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説我並不知道這一次逃命之旅終於何時何地——因為截至我目睹孫小六從五樓窗口一躍而出、奔往竹林市去,同我正式分道揚鑣的這一刻為止,我都不能確信:一切已經過去了、安全了,從此以後我的生活就恢復平靜了。事實並非如此。但是我必須這樣假設,才敢於繼續回憶下去:從民國七十一年冬天的那個夜晚開始。
和我可以説沒有半點交情的徐老三在這天晚上給我上了一課。他先教孫小六溜回家去,想辦法把他姊叫出來,再同我們到村辦公室集合。孫小六臨去之時我是頗不以為然的,嘟囔了一聲:「叫她幹嘛?礙手礙腳的。」徐老三瞪了我兩記極尖極大的三角,道:「沒有小五,你活不到一個禮拜。」
小五姊弟大約是午夜前後才到的,在此之前的兩、三個小時裏,徐老三摧毀了我在整整二十年間透過學校教育而認識的一整個世界。原先的那個世界相形之下則變得脆弱、虛假且令人不堪置信起來。
徐老三先打了那個關於霰彈槍的譬喻——我記得曾經描述過的:如果你能找到一面二十公尺寬、十層樓高的白漆水泥牆,在上頭畫一個非常之大的台灣島,再用徐老三的雙管噴子在十五公尺之外朝那地圖開火一千八百發——等子彈打完了(而牆還沒給轟垮的話)則牆上必然滿是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彈孔。這些彈孔的總和便是竹林市、其中任何一孔也是竹林市。無論你説這竹林市是黑道也好、地下社會也好、幫派勢力也好,總之它隨時在你身邊。你看不見,但是它確實存在。徐老三接着從白天村幹事趴着睡覺的那張褐漆辦公桌抽屜裏摸出一迭「復華新村用箋」來,翻到背面,用手掌抹抹平,風衣口袋裏抽取了一支帕克二十一型鋼筆,畫了個小人——大腦袋瓜兒、細線條身形手腳————然後告訴我:「這就是你。」接着他在那個我的周圍畫了一個不太圓的圓圈,説:「這是我們村子。」再接下來的圓圈就越來越複雜了。村子圓圈的外圈被一個虛線圈略略圍過,這虛線圈表示國防部,因為復華新村裏的户長們都在這個單位裏當差——起碼也當過幾年以上的差。虛線圈外面有個更大的實線圈,那就是國民黨和它的政府——這個圈畫得很大,幾乎佔去了一半的紙面;徐老三在這個圈的邊在線畫了1堆和原先那個我差不多大的小人,並且告訴我:這些小人是「老頭子」和他從大陸帶到台灣來的黨政官員、部隊將領,然後在中央象徵「老頭子」的小人兒身上畫了個「X」——因為「老頭子」已經死了。「可能已經變成鬼了,不過因為我們沒看見,所以不確定。」徐老三特別強調。
可是在「老頭子」身邊那些小人兒的周圍,徐老三又飛快地畫起了大大小小的圓圈;有些是實線、有些是虛線。然而無論虛實,那些圓圈的邊框線條都和原來的同心圓有一部分像是數學課本里所謂的交集圖形那樣重迭起來。徐老二一把這些圓圈的邊框線條加粗了些,才告訴我昏,「這些圈圈我們稱之為情治單位。你看:它們有的並不屬於政府,有的雖然屬於政府裏別的部門,卻可以管過來、管到國防部;還有的屬於國防部,可是不管我們村子,卻跑去管別的人、別的機關、別的單位。」
徐老三隨即在所有的圓圈之外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以十分低沉而堅定的語調説:「這裏還有一個大的單位,比他媽整個中華民國政府還他媽大,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我一向對和數學有關的圖形感到頭痛,更隱約察覺徐老三説話夾纏得厲害,便隨口答了聲:「亞洲。」不料登時後腦勺上就吃了徐老三一記番石榴。
