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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僕托幼主

    上回書交代的是安老爺因本管的河工兩次決口,那河道總督平日又合他不對,便藉此參了一本,“革職拿問,帶罪賠修”,將安老爺下在山陽縣縣監。雖説是安頓在土地祠不至受苦,那廟裏通共兩間小房子,安老爺住了裏間,外間白日見客,晚間家人們打鋪,旁邊的一間小灰棚,只可以作作飯菜,頓頓茶水。安太太租了幾間飯店,暫且安身。幸而是個另院,還分得出個內外。只是那賠修的官項,計須五千餘金,後任工員催逼得又緊,老爺兩袖清風,一時那裏交得上?沒奈何,只得寫了家信,打發梁材進京將房地田園折變。且喜平日看文章的這些學生裏頭,頗有幾個起來的,也只得分頭寫信,託他們張羅,好拼湊着交這賠項。一面就在家信裏諭知公子:無論中與不中,不必出京,且等看此地官項交完,或是開復原官,或是如何,再作道理。梁材候老爺的信寫完封妥,收拾了當,即便起身。那老爺、太太自有一番的囑咐不表。

    列公,你看,拿着安老爺這樣一個厚道長者,辛苦半生,好容易中得一個進士,轉弄到這個地步,難道果真是“皇天不佑好心人”不成?斷無此理!大抵那運氣循環,自有個消長盈虛的定數。就是天,也是給氣運使喚着,定數所關,天也無從為力。照這樣講起來,豈不是好人也不得好報,惡人也不得好報,天下人都不必苦苦的作好人了?這又不然。在那等傷天害理的,一納頭的作了去,便叫作“自作孽,不可活”,那是一定無可救藥的了;果然有些善根,再知悔過,這人力定可以迴天,便教作:“天作孽,猶可違”。何況安老爺這位忠厚長者呢?看不得他飛的不高,跌的不重,須知他苦的不盡,甜的不來,這是一。再説,安老爺若榜下不用知縣,不得到河工;不到河工,不至於獲罪;不至獲罪,安公子不得上路;安公子不上路,華蒼頭不必隨行;華蒼頭不隨行,不至途中患病;華蒼頭不患病,安公子不得落難;安公子不落難,好端端家裏坐着,可就成不了這番“英雄兒女”的情節,“天理人情”的説部。列公,卻莫怪説書的饒舌。

    閒話休提。卻説那河台一面委員摘去安老爺的印信,一面拜發摺子,由馬上飛遞而來,不過五六天就得見面。當朝聖人愛民如子,一見河水沖決,民田受害,龍顏大怒,便照折一道旨意,將安學海“革職拿問,帶罪賠修”。這個旨意從內閣抄了出來,幾天兒工夫就上了京報,那報房裏便挨門送看起來。

    安公子雖是閉門讀書,不問外事,早有那些關切些的親友得了信,遣人前來探聽。也有説白來看看的,也有説打聽任上一向有無家信的,卻都不肯明説。這日,有向來拜從安老爺看文章的一位梅公子,也是個世家,前來看望。見了安公子,便問:“老師這一向有信麼?”安公子説:“便是許久沒接着老人家的諭帖了。”梅公子又問説:“也沒聽見甚麼別的事呀?”安公子見他問的奇怪,連忙答説:“無所聞。這話從何問起?”梅公子道:“昨日聽見個朋友講起,説老師在河工上有個小小的-誤,卻也不知其詳。要是吏部認得人,何不託人打聽打聽,見了原奏,就可知道詳細了。”安公子聽説,驚疑不定,要着人到烏宅打聽,偏偏的烏大爺新近得了閣學欽差,往浙江查辦事件去了,別處只怕打聽得不確,轉致誤事。

