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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款佳賓 登盤薦春筍 聯同氣 連夜走森林

    四人到後,先在亭外蒲團上坐定,並將皮袋打開,把懸牀掛在亭柱之上。芸子又忙着代將食物取出,升火燒水,笑説:“我們這裏無什好東西待客,又忙着往尋大姊,也許不等家父家母前來就要起身。二位兄姊請各自便。我黨懸牀比較舒服。休看這裏四面空曠,山風頗大,但是此山高而不寒,尤其西北面來的寒風均被離此二百里的絕頂高峯擋住,山風最大時,不過現在這樣,並且極少下雨。此時正是温暖季節,就到冬天也不甚冷。我和凌兄常時野宿,尚且不畏寒冷,二位兄姊均有一身好功夫,夜來比較風涼,想不放在心上。如其不慣,請勿客氣,等我二人事完回來再想法吧。”

    雙玉,路清一心盼望對方能夠早去尋找雙珠,本來還想跟去,後來聽出事情絕非容易,相隔比來路又遠出了兩倍,淩氏夫妻又由樹幕上面飛馳,走的雖是直線,路雖近了許多,憑自己的功力決迫不上,跟去反而誤事。又聽説木老夫妻少時相見還有話説,不令同往,心想:這兩小主人年紀最輕,從小便得異人傳授,往來森林之中,上下飛馳如履平地,並有許多防身應用之物,比自己高強得多,多此跋涉,無益有害,也就打消前念。聞言忙答:“多謝姊姊盛意,感激不盡。飲食現成,以後還要叨擾,千萬不要客氣。”邊説邊將所帶食物取出,賓主同享。

    凌漢、芸子也未客套,每樣吃了一些,笑説:“這些東西我們雖都吃過,但有兩樣難得遇到。也許前夜震落的還有發現,我們能尋一點回來呢。”雙玉見她所説,乃是自家由小江樓起身時,趙乙想要討好,強勸三人帶來的一些燻臘和風雞脯,一直無心煮吃,哈瓜布送的東西又多,簡直不曾動過。到了飛泉崖,路清想起前途要和同行壯士分手,再往前去,鐵鍋不便攜帶,抽空將其煮熟,再用火烤去水氣,無意中塞了一半在自己糧袋之中,不曾吃完。見他夫妻最愛吃那雞脯,便不再用,笑説:“我們蒙菜花寨主厚待,所帶食物甚多,只這各種乾肉乃小妹家制,還有三四斤重一包,意欲獻與伯父,不知可好?”芸子接過笑説:“爹孃做完功課、這東西正得着。我去去就來,順便向爹爹借那寶鈎,以防萬一遇見毒蟒之類阻路。”説罷轉身就走。

    路清聞言,心中一動,想起第一次所聞清嘯和雙珠路遇毒蟒白美人死裏逃生情景,便朝凌漢探詢。凌漢答説:“先並不知,今日發現二位兄姊,趕回探詢家岳父,才聽説起,你們入林第一夜兇犀包圍時,他正由山外回來,忽然發現大羣兇犀,還不知有你三人在內。恰巧遇到一位隱居本山的好友。他收養有一羣本山特產、形似狒狒的通靈猛獸,土名嚶嚶,實是一種最猛惡的靈猿。這東西已差不多絕跡,遠在三十年前,先被他無意中救了雌雄兩隻,都受有極重傷毒,眼看快死,將其帶回醫愈。這東西並還知恩感德,去後不久引來十來只。這位老前輩外號胡盧子,和家岳父是師兄弟,也是夫妻二人,沒有子女,隱居本山多年。不知由何處來了一條奇毒無比的怪蟒,雙方拼鬥多年。毒蟒雖然周身是傷,它們也只剩下十幾個,沒奈何暫時避開。誰知隔不幾天,毒蟒傷便養好,到處跟縱追逐,遇上必死。正急得無處逃避,看出兩老夫妻劍術高強,特地前往投奔,彼時人獸言語不通,還不知它用意。二老就想好好訓練,留為異日之用。第二日,羣猿悲嘯怒吼,趕往查看,見一小猿亡命飛馳而來,林中羣猿也同迎上。胡盧子便知來了兇毒之物,忙即飛身上前,夫妻合力將毒蟒殺死。由此羣猿均被收服,非但指揮如意,親熱非常,便岳父、岳母、小弟、芸妹四人,也是令出必行。

    “這時恰在途中相遇,岳父老遠望見,便發嘯聲將其叫來,令將同類召集上一些,照着所説行事。等到時候差不多,再發號令,將那犀羣放走。中途羣猿追來,連叫帶比,才知內中還有三個漢人,重又返身查探,無意中發現樹上蟠有一條毒蟒白美人,飛身將其殺死。因見同行人多,自己事也未完,為想查看你們三人心志,藉以磨練,同時又接胡伯父靈猿傳書,得知經過。正打算和他商量,回來再作計較,剛一到家便即發生地震。

