不敢對主子下毒手。
那麼,所有的謎團都有了解答,婆婆是害她難產而死的人,若她毫無所覺地繼續食用摻有相思豆的紅豆,長期累積下來的毒素足以致命,等到發覺有異時已回天乏術了。
那是一種慢性毒藥,不會一下子爆發開來,因此也沒人會往中毒一事去想,只當她是因腹中胎兒過大生不出來,最後失血過多而亡,一屍兩命,毫無被害證據。
而周明寰則是滿臉驚駭,面色慘白一片,和妻子想的一樣,他頭一個想到的主使者便是慣做表面功夫的崔氏,崔氏對他嫡長子的身分一直甚為不滿,想剪了他羽翼好為親生兒子周明溪鋪路,讓崔家人接手周府產業。
但崔氏很聰明,不會直接朝他下手,而且有老夫人曲氏和巧姨娘在一旁護航,動了他等於驚動了周端達,於她而言損人不利己,在沒達到目的前,她會留下他一條命好彰顯她的慈愛之心。
崔氏唯一能動的人只有孟清華。
孟清華一死,不論她的孩子能不能平安誕生,勢必會折斷周明寰一手一腳,他必須再娶,而娶的對象不可能再由老夫人曲氏做主,另一方面也會得罪喪女的孟府,中止合作關係。
到時兩面受敵的周明寰將會被孤立,內有繼母的牽制,外有孟觀的打壓,孤掌難鳴的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崔氏坐大,艱澀地在夾縫中求生存,活得沒有尊嚴。
「華兒,是我對不起你和孩子。」握著妻子的手,周明寰語氣噙著悲憤,為自己無法保護妻兒而憤怒。
絕美佳人輕輕一搖首,如花綻放的淺笑色壓海棠。「這不是你的錯,是我們太出彩了,惹得別人眼紅嫉妒。」
他想笑,眼眶卻微微紅了。「我以為她會有所忌憚,為了保有她的好名聲不致真的出手,沒想到……」
崔氏的手段已經狠到連無辜的孩子也容不下,欲讓他喪妻又喪子,再也無力與她抗衡。
「夫君想不想引蛇出洞?」對心狠的人要更狠,心慈手軟只會讓自身落入萬劫不復之地。
「你有辦法?」周明寰目光如炬,閃著狠厲。
孟清華垂目低視著隆起的肚子,為母則強,她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想害她孩子的人。
「要委屈斜月她們幾個了,明日便放出我即將不久人世的消息吧,讓林大夫全日待在春鶯院候著,就説拚命搶救中,有一絲希望救回……」
「華兒,你……」他面露深情,手心緊握妻子小手。
「今日我不豁出去,明日就是我的死期,你不用覺得我受屈,身為你的妻子,我會和你一同走過所有的艱險,我們是要一起走到白頭的夫妻樹。」生也纏綿,死了糾纏。
周明寰終於一笑,低吻妻子水潤朱唇,情感濃烈地嘆道:「有你為妻,今生足矣!再無所憾了。」
次日,包含斜月、凝暮、驚秋、碧水四名一等大丫鬟,春鶯院的丫頭、婆子以及周明寰身邊的小廝全或多或少捱了板子,不僅罰了半年的月銀還被禁足,餓上三天。
因為他們全部失職,沒能照顧好身懷六甲的大少奶奶,導致她身體不適出現咳血癥狀,也危及肚子裏的孩子。
如今大少奶奶是命懸一線,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氣硬撐著,用人蔘、雪蛤、何首烏、紫靈芝等珍貴藥材吊著命,何時會斷氣無人能知,但眼看著是出氣多入氣少了。
林大夫寸步不離的守在屋子裏,炭火不滅地熬著湯藥,每個時辰強灌一次藥,企圖從閻王手中搶人。
聽説林大夫的師父有再世華佗之稱,能肉白骨、生死人,只要還有一息尚存他都能救活,妙手回春挽救人命,在他手上醫治的病人還沒有一個死人。
為此林大夫修書一封請師父出馬,不日內便可趕至周府,到時孟清華就有救了,母子平安也就有望了。
這些傳聞傳到珍姨娘耳中,珍姨娘再告知崔氏,在崔氏的指示下,珍姨娘再度出手了。
夜黑風高,星月無光。
「真的一個人也沒有,捱了打的丫頭、婆子全躺在下人房嗚嗚哀叫,無人看守的廚房正好方便我進出……」呵呵!大少奶奶就要死了,整座院子只剩下她一個姨娘,大少爺不到她房裏都不行。
珍姨娘讓身邊的兩個丫頭在外頭把風,她一人潛入廚房,將磨碎的相思豆粉末摻入貴如金子的紫米中,攪拌一下讓它們混得更均勻,粒粒紫米沾上粉末毒性更強。
她不想再等待了,一次致命,要不每回做賊似的下毒她都心驚膽跳不已,唯恐被人發覺,一次下足了分量也省了多來幾回,時時處在惶恐中。
