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户住在山東泰安泮河邊兒上的人家。這户人家有一對叫爺爺的兄弟、一個叫爹的父親、一個叫孃的母親,和一個叫嫚兒的小女孩兒。嫚兒不是小女孩兒的名字,祇是那個地方的人呼喊小孩兒的一個通稱;得把嫚兒二字連成一個字讀,使前一個字的元音被後一個字給遮住、捂住,讀起來像「母兒」或者一聲牛叫,「ㄇ兒——」。這樣呼喊,乃是因為小女孩兒還太小,不必有名字的緣故;所以我們知道:她的名字、以及呼喊她的稱謂之中都欠缺了一部分,那一部分總之就是被什麼東西給遮住、捂住了。
一户人家的三個男人都還是有氣力工作的人。兩個爺爺是親兄弟,從小感情極好。做哥哥的結了婚、生了子,做弟弟的還不肯成家。一蹉跎,過了年歲,祇便光桿打到底。等哥哥的兒子也成了家、養了女兒,做弟弟的就成了二爺爺。這大爺爺、二爺爺和那個爹自祖上就在泮河和運河裏撐船。前清尙未廢漕運的歲月裏,從泮河裏撐船上溯,不須幾篙子就能夠到一條叫九丈溝的小支流,從這小支流再行兩日,就是運河了。只後來驛道拓寬,泰安府往西到東昌府、平陰的一段全成了以旱路為主的往來,九丈溝以上的河道便不太有航船交通了。可大爺爺一艘船、二爺爺一艘船,手下僱用的人丁雖漸漸改行散去,倒還有幾口水手長年幫襯,運送些米粟谷麥和什貨等物,生計算是維
持着了。待那兒子長大成人,更多了個幫手,祇盼他媳婦多生幾口壯丁,再把這兩船靠水碼頭的家當接手光大了來。可這盼頭沒成,嫚兒才出生,大爺爺的妻子便染病亡故,再過不及一年,大爺爺、二爺爺二人又遭了變故。
那一日天氣晴和,兩位爺爺將一船滿載着布疋的大船託付嫚兒的爹,帶領人丁押往東昌府交卸。兄弟倆自將船泊在九丈溝,人卻商議着踅進城裏、逛一逛市集、喝幾盅水酒。千不該、萬不該,二位爺爺不該挑了片臨着泮河的酒樓,且又憑窗眺望着遠近河景,趕巧碰見了事端。
且説二位爺爺正咂着酒漿、絮叨些閒話,忽聽樓下人聲如炸油果子般地嘈嚷起來,兄弟倆順着人眼指所向一看——乖乖蠛地咚!原本平靜的泮河裏端的是一陣波翻濤滾,湧激泡碎;河當央忽而竄起尺把高的浪頭、忽而又盪開丈許寬的漣漪————如此過了片刻,看熱鬧的人才稍稍覷清楚了:河底一無蛟龍、二無鼂怪,卻是兩個看似身着勁裝的漢子正扭拉撕扯,你摑我一掌、我揮你一拳-打得好不熱鬧。可二位爺爺只看了一眼便齊聲對彼此道:「要糟!他倆俱不識水性!」
二位爺爺往來這泮河與九丈溝之間何只千回?非但精通泅泳之術,也知曉這表面上一平如鏡、水波不興的泮河底下有一種陷人的機關。出通西橋下不過二里,有一處河牀極淺,個頭兒稍微長大些的成人五指向天觸露水面,則腳丫子剛可夠着探底——可這底是個決計不可探的底,自凡有那稍具重量之物由此處沉河,是再也浮不上來的。熟練的船家稱此地叫「流沙灘」,猶如《西遊記》中的流沙河;只不知是現地以書中之文而命名,還是著書之人從這眞情實況的惡地理上得出來個説故事的靈感罷了。
總而言之:流沙灘極險,非常人所能應付。二位爺爺轉念至此,豈敢怠慢?只恐救人不及,要眼睜睜看他送掉兩條性命。於是雙雙躍下樓窗,直奔流沙灘前而去,想要趁着那打架的兩人尙未涉險之際便搭救上岸。誰知那兩人,一個是白蓮教親、一個是丐幫子弟,各有一身武功氣力。二位爺爺恁是泅技高人一等,卻怎麼也支使不動他倆。就這麼一夾纏,四個人在轉眼之間全滅了頂,連屍首都找不着了。
此後瑣碎不提,祇説那嫚兒的爹孃忍悲負痛,依舊混着河上生計。如此過了將近兩年,好容易日子平靜下來,卻又出了事。這一天嫚兒的爹剛交卸了一船大豆,回到家中,祇見正屋上首端坐着兩個陌生人。一個麪皮白如棉紙,臉長似驢,配一張櫻桃小嘴和兩隻深深凹陷的眼珠子,活脱脱是傳説之中的白無常。這白無常身穿西服、手上把玩着圓邊方頂呢帽,説不上來還帶着幾分洋紳氣息。另一個就大大不同了,一張紫黑麪皮上賊不溜秋轉弄着兩隻小眼睛,也正由於那眼睛實在太小,若不是四下裏不停地轉着、動着,便幾乎要同臉皮上無數顆説麻子不是麻子、説雀斑不是雀斑的凹點分不清了。此人雖也穿了身洋服,可怎麼看都有一副要向人伸手討飯的乞丐樣兒。嫚兒的爹畢竟是個憨實篤厚之人,看來者有如凶神惡煞,仍當那是風塵辛苦的緣故;當下堆起笑臉,蝦了蝦腰,又朝內屋喊聲:「嫚兒的娘!」
「不用喚了。」白無常抬了抬手上的帽子,道:「你老婆孩子領着我們的人上九丈溝看船去了——聽説你小子手底下有閒船一隻,我們哥兒涵正需要一隻船。」説着,指了指身邊茶几上的一個青布包袱。麻臉之人立刻把那包袱打開,裏頭露出個黑木盒子來,麻臉再一開盒蓋兒,赫然現眼的是十排龍銀大洋錢。白無常自將盒蓋兒「啪」的聲關了,繼續説道:「錢,不愁沒有;但看你能賺仍取多少罷了。差使幹得完妥停當,這一盒子銀洋你盡地拿去。倘若出船不使力,也成,我這租船的