其實我不該亂開玩笑的。這是一個嚴肅的認識世界的方法,至少徐老三沒有一絲一毫開玩笑的意思。他瞪了我好一陣,似乎那樣瞪着我的時候已經在認眞考慮我的生死問題了。我原以為他會罵我一頓,或者擂我出去。然而他祇是把視線投回桌面的紙上,繼續説下去:「這個圓圈是一個妖魔鬼怪的世界。」
接下來,徐老三又往紙的角落裏畫了一個小人兒,在上面打了一個和「老頭子」身上一樣的「X」,告訴我:從前有這麼一號人物,已經死了,可是在他死之前和死以後,他手下的人早已經「像蟑螂一樣」、「像癌細胞一樣」、「像滾雪球一樣」發展起十分龐大的組織來。徐老三其實相當努力地想要把這幅圖向我解釋清楚。直到他後來發出一聲嘆息為止,中間的一個小時(也許更久)裏他都在紙上畫小人兒。從第二個打「X」的小人兒身邊畫起,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彷佛他可以就這麼一直畫下去,畫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其間他偶爾會停下來,再找一處空白較大的紙面、抹抹平、另從一個新的小人兒畫起,一畫又是成堆成串;濛濛看去,就像一串殘梗兒多過果實的葡萄。徐老三指着第一串葡萄和第二串葡萄之間祇有不到一公分的空隙説:「這中間原先應該有一條界線的,可是後來沒有了。」他在那空隙處補上一個小人兒,使它看起來像是一
手拉着一大串比自己身體大上幾十倍的葡萄。
然而徐老三並不是胡亂塗鴉。顯然這幅圖早已經烙在他的腦子裏,且印象十分深刻,所以他才能毫不猶豫地把第二串、第三串、第四串……直到第十四串葡萄的相關位置、大小以及葡萄串同原先畫面上的圓圈兒有什麼樣比例的交集二交代清楚,且各串葡萄旁邊還有條不紊地標上號碼。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竹聯是第九串葡萄,小小一串,在靠近紙中央的位置,和國防部的圓圈兒距離很近,但是並沒有重迭。徐老三告訴我:我得罪的是這個單位。我辯説我根本不認識竹聯的任何一根雞巴毛。他説讀書人講話怎麼這麼粗野。然後他想了片刻,在第九串葡萄和第二串葡萄交接處圈出兩個小人兒來,説:「這兩個是資格極老的人物,他們原來是這裏(他指了指第一串葡萄〕的,後來不知道怎麼搞的、就跑到後來這裏來了。江湖上都説這是他(指一下第一和第二串之間那個小人兒)的一個大整合計劃,所以故意派這兩位老資格到竹聯當顧問。而且,這兩個老資格還兼着一些跟國家安全有關係的工作。」
我垂眼再仔細一看,給他圈起來的兩個小人兒的上半身果然恰巧落在警備總部之類情治單位圓圈兒的邊在線。「這兩個人一個姓施、叫施品才;一個姓康、叫康用才。外面的人都叫他們『哼哈二爺』。你認識他們嗎?」徐老三説:「他們是專門搞偵防的;偵防是個老二單位——什麼叫老二單位你知道罷?就是『平時很小,可是一旦要搞起來,它就變大了』的意思。所以我會問你有沒有去碰政治、搞黨外。如果是那樣的話,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了。」我説我不碰政治,徐老三説那你不錯、我也不碰政治。他祇碰軍火——因為到頭來軍火可以解決政治裏搞不定的一切問題。
