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該暫時放下茶園倉庫裏那兩個怪老頭的疑團、也暫時不去敍述接下來時不時前來騷擾我們的電力公司、水力公司和電信局工務組的那些個「人員」。我還是從美滿新城一巷七號這座宅子內部的一些細節往下説去罷——
我寫作論文的那張梳妝枱是合板貼皮製成的,它的一隻腳已經摺斷了,儘管我給墊了兩本書在下面,仍是晃動不已。一寫字,就有如坐上了一輛老爺車,東倒西歪地顛簸起來。這為我日後的寫作生活伏下了很不好的影響——我幾乎不能在任何平整安穩的桌面上寫出一個字來。雖然我很厭惡所謂寫作依賴某種靈感的説法,但是坦白講:如果一張寫字桌不能有那麼點偏傾側斜之勢,我是一點靈感也不會有的。
另一個現實問題是當孫小六的行蹤暴露之後,他不能再替我搬運任何一本參考書,是以計劃中皇皇三十萬言的論文原本應該援引、摘錄的古代典籍、近人論著和其它很可以充塡篇幅的數據都沒了着落。這使我的寫作耽擱了好幾天。終於在某日小五再度前來的一個週末中午,我再也忍禁不住,竟然坐在那張長板凳上啜泣起來。小五起先祇是安慰我不要着急,總會想出法子來的。由於誰也想不出什麼法子,她便又勸我:如果壓力太大,也可以考慮暫時放棄,等以後當完了兵再慢慢兒找時間把論文寫完。然而這也是行不通的,因為辦理休學手續得親自跑一趟學校;能親自跑一趟學校而無送命之虞的話,我又何必辦休學呢?總之,我被困住了——不祇是肉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不能隨意讀我應該讀或想要讀的書是極其嚴重的一種懲罰。這使我眞正地感受到囚禁的苦悶和失去自由的寂寞。我一面掉着淚,一面不斷地跟小五説:「我好難過,我好難過,我好難過。」沒有什麼別的話比這四個字更能體現我當時的心情。我起碼説了三百次,且在意識的底層想到許多古今中外受過牢獄之災、遭到放逐之禍的偉人——我相信他們在眞正體嘗着我這種心情的時候一定也不停地説着「我好難過」罷?
最後小五隨口問了我一句外行話;「難道一定要讀那些書嗎?」「什麼意思?」
「不能自己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嗎?」
就在我正要説「當然不能,這是碩士論文」的時候,靈感來了——我的眼前乍然一亮!為什麼不能?我轉身進屋,坐回那動輒搖晃顫抖的梳妝枱前,伏案疾書起來。
從這一天起,我不再去想參考書的事。如果有需要援引古今中外著名經典或研究數據的地方,我就瞎編一個人名、捏造一個書名、杜撰一段看起來像是早在千百年前就已經説出、寫出、且恰恰可以充分支持我的論理的語言。坦白説:這樣的勾當作來十分有趣;幾乎像是上了癮一般,我越來越覺得發明一個論文中的理據要比推演一套嚴整的論述、或者歸納一個抽象性的命題來得更加迷人。在將近四個月的時間裏,我創了一百三十二個不存在的人、兩百零五本不存在的書、三百二十六則不存在的論述;如果不是因為繳交期限已至,我還可以繼續寫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在這種可以説是「焚膏繼晷、夜以繼日」地寫作論文的日子裏,我並沒有多想現實的問題。比方説:我是不是眞能如期寫完?就算如期寫完,我又該用什麼方法把手稿交給打字行打字、排版、印刷、裝訂?就算連這些都能順利搞定,我又如何避得過那些撒下天羅地網,隨時可以在大門外把我抓走的恐怖分子,前去參加論文口試呢?説句更實在的話:我連口試是哪一天、在哪裏舉行都不知道——我已經徹底和這個地遁陣之外的世界隔絕了。
