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李小龍誤服Equagesic(一種複方阿司匹林和美丙胺酸混合藥片,有抗抑鬱功能)而暴斃之後十九年,我不期然對《精武門》全劇的最後一個鏡頭有了和少年時代初看時大不相同的觀感。
李小龍騰身躍起、衝向鏡頭,四周響起一陣鞭炮也似的槍聲,電影在他未曾墜下的那一格底片上結束,故事裏一代大俠霍元甲最鍾愛且武技最高明的弟子「陳眞」——一個虛構出來的英雄——想必是死了。然而在另一部隨片拍攝的八釐米記錄片上,李小龍當然沒有被亂槍打死,也沒有凝結在半空之中;百分之百吻合牛頓的物理定律,他落下來(而以觀眾之想象、他一定會奮力踢出的最後一腿根本未曾踢出),掉在片場工作人員預先鋪好的假石磚地上。李小龍用大拇指抹去鼻尖的汗水,略事小憩,準備拍攝下一個鏡頭。
所謂下一個鏡頭,反而是出現在剪輯完成、公開放映的影片中稍早的一段畫面,也就是英雄「陳眞」在大廳上筋肉虯結地賈勇怒喝,加上一小段助跑、跨越一截尺把高的門坎、向庭院飛奔的鏡頭。
這樣倒着時序拍攝是不是為了鏡位安排作業的順利使然?則我不得而知。不過,在那段八釐米的記錄片裏,我們看見李小龍捧着個保温杯在喝水,攝影組的人七手八腳扛着一干器材自敞開的大
門外穿越庭院、移入廳堂,先拍攝了眾槍齊發、槍口冒出白煙的鏡頭(這個鏡頭在公映的版本里又被剪掉了),再掉轉一百八十度、準備拍攝李小龍怒喝奔出的片段。這時,李小龍原聲的旁白以一種帶有濃重廣東腔的英語道出:「Mymovementistheresultofyourmovement.Mytechniqueistheresultofyourtechnique.Totalfightingfreedomiswhatmystyleallabout.It'sactuallynotstyle.」
再度想起這部關於李小龍的記錄片時我已置身於一列南下的火車上,車廂中零零落落坐着五個人——除了我和老大哥之外,還有他那三個看來不情不願、睡眼惺忪的徒弟——此時不論你稱他們「技師」甚至「廠長」,他們都不會搭理你的。大致説來,我們坐成一個梅花陣的型式。我居中,老大哥在右後方三排之外的窗口,那三個則分別佔住另外三個方位的窗口,我前面的兩人還把椅背翻移到對向而坐,以便能觀察我後方的動靜。這就十分尷尬了,因為我們三個人的視線總會在刻意迴避之時不期而遇。四目既不免交接,我便更能感受到對方在老大哥頤指氣使地差遣之下「護送」我這一程是多麼地無聊、無奈,又多麼地敢怒而不敢言。於是我只好低下頭,抽出高陽那迭手稿來讀。
我沒有特別注意所搭乘的火車是哪一種型號,祇知道它大站小站無站不停,且不時會碰上必須暫停讓軌的會車狀況。應該是行經竹南附近的某地,我們這列車居然在曠野中停了半個小時之久。我從而讀完了厚甸甸的一份手稿,祇覺渾身上下的每一個骨節都像是當年在青年公園裏被孫小六整治了一番之後那樣,忽然間崩鬆脱落、又在轉瞬間接合了回去,還發出「叱叱喀喀」的聲響。
我在這一刻重新想起《精武門》和那部暴露拍攝作業實況的記錄片來——可不只是因為骨節叱喀作響、渾似李小龍的緣故;更準確而深沉的原因是:我開始面對一個寫作上的問題——該如何將
腦海中祇有一個畫面的《城邦暴力團》寫出來?寫成之後的《城邦暴力圑》要像《精武門》那樣的一部電影,還是像側寫李小龍的一部記錄片?我之所以如此困擾,乃是因為我所想象的、虛構的情節有如一部剪輯完竣、順時展開的《精武門》,但是故事平庸、張力荏弱、內在情感既單薄、又刻板。然而在另一方面,我所面對的眞實材料卻奇險詭異、荒怪迷離,充滿了超越經驗和常識範疇的生動細節;偏偏這些眞實的材料又非依循時序的推移而為我所得——許多較早發生的事件是截至我細讀高陽的手稿之際才顯跡露相的,當這些材料正補充着我行將遺忘的一些生命記憶之時,我就活像是一個誤把八釐米記錄片的畫面植接到劇情片裏去的導演,讓胸口已經冒出一枚血紅的「終」字的「陳眞」落下地面,以大拇指抹去鼻尖的汗水,走入大廳,準備面對門牆外正噴出硝煙的槍陣,怒喝一聲……
恐怕也正是在竹南附近那個曠野之中不進不退無前無後近乎永恆的等待期間,我決定將高陽的手稿抄入《城邦暴力團》的情節裏面。也正由於這份手稿的篇幅龐大、內容蕪雜,抄也不勝抄;只好揀擇篩濾,裁去其中大抒思鄉之情、憂國之感以及痛詆學、官兩界袞袞諸公貪鄙庸懦的章節。如此剪摭,居然亦能成章,可見高陽行文,常隱端緒於枝蔓,令讀者初讀如隔霧看花、再讀則撥雲見日,三複斯旨,則赫然發現:那些看似無關宏旨的細節、議論甚至個人感慨,其實卻是把來調劑情節,製造「穿插藏閃」趣味的佐料。儘管如此,我還是不得不精簡刪削,載抄載惜了。以下便是高陽之文,原亦無題,姑名之曰「殘稿」——
高陽殘稿
記不得是多少年以前了,閲書讀報之餘,偶有所悟,而時過境遷,往往茫然;有時寫稿,更覺某一事曾持一看法而有當於心,此看法如何?則每每不復省憶,輒大憾,遂作「隨手」,欲矯其失,然又不耐小品之薤露易晞,作了六篇,便罷手了。
「隨手」算是一體,清朝軍機章京的術語,辦某事畢,隨手錄其緣由,勤筆則免思,多記以備忘也。
某夜與周棄公、沈雲公、徐高公、張佛公小酌,聽周棄公説「縣太爺的笑話」,其中有「錢收發」一則,大意是説:民國二十年前後,有趙某經發表為蘇北某縣縣長,接獲委令,趙某之父便與新官兒子扃户密商,該如何在任上搞錢。當時縣長兼理司法,縣府收發處收受狀子,是個極有膏水的關口,老太爺堅持自充其職,卻礙於兒子是太爺、卻怎好委屈老子幹收發呢?遂想出個改姓的主意,讓老太爺冒姓錢,賃居邸外,彼此皆不認父子的關係。老太爺得以自營金屋,又添了外快,自然不安於室,甚至包了名土娼。久之老太太聞訊,即命兒子撤了老子的差。可是撤了差,豈不也斷了油水的路?老太太只好妥協,但是堅持讓老太爺下班之後即回邸舍上房。老太爺無奈,祇得日日等縣府職員走光,看清了四下無人,才一溜溜到後進,躲在老太太房裏。不意終有一日失風,教一名新來當差的衞士誤作賊人追拏,最後卻在老太太的牀上逮住。第二天的茶坊酒肆裏便哄傳開了:縣長老太太偌大年紀還偷漢子——偷的是錢收發。
笑談也就罷了;席散之後,徐高公與我同車,徑謂:「棄子的故事不是笑話,而確有其事。你
還記不記得你當年在王叔老麾下做幕,有個叫田仲武的貼身扈從?此人便是拏住那『錢收發』的衞士。那一回捅了個大漏子,差使也砸了,人倒是改了運;溯江而上,去了南昌,際遇果爾大大不同。此人現在台北,開一月餃子莊,生意作得極好,得閒一同去嚐嚐。」
原本是一席閒話,徐高公並未深談——那田仲武西去南昌如何改了運?又有了怎樣不同的際遇?待我訪着田仲武,大啖其山東風味的手擀皮韭菜豬肉水餃之時,徐高公已經物故了。於此不得不補説我在王叔銘將軍任總長期間與田仲武初識的一段舊事與見聞。民國四十六年,我適在岡山空軍官校任上尉文書官,承老友魏子云介紹,北上到參謀本部總長辦公室服務,因而結識了田仲武。此人原籍山東萊陽,北人南相,是個五短身材。某日我同他打趣:「你老兄身量如此,怎麼保總長的駕啊?」田仲武笑答:「不敢學晏平仲的車伕,祇好低身處世——既然是出生入死的活計,無乃生得命『短』。」其應對之速捷、語鋒之智巧,渾不似一武夫。我既奇其言,遂與之交;才知道他是總統府一位李資政薦了來的。而仲武身懷絕技,有飛黃賁石之勇,雖然矮小些,倒的確是深藏不露的。我與田仲武所隸不同、職司亦異,但是時相過從,卻也過了年餘,才知他眞有功夫——能以一掌心吸啜空酒瓶,瓶底復黏另一瓶口,如此連連,可至七、八之數。惜仲武矮小,非登桌蹈高不能售此技;我也祇在他醉後見識過一回。
徐高公歸道山後未幾,我從饕友唐魯孫處得知田仲武在竹林市開了月「田翁餃子莊」,即驅車往訪,果然重逢故人。「田翁」的餃子好在餡食結棍而綿軟,更好在麪皮勻潤而堅實;內藏不膩、外披不滑,決非尋常名店的凡品可比。我大嚼數十個,始悟其佳處必與田仲武的拳腳功夫有關,乃殷殷探問個中緣故。渠徐徐告我:「的確是掌中火候使然。」
原來他老兄在那趙知縣衙中闖了禍,混不下去了,聞聽人説「南昌行營」方面有召募什麼青年團的部曲,便乘小輪溯江,投了軍,未料到了「行營」派差,乾的仍然是衞士。
一日,忽然來了命令,要找個練家子替賀衷寒辦件事。田仲武亟思有所表現,當下應卯去了。孰料賀某的公事竟是揍人——那人給囚在一間辦公室裏,吃他打了一頓,居然不愠不惱、不抵不拒,反而指點了他一套拳法。日後那人不知如何竟成了賀某的股肱,留在「行營」聽用,於是也和田仲武交上了朋友。時日稍久,非徒講談些古往今來的掌故,開益其心智;還點撥了他一套心法,助增其武功。那人正是日後又把田仲武薦給王叔銘的李綬武。我知田仲武敦實謹愼,非妄言者,從而對李綬武產生了好奇的興趣。
據田仲武形容,這李綬武似非甘心情願為「力行社」所用,可以從一樁小事上看出。是時約在民國二十一年,李綬武在「南昌行營」居停,形同軟禁。大多數的時間裏,他是足不出户的,祇在計劃科翻讀文書。每隔二、三日,賀衷寒便前去叩門,二人隨即密談數刻。由於例行的端茶送飯、以及偶爾要陪同李綬武到附近街市遊走閒逛、甚至找浴池洗澡之類的瑣事,都由田仲武打理,兩人交接漸密,仲武也漸漸看出了李氏的鬱郁。
某日,賀衷寒又來密商了一、兩個小時,仲武正待為二人換茶,賀衷寒剛要出門,回頭拋下兩句話:「『大元帥』自有『大元帥』的盤算,我是保不住他倆了。」賀離去後,李綬武叫仲武進門,愁眉苦思了半晌,才對仲武道:「可否請老弟給張羅幾樣物事?」
李綬武要的東西是幾枝大大小小、形制不一的毛筆,一卷宣紙和各色染料。在仲武看來,這幾樣東西頗為尋常,更不虞觸犯「行營」安全規定,隨即給備辦了。而李綬武果眞就伏案揮毫,不眠
不休地作起畫來;其間約莫有兩晝夜的工夫。
仲武畢竟是莊稼人出身,既不通文案、更不識丹青,祇知道畫中有兩個對坐飮啖的古人,和大片的林木樹石之類。畫成之後,也不知李綬武作何處置,仲武也未甚留心。又過了一天,賀衷寒忽然神色倉皇地跑來——似乎是情急之下、不及遣退仲武,徑自衝口而出,對李綬武道:「戴笠有諜報來,説『大元帥』險些遇刺!據傳是馮玉祥所主使。」
李綬武卻氣定神閒地答道:「這事,應該已經化險為夷了罷?」「你日曰足不出户,怎能得知?」
「那一日我初入貴『行營』,那位居先生不是説:『戴公來電報交代我和那叫化子上南京出一趟差』麼?試問:是什麼樣的差得勞駕兩位練家子慌急登程、竟然把在下就那麼撇下了?再者,戴先生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設若此事未曾平息周至,又怎麼會放出個『大元帥』險些遇刺的諜報來呢?」
賀衷寒聞言似是寬了心,也才瞥見仲武立在一旁,正作勢要將他揮出,李綬武卻接着説道:「賀公當眞要擔心的,反而是居先生和那邢福雙呢!」「噢?此話怎講?」
「那日居先生還説:『這差事幹下來,我也許能跑一趟山東泰安。』又説:『各位還記不記得我説那叫化子身上有一部機關,其價値不亞於十萬雄師?』敢問賀公:待居先生得了那『不亞於十萬雄師』的寶貝機關,他在戴先生、乃至『大元帥』跟前,又該是如何地風光神氣?」賀衷寒這時沉吟了,來回在室中踱了一陣方步,不發一言。
倒是李綬武開了腔:「賀先生要是信得過我,我倒願意走一趟,把那叫化子的機關破了,也免得江湖秘技——為妄人濫用誤用,終不免搞得生靈塗炭,這——恐怕也是賀先生在《一得集》裏所強調過的:『革命戰爭的目的在乎非戰』這般信念罷?」
一聽李綬武搬出自己的著述文章,賀衷寒又寬心得意了幾分,忙問:「你一個手無雞之力的書生,如何同他們江湖髙手周旋?難道不需要我加派丁壯武衞,陪你一道前去麼?」
「人一多,豈不先讓戴先生那邊加意留心了?」
仲武大約便是在此際教賀衷寒給揮遣出門的,底下的話便不得與聞了。祇知兩日過後,李綬武準備起程北上公幹,賀衷寒吩咐仲武給整治行囊。仲武替李綬武打點了兩箱一籠的衣物,李綬武只着他要了兩個紙封——一個裏頭裝入那張畫,一個裏頭放了迭似是早已預備下的照片。李綬武更在車站月台上囑告仲武:「你千里間關、離鄉背井,治生想必不易。這些個衣物權且將去,或典或賣,悉聽尊便:換得了錢鈔,買些書來讀讀,人説:『開卷有益』,總是不錯的。」説完這些,李綬武忽地一抬頭,指着月台上方木樑喊道:「燕子。」仲武不疑有它,順勢望去,果然看見那高高的樑上有一燕巢,一排探出五隻乳燕,白眉烏首,角喙翕張,正等待着母燕覓食歸來哺飼。就在這分神的片刻之間,不知李綬武使了個什麼手法,朝仲武的丹田處輕輕一拂,匆促間,仲武祇道近小腹方圓三寸之處豁然湧起一陣夾暖夾寒的氣流,腔腸之間有如冒出來個橙子一般大小的圓球,飛速疾轉起來。
