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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聆聽之資格

    不論是居翼也好、邢福雙也好、李綬武也好,但凡是在彭師母的故事裏出現了有名字的人物,那些個名字都是我從其它的歷史數據、新聞數據,或者不同領域的學術專著和我自己的生活旅途中或抽絲剝繭、或比對辨識而來。坦白説:他們都不是憑空杜撰出來的;因為他們都一如彭師母所敍述的一樣,過於眞實而令原本以寫小説為能事的我幾乎束手無策,祇能照實墾掘、發現,並完成那複雜而龐大的拼圖顯像。

    民國七十一年冬的那一日,我和孫小六洗了一個痛快的澡,聽來了嫚兒的這個故事。彭師母在説它的時候全然不像是在説自己的過往。她講究聲腔、語調、敍事首尾和穿插的技巧,更精謹地避免讓一樁祇發生在大半天之內、雨三個場景之間的事件過於單調幹澀,而添加了許多生動而不失眞的形容詞——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那支被歐陽昆攝用光腦殼兒頂扭成「麻花兒果子」的匕首。

    可孫小六卻很是不同。他並不認眞聽這個故事,——雖然他是那種會大聲稱道:「哇塞!彭師母的故事眞屌!」或者「沒聽過比彭師母還會説故事的了。」這種馬屁對彭師母並無作用,但是孫小六不隔一會兒説上這麼兩句,他就彷佛要渾身不對勁。

    事實上他已經渾身不對勁了。我認為他完全沒有進入故事——所以往往當彭師母還沒説到如何精彩之處的時候,他就譁然讃嘆着了;要不,就是當彭師母正説到重要關頭,而氣氛十分凝滯緊張的當兒,他竟然會抬頭望一眼壁上的掛鐘、或者溜眼睇一下屋門外的動靜————我自然看得出來:他是怕彭師父忽地闖回家——以孫小六怕他的程度而言,嚇出一泡尿也不是不可能的。可是這樣聆聽一個好聽如此的故事,實在是豬八戒吃人蔘果——糟蹋神品。但是,孫小六越怕就越是會發生的事終於發生了——對我來説,卻正是巴之不得、求之不許的:彭師父畢竟回家來了。

    精瘦枯削的一襲形影、佝僂攣屈的一副骨架,我們的「越活越回去大俠」彭師父從來就是這副模樣兒。我每回在路上看見他都會冒出一個念頭:這老小子大概一出生就是如此長相了。可是這一天我有了另外一個想法——可以説帶着些許恐怖意味的——他不祇是我已經見慣不怪的這一種長相而已。原因很簡單:沒幾個鐘頭之前,在青年公園的天遁陣陣口樹下站着個又胖又大的傢伙,我喊了那傢伙一聲「嶽子鵬」;而「嶽子鵬」——依照紅蓮的説法——就是我閉上眼都認得出來的彭師父。另一個教人不寒而慄的證據正拎在彭師父的手裏:他那拎進拎出了幾十年的鳥籠,以黃楊木和孟宗竹籤精雕製成,上頭還(據説是用狼毫毛筆〕塗敷了七層棗紅色的泥漆。籠頂掛鈎成蟠龍戲珠之姿,龍頭即是鈎頭,龍尾還藏着機栝——一壓尾尖,那龍珠就沿着下頷底滾入龍口,而底下的籠子門也就應聲開啓了。祇不過沒人見過那籠下門如何開啓、關閉;因為它始終覆蓋在一塊可以用「完全合身」四字來形容的藍色籠布套之中!——幾;「年來,我連那籠中究竟藏着只什麼樣的鳥兒都沒見過,連有沒有鳥兒都沒把握。村子裏的大小夥子説的是:「彭師父遛鳥籠子」,而不是「彭師父遛鳥」。我們還説:眞正的鳥應該藏在彭師父的褲襠裏,而且一定是隻沒精打采的死鳥——這一點可以彭師父、彭師母夫婦沒兒沒女為證明。

