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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飄花令主的秘密

    被孫小六赤手空拳打落樓頂、飛入茶園的一十八個所謂「大內高手」像汽泡一樣消失了。這一次突襲並沒有驚動我們那些互不關心的鄰居。直到近十年以後,當我從汪勳如的《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之中讀出它和現實世界之間隱勾暗串的詭異關係,而且被家父嚴辭訓斥——也可以説指點——了一番,我才回憶起這場乍起乍息的打鬥之所以立刻「事過境遷」,其實是出於「哼哈二才」的翻覆折衝所使然。

    這二才一個叫施品才、一個叫康用才,俱是江南北八俠之中身居第七的白泰官的後學徒孫。祇不過白泰官為聚斂貲財而收徒無數,徒子徒孫不得不從再收授徒子徒孫才能敷裕開銷,所以徒孫再傳三數世,便有同門對面不相識的情況發生。且因傳承浮濫、根柢亦隨之而淺薄;你一個迷蹤拳、我一個迷蹤掌,東一套迷蹤法、西一套迷蹤功,是以在《七海驚雷》書中便曾借一連串同門相殘的小故事指出:在千百個號稱皆是白泰官親傳嫡系的後學之中,獨有一個門派不以白氏的名號為招徠,那就是「飄花門」。

    根據作者飄花令主夾議夾敍的解説,讀者才明瞭:「飄花門」之所以不肯奉白氏為祖,乃是此門原有三百多年的傳承歷史,其淵源早在白泰官之前——反而是白泰官在浪跡江湖的歲月曾經一度拜投在飄花門下學藝,也不知藝成與否,日後便消失在其餘更復雜奇詭的情節之間了。

    純粹從小説創作的角度來説:像《七海驚雷》裏白泰官這個角色根本是個多餘的、冗贅的;有之無益於主題推進,無之亦不害於情節發展,作者插筆及此,除了説明白泰官原來只是剽竊飄花門本門正宗的迷蹤步行道天涯之外,彷佛全然沒有其它作用。

    要不是在民國八十一年七月十三日——一個下着迷濛細雨的黃昏到夜晚——家父訓斥了我一頓,我是根本不會注意到《七海驚雷》裏白泰官的那段枝節究竟有什麼旁的意思,乃至同我的現實生活又居然會有什麼關連的。

    那一天,家父逼問我和紅蓮交往的情形,語氣出奇地嚴厲:「那麼歐陽崑崙的女兒又是怎麼一回事?」

    我沒有立刻回答,腦子裏儘想着該如何不撒謊而應付得過去。正躊躇着,老人似乎已經看出了我三翻五轉的思緒,從椅墊裏撐身站起,又蝦腰拾掇着家母扔在地上的笤帚和簸箕,一帚一帚地掃拂着先前摔碎的一地碎玻璃碴和茶葉。我望着他掃過磨石子地面上殘留的水漬刷痕,登時聯想起小時候站在矮凳上看他伏案描繪古戰場山川形勢的一些圖案——那圖案的確跟笤帚的掃痕十分相近,他在畫那些古戰場的時候年紀不過四十出頭,近視眼已經有千度以上,然而工筆細繪,一絲不苟。於接近完成的那一刻就會開始同我説話:「你看這一幅是什麼?」

    我會指一指那些縱橫交錯、不下數十百萬繁瑣線條説:「頭髮。」「還有呢?」家父笑了。

    「笤帚掃水。」我説,其實我知道那不是眞正的答案,可是這樣的回答會逗得他繼續笑下去。

    他果然笑了,再問:「還像什麼?」

    「爛鍋面。」

    「還像什麼?」

    「毛線。」

    這個遊戲可以一直玩下去,直到我再也想象不出一個詞,或者一個句子。我從來不讓他稱心如意地得到那準確的答案。他也從來不告訴我那答案是「等高線」、「等温線」、「測地線」、「接擊線」、「戰線」、「運補線」……也許要到了高中或大學以後的某一日、某一時,我無意間再向家父零亂堆棧着各種書籍、地圖、測量儀器和賽璐珞投影片的書桌投以匆匆一瞥,才赫然驚覺他其實另外過着一種和我所熟知與臆想者全然不同的生活。那是一個塞滿了數字和枯燥乏味的名詞的世界。簡單地説,他的工作就是將已經發生且結束了的許多次戰役重新描述一遍。由於戰爭必有勝負,是以他可以運用各種文獻、遺蹟和考古發掘的材料來解釋打勝的一方為什麼會打勝,而打敗的一方又為什麼會打敗。換言之:他先知道了結果,再重塑出製造了那個結果的原因。對正値叛逆期的我來説,這份工作可説再荒謬不過,因為一切所謂的證據都是在巳經預設好結論的情形之下提出的。家父每天出門上班、下班後挑燈伏案,多少年下來,居然就是替已經知道了勝負成敗的事塗抹錦上添花和落井下石的理由。在那樣懷抱着義憤的情緖下,我轉眼便忘記幼年時代踩着矮凳和他胡説嬉鬧的情景。

    然而,就在老人一帚一帚掃過來、掃過去,卻總也掃不淨地上那些細小的碎玻璃碴的時刻,我猛然間被帚棕拂刷出來、在轉眼之間便幹逝的並行線條觸動了一下,想起非常遙遠非常遙遠的兒時,當這個老人正値壯年的歲月,曾經多麼謹愼地維護着我對語言符號的想象力——那應該算是我的修辭學啓蒙罷?

