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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記得當時年紀小

    等我老了以後——我是説要等我老到都已經不知道雞巴硬起來是個什麼感覺以後——如果還有人問我初嘗禁果的滋味如何,我可能要花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去解釋,但是我一開始會這樣説:「那滋味就好比你知道了一個不能説的秘密之後就老想着用個什麼方法撩撥着讓人知道它一樣。」一種近乎皮下癢的間歇騷動,一直以神秘、顫抖的方式刺激着你的中樞神經,卻不讓你辨識出它眞正的位置的一種癢;鼓舞着你、慫恿着你、挑逗着你重温一個秘密——你太想再確認一次、再確認一次它是不是眞正値得的秘密。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民國七十一年底的辜,我二十五歲,還可以在研究所混半年——這半年寫不出論文來,非但得入伍當大頭兵,連拖磨了四年的碩士學位也算泡湯完蛋。可是我眞正關心且只願意關心的事是紅蓮什麼時候會再度出現。我想念她。

    那是一種從來不曾從我體內浮湧而出、抵擋不住的情感——我開始想念一個人。也許我該説得更坦率一點:我想念她的身體。這種想念裏絕對摻雜了一種關於遺忘的懊悔在內;我覺得非常地不舒服——猶如忘記了一個極其重要的秘密那樣——一開始的時候,我總是躺在牀上,閉起眼睛,幻想着紅蓮再度匍匐近前,壓伏在我身上的模樣。然而很快地,也許祇有幾秒鐘的時間,我已經不能記得她的長相。一切似乎都是非常模糊而不確定的。她的長髮、她的皮膚、她的軀體的每一個看來新鮮又飽滿的部位,那些影像不時地會溶化成完全不同於原貌的東西。有些時候,紅蓮的臉會變成小五的臉,有些時候又變成自助餐店送我辣椒小黃瓜的老闆娘的臉、彭師母的臉、我硏究所乃至大學同班同學的臉;還有一次是家母的臉;那一次嚇得我猛地坐起來,拉傷了腹肌。

    可以名之為一種驚恐的,我不停地問自己:難道要直到紅蓮下回再突然出現為止,我都無法再想起她眞正的模樣兒了麼?難道我的記憶力就是如此之薄弱,以致轉眼便不再能看得清自己曾經那樣親近、那樣狎暱的對象了麼?難道我在和紅蓮擁抱、撕咬、糾纏、撫觸的那每一個片刻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消失、隱遁,再也冋不來了麼?難道——最令我難受的是——難道我定要這般牽掛着另一個人麼?

    整整一個禮拜過去,我祇能做兩件事:昏昏睡去之後不知何時醒來,醒後拎着個礦泉水的空瓶子到飮水機的龍頭底下接水,再拎回房間裏喝一半,剩下的一半像那天紅蓮所做的一樣,從頭頂往下澆淋,直到渾身濕滑冰冷。

    最後不知道是緬甸還是越南發現了我。總之他們幾個合力把我架到新莊省立醫院裏去吊了幾瓶點滴。我還記得泰國認為我讀書過於用功,以致神經耗弱,造成心因性的厭食——其實就是潛意識地想自殺,以逃避繳交論文的大限。醫生告訴他:應該不會有這麼複雜,我祇不過是營養不良而已。馬來西亞則偷偷對我説:他認為那醫生什麼都不懂,然後他對我眨巴眨巴右眼,道:「你談戀愛了,對不對?」我説放你媽的狗臭屁。

    我在省立醫院住了兩天,打了十六瓶也許是糖水、也許是鹽水之類的玩意兒。那個什麼都不懂的醫生以非常嚴峻的語氣告訴僑生們,!不可以再讓我一個人住在宿舍裏了,得把我送回家去,讓家人照料調理一陣。

    就像從酒館裏打完架回學校的那一次一樣,我躺在馬來西亞的懷裏,坐在馬來西亞右邊的泰國一路上輕輕拍着我的腿,叫着我的名字,只不過這一回越南坐在右前座,開車的是緬甸而非紅蓮。他們不讓我自己坐的原因很簡單,他們怕我撐不件。我身體下面墊着條大褥子,活像個嬰兒——載着這個嬰兒般的我,他們開了一個小時的慢車才把我送回西藏路——我不知有多久沒有回過的家。