    岳父命我夫妻冒險往探便由於此。因知芸妹人最心熱,山居寂寞,知有兩位與她性情相同、年輕有本領的姊妹正在災區一帶遇險,定必前往搜索。彼時地震還未停止,恐其冒失,故未明言。方才聽説人已尋到,只大姊一人走失。曾説符氏父女為人好到極點,斷無遭此慘禍之理,早晚必能姊妹重逢,要我夫妻轉告二位兄姊,只管放心,芸妹一到,我們就往你們來路林中去搜索了。”

    二人正在連聲稱謝,芸子已飛馳而來,連峯頂都未上,便喊凌漢下去。三人忙同趕下,芸子業已帶來一口寶劍。一支寶鈎,連同原有的兵刃暗器、腰間革囊分別帶好,向路清、雙玉笑説:“至多兩三日內必有好音。二老再有半個多時辰便來,請自安心。我們走了。”

    兩小夫妻走後,雙玉、路清在亭內談了些時,先候二老夫妻未來,又不敢去往林中驚動,越看當地風景越好,便去峯下游玩,因恐相左,也不敢走遠,就在近湖林邊散步遊玩。閒眺一陣,忽見兩個古衣冠的中年男女,貌相均極清秀,男的手扶一枝築杖,緩步走來,都穿着一身黃色葛衣,通體整潔,淨無纖塵,飄然有出塵之致,從容緩步於碧水青山、疏林花樹之間,真和畫圖中人一樣,好看已極。

    二人知是木氏夫婦,這兩位老人雖不知他真實歲數,大概年己不小,看去為何這樣年輕?對面兩人業已走近,忙即上前拜見。木氏夫婦含笑禮見,伸手喚起。這一對面,越覺二老神清骨秀,年紀至多隻看三四十歲,女的更似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婦,雖不甚美,別有一種秀麗容光。男的雖然稍長,但未留須,都是頭上不見一根白髮,動作輕健而又安詳。當地相隔楠木林,也有數十步之遙,並未見其快走,剛見林中走出,轉眼便是臨近,心中驚奇,不敢怠慢,正要細説來意。

    木難已先笑道:“你們未到以前,我已知個大概,只惜變生非常,偶因訪友他出,不及先往接引,以致受此虛驚。底下的事已聽芸兒説起,不必談了。近年我夫妻功課越多,閒來還要種花種藥,林中房舍起居不便,就在上面亭中小住幾天,等探明令姊下落再作行計如何?”

    二人躬身應諾。木難隨道:“令尊令岳真乃今之義士,他那被困經過,日前出山我已聽説,現在正受盤庚軟禁。雖難脱身,盤賊因見他的醫道如神,欲用軟功勸説,非但不曾加害,連小江樓也未前往騷擾,只在暗中派出許多黨羽,到處查探你三人的下落,連江側面的山寨村落,除葡萄一區是他敵人,雖未正式派人查問,也都派有奸細窺探而外,因其黨羽眾多,花藍家又是新結納的死黨,派人容易,在他分頭查訪之下,幾無一處不曾去到。只土著哈瓜布為人機警,全寨一心,表面他那墟集無論何人均可前往交易,容易混進,實則一句話也問不出。至今敵人拿不準你們所去之地,雖對葡萄墟諸人有些懷疑,但他早就買通兩個山民在彼窺探虛實,為首諸人十分機警,明知那是奸細,表面卻裝糊塗,故意造些假話讓他帶回,再説你們並未前往。盤賊雖然恨毒這班人,沒有你們在彼,早晚也必生事,日前還曾支使同黨試過一次,大敗而歸,深知時機未至,這班人不好惹,暫時仍不敢於妄動,只不過你們不在那裏,稍微少去一點忌恨,能使兇謀稍緩發動,比較要好得多而已。休説令尊決無危險,我料令姊至多也只受點虛驚。以她本領和那為人,決不至於有什大的兇險,只管寬心。有的話此時還難作準,且等小婿夫婦回來再談吧。”二人知是兩位世外高人,所説決無虛語,心中又是一寬。

    到了第三日一早,凌漢、木芸子方始迴轉,雙珠卻未尋回;説森林地方廣大,另外還有要事,只在來去途中就便搜索,地方不過去了十之一二。看神氣必是走錯了路,現正吩咐野人四外搜索,林中毒蛇猛獸均已逃光,決不至於遇險,請放寬心,日內必能尋回等語。二人聞言,業已失望,又見芸子答話勉強,面有愁容,正在暗中愁急。隔了兩個時辰,芸子見完父母,由林中跑回,笑説:“令姊決可無事,放心好了!”