    我搶過去,接下他手裏的笤帚和簸箕,繼續掃着,老人退開兩步,我朝他腳下掃了一記,他又退開兩步,我再把笤帚伸遠了些,假作不小心掃着了他的腳趾頭,他笑起來:「咦——欸!別鬧。」

    我也笑了,又掃他一下,趁勢問道:「你怎麼會問起我和紅蓮的事?」

    一聽這話,家父才舒展開來的五官,猛地又紮結起來,道:「有人給我寄了一迭照片——還有一張便條,説這女人叫歐陽紅蓮。」「幹嘛寄她的照片給你呢?」

    「不是她的照片,是『你們』的照片。」家父説着時順手撐高眼鏡框,順手往鼻心眉頭狠狠楸揉起來。

    「我們?我們沒有拍過——」半句話才出口,我的背脊煞地竄開一陣森寒,脖根處卻同時滲開一片燥熱——打從民國七十二年秋,我入伍當兵開始,紅蓮才重新回到我的世界,每次來去都彷佛鬼魅一般;沒有誰知道她是怎麼找到我的,也沒有誰能告訴我:在我們熱烈地互相饗以彼此的肉體之後她又去了哪裏?其間的過程再簡單不過,無論我在訓練中心、接受分科教育的國防管理學院或者是正式服役當文史教官的陸軍通信電子學校,經常在逢着放假的日子,一出營門或者走到車站,紅蓮就出現了,她的第一句話總是:「找個地方陪你睡一睡,嗯?」

    彷佛中了魔咒的一般,我的眸光凝直、牙齒交戰,渾身上下每一個孔竅都舒張開來,滿盈盈一腔歡悦迎接着她的身體。任她挽起我的手臂,走向海角天涯。

    無論是烏日、積穗、平鎮——祇要在營區附近觸眼可見、距離最近的情人旅館——都留下我們裸裎廝殺的蹤跡。從某些細節方面言之,我越來越熟練、越來越能從紅蓮所做的些微不經心的動作或反應察知她的感受和渴望;比方説:我們重逢那天的第一次我就發現她對脊椎骨沿線膚觸有着極其強烈的感應,一經指尖輕輕撩劃,便止不住地打着哆嗦,微啓的眼簾底下露出兩彎瓷白,好像那哆嗦一旦打上,黑眼珠便給抖到額頭上方去了。我試出這個門道,自然加意撩劃。幾回之後,紅蓮忽然睜開眼皮,輕輕笑了,低聲説了句:「多了。」

    「什麼多了?」

    「你如果不去體會,」她緊緊摟住我的背,翻身躺平,又閉上了眼,仍舊低聲道:「沒有誰會告訴你。」

    這該算是我學習男歡女愛的第一課罷?在那條塵土飛揚的公路邊一丬叫做「烏日大旅社」二樓的小房間裏,被陳年不曾流通、説不上來是黴味還是腐味的空氣浸裹着,我再度跌入一年前那個撞擊、爆炸之後一切歸於寂滅的空無宇宙,重温如何進入另外一人生命深處的秘密。這一次與之前在宿舍裏那樣的魯闖莽撞是截然不同的;紅蓮似乎有意誘導我用一雙探訪的眼睛去窺看那些我原以為祇不過是一片黑暗的風景。我也不得不承認:那是一種全然無法描繪、形容或用任何方式捕捉的風景。它只存在於兩具肉體纏絞廝磨着的那些個當下,透過並不灼灼然相互逼取的感官而時現時隱。也正因為我們在努力探訪彼此的許多個剎那其實是失落了視覺,或失落了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的,是以它無法經由任何形式的敍述而再現——我只知道後來有一次和孫小六為躲避人追殺而溜進一家狄斯可舞廳,置身於乍閃乍滅的輪轉燈球所擺佈的光影之中,才約略體會出那種支離破碎的感覺——時間並不連續而世界從未完整。是的。

    在凝神致志的歡愉撫觸之中,時間並不連續而世界從未完整。我猜想這是我無從記憶任何一次和紅蓮親密交接經驗的根本原因。然而這是十分令我苦惱的事。每當收假歸營的時限將至,我知道這先前的一切便要隨之而露晞霧散、雲逝煙消;無論我在部隊寢室的蚊帳裏如何冥想追憶,也不可能拼合出所曾強烈體會過的這一切於千萬分之一。

    終於有那麼一回,當我穿起軍服、扣緊皮帶、打好綁腿、戴上小帽的那一刻,鼻根一陣酸哽,涕液猛然間噴湧出來。紅蓮從背後環住我的腰,哄了幾聲什麼,我沒聽清楚,徑自咽聲説道:「我記不得你了,我會忘記你。」

    「又不是不再見了,怎麼這樣哭法兒?」

    我摘下小帽,想用它擦淚水,可什麼也沒擦出來,倒是又擤出一堆鼻涕。我從來不曾向任何人表達過依戀不捨的情感——這極有可能是因為在成長的過程之中我從來不曾體驗過眞正的失落或欠缺。然而,這樣顯然並非幸福。在那個令我心痛的離別時刻,我像一株給人倒栽入土的植物,既不能思考、復不能言語呼吸,整個地球卻翻轉過來,然後我便盡情嘔吐着了。