眼看差不多了,珍姨娘拍去手上的細末,又在裙子上擦手,確定沒了殘存的粉末才由廚房內走出。
但她一出廚房卻沒瞧見應該站在門口的兩名丫頭,她以為她們偷懶故意跑開了,心裏想著,等會非好好責罰她們不成,她雖然只是姨娘也算半個主子,她們怎敢不盡心服侍。
珍姨娘邊走邊小聲地咒罵,十分不悦丫頭的怠惰,但走了幾步她忽然心頭一跳,感到有一絲怪異,為什麼沒聽見蟲鳴蛙叫聲,四周安靜得有一點詭異,讓人打心底發毛。
越想越驚心的珍姨娘想快步跑回自個兒屋裏,被子矇頭睡上一大覺,佯裝一切都只是她想太多,才剛要拔腿就跑,十幾根火把同時亮起,一隻只紅色燈籠也由遠而近的靠近,她慌得睜大眼,在一羣下人中看到那不可能出現的人,當下腳一軟,跪倒在地。
「大……大少爺?!」
火光之中,周明寰由暗處走向明處,面上滿布陰鷲。
「為什麼要害大少奶奶?」
「我、我沒有,不……不是我……大少奶奶不是我害的……」抖著身子,珍姨娘全身冷得汸佛泡在冰水裏。
「還敢狡辯,所有人都看到你走入廚房,你還敢否認?!」不到黃河心不死,不用刑她不知怕。
「我是……呃,忽然腹餓難受,想到廚房煮點東西填填肚子,可廚房已經熄了火,我只好又出來了。」她咬緊牙根不承認,認罪只有死路一條,而她不想死。
「要我讓你的丫頭和你對質嗎?看誰説的才是實話。」周明寰手一揮,兩名被打腫臉、嘴塞破布的丫頭被推出。
看到狼狽至極的兩個丫頭,珍姨娘真的連想死的念頭都有了,身子一下子沒了骨頭般癱軟。「不——」
「説,為什麼要害大少奶奶,是誰指使你的,你沒想過有朝一日東窗事發,幕後的那個人會不會保住你?」她是一枚棋子,無舉足輕重卻必須存在的棄子,為人所利用。
「是夫……」一想到她家老子和娘都在夫人的莊子裏做事,兩個兄長也在崔家人手中幹活,她唇一張又趕緊咬住。
「沒有人指使我,我也沒有害大少奶奶,我什麼也不知道。」
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珍姨娘一口咬定自己是無辜的。
周明寰一聽,冷笑。「看你嘴角有多硬,常新,把摻了粉末的紫米洗淨,用洗米的水灌入她嘴巴里。」
「是。」常新聽命,將一袋紫米用清水洗過一遍,端了一大盆水要往珍姨娘的嘴裏灌,她嚇得直掙扎。
沒有人不怕死,珍姨娘也不例外,眼馨再無生路,她索性心一橫,往一旁的老樹頭撞去,當場頭破血流,暈了。
「死了沒?」周明寰滿眼的恨,容不得她一死了之。
常新上前一探鼻息。「還沒,喘著氣。」
「不許醫治,叫人看著她,關入紫房,等她醒了我再問。」想死?沒那麼簡單,他還用得著她。
「是。」
想死沒那麼簡單,但是殺人滅口就不同了。
只有死人才不會泄露秘密。
人一死,所有的線索也斷了,即使知道誰可能是主謀也無法舉證,因為賣相思豆手鍊的小販也死了。
「珍姨娘死了?」
她怎麼會死,以她貪生怕死的個性,無論如何也會想辦法活下來,即使活得像條蟲也會苟且偷生。
孟清華的心是沉重的,一點也不開懷,害她的人雖然死了,可是她不想珍姨娘是那般的死法,好像除去了一片烏雲,東邊又飄來一陣雷雨,雷聲隆隆得令人心頭更慌。
「死透了。」周明寰語氣有點恨意。
「不是讓人看著她嗎?怎麼還會讓她尋死,珍姨娘不像會活膩的人。」只要有一線希望,她都會卑微的活著。
「看守她的人趕來回報,説她醒來後發了一陣子呆,後來不知從哪拿出一顆白色藥丸往嘴裏塞,接著瘋狂的在地上打滾,臨死前大喊著:『鍾嬤嬤騙我,這不是使人昏迷的藥……』」她想活,有人卻要她死。
藥效快得令人措手不及,一喊完,她嘔出了一大口鮮血,口、耳、鼻、眼睛七孔流血,身體抽搐了幾下,最後不動了,兩眼圓睜死不瞑目。
想必是鍾嬤嬤騙她那是假死藥,人一服下便會陷入昏迷,宛如死去一般,到時再將她混充屍體運出府去,也許還許了她什麼好處讓她信以為真,她才會毫不猶豫的吞下藥丸。
殊不知那是催命毒藥,毒性甚強,一入喉便瞬間奪命,想要活命是不可能的事,珍姨娘是枉送了性命。
相信她死的那——刻一定深深的懊悔,為何對心思惡毒的崔氏深信不疑,連繼子媳婦都能下狼手的毒婦,她一個姨娘怎麼逃得過魔爪,崔氏陰毒的手段她不是最清楚嗎?