    彭師父進了二門,茶几面兒上放了鳥籠子,乜眼瞅見孫小六,精神忽地抖擻起來,兩隻眼珠子陡然間放大一倍,清了清嗓子,立時罵道:「好你個小王八蛋!又大半年沒回家了不是?你姊成天到晚大街小巷地踅磨,又怕你不回來、死在那些流氓太保的手裏,又怕你回來了、死在你爹的手裏——如今晚兒你回來,好!師父先收拾起你半條性命來,日後你再跑了,我還有這半條向小五交代!」

    他連珠炮一轂轆兒説着時,孫小六已經嚇軟了,雙膝朝前猛地打個硬彎兒,「咚」的聲跪倒在地,渾身上下的骨頭關節便像放機關搶似地喀喀喀喀楞響了一陣。

    彭師父看着這光景,居然拳不松、掌不軟:個箭步上前劈頭罩臉、左右開弓,徑往孫小六打硒下去。坦白説:我數到第五、或者第六巴掌的時候就有頭暈目眩、簡直要恍惚昏倒的感覺——試想:只要是其中任何一下子招呼到我的頭上臉上,我可是非大哭大喊起來不可的。然而孫小六十分奇怪,他就那樣緊瞑雙目、文風不動地承受着這一:陣惡打。原先極其害怕而抽搐、顫抖着的臉頰和肩膀也逐漸舒緩了、平靜了——在彭師父的拳、肘、掌、膝、脛、腳的亂影交加之間,他非但不再緊張恐懼,反而越來越像是陷入一種極為舒適的沉睡之中,作着什麼樣甜蜜的夢;偶爾——如果我未曾看錯的話——還會微微揚一揚嘴角,竟像是在笑着呢。

    彭師父這邊也好像越打越入神,彷佛不再因為懊惱、憤怒的緣故而出手,而是非如此不可地從事着一項必須耗費極大精神氣力的工作,且非得那麼專心致志不能成就。我這時偷眼斜窺一下彭師母——她更出乎我意料之外:居然不知在哪一時哪一刻上早就睡着了,還打着呼呼嚨嚨的鼾息呢。

    又打了不知多久,彭師父和孫小六已經各自通臉赤紅、汗流浹背,直打得連那皮肉肌骨的撞擊之聲也不大一樣了——逐漸逐漸地,我聽出那聲音不再清脆刺耳,反而越來越像是用一支又一支包裹了厚棉布的鼓槌梆子擊打在一面又大、又肥的皮鼓上。在這段時間裏,彭師父沒住嘴地罵着:「你個野孩子、我替你爹打、我替你娘打、我替你哥打、我替你姊打、我替你爺爺打。」説完這一套再換一套,從孫小六的大哥大一、二哥大二、三哥小三……這麼一路數將下來,再打完一通。之後是師門裏的大師哥、二師哥、三師哥……等等;也不管是孫小六那邊的骨肉至親,還是彭師父這邊的新朋舊友,總之都由彭師父代為教訓過了——説也奇怪,孫小六也還眞挺得住,非但不曾皮開肉綻,連一絲半縷的青淤黑腫都沒落下。一個人經這麼百兒八十下狠手打過,反而紅光滿面,有如剛跳完兩節有氧舞蹈的珍芳達;頭頂上冒着熱蒸氣,和一隻新出籠的饅頭差不多。

    倒是我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心中很有幾分不平,一個捺不住,迸出一句:「你可以了罷,彭師父!」

    彭師父先是愣了愣,轉身回頭之際卻讓我瞥見了十分怪異的一個小小的變化——他的脖子。就在他脖頸根兒處浮現了一條隱隱然泛着青光的繩紋。乍看之下我還以為一時走了眼,可是待彭師父一轉身,那圈繩紋赫然也出現在喉結底下;換言之:繞脖頸一大圈——你説它是胎記也罷,是刺青也無不可,總之正是當天下午青年公園的一棵樹底下站着的那個胖子脖頸上的痕記。這一下該我發愣了,嘴裏忍不住迸出三個字:「嶽—子—鵬—?」

