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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之前 5

    大寒過去十多天了,聽説桑哥哥剛從外城回來。

    我突然很想很想去他的小屋子找他。我一直都知道他的住處的,但從沒有過去找他的念頭。

    為什麼沒有?又為什麼有了?

    我抬頭看看房頂的天花板,看見了那三塊再眼熟不過的水漬,褐黃的、像海里三個島。這是我最熟悉的房頂了,躺在牀上睡不着的時候,天天睜着眼瞪到的。可是我現下細細看着這三塊水漬,才發現最右邊一塊,並不像我一向以為的只有巴掌大,而是大得多,有臉盆大;中間那塊像海星的,則有七個角,不是我以為的五個角;至於左邊的水漬,中間有層藍翳,我一直記得是紫翳的。

    我的眼瀏過房頂時,我的心從來不會留在那裏,我總在東想西想,或什麼也不想,但就不會去想房頂的。我總以為所有的一切都會一直下去,不會變。我會就一直這樣,住在這間屋裏,嬤嬤就一直是嬤嬤,房頂就一直是房頂,阿爹就一直是阿爹。

    桑哥哥就一直是桑哥哥。

    既然房頂會一直在那裏,當然我就沒道理去細細留意上頭的水漬有多大,又不會不見的。

    可還有婚配這麼一件我想都沒有想過的事。

    別人嫁娶的事,我也聽到過幾件的,然而那是外面的事。外面的事似乎從不與我相干的。

    連媽媽的死,我都沒有印象——本來媽媽在的,後來就不見了。比做了個夢還教人心虛。

    我望着鋪上的被子,背面上頭彩繡了百子圖,一百個婉然嘻笑的小人兒手足舞蹈地作耍。

    我就是這百子圖裏的一個小人兒。許多人就在我的身子底下翻滾、睡去、生病、死亡,那是被子底下的人世,人世緊緊貼着我,但是被面上的我不相干——我的表情就這樣,我的顏色就這樣,我這一方小小的世界,小小的永恆。

    婚配?是移到被子底下去呢?還是移到另一幅彩繡的被面上?

    而桑哥哥留在原來這面百子圖裏?

    我站起身來,快步跑向曬衣巷盡頭桑哥哥的住處去。

    這時候過了子夜,府裏都沒有人走動了。我一路走到曬衣巷口,都沒有遇見半個人。忽然覺得腳底心冰冰冷,低頭一看,才知道從房裏想都沒想就跑過來了,忘記套鞋了,踏得一腳夜露水。

    長長一列曬衣架,晾滿了值班衙役的衣褲,想是眾衙役自己洗自己晾掛的,粗手粗腳、東脱西落的,夜裏也不收起。

    我拔腳往巷底小屋走去,夜風微拂,衣衫輕輕晃動,我走在兩列掛衣架之間,彷覆在一羣男子中間挨擠過去一般。衣服上洗不掉的男人的氣味隱隱緩緩地潛流着,我一走過,攪動了,愈加濃重起來。恍恍惚惚地走到這死巷的盡頭,停在桑哥哥小屋門前。

    “桑哥哥。”我輕輕喚一聲,沒人答。

    我看屋裏影沉沉的,人不在的樣子。我試着推推門,卻沒閂上。

    “桑哥哥……我阿嬰呀。”我又招呼一次,顯然是出去了。我一路奔過來始終亮着的心,一下子黯下來。

    我倚在門框上,心裏想着要退回巷口去等他,腳下卻自顧自往房裏邁了一步。

    “這就是他睡覺的地方啊。”我心底和自己説了一聲,把門又推得開一些,月光再往房裏頭移進十步,眼就隨着月亮光一路數過去——

    “他的桌……他的燈……他的杯……他的牀……”房間不大,我的眼睛數到了房間的盡頭,是一座大櫃。

    我終於往房裏走去。我用手摸着粗糙的桌沿,想着他平常是不是奔忙一日,到得晚來一進房倒頭就睡?還是他也有不去練武、也不去辦案的時候,會像我現在這樣,怔怔地坐在桌前,看牆壁?