價錢是一日夜五塊錢——」
「太多了、太多了,使不了——」嫚兒的爹忙道;可三句話沒説完,白無常又昂聲截住他,道:
「我們是在『三民主義大俠團』戴雨農戴先生旗下行走的,戴先生也好、『大俠圑』也好,講究的就是愛民如子、嫉惡如仇。這點銀錢,祇不過是分潤老百姓的一點意思罷了。生意作得成,你就收下,是你該拿的。祇不過別忘了戴先生和三民主義的好處就是。」
媛兒的爹連忙又蝦了蝦腰,道:「大人怎麼説都是。」
「不能叫大人。孫先生手創民國都已經二十多年了,哪裏還有大人?」白無常陰慘慘一笑,道:「我姓居,你就叫我居先生;這位姓邢,喊他邢先生也就是了。」
這廂三人閒話了一陣,那居先生問訊得極是殷切仔細,比方説這泰安府的風土如何?民情如何?地方官吏治績如何?乃至兵鎮一方的軍帥首長政聲如何?問來問去最後問到了白蓮教徒眾的活動情形。居先生忽然橫裏插了句:「你們聽説過一個叫『共產黨』的詞兒沒有?」
嫚兒的爹搖了搖頭。居先生接着給他上了一大課,大意不外是説:如今國難當頭,日寇連年犯境,那「共產黨」竟然在前一年裏還成立了臨時政府,其禍國殃民,簡直就比前清以來的白蓮教還要可恨可惡。正因其可恨可惡,就得發動全國百姓同心協力討之伐之、剿之滅之。這一課上到天色將晚,嫚兒他爹打了幾個瞌睡,以致連連點頭,狀似十分同意那居先生的見解。
不錯,居先生、邢先生正是假意為吸收齊魯一帶志士、探聽軍閥共黨消息、請命北上——其實卻是為了打撈那些失落的佛頭而來的居翼和邢福雙。
這一年稍早,一部分出身自當年那南昌剿匪總部的幹部,再加上些黃埔出身、可是未及在北伐諸役之中力戰殉身的二流軍將,以及「三民主義大俠團」這一系的領袖當眞在南京成立了一個叫「三民主義力行社」的組織,由賀衷寒、康澤、滕傑、劉健羣、鄧文儀、桂永清、酆悌、胡宗南這些人、這般的坐次為核心小組。戴笠因祇在黃埔六期讀過一陣騎兵科,根本沒畢業,是以排名尙在酆悌之下。當然,無論如何議定坐次,那「老頭子」——也就是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仍居首腦。依照他的意思,黃埔一系既然在北伐之中精鋭盡失,何不在吸收這一系出身的同志之時條件稍稍放寬一些?一俟加入之後,執行的紀律便要嚴!些。相對地:如果在吸收其它學校的青年志士方面,由於出身隔閡、底細未能洞見,則在加入之際的要求便需嚴一些,而在成為組織的一分子之後,執行的紀律則放寬一些。如此才不容易流失人4。這就是「三民主義力行社」成立之後所發展的第一個收攬各方人才的機構,叫「復興社」^算是「力行社」的下層單位。那不遠千里而來,一意追查邢福雙下落的李綬武吃盡苦頭,大約也就在居、邢二人來到山東泰安的時節成了「復興社」的一分子——這些枝節,暫且按下不表。
倒是在「三民主義力行社」之下還有兩個外圍組織,一個叫「革命軍人同志會」、一個叫「革命青年同志會」,算是承上啓下的決策執行機構。這麼一來,組織發展突然龐大起來,非但黃埔嫡系、「老頭子」的親兵成為骨幹,其餘如北洋時代在北京成立的陸軍小學、陸軍中學以及保定軍校的畢業生,有許多失——採賦閒、無所事事的也來登記加入;僅一個多月之內,報名加入成為同志者竟然有七、八百人。「老頭子」龍心大悦,遂批准開辦了一個「特別硏究班」,施以三個月的訓練,期滿之後,便派到「復興社」下屬各級的單位裏去,有的成了報社幹部,有的成了名為「消費合作社」、實為「老頭子」轄下的會計和貿易機構的財務技師,也有的給分派到地方上去發展再次一級的單位,還有的成為戴笠原先那個「大俠團」特務機關的新血。
正因這是個草創時期,被稱為「新血」的靑年同志倏忽湧入,人人祇要口稱擁戴「老頭子」、報効「一個黨、一個領袖、一個主義」者,便很容易竄身出頭——即使絕大部分的「同志」實抵因為不事生產、百無聊賴,想來混口飯吃;未料一旦加入之後,穿上深藍色中山裝上衣,土黃色卡其長褲,看上去居然十分齊潔整秩,頓時人模人樣起來,頗有幾分可以救國救民的自我高貴感,竟衍出個「藍衣社」的譯名兒來。
在這些號稱「鐵血救國」的同志之間,就發生過一樁奇事。那負責訓練特務的戴笠自己生性狡獪狐疑、行蹤詭秘無端,僅僅是化名就有七、八百個,可謂三日一更、五日一易,為的就是教人捉摸不清,眾人在背後也多以「老闆」二字稱之;「老闆」知道了也非常得意。也正由於「老闆」不喜暴露本來身分面目,底下的特務們也有樣學樣,時而改姓易名,引以為樂。有那麼一回,一個叫陳意敏的青年塡報了一份差旅表,隨手失神,簽上了他那幾日在外查察市井瑣事軼聞的假名「周煥」。可這整一個特務機關之中並無「周煥」其人,核發差旅費的人轉念一想:莫不是「老闆」突然又更改了名字,卻未及以密碼告示?如此一來,便不敢造次,遂額外貼補了一大筆錢鈔,另以黃封紙包裹、上呈戴笠簽收。恰巧戴笠前腳出門,陳意敏後腳來送諜報,攤開宗卷一見「周煥」之名赫然在黃封上,登時嚇傻,還以為另有某同僚檢點了自己在外招搖的秘聞上報,遂匆匆竊去黃封,溜之大吉。嗣後這陳意敏發現封裏竟然是一大筆款子,更懷疑這是「老闆」有心試探他的操守作為,便益發不敢回頭歸建,索性又改了個名字,遠走高飛了。