    二人問故。芸子答説:“實不相瞞,此行因未見人和令姊走過的痕跡,本來也在愁慮。方才去向爹孃請問,恰巧野人來報,説在一曠野深谷之中,發現許多死屍和燒燬的茅棚,還有一條大蟒皮也被連樹燒焦,後來看出,死的都是一夥食人蠻,外族人卻不見一個,同時尋到一件經過水濕、業已殘破污穢黴臭不堪的女衣,聽那形式,正是漢人所穿,衣色也與姊姊相同。

    “我早知林中藏有食人蠻,一則相隔太遠,二則他們形蹤詭秘,難得遇見。我們以前來往都在樹幕頂上,由下面走時極少,彼時野人不曾收服,雖知他們曾經有人遇害失蹤,並還殺死過兩個女蠻,等到野人激怒,全族出發,來敵已不知逃往何方,一個也未遇見。林中地方廣大,暗無天日,起初不知他的藏處,我們功課甚忙,又想這班蠻族野性難馴,全數滅亡又覺大狠。前月爹爹談起,打算和制服野人一樣,幾時抽空一試,偏又有事出山,爹爹吩咐不要妄動,加以野人傳説不曾眼見,爹爹還是近來野人請其除害方始動念。雖知一點蠻族下落,因覺地方不對,並未前往。後尋令姊不見,曾想,地震多半能免於難,只林中大羣猛獸和這許多食人蠻實在可慮,沒想到竟會被人殺光,又留下一件女衣。分明令姊逃到當地,遇見蠻族圍攻,將其除去。只有一件奇怪:動手的決不止她一人,幫手甚多,並且還是這裏野人同類,令姊孤身一人初來此地,當地離開另一族野人部落月兒湖不近,如其穿林而過,非但相隔頗遠,並有許多險地,到處密林叢莽阻隔,須要繞越,便這裏野人以前為了報仇,以為言語形貌相同,想混進去窺探虛實,明知當地較近,也都不敢冒失穿過。如走直徑,雖只數十里之遙,非由樹幕頂上飛馳不可,他們誰也無此本領。再説令姊孤身一人初次到達,怎會與之相識?

    “話還不曾談完,又有兩個野人拿了令姊所發暗器趕來報信。來人心思較細,據他們猜測,令姊非但與月兒湖野人做了一路,並與老酋長阿龐成了好友,否則不會有阿龐所用石梭在彼。你們來意我還不曾全知,爹爹卻是早知底細,第二次野人未來以前,便斷定令姊巧遇阿龐,並將人骨鎖鑰取出。這東西雖是一塊枯骨,在野人族中卻具無上威力,只一喊出他祖神烈凡都的神號,無論何事全都聽命。否則,這班野人也頗厲害,所用矛弩石鏢,均有奇毒,如非阿龐率眾相助,決不會殺得那麼幹淨。我先還拿他不定,等到見了暗器石梭,斷定無差。恰巧這裏野人急於求和,想與月兒湖合為一體,當時命人回來報信,酋長自己帶了兩個勇士已往窺探。他雖不敢深入,但照昔年約定,只不入境,有事也可去往月兒湖邊境,尋那防守的人探詢。後日夜裏便是月兒湖星月佳節祭告祖神之期,照例守望嚴密,比平常要遠得多,就是對方懷疑,逃回也極容易。他們昨日業已起身,平日走慣森林,往返甚快。如其料得不差,今夜便可得到信息了。”

    二人聞言,又接過暗器一看,果是雙珠所有。心雖驚喜,覺着有了生機,不得實信,終是懸念。哪知喜信接連而至,隔了不多時候,便聽林中清嘯。凌漢驚喜道:“爹爹發出嘯聲,必是大姊蹤跡業已尋到無疑。因楠木林後有一捷徑,相隔野人部落最近,自從爹爹為他們開出一條道路,往返極便。來時我因當地瘴氣太多,又夾着一片污穢之區,未經過的人聞之慾嘔,恐二位兄姊走不慣,另一面走雖較繞遠,地方乾淨,這一帶風景又好,前日來時並未由他們那裏穿過。野人照例由嶺後翻山縋崖而來,所以看他不出,包有好音無疑。”説時,芸子已當先飛馳而去。

    賓主四人本同散步在湖邊花林之中,夕陽還未落山,斜日返照,湖面上到處金碧輝煌,紅紫萬狀,清風陣陣,晚景佳絕,望後大半輪明月,彷彿一片冰輪,被什煙霧遮蔽少許,掛在湖西蒼波平林、天水相含之間,雙丸對照,更增雄麗。