    那是一次獨特而奇異的經歷。我發現那是一種和酒醉全然不同的嘔吐;在傾瀉出胃腸裏所有的東西的瞬間,似乎並沒有煩惡之感,倒像是向某個値得託付的對象訴説了一個天大的秘密,或者是向一羣陌生人發表了一次動人的演講那樣酣暢淋漓。總之,當紅蓮用浴巾和一整卷衞生紙擦拭過牀尾地毯上的穢物、而我則趴伏在馬桶邊沿喘息的時刻,我顫抖着,回味着喉頭殘存着的、射精般收縮的快感,幾乎連想也沒想,我衝那馬桶底部漩渦狀的注水自言自語道:「原來是這麼回事。」

    紅蓮沒聽見而我也不會告訴她:我所説的正是戀愛。戀愛原來是這麼回事。

    此後大約有一年九個月的時間,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和紅蓮的關係,也從來沒有懷疑過她不期然出現的時機——有十多次逢着該放假或例休的日子,我臨時接獲命令,必須到總部甚至國防部去參與籌劃那種名為「莒光週」、「軍紀教育月」、「保防教育月」等軍中電視教學活——的會議。而之所以上級單位會找到我——據我當時揣測——不外是由於我已經小有文名,且擁有中文碩士的身分;對於軍方職司政訓業務的高階長官來説,張大春既然是個會寫小説的人物,便應該有能力編寫幾個能夠發揚軍紀和保防觀念、乃至提倡「忠誠精實」軍風的電視劇腳本。這種差事經常是説來就來,頂多前一天晚間下達電話命令-第二天一早就得派車出發。就我記憶所及,總是在星期六或者輪到我放榮譽假的前一天。遇到這種情況,我自然會惦念:那麼紅蓮呢?可是説巧不巧,等到任務結束之後的某個假期,紅蓮粲着一臉笑容再度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總會這麼説:「上週末我正好有事,沒能來。」或者:「前幾天又換了工作,忙翻了;幸好沒來撲個空。」

    但是,祇要不碰上那種臨時委派的公差,紅蓮幾乎沒有遺漏過我軍旅生涯中的任何一次假期。對於當時的我來説,那是一種難以想象的美滿境界。我不時會以一種歷盡滄桑、飽經世故的腔調告誡同在一個營區服役、時時為情所苦的同袍弟兄。其中包括一位大隊長、幾位教官、和無數為相思懸念所苦惱的軍校學生。我告訴他們:愛情是一種建立在自由和信任之上的付託,愛情是一種兩個肉體之間無法被他者取代的交流,愛情是一種經由身體的探訪而建立起來的相互存有,愛情是一種撤透過對性慾的滿足而昇華成就的靈性解悟,愛情是一種必須通過分離、思念、挫折、磨難等等嚴酷考驗才能修成正果的美學經驗……總而言之、統而言之,我越説越深、越説越玄、越説越抽象奧妙;時常説了就忘了。可是我的聽眾卻越聽越有趣、越聽越入迷、越聽越以為那是人生至理,充滿了兩性相知相愛的智慧。一直到我快退伍了,居然還有幾個總教官室教電碼和數學的預官,每天晚上擠進我的寢室裏來請益至夜深不散。他們最後聯名醵資送我一支帕克金筆,筆身上鐫刻着蠅頭細字:「惠我良深」。

    倘若我當時就能明瞭那暗藏在我和紅蓮之間百分之百的美好愛情的背後究竟是些什麼的話,這支金筆恐怕非但不足以彰顯我在愛情方面誇誇其談的成就,它反而還稱得上是一個絕大的諷刺。

    也就在入伍之後的這麼一大段穩定持續的關係或者交往,我摸索着去親近、理解、侍奉以及享用紅蓮的身體,也漸漸同她在零亂的枕衾被褥之間有了交談。紅蓮説故事的方式和彭師母、孫小六都不一樣。彭師母説起故事來猶如重新經歷了一次自己的人生,也帶着聽故事的人重返那個歷史現場。可是在那個現場,你幾乎看不見彭師母的身影,也聽不見她的聲音;即使涉身於某事件之中,她始終像個幽靈般隱匿在某一最適於觀察的角落。儘管她的表情誇張動人、腔調變幻莫測,聽者祇覺其逼眞如實,卻從不致懷疑自己有什麼迫切的危險。孫小六説故事的時候有一種唯恐遺漏什麼而隨時——心吊膽的不安——這種不安當然也會傳染給聽故事的人——彷佛每件他所經歷的事都有一種極大的不確定性,非得將一切和這事有關的細節都交代清楚不可;否則整件事便會被視為虛妄無稽,且招致嚴重的指控或譴責。這樣説起故事來,別有一種纖維畢露、毫釐不失的趣味,祇不過很難了解他堆積了那麼多瑣碎的故事裏究竟有什麼意思。

    紅蓮則全然不同,她總不肯平鋪直敍的述説一件完整的事,好像她的人生就是在一大片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霧之中東閃一下、西閃一下的七彩燈飾不斷飄忽遊移而形成的。你必須像個努力在益智繪本上玩串聯數目字尋繹圖形的孩子,一丁一點兒把那些晶瑩閃熾的小片段拼起來,才勉強勾勒得出一個生命的輪廓。

    我開始對這個女人產生好奇;想了解她的過去,想知道她的生活,想追索出她曾經在如何如何之際而我當時又正如何如何。我在印着「烏日大旅社」字樣的一張牀單底下展開了第一次探訪:「你跟我説過你爸爸長了個鐵腦袋瓜兒的故事。」

