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一片黑暗的電影院內,只有寬大銀幕,發出幽幽的光
雷嘯坐在正中的位置,前面黑壓壓一片人頭,鴉雀無聲,似乎被精彩的影片深深吸引,但他卻劍眉深鎖,臉露不悦之色。
這兩個男人到底在搞什麼?
一直以為這是部關於兩位美國西部牛仔的「放羊奮鬥史」,但看着看着,雷嘯再遲鈍,也嗅出詭異的氣息。
放了這麼久,女主角還沒有出現,只有兩個外形不錯的牛仔在那裏擺POSE裝酷裝淡定
鏡頭只定格在他們身上,不時夾雜着西部空曠的風景
兩人都是悶騷型的,對白少得可憐,雖然畫面是很優美沒錯,音樂也很舒緩,但這不是愛情文藝片嗎?愛情文藝片裏,怎麼可以沒有温柔賢淑、可愛迷人的女主角呢?
最要命的是,這兩人互相凝視的眼神越來越怪異就像貓兒聞到了魚腥,老鼠嗅到了油香!
雷嘯的眼角情不自禁抽搐了一下,渾身的寒毛一根根豎起,不知道是電影院的冷氣開得太大,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突然,畫面一片昏暗,兩位牛仔擠在一間小帳篷裏,其中一位,突然朝另一位俯下身
雷嘯的眼角劇烈抽搐起來
果然,一陣扭打後,就傳來男人壓抑的呻吟,似乎是因為痛楚,似乎又是因為承受不住的歡愉
「靠!」
雷嘯倒吸一口涼氣,像被火燒屁股一樣,從座位上猛地站了起來,被打擾的觀眾,不滿地朝他怒目而視,發出噓聲。
「快坐下。」
衣角被人重重一拉,雷嘯重新坐回椅子上,收到了沙佩鶯嗔怪的目光。
「雷嘯,你幹嘛反應這麼激烈啊,這可是公眾影院。」
沙佩鶯在他耳邊壓低聲音,剛才那一下,令她和雷嘯成為眾人矚目的中心,害她怪沒面子的。
「這不是講同性戀的片子嗎,你跟我説是愛情文藝片?」雷嘯蹙眉看着她。
要不是她硬拉他來看,説這是部如何如何享有盛譽、得了很多獎的愛情文藝大片,而且是李安執導,他才懶得陪她來呢。
沒想到
居然是
雷嘯有吐血三升的衝動。
「可是真的很好看啦,你別對同性戀有那麼多偏見嘛,就當陪我好不好?拜託」沙佩鶯搖了搖他的手。
「再看下去我會長針眼的。」
雷嘯嘟囔了一句,無可奈何,只能硬着頭皮看下去
一個小時後。
「雷嘯雷嘯」
聽到有人一疊聲叫自己的名字,雷嘯彷彿如夢初醒,一下子回過神來。
「走吧,電影已經結束了,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環顧四周,果然,一片空蕩,觀眾已走得七七八八,明亮的燈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你還好吧?雷嘯,你的臉色好難看。」沙佩鶯有點擔心地看着他。看來自己的男友,對同性戀的偏見真的根深蒂固。
「我沒事,走吧。」
「這部片子很好看哦,我都哭了,果然真愛不分性別啊,沒想到兩個男人,還可以愛得這麼深,連正常的戀人都很難做到這一點呢。」沙佩鶯很興奮地挽着雷嘯的手,兩人一起走出影院。
「來看片子的好像不少是同性情侶呢,你有注意到嗎,坐在我旁邊的兩位男孩子,從電影開播,就一直手拉手,還不停竊竊私語我覺得他們兩個肯定有問題」
「你啊,明知我會排斥,還騙我來看。就算我把『斷背山』從頭到尾看完了,也不能改變什麼,我還是沒辦法接受兩個男人在一起。」雷嘯有點不滿地看着沙佩鶯。