「老弟若是感覺內急,就趕忙如廁去,咱們就此別過,你也不必送我上車了。」李綬武笑着揮了揮手,仲武果然腹痛如絞,再也禁忍不住,提起箱籠、奔入站旁公廁,拉了個昏天黑地,可是從
此居然一身輕捷,渾似脱去了五、七十斤贅肉的一般。
也是經此一別之後,仲武的內力有了長足的進步。由於我素不喜於武學上瑞摩鑽硏,也説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除了見識仲武吸酒瓶奇技之外,還看過他揉麪團,倒頗値隨手一記。
旁人揉麪,看起來極其耗力費事,即便是隆冬嚴寒,也常揉得大汗淋漓,渙流浹背。獨仲武揉麪,如公瑾撫琴,其閒適瀟灑,絕不類廚作。但見他將幾斤麪粉傾於站上,隆起如山,探手掘一穴容水,狀似舄湖。復掬粉數捧披蓋,當即持一白紗布輕覆其上,並以兩掌隔空數寸做摩挲狀,卻無一寸肌膚觸及麪粉。如此約三、五分鐘,紗布底下的粉屑時起時伏,初如櫻雨、猶沾黏成花瓣大小的薄片而倏飄倏落,紗布亦隨之而乍揭乍掩。稍頃,各薄片附益漸多,方圓漸闊,直如銅板一般了,仲武的動作愈趨和緩,不過幾交睫間,原本鱗甲接縫的線條便消失了,峯角嶙峋的麪粉堆也變成了一座渾圓平滑的面丘。回眼再看仲武,非僅面不紅、氣不喘,且滴汗不下,粒粉不沾。我笑謂:「觀閣下揉麪,如看美女梳頭,才深知庖丁解牛,遊刃有餘之境。」仲武的內力深湛如此,而甘於市隱作庖,倒教高陽不得不翹起大拇指,稱道一句「好漢子」了。可惜我與仲武再見了幾次面之後,忽有一日,饞蟲祟動,直罣念着他的餃子,遂攜OldParr威士忌一瓶徑訪,要討他幾個解饞,不意仲武扃門閉户,竟已喬遷往中部發展去矣。
他這麼不告而別,我的損失可不只是口腹之慾難塡,更兼愁悶之惑不解。到底那「南昌行營」之於李綬武,又有些什麼樣的糾瓜結葛呢?這,就要從另一些枝節上説起了。
文前曾提及周棄公,這些枝節也同棄公有關。周棄子先生學藩,自署未埋庵,晚年別署藥廬,我曾在〈棄子先生詩話之什〉一文中引棄公論簿懦的題畫詩。棄公雲:「溥王孫的題畫詩,首首輞
川,無非假唐詩而已。有一回跟他閒談,我老實跟他説了;他也承認,他説他也有眞的東西,不過不便示人,接下來唸了兩句給我聽:『百死猶餘忠孝在/夜深説與鬼神聽。』」
那篇文章談的是棄公詩論,未便駢議其它。實則棄公對中國繪畫的鑑賞力亦是極精到的,曾持一論雲:「近世丹青,頗多充贗。繪者摹山仿水、皴石點雲,常見衣袍登靴、拄杖過橋之輩,傲眺巉巖,如尋隱未遇模樣;乃於險峯幽澗處,敷衍茅廬數間、角亭一架,泥壚坐酒、殘碁落枰,作世外高閒狀。試問尋者何人歟?隱者何人歟?弈者又何人歟?此等假畫,合該與假唐詩湊趣,一言以蔽之曰:『俗不可醫』。渾不如驚鴉寫孤竹,筆筆疏硬見骨,的是眞性情。」
棄公在這裏所提到的「驚鴉」即是方練,字鳳梧,號甘醴居士,又號驚鴉先生;着有《驚鴉留鴻錄》四卷,自述其生平、師友、見聞、藝論。由於周棄公的稱道提醒,我對此老的著作又加意瀏覽了幾回,如讀包世臣《藝舟雙楫》,涵泳深邃,藴藉風流,果然極有味;也因之而對方練的門生萬硯方所寫的《神醫妙畫方鳳梧》連帶產生了興趣。
某日,應王新公之召赴府試菜,在座的還有張佛公、楚戈、丁望及一位我素昧平生的魏先生。當日所試的菜叫「套四寶」,據説出自開封「宋都菜館」名廚家傳私授的食單。酒過三巡,「套四寶」端上來了,盛在一隻景德鎮的青花細瓷湯盆裏,開蓋兒一看,是隻頭尾俱完、熱氣蒸騰的全鴨,肉質酥軟松滑,肥而不膩。吃完鴨肉之後,又露出一隻清香熟爛的全雞來。雞肉吃罷,內中還有一鴿,而全鴿的肚子裏竟然還藏着一隻體態完好、腹中塞滿海蔘、香菇、竹筍的鵪鶉。
據案大嚼之餘,自然眾口稱賞。王新公謂:「食單和手藝都不是舍間廚作所能望及項背,而是這位魏老弟親自打理的——來來來,慧叔,你給説説這『套四寶』的佳處。」
原來這魏先生就是知名的老饕魏誼正,行三,人稱魏三爺的便是。據説此人曾一度參贊中樞、周旋機要,惜與「今上」在抗日戰爭的方略上屢起齟齬,而漸遭摒抑;雖則保住了個國大代表的頭銜,過的卻是縱情酒食聲色的日子。每嘗語人曰:「魏三在國大的價値,便是不投『老頭子』當總統的那一票。」其自號「百里聞香」,更是狂狷得可以。説起「套四寶」來,果然自出機杼、別有妙趣。
「宋都這道菜,是我拿另一道菜換來的,這就先不説了。」魏三爺自始至終未動筷子,説起菜式典故來,卻滔滔不絕了:「『套四寶』的講究,是在把四隻層層包裹的全禽密匝匝套在一起,集鴨之濃、雞之香、鴿之鮮、鵪鶉之野四味於一釜;難就難在如何去其骨而全其肉,這叫『拆架』。等閒的廚子不會拆,一拆就把皮肉給——壞了。拆下來的架子得另起一鍋烹煮,熬得骨爛髓融,便成湯底。我練這『拆架』手藝,足足耗去八年辰光;手藝成就,抗戰也打完了。
「這還祇是個匠作熟巧的功夫,『套四寶』的佳處卻不在這一面上。各位試想:活生生的四味全禽,要之以鴨最蠢拙、雞稍輕健、鴿更不馴,而以鵪鶉最為佻達活潑,卻給囚在最裏層。發明這道菜的廚子想必有一肚皮冰炭難容的感慨,恨世間野性盡為蠢物縛束牢籠,才想出這麼一番折騰來——其中最見深刻的,正在『拆架』的意思上。君不見:如何教人收伏野性、甘為蠢物囚裹呢?很簡單,『無骨』可矣!沒了骨頭,儘管委曲求全,畢竟只能般皿中作餚而已了。」
一氣説到這裏,闔座附掌笑嘆,鹹謂「套四寶」似乎不只可口,還眞有能令人會心之處。倒是那魏一二爺話鋒一轉,接道:「不過,我有位老友別立一解,他説:『你怎麼不説:越是蠢物、越是要大肚能容呢?』照我這位老友的説解,舉凡袞袞碌碌、高踞廟堂的諸公,蠢斯蠢矣、拙斯拙矣,
倒還眞要有幾折肚圍才行。」
諸客又是一陣謔笑,我由是也對魏三爺頗生出幾分敬悦之意,遂道:「聆君一席話,勝讀三日書;可是我仍有三事不明,非請教不可。敢問三爺究竟是用哪一道菜換來的這食單手藝?此其一。三爺自始至終不嘗一口『套四寶』,卻是為何?此其二。聽三爺説起那位老友,想必也是位足智深思之士,但不知是什麼人,可否請三爺見告?此其三。」
「久聞高陽每事必問,果不其然丨」魏三爺十分坦蕩,當下答了。原來交易的食譜非常簡單,是一道「素燒黃雀」。魏三爺向宋都的大廚建議:鵪鶉腹中的海蔘、香鏈、竹筍固然各具滋味,然而一旦吃到第四層,其中居然是滿腹散菜,未免少一分難目之色。何不將素燒黃雀裹入核心,待食客撥尋肌理,又復得一驚喜,這就把「套四寶」變成「套五寶」了。至若今夜何以是四寶而非五寶,魏三爺正色肅容答道:「既已與人,何當復以為己?這『套五寶』是宋都的獨門菜式,我便不能侵奪了。」
關於自制的拿手菜、卻始終未曾舉筋的一節,魏三爺卻轉臉向王新公道:「新衡先生是知情的——」
話語似斷未斷、待續未續,王新公卻搶道:「高陽的第二問和第三問,答案都在玄關腳凳邊的那個紙袋裏,待歇兒散了局,你帶回去品嚐斷味罷。」
紙袋顯然是早就準備下的,裏頭是一瓶陳釀和兩本閒書,乃是《神醫妙畫方鳳梧》和《食德與畫品》——後者正出自魏三爺之手。彼時我僦居仁愛路圓環一斗室,與王新公府僅一箭之遙,散席信步而回,美酒佐書,不覺竟夜;至天明終卷,才明白王新公以試菜為名,實則是為我和魏三爺作
一引見,或許夜來這飯局根本出自魏三爺所授意,其目的則清清楚楚寫在《食德與畫品》的扉頁上:「高陽兄揭諦探眞」。
揭諦探眞是個雙關語,一則俱載於《食德與畫品》之中,指的是魏三爺自行繪圖鳩工打造的一雙銀筋——一支名「揭諦」、另一支名「探眞」——老饕自鑄稱手的筷子,自然有其品細嚐鮮的用意,姑且不論;至於那七字題辭的另一個意思,應該就是以此二書所載之內容,供我究其情實、發其隱匿。揆諸平曰,多有為我具文述的讀者,或抒志陳情、或獻曝揭秘,不外是供我參考,冀能輾轉寫入小説之中,往往披沙揀金,偶亦見寶。魏三爺這兩本書,的確是有補充近世政海秘辛的價直的。
先説我在席間所提的兩問:那位慨然道出「越是蠢物、越是要大肚能容」的人物,正是《神醫妙畫方鳳梧》的作者萬硯方。當年魏三爺浪跡海內,到處尋訪名廚大庖,求授菜譜食方,可以説散盡家貲。但是也因之而學會了不少獨門秘術。尤其是在烽火連天的抗戰時期,許多在道途間流離失所的廚師不惜以傳承數十百年的技藝交易一頓飽餐,《食德與畫品》便詳盡地載錄了作者「遊學」的經歷、見聞和實操實作的七十二則掌故,其描摹刻畫,微入毫髮,眞可説是一流的小説了。
當然,求學問道之餘,如何維生也是一個問題。在魏一二爺而言,這倒不難。書中坦述自!一旦盤川告罄、囊橐蕭然,他便仗着在國府名公、巨卿之間震鑠已久的聲名,去至某要員某府邸,露一手烹飪的功夫。須知政客最怕人議論他不學無術、最喜人諦聽他逞學售術、又最擅長挾資借勢以窺學求術,是以政客皆好燕集——每於饌饜飮足、酒醉飯飽之餘,搜聞些「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談叢,便覺腹笥滿盈的不祇是雞鴨魚肉而已。藉由這一層權貴階級的心理,魏三爺便憑着一身從市
井庖俎間訪得的本領,折衝於鳴鐘食鼎之家,可謂悠遊自在得很。他與萬硯方訂交,亦緣於此!而初識所售之術,即是「套四寶」,當在民國四十年前後,是時國府已播遷來台,地點當須在台北。倒是萬硯方一句『你怎麼不説:越是蠢物、越是要大肚能容呢?』的自嘲反詰之辭,頗讓魏三爺刮目相看,深知此公非俗子,而願意傾心結納了。
多年之後,萬硯方驟爾殯命,其事甚秘而可怪,魏三爺便再也不吃這道菜了,其書末慨乎言之:「饋而無所貺,猶寢而無所夢;伯牙碎琴、季札掛劍,皆傷離索者,天涯情味,其此之謂歟?」這段話隱了個姜白石〈翠樓吟〉「興懷昔遊,且傷今之離索」的題序之意,所謂「天涯情味」,不免讓我想起〈翠樓吟〉結句:「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西山外/晚來還卷/一簾秋霽」。
這樣的交情似乎祇能向傳奇小説中得之、而絕難在現實世界上求索。再見王新公時,不免提出來一嘆。王新公詫道:「你同周棄子那麼熟,沒聽他談起魏三去萬氏家廟打抽豐、不意卻結識了一批牛鬼蛇神,訂下生死之交的奇事麼?」
「我同棄公大抵談詩詞、説故舊,鮮少述及時人時事——」
「嘻!」王新公喟道:「他和那李綬武也是相熟的。李綬武整理了一本《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其中引了不少武林史材料,棄子玩興大發,還給那些武林史訂了不少對仗工整的回目,什麼『黑松林七俠結盟誓/白泰官三飛屠蛟龍』、『甘鳳池摘瘤還咒誓/法輪功導穴召英靈』都是出自他的手筆。這還不算,他還用『異史氏』的筆名,替老漕幫寫了不少贊詩。像那首『錦江常碧蔣山青/元戎下馬問道情/揖張義膽緣旗祭/笑剖丹心載酒行/百萬豪銀何快意/八千壯勇豈零丁/孤燈坐看橫塘晚/黯淡功名舉目清』,用事妥洽、煉字沉雄,更可稱傑作了。這等調皮得意之事,棄子
竟沒向你抖露?」
「噫——我竟不知。」
承蒙王新公見告,我才知道:周棄公論畫之所以看重驚鴉,並非沒有緣故。或許是因為他和萬、李之結識而得以進窺方鳳梧藝事之堂奧;或許是因為他欣賞方鳳梧的畫論畫風而不吝以大詩家之身,同這批江湖人物論交。至於魏三爺到寧波西街老漕幫祖宗家門獻菜,究竟是不是存心打抽豐,便不得而知了。總之——據王新公所言——魏三爺之所以能接近萬硯方,乃是因為李綬武的緣故。這又是緣於李、魏二人搭同一條船來台灣,有那麼一節「倚舷把晤」的情景。
據聞當時船行已近基隆,李綬武正憑欄讀着一本書,卻久久不曾翻頁,身後忽爾有人説了話:
「老弟倒眞是字斟句酌啊,呼呼呼!」
李綬武一回頭,見是和自己在青島同桌復同船前來的大個子,祇方才唱名發籤證時始知其姓字,叫魏誼正;倉促間尙不知如何應答,卻見魏誼正撮唇怪笑的一張臉也倏然凝凍起來——他是在睇見李綬武掌上所託的那本書中的文字之際愣住的。
