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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向青春海

    會在乎青春的人,

    就勢必已經不在青春裏面了。

    會查覺自己在流浪的人,

    就勢必將要結束流浪了。

    學年快結束前一個月,班上每個人都收到了一封信,一律都是手寫信紙裝在信封郵寄到繫上,是一位老太太寄來的。

    老太太信上説她的上一代從中國的山東來到洛杉磯,老太太是中國血統的美國公民,本姓劉。老太太自稱她心中充滿演戲的狂熱,可是矛盾的是她又説,她一部戲也沒有演過。

    這種自説自話二百五的信,我們可收得多了,大部分同學都當是無聊的信,立刻扔了。我本來也想把信扔掉,可是看到信裏附的老太太的照片,我忍不住多看兩眼。

    照片裏就是位中國人臉孔的老太太,穿着平常的衣服,坐在日常的背景裏,完全不像是演員應徵用的照片,太家居了,一點戲劇感也沒有。

    這張照片倒讓我覺得有點親切。我把信看到完。老太太的信上説,她想演戲,想了一輩子,可是從來沒有機會。

    *

    她嫁給一個大男人作風的中國人,生了五個孩子,她把孩子們養大以後,丈夫又中風了,她就繼續用她的人生照顧丈夫,直到丈夫死,她終於喘了一口氣,卻同時發現自己的生命也快到盡頭,她被醫生告知得了癌症。她的五個小孩當中,有兩個願意照顧她。但她的小孩都不能理解媽媽的最後願望——老太太想自己出錢,拍一部她一個人主演的電影。

    孩子們顯然都沒有把老太太的願望當真,這一聽就是個荒唐的願望,不實際,沒意義,不知所謂,白浪費錢。

    可是老太太不放棄,她大概是在免費的LA週報上,看到了我們電影系所集體刊登的徵求演員廣告,就給我們全班一人來一封信。

    我們班其實頗有幾位同學為了拍片的經費發愁。老太太既然説了要自己出錢拍電影,為什麼還是沒能吸引這幾個人的注意?

    我再往下看信,馬上明白原因,老太太所謂的要自己出錢拍片,拿得出的錢實在不多,信上提了個數字,不到四千美金。這在電影系學生來説,不是什麼有吸引力的交易。

    我本來覺得既是這麼一位老太太的人生最後願望,完全棄之不顧,未免太殘忍。可是學年將盡,功課忙得焦頭爛額,擱着一下也就忘了。

    *

    直到有一天,我們班有一組戲在UCLA的醫院裏拍,我當麥克風操作員。我們正在走廊上打燈,誰也沒注意現場出現了一位坐輪椅的病人老太太,她躲在一大堆燈柱後面,看我們一遍又一遍的排練鏡頭位置。燈光師一直吹毛求疵的修燈光,搞得我們自己都有點失去耐心了,這個老太太卻還是看得很入神。

    我漸漸注意到這位老太太,覺得有點面熟,想了半天,想起來正是寄信給我們全班的那位華裔老太太。

    我放下麥克風,上前跟老太太自我介紹,想不到她雖在美國生長,倒説一口很清楚的中國話。

    “哎,我也知道寄信給你們,大概也不可能有迴音的。”她説:“你們拍片都是認真拍的,哪裏有可能用我這樣一個從沒演過戲的老太太當主角。”

    我聽了也不知怎麼回答,只好問候她身體狀況。

    “唉……”她又嘆了口氣:“醫生説我下個月可能喉嚨就出不了聲音,我這一生説的話,就算説完啦。”

    我本想安慰她兩句,打燈的同學卻打好了,導演下令開始拍,全場忙起來,我也趕快過去操作麥克風,等我再想到劉老太,她連輪椅帶人已經不知被誰推走了。

    我想到她説,她大概只剩一個月還能説得出話。我盤算了一下,她就住在南校園的醫院,我們進在北校園,所謂讓她主演一部短片,無非就是我們這些學生出動攝影班,去拍一拍、錄錄音、剪一剪,工作大家分攤一下,又不用我們出錢,也並沒有要求拍多像樣的東西,更不必給教授批分數,不過就是幫這個老太太了一個她抱了一輩子的心願,這麼方便的事,也不出手,説不過去吧?