「那我的問題怎麼辦?這一狗票人渣無緣無故找上我,我招誰惹誰了?」也就在這麼説着的時候,我的腦海之中再度迅速閃過紅蓮美好的軀體!!-可是這一次我的思緒並未在她的乳房或屁股蛋子上逗留,而是轉到了她從我宿舍的字紙簍裏偷去了一張字謎的那件事上——甚至早在她偷走那張紙片之前,已經有四個不知道什麼單位的豬八戒找上我了;我不該忘記這些的:「等一下!我想起來了。我老大哥給過我一張寫了闋〈菩薩蠻〉的詞,那詞裏藏着個字謎。」
徐老三繼續在紙上畫着小人兒,此刻所畫者乃是替標號第六、七、八、九四串葡萄增加新的成員,同時漫不經心地説,——「我聽不懂什麼詩啊詞啊菩薩的;你老大哥又是什麼人?」「他替李行李導演幹道具,幹了很多年;也是老漕幫『悟』字輩兒的光棍。」原本正在埋頭畫小人兒的徐老三忽地坐直了,兩眼暴睜平視,愣了幾秒鐘,又低下頭看了看那紙面,再瞅了瞅我,帕克二十一的筆尖朝第一串葡萄上輕輕點了不知十幾下,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迸出嘴來,!「這。就。是。老。漕。幫。啊。」這時,他嘆出那口氣來,將鋼筆插回筆套之中。
第一串葡萄是老漕幫,它的發展到民國五十四年秋天突然中止,傳言説這是因為老漕幫的總舵主——人稱老爺子的萬硯方——!在練功的時候走火入魔、氣血逆行而死。萬老爺子就是徐老三圖中第二個身上打「X」的小人兒。此後老漕幫由萬老爺子的養子萬熙管事,作了相當大膽、劇烈、也相當受人爭議的改革。萬熙就是徐老三圖中一手抓着一大串葡萄的傢伙。
萬熙初掌老漕幫的前兩年,徐老三還不曾被一大扎冥紙嚇得生了場怪病、一連大半年不敢出門,結果被血旗幫開香堂除名,還給逼得薙了個大光頭,從此不再打打殺殺。血旗幫不太重要,連排名第十四號的小葡萄串都算不上,所以圖中沒有——徐老三自然也沒把自己畫上去。可是在民國五十四年到民國五十六年之間,徐老三已經注意到:台灣的整個幫派生態有了本質上的變化。
首先,萬熙為萬硯方保留了「老爺子」這個尊稱——也就是説:從萬熙本人開始,老漕幫祇有總舵主,而不稱「老爺子」。這在:整部老漕幫的發展史上可謂創舉,對於萬硯方來説,也是前所未有的榮譽。但是——徐老三認為:這裏面其實包藏着幾個收攬人心的動機,不祇是尊敬死去的長者而已。從最表面的一個層次來看,萬熙當時才二十八、九歲,如何能在眾光棍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自居「老」、「爺」二字?其次,照萬熙日後的改革行徑來看,當時他已經有聯合大陸來台的天地會分支哥老會、結成同盟的打算,但是老漕幫中許多人對天地會這個系統——也就是俗稱為「洪門」的系統——懷有極深的敵意;其中有不少堅持「清洪分流」的光棍風聞萬熙有意與世仇結盟,竟憤而請出當年萬老爺子為鼓勵光棍從戎抗日而立下的一個「離家出走」的老規矩,成了逃家光棍。為了緩和這種眾叛親離的緊張關係,萬熙保留「老爺子」尊稱而不用,當然不無故意謙退作態,以免謗議的居心。然而眞正的麻煩並沒有減輕——萬熙還是要搞「清洪合流」,因為他眼中還有更大的敵人。
依照徐老三在血旗幫最後那兩年裏聽到的風聞來看,萬熙當時不惜任令數以百計的老漕幫光棍「離家出走」,乃是為了拉攏那哥老會的世襲首領洪達展、洪子瞻父子;拉攏這一對父子,又是為了防堵那第三到第十串葡萄逐漸坐大的勢力。這些葡萄串在圖上看起來並不怎麼大,卻各有響亮的名號。它們分別是飛鷹、血盟、成功、南京、萬國一家、四四、竹聯和南機場等八個幫派,散處於台北縣、市各地。
