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休提,且説這萬得福在密室之中忍不住吼了幾句,觸動迴音壁機關,倒沒想起他這吼聲祇是震破了這機關的第二道「雀舌」;至於第一道「螳臂」,卻早在他出手拔起腳下那方插着他獨門袖箭的水泥板子之際已經開啓。這一時片刻間來了個泥崩土落——祇萬得福身子底下並沒有什麼網子可以兜承;他一個倒掀燕子彈身躲避不及,竟然教不知幾千斤重、幾百斗量的沙石當身壓來,他一口氣閉住,雙眼發黑,才倏忽想起六老之中的錢靜農正是當年被迫設陷、卻也拯救了老漕幫諸元老的那工匠的嫡胤子孫;更想起了從魏三爺給他一包「素燒黃雀」,到這以「螳臂」、「雀舌」為關鍵的機栝,在在説的豈不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警語。可憾他竟沒有參透:究竟誰是螳螂?誰是蟬?誰又是黃雀?若説這形跡飄忽詭異的六老以蟬自喻,將萬得福比成螳螂,則什麼該當是那黃雀?
倘若六老自己便是螳螂,則萬得福既可以是蟬,也可以是黃雀了——因為他傾力追蹤六老至此,眼見就要撥雲見日,不意卻掉進了陷坑,非但前功盡棄,眼見李綬武的茅舍毀於一旦不説,自己恐怕也將要埋身荒郊,難有生還之望了。就這麼又是螳螂又是蟬、又是蟬又是黃雀地轉了個七葷八素,萬得福腦子還沒明白,身子卻停止了僕跌;但聽「嘩啦」一聲,整個身軀隨着不知多少茅草、沙石、瓦礫和一本又一本的書籍全數給拋進了碧潭之中。萬得福打個小小的寒顫,心頭卻一陣温熱:這一下沒能死成!那六個老毒物也就不是存心害我了。念頭方才轉定,兩腿不覺碰着了一片又軟又涼的東西;卻是潭邊淺水處的污泥。萬得福回身仰視,發現先前墮身下潭的洞口已掩在一大叢亂生雜長的芒花葦葉之間,十分隱密,且洞口下距潭面不過五、六尺高,顯見六老確乎並無傷他體膚的用意。偏在這麼回首一望之下,不意正瞥見他身後一株小樹幹上牢牢綁着他的第二支袖箭。箭頭之前,以及箭羽後方的樹皮各給削去了一片,殘白處刻着個「伏」、「馬」二字。萬得福見之更無它疑,這是老漕幫再平常不過的認記:是讓看見這物事的人向一定的方向走出一定的距離。
這卻難不倒萬得福。當年老漕幫還在糧米幫階段,船上水手便學會了一個觀風望遠的門道。其法是將手臂平伸向前,曲掌向側方,狀若以掌隔空遮面;其實是藉掌指上的手紋間隔與遠方實物的大小比例換算出遠方實物與自己立身處所之間的距離,精幹的水手可憑經驗推算距離達十數里之遙,其誤差常不到數寸。
此外,由於糧米幫南來北往所運皆屬一般民生食物,便從這種交易的「陸陳」行裏轉借而來常用的切口。比方説:小麥不叫小麥、叫「剖肚」,大麥不叫大麥、叫「槍兒」,芝麻叫「屑子」,糯米叫「佳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則叫「常落幾時麥重春伏求西」,東南西北則叫「龍雀虎馬」,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那麼一「馬」、一「伏」,正是正北之處、八里之遙。
果不其然,這渾身污泥、滿臉破傷、四肢盡皆教那崩落土石硒得淤青腫紅的萬得福,一路蹣跚朝北行了八里,到得景美地界,就在路邊一根烏木電杆上看見了他的第三支袖箭,與先前那第二支一般,這袖箭一頭、一尾之處亦刻着小小的「伏」、「馬」字樣,不消分説,他還得朝前再走一呈。