    沒錯,我的家,西藏路一百二十五巷臨街第四棟四樓公寓的底樓,隔着一百二十五巷——這巷子可以會車錯駛,比一般較窄小的街道還寬綽111對面就是莒光新城了。莒光新城不知道已經蓋好多久,住户似乎都已遷入,窗光鱗次,透着白、透着黃,有人家怕熱不怕冷,大冬天還開着吊扇,將室內的燈光閃得忽明忽滅,打賭那一家子日後都要得散光眼。我緩緩下車、踩踩穩,掃視一圈這個看來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徹底逃脱的環境,競然有一種想要掉淚的感覺。馬來西亞很不識相地摟摟我的肩膀,説:「還是回家好,對不對?」他説的也許是他自己的心情,我應了他一句:對你媽個頭。他笑了,很以為看穿我的心事是件値得會心得意的事。緬甸喊了聲保重,然後,四隻分別來自四個國家的手從四扇車窗裏朝外伸着、搖着,不一會兒轉出了巷口,我依稀還聽得見他們全無半點憂愁煩惱的笑鬧聲。

    我站在紅磚道上,抬手摸一下透着白光的那扇窗户外的鐵柵欄——裏頭燈影之下坐着的當然是家父。向前走五步,我又摸了一下透着黃光的那扇窗户外頭的鐵柵欄——家母也仍在房裏,應該已經睡熟了。我忽然遲疑起來,打從每一根骨頭的深處(甚至可以説是骨髓的深處),冒上來一股異常濃重、強烈的羞赧之情來。

    是的。我居然如此如此地害起羞來了;像是做了一件絕對見不得人的、天大的壞事,且為世人所知,而我不得不面對。套句村子裏最兇悍的徐老三當年的名言:「就好像正在卯管卯到爽歪歪的時候門窗大開,被一馬路的人都把到,的那種糗蛋法兒。」徐老三教我們這種黑話的時候他還祇是個高中生,還沒混成個大軍火販子;我們也都還在唸小學,根本不知道「卯管」就是手淫。「把」就是看、「糗蛋」就是尷尬到極點的意思。可是我們都跟着笑,覺得長大到徐老三那個樣子剛好,剛好天不怕、地不怕了。

    可是我已經——一十五歲了,剛有過平生第一次的肉體之歡,卻絲毫沒來由地、像個孩子一般地感到羞赧。彷佛咱們張家門兒祖宗八代的顏面都被我丟光了一樣。我掏出鑰匙,正要往鎖孔裏插,猛然間又像在公廁裏撒完了尿那樣抖擻兩下又趕忙把它收回來;一串鑰匙被我抓在口袋裏晃郎晃郎響了不知有多久。等我再逛回一百二十五巷的窗邊,發現連家父房裏的日光燈也熄了。在那樣前所未有的、令人羞赧不安的夜裏,我忽地想到兩個字:寂寞。也就在那一刻,四周無際無涯的靜謐與幽暗之中傳來輕輕的一聲呼喊:「張哥!」

    聲音是從巷子對面莒光新城樓下的一個門廊深處傳來的,正當我不知道該不該應聲的剎那,那人又喊了聲:「張哥,是我——小六。」

    孫小六,十七歲的青年——比當年的徐老三還要大上一點——從門廊裏忽一閃身,猶如一頭拉拉山裏出沒的黑熊。也許是我的錯覺,其實他並沒有變得太高或太壯;也許他眞地長大了許多,祇是我在驚愕之餘不免誇張了那一瞬間的感受。總之,我愣了幾秒鐘,還沒想到要不要走過去的時候他已經欺身過來,站在我的面前,夜色中齜着門。牙對我傻笑。