    當下那程師爺在坐,便説道:“吏部有我個同鄉,正在功司,等我去找他問問,就便託他抄個原奏的底子來看看,就放心了。”説着,連忙起身,進城去打聽。隨後梅公子也就告辭。安公子急得熱鍋上螞蟻一般,一夜也不曾好生得睡。直到次日晌午,那程師爺才趕回來。一見公子,便説:“事體卻不小,幸喜還不礙。”説着,從懷裏把那抄來的原奏掏出來,遞給公子閲看。只見上面的出語寫的是:“請旨革職拿問,帶罪賠修,俟該參員果否能於限內照數賠繳,如式修齊,再行奏聞請旨。”公子看先,那程師爺又説道:“據部裏説,只要銀子賠完,工程報竣,還可以送部引見。照這案情,大約沒有個不開復的,只不曉得老翁任所打算得出許多銀子來不能?”公子道:“老人家帶的盤纏本就無多,自己又是一文不要的,縱然有幾兩養廉,這幾個月的日用,兩三番的調任,大約也用完了,任上一時那裏弄得出五六千銀子來?家中又別無存項,偏烏克齋又上了浙江,如果他在京,大約弄個兩三千金還容易。這便如何是好?”説着,便急得淚流不止。程師爺連忙説:“世兄,你且不要煩惱,等咱們大家慢慢計議出個道理來。”公子説:“我的方寸已亂,斷無道理可計議了!”

    那時安老爺留在家中照料家務的,還有個老家人,姓張,名叫進寶,原是累代陳人,年紀有七十餘歲。他見公子十分的着急,便同華忠從旁説道:“我的小爺,你彆着急,倘然你要急出個好共歹來,我們作奴才的可就吃不住了!如今有個商量。”因向程師爺説道:“我們小爺本就沒主意,再經了這事,別為難他了!倒是程師老爺替想想,行得行不得。這如今老爺是有了銀子就保住官兒了,沒有銀子,保不住官,還有不是。老爺任上沒銀子,家裏又沒銀子,求親靠友去呢,就讓人家肯罷,誰家也不能存許多現的。”程師爺便道:“不必定要如數,難道老爺在外頭不作一點打算不成?如今弄多少是多少,也只好是集腋成裘了。”

    那張老頭兒聽了,説道:“好哇!正是這話了。”因又向公子道:“這話也不用遠説,只這眼前就有一個地方可以打算,華忠他也知道。咱們這西山裏不是有座寶珠洞嗎?那廟裏當家的不空和尚,他手裏卻有幾兩銀子,向來知道他常放個三頭五百的帳,老爺常到他廟裏下棋閒談,合他認得,奴才們也常見,如今就找他去。那和尚可是個貪利的,大約合地空口説白話也不得行。我們圍着莊子的這幾塊地,年終不是有二百多銀的租子嗎?就把這個兑給他,合他説明白了,按月計利,不論年分,銀到歸贖。合他借多少是多少,下餘的再想法子。必得這樣,那銀子才打算得快。我們小爺是不懂這些事情的,程師老爺,你老白替想想怎麼樣?”那師老爺説道:“豈但白替想想,我承老爺的相待,我們又從幼就在一處,同親弟兄一樣,如今託我在家照料,我雖不能為力,難道連一句話也不肯説不成?慢講照這樣辦法沒有差錯,就便有些差錯,老爺日後要怪,就算你我一同商量的都使得。那銀子有處寄去,很好,倘然沒有妥便,就是我走一蕩也使得。”那張老頭兒説道:“怎麼驚動起師老爺來了?你老人家別看我這七十來歲的老頭子,託我們老爺的福,也還巴結着跑的動,何況是報答主兒呢!”

    華忠聽了,便插嘴道:“老大爺,你老人家算了罷,那可不是話!你要去,在你老人家可算得忠心報主咧。不是我説句怎嗎兒的話,這個年紀,倘然經不得辛苦,有點兒頭疼腦熱,可不誤了大事了嗎?你老人家弄妥當了,還是我跑罷。”

    那張進寶道:“你更離不得了,你去了,這位小爺出來進去的交給誰呀?”兩個撅老頭子,你一言我一語抬個不了,卻都為主人的事。

    公子怔了半天,説道:“你們先不必吵吵,先打算銀子去要緊。有了銀子,我自己去,我已經想了半天了。你們想,老爺這番光景,太太不知急的怎麼個樣兒,再加惦記着我,二位老人家心裏更不知怎麼難過。不如我去見見,倒得放心。如果有了銀子,就是嬤嬤爹跟我去,至多再帶上一個人,咱們明日就起身。”程師爺笑道:“世兄,你可是不知世路之難了。