片中的超性別愛情固然感人,但生活不是拍電影,更不是文藝小説,男人和男人他一想到就頭皮發麻,胃部翻騰。
「我當然知道你討厭同性戀,只是這部影片真的很特別嘛,大家都説好看。」沙佩鶯笑道:「好了,今晚算我不對,以後你想看什麼片子,不管是軍事片還是恐怖片,我都陪你去看,好不好?」
「這還差不多了。」雷嘯笑了笑,「我送你回家。」
「嗯。」沙佩鶯點點頭,小鳥依人般偎在他身邊。
兩人來到地下停車場,夜晚的空氣帶着一絲寒氣。
雷嘯很紳士地替沙佩鶯打開車門,再加到駕駛座上,開動了公司剛給他配備的新車。
自從畢業後,雷嘯就加入UNIS──一家全球知名的國際保險公司,主營商業保險,在國內佔據着壟斷性的市場份額,而他在經歷兩年打拼後,成功由一個小小組員,坐上了市場部經理的位置,成為UNIS裏舉足輕重的主管之一。
進入社會後,經歷了不少磨練、考驗和打擊,雷嘯的個性,也由一開始的鋒芒畢露,漸漸被磨得沉穩。當然本性難移,和熟悉的人在一起,他依舊殘留着昔日大男人的作風,但和以前比,已經收斂了很多。
這兩年,不僅事業風生水起,愛情也一帆風順,他和沙佩鶯保持着穩定的戀人關係,是親友眼中人人稱羨的「完美戀人」。
雖然戀愛的激情早已褪卻,但兩人畢竟在一起這麼久了,感情趨於穩定,最近,一方面年齡漸長,一方面迫於父母的壓力,他們已打算在市中心購置一套房產,然後註冊結婚,安定下來。
開了沒多久,就到了沙佩鶯的住所。她也找了份不錯的工作,在一家銀行上班,既輕鬆,收入又穩定。
現在萬事俱備,只欠「結婚」這樁東風。
「我走了,下週再見。」沙佩鶯對他笑道。
「嗯。」
「親我一下?」
沙佩鶯仰頭臉,雷嘯淡淡親了她的臉頰一下,對方似有不滿,嬌嗔地看着他,「怎麼這麼敷衍,好好親啦。」
雷嘯按捺住不耐煩,捧起她的臉,認真地吻了她一下,佳人這才開心,輕快地走回自己的公寓樓。
每週都是相同節目,到了週末,就互約吃飯,然後去逛街、看電影,消磨大半個晚上,再送她回家,同時奉上「告別吻」。
毫無新鮮感,卻不得不做。
天下戀人也許都是如此吧,並沒有多少人,可以時刻保持着熱戀的激情,總有歸於平淡的一天。
自己也許不該要求過高
目送沙佩鶯的背景消失,雷嘯坐回車內,調整了一下後視鏡,看到鏡中的自己,不由微微一怔。
鏡中是位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子。
熟悉的是這張臉,依舊劍眉星目、稜角分明,西服筆挺,無懈可擊,可臉上卻充滿倦意,眼中沒有任何神采,只不過是一次和女友的尋常約會,就幾乎榨乾了自己的精力,連一天洽談十位客户,都沒這麼累過,這麼沒用的傢伙,真的是自己?
不知何時開始覺得空虛,心裏就像裂一個大洞,一旦空閒下來,就悵然若失,彷彿自己不慎遺棄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寶物,明明只在無意之間,卻再也找不回來。
都怪那部怪異的《斷臂山》,害他開始胡思亂想。
雷嘯自嘲地笑了笑,發動車子
在夜風中,黑色的流線型車身緩緩開過寬敞的大街,兩側修長燈柱投射下的光芒,燦如明珠,蜿蜒綿長
內心深處,有一個淡淡的影子浮了上來,還沒有成形,他就把它壓了下去。
已經失去的,再也找不回來,一味思憶的話,只能徒增遺憾。縱然知道是自己的錯,卻已無可挽回,他不想再繼續折磨自己了。
接受目前的生活吧!