    他的身量顯然要比我大上一號,可是稚氣未脱,笑起來十足還像個小學生。上身罩着件祇有快要老死的人才會穿的藏青色盤扣夾襖——顯然是從不知道哪個爺爺輩兒的親戚那兒接收來的,反而應了流行。那兩年吹中國風,巴黎倫敦米蘭紐約都看得見無肩線、前開衩兒、錕邊帶盤扣的唐裝零碎。不過我敢打個一百萬新台幣的賭,孫小六根本不知道這些——看他的下半身就清楚了:那是條地攤上九十塊錢一條買來的所謂牛仔褲,和眞品;樣下水縮三寸,但是晾乾之後再也挺硬不起來,村子裏的小夥子喊道這種褲子叫鳥崽褲,取其爛鳥不硬之義。再往下看,嫌短的褲腳在踝上半尺就打住了,該有襪子的部位沒有襪子,光板踩着雙棉布鞋。我上下打量了他兩回,想不起該同他説什麼,只好指指他腳巴丫子,道:「還是小五給你縫的鞋?」

    孫小六似是有些兒得意地點點頭,道:「我姊也給張哥縫了幾雙,還老問説張哥什麼時候回家,她要我給送過來。」

    我也點點頭,接着便想不出什麼可以和他搭訕的話了。可這麼繼續聊下去對我很要緊,因為比起掏鑰匙開門回家來,我情願在這寒風刺臉的街道邊多站一會兒。妙的是孫小六似乎也沒要走的意思,而他大約比我更不會找話閒扯,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我不知哪根筋不對了,忽然衝口冒了句:「你現在還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我用大拇指和中指打了個榧子,接着説:「好一陣不見人麼?」

    孫小六把臉垂得不能再低,看他的鼻翅和臉頰似乎是笑着——那種小孩子家害臊而不得不應付場面的笑——一隻手使勁兒往後腦勺上反覆抓撓,最後實在不得已的樣子,才迸出一句:「眞地沒辦法!」

    「什麼東西沒辦法?」

    「我也不想離開家,在家多舒服?可是沒辦法;我要是不去才要倒大楣呢!」「你是給人綁了票?」我越聽越覺得奇怪,:半也因為這可以是個話題——反正他不説,我就窮問;一問下去,就想起一大串往事來。想起了什麼,我就再問下去,總然不急着進門。

    他不答我,拿棉鞋往紅磚上磨蹭,順着磚面上的古錢印子打轉,轉了一圈又一圈。

    「那一年我們在這邊頂樓,你還記不記得?」我用下巴朝身後的莒光新城昂了昂:「你玩人家樓板上的鋼筋,結果弄彎了好幾條,還把那些鋼筋胡亂插在暗處,有沒有?」一面説着,我已經想起一個可以眶騙他一記的好主意——

    「我不記得了。」孫小六順勢回身望一眼那樓頂,眨巴眨巴眼,狐疑地説:「是我爸揍我的那天晚上嗎?我不記得有什麼鋼筋啊!」

    「你當然不會記得,可後來你知道出了什麼事嗎?」我強忍住笑,一本正經地瞎編下去:「你祇不過是手癢,隨便撿幾根鋼筋來彎一彎、杵一杵,可是誰知道呢?人家在頂樓施工的泥水匠怎麼會想到有人那麼手賤,在暗處設了機關,結果第二天晚上就有一個倒黴鬼給絆了一跤,從電梯洞裏摔下來。」

    「死人了嗎?」孫小六這一下慌了,兩隻眼睛瞪得鈴鐺大。

    「從十二樓上摔下去,你認為還活得了嗎?」接着,我告訴他有四個五十多歲,穿青年裝的老青年來查這件事,發現頂樓地上的鋼筋環並不是原先的設計,他們非常仔細地找出幾枚「十分可疑的指紋」,發現那指紋竟然是一個小孩子的。説到這裏,我刻意作出一副輕鬆自在的模樣,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反正已經過了五年了,你也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們那時候沒找上你,現在當然也沒理由再找你,對罷?」

    可是——一如我所預期的——孫小六益發地緊張起來,兩隻垂在身側的手掌不停地在鳥崽褲的邊縫上搓着。最後,彷佛下了個極大的決心似地開口問我:「那我還是有罪嗎?」

    「過失殺人,當然有罪。不過那時你還小,應該不會判你刑的;頂多你爸要進去蹲幾天,管束不周嘛——不過還是要看他們抓得着、抓不着你就是。」

    「我不能再給我爸找麻煩了,他會掐死我!」孫小六一面説、一面急急回身,跑到對面大樓門廊前的石階上反身坐下、起立、又坐7,用雙手掩住臉,十隻手指頭盡往髮根深處插搭。我繼續朝我設定的計謀走上前,説下去:

    「奇怪了!你以前不是告訴過我:你可以讓人『找不着』你,人找不着你你擔什麼心?」「我是無所謂。」孫小六依舊愁着一張臉,環臂抱膝,遮去鼻口,聲音倒像是從褲襠裏發出來的:「可是不能再給我爸媽找麻煩了,我已經太糟糕了,太糟糕了。」

    「你是説你動不動就要離家出走,一去就跟死了一樣?」我鎖住他的話,同時往他身邊的石階上一屁股坐下,把聲量放低:「眞地沒有任何人知道你去了哪裏?」

    孫小六卻不再言語了,把個腦袋又埋進臂彎裏,就像我們小時候常乾的那件事——使勁兒聞自己放出來的屁味那樣。我又追問了一句,臨時還想出了一套拐他吐實的説辭:「你要是肯跟張哥説,張哥也許還有辦法救你;你要是,個勁兒裝啞吧,那幾個穿青年裝的哪天又想起你來,我可是一點忙都幫不上的我告訴你。」

    「張哥要我説什麼?」孫小六依舊埋着頭臉,跟他自己的雞巴説。「第一,你在外面瞎混,有沒有讓任何人知道?」

    「可以説有,也可以説沒有。」孫小六説:「家裏是不知道的,外面的話——張哥,你也清楚:不管混什麼,總不能一個人混嘛!」

    「那你是混哪裏的?『血盟』?『血旗』?『飛鷹』?還是『竹聯』?」

    「不不不!張哥,我沒有混那種;我是學手藝;我師父不准我混那種的,張哥你搞錯了。」

    「好。我再問你第二,如果是學手藝,為什麼五年才學一次?一次要學那麼久,還都不同家裏聯絡?你已經搞了幾次了,三次總有了罷?」

    「四次了。」孫小六囁嚅着説:「這一次我才剛到家,還沒進門呢。」

    接下來我再問他學了些什麼手藝?跟什麼人學?在什麼地方學?學到個什麼程度?……他通通不答,彷佛趴在臂圈裏睡着了一樣。我只好使出撒手鐧:「我忘了告訴你,那四個傢伙還去找過你師父。」

    一聽彭師父,他果然發了怵——脖梗兒挺起來、雙眼直出去,傻了。反正是耗着不回家,我索性一發不可收拾地編下去:「他老人家找我去,要我好歹打聽打聽你這些年到底都在誰的門下混。今天你不告訴我,明天他還是要這麼問你的;你不如跟我説了,我還可以幫你拿個主意。」

    這一招看來似乎起了一點作用。孫小六嘆了口氣,眨巴幾下眼皮,道:「我很為難的張哥你不知道,所以才隔這麼幾條街,我卻已經好幾年沒去看師父了。」

    説到這裏,他又打住,過了也許好幾分鐘,他再貶兩下眼,居然眨落了幾滴眼淚,起初祇是幾滴,在遙遠的一盞水銀路燈映照之下盈盈閃着亮光。接下來可了不得,龍頭開了閘口,淚水串成行,沿臉淌下,收拾不住的態勢。

    坦白説:我沒想到一個像孫小六這樣愚蠢又怯懦的孬蛋還能有這麼大的委屈。在我看來,哭泣——哪怕是嬰兒或畜生的哭泣——都應該具有莊嚴的意義;也就是會使人停止思考、停止觀看、停止一切智性活動,而毫不保留地前去撫慰,以便能使之迅速脱離的一種情境。當人因為他者的哭泣而哪怕祇是暫時放棄了智性活動,也就超越廣智性,這是我認為哭泣的莊嚴意義。可是孫小六在那樣哭泣的時候,我有一種近乎被嚇了一跳的感覺,好像目睹長出白髮的奇石或者生了四隻腳的怪雞,純粹出於一種突兀的、難以接受的、對物性的不理解。在那剎那之間,我才發覺我根本不認識孫小六。

    「我不像張哥你書讀得那麼好,又懂很多事情。我一點辦法都沒有,祇好隨他們的便;他們要我幹嘛我就幹嘛。你知道的張哥,我就是這種人,誰要幹嘛我就祇好乾嘛。我什麼都不行、什麼都可以……」

