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亞瑛,亞瑛!”生伯一直走到後園,看見田瑛正在拿牛奶喂小狗。
“生伯!”田瑛拍拍小狗站起來。
“我已經替你説了很多好話。”生伯十分高興:“少爺肯跟你談談!”
“談談?”田瑛雖然是高若望救回來的,但是,他們根本沒有面對面説過一句話。昨晚天那幺黑,後來若望又急急去赴宴,她根本沒看到他整張臉。
“你暫時不是想留在高家嗎?”
“是的,生伯對我好,我希望留下來。”
“快跟我去見少爺。”
生伯帶她到房門口,敲敲門。
“進來!”
“快進去。”生伯輕聲説,然後輕輕開了門,把田瑛推了進去。
“少爺!”
“生怕説你好希望留下來,但是,你是非法入境,你留在這兒,你有罪,我也有罪!”
他一直在看書,這房間根本是書房,到處都是書。
“少爺,你不能把我交官,因為鄉下我半個親人也沒有了;而且,遣返回去,豈不叫我送死?”
“你家裏真的一個親人也沒有?香港也沒有?”
“我姑婆死去了,她兒子把我趕出來,否則,我也不用棲公廁了。”田瑛求着:“生伯説:老爺在這兒很有面子,只要他派人去説一聲,那幺……那幺當局會讓我申請居留!”
“雞毛蒜皮的事也去找老爺?”他嗖的一聲,翻了一頁書。
“少爺,我生死都在你的手裏了,輕重我自己也不會分。”
“你年紀輕輕,倒也很會説話。”
“少爺,求你代我向老爺求情,反正我在這兒工作。”田瑛實在不能往外面走。
高若望沒有正面回答她,問:“你今年多少歲?別告訴我十八。”
“我……二十歲。”
“二十歲?你十八都不像,你挺多十六歲。”他合上書:“在家鄉喜歡運動?”
“打排球、游泳、羽毛球……都常玩。”
“多運動,身體發育會好些。”他把書放在書架上:“念過書嗎?”
“念過,其實我已經是……”
“別吹牛。”他回一下頭:“做錯事可以原諒,我最討厭別人欺騙我。”
“是的,我明白,其實,我已經是個高中生!”
“啊?”有一點意外:“聽説上面的學生也念英文?”
“念,從小就唸。”她高高興興地説:“我的英文程度也不差。”
“跟這兒的程度,還差很遠。”
“對!少爺。”
“其實你可以做個抄寫員。”
“我連身份證都沒有,誰肯請我?”
他點點頭,又問:“在這兒做個女僕,你不覺得很委屈?”
“怎會?職業無分貴賤。我在這兒有吃有住,總比在外面流浪好。”田瑛問:“少爺,你會代我求老爺,讓我留下來?”
“過一段日子,如果你表現好,我或者會幫助你。不過,在你未能正式居留前,你不要出外亂跑。”
“我知道,我走出去,遇見警察,不單隻自己完了,還會連累少爺。”
“你很明白事理。”他似乎頗滿意:“上一年聖誕節,你是怎樣度過的?”
“我?”又頓了頓:“我們沒有聖誕節。”
“我是問你在姑婆家。”
“去年聖誕我還在鄉下,鄉下人不相信耶穌。”
“那真抱歉,小孩子都喜歡過聖誕,你應該不會例外。”他坐下來,拿起鉛筆畫了一顆星:“還是你第一個聖誕節,可惜我什幺都不能夠送給你!”
“你救了我,給我住,給我吃,我一輩子都感激不盡。”
“我不是説這些,我是説聖誕節的氣氛和歡樂:吃火雞、聖誕節餅、布丁、大餐、慶祝會、狂歡、唱詩歌、聖誕禮物,咦!”他突然想起莎莉姑姑:“跟我來,或者我有一份聖誕禮物送給你。”
田瑛隨他跑下樓梯,到客廳,若望突然停住了。
“你看,那株聖誕樹又大又美,閃着、閃着,它多幺渴望有人看看它。但它只是冰冷、落寞地站在那兒,大客廳靜靜的,除了我和你連一個人影也沒有!”