這些個冒亂無緒、詭譎多疑的事體可謂層出不窮,卻與居、邢二人各懷鬼胎的泰安之行有着草灰蛇線的關係。
且回頭説這居翼派出兩個精幹的手下同嫚兒的娘母女四人前往九丈溝看船,邢福雙心裏便犯起了嘀咕:這一下豈不要破皮露餡兒了?^當年他把那八十四顆佛頭沉河掩藏的所在正是九丈溝,可是教居翼給打了一針「通仙漿」之後,他胡亂應付的「吐實」之辭卻是泰安的泮河。在當時,邢福雙只求苟延性命,以待來茲;孰料居翼果然為他露的那一手「四至四自在」的武功而傾倒不已,竟爾當眞將他收納為股肱。如今來到泰安地頭上,原祇盤算着在泮河裏假意打撈打撈,自然不會有什麼收穫,屆時便推説河水沖流,也許還能拖磨;陣,甚或在費了偌大心力之後、如此勞而無功,居翼也就心灰意冷,不再逼索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們這一行四人一到泰安、便打聽出這一户船家湊巧多了一條閒船,還偏就泊在九丈溝。
正在這廂做賊心虛,不知還能想出什麼應對之計的時刻,邢福雙忽聽得門外極遠之處有人發出一聲慘號。此際居翼正口沬橫飛地向嫚兒的爹講論那三民主義如何精微、如何奧妙,比之擬之如一部極其高深精湛的武學之中最為玄奇的「提攝心法」,如此一打比方,那嫚兒的爹才勉強有了些精神——可這二人卻未暇聽見那聲號叫。邢福雙聽了個眞切,自然便加意側耳聆之;果不其然遠處是有動靜:一陣清脆敞亮如出谷鶯啼的吆喝緊接着傳彳來,聽着竟像是有個三、五歲大的孩童正在叫嚷嬉鬧。
又過了約有三、五吐息的片刻辰光,號叫之聲又起,兼雜着慌亂急碎的腳步——這一下連居翼也聽見,登時一皺雙眉,道:「出了什麼事?」説時衝身而起,一躍飛出丈許開外,順勢拉開屋門。便在此際,邢福雙也猛可想起來:號叫之聲聽來甚是耳熟、不正出自那兩個隨同居翼前來的青年特務之口嗎?
門開處,居翼、邢福雙還有嫚兒的爹俱被這眼前景象驚詫得目瞪口獸,連雞皮疙瘩都浮鼓而出、不能稍息。
嫚兒這一户人家臨河而居,門口有那麼一塊土地平曠的場子,以河牀巨石鋪成,場子方圓總有八、九十丈,呈一斜坡之勢、傾入河中。這般堆棧,一來自是為了讓居處所在的屋宇更高一些,以免暴雨洪流一來,水漲屋漫,成了災殃。此外由於這巨石鋪成的斜坡比較光滑,僅需兩人四臂之力,便可以將一條貨船自河中纖拉上岸,再墊以防滑的「襯枕」,便可以修繕、髹漆,是十分便利的一種設計。北五省裏靠河的船家稱這種有石帛可靠的地理為「鏡面碼頭」,是航夫生意的洞天福地——這種「鏡面碼頭」若是傾斜角度較大,尋常人丁還很難從河畔攀爬而上。擁有這種「鏡面」的人家往往夜不閉户,因為那些偷雞摸狗的宵小要費很大的氣力才能爬上坡來、而不致失足;這樣的「鏡面」非熟手練家不易出入,是以又叫「高人碼頭」。
但看嫚兒家門口正是這麼一款「高人碼頭」。旁邊原有條石階小道,平日便供嫚兒的娘母女行走。今日這四個外鄉人來到河邊,説要賃閒船一艘,孃兒倆便領那兩個青年沿河去九丈溝驗看,另指點居、邢二人自一旁小路拾級登坡;換言之:那兩青年並不知道旁邊還有石階可以通行——這可就應了那四句老詞兒:「善惡終有報/天道本輪迴/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
驗看船隻便驗看船隻,孰料那兩青年眼見嫚兒的娘頗具幾分姿色,九丈溝又四下無人,登時起了歹念淫心。先是假意尿急,臨河便淘出那話兒撒了,一面用言語勾挑。嫚兒的娘是個烈性婦人,
哪裏容得下耳目中有這樣污穢?本想仗着母女皆水性嫺熟、泅術精到,就一躍下河、游回家去也就是了。可她轉念一想:家裏那兩個人物雖然穿着體面,恐怕也是些牛鬼蛇神,且河水教這兩人尿得骯髒,更不忍下水。於是抱起嫚兒,扭身便往回走。可那兩人慾火燎身,已成熊熊之勢,哪裏肯就此放過?遂二則一後、時左時右,或兜或攔、忽攫忽擋,隨即更亮出了匕首來。嫚兒的娘顧得了東、顧不了西,不多時左支右絀,衣裳便給劃破7幾處口子,皮開肉綻,鮮血也隨汗淌流了不少,一個失神,竟脱手將嫚兒摔開。其中一個強徒搶步欺前,探手撈住嫚兒,也不管她放聲嚎哭,徑往密林深處疾行而去。這一廂嫚兒的娘教另一個強徒困住,祇道今日興許就要畢命於此,心頭悲怒羞急,俱散成萬千股惡氣自毛孔中湧出,當下一頭原本烏光晶亮的柔發便有如蝟刺般豎了起來——不意這萬千散發戟張林立之勢卻將面前那強徒嚇得恍了神;嫚兒的娘覷準時機抽冷子朝他勢上狠狠踹了腳、閃身便循着嫚兒的哭聲奔了過去。