「閣下手上這本書的主人曾經許過我一個『天下之大,到處可以相逢』的後會,」魏誼正慘然道:「敢問閣下:這個叫歐陽秋的如今身在何處?書又如何到了閣下的手上?」
李綬武聞言似乎也大吃一驚,垂臉怔怔望着手中書本,思前想後片刻,復打量了魏館正半晌,才道:「設若您是『講功壇』出身的弟子,卻不該如此問話;設若您是衝着這本《無量壽功》而來的練家,大可以趁我方才失魂落魄之際出手相奪。想這普天之下,能認得這書、認得歐陽秋其人、而又能灑然如此的,恐怕祇有魏三爺一個人了。」
「不敢,在下正是魏三。」魏誼正舞拶着手上的銀筷子,漫不經心地往身後不遠處正吵嚷着的幾個軍官一指,道:「聽他們唱名,閣下是李先生;咱們其實是五月二十號那天一同自青島登船而來的——」正説着,魏誼正猛然發現到李綬武正緩緩地、悄悄地朝後移步,同時瞟目斜眉地似乎在示意他往船首方向走動。果然在走出十多丈遠開外,李綬武才低聲問道:
「恕我冒昧直言:三爺既然也是從歐陽崑崙手上得到的通行憑證,敢問三爺上船之後,是不是給單獨拘在一間艙房之中,受了幾回盤問,直到端陽佳節之夜,才又無緣無故給放了?」
「不錯,那天兵士送來兩個粢米飯糰,冒充粽子,粗糲得很,簡直難以下嚥;我回頭就給扔了。」
「他們盤問了些什麼,可否請三爺見告?」
「翻來覆去就是那麼幾句:問一個身家來歷、親故鄉里。再者便是如何混上艦來?從哪裏攀得一張通行憑證?此後意欲何為?諸如此類,簡直不勝其擾。怎麼?李先生也給拘問了幾日麼?」
李綬武且不置可否,卻益發壓低了聲,道:「依我看:自凡是跟着歐陽崑崙上船的都逃不過這一劫;且看那廂高談闊論的四位、還有個瘸腿婦道和一個孩子,他們是老漕幫萬硯方的家門親眷,興許沒吃什麼苦頭,可是恐怕也一樣給囚了些日子。至於三爺你方才調笑了半天的那位年少婦人——」
「此言差矣!此言差矣!」魏誼正忙不迭地搖手道:「是我看她孤身一人,面容愁苦,兩眼含着老淚,才上前説幾句笑話解頤。李先生説『調笑』,未免誕枉魏三了。」
「她是歐陽崑崙的妻房,眼下身懷六甲,萬里飄泊,又好些天沒見着丈夫了,試問:單憑三爺
幾句説笑,如何使之解頤?」
魏誼正聞聽此言,一時驚心,連手上的銀筷子都幾乎捏不穩了,急道:「她、她是——唉!我卻不知道呢!崑崙行事竟如此詭譎,居然連我也不説。」一面説着、一面扭身就要往回走,可袖口早教李綬武給掣住,但聽李綬武驀地迸出兩句話來:
「你這麼一喳呼喧嚷,莫要害了他們孤兒寡母呢!」
魏誼正不覺心頭一懍,暗自思忖起來:若稱那懷有身孕的婦道是歐陽崑崙的妻室,又説什麼「孤兒寡母」,則歐陽昆播想必已經身遭兇險——難道竟是這幾天之間、發生在這條船上的事?念頭還沒轉透澈,耳邊又聽李綬武囑咐道:
「那廂萬老爺子幾個兄弟夥兒都在,他們究竟是敵是友?於今也着實難以分清辨明。若非三爺與歐陽秋有舊——坦白説,我也不敢貿然跟三爺説長道短;不過,歐陽崑崙應該是遭逢不測了。下手的人是誰?我不曾親眼窺見,不敢妄言;也正因如此,你我更須小心應付,以免蹈入奸人機栝才是。」説到這裏,手裏的一本《無量壽功》竟遞了過來,李綬武的一張麻子臉也越發地哀悽慘悄了:「沒想到此書竟是這般物歸原主的。」
不意魏誼正捧起這書,在掌心上掂了掂,像是忽然湧起了抵擋不住的什麼感慨,倒先滾落兩滴淚水,哽咽道:「我同歐陽家父子兩代論交,雖各祇一、二面之緣,原本也稱不上什麼隆情厚誼;祇此番承崑崙相邀,實指望到海角天涯遊歷些時日,品嚐品嚐南海之濱的(蟲匡)腦鱟足、蟹子蝦姑,孰料還碰上這般兇險蹊蹺。」
「李某平日閒雜書,頗知三爺當年慨然將祖傳神功贈與歐陽秋的一段佳話,卻不知三爺同歐
陽崑崙也有往來?」
這一段李、魏二人「倚舷晤」的故事才説到一半,王新公忽然面色凝重地搖起頭來,邊搖頭邊説道:「不對、不對。棄子不同你高陽講必定有什麼顧慮;他不同你講,我也不同你講;講到不該講的事情上,兇險蹊蹺説不定就找上門來了。」
王新公的脾氣饒是如此,任何人也莫奈之何。於我而言,當時的確如骨鯁在喉,頗有幾分窒悶。不過,日久天長,卻也淡忘了。直到民國七十六年一月五日,王新公謝世,不巧我人在香港,連最後一面都不曾見得。洎返國之後,又為了二月中要赴東瀛一遊而趕寫一批連載存稿,忙得不可開交。直到二月十五日清晨,臨上飛機之前數刻,才偷閒至王新公靈前叩了三個頭。辭出之際,未料卻撞見了魏三爺。我看他雖然頒長高大、不減往昔:然而面容清癯、神情蕭索,彷佛瘦了幾許,便打趣道:「三爺竟然也有『衣帶漸寬』之一日呢。」
「吟喬樹之微風,飮高秋之墜露,人焉不痩哉?人焉不瘦哉?」魏三爺微哂着開了兩句玩笑,即正色道:「高陽,這些日子上哪兒去了?聽説你又要出國。」
我草草應諾,私心竊忖:他那兩句「吟喬樹之微風/飮高秋之墜露」分明是駱賓王〈在獄詠蟬〉詩序裏的用語,當下不免一怵:如果他的話並非玩笑,則其意豈非正是在告訴我:「剛吃了一陣牢飯出來,能不痩嗎?」
「我知你事忙,」魏三爺一面説着、一面俯身替我拎起兩隻行李箱,快步朝馬路邊趨走,並道:「然而茲事體大,不能不教你明白一個首尾——咱們路上談。」
只見他健步如飛,走得十分輕捷,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個八旬老翁。在仁愛路的紅磚道旁,他
似乎是刻意稍事觀察,一直守候到第四輛出租車經過,才招手攔住,徑自吩咐司機:「到桃園機場,出境。」
上車坐定,我忍不住問他:「三爺怎知我要出國?」
魏三爺笑了,沉吟道:「月前報載新衡先生在榮總去世,我就想:不知道高陽會不會前來弔唁?遂請一位能通天人之術的牢友拿你的姓字給算了一算,他説你老弟人在天涯,未必趕得回。偏偏獄中有本過期的文學雜誌,正在召募讀者組團東遊日本,拿你老弟當招牌,號曰『隨團作家』,訂在今日起程。我那位牢友又給算了一算,説今天是正日子,你我當須一會。」
「三爺方才説茲事體大,究竟是什麼事呢?」
「有這麼一個朋友,想託人帶那麼一點兒東西——這是簡單其説;我素知高陽老弟心細如髮,必不以此説為愜心貴當,是以非面告詳情不可。」
初聽此言,我直覺以為:莫不是樁走私販毒之類的勾當?登時應道:「帶的若是尋常物事,何以非高陽不可?若非尋常物事,我豈能應命?」
「老弟別誤會了——祇不過是一本書,明治年間刊印的《肉筆浮世繪》,絕非不法犯禁之物。」
魏三爺説得坦蕩,眼神卻不時留意着前座的司機;但見他順手搖下車窗,讓街頭嗜雜零亂的車聲、喇叭聲略為掩護,才復附耳相告:「為什麼請託於你,也不是沒有緣故的;這就得往細處講了——
「其一麼,乃是因為你老弟讀過幾本書。我從你寫的《金色曇花》、《粉墨春秋》和《清幫》這些個小説、叢談裏看得出來:你老弟顯然對近百年來中國政局官場裏的曲折隙積十分留心,諒必也參考過不少稗説野史;這些玩意兒非但不比官修正史為失眞,反而塡補了許多蘭台大令所不能言、
不敢言、甚至不知其可以為言的材料。我説的這幾本書是《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研究》和《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怎麼樣?魏三説得可對乎?」
我驚心之餘,自然毋須否認,遂接了句雙關之語:「三爺非但腹笥極寬,眼力更是絕細。」
魏三爺聞言大笑數聲,拍了拍肚子,突然斂容道:「那麼,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在那本《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之中提到過一個跳樓自殺的洪英、叫羅德強的?」
我正在腦海之中竭力搜檢所閲記之書的內容、而仍未便驟置然否之際,三爺早已接道:「此人當年任職於日本駐華大使館,表面上乾的是警衞,骨子裏其實是個給『老頭子』幹『鑿底』勾當的諜報人員——」
「我想起來了!」我昂聲要説下去,手背卻猛可教魏三爺給按住;當下微知其意,低聲應道:「此人前去搗毀汪勳如開設的『河洛漢方針灸醫院』,還失落了使館職員證一枚,之後逃捕未遂,跳了樓,以精神病患者厭世自殺結案。」
「他哪裏是自殺?」魏三爺又湊近前來、附耳言道:「分明是另有隱情、暴露了行藏,教——案的爺兒們給推下樓去滅口的。此事誠若追根刨柢,外間不難得知:『老頭子』在駐日使館埋下了『樁子』,事態就尾大不掉了。」
「這與我又有什麼相關?」
「羅德強一案原本祇是洪門光棍想要迫令汪家醫交出《呂氏銅人簿》、退出醫道江湖的一個綠林糾紛,不料歪打正着,几几乎敗露了『老頭子』在日本方面伏樁設線的秘辛。這也就罷了,孰料此事過後五日,國民黨『九全大會』之中,選出來個哥老會首洪達展列名主席圑第一後備副主席。此
人機心極險,反而在『老頭子』面前參了一本,説他握有密報,可以坐實老漕幫『老爺子』萬硯方暗中破壞反攻大業,而就是因為羅德強掌握了萬硯方阻撓反攻的證據,才慘遭滅口的。『老頭子』聞言震怒,筋令洪達展把所謂的密報源源本本呈上來。洪達展能羅織羅德強入案,自然不是沒有準備。不待大會閉幕,便抖露出一個老漕幫密遣東京在地光棍、將月前準備投奔自由的『周鴻慶』送進蘇聯大使館的內幕來。」
「『周鴻慶事件』我是知道的,當時的『梁兄哥』凌波隨李翰祥到台灣訪問,翰祥特別來看我,説是將來要同我合作,寫幾齣歷史戲;他還説了兩句怪話:『周鴻慶這一路死死活活,拍他一部連台本戲三天三夜都演不完。』」
「翰祥是知情的,所以日後他在台灣也待不下去了。」魏三爺説到此處,忽一振襟,從袖口裏甩出兩本書,祇一時還以巨掌遮掩、不使露相,並繼續説道:「咱們言歸正傳:『周鴻慶事件』究竟如何,魏三也不瞞你老弟——不錯的——當年正是萬老爺子使了個偷樑換柱兼上屋抽梯之計,讓一個在東京開出租汽車的庵清光棍攔下了那化名『周鴻慶』的莫人傑;這姓莫的從前曾經詐死賴債,身上背了一部血案——知情的除了我這貪吃鬼之外,恐怕就祇有他本人和二、三同謀而已——」
「三爺所言,不正是大作上提過的那道『紅煨清鴨』的周廚麼?」
「高陽果然是知味之士。」魏三爺微微一哂,接着説道:「正因為你讀過這些本書,許多枝節細目,便不勞魏二一多費唇舌了。總之,這也正是託你帶那部《肉筆浮世繪》的頭一個原因。至於其二麼,還得回到那冒充周廚的莫人傑身上説去——此子當年以半部《莫家拳譜》為酬,和航運鉅子
項迪豪勾串,設計了一條李代桃僵的毒計,言明事成之後另以後半部拳譜奉贈。莫人傑確實未曾食言,可卻利用項某人嗜武成痴的奇癖提出了一個條件:他要求項迪豪把旗下船公司在廣東沿海所設的一個倉庫交給他經營三個月。」
「一個小小的倉庫?祇經營三個月?」我大惑不解、脱口問道:「此子意欲何為?」「莫人傑當時不過是個未經世事的膏粱子弟,哪裏懂得這些機關、計謀?更不消説向人要一座倉庫了。此舉自然是背後另有高人指點,才兜得轉的。原來早在抗戰期間,便有人看上了一宗收購舊港幣的買賣。此人眼看項一一房將事業重心轉往上海經營航運,在東南各省港市上都有貨棧倉房,又深知項迪豪性喜鑽研武術、且深銜北京飄花門孫少華一掌之辱,於是給設下條一石數鳥之策:殺了個周鴻慶、救了個莫人傑、毀了個孫少華、誣了個萬硯方;項迪豪得了拳譜,定策之人則掌握了三個月的時間、把早就在戰時用『周氏紙廠』名義買進的一噸多舊港幣化整為零、以小舟運回香港,找上剛復業的滙豐,準備一口氣全都兑成英鎊,滙豐當然吃不消,祇好緩計徐謀,請那『周氏紙廠』的老闆出任董事、兼理總裁職務。」
「然而這位『周老闆』既非『周鴻慶』,恐怕也不是莫人傑。」我其實並不知道眞正的答案,卻忍不住迸出一個猜測來:「當年執行收購港幣的是陳光甫,日後花大錢交際公卿的也是陳光甫,難道——」
「還差一步,高陽老弟丨還差一步。別忘了陳光甫是人家哥老會的洪英光棍。」
「那麼、那麼——」我遲疑了,十分自然地囁嚅道:「居然還是那洪達展!」
魏三爺深深一頷首,道:「不錯。可笑那項迪豪一心只想着《莫家拳譜》,未到手時寢不安
席;既到手了,仍復食不知味。成天價閉門修習熬練,實指望眞能學成一副『天下無敵水無邊』的身手,好去北京親自料理了飄花門的殘徒餘孽。他卻始終不知道:自家海南倉庫裏竟然堆放着足可敵國的錢鈔呢!