    正談説間,隔了一會,芸子飛馳而來,笑説:“恭喜路兄玉姊!令姊雙珠果在月兒湖作客。同時又有一位老前輩來訪,談起此事。爹爹不能分身面談,命我轉告,並令凌兄作陪,連夜起身,趕到月兒湖正好後日天明。和令姊見面之後,阿龐昔年受過令祖救命之恩,又有他祖傳人骨信符,無論何事必以全力相助,決無不成之理。不過,事機緊急,便那大隊野人走此長路森林,也須有點準備,去得越早越好。

    “妹子本覺此行勞苦,想留二位明早再走。據那位老前輩意料,令姊此時和你二人分散,必多懷疑,急於相見。阿龐也必答應相助,心疑你們多半在此,必要尋來探詢下落,就便向我爹爹請教機宜,只為對方星月佳節,比漢人過年祭神更重得多,因此留在那裏。萬一差這一夜光陰,你們到時他們恰巧起身,因來路有好幾條,野人都是朝前亂竄,林中樹木太多,形勢多半相同,他們又不知留什標記,另有一種走法和記認途向之法,雙方即能路遇,已不免於耽擱。再要中途相左,這一往返,至少也要多晚出兩三天。

    “地震之後,陵谷變遷,出山路上業已多出兩片湖蕩窪地,危崖浮沙尚不在內,再要遇上受驚逃竄、聚在路上的大羣蛇蟒猛獸,你們走將起來更是艱險。並且你們歸路已斷,事情又要隱秘,必須突出不意,由花藍家那裏繞山,一舉便將逆酋花古拉除去,再將祖傳三寶取出,公選一新曹,當時便可去掉盤賊一條臂膀。如其下手時做得巧妙,還可不致泄漏,多出好些妙用。但這一路越發路遠難走,出口又在花藍寨危崖之後妖巫所居後洞。

    “準備另立的新酋長原是花古拉之兄,因其人較機警,假裝懦弱,又被妖巫看中,迫做面首,日常住在寨後竹林之中,表面老實,心中狠毒,你們先出不意,將他擒往無人之處再與明言,定必驚喜欲狂。此人名叫格旺多,平日頗得人心,最有膽勇,只為失寵老酋,花古拉勢盛兇暴,自知不敵,忍氣吞聲。老酋死後,弟兄姊妹數十人,竟被逆酋殘殺了一多半。因他武勇多力,以前當眾角力,花古拉曾敗在他的手下。只為老酋昏愚無知,寵信愛妾,聽了讒言,頭一場比力不勝,硬説雙方年歲相差,花古拉如到格旺多年紀,武力更大。他看出不好,底下兩場雖然假敗,但他平日射箭飛矛均是百發百中,仍被眾人看出,心都不平,震於老酋兇威,不敢爭論,暗中頗多憤慨。他對人又好,因此眾心歸向,花古拉也最對他忌恨。無奈逆酋乃妖巫所立,妖巫又曾一力擔保,才得無事。就這樣,為防逆酋暗算,終日隱居寨後竹林之中不敢出來。

    “你們下手極易,和他商定,乘夜發難,仗着兇酋所居正寨高居崖腰,別的夷人分散在崖前崖坡樹林之中,相隔均遠。寨中雖有數十個輪值的勇士,俱都不堪一擊。你兩姊妹又曾顯過身手,夷人全都畏威懷德,只將為首妖巫逆酋和寨中幾個死黨除去,便可成功。下手詳情,爹爹正寫柬帖,照此行事,十九如願,路卻比你來路更遠更險也更難走。

    “森林之中難干預料,你們起身越早越好。如能在後日天明前後趕到月兒湖,連休息帶準備,至多在月兒湖住上四五日便可起身。等將逆酋除去,如再能將他手下死黨全數誘來分別囚禁,還可作為逆首有病,由格旺多代為掌管,在你們指教之下,照舊和盤賊信使往來,非但下手更易,也更從容。就被知道,只你三人不當眾出面,也可作為他們弟兄火併,爭權奪位,不致生疑。萬一全都泄漏,一則大江阻隔,要緊關頭盤賊無暇及此,甚而還要多出顧慮,延緩兇謀都在意中。如其發難太快,你們已與葡萄墟諸人聯合,就此照着預定,連明帶暗殺過江去,裏外夾攻,給他一個措手不及,也可一舉成功,永絕後患。

    “小妹本要一同送行,偏因爹爹有一要事,也在明早要我往辦,只能送上一段,仍要分手。我那事情更急,意欲提前起身,以免延誤,也就不客氣了。爹孃平日疏簡,久隱空山,極少與人往來,近日事情又忙,我二人又在客來之後他出,休説無什待承,連水酒也未準備一杯。吃的都是二位自家所帶,我們還要叨擾,真個笑話。幸而今日回來尚早,家母恰巧新制本山特產的松雲菌和香筍,剛剛制好,另外還有兩樣雖是山餚野簌,城市中人卻未嘗過。我們可到亭上再談片刻,也該準備了。我因爹爹柬帖還未寫好,急於來此報喜。凌兄陪客稍候,我去取那柬帖,就便把家母所制酒菜取來,吃完就走吧!”