    「嗯。」她掠了掠耳際的髮梢,閉上眼,嘴角微揚着喘息。

    「後來呢?」

    「後來那顆腦袋瓜兒被人砍掉,掉進台灣海峽裏去了。」

    這就是紅蓮説故事的方式。坦白説:我在她講到「掉進台灣海峽裏去了」的那一刻,眼前確實浮現起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墜入湛藍泛黑的海水裏去的印象。然而它太不眞實卻又太強烈;紅蓮的語氣又過於簡淡尋常,似乎不像是在刻意捏造什麼驚魂攝魄的場面。

    「怎麼會這樣?」我掀開牀單,像一根背後忽然鬆了壓縮彈簧的橛子一樣坐起來。

    紅蓮略一皺眉,仍不肯靜眼,想了想,道:「大概那刀很利罷?」

    「你在旁邊嗎?你那時候多大?」

    終於她睜眼了,輕輕搖搖頭,意思大約是説:「我不在旁邊。」隨即把隻手從枕頭底下探出來,曲張五指算了幾回,又想了片刻,然後用食指和姆指比了個八、九公分的距離,竟然低聲笑着説:「這麼大。」

    「別開玩笑。」

    「眞的,這麼大。我還在我媽的肚子裏。」一面説着,紅蓮一面使勁兒將那牀單朝空一抖、抖成個帳篷,把我們都覆在下頭,接着便捧起我的臉,鼻尖摩挲着我的臉頰,道:「告訴過你我比你大很多很多;你還想知道什麼就儘管來罷丨」我們立刻又來了一回合。

    再度説起同一個話題恐怕又是好幾個月以後的事了。也許在積穗那家罕見的日式木造客棧的小閣樓上,也許在平鎮那家兼作西藥房生意、取名為「平鎮雅筑」的民宿。我忘了什麼原因——也許是壁間掛了幀印着瑞急瀑布照片的月曆,也許那月曆上的照片不是瀑布而是碧波與海船;或者根本沒有那樣的月曆而純屬毫無情由的遐想使然。總之我又問了她一次:「你爸的頭眞是被砍掉的?」

    她睨我一眼,是那種何必大驚小怪以及小事不足掛齒的表情,點了點頭。

    「為什麼?」

    紅蓮認眞思索了片刻,又給了我一個迷霧中閃熾着小燈泡似的答案,簡潔、眩目、忽焉而逝但令人難以忘懷:「應該是因為黃金罷?他幫政府運了太多黃金出來;那麼多怎麼可能不出事?」

    我記得當時我並沒有追問下去。原因很簡單:那顆其實我並不關心、和我也沒有一丁點兒關係的腦袋瓜兒恐怕又已牽涉到許多我無能負荷的內幕。或者——我該更誠實一些——在無比渴望着紅蓮那豐美的肉體的同時,我並不敢再深入窺探其中還有什麼誘人的秘密、以免那秘密一旦揭露開來,我便會再失去她一次。

    可以説抱着一種忐忑的意緒,我繼續和紅蓮維持着那種盡情墾掘對方身體的遊戲關係。然而在另一方面,我隨時隨地能夠意識到自己對她的隱瞞和提防;比方説,我始終沒有告訴她:其實我後來從彭師母那兒聽到了「鐵頭崑崙」初展神威故事的更多細節,我還知道她的爸爸就在那一次事件中結識了一個後來當上總統府資政的人物。這種隱瞞和提防或恐只是男女之間一個無足輕重的、玩笑式的角力,彷佛握有某個(儘管並不重要的)秘密的一方便取得了某種精神上的、極其抽象的優勢。我甚至偶爾還會這樣想:等我老了以後——我是説要等我老到都已經不知道雞巴硬起來是個什麼感覺以後——我若突然把我所知道的歐陽崑崙告訴紅蓮,那麼,她的臉上會出現一種什麼樣的表情呢?

    然而,毋須等到那麼久——我在三十五歲那年便已瞿然驚見自己所握有的秘密其實微不足道,且在我自以為比紅蓮多知道了一些什麼的時候,早就成為握在別人手中的某個秘密的一小部分——家父朝我擺了擺手,意思是「不要再掃了」。我放下笤帚和簸箕,隨他走進他的房間。門一開,撲面迎來的是一陣混合着蟑螂蛋、黴斑、潮透了之後蒸出鹽漬酸梅香氣的油印數據紙和蛀蟲啃齧成粉屑的楠木所發出的味道。我許多年未曾進入這個房門,忽然產生一種裏面比以前小了很多的錯覺——稍後才注意到這錯覺是因為房間裏又堆棧塞放了較原先多出幾倍不止的書籍、圖錄、卷軸和數據夾;最令我訝異的是書桌右邊多了張矮几,下置滾輪,几面上端端正正架設着一部我從來不曾碰過、也不曾想到會去使用的計算機。

    「九〇年代了嘛。」家父大約是從我看那計算機屛幕時目瞪口呆的神色中揣摩出我的驚詫,便帶些赧意地説了一句。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輪到我面紅耳赤、骨悚心虛——家父從計算機主機和矮几之間的縫隙裏抽出一個牛皮紙封遞過來:「是行家拍的。」

