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個大好覺,雷嘯神清氣爽地爬起來,把自己梳理乾淨,照了照鏡子,滿意地給了自己一個大拇指,然後,頂着一張去農奴家討債的債主嘴臉,一步三晃,朝遊唯秋的寢室走去
不知道他看到他後,會是什麼表情,肯定會心慌意亂、滿臉通紅,哼哼,小樣兒,你死定了!
等着吧,喜歡本大爺可是要付出代價的!
雷嘯不知不覺,露出了既邪惡又傲慢的壞笑。
一腳踏進寢室,卻沒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遊唯秋呢?」
「他回家去了。」一位室友回答從書中抬起頭。
「回家?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道,沒聽他提過。」室友搖了搖頭,指了指遊唯秋書桌上的一個紙箱,「雷嘯,臨走前,遊唯秋整出了這個箱子,説是還給你的。」
「什麼東西啊」
雷嘯走到單人書桌前,隨意翻看紙箱中的東西。
紅花油,按摩軟膏,他的NIKE背心,護腕,MP3,籃球雜誌,還有一塊手機的充電板都是他的私人物品,因為總和遊唯秋擠一張牀,他的私人家當越帶越多,差不多擠滿了他半個書桌。
臉色不由陰沉下來
這小子,在搞什麼鬼?又不是男女朋友談戀愛分手,要歸還私人物品,真是的!
「先留在這兒好了。」
雷嘯覺得很不爽,掉頭走回自己寢室。
掏出手機想打電話給他,可又不知道説什麼好,明知自己該道歉,卻拉不下這張老臉,玩弄了半天鍵盤後,雷嘯還是悻悻把手機塞回褲袋。
很快,一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沒見到遊唯秋的影子,也沒聽到半點關於他的消息,問誰都説不知道。
雷嘯有點坐立不安,眼皮直跳,心裏充滿不祥的預感。
遊唯秋是標準的好學生,從來不會無故曠課,還一曠就是一週,肯定出了什麼事。難道是因為自己上次説的那番話?臉上壞壞的笑意早已收斂,雷嘯心裏後悔不迭。
也許是自己悶悶不樂、枯坐在寢室的樣子才過醒目,隔壁牀上的馬遠哲湊了過來,「喂,雷嘯,你怎麼了,這幾天都頂着張大便臉。」
「你才大便臉。」雷嘯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心情浮躁地翻看一本動漫雜誌,卻連半個字都沒看進去。
「遊唯秋跑哪兒去了?這幾天都沒見他的影子?」馬遠哲又問。
「我怎麼知道?」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雷嘯沒好氣地説。
「你和他好得就差穿同一條褲子了,你會不知道?」馬遠哲奇怪地説:「對了,你和沙佩鶯也怪怪的,吵架了?」
「你怎麼這麼三八?」雷嘯摔下書。
要不是馬遠哲提起沙佩鶯,他都差點忘了,原來他還有位剛「分手」的女友。
兩人並不算正式分手吧,只是他單方面撂下一句氣話,從此再沒有理她而已。
這幾天,雷嘯幾次在校園內遇到沙佩鶯,後者老是紅着眼睛,似怨似艾地看着他。他知道,她在等自己上前道歉,像往常那樣哄她開心,可這次不知為什麼,他完全沒有這個心思。
真的很奇怪!