待揀得他的第五支袖箭之時,萬得福不由得心一緊、膽一張——此時已是黃昏時分,他卻走回祖宗家的寧波西街口上來了,祇那「馬」字改成了「虎」字,「伏」字換成了「常」字;易言之:這是朝西再走一里地的意思。萬得福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忖道:這不是叫我回祖宗家門麼?一面忖着,一面更不敢怠慢;萬得福覷了個四下無人,一提眞氣,使個「佛祖過江」的身法,縱起離地八尺有餘,凌虛御風、空中剪步,但聽「刷」「刷」「刷」的幾聲獵響,又躍高了丈許,人已經輕輕落在電線之上。接着便是另一套「躡萍碎月」,順着電線朝西彈跳,一步總有五、七丈遠,轉眼間便回到了祖宗家大宅。
可才將身靠在大宅門前的電線杆頭,萬得福又想起一宗老規矩來:自從光緒年間老漕幫在遠黛樓吃天地會洪英一個大悶虧,眾長老灰頭土臉而回到小東門祖宗家舊堂,俞航澄自慚守業失責,統御無方,當即辭去老爺子大位。是時八八六十四名幫內領袖剛從蘇州河裏鎩羽而歸,攪弄得渾身污穢、腥臭難聞,根本來不及清洗。這可是老漕幫創幫以來最不堪的奇恥大辱。俞航澄當下避過正廳、自舊堂角門而入、率領眾人到後進廂房中注滿「水龍槽」,再夥同眾人一齊沐浴淨身。浴時無人不忍聲墮淚、自慚失計。於是日後繼承老爺子之職領幫的萬子青頒下一道旨諭:凡我庵清光棍待入祖宗家門者,必須衣裳潔淨,不得蓬首垢面、沾灰帶泥;即令是有緊急公務入祖宗家門,不得已而撲染行道風塵者,亦應自側旁角門出入。是以爾後無論祖宗家播遷至長沙、重慶乃至台北諸地,總須在正廳之側另設一角門,號之曰「洗辱門」;一則以正裝肅容,二則示不忘舊恥。這道門一向設於祖宗家大宅正門西側的牆邊,與正門成九十度角,平時內外兩側皆封上重鎖,外客出入亦不由此。此門之內另用磚石砌成一夾牆,與外面南北向的圍牆之間形成一三尺寬的通道,直入三進西廂浴室。有時浴室前方還增設一玄關,供人休憩之用。而這條窄小的通道也有一個名堂,叫「思過廊」,此廊左右皆是高可兩丈的牆垣,經年幽暗陰濕,行經之人總會感覺到幾絲沁涼寂寞之意,無不低頭疾趨;頗能吻合「洗辱思過」的祖訓。
萬得福沾了滿身污垢,當眞三分不像人、七分甚似鬼,自不便徑由正門趨入;祇好再沿着電線朝西縱過兩縱,一個鷂子翻身,直接躍進那「思過廊」中。不意兩腳才一點地,卻見他那百寶囊裏剩下的七支袖箭一字排開,倒插在廊底玄關小屋的橫樑底下;其中六支插得較深,一支插得較淺。這在幫中光棍眼下是個非常明白的插香式——通常無論大小香堂,遇有疑難事體,既不能勞動居大位者仲裁,底下人丁又不便擅自作主的時候,常有以多數決而定之的程序,和近代民主議事的投票行為十分類似。其步驟是在香堂中另設一藍瓷或青瓷小香爐,約定以插香示意;凡有相同意見者或插成梅花形、或插成七星形、乃至八仙星、九寶蓮燈形等不一,要之以一成形之體勢為尙。若不能成形——也就是插香之人中有不能同意者——即將其手中之香插得淺些,或插得遠些。設若所有的人都插過了香,眾人再圍聚硏讀,看它體勢成形與否,並以此定奪是否能作成合議。
六老留在門樑上的七支袖箭一字排開,擺不成圖陣。這表示他們自知非老漕幫光棍,所以不便逾越分寸,去擺出祇許光棍才能擺設的圖形。可是這樣插箭,並非沒有用意——它似是在告知萬得福:六老已然齊心一志,同進同退,且希望萬得福也能和他們亦步亦趨,不分內外;是以最左邊的一支袖箭同其它各支皆呈等距插入木中,祇是插得略微淺了一、二分。萬得福細心體會,微微又揣摩了一些意思:莫不是這六老特為引我至此,且將我視作無長無少、不尊不卑、「一字排開」的同仁,祇我所識所知,猶淺了一、二分——誠若如此,然則又該如何深入參悟呢?