“今晚老爺回來,一家人團敍,就會很熱鬧。”
“他不會回來,這也不是家。因為這兒沒有家庭、沒有親人,一大間屋子就只有我。”他的聲音有點哽。
“你為什幺不在家裏請客、開派對?反正這兒有很多傭人,你請多少人客我們都可以應付的。”
他低頭撫了撫手指:“我一貫怕人太多、怕吵、怕應酬。人家請客不能不去,但我寧願和……唉!”
“聖誕節老爺為什幺不回家?”
“這兒根本不是他的家,這是我媽的房子,來,出去。”
花園風很大,他們都沒有穿夠衣服,心境的低落,更覺陰寒。
一直到車房,那兒兩部車,他用車匙開了法拉利的門,到處找,突然很興奮地叫:“找到了!找到了!”
會是什幺?一顆星嗎?
“舉起兩隻手拼在一起!”他把一個橙色柿形的東西放進田瑛手裏:“喜歡嗎?”
“好漂亮!”她的眼睛圓圓的,看樣子很興奮,若換了史妮或比絲,就不會這樣開心。
“少爺,它是什幺?”
“針……不知這怎幺叫,是莎莉姑姑送給我的,按按啡色蓋子,那是針包。揭開針包看看,才有趣呢,裏面有針有線還有小鈕!”
“真的好可愛。”田瑛愛不釋手:“你姑姑對你真好!”
“她不是我姑姑。還記得那間卡通店子,你在那兒躲上我的汽車,店子的老闆娘叫莎莉姑姑。她叫我送給女孩子,我一直想不起該送給誰。”他拍了拍針包:“現在送給你!”
“我怎能?”她可能真是太高興了,還以為自己做夢呢!昨天和今天,根本像地獄與天堂之別:“我不配!”
“沒有人拒絕聖誕禮物。”他馬上補充:“它又沒有特別意義。”
“謝謝少爺!”是有點感動?是冷?她鼻骨聳聳的。
“很冷,你口唇都發紫,快回屋裏去。”若望一手扯住她的衣袖便跑。
進屋子裏,兩個人的嘴裏都冒煙。
“今晚在家裏吃聖誕大餐?我侍候你!”
“今晚我有約。聖誕節一個人在家裏一定會悶死,想找一個人説話都沒有。”他問:“你呢?”
“我?我還有工作,吃過飯,蓋棉被睡大覺!”
“好寂寞的聖誕日!”他感慨。是他?是田瑛?
高若望應該不會寂寞,有個波基小絲型的比絲陪他過聖誕節。
比絲送他一條領帶,他送比絲一條頸巾。
“好漂亮的頸巾。”她掛在肩上:“今年流行!”
“我不懂女孩子心理,也不知道流行什幺,應該感謝那售貨員。”高若望忽然想起:“我的筆記呢?”
“別忙嘛!快吃飯了!”比絲搖着他的手。
“吃飯前改好,最開心。”
“真怕了你,到我房間來。”比絲就這樣拉了若望上樓。
香閨真是香的,比絲去拿筆記,轉身,放回他手上:“還你!”
若望馬上伏案便改。
“書呆子!”她笑他。
“怕時間拖久忘記了改,害了自己。你的筆記呢?我替你把它改了……”
吃過一大頓豐富聖誕大餐。
比絲把臉湊過去:“飽了沒有?”
“好飽!”若望點着頭:“肚腩可以做聖誕老人!”
“現在想幹些什幺?”
“最好喝杯熱茶,然後運動一下。”
比絲拍一下手掌:“我們去荷里活!”
“昨晚還沒有跳到夠?”若望嘆口氣:“聖誕節早就滿座了!”
“我只要撥個電話,自有辦法。”比絲推着他:“去呀!”
“我不想跳舞!”
“沒有人叫你跳舞。去看看,去熱鬧一下,聽聽音樂。”
“太吵太煩,在家裏聽唱片不是一樣?”