    *

    我拉了莉莎跟麥鎖門,一起去UCLA醫院找這位劉老太,聊聊天。莉莎心比較軟,也許會被老太太打動。至於麥鎖門則堅持劉老太一定家財萬貫,絕對有可能掏出更多錢來,讓大家多少賺一點。

    我們找到劉老太的病房,她正望着一些發黃的舊照片出神,看見我們,她很興奮,拉我們坐在病牀邊聊天,我們問劉老太最喜歡哪些女明星,她講了幾個名字,全是古老的史蹟級人物了。我們雖是電影所的學生,看盡天下怪片,可是對這些老掉牙的浪漫愛情片實在不熟,只有莉莎在失戀時,會在深夜重播老片的時段,對着電視上這些天長地久的生離死別盡情掉淚。

    莉莎跟劉老太聊開了,兩個人興高采烈的講古,又是苦後透納的哪一場接吻最叫人心碎,又是冰後嘉寶在哪部片裏第一次笑了,我跟麥鎖門晾在一旁,插不上話。

    好不容易逮到一個空檔,我問劉老太:“我們如果真的拍一部你主演的片子,可是拍好以後,可能沒有機會放給很多人看,這樣也可以嗎?”

    劉老太怔了一下,才説:“我完全沒想過要放給別人看……”

    “那你幹嘛拍?用想象的就好啦。”麥鎖門説。

    劉老太又怔住,這回怔得更久。莉莎狠狠瞪了麥鎖門一眼。

    “對呀,何必花這個冤枉錢呢,好傻啊。”劉老太的女兒,一位畫了大眼影的歐巴桑,這時候進了病房,聽見了,趕快附和一句。

    這回,換我瞪歐巴桑一眼。不,説“瞪”太嚴重了,我是意味深長的“看”她一眼。長時間在病牀邊服侍的家人,當然很辛苦,但有時也很霸道、很粗魯。

    我在等着聽劉老太真正的心意。説實話,拍了片子,卻沒打算放,那真的不如別拍算了,大家省事。

    “我少女的時候,看到電影裏談戀愛的女主角,就好希望走進電影去,也談一場那樣的戀愛,結果,人生……跟電影真不一樣,大概人生太長了,要顧的東西太多了,不像電影那麼短,什麼都可以不顧…”劉老太喘一口氣,繼續説:“現在,我……我快死了,我從來就沒當過主角,我一輩子都這麼……不重要。我想要試試看,當主角的滋味……”

    “哎呀!傻了,傻了,説什麼傻話。”劉老太的女兒跺跺腳,走開了。

    “你想要演你自己的故事嗎?”我問。

    “不,不要。我的人生,根本不是我的故事,我一點也不喜歡,我才不要再演一次我的人生。”劉老太説。

    “那麼,要拍什麼好呢?”我們三個人互看一眼,一起望向病牀上的劉老太,劉老太都奇異的微笑着,彷彿已經開始感受做主角那種被注視的快樂。

    *

    莉莎果然被劉老太的心情打動了,又去拜訪劉老太幾次,聊出了劉老太最喜歡、最嚮往、最愛回味的幾場戲,反正無非就是“魂斷藍橋”、“金玉盟”、“秋霜花落淚”這些噴淚老片子。

    我拉了葛洛麗亞、貝爾、贊那布、賈維苛幾個同學,分頭從這些老電影當中,選出五場比較容易複製的愛情戲,我們一人負責拍一場,每場戲都有女主角的特寫,確保劉老太會有當主角的感覺,而劉老太的演技,就由莉莎指導,她對濫情戲最熱中,反正這每場都大概只有五分鐘長度,我們決定分工湊起來拍個集錦片,讓劉老太一次演個過癮。

    我們定下繫上的攝影棚,找了狄明哥指導美術系的學生大略重現了這五場戲的佈景,狄明哥又找他的造型師朋友們張羅衣服假髮,幫劉老太弄了五個造型,一切採取“局部神似”原則,按五大美國女明星的特色,或者點顆痣,或者吹個劉海。只是劉老太實在長得平凡,也實在太老了,造型怎麼弄,都像開玩笑。還好是劉老太出錢,大家領了酬勞,就當是工作賺打工的錢,也多點經驗。