    我怔坐了一會兒,微微笑起來,想為什麼不去躺躺看他的牀?我還沒有躺過別人的牀呢。我剛一起身,突然聽見幾個人嬉鬧的聲音,腳步砸碎,走進巷道來了。我想是桑哥哥回來了,就往門口迎去,立刻又想還有別的這許多人,我從他房裏出去迎他,別人豈有不拿來説嘴的?桑哥哥不是能讓人取笑的脾氣。我還是先躲開了罷。

    我轉身要找屏風,才發現房裏沒有屏風。怎麼看就只那座櫃子能藏人。我趕緊跑到櫃前,把櫃門一開,卻忍不住噗哧一笑,偌大一座望之儼然的櫃,裏面放不到三件袍,舊搭搭的芝麻羅頭巾倒有一頂,旁邊擱一領鏢褡褳。聽聽人聲已到了房門口,我彎個腰坐進櫃裏去了,反手就把櫃門帶上。

    我盤起膝來轉個身面對櫃門坐好,只聽見一聲喝——

    “閃開了!”是桑哥哥大着舌頭在呼喝。跟着就是哐啷啷一陣亂,顯是掛衣架子被推翻的聲音。“啊唷”連聲,幾個人鬧做一團。

    “霍都頭,別跟我的褲子過不去呀。”

    “嘻,是晾着的這條,還是你身上這條啊?”另一名衙役狎戲着説。我發現有一角衣服露在櫃外,急忙抽進來,心裏卻在盼望——

    “最好桑哥哥一進門就把櫃子大開,這樣大家就要沸開來傳揚我們兩個的事了。”

    然而我畢竟還是乖乖把衣角收妥,櫃門掩得只剩一線。

    “我們倆的事……”有什麼事呢?我回答不了自己了。

    “呯”地房門撞得敞開,三個衙役擁着桑哥哥進來,才進門桑哥哥就把兩臂一振,摔開了攙扶——

    “滾開!”

    “都頭醉了,早些睡倒吧。”老些的一名衙役説。

    “就一個人,有啥好早些睡倒的!?”痳麪皮的又在促狹。

    “那麼你陪他睡。”第三個是個禿頭,推了痲麪皮一把。

    三個人七手八腳扶了桑哥哥在椅上坐倒,老的一個自去點起燈火。痲麪皮嘴上卻不罷休——

    “我陪他睡幹什麼!?趕緊把他送去嬰姑娘房裏是正經!”

    “卻怕人家正忙着試嫁衣……”

    “滾出去!”桑哥哥突然暴叫一聲,踢翻了桌子,轉過身已挈出腰刀,“唰”地一刀,險沒把麻麪皮的腦袋削去半個。

    “碎,發瘋了!”痲麪皮和禿子一聲喊,那老衙役倒不慌,見慣了的模樣,一壁低頭竄了出去,一壁還顧得嘴上從從容容地講——

    “霍都頭大醉了,留神傷了手,快睡吧。”轉身把房門一帶上。霍桑一刀砍中門板,刀刃被門板木頭咬住了,拔不出來。

    “都滾出去!”桑哥哥抬腳猛踹一記門板,嵌住的腰刀嗆啷落在地上。他理都不理,雞手鴨腳地扶起了椅子,卻一屁股坐在翻倒的桌沿上。

    桑哥哥坐着大喘氣,頸脖子連麪皮\漲得發紫,兩隻眼血血紅。想是剛使了力,酒熱上湧,兩手盡在勁間揉搓,不勝苦熱的樣子。我想這下好從櫃裏出去,招呼他睡下。櫃門剛推開一些,桑哥哥突然“嗤”一聲扯開了上身的青衲襖、連汗衣一併撕了,扯裂的衣服順手就往櫃門砸來。

    只見眼前彷佛一隻美面目青衣白羽的大鳥撲面飛來,直飛到櫃門前才落下地,等我又看見桑哥哥時,他早已把水裩褪到了腳跟上,小孩似地抬起腳把水裩踢脱了腳,這一抬腳,上半身去失去重心,屁股在桌沿上坐不穩,仰天一跤翻到桌面後頭去了。