從民國四十年代開始,幾乎像是一種時麾的風潮,以各地眷村為範圍的外省軍公子弟紛紛成立了各種名曰幫、會、聯盟的青少年械鬥組織。有的還舉行歃血儀式,出入組織所在的地區時需盤查口令、勘驗信物,儼然有雄霸一方之勢。這種類似小孩子辦家家酒的遊戲很快便有了成長和發展——不祇在數量上時見增加擴大,本質上也有了重大的改變——隨着參與成員年齡的增長,原先打架滋事、發泄精力的活動,變成有系統、有目的、更有種種策略手段的火併行為。幫派與幫派之間因為彼此看不順眼而導致的意氣之爭,也逐漸演變成染有圖利色彩的地盤糾紛;據説始作俑者是一月開設在衡陽路的綢緞莊。民國四十二年,血盟和萬國一家兩路人馬相約在北門公園談判——名為談判,實則就是找一、兩句不得體的言語為口實打打羣架而已。這一架從北門公園打到台北郵局,冉沿着博愛路自北而南一路灑血。有幾個傷重不支或體力不繼的教中山堂附近的憲警人員給扣下,剩下些壯碩兇猛的繼續賈勇前進。據説,撐到衡陽路口之際祇剩下三個血盟幫的大哥和兩個萬國一家的護法——其中某一護法還是個架雙枴、穿鐵鞋的小兒麻痹症患者。這五人的殊死之戰已經殺到血沸眼紅的地步,哪裏還管得着身外之物?眼見已然砸毀了一個香煙攤、一個算命攤,正待打人那綢緞莊時,戰圈之中忽然竄入一名赤手空拳的中年漢子,就地轉了個輪影,再一挺身;祇見他:回皮煞赤、衣袍膨鼓,好似吹起了一隻偌大的氣球,一時之間將紛紛劈下的木劍、武士刀、鐵枴等兵刃彈了個七零八落,斷的斷、折的折,無一完好者。如此僅不過一、兩秒鐘的工夫,五個狠鬥少年也給一口氣彈進了綢緞莊,撞翻了不知多少個貨架,綾羅布疋纏覆絞裹,可謂狼狽之極。那中年漢子出手之後朝騎樓地上啐了一口-向那擺算命攤的卜者問道:「傷着了沒有?」
卜者笑了笑,道:「眞正是虎落平陽,好在老筋老骨、頑健如昔,只可惜了苦石老道長傳下來這幅相圖沾了些狗血,看來需費我一番手腳,得重新畫過了才能再開張了。你呢?」
「不過是折損了幾條香煙。」赤臉漢子隨即轉身衝店內那五個東倒西歪的少年道:「有那麼些氣力沒處使喚,何不上前線殺他幾個朱毛奸匪去?要是連我這小小不言的一招『漫天花雨』都抵敵不過,還逞什麼狗熊?」
人家綢緞莊可是大買賣家,唯恐失了和氣,掌櫃的連忙搶上前來,掏出一厚迭五圓、拾圓的新台幣錢鈔,分別塞進赤臉漢子和卜者的衣袋之中,説是一干折損、俱由小號支應償付,這些孩子家不懂事,衝撞了孫爺、趙爺,還望孫爺、趙爺看在小號薄面,寬恕則個。那孫、趙二位爺聞言一笑,不約而同地將鈔票往店中一撒,扭身便走了。
倒是血盟和萬國一家的少年得了便宜,就地拾起鈔票,也不打架了,出門之後一二添作五,老實撈了一筆。此後中華路火車道以東、新公園以西、火車站前中正路以南、小南門愛國路以北,除了中樞所在的公家機關、法院、銀行和學校之外,這一方圈圍成的區域之內便由這兩個幫派負責「把握」——換言之:衡陽路那月老字號的綢緞莊可謂商家交付給新興少年械鬥團體的第一筆保護費。也就從血盟幫和萬國一家這虎頭蛇尾的一役開始,新興少年械鬥團體被賦予了兩個代稱,一曰:「新幫」,一曰「小太保」。新幫自然是相對於老漕幫、哥老會這一類隨國民政府播遷來台的老外省掛而言,雖然其成員中之絕大多數仍然是些!九四九年以後渡海移民的第二代子弟,然而其系統、組織、行動和宗旨與老幫會絕不相類,故稱之為新。至於「小太保」,則是一個帶有貶抑和嘲謔意味的詞兒。根據我們中文系學生讀閒書所得到的小知識:早在元代無名氏雜劇《黃花峪》(又名《宋江出陣》〕裏就有以「太保」兩字尊稱江湖豪俠的例子;可是在老幫老會光棍口中的「小太保」,則不外有指之為「兔崽仔」、「小癟三」等用意。