「至於莫人傑,即令解決了債務、分潤了錢財,頂着個死廚子的姓名,依舊想過他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的荒唐日子。可老家是待不下去了;便由洪達展安排,往香港落腳。洪達展足跨政商兩界,黨舊港幣更上層樓,可説是得意風光之極;在青島、上海、南京各地都置着產業,香港自不例外。從另一方面設想:他也不希望莫人傑在內地招搖,因此買下了灣仔地區一座相當講究的宅子,原名叫『千歲館』——」
「『千歲館』我知道的。那是抗戰初期、日本駐港情報機關在灣仔地區設立的一個俱樂部。」我亦點頭應之:「倒是不對外營業;日本人稱之為『會員制』。我在寫《粉墨春秋》的時候注意過這條材料,可昔用不上。」
「其實『千歲館』就是個專門接待各地前往香港跟日本軍部辦交涉的大小漢奸的招待所。」魏三爺道:「洪達展買下來是有眼光的。試想:戰後再要同日本人作起生意來,此地寧非佳處?可是他礙於身為中樞要員,坐擁一片日寇的物業,自不好明目張膽,遂委了莫人傑前去經營,直到國府易幟為止。
「可憐人算不如天算,洪達展做夢也不會料到:連他自己都是胡里胡塗跟着『老頭子』的部隊播遷來台,又哪裏顧得上莫人傑的出處呢?然而此子自年少之時便溷跡江湖,跟着洪達展耳濡目染個幾年下來,當然也學了不少手段。加之以香港彈丸之地,龍蛇混雜、風塵囂攘,反倒讓莫人傑交
際了不少人物;其中有一個人,姓連名貫,原先幹過八路軍駐港辦事處的副主任。此人精通攝影技術,衝曬放大,無不嫺巧,尤善於以長焦距鏡頭偷拍人物,曾於抗戰中期攝得五、六十張出入『千歲館』的漢奸照片,算是替共產黨立下了不小的功勞。
「民國三十八年中,神州變色,國府遷台,共產黨人民政府成立,少不得論功行賞。這位連貫便成了中共駐港辦事處的主任,一日舊地重遊,大約是向莫人傑吹噓起曾經在『千歲館』從事秘密工作的往事,莫人傑也約莫是透過了連貫的這層交往關係,才又找着了『那一邊』的靠山。祇不過海峽迢遞、竹幕深垂,魏三對這其中的關節榫目,所知也僅止於此——倒是洪達展這一邊,不得不另有一套説法和做法。這,就株連到日後的一宗大難了。」
魏三爺説到這裏,我恍然若有所悟,而其情猶似隔靴搔癢,抓不着要害,祇好憑着直覺一猜:「外間雖然不知道是洪達展一手安排那莫人傑『借屍還魂』,可香港在地的人物卻總該聽説過他盤下『千歲館』,乃至於交給一個叫『周鴻慶』之名的人經營的事罷?」
「這正是癥結所在!」魏三爺撮起口唇,「呼呼」怪笑了幾聲,才道:「當年國共作殊死戰,『老頭子』坐失大片江山,退居蕞爾之島,仇匪恨匪之念,須臾未曾釋懷;自然無時無刻不透過各方特務人員潛赴各地打探敵我虛實,俾能早日反攻。試想:近在咫尺、位居要津的洪達展在香港方面有那麼一層不尷不尬的老關係、居然還攀上了共產黨在八路軍時代的特務頭子,他該如何向『老頭子』交代?」
「我看他沒法子交代。」我不覺冷笑了兩聲——設身處地以洪達展的立場啄磨,其情倒頗似周棄公口中那有苦難言的「錢收發」;因為一旦和盤托出,説不定還會扯出當年如何教唆莫人傑覓傭
代死的舊案來。
「這就是你們寫小説的鬥不過玩兒政治的了!」魏三爺似乎早知我會有此一答,當下如此應道;可是一轉瞬間,又「呼呼」笑了兩聲,搖晃着腦袋,嘆了口氣:「唉!也別説你,當年就連我們『老爺子』、外加一個我,乃至身在極峯的『老頭子』都未曾料到,洪達展給咱們變了個偌大的帽子戲法兒。要説有能看出了那戲法兒的,恐怕祇有一個李綬武;可誰教他外號人稱『啞巢父』——明明窺出了底藴,卻始終不肯揭穿。」魏三爺接着試探地問了一句:「高陽老弟,你還記得當年有那麼一個『反共自覺運動』否?」
我略略遲疑片刻,點了點頭,道:「怎麼不記得?」
那是發生在民國五十一年三月間的事。早在民國四十八年中,我已經服務軍職滿十週年、離開了王叔銘總長的幕僚,且經林適存先生(筆名南郭)之引薦,由中華日報鄭品聰社長聘為特約主筆,負責撰寫些社論、專欄之類的稿子;對於規模如此龐大的一個運動自然不陌生。
這個運動表面上是警備總部政治部主任王超凡中將發起的,目的是在鼓勵那些曾經一時為共黨引誘、脅迫、欺騙,而不得不與匪交往、接觸、周旋的人士自動出面向警總表白。舉凡涉有違反〈懲治叛亂條例〉第二至七條、〈戡亂時期檢肅匪諜條例〉第九及十三條者,以及曾有附匪事而未辦理自首、登記,或自首、登記得不澈底、不誠實者,皆可以在三月一日到四月三十日間向警總辦理自覺。此外,這個運動還有另一項內容,那就是「凡確信某人在台有匪諜嫌疑,雖因缺乏有力證據、卻有向政府報告之必要、以免涉及『知匪不報』之罪者,亦得在此期間向有關單位舉發。」這個運動還將「反共自覺表白之事實」的時空範圍推溯、拓展至「共黨武裝叛亂以前」、「發生地
區非僅台灣,大陸、國外亦包括在內」。
從表面上看,「自白免責」之舉是當年「安定後方、鞏固復興基地」的措施,也是受屈遭謗者洗刷嫌疑、還我清白的機會。可是既要人自覺表白,何以又加上一段鼓勵檢舉的內容?當是時,我看出其中有這麼一個邏輯上的牴牾,遂寫了一篇社論,題曰:〈既雲縱之,何復枉之?——關於反共自覺運動目標與作法的商榷〉。文章給上頭壓了下來,鄭社長很委婉地向我解釋:關於這個題目,已另有輪値主筆撰就一文,我這一篇、他祇好「留中不發」了。然而在面談結束之際,他語重心長地向我面授機宜,道:「高陽兄,日後再踫上這種看似『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政令,你就該明白:它是兩股勢力調不勻、鬥不攏的結果。以『今上』的馭下之術,就是『存而不論、以待來茲』而已。」
這話説得含蓄、卻極為清楚:「反共自覺運動」有表裏兩面;無論其初衷來意是疏其網、寬其刑,抑或是密其網、嚴其刑,都有另一方面相頡頗的勢力阻撓之、制衡之。到頭來決定這個運動之功過成敗的,已非理性檢驗之眞偽是非,而是鬥爭角逐之強弱消長了。
魏三爺提到這一點,印證了我當初的懷疑;然而他指出了更詭譎的內幕,卻是我始料所未及的。原來此事與我曾兩度自田仲武和王新公口中接聞的一個人有關:李綬武。
早在這個「反共自覺運動」之前,國府曾經辦理過幾次名目不盡相同、而實質十分類似的活動。如:民國四十年和四十一年,由國防部總政治部公佈過兩次「自首辦法」,前一次所針對者為「匪諜」,後一次益示其寬而發明了一個詞兒,叫「附匪分子」;且兩次活動也都連帶地公佈了「檢舉獎勵辦法」。
到了民國四十四年六月中旬,台灣省保安司令部又宣佈:有為期兩個月的時間,可容「前往大陸被迫附匪分子」來一次「總登記」。負責承辦該一「總登記」活動的便是當時任保安司令部政治部主任的王超凡。王超凡原以為這第三回合的網羅周至、收豐碩、想必可立上一功。殊不料在呈送所有檔案之際,卻遺失了「港澳地區附匪分子檢舉清冊」一份。此事秘而不宣,知情者惟恐株連及己,殆獲不測之罪,祇好一方面在公文作業上延宕呈報時日,以「港澳地區工作另行彙整」為由掩飾,另一方面則對港澳方面涉嫌附匪人士重新展開積極查訪——甚至羅織——活動。
是時外間關注其事者,多以為港澳一帶為國共兩造情報人員交鋒前線,敵我溷跡雜廁,誠清查之不易,以致遷延未果。獨王超凡深知:必有意圖匿隱該次「總登記」之結果者近在咫尺、扞格肘腋。
到民國四十七年七月,保安司令部連同台北衞戍總部、台灣防衞總部和民防司令部一併撤銷,一干任務全由新成立的台灣警備總司令部接管,隸屬國防部;王超凡仍然做他的政治部主任。此時,那份重新調查製作的「港澳地區附匪分子檢舉清冊」已經登錄完竣,正準備呈報總司令黃鎮球上將。不料有那麼一天,王超凡赫然在自己的辦公桌抽屜裏發現了遺失整整三年之久的第一份清冊。
這一下麻煩來了:他究竟該呈報哪一份?設若以失而復得的一份為可信,則誰能擔保在過往三年之間,此冊未經人增刪變造?設若以重製的一份為可信,則萬一那遺失的一份之中隱伏着什麼重大而眞確的匪諜情報,豈不怙惡誣良,反而蹈陷機栝?
如此再三尋繹,似乎只有一途、且絕不可假手於他者:他得親自比對這兩份清冊之間的差異如
何,才能進一步判斷:孰為可信、孰為可疑?
顯然,新冊比老冊多出不少名單、以及據之而衍生的調查報告——其原因可想而知的:那些懷憂存疑、戒愼恐懼的諜報人員直接從王超凡處接獲「重新澈查」的密令,豈敢不戮力効命、務期「寧可錯殺一百、不可疏漏一人」而後已?是以在這一方面,王超凡也將就着「寧可信其有」了。
然而在另一方面,以舊冊產生的方式言之:由於涵蓋區域是海外的港澳,原非省屬保安司令部轄區,為免引起國際糾紛,是以當時辦理「總登記」時,自不可大張旗鼓而為之,乃以極其隱秘的手段實施——尤其是那些主動前往「表白」乃至「檢舉」的人士,多是藉着參加當地僑界慈晚會活動的機會與國府情報人員接觸,再以一對一方式13約懇談,從而完成了清查。其中便有這麼一個蹊蹺之處——一個在舊冊中遭人檢舉為「附匪分子」的人士卻在新冊中搖身一變而成為檢舉人,他的名字叫「周鴻慶」。
這裏頭大有文章。試想:清冊雖然有新舊兩份,可是「總登記」之實(施卻祇有一次,且祇在民國四十四年的六月十五日到八月十五日之間、短短的六十一天而已。倘若在此期間,「周鴻慶」的確經人檢舉為「附匪分子」,他又怎麼可能在同一次「總登記」中檢舉他人呢?
再看檢舉內容:舊冊中檢舉「周鴻慶」者為施品才和康用才,此二人原為老漕幫光棍,一向在總舵主萬硯方身邊任事。直至國府遷台前夕,曾由萬硯方親薦入保密局服勤,為國防部資深的情報工作人員。這兩人提供的檢舉事證非常詳細;包括了「周鴻慶」如何因經營酒店之便結識連貫、又如何因連貫之故而迷上了照相術、以及如何斥資蒐購德國製造的精密照相儀器——除了個人庋藏把玩之外,更復轉手提供連貫所主持的匪偽辦事處特工使用。這些情事,都有照片、發票、儀器水
單、前線跟監人員逐日筆錄乃至「周鴻慶」多次往來香港、上海、廣州之間的機票存根為附件以資證明。換言之:「周鴻慶」非但與匪過從甚密,甚至還有資匪助匪的嫌疑。檢舉人更在備註欄中建議:「宜從速制裁」。
然而與此相較,新冊所載者卻有極大的出入。「周鴻慶」由「附匪分子」搖身一變,成為國府潛伏在香港的工作人員;其與連貫系統人馬往來的一切內容都成為另一項重大任務之必要準備。身為檢舉人,「周鴻慶」的確也善盡其職,揭發了一宗自香港利用空運郵包販毒來台的案子。此案的被檢舉人叫林木發,台北市人,從事電影膠捲和放映器材的進口生意。由於時常往返港台之間,也成為檢舉人酒店常客,某日於酒後無意間透露其勾串港台兩地郵政及海關人員、以寄運郵包為掩護、將毒品輸入台灣的買賣;併力遨檢舉人入夥,俾能助其「開發貨源」。
王超凡讀到此處,立刻向省警務處電詢民國四十四年六月至八月間查緝走私毒品的案底,幾個小時以後,回覆電話來報:就在該年六月十六日,省警務處破獲了這一宗「林木發案」。詳情果如新冊中「周鴻慶」所描述的一般:香港毒販在航空郵袋中夾入毒品,配合定期班機、依照聯絡所定日期,寄抵台灣。於運輸車將郵件送到郵局途中,預先被收買的郵務人員便先將毒品取出,以逃過安檢。據省警務處方面表示:林木發用這套弄鬼搬神、瞞天過海的手法販毒已有四年之久,共輸入五千多兩的高純度海洛因。經鑑識人員比對:毒物應該來自中國大陸的雲南地區。至於林木發本人則已獲判無期徒刑,但是發監執行未及兩日,便暴斃了,死因不明;法醫硏判與此人自己的毒癮有。
林木發本人死因如何?於王超凡而言並不重要,他所關心且棘手的問題則是他益發無法定奪:
這新舊二冊該以孰為可依可據之資?無可如何之下,王超凡祇好硬着頭皮私下求見總司令黃鎮球,把前因後果盡以口頭報告了,並且敦請裁示。黃鎮球出身保定軍校,根本不是搞特務的料,除了抓拏幾個異議分子、查禁幾首靡靡之音、收燒幾本危言聳聽的書刊雜誌之外,還眞弄不清國府情治單位各路人馬的底細。此外,一次「總登記」捅出兩本清冊,這又涉及手下一級主管的重大疏失和延誤,一旦作了裁示,説不定會破壞了其它單位在港澳甚至敵後的工作布建;倘若不作裁示而呈報上級處置,則剛成立未幾的警備總司令部便出了這樣一個紕漏,情何以堪?思之再四,黃鎮球把兩份
清冊都壓下來了,並且親口囑咐王超凡:「這『自首辦法』也好、『檢舉辦法』也好,都是老案子了——一次清查得不澈底,就原案再做一次;兩次做不乾淨,就來個第三次。你給另外想個名目,換幾個執行的人,再查一回。」
這一席話便為「總登記」弄巧成拙的紕漏解了套、也為幾年之後的「反共自覺運動」定了調——這是一樁可以往復翻折、層出不窮的勾當;每隔一段時間便發動一回。黃鎮球的結論很簡單、
也很透露着因無能而無為的陰柔色彩——!「昨日之敵或為今日之友;今日之友或為明日之敵;咱們後天再看亦復不遲。」
從這一連串治絲益棼的「自首」、「檢舉」、「總登記」到「反共自覺」,眞正隱身其後的人物始終未曾現形——是誰取去了「總登記」舊冊?又是誰將之原璧歸趙的呢?他的居心用意又是如何呢?
先揭謎底:這人正是李綬武。
次説緣由:依照魏一二爺的敍述,李綬武潛入省保安司令部竊閲那份「港澳地區附匪分子檢舉清
冊」另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動機——他在追查施品才、康用才二人是否涉及了另一樁「無頭公案」。至於那「無頭公案」為何?魏三爺無暇細論,是以直到走筆於此的今日,我亦不詳其實。
倒是李綬武從那檢舉清冊裏窺看出另外一事的眉目;那就是:建議制裁「周鴻慶」的行動何以如此迫切?制裁了「周鴻慶」將對什麼人、什麼事有什麼好處?