一邊想着,萬得福一邊踏進玄關,脱去外衣、長褲並鞋德。一扭頭,瞥見玄關小室和那浴室之間的紙門拉開了約莫一個掌幅寬的間隙,裏面熏熏蒸蒸冒出來一縷又一縷煞白的煙霧。萬得福心下自然好奇,暗道,!這瘸奶孃如此神通,如何省得我教那六老整得個泥腥土素,臭穢難當;居然便注滿了「水龍槽」,等我回來洗澡?想到這裏,順手將紙拉門輕輕一撥,果然見「水龍槽」已經注了七分滿,其內熱氣騰昇。一旁胰彥、毛巾俱備,還放置着一雙簇新的黑幫棉鞋。不遠處的條凳中央更齊齊整整迭着一落看來也是嶄新的玄色衣褲。最令萬得福料想不到的是這「水龍槽」——先前説過:「水龍槽」是老漕幫特有之物,製作上本有定製,它必須以上好檜木為料,五尺四寸長、兩尺七寸寬、三尺六寸深,但凡幫中有那必須齋戒淨身之禮,總用得上此物。槽下安置了四隻滾輪,一樣也須紅檜斲刨做成;講究的木輪還需出自同一株上下通直且徑亦一般粗細的檜樹,取其「同根連理/通行無礙/一脈相承/四方無阻」之意。之所以洗澡桶下着木輪,有一個考證是説早年糧米幫祖法羅教,屬佛教的支流,故四輪實指「法輪」。但是這個來歷過於迂曲,不如第二個説法務實。這第二個説法仍舊與老漕幫早年在各地設立庵堂的情景有關。當時庵堂窮簡窳陋,光棍自炊自食,根本請不起傭役僕作。在一般生活上,的確也就是一羣自了漢各行起居、相互幫襯。獨獨打水洗澡這事既費事、又耗神。可眾人同寢一堂,冬天還稱得上暖和,到了夏日,則各人身上的汗酸皮臭便十分難忍。有個機伶的光棍遂發明了一個小裝置:在一大木桶下加裝木輪四枚,用時可挪將整個木桶推至井邊盛水,然後就地鑽入桶中洗浴,事畢拔起桶底軟塞,排去污水,可謂十分方便。這個可以活動自如的大水桶於是有了個名稱,叫「水龍槽」;取意正在推槽往返,靈活來去,猶如戲水之龍。後世庵清光棍無論如何文明生活,總要以木桶洗浴。桶下即使不設滾輪,也常要在原本裝置木輪的地方或刻、或繪四個輪形圖樣,以仿「水龍槽」舊制,這都是不忘本的命意。
可這萬得福才翻身入槽,槽下滾輪猛地一鬆,竟然像是裝上了引擎一般朝前行去——這原也不足為奇,這浴室為排水便捷,地面打就的一層水泥底其實本有高低傾斜的角度,是以「水龍槽」輪下平時應該卡着一片三角木,以防滑動。也不知是夜來瘸奶孃傷心失神,忘了將三角木插回原處,或是怎地。總之這「水龍槽」一時竟好似脱繮之馬,倏忽朝浴室的盡頭滑去,眼見就要撞上石壁,猛可卻又煞住了,萬得福探身朝下一覷,見輪前平。又多出兩塊根本不該出現在此處的黑瓦片來。這一刻萬得福拍了兩下腦袋,自忖:那六老能攛掇我回得祖宗家門,難道就不能在這浴室裏佈置機關嗎?好!你們整了我大半日的冤枉,如今伺候我洗個澡也要煞費周章;我且尋摸尋摸:你們究竟還有什麼把戲可耍?轉念及此,萬得福順勢朝前一傾身,想要看出點名堂——究竟這「水龍槽」為什麼會停在這裏?偏在此刻,他聽見了一陣鬨然大笑之聲。