“你這人頂沒趣……”撒嬌啦!
沒上的士高,在她家開了唱片跳舞,也要磨到深夜兩點鐘才回家。
上樓,把西裝一扔,便倒在牀上,好舒服。
偶然抬起頭,牀頭掛着的紅色東西是什幺?
好奇地起牀一看——
一隻紅布聖誕老人襪。
襪子外面寫着:救命恩人高少爺:
願你聖誕快樂!永不寂寞!
小婢田瑛敬上。
再者:對不起!聖誕老人遲來了一夜。
“這小女孩!”若望把襪放在牀上。
他脱下衣服便上牀睡覺,躺下之前想把襪子掛回原處,但發覺襪袋內有東西,而且芬芳撲鼻。
他張開襪子一看:裏面原來是一朵朵鮮玫瑰,他拿了兩朵嗅了嗅,放在枕邊;然後把其它紅玫瑰撒在雪白的鵝絨被上,剩下兩朵在襪內重新掛上。
被子一拉,他很快便酣睡了。
可愛的聖誕夜。
元旦,一月一日,星期日。
大客廳的電話鈴響。
田瑛忙從露台走進去聽電話。
“高宅。”
“請若望聽電話,我叫馬田。”
“馬田少爺,請等等,我去請少爺。”
田瑛由大客廳走向會客廳,到消閒廳,看見若望伏卧在地氈上,赤足穿上白襪,正在看畫報。
“少爺,馬田少爺的電話。”
他點了點頭。
田瑛在電話盤上按下電鈕,把消閒廳的電話放在若望身邊的地氈上,把電話筒放進若望手裏。
“馬田,有事嗎?”
“喂!比絲的舞會你沒有理由不去,聽説她很不開心。”
“我不想去,上次史妮的舞會我已經去過了,一個晚上,一個通宵……我沒興趣。”
“史妮的舞會你參加,比絲請客你不去,太不公平。”
“公平,聖誕日我和比絲度過的。”
“順順人情嘛,何必令女孩子不開心?”
“反正比絲説過不怪我。”
“若望,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星期二你們來我家玩。”
“孤僻怪人,算了!星期二你就知道厲害。”
若望掛上電話,田瑛忙把電話放回原處。
若望突然從口袋裏掏出一朵已凋殘的玫瑰,嗅了嗅,還有一點點香味:“你送的聖誕禮物!”若望對收拾畫報的田瑛説。
“借花敬佛,花是高家的!”
“紅襪子呢?”
“向張媽媽借了塊紅布,怕少爺突然回來,趕着,手工很糟。”她歉然地笑笑。
“很可愛的聖誕禮物,帶給我一晚甜睡。但是,你又沒有錢,根本不用送禮物給我。”
“聖誕禮物是要交換的!”
“你家鄉沒耶穌,怎會懂這些?”
“聽過,我來這兒差不多一年了!”日瑛忙着把撒滿一地的畫報放回格子上:“元旦日為什幺不出去玩?”
“沒什幺地方好去!”他坐起來,雙手放在後腦。
“比絲小姐的舞會呢?”
“太狂,就是鬧,時間又長。”
“新年窩在家裏不悶嗎?”
“也悶夠了,這三年,哪天不是我一個人?以前,還盼望下課看見媚姨,星期日和公眾假期爸爸帶我們騎馬、打球、開遊船出海。”
媚姨?媚姨是誰?田瑛想,不敢問。高家太太不是去世十多年了嗎?媚姨,大概是高太太的妹妹,現在在哪兒?
他呼了一口氣:“我想看場電影,吃個新年大餐,開車聽音樂兜風,然後回家睡覺。”
“看電影應該也不錯,假日都放好影片。”
“就因為假日放好影片,所以,休想買到一張票子,看電影是發夢。”
“我替你打電話到每間電影院問問,好不好?”
“謝謝,白費心機的!”他從地氈上跳起來。
“你今天在家吃午餐?”田瑛隨着他。
“還能到哪兒?”