如果以老漕幫立場言之,倘若從當年杭州商會會館莫人傑遇刺一案之後的重重疑雲來看,這「周鴻慶」非但不應率爾殺之,反而更應保全,加以深詰細問,當可使故實水落石出。然則,施品才、康用才以「資匪助匪」嫌疑力主鋤奸便非基於庵清光棍考慮,而是另有密意了。設若再從「周鴻慶」所犯之事來看,不過是巴結中共駐港的情報頭子、兼之藉販賣些並未直接關涉軍事機密的器材、從中漁利而已,其罪何以致死?僅此一疑,李綬武便不得不揣測:施、康二人另有所事、更另有所謀。
「如果高陽老弟你是綬武,你會如何設想?」魏三爺一面説、一面抓起掌下二書,渾似搖晃摺扇一般掮起風來。我覷眼一打量,竟是兩巨冊我從未寓目的《七海驚雷》和《奇門遁甲術概要》。
「若以三爺方才之言觀之,『周鴻慶』一旦遭了『制裁』,當年杭州商會會館的一宗血案便再也沒有事主人證;假借『周氏紙廠』名義黨幣而落袋的億萬之資也除掉了名義上的金主,得其利者非洪達展而何?」
「這一回,老弟你進了半步、還差半步。」魏三爺繼續點着頭。此際車過林口——或許因為是週日之故,高速公路十分壅塞,車陣綿延無盡。我既恐遲到、趕不上班機,復恐來不及聽完三爺條分縷析的奇聞;正有些焦躁的意思,一二爺卻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忙道,,「你再想想另一本《民初
以來秘密社會總譜》的內容,就明白過來了。」「是陶帶文那一本麼?」「是李綬武的那一本。」
魏三爺又「呼呼」詭笑了兩聲,我立刻憬悟: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作者「陶帶文」應該就是從「南昌行營」時代即已緣藉賀衷寒的關係而成為國府核心策士之一的李綬武。毋怪乎《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之中以相當長的篇幅和十分細膩的筆墨勾稽出國府自成立以來、迄於遷台前後的數十年間與各種幫會之間結絡纏綰的轇轕。然因我素不喜言地方械鬥圑體間的小恩小怨、細是細非,祇不過在《清幫》一書中頗採了幾則陶帶文信而有徵的考辨左證,據而立説——大約這也正是魏三爺所謂「蘭台大令所不能言、不敢言、甚至不知其可以為言的材料」者。
一旦明白了「陶帶文」即是李綬武,再佐以田仲武所曾告我的一段「南昌行營」的奇遇,我當下對《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有了不一樣的想法:它恐怕正是李綬武在「南昌行營」披閲各種密檔而重新澆鑄編織起來的一部譜牒,不啻如魏三爺所謂「塡補官修正史」,恐怕還另行打造了一部近代歷史。
在遲徐其行的車陣裏,我卻如電光石火般跨出了魏三爺所説的那「半步」——據《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載:洪達展之所以能涉足政壇,乃是由於他早在民國二十年代初葉即已投効戴笠一系的特務系統,曾經替魏三爺口稱的「老頭子」秘發一窖,私貯巨金,所藏者除了早年從老漕幫孝敬「每月助餉兩千萬銀圓」伊始之積累外,還有日後抗戰勝利以來陸續自日方接收的龐大資產和物業之所變現者。此事極密,原只戴笠、洪達展和「老頭子」本人知之而已。
民國三十四年十月,國共兩黨在重慶舉行談判,「老頭子」迫於形勢,不得不簽署一〈雙十協議〉;其中有那麼一條:國民黨須同意取消一干迫害共黨不遺餘力的特務機關。在「老頭子」而言,這是為維持大局表面上的統一、不得不然的虛與委蛇之計。但是看在戴笠眼裏,這分明是假藉斡旋寇仇之形勢、遂行藏弓烹狗的兩面手法。為了保全羽翼、甚至擴張爪牙,戴笠祇能另求奧援,找上了美國人。
話説抗戰後期的民國三十二年五月,「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在重慶楊家山簽約成立。世人皆知:這是一個結合中美武裝特務工作的機構;主任即是戴笠,副主任則是一個叫梅樂斯的美國海軍中校。戴笠伺候梅樂斯是極周到的,另據《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硏究》「聲色門」可證:經由哥老會方面媒介,戴笠曾為梅樂斯置一外室——此姝姓李名麗,號稱「舞國皇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者嘗渲而染之,以為李麗是戴笠的情婦。戴笠亦從不就此而辯解片言,揆諸老特務之行徑居心可知:其實戴笠正欲藉這樣的謠言為障眼法,目的當然是巧為掩飾,以籠絡梅樂斯了。
「舞后」牌不意發揮了作用。正當戴笠自傷秋扇、坐困愁城之際,梅樂斯給出了個主意,算是答報了戴笠好一番贈妾的美意——由梅樂斯本人居間撮合,向美國海軍方面接洽、活動,以一部分堪用的艦隊支持國府,大壯「老頭子」聲勢,俾能在戰後迅速號召全國軍心士氣,完成統一中興的事功。當然,戴笠更能從中到一些好處——那就是由美方提議:讓戴笠掌握海軍。
這個兜繞了不少彎子的挾洋自重之計顯然瞞不過「老頭子」。民國三十五年三月初,他親自寫了一封公文、外加一份附件,交給了代號「佑洪」的洪達展。
公文上僅説明:戴笠將於三月十七日上午十一時四十分乘航委會C四七二二二號機自青島飛上海。附件則是戴笠在民國十九年親筆擬稿交辦的一份密令:以製造車禍方式「制裁」一位突然崛起於金融圈的銀行家。昔日被「制裁」掉的銀行家正是洪達展的父親。「老頭子」這一手用意至明:我替你找出了殺父仇人,你看着辦罷。
洪達展如何揣摩「老頭子」方面的用心則非旁人所能體會,但是戴笠等一行七人墜機殯命則是不爭的事實。從另一個角度存想:洪達展手刃戴笠的一節又何止是報殺父之仇而已?對於一個久居君側、深識雄猜的幫會首領兼黨國要員而言,如何在「老頭子」面前釋疑避禍恐怕才是戴笠橫死的最大教訓了。以此而言,「周鴻慶」若是在香港給無聲無息地「制裁」掉,不祇杭州舊案再無對證,就連「千歲館」招惹上的附匪之嫌也可滌清洗淨了。
不過,魏三爺所謂的「還差半步」,實則另有首尾——那就是當李綬武串演了一折《盜宗卷》之後,洪達展如何旋轉乾坤、支應了一步險棋。簡言之:在不知道清冊落於何人之手的時候,洪達展祇能夠作最壞的打算:「老頭子」又迭架出另一系神不知、鬼不覺、直接聽令於「官邸」的特務部隊來了。
以洪達展之嫺於特情作業,當然知道:對付已然得知某事的情報人員最好的辦法就是提供對方另一個和某事全然相反、甚至矛盾的消息。更重要的是:後者要比前者更容易驗證。在疑心生暗鬼的洪達展看來,清冊遺失且遲遲未見任何「制裁」行動的部署、展開只意味着「老頭子」對「周鴻慶」之是否附匪有了重大的疑慮。
此外,還有一個背景恐怕也是令洪達展擔心的,此事俱載於「留都龍隱」(應該就是李綬武的
另一化名)為《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所撰之代跋長文的註腳之中。彼一註腳所注者是那篇代跋裏的一個句子:「世亂隱於諜陣」。
這條註腳可以分為前後兩個部分,前一部分本意是在澄清一個相對於上文「世治隱於市廛」的理念;強調在政局烏煙瘴氣的時代,從事情報偵搜是種既可以充實個人智識、復得以保存歷史眞相的工作。後一部分卻是以國府遷台之後「諜陣錯綜紊亂」為例,指陳情報單位駢拇枝指、歧路亡羊的實況。另眼觀之,竟可體會作者似有刻意暴露內幕之用心。今試將這一部分改寫成語體文,其大意如此:
「……情治系統的錯綜紊亂其實正是隱於諜陣之人的嚴酷考驗。主事者既渴望廣置耳目,又擔心不能獨檀權柄;既畏忌眾説紛紜,又深恐陷於謬寵偏聽。是以常不免東建一個衞、西設一個廠、南加一個處、北添一個局;迭牀架屋、駢拇枝指。我就曾經見識過一樁奇案:一名由保密局派赴海外前進基地的某情報人員遭中統局檢舉為『匪嫌』,通令緝捕之際發現錯誤,卻因事權不隸、無法銷案。延宕多年而未果,最後轉由國防部特勤室以『策反』名義處分,令某改名換姓,始得重新歸建。諸如此類歧路亡羊、掘垣補壁的紛擾直到『長九』改組才一度稍見改善,久之故態復萌;故知諜陣撲朔迷離,可謂『詆譖爭逐,誣褻叢出』。若非眞正能淡泊名利、不計譭譽的智者,是很難求隱於此的;即令勉而為之,亦終必淪為奸詭狡獪之流,除了城府愈發陰刻之外,別無淑世助人之善。」
這條看似道德文章的註腳提到了「長九」,是十分要緊的節目。乍聽之下,「長九」不免令人想起「天九牌」裏的「長三」——是否藉此隱覆?我不敢斷言。不過「長九」所指的是一枚長條戳
章,上刻方框九字陽文,曰:「總統府機要室資料組」九字。在當時,此戳章之威望可比國璽。這個機關成立於民國四十年代初期,由「老頭子」欽命「太子爺」出面組織,一個名稱叫「革命行動委員會」,另一個名稱叫「政治行動委員會」。目的就是在統合黨系的「中央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簡稱『中統局』)、由「軍統局」衍變而成的國防部保密局、台灣省警務處、保安司令部、憲兵司令部、外交部情報局、軍中政四(主管保防)單位等、可以説多頭馬車各行其道的組織。「太子爺」任「長九」主任委員,各組織原先的首長便是委員。徵諸日後之跡視之,「老頭子」要統合、整頓這些組織祇不過是藉口,眞正的用意則是讓「太子——」控制一段情治單位,説歷練也可以,説樹威也可以。
不過,「太子爺」的八字是「一水二火三土二金」,如萬山叢中有一涓滴細流,蜿蜒曲折而下,非苦命奔赴、戮力布溉不可。他搞起「長九」來可是玩眞的;不意當眞撞破前引註腳中所言及之「海外前進基地」的一宗紕漏。
有一回「太子爺」微服過訪西門町吃小攤,隨意與鄰座食客搭訕,一眼認出那食客是曾在石牌特務訓練班受過訓、派赴敵後的「工作同志」,兩人才打了個照面,那人卻撒腿就跑。「太子爺」按捺未發,吃完點心,回部查辦。隨即發現此人受訓結業之後的確派赴大陸,且定期有回報信函取道香港轉遞至我方情治單位信箱;函內經常附有在廣州、汕頭甚至上海某地張貼反共標語的照片,最近的一封是兩天前才投寄的。但是該員並未「中止任務」,不該在西門町現身。「太子爺」當然沒有看走眼,祇不過那位「工作同志」也不在敵後——一切活動都是他老兄發包給得以自由出入大——陸和香港兩地的親友乾的,至於任務獎金,自然也由雙方朋分銷帳。
這宗紕漏讓「太子爺」極為震怒,認為「長九」絕非「長久」之計,它無論如何祇是「機要室裏的一個資料組」。當眞要做好各種情治工作,就非得進一步將各組織統合在體制面的層次不可。這是四十四年四月一日,「長九」撤銷、改名「國防會議」——也就是十二年後成立的「國家安全會議」的前身。
「留都龍隱」稱「『長九』改組」應即指「國防會議」之成立。然而續之以「一度稍見改善,久之故態復萌」,顯見民國四十四年四月以降的某段期間,正是「太子爺」操戈執斧、鋭意求治的時期,也正是我判斷「令洪達展擔心」的一個背景。試想:「國防會議」甫出兼月,萬一是「太子爺」方面的人馬得着了遺失清冊、甚或祇是風聞有清冊遺失而加緊查察,一旦循線躡跡,找上了「周鴻慶」,兩頭對證之下,豈不穿幫露餡?於是洪達展索性另闢蹊徑,從層級較低、較容易對付的單位下手——那就是台灣省警務處了。
這一步險棋莫説「太子爺」不可能預聞,就連黃鎭球和王超凡也始終被矇在鼓裏。洪達展買通了警務處一個管檔案的科員,挑上「林木發」這個案子,給捏造了一名叫「周鴻慶」的檢舉人。之所以大費周章、動了這麼一番手腳,完全基於洪達展誤以為「總登記」清冊落入了「老頭子」或「太子爺」之手。依照洪達展的老謀深算來硏判,既然有建議「宜速制裁」的案子驚動到這對父子的層次,他們一定會另外檢派人馬清查「周鴻慶」的關係。果若因之而查到了他洪某人身上,想必也要親口向他盤問。屆時倘或一意撇清,反而徒增狐疑;不如索性以「早作海外布建」為由,逆其勢以愕之——總然有「林木發」那麼一個漂亮的大案子為憑據,「老頭子」或「太子爺」焉有不信之理?
之所以認為「官邸」得着了、甚至扣下了清冊,其實並非沒有道理——若説保安司部會「遺失」如此機密重大的檔案文件,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也正由於誤判清冊的去向,「周鴻慶」便搖身變作了由洪達展指揮、在港澳接敵地區(甚至可隨時出入敵後)、絕對不容許暴露身分的「布建工作同志」了。至於「周鴻慶」本人,則恐怕從來不曾知道:在民國四十四年六月到民國四十五、六年之間,他的身分、作為和人格竟然有了如此巨大的轉捩。
「我明白三爺所説的另外半步了。」我拊掌頓足,不禁笑了起來:「從『世亂隱於諜陣』那條注子上一比對就知道:『長九』雷厲風行那麼一改組,讓洪達展起了疑,原先想利用一般特務制裁手段的借刀殺人之計怕反而惹火燒身,於是乾脆讓『周鴻慶』成了諜陣中的一枚棋子,如此一來,其它系統的人馬反而不便任意接觸了。不過,我倒認為李綬武反將一軍、把清冊又還回去的這一招更高。試想:警備總司令部一口氣接管了好幾個保安、情治單位,事權集中、協調便洽,祇消稍一比對,不就看得出來:這個叫『周鴻慶』的身分詭譎,説不定還是個雙面諜。查到這一步上,洪達展污水澣衣,豈不越洗越渾?」
「無奈黃鎮球畏葸價事,來了個換湯不換藥的『反共自覺運動』。新瓶舊酒不説,一拖三年多才啓動,反而給洪達展充分的時間另行布畫——他當眞把那個倒黴鬼給送到『敵後』去了。這一節,在《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研究》中也記之甚詳,你不會不記得了罷?」
《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研究》是水泥公司獎助出版的一部碩士論文,印數不多,我亦偶然間於舊書肆得之,對於作者陳秀美(觀其名可想而知是一位女性〕以一年輕碩士生的資歷、居然能輯散搜軼、整理出卷跌如此龐大的千頁鉅作,其實是由衷地佩服。該書分類細密、考訂
翔實,為近二百年來中國南方庶民社會與天地會系統有關的生計活動作了十分完整的記錄。但是它如何與「周鴻慶」給洪達展遣赴大陸有關?卻誠非我所能解,正待向魏三爺請教,他卻將手中二書遞了過來,朝窗外逐漸疏解的車陣瞄了一眼,道:二時忘了卻也不妨。那本書是吾友錢靜農之積學;靜農為學不藏私,畢生所治都傳授了這名弟子。老弟日後得閒再將此書檢出、細讀一回那陳秀美書前的題記便了。至於這兩本,你也順便拿去,旅次無聊之時翻看幾眼,也是好的。祇今日所餘辰光不多,許多頭緒一時也交代不及。你老弟心懷忐忑,魏三也不是不能體會——千言萬語一句話:怎麼找上你給捎帶一本《肉筆浮世繪》的?不是嗎?」
我執書在手,心卻往下一沉——聽他語氣,此行竟有打鴨子上架的況味了。「老弟毋須忐忑,這本《肉筆浮世繪》在你一個老朋友手上;旁人他信不過,祇有你老弟出馬可保萬無一失。」魏三爺説時又從袖筒裏甩出一方名片來,上頭印着幾行小字,應該是頭銜、地址、電話號碼之屬,可其中三個大字卻令我十分眼熟——駒正春。
駒正春是純正的日本人,曾任日本交流協會高雄事務所所長。有一年我在高雄演講《紅樓夢》,他來聽講,又託人介紹相識。由於他説一口極流利的「京片子」,談起來才知道:他是北大留學生,唸的雖然是經濟,卻聽過我姑丈俞平伯先生的課,因而敍世誼定交。是後每逢他來台北,必共盤桓;回日後,歲時通問不絕。此次赴東京,自然要約他一敍契闊的。「駒先生怎麼也牽涉其中呢?」我問着,同時感到毛骨悚然起來。
「駒正春當交流協會高雄事務所所長是後來的事。之前『太子爺』尙未登極、仍然在閣揆任內時曾有訪日一行,即是他陪侍接待;『太子爺』晉見日皇,也是他擔任的翻譯官,這,你不會不知
道罷?」
「駒先生是同我提過。可是三爺方才説:託帶《肉筆浮世繪》另與『那冒充周廚的莫人傑』有關,我卻向未聽駒先生説過——」
「那麼他有沒有向你説過:他還是一位伊賀的忍者呢?」魏三爺接着咧嘴哂道:「近世忍術之中有那麼一門『崩樓技』的絕學,還是我那位老兄弟錢靜農祖上傳至東瀛三島去的。此中秘辛於《奧略樓清話》、《廣天工開物雜鈔》之中皆有記述。當眞攀論起來,駒正春恐怕稱得上是錢靜農遠房的師弟呢!不過這就又説遠了。言而總之、總而言之:你持此刺去見駒正春;箇中曲折,屆時他自會同你説了。」
「我同駒先生熟識,不須要名片了。」
「名片不是給他看的。」魏三爺徑將名片夾入《奇門遁甲術概要》書頁之中,繼續吩咐道:「稍後你老弟進了機場,到免税店買兩瓶酒——一瓶白蘭地、一瓶威士忌——抵大阪旅館之後,便將白蘭地置於牀頭几上,瓶下壓着這張名片。次日醒來,倘若名片不見了,便是駒正春門下弟子前來取去,你毋須尋找。當日行程應該是夜宿京都,你且持威士忌出門,途中若為人魯莽打破,亦不必計較,那也是駒正春派人所為,打破酒的人會把你前夜失落名片交回,但是背面則另書一地址,你且按址尋去,便見得着駒正春了。見着駒正春,也就拿到了《肉筆浮世繪》,大功告成也!」
帶一本書的確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即令茲事果爾體大,高陽亦非畏影忌跡之人。但是這樣教人牽着鼻子走,仍使我有幾分不愜。魏一二爺卻像是當下看出了我的心事,「呼呼」笑道:浙「民國五十三年春,郭嗣汾先生的一部長篇小説《紅葉》為香港電懋相中,準備改拍成電影,
簽約之後,電懋方面託了一個叫龍芳的同你老弟接頭,請你執筆改編成劇本——我説得沒錯罷?」
「是不錯,不過大綱完成之後,陸運濤飛機失事,連龍芳也賠上一條老命,劇本的事也就沒成。」我猶豫道:「這又與駒先生有關了麼?」
「民國五十四年八月,萬老爺子驟爾昇天。次年一月,你老弟給周棄子寫了一封信,信上明明白白寫道!,『近聞有《神醫妙畫方鳳梧》之作問世,5棄公曾謂,^萬氏詩髓畫骨皆自驚鴉來,格在龜堂、半山之間。惜小子不敏,未及寓目。念惟萬氏倏忽殯命,事頗諱隱,疑有它故。安得温犀秦鏡、照幽鑑微,詳其首尾,以俟不惑;即窮十年之力亦不足惜。』可有這話?」
經魏三爺這麼一説,我似有所覺,然而更多的卻是一份赧意——數十年來,我的確時常想起萬硯方暴斃的疑案,偶讀閒書、間有體會;卻昧於片鱗殘甲、管窺釐測,而始終未得全貌。當年的豪語,於今思之,竟平添了諷誚之意。可是在另一方面,使我益覺訝異的是:從魏三爺的敍述可知,連周棄公都身涉其中了——起碼,我給棄公的信函,魏三爺是讀過的。
就在這個時刻,車行已至中正機場出境大廳廊前,我卻幾乎不想下車了,徑向魏三爺答曰:「當年一諾,至今尙未兑現,慚愧得很。」
「若不是有那麼幾句痛快的話——高陽老弟;我也不會找上你的。算一算:你我在新衡先生府上初晤之時,我已經等了你十年啦!」魏三爺説着,一手拉開車門,跨步而出,道:「此去找着駒正春,取回《肉筆浮世繪》,也許連龍芳那宗案子都能訪出一個下落來了。如此,也才不辜負了棄子老兄同我們這幫老鬼物的一番薦舉之誠啊!」
「啊?」我傾身斜欹、搶忙將車窗完全搖落,道:「棄公是怎麼説的?」
「他説你有造史之才,必可為吾等沉冤喪志之輩一探究竟、再着汗青呢!」魏三爺説到這裏,旋踵往車尾蜇去。待我再一回頭,右側窗外僅見迎送人潮熙來攘往,哪裏還有他的蹤影?至於後事若何,我祇能順着周棄公之言,學唐代劉知幾在《史通》〈忤時〉中的浩嘆:眞是「頭白可期,而汗青無日」啊!