原來這「水龍槽」煞住的位置,正對着一堵石牆。這牆的另一面是老宅第三進西廂和南面側房之間的一個犄角;格局方正,本是南面那側房的裏間。按老漕幫舊制,這四四方方的一個犄角既無窗、又無門,祇以一道屛風與南側房的外間屋相隔,平素極是幽暗。即便是白晝辰光也得掌燈才能辨物。萬老爺子厭其壅閉,且空氣混濁,鮮少至此;所以大都祇用來貯放一些儀仗、宗卷之類的物事。除非有那不足為外人與聞、也同祖宗家門大事無甚關涉的事,才會繞過屛風,到此交代。通常隋形,不外是瘸奶孃、哼哈二才和萬熙等人在灑掃應對進退上有什麼不得體、不合宜的地方,萬老爺子總會將人叫到老宅西南角上這裏間屋來訓斥教誨一番。據萬老爺子説:這西南角原來在祖宗家舊制就是個刑殺之地,老漕幫中有人犯了嚴重的規矩,不得不以家法處置之時,便常在此地執行。可萬得福沒想到:就在他雙目所及之處的牆上竟然鑿穿了一個約莫有黃豆大小的孔洞。奇的是:這孔洞是新鑿的,洞口尙有石粉殘餘,隨着一脈水流沿牆向下滴淌。此外,孔洞也不是橫平通直鑿出,而是有一稍稍向右上方傾斜的角度。萬得福自然湊上臉去,貼牆細窺——端端嚴嚴看見小爺萬熙坐在平時萬老爺子教訓家人的那張椅子上,俊秀的臉上不時閃爍着不知是燭苗還是燈焰的暈黃光影。只他臉色倒十分凝重,笑聲顯然來自另外一人。祇這孔洞不會轉彎,是以看不出是什麼人來。倒是那人笑過之後,又説了話:「連我也想不到這孩子年方十七,卻有如此膽力、氣魄。來!瞻兒,你就把你最拿手的那段兒〈火燒戰船〉給小熙叔叔唱上幾句。」
立時,平空爆出了一聲吼——是另一個罡氣淋漓、嘹亮渾厚的嗓子——叫了個板,果然唱起《赤壁鏖兵》裏黃蓋放火的一節。這戲當年袁世海和裘盛戎合作過一盤錄音——由袁飾曹操,拿手唱段自然是〈橫槊賦詩〉的片段;而裘氏工銅錘花臉,別開「文淨」一路生面,唱工細膩温厚,帶有濃重的鼻腔,俗人常以「傷風花臉」稱謔之。但是在《赤壁鏖兵》裏,曹操是當然主角,所以在設計這第二淨角搭配時佐之以斯文見長的裘氏,雙方各自的特色便相得益彰,不致衝撞。可是此際隔壁屋裏扯開嗓子唱〈火燒戰船〉這個段子的人用的卻非裘派唱腔,而是聲震屋瓦的袁氏唱腔,黃鐘大呂、響遏行雲,竟有直追金少山的氣勢——「大丈夫能把乾坤變——/東風出送第一船/大江待我添熾炭/赤壁待我染醉顏/萬里長流當浙匹練/信手舒捲履平川/東風起/燒戰船/應笑我白髮蒼蒼着先鞭/烈火更助英雄膽7管教它八十三萬灰飛煙滅火逐天/收拾起風雷供——調——遣——」
這人才唱罷,先前那人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道:「熙爺!這,可不祇是唱唱而已哦!小犬若是生在三國時代,非但黃蓋的頭陣要教他給搶下廣,就連那火燒連營七百里怕也沒有陸遜的事了呢!」
萬熙微微一抿嘴,勉強陪個苦笑,道:「達公自是一世英雄,誠所謂『虎父無犬子』;令郎日後的成就想來也非同小可才是。」
「熙爺您過獎過獎了!倒是熙爺如今繼承大統,領有數萬之眾,局面才非同小可了呢!」那人説着,又打了幾聲哈哈,接着道:「所以暱,我還是先前那幾句老話,前人早有明訓:『青葉紅花白蓮藕/鼎立江湖不分家』。當年貴庵清和敝洪英,再加上直魯豫北五省裏的白蓮教,倘若能眾志成城,不分彼此,早就一統天下了。舍下先祖獻出『海底』,想要廣結江湖豪傑,為的也是成就一番震古爍今、驚天動地的大事業。要是老前輩們通情識理,也不至於在日後生出那麼些不必要的誤會——這些,唉!萬老爺子在時我不知説過多少遍,信也不知寫過幾十百封,可他老人家偏不肯聽。眼前熙爺就要當家,何不將小老兒的話往懷裏放一放、三思三思——」