徐老三還在混小太保的最後幾年裏!他自己已經不記得那是民國五十三、五十四還是五十五年了——在一次聯合另外幾個小幫派去同萬國一家拚地盤的時候認識了一個怪人。此人原非任何新幫分子,但是粗頭大臉、南人北相,雖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卻頗有一身豪氣,祇緣着同學之誼,便答應前來助夥。那一日雙方人馬約在新公園綱球場比鬥。才擺開陣式,這怪人大吼了一聲,便自行列中竄出,其聲如洪鐘,震得眾人耳鼓嗡然作響;正錯愕間,他驀地掀開書包蓋,雙手往裏一插,從裏頭夾出八個玻璃瓶子來,瓶中盛滿了粉紅色不知究竟是何物事的汁液。彼時敵我雙方皆不明其意,卻見他嘿嘿嗬嗬一連怪笑了片刻,忽然抬起一隻右腳,用鞋底朝那書包蓋上奮力一磨,登時磨出一陣火樹銀花,那書包便有如兜在他臂膀彎處的一枚大火球,不停地左搖右曳。這且不説,怪人的十根手指頭也一剎不曾閒着,三、兩秒鐘之間便好似特技團裏耍「大出手」的演員那般將八隻玻璃瓶子扔入半空之中——説得慢了、瓶子便要落下地來;説得再快,也快不過當時的情景——八隻玻璃瓶二擲出,繞了個直徑約在五尺左右的圈子,一旦墮下,便讓怪人臂彎裏的書包火球承住、再彈起,這就在瓶口之上點燃了個三、兩寸長的小火苗,怪人順勢縮腰出腿,一踢恰將瓶子踢入敵陣之中,落在不論什麼人的身上,端的是一聲轟然爆響。那挨着的傢伙當下即應聲起火,從頭到腳燃起了熊熊烈焰。如此又是一、兩秒鐘不到的辰光,八瓶紛紛踢去,打中了四個萬國一家的殺手——自然也就焚掉了四條血肉之軀,另外四瓶落空,把網球場的鐵絲網燒出四個大洞。
如此哪裏還能再有什麼架可打?萬國一家方面倏忽散了,這邊幾個幫派的小太保也嚇得面色如土,牙關亂顫。那怪人卻彷佛絲毫不以為意,抖手扔了書包火球,回頭衝大夥道:「小試身手,可惜準頭祇一半,不算及格。反正我打出孃胎起,就沒有一門及格過。嘿嘿嗬嗬!」
從此這怪人便在小太保之間得了個「火霸天」的外號,「火霸天」則正是那老漕幫新任總舵主萬熙所亟力拉攏的哥老會世襲領袖洪達展的獨子洪子瞻。徐老三説到這裏的時候,在哥老會那一大串葡萄裏圈出一個小人兒來,這個小人兒的兩隻腳不偏不倚踩在先前那「哼哈二才」所踩的同一個「搞偵防」的老二單位的圓圈上。
「警備總部?」我指了指那圓圈,脱口叫道:「最恐怖的一個單位!」
「你懂什麼叫恐怖?」徐老三又甶廣我一眼,繼續説下去:「這個老二單位叫國防部情報局。在好幾十年以前是『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所以又叫『軍統局』,是一個叫戴笠的老特務搞出來的單位。戴笠死了以後,『軍統局』歸一個叫毛人鳳的接管。這老小子後來也死了,『軍統局』就改了名字,叫『國防部情報局』,叫歸叫,可是管卻歸國家安全局來管。你不懂就聽好,不要廢話。」
徐老三原先也不懂,之所以後來懂了,還是跟他開始搞軍火生意有關。這就要從他混小太保的最後一天説起了。
那天是週末,他奉血旗幫主之命和一個四四幫的掌法見面,目的是向對方討回一筆七、八百塊錢的欠款。那四四幫乃是四四東村的兄弟——之所以稱四四,又是因為四四東村乃四四兵工廠任職軍士官兵所居住的眷村;此村出身的小太保據傳都有改造槍械的本領,是以在台北縣市一帶頗具威望。徐老三同那掌法見了面、取了款,隨口聊了起來,居然十分投契——原來徐老三也是個軍事迷,對各型火器的構造、性能乃至材質款式可説是瞭如指掌、如數家珍,很令對方驚訝歎服。那掌法談得興起,提到一款國軍自行研發的大口徑手槍已經完成諸般測試,即將進入量產。此槍一匣可裝塡十三發子彈,口徑有九釐米,裝彈後重量僅一千一百公克——在一九六〇年代的中期,這恐怕稱得上是全世界最先進的手槍之一了。那掌法偷偷告訴徐老三:這樣的槍不是拿來反攻大陸的,是要賣給阿拉伯人換石油配額的。而旦——他手邊正好有一把。