且説到了大阪之後,住進旅館,其情確如魏三爺所言:我放在牀頭几上的名片不翼而飛——不過丟失的不祇是名片,樑上君子連那瓶白蘭地亦一併取去。次日黃昏遊京都之寺町通食街,我本欲遵魏三爺所囑,持另一瓶威士忌在手,以為認記。無奈同行的張大春堅持要替將拏,後生小子禮敬之意甚堅,我亦不便強拒。一路走了幾里,正漸感索然之際,忽聽大春一聲惡吼,那瓶威士忌遂為一名頭染綠髮、足登風火輪之少年撞落,當下粉碎淋漓。大春與之論理,爭奈言語不通,相互咆哮一陣,也就悻悻然散去。魏三爺説的那張名片,自然也就杳如黃鶴了。倒是那一夜同大春至一風韻如醇醪的徐娘所開設的小酒肆吃京料理,縱飮劇談,説起風水命理之學。不道此子亦讀過《奇門遁甲術概要》,此書偏是魏三爺臨行所贈者之一,刻正在我篋中;遂與大春討論數刻,惜其涵泳不足,莫可深議,乃罷。
原以為魏三爺交代的任務就此泡湯;雖然事不關己,仍未免有些懊惱。就在旅館狹仄的房間之中惆悵着,電話鈴響了。甫一接聽、愁眉乍展——居然是駒正春,劈頭第一句話便是:「替你持酒的那年輕人是誰?」我告以是一位同圑旅行的年輕作家。駒正春沉吟片刻,道:「險些誤我大事。不過,這個團你不要跟了。我已查過,此團明日再回大阪,轉赴伊豆。你向雜誌社方面告個假,伊豆風呂就留待來茲罷。你隨我先留大阪,再去東京會團,可否?」
駒正春並沒有告訴我:之所以希望我脱隊是否皆因大春之不可信;不過他卻坦然説明:若非我在那家吃京料理的小酒肆中談到《奇門遁甲術概要》裏的一些修辭細節,他是不會再致電聯絡的。回想起來,我與大春所討論的「天衝値辰,鯉魚上樹,白虎出山,僧成羣」一段文字,正出自魏三爺那一天夾放名片的書頁之間,説來不無湊巧——倒是駒正春及其門下耳目偵伺之嚴、網羅之密,殆如明末閹黨之「緹騎」,恐怕便非機緣際會所能解釋。試問:難道連小酒肆中那位年可四十、薄施脂粉、舉止綱雅的中年美婦竟也會是伊賀忍者的眼線麼?眞教人不敢繼續想下去了。
關於旅行團所見所聞,我另有〈神往神田——兼談日本的酒〉一文記之,在此不贅。然而駒正春遨我滯留大阪一日的事,卻須在此隨手一志。
原來前一夜如由我親自持酒而行,則一切按計劃行事,我自按名片背面所載之地址去訪書,也就見着了駒正春。可是教大春這麼一攪和,駒正春頗為見疑,深恐另有尷尬。我也祇得向主辦單位聲稱不耐團體生活,又須在旅次之間趕稿,還是脱隊獨遊為宜。至此,駒正春更不放心我獨遊了,索性仍約在我去過的那家小酒肆——祇不過連日二度造訪,我已經沒有心情欣賞那位「徐娘風味勝雛年」的美麗女主人了。
我依約到達,兩人打過照面,並無寒暄——這跟以往是截然不同的——駒正春正色告我:第一,書就在我盤腿趺坐的榻榻米底下一隻暗屜之中,散會之後再取,回到旅館再看。第二,返國時將書置入隨身行李之中,切勿打包託運。第三,旅次愼防有人掉包或竊取,如果可能,儘量隨時照看注意。
交代完這些,駒正春苦笑了一下,搖頭無奈道:「如此見面也好,這是自己人的地方,你我兄
弟還可以多説兩句知心話。祇不過——」説到這裏,他舉目四顧,似是十分之不地環看了我們所置身這間雅室,嘆了口長氣。我隨他視線望去,才發現此室乃閣中之閣,佔地僅兩席大小,矮几軟墊、銀燈泥壚,梁木雖低,卻略無迫促之感;反而因為空間不甚寬敞,一應陳設,轉瞬而盡收眼簾。我忽有所悟,道:「昨宵與大春來,倒不曾留意有此雅室——今夜一見,才明白陶淵明那句『審容膝之易安』並非窮酸人自慰之語。」一面説着,我才又看見身後闌干之外竟是一座小小的梯間,曲徑通幽,不知伊于胡底。
駒正春待我遊觀數過,才拊掌喚那美婦前來,以日語説了一大串,我祇聽出他句句用的都是敬語、辭氣極其懇切,卻不明白是什麼意思。那美婦亦和顏悦色地應了幾句,間或也瞄了這房間兩眼,微笑稱答,彷佛十分同意,並隨手朝我身後闌干上所貼的紙條比畫了一下。不多時,清酒小菜捧上來了,四碟二碗,雙盞對壺,的確精潔講究。量固不多,我亦無心貪醉圖飽,卻是駒正春快人快語道:「你這一趟來,必定滿腹狐疑,請毋須客氣,駒正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是。」
「其實也只兩問而已。」我自斟一盞,敬了他一敬,道:「這《肉筆浮世繪》似與國府情治單位和秘密幫會之間有什麼轇轕?敢問其詳;此外,你老兄和此事又有什麼關係?試説其故。」
駒正春似乎早已預知我會有此二問,聞言一舉盞,仰飮立盡,笑道:「先説段往事罷!那是昭和一二十八年九月間的事了——」
昭和三十八年,公元一九六三年,也就是民國五十二年。早在八月二十日上,日本池田勇人內閣突然宣佈通過幫助中共籌建一所人造纖維工廠的貸款案,價値高達兩千萬美元。是時國府與日本仍有正式外交關係,此舉在台北方面視之,不啻「援匪」,自然是極不友好的行動;便由外交部訓
令駐日大使張厲生向日本外務省提出嚴正抗議。當時已應美國國務院之邀、正準備起程赴美會晤肯尼迪總統的「太子爺」也暗中作了一個行程上的安排:倘若池田內閣有意片面改變與國府的關係,他會在回台途中秘密取道日本,親自斡旋其事。
然而無論美、日乃至國府方面知其詳情者甚鮮:實則這一筆貸款中的半數——也就是將近一千萬美元——是由台灣方面某匿名人士提供,該人士的條件有三:第一、一旦國府循外交途徑向日方施壓,池田內閣則可宣佈以更優惠延期付款方式繼續加強對台貿易,但是貿易商品將由該人士代理。第二,國府與日齟齬期間,池田勇人得擇期公開表示(或透過它國媒體訪問途徑〉中華民國沒有光復大陸的希望或意圖。第三,為因應建廠工程需要,日本應邀請中共先派遣一機具考察團赴日觀摩、參訪,其中一名團員將由這位匿名人士指定。
這三項枱面底下的協議,池田內閣都做到了。那個全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油壓機械友好訪問考察圑」的組織在同年九月二十四日抵達東京,預訂全程考察時為期兩週,其中一位經指定邀請赴日的圑員叫「周鴻慶」。早在此前的十二天和六天上,池田勇人已經分別發表了兩次公開談話——九月十二日、星期四,他重申協助中共建廠的決定不變,並且宣示了對國府方面的貿易優惠方針。九月十八日、星期三,則在應答美國華盛頓郵報專訪時特別強調:「日本對華政策並無改變;不過據日方瞭解:中華民國政府似已無反攻大陸之希望,亞洲和平將繫於經貿活動之加強,各國間才有共存共榮之機會。」
這兩次談話果然令原本因貸款建廠事件已急速降温的中、日關係益發雪上加霜。「太子爺」不得不在訪美行程結束的次日臨時搭機赴日,「太子爺」後首才着陸、張厲生前腳已經登機——被
「老頭子」急電召回,「返國述職」了。時在九月二十一曰。
「太子爺」是深知「老頭子」脾氣的,在這麼一個滿城風雨的時刻,他自然不宜做任何公開的拜訪。然而人已經來到了日本,總不成匿身在下榻旅館、扃門不出罷?遂向員打聽:有沒有通曉中文、又熟悉池田內閣決策的人士,可以私與接洽、以便一詢究竟者?隨員中有一出身石牌訓練班、曾多次赴中國大陸的幹員;他見旁人都沒了主意,祇得應道:「有個當年在北大留過學的學生,現在內閣官房長官下任事,專司中國大陸經濟問題硏究,中文極佳,只不過傳聞中此人曾習忍術,如果要接見,在安全上恐怕得格外加強,以免不測。」
「太子爺」聽罷微微一笑,道:「用人不防,防人不用;人家眞要怎麼樣,我就算穿一身水泥也無如之何。去找來罷。」
找來的正是駒正春。這便是他與「太子爺」的初晤;兩人促膝獨對,密談了三個小時。其間瑣屑,駒正春並未細説;要緊的話題是:當時池田勇人會否遵守「一箇中國」政策、繼續支持國府?——場面已經僵了,日本政府如果還肯回圜讓步,也得有個台階下;這台階又該由「老頭子」給、還是池田自己找?裏頭的學問不小。駒正春對某匿名人士以一千萬美元提三條件的協議是略知其情的,然而茲事體大,尤其不能對「太子爺」道出,祇得暗示:池田是個生意人,如何在各邊政治關係的張力緊繃到最大程度的情況下攫取最多的利益,才是其所關切者。至於政策原則方面,池田不應有什麼冒進的作為或裁示。
駒正春的建言是否啓示了「太子爺」什麼想法?我不得而知,然而十月七日爆發「周鴻慶事——件」、九日消息曝光,十一月台灣各地由學生和青年發起不買日貨、不看日本電影、不聽日本音
樂、不閲讀日本書刊和不説日本話的「五不」看來,「太子爺」有可能從駒正春的談話中間找到了對付生意人的辦法。不過,駒正春自與「太子爺」接晤之後,卻獨對介乎中共、國府和日本三方之間的這一連串密商、暗盤、私訪等活動產生了興趣。尤其是辭出告別之際,「太子爺」忽然先問了一句:「駒君此番前來見我,不至於有什麼不方便罷?」
「不會的,不會的。」
「這是因為忍術的高明、還是因為生意人的大度呢?」「太子爺」説了句令駒正春印象極為深刻的笑話——既讚賞了應邀前來遂「士大夫之私交」的駒正春,也恭維了池田政府的立場。在兩國關係已然相當肅殺的當日,可以看出「太子爺」自有一派從容和體貼,駒正春竟然因此而深受感動了。
「周鴻慶」隨團赴日,終於在簽證到期的那一天搬演了一出令人措手不及的「投誠」事件,且立刻變質成日本政府難辭其咎的政治迫害事件。在駒正春看來,倘若「周鴻慶」根本沒有向國府「投誠」的行動,自然不會被一個叫富田利明的出租車司機誤送進蘇聯大使館;可是一旦出現了誤投的結果——穌聯駐日使館便不得不以「簽證過期」為由,將之交付日本警方,成了池田勇人再向中共要求加碼的一枚活棋——如此則不能説:一切都是池田深謀遠慮、佈置了這麼一盤可以接二連三向中共示好的棋局,反而該回頭深入調查:當初指定「周鴻慶」來日參訪的那匿名人士究竟是誰?又有什麼動機?
然而令駒正春大惑不解的是:打從十月七日起,直到第二年二月二十三日、池田派前首相岸信介以特使身分訪華抵台,發表友好聲明為止,沒有任何一個單位針對此案展開調查。其間只有昭和
三十八年的十二月二十六日深夜,駒正春忽奉內閣官房長官之令前往秘密拘禁「周鴻慶」的市ケ谷驛招待所作一探訪,視其有無任何個人需要。駒正春得令即知:不日之內,「周鴻慶」便有可能會遣交中共特派赴日處理此案的代表團。
這招待所名義上是東京私學會館,平素亦對外開放,作旅館經營;祇七樓整層由內閣官房長官廳包下,以備不時之需。駒正春便是在七〇九號房見着「周鴻慶」的。
此人看上去年約三十四、五歲,皮膚黝黑糙澀,似是勞動人口出身,要不、起碼也生受了幾載艱困。説一口夾雜着杭州和廣東口音的普通官話,聲音粗啞。他並不知道駒正春是日本人,一聽來者殷殷相詢,便急嘈嘈迸出來一大串言語:「我是什麼都不會説的;我説什麼你們也是不會相信的。上了這許多當,我再也不説什麼東西、也不聽什麼東西了。」
駒正春猜想:從十月七日開始,這八十天期間,一定已有中共方面代表人士前來訪視過他,或許這些人士曾假冒台灣當局名義,對他做了一些試探、偵測,而後復表白身分、加以恫嚇,才會讓他如此戒愼恐懼的。僵持了一陣之後,駒正春祇得坦然告知:「敝國政府極可能在三、兩天之內便會將你交還北京派來的代表圑;換言之:你是去不了台灣的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地方需要我効勞的,就儘管説罷,敝國政府當會傾力促成,不負所托。」這人聞言一怔,道:「你是日本人?」駒正春點了點頭。
那人卻猛地放聲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忙不迭用手背擦淚抹鼻涕,咳嗆連連,道:「要説起移花接木、借屍還魂的招數,我可是玩了二十年了——怎麼?冒充起日本人,難道我就同
你説了嗎?」
「我不是來刺探閣下的。」駒正春肅容説道:「過兩天你回到北京,貴政——自然會有審理這個案子的法律程序。我的任務祇是來詢問閣下:需不需要什麼——」
駒正春話還沒説完,那人笑靨一緊、竟皺起千百條老紋,跟着號啕聲作,有如猿鳴梟吼,一發不可收拾。可哭了不多久,似又想起什麼,順勢搖搖頭,嗟嘆兩聲,怪笑一陣。如此哭罷了笑、笑罷了哭,惹得門外守衞人員不時還會開鎖入內睃視一番。
是時已近子夜,駒正春不意這「周鴻慶」果眞還有什麼需求,便要告辭。對方見他要走,忽地搶身過來、跪在膝前、緊緊扯住褲管道:「我決不能去台灣,也不再去大陸;你老兄若眞是日本人,便不理他們的圈套,放我一條生路罷!」
根據駒正春原先的瑞想:那匿名指定要「周鴻慶」隨團赴日者或許和此人有什麼親故戚友的關係,可藉此至「海外」一晤,聊解兩地懸念之苦。及至鬧出個「投誠」事件,便懷疑它並非臨時起意,而是出於該匿名人士之預謀。果若如此,「周鴻慶」自然也是一心想赴台灣,好脱離傳聞中艱辛困苦的竹幕生活才對。如今聞聽他説:「我決不能去台灣、也不再去大陸」之言,忽然心生一疑:既然聞知將遭遣返,在這緊要關頭,此人不是更應力爭赴台、以保一線生機嗎?