    一時之間很難判斷家父所謂的「行家」指的是攝影技術方面的行家、還是跟監偵伺方面的行家。不過,照片的確拍得極好;每張洗成八乘十的大小,曝光正確且層次分明,雖然都是黑白底片攝製,卻因為衝曬技術細膩入微而頗能傳神。至於所拍攝的內容——一言以蔽之曰:我和紅蓮在打炮。

    站在自己的父親面前端詳自己妖精打架的模樣能有多麼尷尬就毋須贅述了。我匆匆瞄了兩眼,十足體會那無地自容的滋味。倒是家父顯得相當從容,不疾不徐地説道:「一共寄來了十八張,應該是用那種高精密度的特殊底片拍下來的——依我看,祇有拍航照圖之類的單位才用得上那種底片;你是碰上『專門的』了。」

    我這也才注意到:十八張照片並非一時一地之作。照片裏我的容貌和體態有着極其明顯的差別。薙了個大光頭的一張近右側的位置有一扇教窗簾給掩去半邊的窗户,沒掩住的半邊透着光,可以約莫看出窗外公路上瀰漫着鎮日不落的灰煙塵埃,和「烏日大」三個顏體正楷招牌字。其次,我趴在紅蓮身上(採『傳教士』姿勢)衝刺的一張下方——也就是距鏡頭較近的位置——放置着一個側面印了「平鎮雅筑」字樣的火柴盒。除了這兩張之外,其餘大多沒有明確的地理標示。不過,照片中的我頭髮越蓄越長,可見是服役中期以降、乃至退伍之後的幾年間陸續拍攝下來的。其中有三、四張裏的我肚腩肥厚,有如懷孕四、五個月的婦人;那顯然是民國八十年以來的一年半之間拍的。倒是紅蓮一點兒沒有改變——除了頭髮或稍長些、或稍短些,幾乎辨認不出這前後跨越了十年的歲月在她身上留下過任何痕跡。

    在那樣認眞看着每一張照片的時候,原本乍然綻開的羞慚窘迫之情竟爾習習褪去。毋寧可以説是在家父帶些寬縱意味的眼神鼓舞之下,近乎諧謔地——一如用笤帚去拂掃他的腳趾頭那般——我隨手抽出一張晃了晃,道:「要是有人拿我兒子的這種照片給我看,我會瘋掉。」

    老人點點頭,似乎是表示接受了我的試探。可是他卻如此接着説道:「我原本想燒了的,又覺乎着有什麼不對勁兒——一定是你招惹了什麼事,才有人會用這下三濫的手段,想借我的力氣整治你小子一下。」

    「為什麼要寄照片給你呢?」我脱口問着的同時已經在想:萬一他們寄件的對象是我任職的報社、或者我任職報社的同業競爭者,則極有可能讓我逐字筆耕、辛辛苦苦在文學圈裏所建立起來的一點小小名聲毀於旦夕之間——起碼我會成為一個蜚短流長的話題,一個東招西搖的笑柄,一個再也不能發表什麼「具有嚴肅意義的作品」的小丑。

    「當然是因為歐陽崑崙的緣故。」家父低聲説道:「寄照片的人非但掌握了你和歐陽紅蓮的交往,恐怕也想考較考較我和歐陽崑崙之間的關係——」

    「你認識歐陽崑崙?那、那個鐵頭?」

    「可以説認識,也可以説不認識。」家父再度抬手扶了扶眼鏡框,用那種幾乎像先前斥責家母一樣嚴厲的語氣説道:「我先問你,你可要老老實實、仔仔細細地答我——是不是有人曾經告誡過你:無論如何不要獨自一個人出入任何地方?」

    他的話乍聽起來的確耳熟,而且不只如此,連遣詞用字都一模一樣:「無論如何不要獨自一個人出入任何地方」。然而這種告誡式的話語在我們那!代人耳朵裏至少堆置了數十百萬,一時半刻之間實在很難爬梳得出來。我正猶豫着,家父卻急切地説了下去:

    「這幾年我看你很風光,一天到晚電話不斷,朋友也多了起來,這和你服兵役之前的光景是大大不同了。你自己不會不知道罷?」

    我聽他的話裏似乎沒有責備什麼的意思,可是細細咀嚼,也未必然十分讚我那可以稱得上是應接不暇的社交生活。於是——帶着幾分防衞意識地——我咕噥着答道:「也沒什麼罷?你也知道的,人家邀篇稿子,總會打幾個電話;找我去演個講,也會打幾個電話。有那些報紙雜誌想到什麼題目要採訪採訪,總不外還是打幾個電話。你要不樂意接就別接,要不我搬出去——」

    「沒那麼大罪過。」家父往牀邊一張藤圈椅裏一坐,攤攤手示意我也坐下,突然降低音量,道:「你靜下心、捺住性子、好生想一想:打從你那年寫論文當兵起,一直到此刻為止,有沒有哪一天是獨自一個人過日子的?」

    他的話越説聲越悄,但是卻狠狠撞了我一記;猶如走着走着猛裏撞上一塊又硬又厚的透明玻璃,砰然把腦門撞了個滿天星斗,裏頭的零碎兒東灑西飄,眼前一片金光燦爛。我摸摸前額、眨眨眼,居然笑了起來,應聲道:「的確沒有。」

    「哦?」家父朝椅背裏仰了仰。

    「不不!等等——」我忽然想起來:「剛才我是一個人的!我一個人到青年公園去看書。咦?不對!不是一個人;我在公共廁所裏撞見一個冒失鬼;那傢伙説他是我的忠實讀者,還尿了我一褲子!」