底下的話,那人説得窸窸窣窣,萬得福沒能聽得眞切——可此際也毋須聽得如何眞切了——他已經十拿九穩知道對方正是早年哥老會的世襲領袖洪達展,字翼開,他的父親早年在杭州蓋電廠發跡。抗戰軍興,洪達展以油電業富賈出身,輸巨資、籌糧餉,很替時任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的「老頭子」賣過幾分力氣。旋於抗戰末季躍身從政;以發展實業、振興商務為號召,尤其在處理外債上表現得可以稱得上是長袖善舞,極盡借東挪西、朝三暮四的能事。此人生平最得意的卻是他自創一格的「蛇草行書」,甚至以之而名家,政壇商場上捧場爭購者所在多有。祇萬老爺子始終不以此人為正派;且早有諜報指出:當年以棉籽油代桐油,藉桐油還援款的一樁公案正是此人出的主意。不料萬老爺子屍骨未寒,這人卻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聽光景,還把他自己的兒子也帶來了。萬得福心下一凜,連忙輕聲搓洗了一回,躡腳爬出「水龍槽」,拾起條凳上的衣褲和那雙棉鞋穿上,再踅回牆邊聽下去。此刻卻是萬熙在那裏説話了:
「……再説呢!老爺子猝爾仙逝,這祖宗家門裏裏外外還有千頭萬緒容待料理。而兩幫合作是樁大事;不開大香堂問過各旗舵長老的意思不能定奪。算來也是明年開春以後的事了。達公的好意萬熙當然要感激領受,祇不過此時要我一定給個口諾,是不是也操之過急了呢?畢竟我還得先把老爺子的後事給辦了。」
「我『操之過急』也是怕萬老爺子的身後大事有個什麼不體面的三長兩短呢!」洪達展説着,忽然換了個温而柔之的聲調,道:「瞻兒!你把你聽見的源源本本跟小熙叔叔説一遍。」
這叫做「瞻兒」的驀地清了清嗓子,赫然如同他唱花臉的聲勢一般,也是個黃鐘大呂、正宮亢調:「我從前學校裏的同學今早給我搖了個電話,説報上説萬硯方那老傢伙掛了——」
「混蛋!你這是怎麼説話?一點分寸禮數都不懂。」洪達展似乎是輕聲拍了他兒子一巴掌,或者一腦袋。
捱揍的少年聲音更響亮了:「你不是教我源源本本説一遍的麼?我這不是源源本本説一遍的麼?你他媽怎麼打人暱?」棚洪達展又斥了兩句,倒是萬熙在一旁攔阻了,道:「不打緊,子瞻世兄就照實説罷。」
「我同學説萬硯方那老傢伙掛了,他幫裏的大哥説這是個大好的機會——」
「慢着慢着!你同學又是從哪裏冒出一個幫來?/是從哪裏冒出一個大哥來?」萬熙眉頭又一緊,眼眸深處激出兩道鋭利的青芒。
「這個是混竹聯的。」洪子瞻應聲答道。
「是個小鬼頭辦家家酒的幫派,已經搞了八、九年了。」搭腔的是洪達展,説話時湊近萬熙,右臉正偏進孔洞所及的範圍,那臉頰上長了偌大一顆黑痦子,痦子上還生着數十百莖又濃又長的壽毛。他接着道:「原本祇是個小孩子打架鬧事的玩笑組織,叫『竹林聯盟』。這幾年越搞越大,已經作起地盤生意來了。」
萬熙點點頭,且對洪子瞻問道:「子瞻世兄那位同學還説了什麼沒有?」
「他還説他大哥要他們趕快調集人手,要在萬老頭髮喪那天給老漕幫光棍搞一下——」
「等等!什麼叫搞一下?」