但是,奇蹟也因而發生。在茶園倉庫的一場惡鬥之後不知多久,孫小六發現我們的口糧已經沒了,祇剩下幾根鱈魚香絲和半包發了黴的王子麪——連喂那幾只大蜘蛛都不夠。我也不記得究竟多久沒有食物進肚了,然而,在那種極度飢餓的狀況之下,人的頭腦卻變得非常清楚——我甚至一閉上眼就可以用一種視覺狀態意識到自己腦細胞的運動;它們之中有的像變形蟲那樣螺動、有的像蹦豆兒似地跳躍,有的如大雨敲窗之際相互並呑、溶化的水珠,總之活力旺盛到令人心驚膽戰的地步。連帶地,貯存那些奇形怪狀的腦細胞裏面的種種數據也開始變成各種鮮活靈動的符號向我發出各式各樣的召喚。
實際的情況是這樣的,當我雙手環膝、眼睛瞪視着稿紙上飛速滑動的筆尖寫出論文所需的字句之時,另有無數個可以名之為心象的畫面也同時在我四周開啓,它們的總數若干其實難以確實估算——因為每一個畫面都隨時閃爍、靈動着,只要我稍稍分神注意,就會立刻像進入一部我早已看得爛熟的電影一樣,非但理解了那情節的事實細節,也知悉它的意義,更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
舉個例子來説:我在寫到先秦縱橫家之學到漢代成為宮廷中為皇帝辯護的職業演説者必備的一種技術的時候,梳妝枱旁的塑料椅上方忽然呈現了一幕奇景,是一座三層高的四方樓台忽然倒塌下來的情形。接下來——幾乎不假思索地——我立刻意識到:並沒有任何人因此而罹難,受傷的也不過是六十四個魁梧健碩的中年男子之中的二、三人而已。也就在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之際,我已經置身於倒塌的樓宇之中——卻並不感覺壓迫和窒息——我遊刃有餘地在地底的灰煙土霧中游蕩飄移,看着這些人被八張大網兜住;有的網裏人多一些、有的網裏人少一些。可是完全毋須數計,我知道他們就是六十四人,一個也不多,一個也不少。
這是非常怪異的一幕,一來它和我的論文內容全然無關。二來它也從來不是我過往眞實人生之中的一個片段。三來它也絕對不是我曾經看過的任何一部電影或戲劇裏的某一場面。然而我對它卻如此熟稔——毋庸繼續看下去,我已經知道這是一羣在光緒年間被天地會洪英誆騙構陷的老漕幫庵清元老,他們差一點遭到活埋,而那一楝倒塌的樓宇叫「遠黛樓」,乃清代著名建築巨匠錢渡之的後人所建,此樓的確有個機關,能害人、也能救人。整段故事原來出自署名「陳秀美」者所撰的碩士論文《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研究》之中。質言之:由於飢餓——也許再加上與世隔絕的恐懼或焦慮罷——我所讀過的書裏的每一情節都開始向我包圍進襲,且以鮮明無比的影像一再迫令我凝視着它們。
對我而言,這種前所未有的經驗其實是極其迷人的,彷佛我所讀過的書——無論它們多麼枯燥乏味,陳腐失眞乃至錯訛連篇——都在以一種活潑潑、熱滾滾的魅力向我展現生命。在這一大片你叫它客廳也好、書房也好、卧室也好的底樓空間裏,容有不下成千上萬個這樣的生命。書的幽靈。贈白紙黑字的魂魄。就在我即將變成餓浮之前,前來向我作完美的告別。也一如在人世間我們可能會遭遇到的情況——走在路上你會碰到似曾相識的老同學,卻怎麼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來,或者是在某處讀到了一個名字,你知道那是你的老朋友、卻怎麼也想不起他的長相來——這些充塞在我極度疲憑的身軀四周的影像之中也有我覺得非常陌生、似乎從來沒見過。換言之:有些我讀過,可是顯然已經遺忘掉的內容也從記憶的角落裏赫然浮出。