    我強忍住笑,就要出櫃去扶他,卻看見他“呼”一聲半空打個挺,從桌後頭又翻回桌前來站定了,全身汗得晶晶亮,像在黑膚上頭上了層油一樣,汗水從他胸口往下溜,溜到小腹上,被濃重的汗毛一阻,幾道汗水匯進作一處,順勢朝下梳順了那叢毛髮,從閃亮伏貼的毛根間又流下去,有的隱到大腿根去了,有的緩緩地在他的器官上蜿蜒而行,流到末端,懸懸掛住,瑩瑩一滴淚。

    男子裸身,我是看見過的。往常天熱時,捕快衙役在練武場總是裸上身的,練武時弄破了衣褲,或者濕污了身上的,當場就扯脱替換的多得是。偶爾我也會跑到衙役洗身的澡房後頭去,墊兩塊磚頭踩到,偷偷看暮色蒼茫水氣瀰漫裏悠悠移動的男身。

    倒是從來沒見過桑哥哥,也沒想過要看。我跑去澡房後頭覷瞧時,只覺得顏色好看得很,像躲在林子裏看黃昏時分野雁在金黃的潭水裏沐浴。那是和安靜的天地一起,看一羣馴服的動物。

    以前看桑哥哥的臉膛子和上半身黝黑,只道是曬黑的。現在看他全身,才知道是生得黑,尤其下身汗毛密佈,被汗濕了後緊緊嵌進肌膚,更顯得悍黑了。桑哥哥的個子不高,和我站在一道時,似乎比我還矮一些。可是練武的時候總看他跑得最前頭,一次就能躍上矮牆。我看着他的大腿筋絡鼓凸,肌肉糾結飽脹得幾乎要迸裂皮膚。

    他一把扯下頭巾來,擦拭身上,顯是熱得難受,尋到一面空牆貼了上去,兩手兩腳“大”字伸開,連舌頭都半吐出來。我看他雙眼紅得怕人,脖子上的筋藍得要流下來,心想這會子要是和他説話,也説不通的。

    他在牆上貼了一陣,呼吸輕緩了些,邁步往牀走去,想是要睡了。白牆上留下些汗漬子,影影綽綽地,像他才穿透牆壁進來的,魂被攔在牆上。

    桑哥哥要解開牀前束起的帳幔,鼻子都湊上去了,還是怎麼解也解不開。他不耐煩起來,抓住帳子就扯落了,露出掛在帳幔後頭一串金沉沉的物事,映着燈火,悠悠旋轉。

    桑哥哥和我同時看見了這串東西——是一朵接一多的金紙蓮花,我親手摺成的十二瓣蓮。

    他手一鬆,扯落的帳幔掉在地上。微微張着嘴,呆呆望着金蓮花串,隔了一會兒,才蹌踉上去兩步,右手晃晃悠悠,瞄準了半天,費了大勁地輕輕取下那串紙蓮來。我看那一整串總有十來朵花,大都完好無缺,只是積沾了灰塵,不那麼亮了;有三四朵則斜角遢身的,想是在池水中浸泡久了,被桑哥哥撈起後又晾乾了的。

    他拿着那串蓮花,整個人霎時變成個紙紮人似的,兩腳雖是定在地上,身子卻晃裏晃盪,隨時要被看不見的風吹揚到空中去。他拎着花串提到眼面前瞪着看,忽然倒退三步,學步的小孩一般“咚”地坐在地上,斜斜睡倒,兩眼卻始終盯住手裏的紙蓮花。桑哥哥一邊臉頰貼着地,紙蓮彎彎曲曲地在地上植成一列,繞在他的臉旁。

    又過了良久,我看桑哥哥重重眨了兩下眼睛,想是悃倦要睡了,卻見到一滴清淚,從他血絲滿布的眼角湧出、劃過面頰。他輕輕翻了身,仰躺在扯落的帳幔上頭,手上順勢就把一整串紙蓮擱到身上,第一朵壓在眉心,第二朵壓在唇上,第三朵落在頸邊,第四朵壓在胸口上,這樣一朵接一朵、一直蔓延到腳邊,纏繞在膝間、趾間。

    一列金沉沉的蓮花,開放在他黑暗的肉身之上。

    他的舌尖靜靜頂出來,探觸着壓在唇上那朵金蓮的底部。

    他的手緩緩移到了胯邊,温柔地揉搓着大腿上的金蓮花,來來回回地遊移着、摩娑着。

    我訝異地看着他下身温馴的器官,神秘地昂揚起來,一寸一寸地生長着,像蓮花間一株奇異的莖蔓,無聲地升出了水面。

    我太陽穴上的筋絡跳得厲害,扯住了我的顎。我覺得兩排牙齒咬得這樣緊,咬得好酸。可是鬆不開。

    那株莖蔓的生長完成了,映着金紙折射過來的火光、顫動着。

    原來避火圖上畫的男子模樣是真的!