可惜她沒機會重來一回,再後悔也沒用,她的死是早在她選擇站到崔氏那邊時就已註定了。
棄子的命運是死亡。
「原來又是婆婆在作惡,她就這麼見不得別人好,非要攪得人心惶惶?」不能消停一時半刻嗎?讓人有所期待她並未壞到骨子裏,還有幡然悔悟,真心懺悔的一天。
周明寰擁著妻子,一手放在她高聳的肚子上。「珍姨娘雖然死了,可是她還在,我不放心。」
明白他指的是他即將遠行的事,鼻頭一酸,孟清華有些澀澀的感傷,想回擁夫婿卻不太順利,兩人之間隔了一個圓滾滾的肚皮。「商人重利輕別離,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教你是生意人,有些事不得不做。」
雖能體諒,但心裏仍忍不住難受,習慣了身邊有個人相依偎,突然枕畔少了一人,那該是何等的空虛。
「真不想走。」留——她一個人他無法安心,若是能帶著走就好了,尚未離開他已經開始想她。
聽著他不捨的語氣,孟清華想笑又想哭,杏眼蒙上一層水霧。「那我大哥會上門揪著你走,要你少兒女情長,大丈夫要志在四方,守著府裏的嬌妻美妾有什麼出息。」
她笑著説,眼眶卻是紅的。
「那是他冷血無情,以為銀子多就能買到一切,不把世間情愛當一回事。」周明寰忽然怨起大舅兄,讓他在妻子有身孕時還要往礦場走一趟,親自監定鐵料的好壞。
這是表面上的説法,實際上是看九皇子需要多少兵器,他們再合計要出多少鐵料,合兩家人之力鑄造刀、劍、矛、盾,運往九皇子私下豢養的兵馬駐紮地。
此行極為機密,越少人知曉越安全,周明寰連妻子都矇在鼓裏,怕她知情會擔憂,對外一律宣稱是去看鐵料的品質,與大舅兄商討一年要進幾萬斤的鐵才能供給兵器的鍛鑄。
「我聽到了,議人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妹婿我唾棄你。」一襲白衣勝雪的孟觀不走正門,他足下一蹬由窗户躍進。
賣弄!孟清華在心裏不屑的腹誹,不過看在親手足的分上,別説出來讓兄長難堪,雖然他可能也不在意。
「虎有虎道,貓有貓道,老鼠專鑽地道,賊才攀窗,不知大舅兄是看上哪尊玉觀音了嗎?」
孟觀一嗤。「少用話削我,偷的就是你這尊活菩薩,妖孽九爺還在路上等著呢!再不動身他就要來禍害你娘子、我妹子,用他的妖媚姿容讓你周府上下不得安寧了。」
既為妖孽就有他的本事,想害人的方式多得是,就看他肯不肯使出美色,將人迷得暈頭轉向。
「華兒,我向九爺借了幾個人在屋頂上守著,你用得上他們就喊一聲,我儘量在八月中秋前趕回來。」周明寰眼中只有妻子一人,看也不看在他背後齜牙揮拳的男子。
嗟!居然不理他,當他是一片葉子飄過,實在是……感受到被人一瞪,孟觀咧嘴一笑,朝妹妹一眨眼,意思是保證將她的夫婿平安帶回,絕不會讓他途中出一點意外。
「別急,要是趕不上,我便在千佛寺等你,出門在外多有不便,以平安為重,我有一堆丫頭、婆子護著不會有事的,倒是你要多帶一些人在身邊,不要讓我在府裏為你擔憂……」她也想要丈夫早去早回,盼君早日歸來。
可是生意上的變數太大,由不得他説一不二,也許中途又拐到哪去也説不定,他自個兒亦無法預料。
周府先祖長年供奉在千佛寺,每年九月九日重陽登高日總要上山祭祠祖先,沐浴齋戒三天請和尚唸經,一來讓祖先受受?孫香火,見見許久未見的兒孫,二來求佛祖保佑家宅安寧,來年事事昌盛,無慮無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今年礙於孟清華懷了身孕,那時挺著大肚子不宜再走山路,因此提早了近一個月到寺廟上香,府裏女眷若是無事都得隨行至廟裏吃齋唸佛。
這是往年的慣例,誰也不能更改。