因為生活也就這樣了。
雖不如預料中好,卻也不會比預料中更壞。
一天之晨,上班時分。
「世紀廣場」附近,矗立着密密麻麻的高檔寫字樓,UNIS大廈亦躋身其中,淡藍的玻璃帷幕,在陽光下耀眼奪目。
寬敞的多功能會議廳內,長長圓桌上,圍坐了不少經理級別的管理者。
雷嘯翻了兩頁報告,看了看手錶,奇道:「謝總怎麼還沒到?十點開會,時間已經到了吧。」
每週一的例會,雷嘯的頂頭上司、UNIS的總經理──謝言一向準時,幾乎從未遲到過,今天卻很反常。
「會來的,謝總一向準時,今天一定有什麼重大事情給耽誤了。」坐在對面的人事部副經理笑道。
「雷大經理,你今天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昨天沒睡好吧,還是和你女友玩得太盡興了以致精力不濟?」坐在他身邊的廣告部經理──薛之雨,以手肘撞了撞雷嘯的手臂,朝他眨眨眨眼。
兩人年齡相當,幾乎是同一期進公司的。薛之雨鬼點子極多,為人幽默風趣,全公司中,屬他和雷嘯的私人關係最好,敢毫無顧忌地開他的玩笑。
「玩什麼!」雷嘯苦笑道:「好好一個週末,被她押着我去看什麼『斷臂山』,看兩個男人滾來滾去,害我到現在都渾身不舒服,原本好好的一個週末,都被她給毀了。」
與會者不少是女性主管,一聽這話,紛紛表示抗議,「雷經理,我覺得這部片子很好看啊,你怎麼覺得不好?」
「對啊,真的是很感人的片子,演員超棒,雖然是講同性戀情,卻一點也不比男女間的戀愛遜色,李安的電影一向都很有內涵,是你自己有偏見,不懂得欣賞。」
有些人知道雷嘯對同性戀的看法,不由笑道:「雷經理,聽到沒?現在這個社會啊,講究人人平等,真愛不分年齡性別,同性戀比異性戀還流行,誰敢得罪他們,就是和流行元素對抗,小心會死得很慘!」
「簡直無聊!依我看,你們這些女人會支持同性戀,根本只是為了滿足你們精神耽美的柏拉圖幻想。」雷嘯看着對面幾位女主管,用筆敲了敲桌面,笑道:「你們這麼支持同性戀,萬一這世上所有好男人都搞GAY去了,我看你們還能嫁給誰?」
「這就不勞雷大經理你操心了。」其中一位女性主管笑道:「對了,雷經理,你為什麼這麼反對同性戀啊?」
「反對一件事,需要理由嗎?」
「可我想聽。」
「陰陽融和,天道倫常,好好的女人不去愛,偏偏要和男人在一起,這不是違背常理嗎?」雷嘯揚了揚眉。
「雷經理,別看你長得很現代,思想卻真的很古板哦。愛一個人,愛他的是心,還是外表,亦或性別?當你真正被一個人吸引時,根本不會在意外表的東西吧?」女性主管與他興致勃勃地反駁起來。
什麼叫長得很現代?
雷嘯的臉上冒出幾道黑線。
這世道,真正瘋狂的不是男人,也不是GAY,而是喜歡GAY的女人。當然,那時候,雷嘯並不知道,世上還有「同人女」這麼一羣奇異的生物。
「好男不跟女鬥,尤其是這種話題,我們吵個三天三夜,都不會有結果。」雷嘯舉雙手投降,「反正,同性戀濫交是出了名的,沒聽報紙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新聞嗎?也正因為這種方式,才導致艾滋病急劇上升,別怪我有偏見,是男同志自己太不自愛了!而GAY居然也能成為一種流行文化,真是匪夷所思,饒了我吧,要我學會欣賞認同GAY,倒不是直接把我用火箭發射到北極圈,和北極熊為伍的好」
話音未落,突然發現眾人原先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視線,都飄向他身後,雷嘯忍不住轉頭,一看之下,不由站了起來。
UNIS萬人之上的總經理──謝言,就站在自己身後,似笑非笑。
他未過三十,就已身居高位,前途不可限量。他的五官有着不遜於雷嘯的英挺,眼神鋭利深遂,極具意志力,渾身散發着成功男士獨有的性感,是公司所有女性員工每天花痴與流口水的對象。
然而,讓雷嘯嘎然失聲的,並非謝言,而是站在謝言身後的修長男子。
即使站在像謝言這麼有壓迫力的人身邊,他也絲毫不遜色,若説謝言是松,那他便是柳,氣質截然不同,卻同樣耀眼奪目。
他穿着一套淺灰色西裝,眸色淡然似水,唇角微微上揚,似漣漪無風自動,整個人彷彿美玉生輝,流溢着優雅動人的光彩,比以前更清逸温雅,也更加吸引人。
「遊唯秋」
雷嘯震驚地吐出這個久違的名字,只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彷彿跌入時空黑洞。
是他?
竟然是他?
怎麼可能是他!