本來和沙佩鶯分手,是因為誤會她和遊唯秋在一起,可現在誤會早已不攻自破,遊唯秋喜歡的是自己,並不是她,那他早該與沙佩鶯和好如初。然而雷嘯只要一看到他,腦中馬上出現消失蹤影的遊唯秋,頓時心亂如麻,再也説不出半句甜言蜜語。
於是,面對沙佩鶯投過來的視線,他不是裝着沒看見,就是藉口有事在忙,匆匆避開。
「你們三個人,肯定發生了些什麼」馬遠哲篤定地説,這小子的第六感有時候敏鋭得驚人。
「你們在説遊唯秋?他今天不是來學校了嗎?」此時,坐在對面的室友插嘴道:「早上我有事去教導處,看到他正和系主任在談些什麼」
「什麼?他在學校?」雷嘯「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你怎麼不早説?」
「我又不知道你急着找他今天遊唯秋看上去怪怪的,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曠課這麼久」
「我去找他。」
雷嘯風風火火,衝到門口時,差點撞上一個人。
「雷嘯,你去哪裏搶火啊,我正要找你呢。」來人是遊唯秋寢室的同學,手上捧着一隻四方形的紙箱,看到雷嘯,就把紙箱放到他牀上。
「找我做什麼?這紙箱是」雷嘯不解地看着他。
「遊唯秋叫我還給你的,你上次不肯要,還留在他那兒,現在原物奉還。」同學笑道。
「他為什麼不親自來?」
「因為他已經走了。」同學聳聳肩道:「你和他關係這麼好,不知道嗎?他退學了。」
「退學?」雷嘯大吃一驚,臉色劇變,「真的假的?你不要開玩笑!」
「當然是真的,這種事怎麼可能有假?他今天來學校,就是為了打一些學分學籍證明。剛才他還來寢室,把行李被子全捲走了。看他很匆忙的樣子,連我們説要給他開一個餞行晚會,都説暫時沒空,以後再聯繫。這小子,平時都和我們相處得不錯,可沒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麼,突然曠課,突然決定退學,突然又説要去新加坡真是的」
這下雷嘯再也坐不住了,「他現在人呢?」
「剛走沒多久。」
雷嘯像陣風般衝了出去。
退學?去新加坡?!
搞什麼,開什麼驚天大玩笑!
雷嘯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下寢室樓,穿過操場和綠蔭,一路上都沒看到遊唯秋的身影,他在原地頓了頓,環顧四周,狠狠一咬牙,衝出校園
離校門不遠處,就有巴士站和出租車停靠站,遠遠看去,一抹熟悉的人影恰巧在他衝出來的一瞬間,彎腰正鑽入一輛出租車內
「遊唯秋!」
雷嘯大吼一聲,那人怔了怔,遲疑一下,卻沒有回頭,繼續坐入車內,雷急了,疾速衝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拖了出來。
「你要去哪裏?」
剛才的激烈奔跑,已令雷嘯上氣不接下氣,胸膛劇烈起伏
好險好險,幸好還來得及,要是再晚一步,他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一想到這裏,就難以忍受。
他的手臂死死抓住他的,用力大到幾乎要捏碎它,一陣劇痛傳來,遊唯秋微微蹙眉,卻沒有掙開。
當四目相對,當眸光交纏,當他的臉龐就在眼前觸手可及之處,他的心,在毫無症兆間,突然碎裂,一點點,夷為粉塵。
為什麼,明明已經碎了,心裏還是喜歡的呢?
街上流動的車輛、嬉鬧的聲音、浮躁的日光,形成流動的生命畫卷,從身側徐徐濾過,包括那些想忘卻怎麼也忘不掉的話
──你是變態嗎?
──你有病啊!你他媽的喜歡誰不好,幹嘛喜歡男人!
愛有多強烈,絕望就有多深重;過去的相處有多美好,傷害就有多尖鋭;喜歡這個人的心情有多純潔無垢,想逃亡的念頭就有多堅不可摧。
「回家。」
遊唯秋淡淡道,手一動,掙開他的手。
打破兩個世界靜止的凝視。
「為什麼要退學?」雷嘯再次抓住他的手。
「別動手動腳的,你不怕被我沾染艾滋病嗎?」遊唯秋淡淡道,再次甩開他的手。
雷嘯渾身一震,被這句話擊倒了。
「你退學是不是因為我」他啞聲道。
「不是。」
「那為什麼突然退學」
「並不突然。剛上大學時,就有過這個念頭。我的二舅在新加坡定居,他一直邀我去新加坡唸書。再説換一個環境,對我媽也好,她可以忘掉所有不開心的事。」遊唯秋淡淡道。
「年輕人,你到底走不走?」等着的出租車司機不耐煩,頭探出車窗叫道。
「對不起,師傅,我馬上走。」
遊唯秋打開車門,被雷嘯一把狠狠按住,「你説謊!換個環境為什麼非在這時候退學?讀到一半,就貿然留學,有不少課程可能要重讀,這不是一種浪費嗎?再説以前從沒聽你提過」
事先打算擺出的高姿態和傲慢,早已蕩然無存,現在的雷嘯,就像一隻生怕被主人拋棄的大狗。
「真的已經退了?能不能挽回?沒道理突然退學啊,如果是因為上次的事,我道歉。遊唯秋,你是瞭解我的,有時候,脾氣一上來,就會胡言亂語。我是討厭同性戀沒錯,可我並不討厭你只是因為一切發生得太突然,我一時沒辦法接受」
遊唯秋看着他,微微動容。
他沒想到他會衝出來挽留他,更沒想到他會向他道歉,本來已經做好了相對陌路,甚至橫眉怒目的心裏準備然而,雷嘯下一句話,卻再次把他打入無底的深淵。
「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但是,我真的想把你治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沒辦法放任你不管。遊唯秋,你一定是和我混太久了,所以才產生不該有的錯覺,等會我叫鶯鶯介紹一堆漂亮女生給你,和她們多相處,你一定會喜歡上她們的!」
太荒謬。
實在是太荒謬了!