    二人大喜謝諾,因木老夫妻不大出林見客,來此共只見到一面,又有好友來訪,聽兩小夫妻口氣,好似不願見客,也就不再勉強,只託把話説到致意便罷。芸子笑諾走去,隔了一會,凌漢又往探看,各拿了一個竹籃,笑語走來,先將柬帖遞過。二人一看,才知事關重大,心情越發緊張。謝完主人,天已不早,便同人座。見酒菜不多,葷素才得六樣。葷只兩種,只有一色風野雞和煙燻臘魚,但是味美無比,從未嘗過。那四色素菜更是雋美豐腴,清鮮悦目,看去都好。另外還有一竹籃的乾糧鮮果,都是色香味俱全之物,問知都是兩小兄妹山居無事,由林中四處種植的筍菌菜蔬之類。乃母為了二人遠來作客,自身無暇,兩小兄妹兩日未歸,意欲稍盡地主之誼,才做了幾樣,剛準備待客,芸子便回,聽説二人所帶山糧雖多,因在途中遇雨,業已發黴,特意又添了一些。二人見主人盛意殷勤,連聲稱謝,只有兩夜一天便可到達,用不着那許多,前途又有大羣野人作伴同行,想將途中所得的兩袋東西留下,只打兩個輕便小包上路。

    芸子力勸:“不可。出林路險,你們大隊出發要走好些天,日期難定,又不比野人生長山中,見慣無奇。別的不提,懸牀非但不可缺少,野人那裏先後得了三副,已代你們討還了一副在此,少時路上便會送來。如非阿龐不曾見面,前去酋長所遇守望人,乃新酋長黃山都手下。他説阿龐雖然退休,仍有極大威權,痛恨這裏野人,入境必死。黃山都力勸不聽,覺着雙方本是一家,將來也許派人前往相見,想什方法去向阿龐求説,如再不聽,只可等他老死之後,雙方才能合而為一,此時萬來不得等語。酋長心生畏懼,不敢再去。否則他也跟去,連行李都不用你們自己拿了。”

    四人吃完,路清、雙玉又向芸子殷勤握別,俱都依依不捨。雙王正想開口訂約來訪,芸子忽然笑道:“我真愛你。聽你説令姊和你長得一樣,人還要好,我更想見非常。且請上路,也許不久就可重逢呢!”雙玉心中一動。林中清嘯又起,芸子忙道:“二位兄姊請自登程,家父又在呼喚,想是知我不等明日便要起身,還有什麼話説,恕不遠送了。”雙玉知道這類世外高人言動真誠,無什做作,剛剛謙謝,芸子已含笑走去,腳底甚急。

    二人第一次看到這樣輕快的腳程,神態仍是那麼安詳,其行如飛,彷彿凌波而馳,晃眼老遠,卻看不出奔跑形跡,想起木老夫妻也是這樣,動作還要安詳,絲毫看不出來,大為驚奇,讚佩了兩句便隨凌漢上路。走過絕壑不遠,少年酋長帶了一羣野人已等在那裏,見了二人,歡呼拜倒,七八張嘴説之不已。

    雙玉問知這夥野人為了當地近年毒蛇猛獸出沒越多,又多瘴氣,獵取食物十分艱難,人是越來越少。楠木林地勢雖好,木老夫妻也願野人入居,並允告以耕種之法,一則對於二老敬畏大甚,加以降服不久,心中仍有顧慮。近來雖好得多,無奈山高路險,絕壑阻路,另外那條絕徑又須由危崖之上縋落,出入費事。肉食已慣,急切間改不過來,兩小夫妻所種蔬糧,先未想到野人要來,為數不多。野人性暴而急,一聽上來只吃山糧,須等開荒之後耕種出來,所畜牲禽也都長大方有得吃。雖是越過越好,中間一段卻甚難耐,就在外面獵到蛇獸,無論走哪一條路都難運送回去,不慣之處甚多。

    酋長雖然年輕,比較聰明,想起祖先老人之言,看出危機,又知月兒湖十分富強,出產甚多。本是同族,只能消除誤會,一允投降,立登樂土。木老夫妻又看出他們多年惡習,污穢兇暴,野性難馴,性多愚蠢,使其舍舊從新躬耕而食反覺拘束,難於教化。