駒正春強要拉他起立,無奈對方渾似一方植入地板之中的千鈞石座,掙不動分毫。想這駒正春也是伊賀武士出身,一旦窺覺對方還有練家功架,更吃驚不已,暗中凝貫指力,扣住那人臂肘曲尺大穴,才一運勁,「周鴻慶」亦略有所覺,忡忡問道:「這是『擺抖』!你果然是日本人!」
「擺抖」是神速拔刀道。(——hai-do)裏四個疾速連續從事的格式化動作之第三動。與拔刀、砍
劈、歸鞘既分又合,形成速戰的基本形式。「擺抖」便是在揮擊得手之後、收刀入鞘之前的一個將刀刃上殘留血滴抖落、以免沾染鏽蝕的動作,講究在轉瞬交睫的剎那間完成。
高手過招、點到為止,駒正春這一出手,雖未當眞以力伏之,卻讓對方盡懈心防,眼眸中也閃爍出點染着渴望的光芒:「看來你也是武者,便更該放我一條生路了。」
駒正春隨即將他扶起,道:「你既然口口聲聲要『投誠』,怎麼又説『決不能去台灣』呢?」「我何時説要『投誠』?何時又説要去台灣?」「周鴻慶」一面説時、一面已瞪起灰濁泛黃的一雙大眼珠兒,暴聲吼道:「從頭到尾,便祇一句話:『我要去中華民國大使館』,『我——要——去——中——華——民——國——大——使——館——』哪裏説了要去台灣哪?去台灣?去台灣我半道上就教『老頭子』給槍斃了!」
「既然不是去台灣,怎麼又説要去中華民國使館呢?」
「那是聯絡的暗語啊!」「周鴻慶」似是無意而然、迸出這麼一句,隨即噤聲良久,瞳人裏初初綻放的神采從而漸熄漸暗,最後竟細瞇瞇地覷起眼鏠,上下打量着駒正春,輕輕搖着頭,冷笑道:「哼哼哼!老子險些兒又遭了道——你這鬼子莫非也是『老頭子』走狗、七繞八繞又繞回來套我口供?我橫豎是死路一條,你且把我當個屍首,屍首是不會説話的。」
此後那「周鴻慶」果然就像一頭垂死的狼一般,祇把雙眼珠子不住地朝駒正春身上往復盤看,時而怯懼、時而驚惶、時而憤怒、時而哀憐,彷佛他騁目所見者竟是好些個不同的人,為他帶來了好些種錯綜蕪亂的情緒。駒正春知道:他瘋了;即令再説些什麼,恐怕也都是譫囈妄語而已了。
駒正春旋即告辭,而「周鴻慶」果然在次日中午獲得「釋放」——當下交由中共代表團押返中
國大陸;此後再也沒有這個人物的消息了。
然而,對駒正春來説,這不是一次單純的事務性工作;他不得不懷疑:「周鴻慶」像個懸絲傀儡一般教人擺佈到東京來兜繞一圈、又似乎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被人誤以為要向「國府」投誠——此中是另有隱情的。所幸他並非全無線索;他還掌握了一句「我要去中華民國大使館」的暗語,以及聞聽此一暗語之後卻把「周鴻慶」送進蘇聯大使館的出租車司機:富田利明。
由於治安方面的調查、蒐證工作並非駒正春職責範圍,是以如何合法地找到富田利明已經頗費周章。事實上,案發之初日本警視廳已為富田利明錄製了口供,上頭清清楚楚寫着:「由於語言不通緣故,產生了誤會,才將乘客載往同在使館區的蘇聯大使館。」富田利明並未涉及任何不法,錄過口供之後立刻開釋,如欲依循任何法務途徑則是根本無權也無能尋獲此人的。
幸而駒正春「另有管道」——關於這一點,他可以説是守口如瓶,無論如何不肯進一步解釋,我祇能推測:與其身為伊賀忍者的秘密組織有關——饒是如此,也花了將近兩年的工夫,也就是昭和四十年、民國五十四年的秋天才確然發現了富田利明的住處、所隸屬的出租汽車會社以及經常往返營生的行駛路線。終有一天,駒正春攔下了他的車子,才就座,發現富田利明的左臂近肩袖處縫掛了一圈黑色的帛布——這是中國人在近親長輩如父祖者過世後服喪的裝扮,卻非日本人的禮俗。駒正春登時福至心靈,以十分流利的中國話説了一句:「我要去中華民國大使館!」
富田利明聞言毫不遲疑,推杆入檔,車身剛向前行了幾尺,又忽地煞住。駒正春從後視鏡中與富田利明四目相接,他立刻知道:前後雖僅相去剎那,對方已略疑其身分、意圖,遂重複了一遍去意,且刻意説得緩慢,可是字正腔圓。富田利明卻狀似十分無奈地聳了聳肩,以日語答道:「排檔
壞了,我沒有辦法,非常抱歉。」
不消説:才到手的這條線索頃刻間又斷了。富田利明自非等閒之輩,也正因如此,如果「周鴻慶」事件另有秘辛,則他更不會吐實了。
「就此罷手的話,眞相豈不石沉大海、永無重見天日的機會了麼?」我急急問道。「當初我何嘗不是如此作想?其灰心喪氣,就不必多説了。」駒正春好整以暇地又喝了一杯,才悠悠然接道:「人生在世,許多事都是這樣:當你汲汲營營、尋尋覓覓,蹉跎了無數光陰,到頭,來一無所得。可是一旦不忮不求、無罣無礙,忽一日涓滴穿石、水到渠成,一切卻豁然開朗了。」
時隔近六年之後,中華民國迫於形勢、宣佈退出聯合國,美國總統尼克松隨即於次年二月赴中國大陸進行和平訪問。駒正春在三月初接到新的派令;他的新職務是到外務省一個專門硏究「兩岸中國事務」的單位當專員。到差的頭一樁任務是陪同一個叫邱永漢的商——鉅子往台灣一行——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訪問,之所以派駒正春前往,自然與據聞即將於一、兩個月之內正式組閣接班的「太子爺」有關。
邱永漢原來並非國府歡迎的人物。此人對戰後國府處理台灣事務之手段極為不滿,於一九四七年憤而離台,前往香港參加「台灣再解放聯盟」。一九五〇年赴日發展,先後擔任過「台灣民主獨立黨」、「台灣獨立總同盟」、「台灣獨立聯盟日本本部」等組織的核心幹部,也是知名的小説家和理財大師,到一九七二年時,他個人已然擁有十八個大小企業。此番回台灣,邱永漢頂着兩面大旗:第一面是「宣佈放棄台獨、全力支持國府」;第二面是「投資台灣產業、以報効政府既往不咎的寬大德意」。在起程之前,駒正春當然不會不知道這祇是表面文章——邱永漢的目的是在台灣投
資房地產,國府方面正需要足以在國際低盪氛圍中凝聚民心士氣的新聞。而在田中政府方面,則樂於暫時營造一個「日華友誼良好、邦交關係穩固」之類的氣氛,以爭取時間、硏擬更周延細膩的「與中共建立關係」的方案。
以實際工作內容而言:邱永漢能説流利的台語,人則老於世故、酬對敏捷,其實毋須翻譯人員,是以駒正春原以為這終須是一次十分無趣的旅行。殊不知抵台次日便有了意外的收穫:「太子爺」派人致贈了一份禮物,另附一封短箋。禮物是仿故宮唐三彩陶塑駿馬一尊,高可二尺,稱得上氣派珍貴;信上則感謝八、九年前初次晤談時所提供的「寶貴建言」,辭意懇切,頗能動人。然而謂之「收穫」,則是在奉令前來的人物。
此人年約六旬,戴一副極厚的深度近視眼鏡,生了滿臉坑坑洞洞的麻子,穿一身幾乎可稱過時的中山裝,漿挺潔淨,十分嚴整。這老者應對唯唯,看來雖平易可親,卻有着沉靜寡言的個性。駒正春是個拘禮的人,固然看來者是行走人等,仍雙手捧上了名片,未料對方也掏出一張來回奉。駒正春一睹之下,不覺駭然,但見那名片上端端正正印着三個宋體大字:「李綬武」。
以駒正春對國府背景之嫺熟,自然聽過此人名諱:他原是「老頭子」身邊十分親近的人士,早在民國四十二年,即位居資政之要。是時國府編制尙無此職此銜,據傳是「老頭子」特別遴選的一批有如清客般的人物,由政訓首領賀衷寒統御,可以算是權力核心最為倚重的幕僚。然而這個班子卻在幾年前無疾而終,外界既不知其首尾,便無從明瞭因由。如今駒正春一眼看出端倪,豈有放過之理?遂驚聲問道:「李先生不會是那位資政罷?您怎麼、怎麼——」接下來的措辭該如何才不致失禮?駒正春無暇揣摩,一時竟至語塞。李綬武卻温和地笑了,接答道:
「『散館』是常規定例,沒有什麼羞人的,駒先生怎麼也拘泥起俗套了?」
「散館」是明清官常用語。當時翰林院設庶常館,新科進士朝考得庶吉士資格者得入館修習,三年期滿再考——成績優異的,授以編修、檢討,「次者出為各部給事中、御史,或出為州縣官」。駒正春曾追隨我姑丈讀書,一聽便知道這「散館」二字用得不卑不亢、還帶着幾分自嘲自謔的詼諧,登時寬了心,連聲稱是。那李綬武卻説了兩句讓他既愕然、又恍然的言語:「下一次駒先生要是再想叫車去『中華民國大使館』,還是持此刺一示為妥。」
駒正春直覺以為:對方絕對不祇是個替「太子爺」跑腿的信使;自其身分和談吐判斷,則李綬武之所以刻意暗示他追查富田利明的過節,不外是在提醒他:富田利明的確握有某些事實,祇緣乎不可輕易示人,才斷了線。然而這李綬武的名片為什麼就派得上用場呢?駒正春略事思索,小心地反問道:「倘若李先生能為我解惑,我何必再跑一趟如今已易幟的『中華民國大使館』呢?」
「我如果能為駒先生解惑,便不勞你『再跑一趟』了。」李綬武此言用意至顯:答案在日本而不在台灣,且非從那富田利明身上問訊不可。可是緊接着他又説了下去:「當年你應該也看見了:那富田先生帶着一身孝;自茲而後,普天之下的庵清光棍皆有如驚弓之鳥,大都斷了問訊。之後想要再重整旗鼓,寧非難於上青天了。試問:我若能踏出此島一步、去見那富田的話,又何須輾而轉之、請託於閣下這位伊賀方面的『道友』呢?」
扯出老漕幫這個背景,無疑是李綬武蓄意「放水」的——他似乎是在點撥駒正春:我不怕讓你知道我(甚至富田利明)的背景,更重要的是:我也知道你的背景。純以地下社會分子互不輕揭身分的慣例言之,故意稱呼他一聲「道友」,直等於帶着些挾脅的意思了。不過李綬武並未得寸進
尺,反而深深鞠了一躬,既莊重、又眞摯地説道:「貴我兩國的外交關係或許朝不保夕,倒是咱們『道友』之間的然諾信守要來得長遠多了呢!」
按諸日後發生的事實,李綬武之言居然奇驗無比:同年九月二十九日,田中角榮和周恩來發表聯合聲明,宣佈建交,日本承認中共為中國唯一合法政府,國府亦隨即宣佈與日斷絕外交關係。就在台灣各界再度發起抵制日語日商日貨日藥日服……的期間,駒正春已回到東京街頭、再度攔下富田利明的出租車,道:「我要去中華民國大使館。」並授之以李綬武所交付的那張名片。富田利明顯然會心同意,點了點頭,以中國語説道:「前次不知道您和咱們『幫朋大老』也是朋友,多有得罪了。」
「不妨。」駒正春道:「當時我為『周鴻慶』一事深自不安,也忒莽撞了。你我且免了客套,可否請將當年的情況賜告呢?」
富田利明應聲答道:「事情原本很單純。八、九月間,祖宗家門有在情治單位任事的光棍,向老爺子密呈了一條機密情報,説是有敵後工作同志,搜得舟山羣島和山東半島兩地匪軍兵力分佈圖,於反攻大業極有幫助。祇知此人九月底要隨一個機械考察團到日本,有關方面會安排他在東京停留期間投奔國府,得到政治庇護;換言之:只要此人進了大使館,反攻大陸就勝券在握了。這、自然是樁好事;可祖宗家門卻有不一樣的看法。到了十月初,『老爺子』居然親自給我打了個電話,把前情説了,還傳下『旨諭』,要我務必阻撓此事,否則國共兩方一旦開打,不知又要枉送多少無辜百姓的性命。我是趕大香堂磕了幾千個頭拜師入門的光棍,不能不遵從『老爺子』的『旨諭』——」
「可是我聽那位『周鴻慶』説:他要去中華民國大使館祇是個聯絡暗號,並不是眞地『投誠』。」
「這就是不單純的方面了。」富田利明搖搖頭,道:「前一次先生您攔我的車,也許看見我帶着重孝。」
「是的,我記得。」
「那是給祖宗家『老爺子』帶的。他老人家差我幹下那勾當之後,就教情治單位給盯上了。人家暗裏收拾羅織,具足一應事證,過了一年十個月,便把『老爺子』當叛黨叛國分子給處置了。」
「從國府方面的立場來看,這是制裁,而且是合情合理的,不是嗎?」
「不瞞您説:『老爺子』如若不死,我心裏也一直犯嘀咕;可他忽然間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我才回頭想出個蹊蹺來。萬一——萬一這樁勾當從頭到尾就是個計謀呢?」
「這又怎麼説?」
「回想當時,『周鴻慶』從下榻的旅館出門,我把車迎了上去,一開門他便説了句『我要去中華民國大使館』——試以常理度之:他若眞要攔車去大使館,豈便一上車就説中文?這是頭一個可疑之處。其次一點,當時我祇一心完成任務,慌慌張張加油上路,他又連説了幾句:『我要去中華民國大使館——你怎麼説?』」
「『你怎麼説?』又是什麼意思?」
「不就是先生您方才説的聯絡暗號麼?」富田利明接着説道:「幫會中人往來交接,倘或系陌生人,必須反覆盤查。你問一句,我答一句;我再問一句,你也答一句。如此答問,事先必有約
定,多可至幾十句,彼此才能放心。我日後回想起當日情景,越覺內中可疑:『周鴻慶』一再追問『你怎麼説?』分明就是與人事先約定,有那麼一套盤問應答的『講頭』,可我接到的『旨諭』裏沒有這套機關,哪裏應答得出?只好硬着頭皮把車開入使館區,照『老爺子』盼咐,把他送到蘇聯大使館去。從頭到尾,我只在『周鴻慶』下車的時候對他説了兩句話:『有什麼要説的、去同裏頭的人説去。』這小子當然不死心,進了蘇聯大使館還嚷嚷着『要去中華民國大使館』,哪裏還有生路?可是中計的不祇他一個,連我們『老爺子』恐怕也不免遭人唬弄,成了人家『借刀殺人』的劊子手。」
「這又從何説起呢?」
「因為根本就沒有那兩份兵力分佈圖哇!」富田利明道:「聽説這小子一進去,就給扒光了沖水,連他身上的皴皮都沒放過一塊,赤條條給審了七、八十天,翻來覆去祇説上當,人已經瘋癲了。」
駒正春聞言至此,已大略知其首尾,忽然有一種落寞無助之感。如果富田利明所言不虛,則的確很可能正是那個暗中出資千萬美元、款通中共當局的人士在幕後操盤,兩面放出消息——一則讓國府最高層相信確有「周鴻慶」其人攜帶軍情、假道日本、前來投靠;另方面則將部分聯絡暗號泄露給「老爺子」,假老漕幫厭兵惡戰之手以除之,最後犧牲掉一個「周鴻慶」,進一步再借「老頭子」的不測之威整肅了「老爺子」。
「你既然是李老前輩的朋友,我私下勸你一句話:此案不必再查下去了——再查,是會送命的。早在你前一次找上我之前一年^也就是『周鴻慶』被押回大陸之後沒幾個月——『太子爺』
已經派過一個神秘人物來日本調查了一趟。原本可能祇是想找回那兩份兵力圖,結果卻有了別的發現……」