遊唯秋愕然看了他半晌,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連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怎麼了?」雷嘯疑惑地看着他。
「你以為這是種病?」遊唯秋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知道,性向是先天形成的,可是」雷嘯摸了摸頭,「也有不少是被後天影響,所以我想,應該能扭轉吧」
「雷嘯,你為我着想的這份心意,真的很難得,我非常感激,但是不必了,再見!」
遊唯秋收斂笑容,用力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對出租車司機説:「對不起,師傅,讓你久等了,開車吧。」
司機正等得不耐煩,一聽他這麼説,立即猛踩油門,車子像離弦之箭,呼嘯着衝了出去
「遊唯秋」
雷嘯知道自己似乎又説錯話了,只是不明白錯在哪裏,他不肯放棄,奮起直追,邊追邊大叫,「遊唯秋,你給我回來我話還沒説完你他媽的別跑」
「你的朋友還在後面追。」司機頻頻後看,忍不住提醒道。
沒見過這麼精力充沛的年輕人,都追了快一站路了,還不肯放棄。
遊唯秋看了看左視鏡,倒映着他越來越小的人影,那拼命追趕的姿態,讓他既生氣又好笑,既被深深牽動,又有説不出的心痛。
為什麼,竟會喜歡上這樣一個人?
也許,他是真的重視自己,可重視又如何?他的偏見根深蒂固、愚不可及,已經捅破了最後一層窗户紙的他們,難道還能佯裝無事,繼續相處下去?
明明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白天不懂夜的黑,而黑夜,又豈能接受白天那可笑的光明?
太痛苦了
如果繼續留在他身邊,實在是太痛苦了!
「別理他,師傅,我們走吧。」
「好。」
出租車司機加大油門,小小的人影,很快變成如蟻般一點,失陷於茫茫人海
今後不會再見面了吧。
這張臉這個人
從此,再也見不到了吧?
曾經以為,能一直和他做朋友,看着他談戀愛,也許還能看着他結婚生子,然而沒想到,竟連畢業都沒有熬到
遊唯秋緊緊閉上眼睛,一片黑暗的視線中,持續傳來眼眶熱辣脹痛的感覺,好一陣子,都無法消退
「靠!」
實在追不上了,雷嘯停下,雙手撐在膝蓋上,氣喘如牛,汗水一滴滴自臉頰滑落,他顧不得擦拭,只是恨恨盯着出租車消失的方向
「媽的喜歡我就不要跑那麼快!」!?
這句話衝口而出,雷嘯被自己嚇了一跳。
靠,這是發什麼神經?
這樣好像巴不得遊唯秋繼續喜歡自己一樣,他不是想糾正他的性向、給他介紹漂亮女友嗎,難道,內心深處,他還是希望
不可能!
他用力搖頭,甩開這個荒謬的想法。
雷嘯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路過的行人紛紛投來好奇的眼光,不客氣地打量着這個擋在路中間、一動不動的大男孩,他才緩緩挺起身,耷拉着腦袋,像只被鬥敗的大公雞,無精打采地走回大學。
當天晚上,雷嘯沒有回寢室,而是抱了一打啤酒,一個人在操場狂飲痛喝,被好事之徒看到,難免大肆渲染,説雷嘯是「為情所困、借酒澆愁」。
風聲吹到沙佩鶯眼耳中,她又喜又憂,以為雷嘯是為了她,於是趕到操場,雷嘯正喝得神志不清,一看到她,就一把抱住,口齒不清道:「他走了他走了他不會再回來了」
「誰?」沙佩鶯很奇怪,她不就在他眼前嗎?