    「如果人家不是個冒失鬼呢?」

    「哪有人故意幹這種事?」

    「哪有人褲子上沾了那麼髒的東西還不趕快回家換了、洗了?」

    「我在看一本書——」我辯解着,可是也就在那一刻,我依稀明白了家父的意思:公園廁所裏那傢伙既不是冒失鬼,也不是我的忠實讀者——那是個故意窩囊我一下,好逼我趕緊回家換褲子的。

    家父徑自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連連點着頭,道:「所以,這一向你身邊的確是『隨時有人』了。看樣子,你這條小命兒能苟活到今日,不是沒有道理的。」説到這裏,他摘下眼鏡,另隻手使勁兒搓抹了兩把臉,直抹得兩頰和鼻頭兒赤紅殷殷,兩丸聚不攏的黑眼珠子不知是看着我還是我身邊的房門,嘆了口氣道:「去把你那幾本書拿進來罷。」

    「我可不想唬弄你,爸!你要是逼我燒了它們,我出了這屋門就不再進來了。」我幾乎是咬牙切齒的那麼個架式地説。

    「別跟我鬧意氣。」家父重新戴好眼鏡,又沉吟了半晌,有如作了個極其艱難的決定似地説:「燒與不燒,其實一點兒也不重要;可你已經是三十好幾的人了,要是還像個跌跌撞撞的小娃娃一樣,成天提着條性命混來蹚去,如何是個了局?」

    我沒答他的話,開了門,三步並兩步衝進客廳,拎起先前擱在長茶几旁邊的書袋,忽地閃出個念頭來:我當然可以背起這袋書,扭開門鎖,竄身出去,隨便找它一個天涯海角去混一段時日。日後回想起來,當時之所以迸出這個念頭,未嘗不與家父那句「這一向你身邊的確是『隨時有人』了」的話有關;或許在意識的深處,我正竭盡所能地抗拒着這樣一句話——難道我眞地再也不能回到許久許久以前,一個人窩在緲無人蹤的宿舍裏,像老鼠一樣讀書度日了嗎?難道我從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便已完全失去了獨來獨往的權利了嗎?難道我已經習慣了變成報社、課堂乃至文壇諸如此類非與眾人接觸不可的社會的一分子了嗎?難道我根本是個捨不得也離不開(包括那些所謂——忠實讀者在內的)陌生人羣,且熱切渴望同他們交流、溝通,卻又不屑承認而惺惺作態的人嗎?

    拎起那袋書的剎那,我把「身邊隨時有人」這句話作了太過偏執的引伸;然而那——帶有自責況味的引伸毋寧是深具意義的——它讓我得以重新温習一遍從前,重新體會一遍既非知名作家、亦非媒體寵兒時代的張大春所曾經懵懂追尋的一個狀態——一個夜以繼日只在這本書和那本書之間逡巡來去、顧盼自如的狀態。

    事實上我已經扭開門鎖,一步正待跨出——倘若就這麼揚長而去,也許我再也不會有回頭面對家父的勇氣,也許我再也沒有機會從他那裏得知為什麼我「身邊隨時有人」,也許我再也不去報社上班、再不回學校授課、再也不發表什麼狗屁文章、再也不……推演到某個難以捉摸其細節的極致,也許我便消失了。然而那一步沒能跨出去——家母在身後喊了我一聲。我回頭瞥見她正趴伏身軀,用手掌撫按着方才打碎了玻璃杯的地面。「又要出去啊?」她説。「你在幹嘛?」我叫了聲,搶上前要拽她起身。

    「玻璃碴子太細,不這麼試,你怎麼掃也掃不乾淨。」家母説着,抬起一隻手掌,指丘處果然晶晶瑩瑩沾黏着幾片碎碴子,另隻手順勢給撣進簸箕裏。她沒肯讓我拽起來,反而扯住我的衣袖,低聲道:「你老子最近不大對勁兒,動不動就唉聲嘆氣的,夜裏不知道是做夢還是怎麼着,老是亂叫。你別跟他計較;人老了,什麼毛病都來了。」

    就在這一瞬間,我打消了那個揚長而去的主意,衝她點點頭,拎起書袋,走回家父的房間。老人還仰臉坐在藤圈椅裏,雙眼直楞楞瞅着天花板上的吊燈,道:「把門關上。」

    我照他的吩咐做了,順手扣住插梢鎖,漫聲問了句:「媽説你最近睡得不安穩。」

    他扶了扶眼鏡,嘴角不自主地撇了撇,道:「等你聽我説完,再看看你能睡得安穩不?^那本《七海驚雷》你讀到哪兒了?」

    我沒料到他會這麼問,抓耳撓腮想了老半天,依舊沒有頭緒,祇好扯開書袋,把《七海驚雷》摸出來,扭亮燈,胡亂翻了翻。坦白説:在翻看的時刻,我祇覺得有如陷身於那些經常纏祟着我的、有關考試的惡夢,滿腦子盡呈一圑眞空,視線所及之處的白紙黑字也不外一片茫然。有好幾個剎那,我很想告訴家父:算我壓根兒沒讀過這本書好了,你想説什麼就直截了當地説好了。

    但是,老人什麼也沒説,他十分有耐性地等着,十指在胸前一下又一下地叉搭,即使偶爾咳嗽一下,也像是置身於病房或圖書館裏一般努力地節制着音量。不知過了多久,我總算找着了當年匆匆瀏覽之下所歷經的那個極限——