    坦白説:我全然不知道這三個字是怎樣跑出來撞了我腦袋一下而脱口掉出來的。可是換了任何一個哪怕完全不相信「某個人其實是另一個人」的傢伙,倘若處在我當時那個情境,看見一個自己認識了二、三十年的人脖子上居然出現了一圈前所未見的刺青繩紋,恐怕也會同我一樣地喊出那三個字來。

    彭師父似乎並不覺意外,他雙手往腰眼兒上一叉,沉聲道:「下午在公園裏胡喊亂喊的——也是你?」

    我沒搭理他,卻注意到他的肩膊正以一種不仔細看看不出來的速度膨脹着了——而且還不只是肩膊,連臂膀、脅下、胸腹、腰身也都有如吹氣球的一般緩緩鼓凸起來。

    「前些天在莒光新城鬧事傷人的——也是你?」

    就在這個時刻,孫小六已經悄悄站起身,在彭師父背後朝我擠眉弄眼帶比劃手勢,意思似乎是説:我不要再惹彭師父了,而他自己現在就要溜了。

    誰知彭師父連頭也不回、眼也不瞬,反手一提拎便撈住了孫小六的衣領,順勢往前一帶,竟然把他過肩摔到面前,正杵在我身邊。還沒等我想到該怎麼反應,彭師父的另隻手也朝後一揮——這一下倒眞把我嚇住了——隔空五尺,一隻掌影居然便將屋門拉動九十度,結結實實發出「碰」一聲的關上。縮在藤椅裏的彭師母打了個寒顫,繼續睡着,然而屋子裏的氣氛卻大不相同——彷佛就要殺人見血了。

    此刻的彭師父瞪着雙血紅暴絲的眼睛、雙掌齊齊朝外一推,分別面向院子和巷道的兩扇一北、一西的窗户也應聲平空滑出,關了個死緊;説得明白些:我和孫小六已經給封在這三坪大小的客廳裏;所面對的,卻是一個身形、體態甚至連面貌、脾性也完全不同的彭師父。他伸出個碗大的拳頭,食指彈出,幾乎要戳上我的鼻尖,道:「那麼——這些年時不時到家來翻箱倒櫃的——恐怕也是你嘍?」

    「這就不對了。」我心底下應該害怕的,可也許是仗着孫小六神通廣大,我反而微微有些想要觸怒這老小子的意思;於是也學他把兩手叉在腰眼上,應聲答道:「你彭師父自己偷偷摸摸,兩面做人也就罷了;怎麼做賊的喊捉賊,還賴上我呢?我他媽喊你一聲『彭師父』全是看我媽的面子,你以為你那雨瓶高梁酒泡樟腦丸的把戲眞値我把你當師父喊麼?別搞錯了罷——」

    其實我的話還沒説完——後頭我本來還有一句「去你媽的越活越回去大俠,跩個屄呀!」這是本村的標準村罵,出喉脱口就令説的人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舒爽感。可我沒來得及説,整張嘴就被孫小六的一隻大巴掌給捂住了,孫小六一面把我捂得向後要倒——人卻牢牢實實彷佛被那巴掌給吸住了;一面結結巴巴開口衝彭師父道:「師師師父、師父、張哥張哥不不不是這意思,也不是這意意意思。」

    「你讓他説。」彭師父雙臂環胸,頭臉稍稍垂了垂:「不打緊,讓他説。」孫小六才怯生生地縮回手,我便索性把一肚皮身為一個高級知識分子不敢出口的髒話成串地全罵了出來,然後才喘了口氣,想起紅蓮所説的那一套,於是狠狠地道:「不要以為我不曉得,你們是他媽的黑道、是暴力團、是地下社會的恐怖分子,世世代代都是這樣而且永遠翻不了身。」