“你喜歡吃什幺?我叫廚房準備。”
他又搖搖頭,總是懶洋洋:“天天吃飯,吃西餐,膩死了!”
田瑛想了想説:“午餐吃雲吞,好不好?”
“雲吞?”他轉過頭來,似乎心動了一下。
“唔!雲吞:蝦肉雲吞、豬肉雲吞、菜肉雲吞、雞蓉雲吞、炸雲吞……來個小型雲吞自助餐,好不好?”
“這主意不錯。”
田瑛開心得很:“我去通知廚房。”
一縷煙飄出去。
若望走過去,揭起鋼琴蓋,有一下,沒一下的彈着,他真是無聊。
田瑛又回來,送上一杯杏仁茶(生磨的,冬天潤肺):“少爺,我去廚房幫手,你有什幺需要,請按鈴叫我。”
“我口渴,剛想要杯飲品,”他喝了口杏仁茶:“已經在手上了。”
“你彈琴,我去工作了!”
若望點點頭,手指在琴鍵上,眼睛看着她的背影離去:這女孩子,年紀小小,懂事、周到又體貼。
她是不是太早熟了一點兒?
無論如何,她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女孩子。
他想着,生伯進來:“少爺,史妮小姐來了!”
若望穿上軟皮便鞋,走出去,史妮已經走進大廳。
呀!新景象。
史妮穿了一條黑皮褲,黑色四-半高跟鞋,黑底金花絲襪。上面一件新潮皮草短大衣:用一條條黑紫貂皮間紫皮(皮革的皮),紫皮上鑲了七彩水鑽。那皮草像是條短裙多過短大衣,領子左搭右搭的。
她的頭髮全梳在額頭前,像個髻。不,不像髻,像沙翁(通心炸麪包),那麪包發上,用顏色噴霧劑噴上了一圈黑紫、一圈金、一圈紫……
“打令,”史妮手握着黑色水鑽手袋轉了一個圈:“好看嗎?”
“啊!”若望看得有點呆。
“好看嗎?”史妮叫了,她急性子:“快告訴我,由頭到腳都是我自己設計的!”
“好看!”若望是個有教養的孩子。
“真的呀!”史妮捱過去攬住他的手臂,緊張、興奮又開心:“沒白費心機。若望,你快看看我的面部化妝,如何?如何?”
若望不能不低下頭看,史妮已仰頭,她那張臉:眉毛彎了又彎,粉白脂紅。眼睛上下都黏上假睫毛,眼皮上,啐:有淺紫、深紫、藍、金……兩片眼皮像兩塊調色板。鼻子的鼻影打得太深,嘴唇紅似火……
“我好看嗎?美嗎?”她急不及待地追問:“我是不是很美麗啊?看這邊,臉上還貼了金星。”
她這種刁蠻小姐,如果若望真的説出心裏話,恐怕她受不住要自殺:“好看,很有新年氣氛。”
“嘿!”她得意地笑:“我一向有品味。”
若望心裏想,史妮今天真難看,小丑一樣。其實,史妮是很好看的,校花呀!她平時不化妝,比現在起碼好看十倍。
“為什幺不説話?我一定美得令你發昏!”
“你今天來我家,陪我發悶?”
“悶?我的節目由早排到晚:看兩點半的電影、吃下午茶、吃新年大餐;然後……”
“看電影?買不到票子了?”
史妮放開若望,伸手進皮衣袋裏,然後揚揚手:“戲票!”
若望精神一振。
“除夕那晚你説過想看,我馬上叫司機訂購戲票。”
“史妮,謝謝你!”
“不過,我有個條件:吃過晚餐,你要陪我參加比絲的舞會。”
“我已經説過不參加了,大家都知道。”
“我答應過比絲帶你去,我們打了賭,你不去,我輸了。你忍心我敗在比絲手上?”她把軟綿綿的身體貼住若望:“我大不了答應你,只去看熱鬧,不跳舞!”
“我十二點就要回來了!”
“唔!一點!”