原本週明寰也要陪著去,長房長子不得缺席,偏偏三皇子東方浩白與五皇子東方浩羽爭儲激烈,殃及其他皇子,九皇子東方浩雲不得不預做準備,好來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在爭位中脱穎而出,所以他去不了。
「夠了,要羅羅唆唆到幾時,又不是一輩子見不到面了,別當個只想守著老婆孩子的窩囊廢,走了、走了,我最討厭哭哭啼啼,難捨難分的話別!」真扎眼。
看不慣痴男怨女的依依不捨,孟觀二話不説的拉了人就走,無視妹婿的冷臉及妹子的瞪視,他是幹大事的人,哪能由著他們拖延,攸關金鑾寶殿上那個位置,耽擱不得。
周明寰這一走便是好幾日,身邊驟然少了一人,孟清華這才感到秋風瑟瑟的冷清,夜裏睡著也不夠暖和,多加了幾條被褥還是冷意襲人,一看到黃葉落下便感到秋天腳步近了。
秋蟹肥美她吃不得,看得嘴饞,黃花落盡倒是倍感秋涼,肚子沉了哪裏也去不了,頂多到老夫人處閒聊兩句,看巧姨娘在小兒兜衣上繡了兩隻虎頭虎腦的小老虎,在草地嬉戲。
珍姨娘一事事敗了以後,崔氏這些時日似乎安分了不少,再無有任何令人不快的動作,一方面為周明澤的婚事準備下聘事宜,一方面為女兒備妥嫁妝,等南柳張家擇吉日來迎娶。
當然,崔氏也要忙八月出行的事情,還要為兒子周明溪擇一女子為妻,一兒一女的親事讓她忙得焦頭爛額,暫時分身乏術,無暇再分心管周明寰他們的大小瑣事。
不過她不管不表示周府不會有人鬧事,一想到不能與愛慕的表哥結成連理,又得被迫遠嫁南柳,越想越不甘的周玉馨只好找周玉湘出氣,她不好過別人也得跟著難過。
「嫂嫂救我——」
一道淚流滿面的煙柳色身影飛奔而至,要上石階前還因跑得太急而絆了一下差點跌倒,已被主子磨得很敏鋭的丫頭、婆子馬上有的上前一扶、有的以身一擋,怕來人衝撞到大少奶奶。
「小心、小心!別撞到大少奶奶,五小姐停停腳,可別往前撲了……」她那勁道一撲還不出人命。
斜月護主的一喊,淚眼婆娑的周玉湘才止住步子,手背抹淚在階梯下行禮,又想到日後的苦難,嚶嚶地掩面哭泣。
「別哭了,哭得像只小花貓似的,天底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心裏有什麼委屈就説給嫂子聽。」瞧她淚流不止的猛掉金豆子,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欺負小姑呢。
孟清華的打趣雖不中亦不遠矣,就是欺負,嚴重得讓一名未出閣的閨女哭到兩眼紅腫、泣不成聲的欺負。
「嫂嫂我……我不嫁人,你幫我……我不嫁……死也不嫁……」周玉湘一個勁地搖頭,哭得話都説不清楚。
「好、好,不嫁就不嫁,哭什麼,把臉擦一擦,別讓下人看笑話了。」她好笑地一揚唇,命驚秋為五小姐淨面。
帕子將小臉一擦,略微平靜的周玉湘仍有些抽抽噎噎的。「嫂嫂是府裏唯一能説得上話的人,你幫二哥尋了一門好親事,也幫湘兒向夫人求情好不好,我不嫁房知縣的兒子……」
「房知縣之子?」啊!她怎麼忘了這回事,五妹一及笄便要嫁予那紈褲子弟為填房了,沒得風光大嫁,只一頂轎子便抬了過去。
一有了身子記性就變差,明明惦記的事一轉身就忘了,要過了老半天才想起來,真是不濟事。
「那人不學無術又好色,妾室通房一堆還養戲子,前頭三位夫人都是被他活活凌虐致死,七、八個娃兒無人管,哭著喊娘,急著找個新夫人管家,嫂嫂我……我不行,我做不到,我好怕……她們為什麼逼我嫁……」説著她又哭起來,滿臉眼淚鼻涕的,像個小淚人兒。
「是誰告訴你這些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養在閨閣內的小姐哪會曉得外頭的髒事?