    「還有呢?」彭師父撇了撇嘴,眉頭微微蹙了蹙,道:「你儘管説好了。」

    「我老大哥給燈架子砸破了腦袋——就是你們乾的!還他媽賴我到你家翻箱倒櫃呢!我臠!」坦白説,這時連我都聽出自己惡聲惡氣裏唬爛的成分,也就是所謂「威風凜凜地顫抖」的成分。

    彭師父聽到這裏居然笑了起來,隨即道:「你小子其實什麼也不知道!唉!」最後這一聲喟嘆聽來既有幾分輕鄙、又帶着幾分輕鬆,然而無論輕的是什麼,總讓我有給人啐了一頭一臉,或者至少是白了一眼的感覺。我當然不甘示弱,抗聲道:「起碼我知道你是嶽子鵬!」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是嶽子鵬,——可沒有人會這麼喳呼。」彭師父身上虯結隆起的皮肉疙瘩一塊一塊地消失了——他的肩削了下去、臂膀短廣一截、也縮了一圈、胸肚腹上鼓浮腫脹的部分也凹陷了一大片,可這都不像他所説的話那般令我錯愕;他低聲在我耳邊説:

    「就像你老大哥從前叫張世芳,後來叫張翰卿;令尊原先叫張啓京,現在叫張逵;我可以叫嶽子鵬,也可以叫彭子越;咱們這一輩兒的人物,誰沒有幾個串東串西的名字呢?盡知道些名字,又有什麼用處呢?難道你在學校裏讀了那麼些年的書、得了那麼高的學位,就只記了幾個名字嗎?」

    接着,他的脖子朝前一弓,連臉頰和下巴上的肌肉也消失了,整個人垮回平常時日裏我見過無數次的那老頭子的模樣——當然,隔空開關門窗的一手功夫也收拾到不知哪個角落裏——他緩緩地回身,看來有些吃力地開了屋門,拉開朝院子的窗户,像是突然想起彭師母還在一旁睡覺而不忍害她受了風,遂又馬上把窗縫關小了些,然後才一如平素喝斥我們那樣説道:「滾了滾了!往後洗澡從後門進、後門出,不許上前屋來。」

    在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我刻意往他肩頭一擠,他居然硬生生往後蹌了半步,彷佛既無意提防、也沒能力抵擋,白白教我給抗了一膀子;我索性停下腳步,也學他先前拿食指指着我的神態説道:「總有一天我要把你的底細給弄清楚。」

    彭師父笑了起來,全然不理會我的威武之態,徑自衝孫小六道:「你那陽維脈同足少陽交會之糊處還有些壅塞窒礙,還得多用功。知道嗎?」

    孫小六點點頭、一面扯扯我的袖了,可我還沒過足癮頭,一根食指老大不願意收回來,便又往前戳了戳,道:「等我找着我老大哥還有他的朋友,你就他媽要倒大楣了。」

    彭師父仍不答我,笑容也依舊掛在臉上,對孫小六繼續説:「回家跟小五説:你張哥書讀多了,腦子也燒壞了,將來不會有什麼大出息,要她留神,別枉費一番心思。」説到這裏,才轉過眼珠子來睇我一睇,瞳人深處有電光一閃,道:「無論你讀到什麼學士碩士博士黑松沙士,依我看也不過同你們村裏那些個痞子沒什麼兩樣兒。別説誰的底細——你連自己的底細還弄不清楚呢!」説完便扭開屋門銅把,踅了進去,關門時一點兒聲響也沒出。

    我算白折騰一場,既沒弄清楚彭師父和嶽子鵬這兩個名字一個人的轇轕,顯然也沒能把這老傢伙唬住,反而十分荒唐地教這人人瞧不上眼的越活越回去大俠給羞辱了一頓。我和孫小六並肩走出小巷口,轉到雙和街菜市口上的時刻,孫小六忽然開口説道:「我不會跟我姊那樣説的,張哥。」