「搞一下就是搞一下!拉管馬子打一槽叫搞一下,套個麻袋克一頓爛飯也叫搞一下,看哪幢房子不戛意、劃根洋火燒它個一乾二淨我也説這是『搞它一下』;總之意思多了。」
「那麼是要鬧個事囉?」萬熙説着,輕輕點了點頭,忽而笑了,撇回臉對洪達展道:「人家是要『揚名立萬』來了。」
「熙爺可不能等閒視之。我之所以帶了小犬來攀熙爺你一個交情,不祇是有『託教』之意,也是讓熙爺親耳聽聽他們這一輩兒的孩巴芽子家有什麼勢道——總的説罷:咱們老幫老會的再不拿出點兒尺寸來,恐怕就要教這些辦家家酒的孩子們給請進祠堂裏去了。」
萬熙聞言也不答話,又轉臉朝那洪子瞻道:「那麼子瞻世兄可也是『竹林聯盟』的英雄麼?」「我爹是哥老會當家,我將來也是哥老會光棍,怎麼能去混那個!祇不過——祇不過大家都是在外面混的,『竹聯』找上了我,我——」
萬熙又微微一笑,道:「所以我們老爺子發喪出殯之日,你也要來『搞一下』嘍?」「他敢!」洪達展在一旁厲聲惡吼,卻被萬熙揚手止住,萬熙一面繼續笑着,接道:「世兄的意思呢?」
「外頭人説老漕幫裏能人輩出,個兒頂個兒都有眞功夫。如果傳言不假,小熙叔叔也不必擔什麼心;如果傳言不實,多我一個、少我一個又有什麼分別?」
「説得太好了!小熙叔叔交你這個朋友!」萬熙説着時身形一矮,隨即又坐回原姿,其間約可三、五秒鐘光景。因孔洞實在太小,萬得福看在眼中,祇道萬熙是從椅子底下翻揀了什麼東西。下一刻,連萬熙的臉都給一塊黃澄澄的物事遮了個嚴實,萬得福自然而然深深吸了一口眞氣,但嗅得一股牛皮子味兒,隨後那黃澄澄的物事也霎時不見,萬熙的一張笑臉又露了出來。一聲「昨噠」,彷佛金屬鉸煉扣闔,萬得福才猜得五、七分:那黃澄澄的物事原來是個皮箱。萬熙已經繼之而説下去:「這算是我的見面禮兒,小玩具,小玩具。」
「恐怕是個眞的罷?」洪達展道:「應該是德國造。」
「達公好眼力。」萬熙道:「令郎年少英雄;這小玩具且聊表我一點敬重的心意。貨是新到的,非常之稱手,我祇試打了五發,準頭是極好的——子瞻世兄!你要是不嫌棄,哪天和你那幫子191『竹林聯盟』的兄弟到我祖宗家門來『搞一下』的時候,説不定還派得上用場。」説到此處,居然放聲大笑起來。
可浴室裏的萬得福卻聽得毛骨悚然了——不消説:萬熙口口聲聲的「小玩具」,應該是一把德國造的手槍,而且是一把新槍。可怕的是:為什麼這把槍已經打過「五發」?「五發」之數不正與萬老爺子胸口的彈孔以及荷塘小亭樑上的五顆彈頭之數完全吻合嗎?此外,萬熙為什麼又要將這把槍送給聽來是初次見面的洪子瞻?倘若洪子瞻果然與那個新起的組織「竹林聯盟」裏的混世少年有什麼牽扯,則贈槍之舉究竟是為了籠絡交好?還是示威挑釁呢?就另一方面説:似乎那洪達展言之諄諄者仍是讓庵清與洪英——也就是老漕幫和天地會——結誓締盟,而動機卻是在聯合兩股老勢力以防堵或壓制新興幫派之竄起;但是萬熙的態度卻似乎在無可無不可之間。要是萬熙果然有悖於萬老爺子的初衷本意,而欲與天地會黨人結盟,甚至因之犯下了私通外家、欺師滅祖的勾當,則萬得福哪裏能夠干休?他這廂祇消奮起十成眞氣,催動舉生神掌之功,當下破壁而出,定可將這忤逆之徒立斃於頃刻之間。然而,事情似乎又並不這麼簡單——起碼在應對言談之間,萬熙還維持了身為庵清光棍的禮貌和尊嚴。