這一奔,瞬間便是二、三十丈之遠,待眼前乍地出現了人影,卻多出一個來。嫚兒的娘定睛再一打量,卻在密林深處、小徑當央,站着個光着頂腦袋瓜子的小男孩兒,約莫五、六歲年紀,手持一柄丫叉兒彈弓,朝那抱着嫚兒的強徒笑道:「你的娃兒哭得恁是難過,你也不哄哄她,奇怪!」
手抱嫚兒這強徒哪裏會把這孩子放在眼中?一面大步朝前邁去,一面口中發出「呿!呿!」的驅趕之聲,行近那孩子面前忽而抬起:腿、猛裏朝他心窩踏去。
嫚兒的娘忙不迭要衝身上前阻攔,已經來不及了。可説也奇怪,那人一腳狠命踏出,腳掌到處,竟成一空;一個收勢不住,上半身向前傾撲,眼見嫚兒就要讓他給壓倒在胸脯底下——便在這個當兒,一條短小的黑影直似鷹隼的一般自空而降、斜斜掠過那人的腋下胸前,再將身形一歪,片翦踅過,居然停停當當站在嫚兒的娘面前,手中捧抱的正是嫚兒。這時的嫚兒也不哭叫啼鬧了,卻把雙烏溜溜的黑水銀瞳人兒直楞楞瞅着那光頭孩兒。光頭孩兒上下打量了嫚兒的娘一遭,又回臉瞟——瞟那踉蹌撲倒的強徒,眉宇間陡然騰起1陣殺氣,扯起了童子音,喝道:「呔!我明白了:你是個拍花的蟊賊,對也不對?」
那強徒也不甘示弱,左滾右翻胡亂爬起來,手上也多出一柄匕首。他一言不發,和身縱躍近前,一匕首由頂貫下,竟往那光頭孩兒的面門扎落——光頭孩兒卻也不肯示弱,一邊騰出左手、將嫚兒朝後一讓、送入嫚兒的娘懷中,另只右手當下揮了個七形八影,每一形影各有鶴喙、猴撓、虎爪、豹掌、鷹鈎、象鼻、馬蹄之勢—!另外還多了一記飄搖不定的神仙指的幻影:也正是這神仙指抓了個毫釐不差的分寸,待那匕尖扎到,便往卜輕輕彈出,但聽他食中1一指的骨節「喀叱」兩聲,指尖剛巧迎住來勢,居然把只精鋼鑄煉的匕首應聲彈斷。那強徒自然大為駭怖,想要收束身形、可四面八方卻教那光頭孩兒一隻右手所佈下的七形掌恢恢然罩了個嚴絲合縫,祇在這一霎時間,諸般指爪紛紛並下,在他頭上、臉上打砸了七個結結實實的着落。也活該這人原來就不曾在江湖中行走歷練,哪裏窺得出這一招正是華嚴宗所傳自北魏佛門舊學「龍樹迷蹤散手」之中的「迷百會手」?倒是光頭孩兒人小力弱,一記「迷巨會手」使出,就算拚盡了吃奶的勁道,也不到摧骨破腑的程度。是以七記指掌打得固然結實、將他臉皮也摳破了幾處,卻未見如何殘傷。這強徒仍不免吃了一驚,連忙發喊,叫另一個伴當——那卵囊几几乎教嫚兒的娘踹破的強徒——忍住疼痛、飛奔而至的時節,這廂密林之中的陣勢已經站定:嫚兒的娘母女閃身向河岸處且藏且走,那光頭孩兒則東遮一下、西擋一下地翼護着她們母女。後首緊步盯迫的強徒手裏早不知從哪裏拾起了一根丈許長、碗口粗的枯木,有如撥草尋蛇一般往前探杵。這趕來幫手的強徒不知輕重,只道那光頭孩兒年幼可欺,遂爾暴吼了一聲,使出個惡虎撲羊的招式、凌空跳了一丈來高——看那居高臨下的勢頭,是想越過中間這一逐一退的兩人,直搶嫚兒的娘後背心。可這強徒卻沒料到:光頭孩兒是何等身手?偏偏就在他跳入半空之中,上不着天、廠不着地的當口,光頭孩兒突起一腳,將對面探來的一杆枯木踢它一個仰竿立天,正頂住半空中這人的肚腹。手持枯木這人但覺臂膀一緊掌一沉,情急之下更不知該不該撒手,竟索性狠命向前捅去;如此一來倒省事,半空之中這人不意藉着力,也就抓着木梢朝裏一收,兩強徒猶似一捍子上的兩枚水桶,噗通通栽下河去。
倘若尋常的江湖棍痞,遇上這般情狀,二話不説、祇有一個走字。可這兩特務青年不同,他們是「三民主義力行社」所召募的「革命青年同志會」行動分子,完全沒見識過草莽人草莽事,更不明白「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一旦落河成了湯雞,益發惱羞成怒——不知道是老天爺有心捉弄抑或成全——偏偏在他倆入水之處的河水比平常淺了幾尺,自然是教那八十四頼沉底的佛頭給墊高了所致,於是一掙身、便坐了起來,再一撐腿、又站直了,連忙一陣怒喝暴吼,再衝上岸邊林下,阻住三人去路。另一個手裏還握着匕首的那人先使了幾個虛招,胡亂揮扎幾下,再猛裏耍個刀花兒、掉轉匕尖,直朝光頭孩兒的囟門紮了。好個孩兒不逃、不避、不抵、不拒,反倒一踮腳尖一打挺,把個光溜溜、圓滾滾的腦殼兒硬往匕尖上迎。但聽「叮」的一聲脆響,那強徒不覺駭然失聲、大叫起來——一柄精鋼鑄造的匕首居然讓那孩兒的光頭頂成了麻花兒果子。