在梳妝枱的右側,也就是樓梯下方的三角狀區域裏,地面滿了大大小小的蕈鏈,前後院的天光根本觸撫不着,是以幽暗有如潑墨般深濃的夜色。也就在這個地帶,上演着一些我自覺並不熟識的情節——它們彷佛各自從我所閲讀過的書裏散落出來,像脱了串線的珠子,孤獨地閃爍着。這反而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終於停下筆,讓漢武帝和他的語言侍從之臣自腦海中暫時引退,開始以一種玩拼圖板的心情去仔細審視那畫面。我隱約察覺自己之所以這樣做其實出於某種眞摯的情感——我對任何活着的人從未產生過這樣的情感;可是對於這些被記憶棄置在角落裏無依無靠的片段,我自認有義務要替它們找回上下文的聯繫。這樣做(至少在當下的直覺裏)要比完成一部看似怎麼也寫不下去的碩士論文來得重要得多。
其中一個片段出現在五、六朵沿着牆壁踢腳板和磨石子地之間冒生的木耳上。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走在一條古老的、東西走向的街道上,他來回走了好幾趟,好像是在猶豫着要不要走進街邊一幢樓宇中去。那樓宇前有小院,院牆甚高,門楣右邊掛着亮漆木牌,正楷雕刻塡墨的六個大字是「南昌剿匪總部」。年輕人的鼻樑上掛着副酒杯底一般厚的眼鏡,看似是讀過書的,一身褐布長袍倒也十分素雅,既不像匪類,亦不像剿匪之流。可正在他這麼躊躇逡巡的當兒,樓院之中猛可衝出兩名槍兵,一邊一個、將年輕人拽進這總部廳堂中去,再直奔1二樓,扔進一個門首掛了「諜報科」招牌的房間。裏頭一張大會議桌,繞桌擺着十幾把帶扶手的藤椅,可是隻坐了五個人。一個才見這年輕人的面便皺起眉峯,操湖南話説:「又來了!伯屛,自從你把那叫化子弄進來行營,就跟菜市場差不多了。」湖南人身邊一個説浙江土話的中年人也搶着道:「昨天、前天、大前天,一連多少天了?灑度每天拖出去的少則一、兩個,多則四、五個,是不是眞細作誰也不知道——」説到這裏,一旁被稱「灑度」的小胖子也開了腔:「我處理得手都軟了。你想:不處理嘛,任他們探頭探腦,説不定哪一天飛檐躍壁闖進來,走漏了情報,豈不壞事?要説處理嘛——老實説:我也搞不清楚這些人是匪不是:有一個失手錯殺,舉竟對不起老百姓。你又成天價在外奔走號召江湖人等,等哪一日我處理到你的人馬;伯屛!你可別怨我。」
被稱做「伯屛」的人是張長白臉(我認得他;在我記憶較為深刻的書裏,他的名字是『居翼』)——此人尙未及答話,長桌盡頭另一張藤椅中一個縮肩沉腰垂頭翻白眼的四川人卻瞄了瞄給按倒在地上的年輕人啞聲説道:「前些時我説過,祇要是『同志』,就留着;可如今混充『同志』的車載斗量,教你我從何揀選?衷寒説得對,眼下行營杲然同菜市場差不多了。聽説頭幾天貴科還一口氣收進來兩個鬧示威的學生,這要是讓『老頭子』知道了,豈不又討一頓排頭?」
這廂的居翼顯然是因為官卑職小或年事較輕之類的緣故,神情雖十分自負,卻仍透着些許謙抑之色。他直挺着腰板,隨時點着頭,彷佛將這四個人的責備都銘記於心了,才開口説道:「賀公、康公、蔣先生、餘先生,先要跟各位報告的是那兩個學生不是咱們『收』進來的,是『請』進來的,而且是『大元帥』本人的意思。」。
另四人聞言陸然變了臉色,一陣咿呀噢唔之後,操湖南腔的低聲問了半句:「怎麼着?」
「聽説是老漕幫當家的萬硯方給薦的。」居翼道:「一個是個醫道,據傳遠祖為少林醫術所傳,『河洛二汪』之一汪碩民嫡出的汪家醫一脈——」
「唉呀!」小胖子「灑度」忽然作聲彈起,道:「莫非是曾經替前清總督何桂清治過病的天醫星汪馥的後人?」