    就在我要問他:「他們」是誰?而「他們」又要他「幹了什麼」的那一刻,從青年公園方向疾駛過來一輛開着遠光燈的轎車,轎車在即將駛過我們面前的時候猛裏煞住,車身打橫,擋住了整條大巷南來北往的通路。幾乎同在下一瞬間,前後左右四門大開,從車上竄出來四個五十多歲,穿青年裝的人物。不錯,就是上我宿舍去鬧譙的那幫豬八戒——眞他媽説曹操、曹操到——一時之間,我根本沒想起前些日子編派了一段奇文瞎整他們一場冤枉的事,反而——十分奇詭地——我掉進了自己剛剛才編織的謊言裏;也就是當這四個豬八戒廠車站定之際,我還以為他們其實是衝孫小六來的。於是,可以名之為「不知衰」的我居然還拿肘子撞了孫小六的腰眼一下,低聲道:「我臠!説鬼鬼到;他們眞地來找你了。」

    可是開車的那個豬八戒卻衝我招廣招手——掌心向下、手背朝上,五指併攏,在空氣中劃兩下,叫狗一樣地道:「過來!」

    「叫我嗎?」我瞄一眼正擦着淚水的孫小六,想起自己扯的謊,登時心一涼,嘴裏還硬扯:「搞錯了罷?」

    他們當然沒搞錯——他們是那種就算搞錯了也能把錯誤説對、改對的人——車身右後方那個繞過車尾的時候用一種類似戲台上的伶工捏鼻子拖長腔地喊一聲我的名字:「張——大——春——」

    同時右前座下來的那個則「豁浪」一下從後腰或是上衣後襯裏掏出一副明晃晃、亮森森,看來是不鏽鋼材質製成的手銬,那手銬也像要先恫嚇誰似地發出冰冷的撞擊之聲。

    接着,距離我們這邊最近的第四個豬八戒環手抱胸,慢條斯理地説:「什麼什麼在『大通悟學』之下?又是什麼什麼『密取』?還來個什麼什麼什麼什麼『戒所得』?你小子究竟耍的什麼鳥把戲?今天不弄明白,咱們幾個就他媽是豬、八、戒!」

    如果不是那副手銬看起來逼眞嚇人,我本來可以登時回一句:「你們早就是豬八戒了!」可是換了任何人,在當時那個處境;我猜頂多祇能像我一樣——故作平靜、無辜、且幼稚地一攤手:「你們是這樣欺負老百姓的嗎?」

    偏在這個當兒,我身旁早已站起身來的孫小六拍了拍鳥崽褲屁股後面沾的灰,步下台階,一面應聲説道:「這——其實不關張哥的事,都是我,個人乾的。」説到這裏,他停下腳,回頭望我一眼,道:「張哥!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既然害到人家,就該認這個帳;不然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心裏也不踏實。拜託你跟我爸媽還有我姊説一聲,就説大不了進去蹲一陣——蹲一陣也好,省得那些人又來找我麻煩。」後頭這兩句話的聲音忽然低了許多,像是跟他自己在嘀咕。可我一聽就明白了:他以為這幾個豬八戒是衝他來的——在我順口胡編的故事裏,孫小六十二歲那年玩鋼筋失手害一個泥水匠摔下十二樓去——而此刻的孫小六正像個大義凜然的俠客一樣昂然走進那虛構的故事裏去。

    我還沒來得及分辯,開車的豬八戒卻搶先一抬手,阻住孫小六的去路,同時朝我一瞪眼,道:「這是怎麼回事?這小屄秧是哪裏冒出來的」——沒待話説完,他下巴頦兒歪了歪,似乎是示意拿手銬的那人對我下手。也就在拿手銬的和他擦身之際,孫小六左手倏忽向旁伸出,右手打個反扣,將開車的豬八戒阻擋他的那隻胳臂繞成了麻花兒,人臉卻「碰」的聲撞上車窗玻璃。拿手銬的只差一寸之遠便逮住了我的膀子,可他沒逮住,身形卻好似被腳下一灘滑油扯倒——腳在前、頭在後,身軀平平直直騰在空中,胸口橫着孫小六一隻頎長的左臂,這左臂猶似那些特技團耍盤子的傢伙們手裏的竿子,一繞之下,那人兜空就旋了個大車輪。