「遊唯秋他不會再回來了」
什麼嘛,根本不是為了自己!
沙佩鶯很失落,想丟下他不管,卻被雷嘯死死抱住腰,脱不開身,當然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不捨,於是懷着複雜的心情,在操場上陪他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雷嘯醒來,看到是她,臉上似有失望之色,又有一點感動。兩人相對無語,半晌後,雷嘯強打起精神,輕輕握住她的手,柔聲對她説:「我送你回寢室?」
這一次,沙佩鶯沒有再像以前那樣耍性子,點了點頭,乖乖被他牽着送回寢室
兩人就這樣,重新走到了一起。
這次和好,和以前無數次和好沒有什麼不同,卻又截然不同。
沙佩鶯發現,雷嘯似乎有點變了,一種説不出是好還是壞的轉變。
好的地方是,他十分果斷地和蔚思思分手,當着她的面,從此再也沒有聯絡過蔚思思,分得乾乾淨淨;壞的地方是,雷嘯對她總有點心不在焉,兩人在一起時,經常魂遊天外,完全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原來以為雷嘯又喜歡上了別的女生,可幾個星期觀察下來,完全看不到他有半點「出軌」的跡象,只是情緒低迷、無精打采,對什麼事都不像以前那樣,充滿幹勁。
手機照片的事,很快就水落石出。
當然不是遊唯秋,而是蔚思思的男友。因受不了女友背叛自己,所以才偷偷拍下她和雷嘯的照片,傳給沙佩鶯,乾脆鬧個天下大亂,雷嘯得知後,內心的悔恨又深了一層。
自從遊唯秋走後,雷嘯身邊的男性友人就急劇削減,而他對男生之間的接觸,亦變得十分敏感。本來大家在寢室住久了,互相之間難免摟摟抱抱,有一次,馬遠哲像往常那樣,摟住雷嘯的肩膀呵他的癢,卻被他猛地甩開,大聲斥責,「別來碰我,你這傢伙搞同性戀啊!」,激烈而誇張的反應,令全寢室的人愕然。
他本來就討厭同性態,現在的態度更加露骨,一看到兩個男人很曖昧在一起的畫面,就臉色臉沉、兩眼噴火,簡直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如此傳統的「衞道士」的形象,讓很多人適應不良。
遊唯秋的寢室,雷嘯從此再沒有進去過。
只有一次路過,他從窗口瞥了一眼,那張空蕩蕩的牀映入眼簾,讓他的心突然痛得抽搐,差點以為自己會窒息而亡。
遊唯秋也沒有再出現,最後一次聽説,是從系主任口中,他已經順利辦下籤證,到了新加坡,繼續深造。
雷嘯非常生氣,既生自己的氣,也生他的氣。
他不是喜歡自己嗎?那為什麼要避自己如洪水猛獸?他試着打他手機,被告知早已停機,想去找他,卻不知道他家中地址和電話,身邊的人也沒有一個知道,所以只能眼睜睜,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的世界裏。
直到這一刻,雷嘯才真正品嚐到失去的滋味。
明明前一秒還在他身邊,觸手可及,可後一秒,竟無法在茫茫人海,找到他熟悉的温文笑臉,這種強大的反差,讓雷嘯幾乎無法接受。
懷着鬱悶至極的心情,他迎來了大四。
大四的忙碌,沖淡了所有瑣碎的心情,大家都一頭扎入了這個生命最重要的分水嶺,為畢業後的去向和自己的未來打拚。
遊唯秋的名字,很快遺忘在人們的腦海中。
時間,一天天過去。
不久後,一切都恢復了平靜。
等雷嘯驀然回首,才發現,他其實從根本上一點也不瞭解遊唯秋,可記憶中,自己抱住的柔韌身軀所殘留的觸感,又怎會如何清晰?和他在一起時,舒心而安定的感覺,又怎會如此難忘?
他一直試着尋找答案。
然而答案,永遠是無解的迷茫。
他只知道,也許,日後千人萬人,他再也找不到像他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