「不錯,」居翼面無表情地繼續説下去:「這人年方不過三十,已經堪稱直魯豫第一神醫,外號人呼『痴扁鵲』,本名汪勳如,正是那汪馥的後人。另一個麼,來頭更不小——」居翼説到此處,忽然頓了一下,扭頭卻朝匍匐在桌前的年輕人身後槍兵一抬下巴,示意把人給拽起來,才道:「這位老弟!久仰你濟寧李氏一族飽讀羣書,博學多聞,我且考考你罷——那老漕幫在光緒年間曾有蘇州河畔遠黛樓的一場劫難;請教當時不動一刀一槍卻救下老漕幫八八六十四位元老的是什麼人呢?」
這麼一來,圍繞長桌而坐的四人不覺怔了怔,各自暗忖:不意先前在行營門外探頭探腦這年輕人也有出身來歷;祇不詳何為「濟寧李氏」。正狐疑着,卻聽這姓李的年輕人扶了扶眼鏡,又撣了撣袍面上的土灰,才道:「此人有姓無名,想來是遠黛樓塌了之後刻意隱埋所致。不過其祖上是個乞兒,亦本無名姓,祇不過曾在乾隆年間為錢蘀石建了些宅第,便跟着姓了錢。你問的這人應該是姓錢的。」
幾乎是不假思索、一氣説完之際,居翼那一張馬臉驀然往橫裏一綻,露出兩排既方又白的牙齒,道:「果然我諜報科的同志們沒白當差——你老弟就是尾隨叫化子而來的李綬武罷?」説完根本不等這年輕人答話,臉上笑容乍收,轉回去朝桌前諸人肅聲説道:「咱們先説那另一個,那個人叫錢靜農——當年老漕幫遠黛樓之難能夠大劫不死,要多虧了這錢靜農的爺爺。」
「那麼,」被稱做「康公」的四川人這時忍不住插嘴問道:「不管他是姓汪的、姓錢的,也不管他祖上何等煊赫,萬硯方薦這二人前來,意欲何為呢?」
被稱做「賀公」的湖南人睃了一眼姓李的年輕人,接着説:「還有這賊眉賊眼的後生,又是從哪個窟窿裏冒出來的?」
居翼沒理會「賀公」,徑自説下去:「汪勳如和錢靜農同那萬硯方相結,各有表裏。姓汪的小子祖上和天地會有仇,姓錢的祖上於老漕幫有恩。萬硯方極力拉攏他倆,是不是看上了他倆的本事?咱們諜報科既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自然不明白。可拉攏不上,卻是有緣故的。一來老漕幫律法嚴明,非有引見師、點傳師媒介以投本師,算不得庵清弟子;即使因此而入幫在籍,那汪、錢二人必然因此而矮了一輩、甚至兩輩,這未必然合乎萬硯方拉攏交情的本意。二來汪、錢二人是新青年,固然一肚子老學問,思想卻是十分新式的,遨之入大夥、做光棍,如何在這堂堂民國的天下出一頭地?這豈不是和逼人上梁山、落草為寇沒有兩樣麼?」
被稱做「蔣先生」的浙江人不覺點頭微笑道:「久聞大江南北三教九流對萬子青、萬硯方父子讚譽有加,説他倆有治國平天下之才。聽伯屛這麼一説,果然是有眼光、有胸次的。」
「是以萬硯方同這兩個小子以私誼訂交,待之如卿客、奉之若上賓,無事吃喝遊玩,有事還是遊玩吃喝;這,不外就是養士了。」居翼説到這裏,從上衣內袋裏掏出個小本子來,翻看少頃,繼續説道:「大元帥身邊的同志遞了消息來,説萬硯方薦來這枉、錢二人,請大元帥也要以『國士』卿待之,還用了『再造中樞』四字。」
此言一出,那四人猛可交頭接耳起來,辭色之間既惶恐、又疑惑,兼之還流露出幾分忿忿不能捺忍的神情。小胖子餘灑度猛可一拍桌子:「『再造中樞』?這是什麼詞兒?姓萬的果若不知什麼是『中樞』,如何再造?他要是知道,豈不是衝着咱們『力行社』來踩盤的麼?」
居翼仍舊不愠不火,慢條斯理地接着説道:「諜報上祇説——藉助於此二人之才,再加上老漕幫各地旗舵堂口的建制,可以在北方几個由地方軍系所控管的區域發展青年組織、收攬知識人才。此外,倒是有一句要緊的話,是萬硯方親口説的;他跟大元帥説:『以黃埔得天下,卻未必能以黃埔治天下。』」