    這整個過程像一名迷失於險峯霧林之間的漫遊者——在搜尋、穿越過既蕪雜零亂且模糊縹緲的記憶之時,猛地從我眼前閃過兩張忽隱忽顯,半生半熟的臉孔。其情狀有如你翻箱倒篋遍尋某一則資料或某一篇文章而不得,無可如何之際,卻在你全然意想不到的書頁間飄落下一份你以為早已遺失的筆記、一紙你聲明作廢多時的證件一樣。那是兩個人的臉;一張泛着紫氣的同字臉和一張不時會撮起口唇、發出呼呼怪笑之聲的圓臉。紫色同字臉的那人跟我説了句話:「可惜你讀了那麼些書,都讀了個七零八碎兒。」圓臉的則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回嘴道:「有朝一日人家把這些零碎兒摻合起來,匯入一鼎而烹之;自凡是火候到了,未必不能大快吾等朵頤呢!」

    這沒頭沒腦的往來言語轉瞬即逝,頗像是清晨起牀的片刻間殘留在枕邊《我上的夢境遺痕,待我正要岔開思路,往復撥尋,卻又杳然消滅了蹤影。在那一刻,我祇當是因為答不出家父的追問而一時情急,從意識底層浮湧出從前在學期間挨老師們教訓的無數個情景之一。不意這一岔念,倏忽閃熾,稍後才解開了家父原本想要探究的另一個問題。

    不過,我必須先回到《七海驚雷》——

    我把拼湊出來的閲讀印象比對著書中原文,好容易找到當年停頓的地方,説的是一個雙腿畸殘的拾荒人於窮途末路之際忽有奇遇,得着了一個傳衍了數百年之久的古本故事,拾荒人覺得那故事固然荒誕不經,但是頗有異趣,便逐字逐句地讀了下去。豈料一旦入迷,非但茶飯不思,寢息亦廢,且正因為字斟句酌、鑽深究細的緣故,竟至神魂馳蕩,心魄動搖。看在外人眼裏,這拾荒人鎮日裏喃喃嚼語、唔唔咒念,竟爾瘋癲痴狂了。殊不知這古本故事的頁裏行間隱隱然藏着個奇門遁甲秘術的機關;拾荒人讀之誦之,居然練成了一套排詭陣、設迷局、興道法、布幻象的本領。

    當年我就是在看到這一節上打住的。我指了指《七海驚雷》第五百零二頁的一個段落,同時也想起初讀此書當下的情景——我隨手合上它,放回壁間書架的原位,走到另一個標示着「宗教民俗」類別的書架前,抽出一本叫《奇門遁甲術概要》的書。

    「為什麼沒讀完就不讀了?」家父覷瞇着雙眼,似乎是以一種純屬好奇而非訓詰的口吻問道:「這本書有六百多頁呢。」

    「反正是一部破武俠;本來就讀到哪兒算哪兒。」我説:「而且我又搞不懂奇門遁甲是個什麼東西,大概就這樣放過了罷?」

    家父點了一下頭,又垂下臉、沉思了好半天,才像是鼓足了勇氣一般説道:「這樣罷——你先仔細看完它再説。」

    一時之間我仍不免有些胡塗——才多麼大一會兒之前不是還要我把這一袋書「通通燒了」的嗎?這一下怎麼又來個「仔細看完」了呢?

    然而彼時的我如蒙大赦,無暇細究箇中因果,遂抓起《七海驚雷》,從第五百零二頁那中斷之處讀了下去。

    且説那雙腿畸殘的拾荒人姓裘,單名一個攸字。在前五百頁書中祇偶爾出現過三數次,讀者僅僅知道:這裘攸曾經進過學、中過秀才、也娶了一房妻氏,並育有一子。倒是那孩子是此書主角之一;此子生來桀驁不馴,在年紀還很小的時候便給個和尙模樣的人拐帶離家,一去不返,可是在日後竟練成了絕世的武藝。日久天長,這裘氏子便以雲遊僧的身分行走江湖,法號「輪空」。輪空雖然到處行俠仗義、濟弱扶傾,卻始終不曾與聞自己的身世,更不知道他的母親已經因為哀慟過遽而染病亡故了。至於那裘攸先遭失子之禍、復陷喪妻之悲,頓時勘破功名、無心舉業,才淪落成一個拾荒人。

    《七海驚雷》全書直寫到第五百零二頁上——也就是裘攸不期然而練就一身奇門遁甲的方術之際——才冒出另一個主人翁。是時在市井坊巷之間,無論三教九流,幾無一人肯以青眼睞裘攸者。倒是有個遠從京師流浪千里而來的孤兒看他着實可憐,遂禮事之、敬奉之。裘攸深受感動,便將一套本領盡數傳給了這孤兒,還給他起了個名字,叫「跨兒」。為什麼叫這麼怪的名兒呢?書中還有閒言説解,乃是裘攸這秀才畢竟抹不淨讀書人的底子,取名用上了典故。原來這「跨」乃「跨灶」

    之意。《海客日談》雲:「馬前蹄上有兩空處,名『灶門』。馬之良者,後蹄印地之痕反在前蹄印地之前,故名『跨灶』。」引伸説來,即是後者超越前者的意思。在裘攸心目之中,自然是期許這跨兒的奇門遁甲之術能超越裘攸本人;至於是不是隱含着「後兒超越前兒」的意思,則飄花令主並沒有明説。