盡洪達展加意示惠,且降尊紆貴地稱這個比自己年輕不祇二十歲的人物一聲「熙爺」;然而在交接之間,萬熙總透露着些許冷淡,彷佛並不十分看得起這位哥老會的當家大老,也並不急於要和對方共議「一統江湖」的大計。然而,掉回頭來還是原先那個老問題:設若萬熙並無私通外家之意,為什麼要送那孩子一把不尷不尬的手槍暱?甚至——為什麼能在萬老爺子身故不及一日之內便將這一對不尷不尬的父子迎進家門內室,居然還讓那孩子扯嗓子唱起戲來了呢?這樣大失禮數,甚至可以説大失體統的事,即令他洪氏父子幹得出來,身為老漕幫即將承繼龍頭大位的萬熙又豈能平白容受暱?才想到這裏,那萬熙又開了腔:「好了!我先答允達公您『託教』的付託。這小玩具就算是個見面禮兒。至於兩幫締盟之事,容我那樁大事辦過再議。倒是那個什麼『竹林聯盟』的,我卻沒興趣同他們一般見識。來!二才,替我送達公和子瞻世兄回駕罷!」
萬得福聞言不由得又是一驚——哼哈二才居然也隨侍在側!這樣説來:萬老爺子身邊最親近的幾個人物竟似都與聞了一些他絲毫參悟不透的玄機。而其中更足啓人疑竇的是:若説萬熙所謂「大事」是萬老爺子的喪事,他在説到這事之時的話語卻是「我那樁大事」,聽來已有蹊蹺;可是伺候在旁,始終不聞動靜的哼哈二才更似早已十分了然,他們甚至對萬熙答允洪達展「託教」洪子瞻的行徑全無半點異議——這,冰凍三尺,當非一日之寒——其中必然有個轇轕紛紜的解釋,祇是此刻他全然不知該向什麼人去打聽詢問。看來除了萬老爺子遺留下來那首四十四字的怪詩,一個由五顆彈頭布成的奇字,還有六個老人的疑陣迷蹤,他萬得福祇合是個一事不知的傻子了。
祖宗家老宅向例有建築上的定製,也有居處上的規矩。老爺子當然是以祖宗家為自己的家,老爺子身邊服侍其起居行止.、飮食穿戴的多不過五、七人,少也僅需一、二人;這一類的人——像萬得福和瘸奶孃等——在幫中並無地位。但是由於同老爺子個人往來密切,關係非比尋常,是以仍然可以受到幫中老小光棍獨特的尊重,甚至禮敬。不過,為了嚴格內外分際,歷任老爺子對這一類的貼身近侍常有更周密、更細膩的防範。像萬老爺子在日,哼哈二才通常祇能在一、二進的正房、廂房間出入,若非召喚,是不得擅入三進房室的;若有召喚,大多都有訓斥。
在待客方面,一般也祇到二進為止。這是因為三進正廳是祖宗祠堂,裏面供奉着老漕幫自碧峯禪師、羅祖、翁、錢、潘二一祖以至於歷任老爺子的牌位。如非每月初一、十五和年節的例行參拜,棚祇有關係着幫中生殺大計之事,才需到袓宗牌位前焚香頂禮;平素也只是瘸奶孃或萬得福才能前來灑掃供奉。換言之:小爺萬熙今晚這樣率意到三進角落小室來待客接談,是十分不尋常的勾當。若非他另有情由主張,則也可以是觸犯祖宗家家規的忤犯之舉。
萬得福到此再不能忍禁,當下正待竄出浴室,翻過思過廊牆垣,繞回隔壁去問個究竟時,忽聽隔壁萬熙猛地揚聲喊了聲:「噢!還有——」
那廂二才並未答話,倒是洪達展應了句:「熙爺還有什麼吩咐麼?」
「不敢!」萬熙接着起身離座,孔洞一空,萬得福什麼也看不見了。祇聽那萬熙接道:「我們老爺子生前有個貼身的光棍,叫萬得福,當年出自北京六合自然門門下。」「是萬籟聲的徒弟?」