「還説什麼治國平天下之才呢!還説什麼有眼光、有胸次呢!」四川人「康公」咬牙恨聲衝「蔣先生」瞪了一眼,又環視眾人一圈,昂頭怒道:「分明是派人前來卧底奪權的。依我看:其陰險狠毒,比起共產黨來猶且過之而無不及。大元帥要是遭了這個道兒,不消説什麼『再造中樞』了,連民國政府的一丁點子元氣恐怕也要沮萎淨盡了呢!」
「是不是該報告大元帥,就説老漕幫萬某人狼子野心,有危殆中樞的陰謀——」「賀公」自言自語地説着,一隻手還在桌面上劃撇劃捺,彷佛正在運筆疾書,寫着公文的一般:「伯屛!貴科若是能張羅一、兩份諜報,把姓萬的和共產黨之間的什麼瓜葛弄明白,我這便打個報告呈上去,就以貴科諜報作附錄。白紙黑字,有憑有據,大元帥不至於不信。」
「賀公、康公,」居翼瞇眼斜乜,收起小冊子來,緩聲道:「如此多一番形跡;大元帥是聽您二位的,還是聽姓萬的,卻還不一定呢!」
賀、康二人聞言也不作聲了。想來「老頭子」雄猜之深,非比尋常;長久與之相處者皆知:一旦在他跟前説起什麼是非,反而極容易讓他先對這説的人起了是非之疑。所以待要贏得他的信任,總需在應對進退上拿捏住準確的分寸,持論謹愼的不能教他當作是有所保留隱匿,做事積極的不能教他意會成別具企圖野心。尤其在這種切切關乎如何掄才用人的方略上,一旦輕舉躁進,便迅即招惹反感,倒壞了事。
經居翼這一提醒,另四人一時之間竟無可議之計,你望我一眼、我睨他一眼,最後祇得不約而同地將視線投向居翼這廂。但見他摩挲兩下光溜溜的下巴,胸有成竹地説道:「既然是江湖中人,便只好應之以江湖之道。依我行事作風,其實毋須費太多心思,直把那汪、錢二人『報銷』即可——當然,怎麼『報銷』?由誰下手?採取何等手段?這些就不勞各位操心了。」
「這樣做妥當嗎?」四人幾乎同聲冒出這麼一句來,又面面相覷一陣,末了還是由那位看來資歷最深的「賀公」問道:「他們初來乍到,才見過大元帥的面,倘若就這麼『報銷』了,我們豈不都脱不了干係?」
「各位素知我手段——」居翼齜了齜牙,半像是笑、半像是要咬人似地説:「我辦起事來,若是滴湯漏水的,能在戴公手底下活到今天麼?」
「此事宜速不宜遲,拖久了,怕夜長夢多。」
「康公」也咬牙磨齒地説。居翼點點頭,歪臉忖了片刻,慨然道:「這樣罷——戴公來電報交代我和那叫化子上南京去出一趟差,這差幹得下來,我也許能跑一趟山東泰安,等回來之後,就給各位辦妥此事。」
「幹嘛還上北方去?康公不是説『宜速不宜遲』的麼?」小胖子餘灑度瞪了居翼一眼。
居翼略一遲疑,不自覺地睃了睃那姓李的年輕人,繼之又流露出一副灑然無甚所謂的神色,道:「各位還記不記得我説那叫化子身上有一部機關,其價値不亞於十萬雄師的?」
眾人皆愣了愣,紛紛搖起頭來,「蔣先生」似略帶不屑地嘆口氣,道:「又是你江湖上那些玩意兒。呿!」
居翼聽他這話,理當是不大樂意的。可非但不見他着惱,反而縱聲狂笑起來;一面笑着、一面離座跨前幾步,朝那姓李的年輕人走去,突然一掌編出,硬生生落在對方的左頰上,直把他打了個流星滿眼,一條身軀離地兩尺有餘,朝右衝飛了丈許遠,肩膀撞上牆板,人才萎下地來。迷迷糊糊聽見居翼接着説道:「江湖上的玩意兒既然如此教人看不起,你小子卻幹嘛苦心孤詣非要衝着那『武藏十要』來不可呢?」
這一巴掌看似打在了姓李的年輕人臉上,又何嘗不是在向桌邊坐着的四位示威抗議?居翼這指桑罵槐之意至明至顯,將賀、康、蔣、餘等人都駭了一跳;他仍不肯罷休,登時一矮身形,猛然探出左掌向姓李的年輕人下巴上再一記推手,同時道:「你濟寧李氏一族既然是讀書人,又幹嘛把咱們江湖上這些不入流的玩意兒當成學問來修練呢?你説是不是啊——李綬武!咱們所有的不過是兩個拳頭一雙腿,裏邊有什麼屁的學術問題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