    這一切只是彈指間事,孫小六在同一時刻中叫一聲:「別動我張哥!」兩個豬八戒便不省人事了——只那轎車的左前窗上落下巴掌大的一灘鮮血,車頭邊地上扔了副手銬,兩個豬八戒哼也沒哼一聲,幾乎像是商量好了似地並排躺在地上。

    另兩個這時也已經腳前腳後闖到我和孫小六的右側,先前像個唱戲的似地喊我名字的那個反手從屁股後面不知什麼地方掏出一支黑漆溜溜的玩意兒——等我看清楚那是一把手槍的時候手槍已經飛到三樓高的半空之中,旋着輪狀的花影兒掉下來,掏槍的豬八戒這一回惡吼了一聲。我隨即發現:他的手掌彷佛和腕骨失了聯繫;全靠一層薄皮垂掛着。

    剩下一個剛才還同我説「什麼汁麼」繞口令的豬八戒趕忙倒退幾步,站到巷子對面的紅磚道上去——説得更精確些:就是站在家父寢睡的房間外面。他兩手反僕在牆上,被自己的車燈一照,眼睛擠成了鬥雞,鼻子嘴也扭着、歪着,過了大約有五秒鐘左右,身子向下一滑,整個人跌坐在地上,動也不動一下了。給踢斷手掌的這個連忙對我們説:「不成!他有羊癇風,得趕快撬開他牙巴骨;不然他連舌頭都給嚼碎了。你們得幫我一個忙——」説時,人已經跑上前去,伸出沒斷的左手探進那癲癇發作的傢伙嘴裏,不料卻給「喀叱」一聲狠狠咬住,這一下全亂了。我可管不了那麼多,彎身拾起地上那副手銬,盡力往遠處扔了,再踅到丈許開外的排水柵旁撿起那把手槍。等我把槍塞進柵孔裏,孫小六早已手起一扯,把咬人的病患的下巴頦兒給卸下來,算是救下斷掌豬八戒的左手。不待任何人開口,他又回頭走,把巷當央打橫了的車身祇輕輕一推,那車就靠了邊——不過豬八戒們原來就是自南而北開過來,這一下朝西停靠,佔了對面車道。孫小六顯然管不了那麼多,籲口長氣,對那斷掌豬八戒説:「告訴你不關張哥的事,你們不聽;現在可好,也不關我的事了。」説完掉頭往雙和街、青年公園方向疾行而去。我自然不能留下來,祇好搶步上前,勉強和他並肩走着,同時低聲問:「上哪兒去?我們。」

    「到了青年公園就安了。」孫小六的腳步越走越快,快到我幾乎看不清他的左右腿——奇妙的是我並沒有落後;甚至可以説:我走得和他一樣快。然而我是不可能走得這麼快的——就在我狐疑越深之際,才赫然發覺我的兩條腿根本未曾沾地;之所以能夠且行且進,還走得我迎風獵獵面如刀割,完全是因為孫小六的一隻右手掌:直撫按在我的脊樑骨上。換言之:是他一路用掌心吸着我向南疾走。從西藏路復華新村第四棟破公寓弄口,走到青年公園的小側門,在我的感覺中只花了二十秒鐘。我還來不及跟他説出我當時極端複雜的感受——比方説:驚訝、恐怖、亢奮、緊張、敬畏……以及其它;孫小六忽然閃身鑽進那扇經常有閒人和野狗前來撒尿的水泥短牆,在牆的另一邊悶聲説道:「張哥!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我們小時候——不不不,我是説我年紀還很小的時候?」

    「怎麼樣?」我也學他右一閃、左一閃,閃進第二面水泥牆的時候碰了一鼻子洋灰,登時涕淚噴湧。

    「我小時候青年公園還是髙爾夫球場,我們進不來,要逛就得去逛植物園,走好長一段路。有一次我們騎車去,還給警衞抓起來蓋手印;那警衞還説:從此以後我們都是有前科的了。」