「所以身手是極好的。」萬熙道;「此人自老爺子歸天之後便銷聲匿跡,不知道遁往何處去也。但不知老爺子忽然就這麼氣血逆行、一命歸天,究竟同萬得福這人又有什麼關涉?好不好也請達公和子瞻世兄外頭的朋友給留個意。」
「熙爺要死的還是要活的?」
「按規矩,若是本幫光棍要拿他,自然不能擅動私刑,是非得解回袓宗家門審問不可的。不過達公是江湖同道,不在庵清的籍,自然毋須替我們押送費事——祇此人功夫極硬,還請達公留神……」
底下的話,萬得福聽不清,也不忍再聽下去了。但見他兩手握拳,指入掌丘,竟爾揠出八個口子來,登時鮮血如注,滴在那「水龍槽」中,將一槽污水更染得有如烏墨一般黑濃稠膩。臉上的兩行老淚也噴湧而出,可稱是涕泗滂沱了。可即令有這天大的冤枉、恩怨、悲慟和疑慮糾纏,萬得福的靈台方寸之地,還有纖毫的清明神智,當即思忖:六老把我引向祖宗家來,想必有教我探詳究細的用意。如今我不能一心祇想着申訴冤屈,而忘了自己身上的物證和線索。要是貿貿然現身,豈不反而落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想到這八個字,萬得福非但又明白了一層六老的心思,也明白了先前門樑上倒插着七支袖箭的用意——六老是在邀約他一同逃匿遁藏,才有活路生機,也才能查明眞相暱?
然而,此時的萬得福若是一個將忍不住,就這麼莽莽撞撞、胡里胡塗地衝身而出,與小爺萬熙申訴公道、辯解冤情,非但當時未必得以保全名節性命,這老漕幫與天地會之間、與國民政府之間,乃至與日後數十百年台灣社會發展變遷之間的許多關係、糾結便永無釐清昭著的一日。萬老爺子因何不得不死?遺言留字中有何不得不隱的玄機?六老為什麼不得不潛遁逃匿?老漕幫又為什麼不得不進一步將其勢力蔓延深絞進一部國家機器的樞紐之中?這些非但便要永世成謎,甚且無人知之、無人識之,亦無人記之憶之。相較於輕舟揚波、飛鴻踏雪之猶有餘痕留跡者更加杳然了。
好在這萬得福千般壯懷、萬種怒緒,抵不過一絲一點不明就裏的不甘心——當下覷個方位,朝東南方撲身落跪,東南方隔着兩堵石牆,一個房間之外,正是祖宗家的幾十個牌位。萬得福雙目一瞑,將他日日揮掃拂拭的牌位細細觀想了一回,匍匐磕了四個頭,默道:「老漕幫列祖列宗在上,家下小人萬得福頂禮叩告:萬老爺子教人行刺殯身,無人能知就裏。小人身負遺命,可又揹着欺師滅祖的冤屈——天可憐見,列祖列宗庇廕;容小人麂幸賴活一條賤命,總要將此事首尾查它一個水落石出、天明地白。萬得福一日不死,便一日干着這事;一分一秒還有氣息,便一分一秒想着這棚事。將來完了這事,萬得福自來列祖列宗靈前請死謝罪的便了。」
磕罷了頭,也默祝畢了,萬得福「嗖」的聲立身而起,渾身的玄衣玄褲,卻教那地上的污水和眼中的清淚給浸了個透濕,貼皮沁膚,竟有幾許涼薄之意。可只萬得福自己明白得透徹:果如今正只他這孤影寒身是一條頂天立地的好漢。這好漢此刻已經五十五歲了,臨去匆匆,抵不住在洗辱門內、思過廊間打了老大一個噴嚏——倏忽驚走幾隻猶在高牆上下覓食的野麻雀。從此,萬得福竟爾走上一條再也不能回頭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