“怕了你!”
史妮笑了,推着若望:“快去換衣服,穿得漂亮些。你有沒有深紫色西裝?嘖!還是由我替你配。”
田瑛走進客廳:“史妮小姐、少爺,午餐都好了,你們喜歡什幺時候吃?”
“我們出去吃!”史妮説。
“但……”田瑛看了看若望馬上垂下頭。
“史妮,我們在家吃過午飯去看電影剛好。今天午餐很特別,我們吃雲吞自助餐。”若望知道田瑛會失望,他也不想不守信。
“雲吞?新年吃雲吞?”史妮大驚小怪地尖叫:“為什幺不吃粥?新年吃雲吞,真是好笑。不吃、不吃,若望,你還不換衣服,電影要開場了。”
若望看住田瑛,無可奈何地輕嘆一口氣,史妮已經把他拉到樓上。
田瑛低着頭往花園走,一腔熱情都冰冷了。
她沒怨誰,少爺陪千金小姐吃餐是應該的。
若望不是希望看電影嗎?史妮對他多好,若望可以看電影,一定很高興。
做雲吞也是想逗若望高興,現在若望有朋友陪,又有節目,他當然高興。
若望開心就好。
田瑛忽然歡顏笑了。
史妮和若望一對兒的進來,倒是很搶光。
史妮的新潮古怪,若望的王子之風。
若望穿件深紫燈蕊絨西裝,配奶油色褲,水淺的襯衣,小小金領巾上面一顆紫水晶,襟上一朵金黃康乃馨。
比絲一把擁住若望,當眾吻了他一下。
噓聲四起,若望輕輕把她推開。
“怪叫什幺呢?這是禮貌。”比絲握着若望的手,她穿條奶油色長裙:“我們簡直是一對,和我跳第一個舞!”
“休想,若望是我帶來的。”史妮皮草一脱,裏面是一件金膠片的貼身舞衣,金光閃得人眼都眩了。
“我又沒有霸佔他,和女主人跳一個舞都不行嗎?”比絲輕拍一下她赤裸的肩膀:“小器鬼!”
“好吧!今晚你輸了,可要罰。”
“好!等會兒我為史妮小姐表演一支最勁的舞。若望,我們去跳舞。”
“比絲,我今晚不想跳舞。”這是多無聊。
“親愛的,不要令我下不了台。”她説着,把臉貼了上去。
“別這樣,比絲,他們在看着笑呢。”
“由他們笑好了!”她仰起臉,眼睛一抹憂怨:“誰不知道我喜歡你?”
“但是……”
“你不喜歡我?喜歡史妮?她脾氣不好,兇惡,不會做個賢妻良母。”
“不要這樣説,你和史妮都是我的女同學。”
“你偏心,”比絲眼睛紅紅的:“你對史妮比我好,你就怕史妮……”
若望無奈,只得答允。他們舞到黑暗的一角,比絲拼命抱住若望吻他。若望沒打算喜歡誰,也沒想過要誰,大家都是朋友,但比絲和他接吻,會不會令一切複雜了?
幸好若望被史妮拉走了。
“史妮,我説過今晚只來湊熱鬧,不跳舞的。”他覺得反感。
“既然來了,跳一個。”
“好!就跳一個!”若望和她跳了一個舞,就不肯跳了,硬把馬田塞給她。
他拿杯酒,到露台——
坐在咖啡廳一會兒,飲品還沒有到,突然若望看見一個女人。
他很興奮,她什幺時候回來了?他怎會不知道?
“史妮,我一會兒回來!”
史妮已經發覺他神色不對,視線馬上跟住他的背影轉。
若望來到一張桌子的前面,那張桌子,坐着兩個女人,一個年紀大些,一個三十幾歲,看不到她的面,但是她的髮型和背影,是很高雅的。
“媚姨!你什幺時候回來的?”若望叫着。
“若望,”她拉住他的手,眼睛凝着淚水:“你又長高了,更高大更英俊……”
“玉媚,你是否應該讓這小男孩先坐下來。”年紀大一點兒的女人説。
“若望,坐下。”她替他拉椅子,然後吸口氣,面露笑容對侍者説:“一杯鮮奶,一塊黑森林!”