    那銀子借得成否還不得知,就便可成,還有許多應商的事,如何就定得明日起身呢!況且老翁把你留京,深望你這番鄉試一舉成名。如今場期將近,丟下出京,倘然到那裏,老人家的公事已有頭緒了,恐怕倒大不是老人家的意思。”公子説道:“不見得我這一進場就中;滿算着中了,老人家弄到如此光景,我還要這舉人何用?”程師爺道:“這是你的孝思不匱,原該如此。但此刻正是沿途大水,車斷走不得,你難道還能騎長行牲口去不成?此事還得斟酌。”那張進寶、華忠二人也是苦苦的相攔。

    怎奈公子主意已定,説:“你們大家都不用説了,再説我就真急了!”華奶公見公子發急,只得哄他説道:“且等借了銀子來,咱們慢慢再講去的話。”因向程師爺説:“師老爺不知道,我們這位小爺只管像個女孩兒似的,馬上可巴圖魯[滿語,英雄、勇士],從小兒就愛馬,老爺也常教他騎,就是劣蹶些兒的馬也騎得住。真要去,那長行牲口倒不必愁。”説着又道:“今日回回師傅,索興別作那文章了罷,咱們回來帶着小幺兒們在這園子周圍散誕散誕。”程師爺道:“正是,不要過於那個,暢一暢罷。”公子口裏答應着,只是發怔。

    説話間,外邊拿進兩個職名來,一個上寫着“管曰-”,一個上寫着“何之潤”。原來那管曰-號叫子金,是個舉人;何之潤號叫麥舟,由拔貢用了小京官,已經得了主事——都是安老爺造就出來的學生。也因曉得了安老爺的信息,齊來安慰公子。公子看了職名,即刻叫請。二人進來,安慰了一番,公子也把方才的話一一的告訴二人。那管子金便先説道:“不想到老師如此的不順。我們已寫了知單,去知會各同窗的朋友,多少大家集個成數出來。但恐太倉一粟,無濟於事。這裏另備了百金,是兄弟的老人家同何老伯的。”何之潤接着也説道:“偏是這個當兒烏克齋不在家,昨日老人家已經懇切寫了一封信,由提塘給他發了去了。他在外面登高而呼,只怕還容易些。況且浙江離淮安甚近,寄去也甚便。老師這事情大概也就可挽回了。龍媒,你不必過於惦記,把身子養得好好兒的,好去見老人家。”公子一一的答應致謝。少刻,又有那些親友們來看,人來人往,亂了半天。也有説是必該親去的,也有説還得斟酌的,公子此時意亂如麻,只有答應的分兒,也不及合那些人置辯。眾人談了幾句,不能久坐,一一的告辭。

    公子才送了出去,又見門上的人跑進來回道:“舅太太來了。”原來這舅太太就是佟孺人孃家的嫂子,早年孀居,無兒無女。佟孺人起身時,曾託過他常來家裏照應照應,今日也是聽見這個信息前來看望。一進門,見了公子就説道:“你瞧,這是怎麼説呢!”説着,便掏小手巾兒擦眼淚。一路進來,又慢慢的細問了一番。自有家中留下的兩個女人並華嬤嬤支應,裝煙倒茶。

    正説話間,那張進寶從廟裏回來,進門先給舅太太請了安。公子便趕着問道:“怎麼樣?”張進寶回道:“奴才到了那裏,那不空和尚先前有些推託,後來聽見老爺這事,他説:‘既然如此,老爺是我廟裏的護法,再沒不出力的,都照你説的,怎麼好怎麼好。但是多了沒有,我這裏只有二千銀子,就全拿了去,可得大少爺寫個字據。’依奴才看,他倒不是怕奴才這個人靠不住,他是靠不住奴才這歲數了。大概再多幾兩他也還拿得出來。如今他只借給二千銀子,他是扣着利錢説話呢!”公子更不問別的長短,便問:“銀子呢?”張進寶説道:“那得明日兑了地,立了字兒,就可以拿來。”説着,便又將方才在外如何商量並公子怎樣要去的話,回了舅太太一遍。

    舅太太聽了,連忙説道:“噯喲!好孩子,那可使不得,二三千里地呢!這麼大遠的,你可不許胡鬧!”公子本來生怕舅母攔他,聽了這話,早急得滿面通紅,兩眼含淚的説道:“好舅母,別攔我了!我聽見這信,心裏已經急的恨不得立刻就飛到淮安,見着面才好!再要攔着我不教去,我必憋出一場大病來,那時死了……”這句話沒説完,就放聲大哭起來。