    他伸手去握住了,上下撫摩着。慢慢地,一身的金蓮花都盪漾了起來,金蓮花底下的黑色潮水波動着,越來越洶湧……

    有些蓮花翻覆了,沈到黑潮下;有些蓮花被黑潮糾纏吞裹,在膝腿間隨潮漲落……他額上那朵金蓮傾跌下來,他的眉皺起劈刻的深紋,脆弱的白牙兇猛地釘住了下唇。

    整片黑色的海洋湧起一波巨浪,騰跳着,白色的津液爆散在海面的上空,紛紛如雨地落下來,落在黑海里,落在金色的蓮花裏。

    黑潮,一波一波地,退去了。

    桑哥哥的眼並沒有再睜開。他長長地籲出一口氣,第一次,我看見他的眉頭舒展了。他臉龐上淚痕猶在,吃着一點燈光,像在黝黑的膚上結晶了。他的呼吸變得深長了些,頭慢慢側過,睡着了。

    胸膛上的金蓮花,隨着呼吸,微微起伏着。燈火一顫,金紅瓣尖上盛住的那滴白露,漸漸滲進金紙去了。

    我推開櫃門,吃櫃外的冷空氣一侵,才覺得了自己臉上也有些繃,想了一想,知道是剛才哭了,抬手去擦,又落下許多淚。

    為什麼每次落淚,我自己總是沒有察覺?倘若先察覺了,是不是我就可以忍住不哭了?

    我寧願都忍住的。哭了以後,心裏總是更難受——因為知道沒有更多可以做的了。

    我蹲下,把金紙蓮花串放在一旁,用袖口替他把身上的汗和精液都擦拭乾淨,踫到下身時,他驀地又抽動了一下,小腹上肌肉一迸,又鬆開。人卻沒有醒來。

    我把牀上被子拿下來給他蓋上。他的被子倒是白的,全沒有彩繡。

    幫他把燈熄了,走出房去。

    回房以後,我一晚沒睡,把自己被面上的彩繡白子圖拆了下來,縫到一幅淨面的牀帳幔上去。

    每次把針線拉近自己臉邊時,就聞到袖口上那男汗混和精液幹了以後的、略帶些腥的、奇特的氣息。

    我的針線很慢,縫了整個晚上,才亂七八糟地縫完了。第二天的中午,抱了新縫的帳幔去後院等,一直等到他下了值,去廚房去幹糧時,才見着他。

    “桑哥哥。”我趕上去。

    他看我一眼,低下頭,低聲應了。

    “阿嬰。”

    “這是我縫給你的。”我把抱得温温熱的牀帳塞給他。“上頭的百子圖可不是我繡的,我還沒那麼閒。”

    “是啊,妳不閒,我就比妳閒。”

    “譁。”我目瞪口呆,不能相信桑哥哥一次説出這麼多字。我彎下腰去看他仍然低着的臉。

    他竟然是笑的。

    “你會説話了。”我説。

    “我本來就會説話的呀。”他抬起臉,眉開展着,挑起。

    “你……心情挺好嗎?”我忍不住問出這樣笨的問題。昨天晚上,或者現在,兩者總有一者是做夢,不是眞的。

    “也沒什麼好,也沒什麼不好。”他聳聳肩,“就是這個樣子了。”

    “你怎麼……你為什麼變成這樣了?”我不相信聳了聳的是他的肩膀。我瞪着他的身體,也不相信那青衲襖、皂壓腰底下遮住的,是我昨晚見到的身體。

    “不這樣,還能怎樣呢?反正,怎麼樣都一樣的。”他的嘴一仍笑笑的,眼睛卻越來越黯。

    “那你以前……為什麼都不和我説話?”