如此還有誰敢再戀戰?二強徒當一下撒腿朝回疾奔,來到嫚兒的家門口,卻不知還有條小路可以——上坡,祇好運足勁氣、夾緊筋肌,有如狗熊上樹一般攀爬着那「高人碼頭」的「鏡面」。未料光頭孩兒玩出了興致,哪裏肯就此罷休?別看他年紀幼小、體格瘦弱,可登爬這斜坡卻如履平夷、後發先至,三兩個搏撲跳躍便站上了坡頂,待那二人先後爬到,只將手指頭去他倆額前輕輕一捻,二人便連翻帶滾地落了底,不得不狂呼大喊:「居先生救我!邢先生救我!」
居翼、邢福雙和嫚兒的爹搶出門首,卻見面前數丈之遙開外蹲着個光頭孩兒,正在那廂嘻笑作耍,不時朝坡下笑道:「上來啊!你們上來啊!」
居翼自是個沉穩世故的練家子,聽這孩兒言語之間音聲嘹亮,內藴眞氣更是飽滿渾成,不覺十分駭異,轉念忖道:江湖棍痞最忌撞上僧、丐、婦、孺,蓋因這四般人物不能通曉武術則罷,一旦通曉了,必有獨傳秘技。想這孩童如此幼小,卻將我兩個精幹人丁擺佈得這樣難堪,我倒要留神應付了。一面想着、一面露出兩排銀牙,向那孩兒吟吟笑着,道:「小孩兒!你同他倆作什麼耍子呀!」
誰知坡下摔砸得鼻青臉腫的兩人慌急無度、竟齊聲喊道:「居先生、居先生!這孩子身上有鬼!您千萬不要大意了。」
光頭孩兒扭頭瞧瞧居翼,又低臉睨睨那二人今隨即一擰眉、一瞪眼,道:「我明白了!你們卻都是同一夥兒的拍花賊!那好,小爺爺一發收拾便了——」話似尙未説完,身軀未動,右手忽地向居翼探過來——想他二人之間果爾有數丈之遙,這孩兒的手臂不過二尺有餘、三尺不足,焉能探得?可看在居翼眼中自有一番不同:但見上下左右徑足八尺之內滿天俱是掌花拳影,數之不盡、應之不暇,進無可抗、退無可藏,登時頭、臉、頸、胸和肚腹之間已捱了二、三十下——所幸那孩兒力氣不大,不致傷及居翼的性命。可居翼卻不比受——重傷好過;他心念電轉,只道這孩兒的手法向所未見、甚是奇古,倒有幾分像是傳聞中俱舍宗佛傳武道里一部「阿毘達摩人空法有功」裏的「金頂佛光」。
前文説過:「金頂佛光」為俱舍宗「人空法有功」的十八分之一,與三論宗裏的「文殊無過瑜伽」中那「四至四自在」無獨有偶地成;個「對法」。居翼吃這孩兒在霎時間打了幾十巴掌,皮肉雖疼、不及心頭驚懼。暗想:邢福雙自言佛頭沉在泰安府,會不會教這小兒發現,給練就了一身功法?不然!看這小兒約莫祇有五、六歲模樣,豈能自習自練、修成武學正果——莫不另有高人指教,授之助之,則我今日來此,豈不要任人宰割,然則還奢望什麼坐擁「武藏十要」、雄霸武林呢?想到這裏,不免斜斜飄身向外,打了個鷂子翻,越過掌花拳影的披覆,落向那鏡面斜坡的上沿,拉開架子,使出先前得自邢福雙傳授的「四至四自在」裏的第三式:「若風之輕盈飄搖」。這一式其實是一門輕功,並無足以殺傷敵手之力,是以施展開來便直似一隻在空中旋舞飜飛的風箏那般——此功的奧妙也盡在於此——旦對陣的另一方搶攻進襲;無論是兵仗也罷、拳腳也罷,祇消勁氣逼近,這空中的風箏便應勢而退曲彷佛冥冥中自有一馭控上下的線索,總能令行動之人避一鋒鋭而免受殘斲。
且説那光頭孩兒之所以出手,原先自然是由於惻隱不忍,要抵擋那兩個拍花強徒。可孩兒畢竟是孩兒,這麼打殺起來,卻成了遊戲,哪裏知道什麼兇險?他見居翼飛前飄後,似蜂若蛾,簡直和自己所修習的「金頂佛光」之中的某些功法「如對面見」;心下登時湧起無限興致,於是也唱個喏、將渾身孔穴盡皆閉了,內蓄八萬四千眞氣,收起三千六百拳掌;也騰躍空中,與那居翼招搖以對,你進一尺、我退一尺,我逼一分、你讓一分節誠所謂「燕燕于飛7頡之頡之」,有如兩枚同極的磁石、比翼的蛺蝶,這便沒有廝打毆鬥的態勢了。
然而居翼豈甘如此罷休?他老於江湖、深具城府,見這孩兒起了玩心,便暗裏覷出個門道來,假意冉冉落下身形,引得光頭孩兒在自己的頂門上空盤之旋之——實則居翼已悄然腳踏實地,漸沉其腰、穩坐其胯,將渾身力量凝束於脅腹之間。顯然,在這個當兒,他祇消趁着對方也隨他收勢之際、奮出雙掌,則光頭孩兒勢必要骨斷腰折,立時畢命於這鏡面之上。
可偏在此時,橫裏殺出個程咬金來——居翼全然不明就裏,祇覺自己的後腰臂囊所在之處不知如何逼入兩股好似尖錐利刺般的物事,其力道之強,可如泰山壓頂;其聚積之細,則祇在針頭方圓。此擊非但一舉而摧陷了他即將擊出的掌勁、也一推六二五地把他下腹腔中的一干臟腑給搗了個稀爛,正是柔腸寸斷、不可收拾。可憐他這白無常費盡心機要佔盡一部「武藏十要」的失傳絕學,卻沒料想到自己竟栽在這絕學之中最稱泛泛的「四至四自在」的第四式「猶雷之暴烈焦燥」上。突如其來、偷以這奔雷之手殺之的不是別人、正是在一旁坐山觀斗的邢福雙。
在邢福雙而言,他之所以倏忽出手、哪裏是為了救那光頭孩兒?倒不如説簡直是為了逃脱這白無常鬼的糾纏與鎮壓罷了。試想:萬1居翼收拾了這光頭孩兒,豈不立刻就要追討那八十四顆沉河佛頭的下落;那麼他邢福雙是索性吐實得好?還是另有什麼推託遷延的遁辭呢?