    或許是浪擲在閒説某名某物來歷掌故之類的筆墨太多、也太瑣碎,致使《七海驚雷》最後的六分之一看起來非但沒把前文之中所設下的伏線:一呼應完妥,飄花令主反而變本加厲,花了將近三、四十頁的篇幅去重述早在四、五百頁之前就已經交代過的一段無關宏旨的背景;也就是在全書中根本無足輕重的一個小派——飄花門——如何擁有三百多年的傳承歷史、如何於江南北八俠中排名第七的白泰官之前即已獨步武林、如何精揀愼擇良材美質的子弟諄諄而教……。飄花令主特為顯示白泰官一系子弟皆屬歪瓜劣棗之輩而不惜以整整四頁的篇幅抄錄了一份諧稱「白邪譜」的名錄,刊印出兩千多個名字。坦白説:我認為那是作者為了騙稿費而混使的卑劣伎倆,是以一眼掃掠之下,便將那四頁儘快翻了過去。

    接着,飄花令主像是蓄意撒開控繮馭轡的雙手以便縱馬狂馳一般地寫出了另一段有頭沒尾的故事。

    在這個故事裏,自幼離家、寄蹤八表的僧俠「輪空」再度登場,為了替嵩山少林寺護送一批名為《武經》的秘笈到福建少林寺去,一路之上,歷經了不少艱難險阻,斬殺了許多盜匪強徒,最後終於達成任務。但是,就在輪空將《武經》運抵南少林、貯入藏經閣之際,居然憑空冒出來雨個早就伏匿於寺中、寂寂無聞的灑掃老僧——材平和材庸;這兩個老僧手起掌落,立時便將輪空給格斃了。最令人沮喪的是:整部《七海驚雷》到這裏居然就結束了。

    這樣虎頭蛇尾也就罷了,整個閲讀過程更極其彆扭,因為在高陽給我的這個本子上到處是他隨手註記的一些小考據——高陽的行草自成一體,且善書者不擇筆,忽而紅墨水鋼筆連下數行、忽而又是藍色油墨圚珠筆岔寫幾百字,之後居然連毛筆的蠅頭小楷也綿延一氣,乃至原先排印的明體鉛字常為之掩翳難明。有些夾註字句依稀可辨,不外是引伸、旁證小説所述內容的一些來歷出處,有些我連他寫的是什麼字也認不得,於是乾脆通通跳過。至於《七海驚雷》的原文——坦白説——在深受現代小説結構形式洗禮的我看來,這樣鬆散駢漫、挾沙跑馬的寫作方法跡近乎對小説這一體制的侮蔑。我在讀到「全書完」三字之際,忿忿然隨手將《七海驚雷》向桌腳邊的垃圾桶一扔,不意卻瞥見封底上的一行小字,正是高陽所寫的那句:「唯淺妄之人方能以此書為武俠之作」。我忍不住再將它從垃圾桶裏抽出來,捧在手中,又讀了一遍——唯淺妄之人方能以此書為武俠之作——

    家父似乎並沒有讀到這一行字,但是他迸出口的話卻幾乎同高陽的題字按語是一模一樣的:「你看不出門道來,自然會以為它祇是一部破武俠了。」

    「如果這裏面有什麼影射!」

    「不是如果,」家父使勁兒一扶眼鏡框,道:「它本來就是一部影射。飄花令主是什麼人?我不知道。可是他寫了些什麼,我卻猜得出幾分。你方才跳了幾頁沒仔細讀,應該是那『白邪譜』的名錄罷?」

    我點點頭,順手翻回那四頁有如聯考榜單一般密密麻麻的名錄。這時我也才發現丄尚陽在這四頁里居然沒有半個字的夾註、眉批。乍想起來,應該也是不耐這無聊名姓的擺佈,是以和我一樣,

    匆匆放過了。然而,另外一個念頭這時猛裏閃出來擠了我一把:倘若此書並非小説,而這份名錄或可能並非虛構出來的;也正由於它是一份實有其人的名錄,高陽才未曾像在別處那樣隨文附註、墾掘奧義——是這樣的麼?

    「你先認一認,在這些個名字裏,有你認得的沒有?要是怕費事,倒是可以『捲簾』而上,從最末一個名字往回認,認一個、想一個,想清楚了就圈起來,不可馬虎。」

    「為什麼不順着來?我不怕費事,誰説我怕費事?」我扯嗓子抗了兩聲,其實心是虛的——我猜家父恐怕早就看出來我這做不得學問的懶散習性,可教他這麼一説,卻偏要跟他逞強,執意要從第一個名字往下讀。

    「那都是些前清雍正朝時代的洪門棍痞,你怎麼會認得?別犟!倒着來罷。」家父的語氣仍舊平淡温和,但是十分堅定:「等你認出什麼、想起什麼來,也許就明白那飄花令主的意思了。」

    白晝至此隱退,窗外的天色已經全然暗下了,我並沒有注意到家父是在什麼時候悄然扭亮了日光燈,甚至還打開了計算機,雙手便捷如熟練的鋼琴家一樣敲擊着我完全陌生的鍵盤,黑底白字的熒光幕閃熾良久——照理説我應該十分驚詫於老人居然能如此熟練地操控這種先進的科技工具,然而我什麼也沒來得及表示——我竟毫不自覺地跌進「白邪譜」名錄所展示的機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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