兩人遂相約到吳興街底拇指山中試射了幾發,果然見識了這槍的威力,其興高采烈,自不在話下。可是徐老三同那掌法這一往還,非但耽延了向幫主覆命的時間,於往返拇指山途中,還與一名血旗弟兄不期而遇,給擺了一道——顯然,徐老二未經本幫長老許可,擅自出入它幫地盤,且狀似頗有私交的模樣,這是非同小可的過失,一旦追究下去,勢必沒完沒了。偏偏就在這天傍晚,徐老三在回家的公交車上聽見兩個男子在交談,其中一個説起他去了重新開幕的新生戲院,片子演到一半,他剛抽完兩根煙,忽然前座的一人回過頭來説:「先生,借個火罷?」這人打火機往前遞了,磨輪「叱」的聲打着,火光抖處,只見前座並無-人,而是一大捆子紮成人形的冥紙。這個故事登時嚇了徐老三一大跳——他認眞相信公交車上説這故事的男子的確遭遇過那冥紙的驚嚇;因為它太離奇、太可怕;也因之而不像一個任何人能編得出來的故事。於是他借用了這個故事,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給嚇獸嚇傻嚇孬掉的癟三——祇有這樣,他那個年代的小太保們才會無風無浪地放過他。
「可是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徐老三嘴裏這樣問着,卻並不表示我應該答他的話,他緊接着我一搖頭便冷冷笑了聲「哼哼」,説:「我是從那把槍上看出苗頭來的——當年在『新幫』裏四四排名第六,從老大到老麼不過十七、八個人,這個幫很少出來和人拚地盤、動刀子,可是地位還在竹聯和南機場之上,為什麼?因為他媽的人家都是專業的,都有技術,而且都知道哪裏有大生意。我説的不是保護費那種小鼻子小眼的錢,是眞正的大。生。意。你知道人家是怎麼搞的嗎?」
兵工廠的二代子弟平時不過是身背書包、頭戴大盤帽的中學生,上彈子房敲兩下司諾克已經算是十分出軌的行徑了,其中有一大半連煙都不抽——為的是免得被少年組盯上,惹出無謂的麻煩來。可是這一票看來不像小太保的痞子人人都有「家學」;他們的父執輩——有的是兵器學者、有的是工程師、有的是工匠,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有軍人身分,他們卻從來不知道,住在同一個村子裏的小傢伙們會悄悄聚集起來,把各自那一點點零碎的武器知識像堆積木一樣地拼湊起來。日子久了,就不祇是談天説地而已;他們開始計劃:如何以組裝零件的手法眞地去「完成」一把槍。由於兵工廠就在旁邊,對外雖有嚴格的監控管制,對自己人卻常懈怠輕忽——尤其是小傢伙們。等到這批小傢伙長出喉結和微髭,説話變了聲調,話題經常涉及女人的時候,已經陸陸續續從兵工廠的庫房和垃圾桶裏運出來成噸的小零件。四四幫成立之後,謠傳他們埋在吳興街靶場和拇指山裏的小零件已經足以配備一個旅的兵力。眞正的局面還不止於此——四四幫自掌法以上的五名主要成員還有能力設計款式更新、火力更強的小型武器——直到我和孫小六的大逃亡接近尾聲時,國防部才公開宣示:國軍自行研發製造的一種九。手槍已「進入量產」,型號為「T七五」,意思是民國七十五年硏發成功的。事實上,此槍早已秘密外銷多年,且果如四四那掌法所説:賣了不知多少萬把給阿拉伯國家的軍警配用,以之為中華民國爭取了不少原油配額。至於「T七五」和徐老三在民國五十六年左右所見到的那一把樣槍之間的差別則是:「T七五」一匣可裝塡十五發子彈,而裝彈後的總重量只有九百六十公克——改良此槍的工程師正是那個小太保掌法本人;也正因為此人的軍火生意作得太大,失風被捕,以專長特殊而為軍方所吸收運用,終於在近二十年後改良了那把樣槍。祇不過在徐老三為我上了有關黑社會種種的那一課之際,我們都還不知道「T七五」這玩意兒將在四年之後堂皇問世,也都還不知道它的子彈打在肉裏是個什麼滋味兒。