    “以前嗎?以前以為話都可以放着,等我想好了要跟你説些什麼,要怎麼樣説出口,才跟你説話的。”

    “所以,現在都想好啦!?”我也故意開心起來,心裏擔心着,知道不對了。他一定是決定了什麼。我努力輕鬆着,盼望我們可以不要談到那一步。

    “不是我都想好了。”他問也不問地把我給的牀帳挾在腋下。“是你要嫁了。”

    “不是我要嫁,是阿爹要我嫁”

    “不都一樣嗎。”他的眼睛始終不看我的眼。“所以啊,趁還説得到話的時候,隨便多説一些吧。過了明天,我又要去抓人去了。”他不笑了,對他是容易多了,像抽去眉間硬撐住的橫閂那樣、眉頭又倏地皺攏。

    “你這一腔不是抓到賊了麼?”

    “抓了兩個不當事的小賊,這還是靠了鄰城的封武舉、帶了二十幾名伴當幫忙,才抓到的。”

    “封武舉?”我有心把話題兜遠些,像他説的,隨便多説些吧。

    “鄰城的武舉人封侵雲。”他詫異地看我一眼。説了這麼些話,他這會兒才頭一次看了我。“就是你要嫁的人哩,官長沒告訴妳?”他稱呼官長的,就是阿爹,我們這城的城主。

    “沒有告訴我。連我要嫁的事,都是道人青肚子聽了你説,再告訴我的。”我忽然想到個問題。“你一向和青肚子説許多話,是不是?”我這才相信了他一直都能説話的,就只是不能同我説。

    “青真人有意思得很。我一跟他説話,就忍不住要説許多。”

    “結果城裏就只我這個要嫁的人不知道。”我踢一踢石子,踢出只大蟻來,我見了順腳就想踩,卻覺得虛懶,連踏都懶得踏了。想來阿爹就知道會有人告訴我的,他連親口對我説都懶得。“是不是我長得越來越像媽媽了,阿爹看見了不高興,要把我趕出去?”那隻大蟻兀自東走西走,自以為很機伶的樣子,不知道方才差點就被人踩爛了。

    “你像妳媽媽麼?我倒不知道。我被官長帶進來的時候,妳媽媽已經不在了。”

    “我也不記得媽媽的樣子了,亂猜的。”

    “官長不會不高興你的。”他安慰着。

    我心裏一暖,去握他的手,他卻把手移開了,假裝去撣衣衫,做得倒也自然。他卻一點不知道我昨晚都拭過他的身上了。

    “官長倘若厭憎妳,不會替你説給封武舉的。”他平平的説來,沒有什麼恨嫉的樣子。“那封侵雲人很漂亮,比我高了一個頭,又白。”

    我聽了跟沒聽一樣。高與白跟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有啥相干!?又高又白的人難道還少了,廟殿裏的七爺就現放着一個。我沒好氣地胡思亂想,嘴上突然問——

    “如果我要嫁你呢?”話出口,自己也嚇一跳。卻也不怎麼真嚇。

    桑哥哥停了步子。沒動沒靜地,“唬”一聲翻個身,坐到樹幹上去了。

    我抬頭看他,卻見他東張西望了兩眼,像在查看有沒有人走近。查看完了仍不下來,就坐在樹幹上和我説話。他以前在我面前動也很少動的,看來他是大大地不在乎了。

    “我本來要殺了他的。”樹上的聲音説。

    “殺誰?”我這下才真一嚇。

    “封侵雲。”他開始摘葉子,一片一片擲在我頭上。這本該是好玩的事情吧?可是我們兩個一點也不開心。

    “我們打聽到登亨豔——就是我們要抓的大賊。”他解釋一聲。“打聽到他在一處牛棚附近走動過。我們一夥人趕過去,自然是封侵雲和我兩個先趕到牛棚。依了他的意思,不知道登亨豔有多少黨羽,要等一夥人都到了再搜牛棚。我也聽人説那賊的厲害,但那時候蠻橫得連我自己都不明白,隱隱覺得最好是他跟我兩個就衝進牛棚,撞上賊,兩個都給殺了最好……”