    如使雙方合流,非但可收事半功倍之效,連阿龐一族也同感化,使其比前更加明白事理,免得這許多可憐人每日在黑暗森林之中與毒蛇猛獸、種種天災搏鬥苦熬,自生自滅。將來並可利用他們,將這片亙古無人黑森林開出大片桃源樂土,使山外許多窮苦無告或受貪官惡霸危害的良民,多一逃亡安居的所在。再進一步將山內外大小數十百種的山民也全數感召過來,合成一片,專以力耕畜牧、採荒採獵為生,將那好吃懶做、得過且過的惡習改掉,不致互相仇視,擄搶兇殺,豈不更好?因此不曾勉強令其入居。

    及至地震之後,林中大羣猛獸毒蛇紛紛離開舊巢,四下驚竄,昨日業已發現蹤跡,雖然相隔只有二十來裏,早晚必要驚動。眾野人越發恐慌,如非有楠木林可作退步,業已大羣逃亡。因在當地住了許多年,另覓安生之所並非容易,不知要經多少危險艱難,傷害多少人命才能辦到。就尋到有水草透光的所在,單建那許多樹屋懸巢便是苦極。向例又喜偷懶,不到腹中飢餓不肯成羣出獵,三兩人做一路,往往東西不曾獵到,反為蛇獸所傷,而覓到之後人已餓極,連生帶熟大吃一頓,全是吃得不能再吃才罷,一飽便倒,懶得再動,極少餘糧。雖能耐飢出獵,常因無食受到苦痛,始終不知改善。

    雖和月兒湖同一種族,但因對方起初為首的人都經災難危害,人心團結,首領聰明,養成耐勞合羣之心,因其習於勞作,無形中生出許多智慧。後起的人逐漸改善,起初還以採荒打獵為生,近年阿龐又發明了耕稼,雖因限於地勢不知開荒之法,已能將那野生山糧和青稞之類種植起來,又善存放糧肉,崖後花林一面還開出小片稻田,量雖不多,種法也不完美,常與野草並生,但照此勞作改進,十九自能發展。人都知道積蓄,看去地勢雖低,到了雨季便難行動,仗着前人會想方法,從來沒有絕食之憂。大雨一過,無論大小空地,全都長滿雨前所種的食糧,舊的還未吃完,新的又來,反倒多了收獲,一年之中必有一次大豐收,無須出獵拼命便可坐吃,做些別的有益之事,還可換上幾個月的口味,人性更不似楠木林前這羣野人那樣愚蠢蠻野。同是一類種族,只為是在辛苦艱難之中成長,能用勞力,不肯偷懶,人心合一,善於自衞,以致強弱貧富甚至智力無不相差天遠。

    這少年酋長名叫夏烏古,其父先在月兒湖做了俘虜,業已娶妻生子,安居多年。老來回憶舊時子女,自覺衰病將死,自己享福,另外許多自己人尚在原地受苦受難,冒了艱險,藉着出獵逃回送信,本意向眾苦口勸告,令其歸附,不料快到以前竟受重傷。正在一步一步連滾帶爬向前掙扎,被少年酋長聞得呼聲趕去一看,正是他的父親。來意還未説完,人已奄奄一息,跟着死去。酋長深知族人多疑,乃父不死,也難免於受到拷問,這些話如何能説?藏在心裏,雖未吐露,每一看到族人傷亡越多,人數越少,便自愁急。

    好容易費了許多心力,仗着年輕膽勇,取得人心。先那一個最兇暴的酋長,又因強姦他的愛女,雙方拼鬥,被他活活甩死。野人尚勇,當時選他做了酋長,日久威信越重,只是惡習難改,連他也在其內。後經木老夫妻制服,越發比眾明白。因雙玉、路清喊過神號,他想起平日心事,意欲率眾請求二人代向阿龐、黃山都説情,許其率眾往投。

    雙玉、路清問明經過,看出這羣野人共有五六百個,雖極野蠻,個個強健兇猛,聽凌漢所説意思,並非沒有人性。不知前日往探月兒湖所遇守望野人,正是黃山都的死黨,並還受過戛老麻的指教,意欲勾引這班同族,將來暗算阿龐,以便黃山都一人獨掌大權,戛老麻再設法篡位,連所遇那人也只當是真事,照話傳説,並不知道這兩個凶逆懷有毒念,夏烏古卻是信以為真。雙玉又知這類野蠻種族仇恨甚深,阿龐雖受過祖父恩惠,雙珠業已被待若上賓,終恐對方記仇心盛,不肯容納。方想婉言相告,只為盡力,不作決定,免使失望,凌漢已一口答應。二人言語不通,不知説些什麼。等到問明,雖覺不應把話説滿,業已出口,又見眾野人歡呼拜倒,酋長更是感激涕零,聲淚俱下,心頗感動,暗忖:“世無不可感化之人,這裏也有好幾百個人類,小的幼童尚還未算在內。如能將這一族野人引到月兒湖,使其解除仇恨,合為一體,豈不也是一件好事?”只得含笑點頭,安慰了野人幾句便同起身。