此外,邢福雙出手十分小心——他站在居翼的正背後,非但遠處坡下那兩青年特務不知究竟,連甫自半空之中翩然落下的光頭孩兒也沒看清楚,祇在轉瞬間瞥見對打這人猛然間身形一挺,翻起個大觔斗,從自己的頂門上繞一記轉輪,而後便直楞楞摔下坡去。落地之前居翼已然筋脈斷絕於丹田之處、眼前一片寂黑,半腔再也不會流動的死血盡從七竅淌出,魂魄則直奔枉死城掛號去也。
邢福雙卻搶作慌聲喊道:「哪裏來的孩童竟爾傷了我家居爺性命?哪裏來的孩童忒大狗膽,殺害我『三民主義大俠團』第四大護法居先生!」一面喊、一面謹謹愼愼彎身坐下,雙腿朝前,猶似小兒溜滑梯似地從那高人碼頭的鏡面上沿兒一溜煙滑下坡去,直滑到兩名殘兵敗卒的身旁,才悄聲問道:「二位久在公門伺候,比我可淵博得多了,借問一聲:眼下該怎麼辦?」
這二人登時也傻了眼,一個支支吾吾想着不知該如何向上面交代這筆爛帳,另一個大約還不曾從嫚兒的娘那姣好的姿色之中回過神來,竟前言不搭後語,直勾勾凝睛望向坡旁的林間小徑,道:「那婦道上、上、上去了。」
「我問你二位該如何向上頭回稟——居爺這光景是祇有出的氣兒、沒有進的氣兒了。咱仨人——便怎麼個覆命罷?」邢福雙一面説着,一面又暗蓄內勁——他打的算盤非比尋常;萬一這兩人方才覷出半點尷尬,他祇有再以奔雷手結果之——不料話才出口,坡頂上那光頭孩兒卻亢聲發了話:「拍花的狗東西上來!再同小爺爺打一架!」
他這麼一喊,聽在邢福雙耳朵裏卻別有一番體會,當下再將內力藴至八、九成上,故意沉聲切齒問道:「人家口口聲聲『拍花』、『拍花』,可是你倆對那小女兒家動了什麼手腳?」
兩個特務青年做賊心虛,對這一問卻獨獨有了反應,遂你望望我、我瞅瞅你,一時間生怕落後吃虧、一起伸指向對方比劃過去:「是他——」
邢福雙心眼玲瓏、念頭閃熾,當下窺出底細,便故作憂急地説道:「二位如此行事,惹來這麼個小煞星,教我該怎麼——」祇在這一猶豫間,兩掌分別向外震出,不偏不倚,分別打中二人的心窩,這兩掌仍舊是那一個老招,也仍緣於近在咫尺之內、教人猝不及防,掌身陷進兩人胸骨三寸有餘,將心、肺拍成碎粉,兩具殘軀應聲向後飛出丈許、墮入河心去了。邢福雙更不怠慢,一轉身朝已經自石階拾級上坡的嫚兒母女抱拳一揖,假意温聲道:「這位大嫂受驚了!咱們『三民主義大俠圑』此番北上公幹,不意卻搬動了兩個畜生;方才若有什麼擾犯、還請饒恕則個。」
嫚兒的娘驚魂未定,半個字也答説不出。單看那三條性命俱在頃刻間無端了帳,已經是尋常小老百姓人家平生不遇的奇事,一旦臨頭入眼,除了疑幻疑眞、恍惚如夢之外,連自己是生是死都不敢揣想。此際卻只嫚兒的爹一人尙不知九丈溝所滋生的事端,然而他也是一通透天胡塗,可謂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因為只他從旁側窺見了另一個機關:這邢先生明明同那居先生是一夥的,怎麼卻暗下殺手對付掉那居先生呢?
「邢、邢、邢先生,」嫚兒的爹期期艾艾地迸出一聲,人卻雙膝落地、朝坡下跪了,一顆腦袋瓜磕叩如搗蒜,仍不住抖抖顫顫地説:「小家小户祇在這河上作些往來生意,不敢冒犯什麼『大俠團』,更不敢交際什麼教、什麼黨——您若要用船,自管用去。九丈溝泊着那船便是您老人家的了,小的也不要租錢。您差使了了,歡喜把船還給小的,便去九丈溝原處停靠;不歡喜還呢、就管搖了去,小的但求邢先生高抬貴手,放過咱一家三口。」
他不説則已、一説反而激起邢福雙疑心。暗忖:方才我盜襲居翼之時,這老小子便在我身後屋門邊兒上,是否睇見那一雙掌影則是誰也説它不準的。萬一傳揚開來,以戴雨農那般天羅地網的勢力,豈不要追拿緝捕他一個上窮碧落下黃泉?如果:不做、二不休,索性滅口完事,就得把眼前這大大小小四人打殺一個乾淨,這——他又老實幹不出來;且那光頭孩兒看似非但也會使幾手佛頭功、且招式變化精熟、猶在自己之上,誠然動起武來,未必討得了便宜。
就在邢福雙這麼猶豫未決之際,光頭孩兒卻先開了口:「呔!你這人到底是拍花賊一夥的不是?」畢竟是小孩子家直心眼兒,沒料到這一問反而給了邢福雙一個下台階;卻見他登時一提眞氣、飛身上得坡來,展顏逐笑,衝嫚兒的爹拱手一揖,道:「其實我跟他們不一夥兒的,我——」
第二句話沒説完,這坡旁密林之中忽地傳出一陣咳嗽,緊接着閃過一條身影,上半截着藏青色明袋烏扣緊身高領勁裝,下半截一條土黃長褲!!正是那「藍衣社」的標準裝扮。這人鼻樑上還掛着一副有如酒杯底一般厚的圓框眼鏡,鼻青臉腫、彷佛挨人痛揍過幾回的模樣。他一面朝嫚兒的娘母女走去,一面斯文地笑着説:「閣下同他們不是夥兒,方才卻怎麼指這孩子説:『哪裏來的孩童殺害我「三民主義大俠團」第四大護法居先生』?怎麼説:『咱們「三民主義大俠圑」此番北上公幹,不意卻搬動了兩個畜生』——這兩句話,分明是自家同夥之言,怎麼你又改了口呢?」
邢福雙不意半路之上殺出這麼個程咬金來,心頭不免既慚且駭,渾身喪氣盡數化作冷汗流了,搶忙硬作狠態,惡聲道:「你是什麼人?膽敢穿着這身衣靠招搖過市——你不知道這衣靠的來歷麼?」
那人聞言又一笑,抬手扶了扶眼鏡,接道:「究竟什麼來歷能穿這個我卻不大明白,我只知道丐幫山西大同分堂堂主是穿它不得的;那教丐幫逐出來的脱籍弟子、或者自擊敲門磚出幫的光棍也是穿它不得的。你説呢?」