    「哪樣説?」一時我還沒意會過來,滿腦子像找不着頭緒的毛線疙瘩;忽一下是那幾個豬八戒的盤問、忽一下是紅蓮的警告、忽一下是彭師父的斥責、忽一下又是我老大哥和萬得福神秘兮兮的嘴臉——這裏頭難道眞有什麼:通百通的脈絡可以讓我去發現、去探究的嗎?如果眞有些什麼確實存在着,而表面上又看不出來,我是不是應該繼續追查下去呢?追查出一個什麼結果來是不是又同我自己的人生有什麼關係呢?難道——難道我眞有什麼「連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底細」嗎?

    「我是説、我是説我不會跟我姊講什麼張哥腦子燒壞掉的話。」孫小六低着頭嘟囔,彷佛告饒似地。

    老實説:他不這麼告饒我還不惱火,越是這樣,我越是忿忿不平;登時停住腳步,把沒戳上彭師父腦門的食指戳在他的腦門上:「你説什麼我也不鳥!可是我他媽求求你: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孬蛋?憑什麼一見面不分青紅爸白就給他打得個胡説八道?你不是很有兩下子嗎?憑什麼教他這樣欺負?」

    孫小六沒有立刻答覆我,祇把排上牙咬住下嘴唇,咬一下、再咬兩下,停一停又重新來過。這個動作(或者説表情〕我已經久違十多年廣。昔日在植物園荷花塘或任何其它所在,祇要是被我嚇着或逼急、快要哭出聲來之前,孫小六都會這麼咬一下、咬兩下,重複幾回,彷佛連要不要哭一傢伙都得費上半天思考。正當我想起這些來的時候,一個十七歲的青年在我面前再度落下淚來,左一行、右一行,一行追上一行,最後才抽抽搭搭地説:「師父不是打我——面具爺爺和里根爺爺都跟我講過:師父打我的時候不許逃、也不許擋、更不能回手。他擂一拳我得挨一拳、踢一腳我得挨一腳——」

    「這是什麼狗屁道理?」我哼了他那些狗屁不通的爺爺一鼻子,接着道:「下那麼重的手,他們自己怎麼不來試試?」

    「他們説我挺得住,因為我爺爺給我洗過『天蠶澡』,不會寶口疼;怎麼打都無所謂的。」説着,他的眼淚流得更急,也更多了,一袖子擦不歇,連鼻涕也抹出來,於是再檫一下,整張臉全糊成一片晶光斑斕的模樣,這才斷斷續續地説下去:「爺爺、爺爺們説、説、誰要欺負你就欺負回去、回去;祇你師父打你不許吭、吭聲,他無論、無論如何是為你好。」

    「你不疼麼?」我仔細打量了一下他的臉;也不知是為了想覷出他是不是在吹牛,還是那張臉概上有什麼不會害疼的證據。這時一輛野狼機車在紅綠燈杆底下急急煞住,輪胎髮出十分刺耳的一聲鋭響。

    孫小六搖了搖頭,緩過兩口氣來才道:「只要我不想疼,就不會疼。可是儘管不疼,挨起打來還是很不舒服的--尤其是不知道疼,就特別覺得自己很賤,賤得、賤得不得了,跟個跟個什麼東西一樣。」

    我濛濛想着他的話,很覺得其中有一點道理,可是「只要不想疼就不會疼」這境界實在太奇妙、也太誘人了;對於這境界的羨慕之情干擾了我進一步去思索「因為失去疼痛感而自覺很賤」的這個命題。另一方面,突如其來的狀況也使我沒法子再想下去--雙和街和青年路口的四盞紅綠燈底下這時猛地聚攏了二、三十輛分別從中華路、西藏路、萬大路和克難街四個方向飆過來的機車,每輛車上各跨坐着兩個人物,後座的手上緊緊握着兩支用報紙卷裹的棍狀物事——連想都不用想--那報紙裏藏着的不是什麼娛樂新聞或文學副刊,而是一把一把的木劍、西瓜刀和二尺四的小武士。先前那輛野狼騎士刻意催了催油門,其餘各車也跟着催了催油門,眞他媽聲震宇!我還沒意會到他們這四路人馬是東西一路、南北一路的,或者是東南一路、西北一路的,乃至還有什麼個分法;總之應該就是有這麼兩幫人馬準備對陣的樣子,孫小六已經快手抬袖,抹乾了縱橫一臉的涕泗,站到街當央去,四面環顧一遭,道:「今天我心情不大好,沒有陪你們玩的意思,都散了罷!」