「是四姐,她説她是夫人捧在手心的金鑲丸,要嫁到富裕的南柳世家為嫡妻,而我是卑賤的姨娘所出,能嫁給病癆鬼已是夫人的德澤,讓我去給夫人叩頭謝恩。」
一提到遷怒於人的周玉馨,微嘆一聲的孟清華不得不説自己看錯人了。這週四小姐的性子和其母崔氏如出一轍,善於表面做好人,甜言蜜語的討好人,可心術不正,私底下小動作一堆。
她曾和周玉馨好得有如親姐妹,首飾匣子里昂貴的東珠簪子、鎏金鑲寶石的玉釵任由拿取,凡是她有的從不吝惜多給周玉馨一份,連同出嫁的嫁妝她都備了好幾座莊子和幾間鋪子為其增點底氣,不讓她到夫家被人看輕。
可是她還沒看到周玉馨出嫁就死了。
想必她難產而死一事,周玉馨亦是知其內情,卻一次也不曾提醒過她,讓她的死成就崔氏孃家的狼子野心。
「哭是懦弱的行為,要想不再任人欺辱就由自身做起,改變不是逃避,而是讓人成長的蜕變。」自蛹破繭而出化為翩翩彩蝶,百花為之盛開,採蜜花叢間,蝶影翩然。
「大嫂……」淚珠兒掛在眼眶下方,周玉湘吸吸鼻子,止住了抽噎,睜大淚水洗過的美麗雙瞳。
「想不想討回公道,讓你四姐受點教訓?」孟清華倚欄而立,笑靨明媚,閃著耀目光華。
眼兒一睜,周玉湘訝然地搖頭,不敢與得寵的嫡女起衝突,但是看到大嫂堅定且鼓勵的眼神,她胸口漲滿不肯屈服的骨氣,粉嫩嫩的小嘴兒一張。「好,我要四姐以後不能再欺負我。」
「嗯!有志氣,人要先有決心才能成大器,嫂子幫你做一回壞人,讓不義之人自食惡果。」也該是回禮的時候了,她不害人總不能等著旁人來害她吧,禮尚往來才不失禮嘛。
「不義之人自食惡果……大嫂你……呃!要對四姐做什麼?」一點就通的周玉湘眼露詫異,卻也有一點點雀躍和蠢蠢欲動的興奮,被欺壓太久的叛心被激發。
「不是我要對四妹做什麼,而是她想要什麼,我們只是給予一點實質上的幫助。」周玉馨心思若未偏斜,不走上歧路,那麼她便不會傷害她,一切照舊,她不會刻意尋釁的。
孟清華想留一條後路予人,就怕眼前的康莊大道周玉馨不肯走,偏走上荊棘遍佈的羊腸小徑,使自身傷痕累累。
「大嫂,我該怎麼配合你?」玉雪小臉泛著光采,似下了天大的決心,她要奮力一搏。
看五妹兩眼發亮,散發寶石般的光芒,孟清華揚唇一笑。「把耳朵靠過來,嫂子教你……」
三日後。
植滿名貴花種的攬翠閣發出一道驚飛鳥雀的尖鋭慘叫聲,同時伴隨而來的是銅鏡摔落在地的清脆聲。
「啊——我的臉、我的臉!我的臉為什麼變成這樣?!不,還我的美麗,還我的潔皙水嫩……這不是我的臉,不是、我不要……我不要變醜……不——」
碎裂的銅鏡碎片裏反映出一張滿布紅斑紅疹的面容,一粒粒的疹子約有米粒大小,有的抓破了變成紅斑,有的化了膿,大大小小約有百來粒,花容月貌頓時成了張教人看了就怕的醜臉,連服侍的丫頭也不敢靠近。
周玉馨發了狂似的摔東西,任何看得見的物件都被她摔個粉碎,滿地是碎玉瓷片,一室滿目瘡痍。
摔完了能摔的東西后她又拿起剪子,色彩鮮豔的衣衫全被剪得坑坑洞洞的,破破爛爛的成了一片片碎布,再也看不出原來的款式,五顏六色的破布混雜在一塊。
「小……小姐,小心點,不要傷了自己,奴、奴婢去找夫人來……」丫頭邊説邊抖著。天呀!嚇死人了,比鬼還可怖。
嚇得手腳發軟的丫頭跑得跌跌撞撞,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慘厲的大叫,丫頭嚇得踩了個空,由青玉石階往下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