“媚姨,你還記得?”
“記得,都記得!”她用手帕輕輕按了按眼睛:“這位是我母親,叫婆婆!”
“婆婆!”
“乖孩子!”她握一下他的手臂:“比你説的更結實,更討人喜愛!”
“媚姨,爸爸他……”
“我前天晚上回來的,到過高家,你和你爸爸都不在,我坐了兩個鐘頭。”
“家裏像議會,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半年前,我為了做功課安靜,搬出來,住在媽的別墅裏。”
“怪不得!給我電話好嗎?”
若望馬上寫下電話號碼:“直到現在,爸爸還沒有和你聯絡?”
“也許他一直未回家,根本不知道我已經回來。”
“明天他會上班。媚姨,你和婆婆住在哪兒?來我家住好嗎?”
“謝謝!可惜我們已經答應了嬸嬸,我們就住在她家,啊!我應該給你電話。”媚姨低頭寫字。
“今天過新年,若望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婆婆説:“二嫂一定喜歡若望!”
“本來今晚就應該由我給婆婆賀年,我去跟我的朋友説一聲。”
“女朋友嗎?”玉媚馬上精神一振。
“不!只不過是女同學。”
大家望過去,史妮轉過身向着他們,黑着臉,向若望瞪着眼。
“快回去,難怪她,”玉媚拍拍他的手:“通電話……”
“若望!”有人拍他一下。
若望如夢初醒地跳了起來。
回頭一看,是史妮,“你想嚇死我?”
“誰叫你像化石一樣地坐着,叫又不應,打瞌睡?”史妮見嚇到他便哈哈笑。
“我在想今天吃午餐的事。”
“那個媚姨到底是你什幺人?着樣子她很疼你。你媽媽早死了,她不可能是你媽媽。”
“她差不多是我的媽媽,我六歲的時候,她已經照顧我了!”
“她很漂亮,樣子也不大,三十五?”
“四十,她二十四歲來我們家,那時她好漂亮,像我媽咪一樣漂亮。”
“為什幺後來又走了?她不住你祖居,也不住你家,甚至你沒有提過她,到底是怎幺一回事?”
“我今晚不想説。”若望看看錶:“一點了!我們回去吧!”
“不,我是特地叫你跳舞的。”
“我們約好一點鐘回去。”
“不要,我不回去。”
“你不回去我先走!”若望回去放下酒杯。最初史妮以為他只是説説,見他真的向比絲告辭,她頓着雙足發脾氣。
“新年快樂呀,別惹她生氣,陪她跳三個舞,陪我跳一個,兩點鐘就回去。”比絲湊近若望的耳邊:“乖乖的聽話,給我一次面子。”
若望並不是太固執的人——大部份時候。
況且,尚享、馬田幾個好同學都來留人。
“我兩點一定要走!”他咬定説。
“好,好,你不走我扔你出去。史妮,跳舞,來嘛!”尚享細聲對她説:“算了!別真惹火了他。”
史妮盯他一眼,尚享拉若望的手挽史妮的腰,過兩段音樂又沒事了。
第二天醒來,若望想了想,突然跳下牀,梳洗後,換上件圓領灰毛衣,肩膊、袖肘鑲黑皮,一條灰色細條燈蕊絨褲,黑靴。
他來到樓下,生伯已在:“少爺,早安!”
“生伯,午安了!”
“少爺想吃點什幺?”
“還不想吃,”他到處望:“田瑛呢?”
“她做了廳面的工作,就躲在後園。對了!她今天沒説過一句話,發生了什幺事?”
若望想一想,馬上走出花園。
轉到後園去,看見田瑛坐在一張小圓凳上,抱住一隻小狗,眼睛望住前面。
若望咬咬下唇,走過去:“田瑛!”
“啊!少爺。”她連忙放下小狗,站着:“你醒來了!”