    桑哥哥就坐在我頭頂的樹幹上,兩天腿晃盪着。我坐在樹底下,抬頭正望見他兩腿之間。我想起昨晚,他的蠻橫、他的弱,我都見過了。

    “我理都不理他,就往牛棚裏鑽。封侵雲倒不跟進來。”桑哥哥這時忘記要安慰我了,提起封侵雲三字,就盡是輕蔑嫉恨。我聽了到高興。

    “我見他不進來,就喊了他一聲,跟他説棚裏沒人,他這才進來,看見地上躺一隻剛剖的牛,臟腑流了一地,那牛沒死淨,忽然一掙,封侵雲駭一跳,猛地退兩步,直退到我身前。我只素把手裏的刀往前一遞,就結果他性命了。我刀柄一緊,就要下手,突然兩個小鬼從棚頂撲下來,一個攻他,一個攻我,攻我的一個看來才十四、五歲,使的解腕尖刀上還有血,是才殺翻了牛,就被我闖進來。我倒還想宰了兩個小鬼,再戳了封侵雲也成,就推到小賊頭上得了,可幾個腳快的伴當已經趕到,三兩下把兩個小賊擒下。我當時還只怨小賊壞事,眼下跟你説起,卻覺得自己真是瘋了,天地可誅。”

    我聽得驚心動魄,一時也不知説什麼好。

    “想來是生性匪類,雖被官長養了十三年,狼子也馴不成家犬。”桑哥哥幽幽説了這兩句,不再説了。

    “也……也不用一定殺了那位封……封武舉人的。桑哥哥,如果你要,就我們兩個自己走了吧。”我昨晚坐在櫃中、見他落淚時,就這麼想了,直到這下,才説出口,眼面前也沒人,卻像對自己説的一樣,不怎麼艱難。

    桑哥哥坐到樹上去,看不到我,想來説話也容易些吧。

    “阿嬰,我小時候跟了做盜賊的父親,東逃西竄,沒有一餐飯是坐在桌前吃的。做成了買賣,看的是苦主死前恨毒的眼;做不成買賣,看的是官裏輕賤的臉,臨了被官長綁了、扯住了頭髮看自己爹爹人頭落地。阿嬰,這樣的日子,我是再不要過了。”

    我聽得心裏無比疼惜,站起來望他,卻發現他早把臉隱到枝葉之間去了。

    “也……不見得要過這樣的日子啊。”我對着枝葉説。

    “總是得一世逃躲的。”桑哥哥嘆一口氣,坐直了身子,看着我——

    “我要殺封侵雲的時候,也只想到讓妳一時無人可嫁,我自一個人去亡命。卻沒想過要帶了你一道走的。只殺封侵雲、不殺官長,害你陪我一道過逃亡的日子,哪裏是一名男子為心愛的女子做下的事;要殺了封侵雲,再殺了官長,我又哪裏能再以殺父之仇,與妳相見。”

    我聽桑哥哥説起要殺阿爹,自然震動,卻也並不比聽見他要殺封侵雲時,更加的駭怖。桑哥哥當然認定阿爹是我至親之人,不知道我只當阿爹是阿爹,有什麼煩惱歡喜,想都沒有想過要去對阿爹説的。

    “阿爹其實不怎麼在意我的,我跟你走得遠遠的就是了。”我嘴裏説走得遠遠的,實際上我對世界的大小,全不知道究竟,城名是聽説過幾個,方位遠近,終究一點不知。

    桑哥哥輕輕嘆口氣——

    “一個人都不殺,躲得遠遠的過日子嗎?阿嬰,天下若要選最好面子的人,就是官長與那封武舉爭第一了。那封侵雲與我一同捕賊時,路上如果踏到一個泥窪,弄髒了靴,他立時便要換了乾淨的鞋再走。賊人兵刃削落他的頭巾,他馬上退到一邊,把頭巾好好戴正了,才肯再廝殺,兩次都為了這樣,沒趕上賊子。”