    「嗯。」我捏着鼻子,點點頭,道:「去他媽什麼狗屁前科,全是唬人的。」

    「我一直記得小時候的事。」孫小六這一下放緩步子,但是他似乎知道自己要到什麼地方去、要做些什麼,是以他忽而向右走十步,又忽而向前進八步,再折向左走五步,腳尖不時朝土質地面戳上一戳,隨即又繼續大步邁前,嘴裏沒忘了繼續説:「如果能夠的話,我眞希望自己一天也不要長大。」

    接着,他問我記不記得曾經在植物園的涼亭裏告訴他亭子的石板地底下埋了個黑道大哥,我説記得。他又問我記不記得曾經送過他姊一支翡翠簪了,我猶豫了一下也説記得。他再問我記不記得他、小五和我在更小更小的時節玩兒辦家家酒;我扮爸爸、小五扮媽媽,他卻是我們的小孩。這,我無論如何是不會説記得的,於是狠狠地搖了幾下腦袋。

    「我反而記得那些,反而記得很清楚。我爸説我腦子裏淨記一些比垃圾還沒用的東西。可是——」一面説着,孫小六一面蹲下身,把一根兒童遊樂場上的水泥樁子連根拔了起來——是那種碗口粗細、上半截刻意漆成樹幹色,假作砍去上半段,祇剩下半段的樹樁墩子。聽説這種墩子是專門設計了來訓練小孩子平衡感的公園設施,可是多少年來我從沒見過任何一個腦筋正常的小孩子肯到那墩子上去站過一回或者走上半步。孫小六拔起一根來,另隻手朝那地洞裏探了幾把,隨即扔在地上。我定睛一看,才發覺是一大堆松果。孫小六沒住手,再拔起另一根,自然又挖出一大堆松果,口中繼續説道:「可是我總覺得小時候什麼都好,什麼都有意思。我沒讀書;張哥,所以不會説。可我的意思張哥一定懂的。小時候就是無什麼無?無——」

    「無牽無掛?無憂無慮?」

    「對,無憂無慮。」一邊説着,孫小六已經把拔開的六根水泥樹樁全給種回原先的坑裏,一邊數着散落一地的松果。我終於忍不過,問道:「這是什麼?松果嗎?我們要在這公園裏過冬嗎?」

    「差不多。」孫小六連看也沒看我一眼,鳥崽褲口袋裏摸出一個懷錶般大的金屬盤子,覷一眼,又仰臉衡天,手遮亮掌睇了睇,口中喃喃念廣串乾坤震巽之類的咒語,站起來,朝左前方小小心心走了七步,下手放了一枚松果。接着,他的動作逐漸加快;分別從他立身所在的位置向不同方位又各走出五趟,再走回原點。每趟各走九到十八步不等,每隔幾步便再放下一枚松果。這時我注意到:他每回一次原點再出發,都會轉四十五度角或九十度角;且每一枚松果都是尖朝下、柄朝上,看似輕輕一放,其實無論著地之處是柏油路面、或土坡草叢、或紅磚馬賽克,那松果就好似扎進了一塊豆腐或果凍裏一樣,再也搖晃不得。等我數到第二十六還是二十七枚松果的時候便再也跟不上,他簡直就像個電影裏運用快速鏡頭拍下來的鬼影子一樣乍東乍西、忽南忽北,兜前轉後,搞得我暈頭轉向,幾乎要一口吐出前兩天醫裏那幫人用點滴針打到我體內的糖水鹽水——

    孫小六忽然停下來,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抬手擦拭一下額頭的汗水,苦笑道:「這個陣複雜一點,時辰過了就不靈了;所以非快一點擺不可。」

    「陣?」我愣了一下,彷佛就要想起些什麼人或什麼事情來,可是他話裏的一切太詭異、太離奇,我什麼也沒想起,祇道聽錯了——陣?我看不出青年公園裏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有任何不同。半枯的樹依舊迎風抖動着葉子,因為接觸不良而閃青熾白的水銀燈也仍舊十分科技地亮着。哪裏來的什麼陣?