他該不會在做夢吧
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劇痛傳來,夢境卻沒有破碎,看來,這一切都是真的
「遊唯秋,真的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雷嘯激動地撲過去,下意識去握他的手,卻被他輕輕避開,四目相對,對方眼中,有太多他讀不懂的東西
「你好,雷嘯。」
和他相比,對方的表情太平靜,只是眼神略顯複雜。那也許是詫異,也許是冷漠,也許是淡然可沒有一樣是重逢的激動。
雷嘯的心沉了下去
「哦?你們兩個認識?」謝言有點吃驚。
「是以前的大學同學,不過很久沒聯繫了。」遊唯秋淡淡地説。
「原來如此,真的好巧。」謝言笑道:「看來我把你挖過來,算是挖對人了。」
遊唯秋苦笑。如果早知道雷嘯也在UNIS做,他説什麼都不會答應謝言,從新加坡回N市。
世界雖大,對他而言,卻實在太小了!
一心想避開的人,竟會在這裏戲劇性地重逢,而他也和以前一樣,絲毫沒有改變,雖然看上去比以前穩重幹練,但骨子裏,仍是對同性戀充滿了根深蒂固的厭惡和偏見。
轉了遠遠一圈,仍回到原點。
命運總是喜歡與凡人開玩笑,枉顧他的苦苦掙扎,帶着諷刺的笑意,硬是再次把他們擺到了同一張棋盤上,早已亂得一塌糊塗的棋局,又怎麼可能有撥雲見日、起死回生的那一天?
謝言走到會議桌前,朗聲道:「抱歉讓大家久等了,我剛從機場接了一個人回來,所以遲到了幾分鐘。容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新聘的私人助理──遊唯秋。他也是UNIS的一員,以前一直在新加坡就職。兩年前,我被派駐新加坡時,他就是我的私人助理,能力不容置疑。我迫切需要這樣的助手,所以花了不少心思,總算把他挖回來,『據為已有』」
聽到這裏,眾人發出輕笑聲,雷嘯卻笑不出來,「據為已有」,這話怎麼聽怎麼曖昧。
謝言含笑環顧四周,繼續道:「希望今後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一起將UNIS推向新的事業高峯!」
大家報以熱烈掌聲,謝言示意遊唯秋講幾句,後者也不推辭,大大方方站起來,「謝總過獎了。能在謝總手下工作,是我的榮幸。我會全力以赴,也請大家多多指教。」
簡單介紹過後,大家展開例會。
討論十分熱烈,雷嘯卻詞不達意、屢屢出錯,他的視線,一直不受控制地落在遊唯秋身上,可他卻看也不看他一眼,全神貫注聆聽其它同事的發言,從始至終帶着温和笑意
雷嘯的心裏陣陣翻騰,説不出什麼滋味。
好不容易熬到散會,見謝言和遊唯秋兩人就要相偕離去,雷嘯奮力穿越人流,擋在他面前
「有事嗎?」
聽他這麼雲淡風輕地問,雷嘯不禁一陣氣苦。
什麼叫有事嗎?
他們可是足足有四年多沒見面了!
他居然當他是陌生人一樣。
「我們有很長時間沒見面了,這幾年來,你都好嗎?」雷嘯按下心頭的闇火,要是放在以前,他可沒這麼能忍,現在自然長進了。
「很好。」遊唯秋點點頭,簡練得連一句多餘的廢話都沒有。
「中午有空嗎?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我最近新上任,恐怕會很忙,等以後再説吧。」遊唯秋淡淡道:「對不起,先走一步。」
「遊唯秋」雷嘯想追上去,但他渾身散發的拒絕氣息,卻令他不由止步。
「對了,有幾件事我想澄清一下。」遊唯秋停住,轉過身。
「什麼事?」雷嘯面露喜色。
「剛才你的高談闊論,我都聽到了。」
停留在雷嘯臉上的淡然視線,沒有半絲温度。
「首先,我很感謝你對這個特殊羣體的關注,其次,我非常佩服你的堅定,居然還和以前一模一樣。不過,有幾點我並不認同。
一,不是所有的GAY都濫交;二,艾滋病起源於不健康的性交方式,但不是同志之罪,男女之間,同樣也會感染艾滋病,請不要隨意亂扣帽子,我們承擔不起。就這樣,再見。」
遊唯秋掉頭就走
謝言在旁等他,自然聽到一切。他沒有插嘴,只是露出頗具深意的笑容,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雷嘯,隨遊唯秋一起跨入電梯。
電梯門緩緩關上,也阻絕了兩人的視線。
一秒後,雷嘯才回過神來,呻吟着抱住自己的頭,蹲在地上
見鬼了!
他又説錯話了!
他發誓,以後再也不提這該死的「同性戀」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