然而——在小五和孫小六來到村辦公室之前!—我起碼搞清楚幾件事:徐老二一裝孬退出幫派並不是出於膽怯恐懼,而是因為他發現了混黑道這件事的長遠性、經濟利益和掌握權力的物質基礎;此其一。另外,無論老幫或新幫都和負責偵防工作的國家安全局,以及歸屬此局^!導或管轄的警備總部、國防部情報局、調查局等老二單位有一定程度的關聯;此其二。再有什麼的話,就是那些看似發生在多年以前、遙遠之處,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一些事必定和我這個人有一點牽絲攀藤的關係;此其三——也是徐老三最想搞清楚的一點。
「除非你是搞到這個層次的人不爽,」徐老三把鋼筆從筆帽裏拔出來,再塞回去,拔出來,再塞回去,像打管一樣;一邊翹了個小拇指向圖中洪子瞻那縱火狂點了點:「否則剛才不該有那麼多人來堵你。」
「為什麼?」
「你以為竹聯孝堂是賣機車的嗎?他們哪裏能動員那麼多『狗煉』,把路都圍起來了?這背後一定有更高層的人開過口——」説到這裏,他的鋼筆便在洪子瞻和「哼哈二才」之間游來移去,好像很難下決定似地説:「所以我一直懷疑你招惹了政府裏的什麼人。」
「怎麼可能——」
他抬起另隻手止住我,又思索了半晌才道:「並不一定要搞政治才會招惹到政府裏的人,這一點你一定要搞清楚。反過來講也一樣:政府裏的人搞的也不一定祇是政治而已。從我的角度來看,沒有生意作的地方什麼都沒有——連政治也沒有;有生意作的地方什麼都有,也才有政治。如果你那個什麼老大哥眞是老漕幫光棍的話,倒是有可能害你捲進一筆什麼大生意裏去的——你剛才説什麼菩薩來?」
我把那闋豔詞唸了幾遍給徐老三聽。不成,他聽不懂,我又抓過筆來,在那張圖的背後默寫了一回,又一個字、一個字解給他聽。最後連謎底的「嶽子鵬知情者也」也説了,只差沒告訴他:彭師父就是嶽子鵬。徐老三顯然既不知道彭師父就是嶽子鵬,也不認為「嶽子鵬知情者也」這七個字裏頭有什麼大生意;他奪回筆、翻過紙、點了支煙,皺眉撇嘴吸了幾口,有如自言自語地説:「你説你老大哥是搞電影道具的?不對啊,電影這一行已經沒有生意可作了,三、五年裏就要垮了,怎麼還會——」
「電影是個大生意,不是嗎?」
徐老三的三角眼又斜斜稜了我一下,道:「説你沒知識罷?如果你老大哥眞是乾電影道具,又是老漕幫光棍的話,難道他沒跟你説過《新娘與我》和八十把槍的故事?」
我先是愣了一下,多年以前那個農曆新年的情景隨即回來了。不祇如此,連長串鞭炮爆響過後硝煙瀰漫的氣味和寒冬天鑽鼻抖骨的颯颯涼意也回來了——伴隨着這些的,當然還有老大哥的故事。《新娘與我》裏一枚反覆放映了四次的戒栺、《婉君表妹》裏一隻應該叫做「玦」的手鐲,還有《破曉時分》縣太爺長案上的石印和古錢——在剎那之間都回來了。
徐老三在此刻為我重新佈置了這世界的風景。用他的話,世界其實並不更復雜也不更簡單,祇是「招牌」和「生意」完全不同罷了。倘若我能瞭解《新娘與我》這部電影祇是八十把走私手槍「生意」的一塊「招牌」,倘若我能瞭解《婉君表妹》這部電影祇是那宗格殺「生意」的一塊「招牌」……諸如此類,我就應該瞭解整個電影工業——在民國四十到六十年代之間——其實通通都是黑道或秘密社會之間傳遞重大訊息的幌子,通通都是另一套大生意的工具而已;眞正在背後支持這一整個工業的資金也都來自那些大生意。當這些大生意有了更方便或有效率的工具——也就是説當黑道或秘社會不再需要利用電影傳遞重大訊息的時候;用徐老三的話説:「不出三、五年,眼見就要垮到底了。」