    酋長搶上前要接二人包裹,二人不肯,説:“事情尚未辦到。再説,我們向來自己的事不願別人代做,從小便聽父親指教,不能違背。還望凌兄代為辭謝。”凌漢和二人雖頗投機,但沒有芸子那樣親切,有話都是芸子搶着先説,所有熱情均由平淡之中露出,言語無多,從未十分表示。二人均覺他人比芸子較為冷靜,辭色雖極謙和,另有一種強毅獨立之概。不料話才出口,凌漢先將酋長止住,説了幾句,滿面喜容道:“我此時方始深知路兄、玉姊的品格為人,果然芸妹看得不差。我已止住他們,不令遠送。不過三人同路,我是你們的朋友,理應稍微效勞,這另外一個懸牀由我代拿總可以吧?”

    二人聞言,忽然醒悟,知道凌漢先還當自己人品雖好,心中還有人我高下之分,所以芸子先説令酋長代背行李時,他一言不發,也未客套代為分帶。懸牀比較累贅,自己業已各帶了一個大皮袋和兩個隨身包裹,再加一個懸牀皮袋便須挑走,雖也無妨,走起來卻慢得多。既是新交良友,又同一路,業已承情,也就不作客套。三人隨在野人歡送中往前急馳。

    這次凌漢送行,雖然人只一個,因這兩個小夫妻心思細密,本領高強,準備的東西無多,但比八十壯士所備更加靈巧合用。所贈燈筒更是光明,穿行暗林之中,照出老遠。

    內中所點幹油,均經二老特製,細才如指,放在燈筒裏面,另有機關引火,一晃就燃。

    三面均是玻璃,內裏貼着一層水銀,形如梅花,前三面突出,後面附着一個尺許長的鐵製燈柄,中藏幹油所制火繩,連同囊中所帶,可供三月之用,精巧異常。彼此腳。底都快,凌漢久居在此,善於分辨途向,所取多半直徑。遇到繞越之處,必先由林隙中縱往上面樹幕,一看星月便可辨明。中間又取兩粒丹藥相贈,比自己所帶提神健體的藥還有靈效。中間只在進食時稍微休息了幾次。雖因帶有行李不能急馳,路更難走,從沒走過彎路。一路之上又學會許多野人的風俗言語和各種禮節禁忌。不等天明,便已趕到月兒湖的邊界。

    由凌漢做通事,向守望野人説明來意。先還不知前日酋長往探的夜裏,雙珠便因兇酋黃山都被殺,為眾野人擒去,受了一夜活罪,直到昨日中午方始得救,轉危為安。後聽守望野人一説,二人才知底細,不禁大驚,惟恐人已受傷,等了一會,正在愁急。凌漢力言:“無妨,就有一點傷痛,也可醫治。”阿成、龍都業已帶人迎來,稍談經過便即起身。凌漢説:“我另有要事,由此還要出山。好在阿龐這樣優禮相待。大破平天寨除害救人之事均已有了成算,照此做去,斷無不成之理。”説罷別去,因此不曾同來。

    雙珠等聽完經過,越發喜慰。老人阿龐起身之後,大家把話一説,非但全數照辦,連柄木林那羣野人也允收容,但在事前要見一面。眾人方覺耽擱時機,阿龐力言:“照木老先生意思,本令我先作準備,三日之後再行起身。現定第三日夜裏上路。本來今夜大舉歡宴,為了要走,此時我便發令,將歡迎改作歡送。你們風俗飲食本多不同,言語又不十分通曉,我率眾出山更是從來未有之事。仗着連日天氣晴美,花月又好,如不願回花林塘樹屋,便請此地安歇。我命他們少來驚擾,讓你們自在安暇養上兩天精神。就此機會,我往準備,就在歡送會上選一酋長,暫代掌管,由今夜起我還有一點事,最快也到明日黃昏才能相見,包不誤事便了。”説罷,匆匆往前崖走去。跟着便聽崖前廣場上笙歌並作,和眾人歡呼之聲。

    龍都自從決定起身,更和鴉鴉一樣,守定三人寸步不離,聞聲往看,隔了一會歸報:

    老人阿龐已向眾人明言,要隨兩位小恩人出山除一惡人,以免將來人山侵犯。此去關係重大,非但可以得到許多有用珍奇之物,並還可以取回許多農具和各種精巧的鐵器,以及刀矛弓矢、衣服針線等等平時夢想難得的東西,將來的好處説它不完。誰願同去,可先立向一旁,以便挑選。人數並不要多,但須膽勇機警、力大身輕、不畏艱險勞苦的人才能勝任。一面故意説得前途如何兇險,非但飢渴疲勞,甚至會遇到毒蛇猛獸和比自己多出好些倍的仇敵,一個不巧便有性命之憂,但是事為大眾安寧與將來的無窮享受,實是天大喜事和英雄所為。如其成功歸來,享福之外,還要受到全族尊敬,更不必説。利害業已説明,去否聽便。眾人立時歡聲雷動,除卻一般老弱婦孺,異口同聲全都願去。