    孫小六這時蹲在一根水泥樹樁上,蜷縮如台灣獼猴作畏寒狀,滴溜溜轉着兩丸瞳人,四面八方掃視了幾圈,才説:「現在誰也找不着我們了。不信張哥你往外退十步,看看我在哪兒?」

    我根本聽不懂他説些什麼,可是依言我退了十步——其實不到十步——退到第五、六步上,我兩眼一花,祇覺原先面前的一切都走了樣;漫説那些高高低低的水泥樹樁不見了,連一旁供孩子們攀爬的繩梯、圍欄、樹屋狀的瞭望台、稍遠處的鞦韆和蹺蹺板、旋轉椅和公共廁所……也全都不見了,代之而出現的是一排三層樓高,修剪整齊的松樹——而且是近二十年前,青年公園尙未開發建設之時,繞圈種植在高爾夫球場四周的那種松樹。我揉了揉眼皮,繼續朝後退足到第十步——也許還多退了幾尺,情景依舊如是:方圓近百公尺以內是綠草青松,祇不過在夜色之中呈現一片片深淺不同的黝黑之色。至於百公尺之外,模模糊糊可以看見些許水銀燈泛白的光澤,棒球練習場邊高大的鐵絲網,兩座涼亭和一張仿歐式風格的白漆長條椅。我禁不住「噫」了一聲,喊道:「小六?你在哪裏?」

    孫小六應了聲:「這裏。」——他顯然還在原處,也許是我正前方二十尺遠的一根水泥樹樁上。依照殘留在我眼簾上的視象,他應該仍像先前那樣維持着有如台灣獼猴的蹲姿,可是我看不見他。但聽他接着説了句:「照原路走回來。」

    「不成,有樹擋着,我過不去。」的確,一排密匝匝的松樹明明橫陳在六到八尺之外,枝幹嶙峋、針葉茂密,不是松樹是什麼?然而孫小六毫不猶豫地從一株樹幹的「裏面」叫了聲:「張哥快過來啊!」

    就在那一瞬間,我眼前的樹叢上打橫掃過一束白光,光源是從我身後發出的,一扭頭我看見兩條人影和一支射出刺眼亮光的手電筒直直向我逼近。連想也沒敢想,我猛地撒腿向前衝出,就在幾乎要撞上一株松樹的霎時間本能地閉上眼睛——可是我什麼也沒撞上——孫小六、水泥樹樁、繩梯、圍欄、瞭望台……一切消失了片刻的實景實物又原封不動地出現了。孫小六這時伸出一隻食指豎在嘴唇上;我當然也不敢作聲,任那光束從我身上掃去移來。奇怪的是:那兩個人越走越近,卻似乎完全沒能發現我們。然後我看清楚,拿手電筒那個是青年公園巡夜的駐警,他身邊那個是斷了掌骨的豬八戒。

    「明明有個人影的,長官。」駐警説。

    「廢話!」豬八戒説。

    「而且還有人講話的,長官。」

    「我沒聽見嗎?廢話!」

    「跑到哪裏去了呢?」

    「你問我我還問你呢。」

    他們一面説着,一面朝棒球場的方向尋去。我轉頭看一眼孫小六,他輕輕晃着身體,是那種應和着某種旋律柔和、又節奏明快的音樂而搖晃的架式;一、二、一、二。有如吉特巴舞曲——〈在老橡樹上綁一條黃絲帶〉——是的,碰、恰、碰、恰……我跟着晃起來,悄悄哼起我所熟悉的歌曲。越哼越大聲、越哼越嘹亮,最後我索性放開喉嚨唱了起來。

    在我開始意識到這天夜裏的經歷有多麼神奇——以及一九八二年台灣流行的文學術語:「魔幻」——之前,我是如此如此地享受着有生以來第一次眞正體驗到的自由,一種前所未有的逃脱、前所未有的解放、百分之百的躲藏。試想:一個力圖逮捕你的豬八戒近在咫尺之內,對你居然視而不見;整個世界居然對你視而不見,愛你的人恨你的人知道你的人漠視你的人想念你的人討厭你的人總之對你視而不見。這是多麼美妙的一個境界!

    我一遍又一遍地環視公園裏這個被大家名之以兒童遊樂區的地方,最後禁不住像個小孩子那樣興奮地原地繞起圈子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終於——可能是由於雙腿痠軟無力或耳輪深處那套司平衡的半規管失去了作用——我僕跌在地,喘息着,口鼻因吸入大量的泥沙而嗆咳不止。但是聽在外人的耳中,那嗆咳的聲音,應該是非常非常快樂的笑聲。孫小六也和我一樣,快樂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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