邢福雙聞聽此言,又是一驚——看此人面皮白皙、身形痩弱,全然不似江湖中人。且自己混世腳十年有餘,也從未交遊過如此斯文體面的角色;然而這個人竟而對他的過往經歷如數家珍,言語間似挑釁、似譏諷,彷佛有意逼他出手處置——這,不能上他的當!邢福雙連忙扭身一揖,學那居翼作一冷峻陰鬱的表情,沉聲道:「兄台究竟是哪一山、哪一路、哪一碼頭上的朋友?還請賜告。」「我問你的你還沒告訴我呢!」那人仍舊慢條斯理地説。
邢福雙此際情知再無狡賴的餘地,眼下給這文土揭露了底牌倒還不打緊,麻煩的是不知道人家看見他暗下殺手,謀害了居翼的那兩掌沒有。正犯着嘀咕,這文士又神閒氣定地説了話:
「眼前已經是三條人命歸了陰曹地府,你老兄殺孽也忒重了——難道還不肯罷休,非得再饒上五個,你才安心愜意麼?如此行事,難道是你丐幫中人的仁行義風麼?是『三民主義大俠團』的淑世救國之道麼?」
幾句話説來似意猶未盡,一旁的光頭孩兒卻橫裏插嘴對這文士道:「這位大叔!剛才那兩個是拍花賊,在河邊兒欺負那位大娘。」
一聽這話,嫚兒的爹可急了,才約略明白過來方才這一陣廝殺的緣故;遂也顧不得誰是誰非,慌不迭衝上前護住妻女,卻見那幼小的嫚兒早把一雙水汪汪、機靈靈,黑丸似鐵白睛似雪的大眼珠子瞅着光頭孩兒——此刻她臉上非但沒有一絲驚嚇恐懼之色,反而是無限歡喜愛慕之情,與她母親那倉皇錯愕的神態大異其趣。
倒是那文士卻微微笑了,把雙眼睛緊緊盯住邢福雙,口氣則舒徐悠緩,所説的話聽來卻既像是在答覆光頭孩兒、又像是在教訓他面前這個隨時可能做困獸之鬥的殺胚:「這位不是拍花賊,他只是一時迷了心性兒,行事不計後果;滿以為隨機應變,讓言謊語就能鑽天入地、行遍江湖。卻不知無論他投靠了哪一幫、哪一團、哪一會黨門户,都逃不過人家的羅網牢籠。到時候又當如何暱?改名換姓再另投一幫、另入一圑、另依附一個會黨門户?」説到這裏,這文士摘下眼鏡,拿衣角擦了擦,語氣忽即一變,道:「邢福雙!你要是還執迷不悟、一意孤行,任你衝州撞府、躲到海角天涯,也不過就是這個下場——」説時早已從那人稱中山裝的藏青色外衣下襬的大口袋裏掏出一迭照片來遞了過去。
邢福雙愣眼翻看,祇見每張照片的右下角都寫着名字和看似記時的數字,畫面則是一顆和脖頸分了家的人頭,有瞑目伸舌的、有瞠眼齜牙的,個個兒都是副受極委屈的神色。邢福雙一邊看、一邊打起哆嗦來,看到最後一張上,連他的肩膀都抽搐了一下;他認識那顆人頭。「他——」
「他叫陳意敏。和你前後腳進的『南昌行營』,後來改名叫『周煥』,又改名叫『楊中森』、『李之和』、『賀雄』,最後成了一顆腦袋。」這文士把眼鏡架回鼻樑,繼續説:「他可連條狗都不曾打殺,祇不過是錯拿了該給戴先生的一筆差旅費,等發現袋中裝的是錢鈔的時候,已經回不了頭了。如今你老兄殺了『龍王一翼』四大護法的老麼,又做掉雨個青年革命同志,倘若再連這兩個老百姓、兩個小孩兒也不放過,那就非殺了我不可。如此一來,別説你當年那些叫化子哥們兒還在找你,連你們那團裏的『志士』也都成了你的對頭;——合計合計;你划得來不?」
此際的邢福雙非但渾身上下瑟瑟縮縮如正月裏的刺蜻,連齒牙筋骨都抖了個震天價響,身形一軟,匍匐落地,昂頭再打量了對方的穿著一回,哀聲問道:「您、您、您老也是『力行社』的爺麼?小的知過悔罪,求爺放小的一條生路。」
「放一條生路不難,可你別糟蹋了『知過悔罪』四個字。貪生怕死就是貪生怕死,你也配『知過悔罪』麼?」這文士説着嘿嘿笑出聲來,接着又道:「不錯,我也是入了社的。祇不過我不叫『爺』,我叫李綬武。」
「多謝李先生不殺之恩,多謝李先生饒命之恩。」邢福雙二話不説,就地連連磕了幾個響頭。「我既殺不了你、也饒不了你。邢福雙!你不必求我,我倒還有事想求你呢!」李綬武俯腰伸手,從邢福雙手中取回那些照片,再將他攙扶起來,道:「頭兩年你給貴幫押運了一批物事到泰安來,嗣後卻沒了下文。江湖上爭相傳説:是你乾沒了那批物事,還挾之投靠了國民政府——」「沒有這回事、沒有這回事的,李先生、李爺!您是明白人,小的眞冤枉。」「你要是眞冤枉,怎麼巧不巧的你又攛掇着居翼這倒黴鬼回到泰安來了呢?」李綬武説時伸手解開胸前一粒鈕釦,朝裏探進手去,那情狀讓邢福雙不作它想,顯然就是要就地「處決」自己了——他見識過居翼如此行事——還以為李綬武要從懷中掏出一把盒子炮、掌心雷之類的火器,禁不住一聲慘嗥,將頭臉一捂、伏地哭了起來,一面發聲哀喊:「東西都沉在九丈溝,小的不要了、小的不敢要了、小的一體兒奉送給李爺您了。李爺您大人大量、放小的一條生路罷!」
也就在這麼低頭垂臉、俯身蝦腰的時刻,邢福雙早已覷準棄置在自己胸前地上的一柄匕首——匕尖雖説教那光頭孩兒給頂成螺旋形的麻花兒果子,可依舊能當成一支螺紋鑿子使喚。是以他一面仍假聲哭求、一面則暗地攢住匕首柄兒,準備伺機衝身上前,給李綬武來一記結實的着落。
在李綬武這邊卻根本不意對方有此一圖。他解開中山裝的鈕釦,內袋裏摸出一個紙封兒,道:「事已至此,恐怕祇有一個人救得了你。你要是有心行正走直,就拿着這封文書到上海小東路去投他,或許在他的庇廕之下,戴雨農這幫人一時半會兒的也奈何不了你。可你要是還心存僥悻,想倚仗着什麼『大俠團』之流的勢力逞勇鬥狠、濫殺無辜,學那『龍王一翼』的榜樣,日後恐怕連一顆脱了梗兒的腦袋也留不下來了。」