    *

    找搭配的男演員,倒遇到點困難。莉莎認為既然是華裔劉老太的幻想大集錦,就該找位東方老先生來搭配,但劉老太大大反對——

    “當然要找西洋帥哥。當然要找像克拉克蓋博、加利古柏這樣的帥哥來一起演!”她到目前為止,顯然對這個環節最堅持。

    我面談了十幾位中年帥哥,把他們的照片給劉老太挑選,劉老太選中一位長得很像老去的蒙哥馬利克利夫的,這位演員雖然覺得整個拍攝似乎挺古怪的,但既有酬勞,又是一羣UCLA的學生在做,也就全力配合。他把頭髮梳得油亮,依照劉老太喜歡的那幾位古董男明星的調調,有時貼上小鬍子,有時斜斜叼根煙,劉老太看在眼裏,歡喜得好象年輕了四、五十歲。

    多貓同學,看我們在忙這個奇特的拍片計劃,有一天忽然把他們拍A片時,側拍現場狀況的輕便電子攝影設備,帶到了拍片現場來,開始全程做場邊側面紀錄。

    “這架攝影機可從來沒拍過三十五歲以上而且穿着衣服的女士哦。”他對我擠擠眼。

    *

    每場“複製戲”都很短,真的開動起來,一下就拍好了,劉老太既不上鏡頭、也實在沒有演技可言,跟帥哥男演員演這些蕩氣迴腸的愛情場面,拍起來當然很突兀。可是整件事自有一股認真的氣氛瀰漫,而且,劉老太衰敗的病容,透過攝影機,竟散發一股懾人的力量。那些深情款款的對白,有時被劉老太氣若游絲地説出來,真把春蠶到死絲方盡,抵死纏綿的“死”味帶出來了。

    如我當初所盤算,其實只花一個工作天就拍完了這五個場面,可是劉老太已經累的倒回病牀上就再爬不起來了。劉老太的女兒一直埋怨我們是在惡整,還好劉老太早簽好了書面聲明,不然我們恐怕要挨她女兒告。

    以劉老太為主角的集錦片,説真的,實在有點四不像,可是,當多貓君把他從頭到尾,從病房跟到片場,從一臉病容跟到濃妝豔抹的跟拍側錄畫面播給我們看時,我們都呆住了,死亡的陰影,似乎是最有味道的調味料,把整件事襯上了沉重又有景深的黑天鵝絨幕。一切的怪誕,似乎都理直氣壯了。又病又累的劉老太,在現場上妝、吃藥、瞌睡,可是又忍不住拼命要醒來大談她對這幾部老電影的喜愛。我們決定把所有這些真實片段,跟棚內拍的五場劉老太主演的愛情戲,交錯剪接在一起,剪成了一部三十分鐘的影片。

    *

    等我們剪接完,劉老太不但已經不能出聲説話,連人也已經下不了病牀了,我們扛了小放映機,到病房把粗剪的版本,投映在病房的白牆壁上。

    老舊的放映機“噠噠噠噠噠”大聲轉動着,劉老太的特寫綻放在整面白牆上。躺在枕頭上的劉老太笑了,然後落下淚來。

    這次放映後,過了一個多禮拜,劉老太就死了。

    我們沒有再幫這部片子做細剪,也沒再配樂、配片頭。對我們來説,這部片子已經完成了。在放映給劉老太一個人看後,就完成了。

    *

    電影,好像是青春的海洋。

    有我們這些瘋狂的學生,把青春奢侈的全部潑進這海洋去。也有劉老太這樣的人,要在最後向這海洋索回一杓青春來解渴,可惜海水是不能飲的。

    這海洋,千變萬化,令人迷醉,但不能飲,解不了人生的渴。

    *

    但暫時沒人繼續想劉老太的事了,兵荒馬亂之中,我們盼望已久的長假,終於到來。我就這樣,度過了我在UCLA的第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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