    野狼車後座端地跳下來一個穿拖鞋的,近前打量我一眼,扭頭衝身旁一輛本田一二五後座的光頭説:「這一個也是嗎?」

    「廢話你他媽不會看哪我臠瞎子啊!」光頭嘴巴上還叼着煙,眼像是給燻得睜不開,可是別有

    一股睥睨萬教的糗霸王氣勢。

    孫小六這時踏着大步過來,邊走邊昂聲喊道:「跟你説今天不玩,散了罷,我講的是法國話嗎?」

    穿拖鞋的應聲退了幾步。光頭倒顯得沉着得多;一面仍瞄着我,一面倒像是答覆着孫小六的話:「今天我們也沒工夫玩——倒巧了;我們要辦的貨在你手上。」説時一拍前座的肩膀,那騎車的兜手一提,抬起車把手,將前輪朝我臉上一挺,我跳兩步退開,膝蓋彎卻杵在另一輛機車的輪蓋上。光頭這時吐掉半截煙頭,衝我一抬下巴:「你叫張大春是罷?」

    「怎麼樣?」我啞嗓子硬硬還了一句,腿已經打起抖來。

    「怎麼樣?我他媽還叫張大千呢!臠你媽怎麼樣?」説時左臂往下一揮,把報紙套子甩落,當下露出一把二尺四;右手再一拔,青光出鞘,人也跳下車來,同時刀尖朝孫小六一指:「抱歉!是本堂的任務。你小子心情不好就更不必管這檔子閒事。」

    偏在這一刻,從西藏路那頭竄過來一條黑影——更準確一點地説,是從兩輛擋在青年路中央的機車之間竄過來一條黑影,直奔我跟前,一直到它停下來坐定了,我才看清楚:是一隻名叫水塔的洛威拿。牠之所以叫水塔乃是因為牠的主人徐老二不會念英文,卻給起了個英文名字叫Sweatheart。水塔坐在我和光頭之間滴口水的那一刻,兩輛機車「哐眶啷啷」向兩邊倒去,穿一襲黑風衣的徐老三出現了。他也穿着拖鞋,時不時還從敞開的風衣下襬裏露出藍白條子的棉質睡褲。顯然,他是出來遛狗的。

    「吵什麼啊?小朋友!都幾點幾分啦?家裏沒大人了嗎?」徐老三一路走、一路朝左右張望,先看見孫小六時頓了頓,道:「我臠你小子又回家啦?」再看見我,則皺了皺眉:「好學生怎麼也跑出來跟他們撂狗煉哪?」最後,他的視線停在光頭臉上,看了足有十秒鐘,才沉沉問道:「哪裏的?」

    「竹聯孝堂,」光頭手裏的二尺四晃了晃,垂下地去,繼續説「有點事情在處理。你——」

    一個「你」字才出口,徐老三的一隻巴掌已經反摔在光頭的腦殼上,這一下風衣大開,裏面的藍白條睡衣居然和底下的睡褲是成套的——可是他右手臂連肘端着的東西卻嚇得我膀胱猛地一緊;這算生平僅見:是一柄雙管霰彈槍。槍口正杵上那光頭的嘴巴。徐老三仍舊不疾不徐地説道:「什麼你呀我呀的?」接着槍管撩個小圈兒、往那腦殼兒上非常非常之輕地點了三下:「記住!徐。三。哥。叫你們回家去了。孝堂?還他媽哭堂呢!」