“對不起,昨天的雲吞……”
“雲吞?”
“害你為我忙了一大陣,做好了又不吃,跟人跑了出去!”
“哦!”她笑了,無論如何,她心裏是高興的:“主人根本不需要向傭人道歉。”
“傭人也是人,而且,你又不是來我家做傭人的,現在已經很委屈你了!”若望還是關心:“結果那頓雲吞自助餐怎樣了?”
“分給大家吃了,他們都很開心。畢竟昨天是新年,有一頓吃,又沒有什幺工作做,連唯一的主人都有節目出去了,大家像放假一樣。”她説:“昨天一定玩得很開心?”
“一點兒都不開心,”想起舞會的事:“跟她説好一點回來,不跳舞,結果跳了一晚舞,大家差點吵了!”
“一年才有一天元旦,應該盡情歡樂。難道像我一樣嗎?”
“你昨天的新年日是怎樣度過的?”
“像平時一樣,窮人家還提什幺元旦?”她垂下頭,掩不住的憂愁。
“生伯説你整個早上沒説話!”
“又一年了!想想家。”她望着天上的白雲。
“別想了,反正又沒有什幺人!”他安慰她:“剛才我還以為你為雲吞的事生氣。”
“不會,就算我不是下人也不會。並不是你突然或者故意來掃興,是史妮小姐買了戲票來。應該出去玩,雲吞可以天天做。”
“你很明白事理,”若望忽然想了起來:“下次我會用另一個字眼贊你。”
“生伯説少爺星期二在家請客。”
“也不算請客,約幾個同學回家玩。吃頓午餐、聊聊就散,我不喜歡搞什幺餐舞會。”唏!若望忽然靈感來了:“就用雲吞自助餐招待他們,別開生面,擔保他們贊好。”
“我怕小姐們不習慣。”
“沒有小姐,是女的都不請。只有五個男同學,連我一共六個。”
“史妮小姐呢?女朋友都不請嗎?”
“當然。她和其它女同學有什幺分別?”若望用手指住她:“田瑛,都交給你了。”
“知道,少爺。”田瑛連忙去計劃一切。
若望回到客廳,看見生伯:“我肚子餓了!”
“少爺喜歡吃什幺?”
“西餐太膩,叫廚房給我煮碗三絲面,青菜要多,湯要多。”
生伯應命出去,若望打了個電話給玉媚:“媚姨,真好,還沒有出去?”
“剛吃了中國菜回來。昨天你的女朋友沒有生你的氣吧?”
“千金小姐都一樣,別説她。”若望説:“本來我想通知爸爸你回來了,但是,我始終認為還是你和他聯絡好些。媚姨,你找到爸爸了嗎?”
“我聽你的話,今天早上打電話到公司,他剛在開會。”
“都下午了,會應該開完,他還沒有電話給你?”
“開會有時候要花一天或者幾天時間。”
“你留了話嗎?”
“我已經跟他的女秘書説了。”
“按理,爸爸一定會給你回電話,否則,你明天再打一次。”若望問:“晚上有空嗎?我請婆婆吃飯!”
“今天一個長輩請客,因為去吃齋菜又上廟,否則拉你一起去。”
那邊有聲音,大概有人找玉媚。“媚姨,明天我再找你,別忘了打電話給爸爸!”
“知道了,傻孩子!”充滿着愛意:“放假了,好好陪陪女朋友……”
玉媚以為男孩子大了身邊不可無女朋友,但是,若望是很特別的,又或者,愛情還沒有來到他心裏。在他的感覺裏,男同學和女同學都是朋友,應該對男同學更好一點兒,因為大家常在一起。
他不會去主動找女朋友,寧願一個人在家裏看看書、聽聽音樂、做做健身操,或者——毫無意識的沉思:比如鳥為什幺怕冷?雞又不怕?為什幺每個國家花大量的金錢做武器,而不去研究人類永生?
當然,如果女朋友約他,不是遇上他急於交功課或本身沒有空,他不會拒絕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