    阿龐看出眾人意態激昂,個個勇敢,其勢不能都去,重又婉言勸告,説留守的人一樣重要,只看出你們心志如一,等去的人成功回來,同心合力共起改善,凡是出力的人,一樣受到尊敬。兵貴精而不貴多,無須都去。又費了許多唇舌,經過眾人互相爭論公議,方選出一百六十幾個勇士。最後因有十幾個體力雖然較弱,但是意志堅決,非去不可,死也不退,結果又添了十幾個才算停當。

    果然天一入夜,老人連酒都不顧得吃,匆匆趕回林內。看眾人正在飲食,略談幾句,便各拿了兵器,抓上一點乾糧乾肉,胡亂吃一些。再用皮囊帶着糧水,各自起身,加急往楠木林走去。

    林外已有兩個勇士相待,一同起身。眾人均不知他何以把捕木林野人之事看得如此重要。龍都便説:“老公公雖然提起這班同族就恨,心中仍是關切,常説幾時能將他們感化過來,大家都好。他們偏不爭氣,都是那麼愚蠢兇殘,毫無人性。最可恨是好吃懶做,只有當日之糧,便夢穩神安,不再出獵,要他再想別的方法謀取衣食,簡直不能。

    近年雖不敢尋仇為害,想要改變過來,難如登天。都是一樣的人,並還同種同族,為何這樣愚蠢?本已絕望,三年前忽然發現當初擒來的兩個俘虜,因已年久,解去奴隸之罰,受了眾人薰陶,始而是不出力便不得吃,後來看見別人常因多出勞力受到眾人敬仰,於是感動,非但和眾人一樣搶着下手,爭功討好,人也聰明起來,未了並還想出許多於人有益的主意。內中有一個老的更是得用,受了尊敬,不知怎的孤身出獵忽然失蹤。眾人談起還在可惜。因而想到另外那大羣人必也和他一樣。無奈對方惡習甚深,愚昧無知,一向欺軟怕硬,連經幾次重創,見了月兒湖的人,立時望影而逃。就能全數擄來,開頭幾年無論如何恩威並用,想要改變他們人性,均是極難之事。自己年老,業已退位,只管威權尚在,這等大羣出發惡鬥,難免傷亡,萬一死人太多,也大不值,平日鎮壓管教更非容易,始終顧慮不決。

    “曾告黃山都,説對方這樣下去,早晚力窮勢竭,日趨滅亡。我年已老,恐難救他們。你們年輕力壯,理應看在同種和祖先面上解救他們。事情雖不急此一時,卻須隨時留意,稍有可乘之機立即下手。我在更有商量,我如不在,也不可忘記此事。不過你要記準,最好使其自行歸降,將那幾個首惡除去。我們只可引其來歸,或是逼使降服,用計為上,切不可帶了族中勇士大羣前往,本意救人,卻使雙方發生傷亡,而幾個專和我們為敵的首惡,在他們還未全數明白之下,甚而被其看出不妙,偷偷溜走。漏網兩個雖然不足為害,豈不冤枉?我不肯輕舉妄動,靜等時機到來才肯發動,便由於此等語。

    “這類話也常和我們提起,神情十分憤慨,並説,‘為首作惡,和我們為仇到底的,共只有限幾人。最可惡的便是那個狡猾的酋長和身邊幾個黨羽。這廝非但以前連明帶暗想法暗算我們的人,並還常時勾引外賊一同來犯,每次均被我們打退消滅。雖然膽寒不敢再舉,心卻狠毒。這廝雖然快老,性格兇暴,又最倔強,膽勇多力,是我們的死對頭,誰都恨他,偏是狡詐非常。楠木林那班人畏如毒蛇猛獸,受他暴力壓制,巧語蠱惑,明知早晚滅亡,還是徘徊觀望,人心不一,不能將這幾個首惡除去,甘受他的虐待,不敢反抗。’自從那年他們未一次慘敗,許久無人敢來窺探。

    “老公公認為這是一個毒瘡,不能收服,便要將他除去。上月提起,已打算過了星月佳節,先命人往窺探虛實。今日定是聽二孃娘説兇酋已被人打死,他們自悔前非,想要率眾來歸,自合心意。想在我們未往山外殺敵除害以前,先將自家這一支愚蠢的同族收服過來,合為一體,加以教訓,先把內里弄好,再往外去,所以去得這樣急法。如非看準他們已真心悔禍,雖説老公公的威名最大,也不會只帶兩個勇士同去。老公公料事如神,必有好音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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