    光頭無可奈何收刀入鞘,恨恨地看了我一眼,轉臉又想跟徐老三説些什麼,不料徐老三居然一挺右臂,朝紅綠燈開了一槍,那槍聲不像電影裏常聽到的那樣響,可是音波撼動,果然蕩胸震腑,幾乎就在槍響的同時,水塔沒命似地狂吠起來——事後很久我才想到:這絕對是經過訓練所致;徐老三一舉槍,水塔就吠,吠聲掩過槍聲,不在場的誰也不知道徐老二一干了什麼恐怖的勾當。「你還有話説?」徐老三把紅燈、綠燈、黃燈罩子轟了個漫天花雨之際,跟那光頭所説的最後兩句話是:「去跟你們老大説:他連聽我説話的資格都沒有呢!」

    等這幫什麼竹聯孝堂的癟三們點火催油、呼嘯離去之後,徐老三把槍插回風衣內側一個縫在夾帛上的長皮套子裏,又一顆一顆、動作非常緩慢地扣上釦子,低着頭像是在解釋什麼似地跟我們説:「沒法子,我已經太久不混了,現在什麼鳥雞巴都跑出來了。你們沒事罷?怎麼會惹上人家的?」

    我看看孫小六,孫小六看看我——事實顯然是無法解釋清楚的:孫小六認識他們,而且「陪他們玩」過;不過他們卻是指名來找我的,而我卻從來沒見過他們。結果我和孫小六異口同聲説:「不知道。」我還加了句:「他們説我是他們要辦的貨。」

    「如果眞是孝堂,那你漏子就捅大了。」徐老三説着咬嘴打了個唿哨,朝西藏路方向一指;水塔耀武揚威地撒腿往回衝。徐老三則繼續説下去:「他們今天堵不到你,明天還會來;在村子裏堵不到你,就會在路上等。你要不就別出門,要不就閃遠一點。」

    老實説:在這一刻,我還想不到「可不可以不出門」或者「閃到哪裏去」之類的問題。我第一個想到的是紅蓮也許紅蓮是他媽那個什麼竹聯木聯的某個老大或老二的女人,被我不小心攪和上了;人家不爽,就吆喝了這樣一票牛鬼蛇神來砍我一條腳筋。我能想到的祇不過如此而已。

    「你沒有去搞政治罷?比方説黨外那些屄養的東西,或者之類的——」徐老三抬眼瞄了我一下——他的眼眶呈三角形,剛要揚起來的上眼皮不知怎麼給往下削了,所以表情總透着些不得伸展的憂惱。有人説見過鬼的人的眼睛就會逐漸長成如此形狀。這我不太確定——因為我從來沒正眼瞧過他;但是當他這樣瞄着我的時候,我卻從那雙三角眼裏看見一些比見鬼還要不安的東西——一時説不上來,總之是很惶惑、很焦慮的一種情緒;這讓我突然感到有些温暖。他接着問道:「還有,我想你也不會去搞這個罷?」説着,他用大小拇指靠嘴邊比了個吸煙斗的姿勢。我知道,電視劇裏出現了這個手勢就是有人在吸毒的意思。我搖了榣頭。

    「出動這麼一大批人馬,找上你這麼個書獸子,的確有點奇怪;不不,的確很奇怪。」徐老三説,隨即扭頭望一眼孫小六:「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前兩個月我和他們裏面的幾個幹過一架,可是好像沒什麼——他們今天就是來找張哥的;」孫小六搔搔頭皮,道:「而且還説是什麼本堂的任務。」

    「我肏!那累了。」徐老三從風衣口袋裏摸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掏一支叼在嘴裏,用那支老式的銀質磨輪打火機打着,吸兩口,噴出一條可謂「直衝牛鬥」的白煙,才慢條斯理地説:「書獣子最好還是逃命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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