    我聽了只覺得好笑,倒不這麼討厭那封侵雲了——

    “阿爹到沒有這樣整齊。”起碼我親眼見過阿爹散亂頭髮,奔到大樹頭去用手掌挖土坑的。

    “官長麼,你難道沒聽説他當初是怎麼對付你母親……”桑哥哥突然住口不説了。

    “怎樣對付的!?”我頭一次聽人説起媽媽的事,心裏自然着急得很。

    桑哥哥支吾了幾句,顯然是不想説給我聽。

    “桑哥哥,你不説給我聽,再不會有別人説了。”

    “我,我也是聽人説的。説官長把你的母親私刑了,綁在有機關的木驢上,讓她流血流到血盡而死的。”

    我那晚在大樹頭窺知了阿爹將媽媽屍體立葬,連草蓆都沒裹一張,就曉得阿爹是恨極媽媽了。現在聽桑哥哥説出這私刑之法,也就不那麼驚駭,只是心下無比悽慘,緩緩坐了下來。

    人的愛與恨都這樣巨大嗎?巨大到愛要靠殺人成全、恨要靠毀滅才能終結?

    桑哥哥從樹上跳下來,卻沒有伸手來扶——

    “對你不起,阿嬰,我是要跟你説知,官長就為了你媽媽傷了他做城主的顏面,才用到這樣的手段……”

    “我本來知道的也差不多,沒關係的。”我硬笑了笑,自己也知道勉強得很,人不知又問:“妳知不知道媽媽……是怎樣傷了阿爹的顏面……?”

    “總不外是……與別人有了情事吧,我也不知道的。但官長這樣的人,對愛情不大會在乎的,總是……出了這樣的事,官面上不好維護吧……”

    我並不這樣想。阿爹那一晚在月光下的哭喊,並不盡然是毒恨的。愛到一個蠻橫的地步,不也一樣麼?我望着桑哥哥——

    “若換作是你呢?”

    “換作是我!?”桑哥哥再沒想到我會這樣問他,“我……我……我只怕也要殺了她的,”他低下頭來,澀然説道。“我愛便全心地愛,自然也要別人全心對我……我從小跟了賊夥打劫,也只要完整的物事,再貴重的東西,殘破了的我便看都不看一眼。”

    “所以啊,你也是一樣霸道。”我心裏一片混亂,煩惡欲嘔,扶了樹站起身,嘴上勉強調侃一句,卻只想回房去一個人待到,也不想想——不知道的事情一旦知道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每多知道一個人、一件事,便又走遠了一步,越走越回不去了。知道了阿爹,知道了媽媽,知道了桑哥哥,回不去了。

    隱雷一樣的鼓聲傳過來,咚咚咚咚,一記一記敲在心口,替我數着我越走越遠的腳步。

    “官長升堂,我要去值班了。”桑哥哥慌亂起來,望着我,不知所措。“明天立春,上午打了春,下午我就走了,總會拖過你嫁出了,我才會回來的。你好好嫁到封家吧。”他眼睛垂下,聲音低了。“話説了,也就是了。我們不要再見了吧。”他説完,看也不再看我,轉身狂奔而去。

    “倒不問我為什麼送他牀帳。”他人一走,我孤單了,馬上就很習慣地安易下來,覺得絕望的自由。

    “也不過就是百子圖上的一個人。也不過就是一個人罷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裏不知道要覺得什麼,空空的、又太擠。

    “反正就是這樣了。”我學着他的口氣。我一直不停跟自己胡亂説着話,不讓心裏得空閒,怕真咀嚼出什麼滋味來,自己受不住——“又也許什麼滋味也咀嚼不出,窮擔心呢?”我還沒走到房間還沒看見那鋪被拆了彩繡的禿被面,“原來百子圖上的每個孩子、眉眼都被繡死了的,不能轉臉去看旁的孩子在作什麼,所以能這麼一徑笑嘻嘻地樂着,一徑樂下去了,樂個千年萬年,到被子壞爛了,也是一樣地樂,不知道,也不能知道、沒有爹媽也沒有姓名……”我在正午的大太陽底下拖着腳步,盡由着腦中胡思亂想,硬是不放自己去感覺,終於走到房門口了,“許是昨晚縫針線,一晚沒睡,現在累到了,要睡了,要睡了……”我把房門在身後一關,迎面撲過來禿白禿白的白被面,我一鬆、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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