邢福雙這才偷眼斜窺,見那紙封上寫着兩行字,正款上祇一個「萬」和一個「方」字他認得,其餘諸字半筆不曉。可是無論如何,猜想這姓李的沒帶着槍,聽他説什麼「上海小東路」,那不是老漕幫祖宗家門的總堂口麼?這樣説起來,姓李的口稱「只有一個人」可以救他的豈不就是老漕幫的總瓢把子萬硯方麼?轉念之間,邢福雙仍趴在地上探問道:「小的不知李爺您和萬老爺子是朋友,眞是有眼不識泰山、有眼不識泰——」
「不不不!」李綬武不疑有它,徑。答道:「我同萬老爺子素昧平生,祇是有些消息想要奉達。既然今日撞上了你,權且託付了。你給送了這封書信,也就省得我跑一趟。不過萬老爺子是不世出的高明人物——你若是不能洗心革面,人家也未必肯安頓你。至於你説什麼九丈溝裏的物事,我可要不起;非徒要不起,我還有心把它給毀了,以免留在世上,便宜了雞鳴狗盜之輩,反而貽禍無窮。」
邢福雙偷一轉賊稜稜的眼珠子,暗道:原來這小子也是為了那一堆佛頭來的,還説什麼要毀了它——如此大佳武術、你捨得麼?分明是要獨歩搶佔、據為己有,還説得如此落落大方。再者,這小子既然與那老漕幫的總舵主素昧平生,又怎麼會有書信往還?這一點不探清楚,平白給當一回信差還算不了什麼;萬一遭他構陷,反而被萬硯方處置了,豈不冤枉?想到這兒,他故意口吐哀音,似哭似嘆地説道:「李爺!您要是嫌厭小的貪生怕死,不能知過悔罪,何不就出手給小的一個痛艦快,怎麼還把小的往老虎嘴裏扔呢?」
李綬武一聽就明白過來、噴鼻子哼了聲,道:「李某行事做人,一向光明磊落,沒有坑誰害誰的本領。承你見告那一部武藏十要的下落,於我的武學硏究工作是極有幫助的,我怎麼還會害你?那信託付了你,就是君子胸襟、而非小人塊壘——你想嘛,我若在信上有些不利於你的言語,難道不怕你會在路上拆開看了?唉!小人就是小人,難矣哉!難矣哉!」説着又嗤了一鼻,搖起頭來。此時的李綬武年方弱冠、少更不事,哪裏曉得邢福雙一不識字、二有殺心,三來尤其在丐幫裏低微卑賤日久,又忽然成了「大俠團」中!名爪牙,其意氣風發,自然凌人得厲害,如今連連教這李綬武以鼻嗤之,更兼懊惱。於是緊了緊手中匕首,問道:「李爺果眞無意打殺小的?」
李綬武此際已然轉身衝嫚兒父女夫妻三人走去,一面道:「不要害怕,這些江湖中人也罷、官場中人也罷,祇知拿殺人見血來嚇唬老百姓,不需理會它。我看這天氣,少時就有大雨,沖刷一陣,到雨過天青之際,這三具屍首早已漂到數十百里之外了,你們擔不着什麼干係。倒是那閒船,我有意租賃數日,去至九丈溝找一批硏究材料——」
他的話還沒説完,身後的邢福雙卻接着他自己的話茬兒暴喝了一聲:「那就讓小的伺候您李爺唄!」話到人到,一條身影似那搏兔之鷹、逐鹿之豹;在不及一眨眼間已欺近李綬武的後腰,雙拳一正一反、相互扣攢着的那柄匕首已然衝後心窩之處紮了去,祇在這電光石火之間——説也奇怪,這小人卻忽而像只泄盡了氣的破皮囊般在半空之巾一萎、一窩巴,「叭噠」一聲俯面摔倒。李綬武扭臉詳觀,才發現這邢福雙後腦之上多出一隻黑洞洞的眼睛來;逆勢朝前望,但見先前那光頭孩兒手裏還搖轉着他那隻彈弓,道:「錯不了他也是拍花賊一夥兒的,趁大叔你沒留神就要動刀子。」説着,迎身走上坡來,一徑走到嫚兒的娘面前,踮起腳尖,伸臂往上探,一探便抓住了嫚兒腳丫子,才温聲哄道:「不怕不怕!拍花賊都死絕了,誰也不敢欺負你了。」説完,低頭踹翻了邢福雙的屍身,自他懷中抽出原先那封書信,反手遞給了李綬武,道:「大叔!這信您還是自己送罷——他,是送不成的了。」
李綬武接過信來,止不住滿頭滿腦的猶豫迷惑,暗想:這孩兒不過五、六歲年紀,卻有如此聰敏的資賦,高超的武功,難道也同九丈溝所藏者有些牽連?這麼一疑想,隨口便問道:「承你這孩子救了咱大夥兒的性命,敢問你是——」
「我是光頭大俠歐陽崑崙。」
嫚兒看着這個光着頂腦袋,以大俠自稱的孩兒,也聽見身邊三個大人愉悦、歡快,帶點兒激賞也帶點兒調侃意味的笑聲;卻沒有人知道:她已經着實震撼着了。或者該這麼説:她恐怕比那光頭孩兒還要認眞相信那句話裏的形容詞:「光頭大俠」。
對一個祇有三、四歲的小女娃兒來説,這半日來的奇險遭遇已經太多太多,而且多過於太多太多平凡的人。我們永遠也無法得知1^日後她拋家棄親、跟一個從北京來的神秘拳師出走,從此再也沒見過故鄉和父母一眼的決絕行徑是不是同這一段奇遇有關?我們也永遠不會明白:等到中年之後的某個人生點上,她忽然開始不定時地發起一種罔顧現實、重返既往的精神性疾病的這件事又是否源於在這奇遇中受到了驚嚇?
我們只知道她的確會説故事——據她説:這些故事都是她親身經歷過的。每當她説起故事來的時候,我們也就知道:她正在發作着那奇怪的病症了。在那些故事裏面,祇有一個人物(或角色)是有名有姓的,那就是歐陽崑崙。至於她自己,則是音義皆殘掩不全的「ㄇ——兒」;嫚兒,我們的彭師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