無論富田利明或者駒正春,原先都不知道「太子爺」派的這個人就是魏三爺在我臨行之前提到的龍芳。
和幾乎所有早年國府所培植的電影製片人一樣,龍芳也是行伍出身,畢業於中央警官學校,在大陸時代曾經參加過政治大學人事行政班的訓練課程,而後遭逢抗戰,分別在南京和重慶的「力行社」外圍組織幹過特務工作。抗戰末期聯勤總部設有特勤署,龍芳身兼總務、人事兩科科長——一手抓錢、一手抓人,這是特務組織中常見的情況,主要還是保密所需,能將權責集於最少數的自己人最好。民國三十六年,龍芳率領聯勤康樂隊到台灣。未幾,該隊便改隸國防部總政治部,成立康樂總隊,龍芳是為總隊長。從改隸、擴編到任官,可以説全是「太子爺」身居幕後、一手促成,隊中上上下下——包括廚丁車伕在內——通通都是情報人員;表面上嬉笑唱做、自娛娛人的歌舞演員所事者充其量可稱之為「文宣工作」,實則他們正是「太子爺」效法戴笠所栽培出來的耳目。
龍芳之所以會投身電影界,有兩個背景。其一,早年國府旗下最重要的電影機構——中央電影製片廠(後改為公司)——的董事長、常董,皆與「太子爺」所親近的領導人物有關,如王新公(衡)、馬星野、戴安國、俞國華等。此外康樂總隊本身也拍過些載歌載舞的所謂「康樂片」,頗受苦無視聽之娛的軍士們喜愛。龍芳遂知此中學問大矣,乃向「太子爺」自薦,願「常在電影界効力」。
他的確不是因為看上了銀幕所敷衍的浮華聲色而自甘絕意仕途、成為影人的。務實其説,龍芳
自民國四十四年出為台灣省新聞處電影製片廠廠長伊始,就肩負起「吸引華僑投資、促成國際合作、拉攏海外人才」的任務,也看準了電影之為一種潛移默化的深度思想工具、自然亦有其重要的影響力。民國四十五年拍國、台語雙聲帶的《炎黃子孫》,請平劇名伶戴綺霞演一名化解小學生之間省籍爭執的女教師、最後下嫁草地郎。雖然是個説教故事;在當時,還的確以簡化的方式紆解了表面上不同省籍人士之間的緊張衝突。民國五十~年,龍芳更籌拍第一部彩色劇情長片《吳鳳》,目的自然還是宣揚族羣融合的精神;可是龍芳特別從香港請來了大導演卜萬蒼,起用在地新人張美瑤,攝影師山中晉、燈光師關川次郎皆自日本禮聘,全部底片也送到日本沖印,可見其大手筆。連香港電影界巨擘邵逸夫都説:「龍芳我佩服,他比電影人更像電影人。」這句贊,語帶玄機。其實邵逸夫知音者也——他明白:龍芳「一日特務/終身特務」的根骨,拍電影、乾製片,都是為了情報工作。
如果把駒正春引自富田利明的描述放在龍芳的背景上一核對,自不難勾勒出來一些隱情。民國五十三年三、四月之間,龍芳在沒有知會任何媒體的情況下隻身赴日近月,返國後則對外説明:是為了和日本東寶電影公司談合作,出借張美瑤拍一部叫《東京紅杏》的諜報片才有此一行的——此片終於在同年年底拍成,不過片名改了,叫《香港白薔薇》。雖只易「東京」為「香港」、改「紅杏」為「白薔薇」,但是失之毫釐、差以千里;故事卻完全不同了。當年龍芳受香港電懋方面託付,要我改編郭嗣汾《紅葉》。龍芳當時正忙着整治行囊,電話裏匆匆交代兩句,並囑:「未必要忠於原著。」人便去了日本。我知他性豪爽、重然諾,一言既出,便不會「片兒湯」。遂於匝月間把《紅葉》劇本大綱趕出,算好日子,俟龍芳一回國,大綱便寄到台製他的辦公室去。不出兩日,他翩然
而至,出現在中華日報樓下的會客室裏,要言不煩地説:「《紅葉》沒問題了,秦羽他們搞了個審查小組,人人都説精簡得好,而且不八股;成了。」説着,從上衣內袋裏掏出幾張手寫字紙來,上書「東京紅杏故事大綱」八字;接着道:「你給看一看,這,成不成?」
坦白説:故事細節如何,我連一個字都不記得了。祇依稀知道是個女間諜誤陷共匪網羅的故事。我一覽之下,祇給了個一答一問:「糟透廣。你寫的?」
對於我的問題,龍芳不置可否,但是表情卻十分凝重地説:「再糟也得拍,祇有拍出來,眾目睽睽之下,才有公論。」説完這話,龍芳便起身告辭——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過了一個多月,他和電懋老闆陸運濤搭乘的民航公司客機空中爆炸,屍骨無存。
可是這位在東京待了將近一個月的「神秘人物」畢竟非等閒特務。一抵埠,他便透過東寶公司劇務系統的關係,找上了出租汽車工會,再循線尋着富田利明,遞上了「李綬武」的名片,包下他的車,作了為期十天的明查暗訪。據富田利明粗略的描述,這位始終未曾自報姓名的「神秘人物」在東寶公司要員的陪同下,幾乎是一步一腳印地重新走了一遍數月前中共「油壓機械友好訪問考察團」的行腳所過之處,每有人問其所事,便以「拍攝映畫」、「勘察實景」為辭,連東寶方面都未必能深知究竟。
然而,龍芳到底查到了什麼?連日日充任司機的富田利明都不知道。直到飛機爆炸消息傳出,台灣方面——應該就是老漕幫一系人馬——給他寄了一份剪報,上頭赫然刊登了龍芳的照片。富田利明也才據之對駒正春提出了警告。此後一切歸於沉寂,此前所拼湊成形的一些梗概輪廓也隨時間抓之消逝而黯淡下來。國府與日本中止外交關係之後的一年又七個月——民國六十三年四月,連日航
和華航的班機也宣佈停航,「所有日本的飛機和航空器均嚴禁飛越中華民國飛航情報區,否則視同不明飛行體處理」——直到「老頭子」去世,方始恢復。
「然則這些同那《肉筆浮世繪》又有什麼關係?」我忍不住問道。
「這就得從另一頭説起了。」駒正春氣定神閒地啜飮了第三杯,道:「幾年前東寶電影公司清倉,準備實施物流作業理計算機化,整出一大批早年因為不知如何分類而閒置的書本、圖籍等文獻資料。之所以不知如何分類,乃是因為有些數據純供道具使用,作假亂眞;有些非但是眞品,還具有骨董價値;有些在兩可之間,卻是某導演公器私藏或私物公用而來;不論怎麼説,都是文化財。其中就跑出來這麼一本《肉筆浮世繪》,是明治年間刊行的一部集畫畫冊。倒不是什麼古籍,但是行家一眼看出:做電影的人持之必有用處;因為畫冊中的許多幅縛11雖然可説是『春宮』,然而畫工們工筆精繪,十分講究背景細節。倘若要拍時代劇,大可以參考摹擬,非常好用。
「不過,此書扉頁上隨筆寫了我的名字、電話號碼和辦公地址,這就讓東寶的人不得不審愼從事了——萬一書的所有人是『駒正春』,如果擅行處置,則有竊占他人財物之嫌。於是他們派專人據址查察,發現我已經調了差,人在台灣高雄,只好暫且擱置。直到我重回外務省,接到通知,才拿到了書。這是前年的事了。書,當然不是我的,可是書中玄機卻喚起了我的記憶——我相信高陽兄也一定會有興趣的。」
此後,駒正春再也沒往深處説什麼了。我微覺其意:該知道的,都在《肉筆浮世繪》書中。當下不必細表,閒説了些清酒温飮的好處、以及釀製的講究,又相約次日共赴東京時得同去一部東寶出品的名片《魚河岸的石松》背景實地吃魚喝酒。不知是否我不勝酒力之故,接下來祇記得一個話
題,便是那富田利明與駒正春告別之際,駒正春告曰:「家父早年曾在天津塘沽一帶行醫,我的乳母是保定府人,我也是『吃中國人奶水長大的』,富田先生可否將中國姓名賜告呢?」殊不料對方聞言而凝咽良久,最後竟以日語答道:「既是個逃家去國之人,哪裏還能稱名道姓?多少年來、多少年後,我便祇是富田利明瞭罷!」
走筆至此,本該直説那《肉筆浮世繪》機關;然而是夜與駒正春臨別一景,不可不隨手一記。不過彼時應已爛醉如泥,所聞所見都如一夢,竟是寫到當下才恍然想起,竟有些眞幻難辨之感。
駒正春會過鈔,同那着和服的美婦又行了個近九十度鞠躬禮,踅回小室來,亦向我一鞠躬,道:「明日你我各乘新幹線去東京,座位不在一起,高陽兄也不必特意尋我;總之在東京車站自有人替你打點囊篋,高陽兄祇須看顧『它』便是了。」所謂它,指的當然是我座下那本書了。我諾諾應之,掀開蒲墊和榻榻米,果見下藏一屜,屜中是一冊一尺二寸長、一尺八寸寬、厚達兩寸有餘的硬紙裹布燙金題簽的《肉筆浮世繪》和一古紙信封——透光映看,信封中似是火車票。好容易自緊仄的暗屜裏樞起書角、捧入懷中,只見駒正春袂影翩然,已經在店門口的染布酒帘兒之外,我踉蹌趔趄,疾步趨出,祇見屋外長巷迤邐、明燈熠耀,卻無半抹鬼影;霎時間頗有《禮記》〈檀公〉中形容孔夫子:「今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的蒼茫踟躕之感。再回店中,那美婦一仍笑靨相迎,可是怪狀又浮現了:先前那間「審容膝之易安」的閣中之閣居然倏忽不見了;祇原先在我身後的闌干還在、梯間亦無異狀——唯闌干上所貼的一張想來具有「雀舌」作用的紙條則已被人撕去。小室所在之處竟成了一片平曠的地板;環顧店中景況,似乎又與前夜和大春同來時所見者並無二致了。如這個小小的插曲應該不只是身為伊賀忍者的駒正春特賣弄其「崩樓技」的身手而已罷?我信步踱
出,在寒風裏踽踽而行,越苦思窮究箇中奧旨、越覺得此行隨緣而遇、隨遇即滅的遭際一如《舊庵筆記》所謂「崩即崩耳」的境界。或許伊賀忍術之特別注重「滅跡」手段自有其務實目的——比方説:今夜如果有人躡循而至、拍下了駒正春與我13談的照片,如此一「崩」則顯象皆幻,又有什麼證據能指稱這密談曾經眞地發生過呢?——不過,對我而言,即使作這樣的推測亦屬妄想。在漫步回旅館的途中,我幾度回頭,欲尋原路而返,再看一眼那小酒肆、再確認那閣中之閣是否完好如初——然而每一旋踵,便啞然失笑;説起來,正是「居一切時,不起妄念;於諸妄想,亦不息滅。住妄想境,不加了知;於無了知,不辨眞實」。
回頭再説《肉筆浮世繪》。我首先注意到:在它的蝴蝶頁上,果然信手寫着駒正春的住址和兩個電話號碼,一望而知:確是出自龍芳那筆剛勁而瘦硬的黃體字——這一點無足怪哉;近四十年來特務系統中人學「老頭子」書勢,中鋒側用,方角鋭折,常暴露出一種險峻孤拔的情態,反倒與人格上的「刻急」相映成趣了。這是贅語,且罷。
至於書的內容,則合兩頁成一折,一共是兩百九十六幅男女交歡的圖畫;男子大多膘肥肉厚,女子也油胖白皙,或俯仰糾纏、或起落合吻,絞臂蹶足、聳臀袒胸,雖各盡姿趣,恐亦非常人所能仿之效之者。最可憾的是東洋人自有一套東洋人的拘牽泥窒;每於圖中男女私處噴以銀粉,敗興甚矣!
我從頭到尾翻看了兩遍,佐以旅館所奉贈的煎茶,不覺已過三更;酒意漸退,非徒沒有看出這部《肉筆浮世繪》有何蹊蹺,人卻在沙發椅上困着了。直至天光漸明,透窗刺眼,我才發現自己以書為衾,睡了一、兩個鐘頭。遂待移書起身,覓牀復卧,不意由散開的書的頂側看去,卻見有一折
兩頁之間竟密密麻麻寫了幾行字。
可稱之為鬼使神差一般,我登時清醒過來,仔細察看這書的裝幀。片刻之後,終至恍然——原來明治年間印行此書時,可能因為印工設施未如後世(起碼在紙張着色後立即烘乾這方面的技術還不夠精良),為免兩圖相互沾染,每紙祇印單面、中央直貫一折,使成兩頁。如此一來,每兩幅圖的背頁便折入不見,所以兩百九十六幅圖事實上佔取了五百九十二頁的篇幅,書焉得不厚?然而這裏頭也有十分細緻的技巧——偶或中折線沒有對齊、或乃原紙尺寸有出入,常會出現脱帙的情形—尤其是遇到手腳粗魯的讀者,指掌間祇消用力稍重,便易將入釘稍淺的一頁抹開,那麼就很難復京了。
也許是坐睡不愜,我或則身軀蠕動、或則肘臂揉搓,總之是使《肉筆浮世繪》中原先已經被抹開的一頁兩折益加鬆脱,裏頭(也就是反折在內的空白頁)居然仍是龍芳的筆跡,寫着:
日駐我使館警衞羅德強實為周鴻慶之聯絡人。依總部〈高陽按:指警備總部)入出境管理處記錄,羅某曾多次往返香港、東京,時間皆在周氏異動前數日。畲疑周氏自港潛赴匪區、復自匪區來日,皆羅氏所煽惑也。
這幾行字的旁邊是一個相當大的箭頭符號,指向筆跡完全不同的幾行小字:
我要去中華——
羅先生怎麼?
説浮世繪養眼
羅先生説得好
那麼東西可帶來了
過了這五行,左邊——也就是對摺的另一空白頁上——又是龍芳的筆跡:
此為周氏親筆註記之應答暗語,應系周氏抵柬京後轉赴東寶攝影棚參觀該廠自行研發之油壓攝影機組當日〈九月廿八),曽與羅某一晤,志之備忘也。畲訪此書於東——寶道具部圖籍組,登錄者告餘:此書曽於是日出借外賓傅閲賞目。應似周氏偷晤羅某時隨手匆記,文中刻意抹去「民國大使館」字樣,應似祛疑避嫌之故,以免同行團員之監控告發也。至若「東西可帶來了」之語,既可作暗語看,亦可側證周氏十月七日之行動似非「投誠」而實另有所圖。以餘所見:此案若得揭露,或可窺求羅某背後復有主使者,則非僅周氏之明暗可白,羅某墜樓之謎亦解矣。
然而,除了這本《肉筆浮世繪》上潦草的幾行可能出自「周鴻慶」之手的備忘之外,龍芳似乎並沒有其它的收穫,是以才會在最後以寥寥數語作結,感嘆道:
如無進一步證據,祇能將本事徒託空言,攝製成一部電影;使十目所視,各自會心,或可迫使彼一幕後黑手猙獰出面歟?
從龍芳所記者分析:無論他是從「太子爺」或李綬武方面得知駒正春曾與「周鴻慶」接過頭,而嘗試與駒正春聯絡,才寫下了他的住址和電話號碼。然而他們緣慳一面——即使見了面,較之從富田利明口中所知者,也未必能更有什麼斬獲;是以龍芳才會想要藉一個看似虛構的《東京紅杏》故事、將《肉筆浮世繪》摺頁中「周鴻慶」親筆留下的備忘細節,攝製成電影情節的一部分,以迫使那「背後的主使者」「猙獰出面」。可是在另一方面,龍芳於不得已中斷調查之後、並未將《肉筆浮世繪》攜回,反而還藏於東寶公司的圖籍倉庫之中,極可能是他已經警覺到:把書帶回台灣,非但是個無力的孤證,反而有懷璧其罪之虞。祇可憾他如此謹愼將事,仍不免粉身碎骨於萬丈晴空了。
我掩卷長思,竟然想不起龍芳的面容,倒是《東京紅杏》的梗概卻逐漸清晰起來——
高陽的殘稿寫到這裏,正好是那張紙的最後一行。我應該有塔然若失之感才對——彷佛追逐着某一標的、那標的卻始終在數步開外,若即若離,及至最終撲身攫欖,懷中卻空無一物了。不過,我並沒有一丁點兒惆悵,因為我自己才會須是完成這份殘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