換了徐老三的一雙三角眼看去,所有其它的行業都和電影一樣,在本質上都是另外一宗秘密進行着的大生意的「招牌」。他舉的第——一個例子是曾經和他有過一面之緣的「火霸天」洪子瞻。洪子瞻的老頭洪達展以前是抗戰勝利之後的接收大員,黨政關係「好得不能再好」,到了台灣買下一整條成都路,做寓公都可以活——百八十輩子吃用不完。可是生了個兒子愛玩火;今天放火燒鄰居、明天放火燒街坊。到後來還燒掉一家新生戲院、一座空軍的彈藥庫、一個上千坪的菜市場、一整排阿里山上的木造房屋和一所綜合醫院。為了能順便撈它一大票,「火霸天」還作起了消防器材的生意。相對於縱火這件事來説,進口甚至自產消防器材只是塊「招牌」而已。可是換到另一個層面,消防器材當然也是一套大生意,這套大生意的「招牌」又是什麼呢?徐老三朝我猛擠了兩下眼睛,我沒吭氣,他似笑非笑地!歪嘴,道:「這才輪到政治了呢!」
原來洪達展也看出消防器材這一行前途看俏,於是便暗中花了一大筆鈔票,買通了幾個立法委員,提案制定一部消防法草案。在這個草案裏藏着個比什麼都厲害的死角:火災鑑定須委由專業消防技術人員擔任。表面上看起來,這是義正辭嚴且合情入理的,但是這樣的條文恰恰讓火災鑑定這項原本應該獨立專司的工作變成消防人員的附屬工作;換言之:台灣社會從此沒有專業的火災鑑識人員且永遠不可能再有。這就是更高段的「招牌」了——徐老三接着説:「眞正高段的『招牌』就是你根本看不見、摸不着、聞不到它。它,似乎完全不存在。」
我聽出無比的趣味來,有一種像是忽然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看見一片全新的景物、遇上一羣從來沒機會認識的人物,於是搶忙接着問道:「還有呢?還有呢?」
徐老三不慌不忙地還是用他那有如自言自語的腔調説:「我會給你一本冊子,你很快就用得上了,急什麼?我現在頭痛的是:明明電影就要玩兒完了,沒有眞正的生意可作了;你老大哥怎麼還會把你捲進來呢?」
「不不不,你搞錯了,這張字謎已經是十七年前的東西了。」
「你説什麼?」徐老三的三角眼第一次瞪成圓的,且非常之圓:「十七年前?十七年前就是、就是民國五十四年。那——」他倏地摘了筆帽,把筆尖朝最初他畫的第二個身上打「X」的小人兒身上一戳,帕克二十一透紙直榜楞杵進桌面一大截:「不就是老漕幫重整的那一年嗎?萬老爺子就死在那一年上。我臠!兄弟,你他媽吃不了兜着走。」
徐老三看來努力想要讓自己不發抖,可是不成,嘴角上的煙頭也不知在什麼時候掉到地板上去了,他使勁兒用拖鞋底搓那煙頭、一副要把它搓進地獄裏去的模樣。好半天順過一口氣來,繞着辦公桌打轉,轉了五、六圈才又説:「那、那——這麼些年都沒有人找過你?」
我説字謎是才到手沒幾個月,可是我沒把紅蓮和那四個豬八戒的一段告訴他——也許是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和紅蓮之間的事,也許是我潛意識地不想面對徐老三所描述的這個詭異的世界——總之,就在我急着想躲開什麼麼的時候,孫小六和小五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