    把個舅太太慌的,拉着他的手説道:“好孩子,好外外[外外:即外甥。後文“外外姐姐”,指外甥媳婦。],你彆着急,別委屈!咱們去!咱們去!有舅母呢!”這公子才不言語了。

    列公,這安公子是那女孩兒一般百依百順的人,怎麼忽然的這等執性起來?從來説“父子至性”,有了安老爺這樣一個慈父,自然就養出安公子這樣一個孝子。他這一段是從至性中來的,正所謂兒女中的英雄,一時便有個“富貴不能瀅,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意思。旁人只説是慢慢的勸着就勸轉來了,那知他早打了個九牛拉不轉的主意,一言抄百總,任是誰説,算是去定了。

    話休絮煩。次日,張進寶便把外間的事情分撥已定,請公子在那借約上畫了押,把銀子兑回來。內裏多虧舅太太住下,帶了華嬤嬤並兩三個僕婦,給他打點那路上應穿的衣服,隨手所用的什物。一時商定華忠跟去,又派了一個粗使小子,名叫劉住兒的跟着,好幫着路上照應。僱了四頭長行騾子,他主僕三個人騎了三頭,一頭馱載行李銀兩。連諸親友幫的盤費,也湊了有二千四五百金。那公子也不及各處辭行,也不等選擇吉日,忙忙的把行李弄妥,他主僕三人便從莊園上起身。兩個騾夫跟着,順着西南大路奔長新店而來。到了長新店,那天已是日落時分,華忠、劉住兒服侍公子吃了飯,收拾已畢,大家睡下,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起來,正待起身,只見家裏的一個打雜的更夫叫鮑老的闖了進來,向着劉住兒説道:“你快家去罷,你們老奶奶子不濟事兒咧!”那劉住兒一怔,還沒及答言,華忠便開口問道:“這是那裏的話?我走的時候,他媽還來託付我説,‘道兒上管着他些兒,別惹大爺生氣。’怎麼就會不濟事兒了呢?”

    鮑老説:“誰知道哇!他摔了一個筋斗,就沒了氣兒了麼!”華忠又問説:“誰教你來告訴的?”鮑老説道:“他家親戚兒。我來的時候,棺材還沒有呢。”華忠説:“你難道沒見張爺就來了麼?”鮑老説:“我本是前兒合張爺告下假來,要回三河去,因為買了點東西兒,晚了,夜裏個才走,他家親戚兒就教我順便捎這個信來。來的時候,張爺進城給舅太太道乏去了。沒見着。”

    兩個人這裏説話,劉住兒已經爬在地下,哭着給安公子磕頭,求着先放他回去發送他媽。華忠就撅着鬍子説道:“你先別為難大爺。你聽我告訴你:咱們這個當奴才的,主於就是一層天,除了主子家的事,全得靠後。你媽是已經完了,你就飛回去也見不着了。依我説,你倒不如一心的伺候大爺去,到了淮安,不愁老爺、太太不施恩。你白想想,我這話是不是?”那劉住兒倒也不敢多説。

    公子聽了,連忙説道:“嬤嬤爹,不是這樣。他這一件事,我看着聽着,心裏就不忍。再説,我原為老爺的事出來,他也是個給人家作兒子的,豈有他媽死了不教他去發送的理?斷乎使不得!倒是給他幾兩銀子,放他回去,把趕露兒換了來罷。”原來這趕露兒也是個家生子兒,他本姓白,又是趕白露這天養的,原叫白露兒,後來安老爺嫌他這名字白呀白呀的,不好叫,就叫他趕露兒,人也還勤謹老實。華忠聽公子這話,想了一想,因説道:“大爺這話倒也是。”便對劉住兒説:“你還不給大爺磕頭嗎?”那劉住兒連忙磕了一個頭,起來,又給華忠磕頭。華忠拿了五兩銀子,回明公子,賞了他,囑咐説:“你這一回去,先見見張爺,告訴明白張爺,就説大爺的話:把趕露兒打發了來,教他跟了去。可告訴明白了他,我跟着大爺今日只走半站。在尖站上等他,教他連夜走,快些趕來。你趕緊把你的行李拿上,也就走罷。”那劉住兒一面哭,一面收拾,一面答應,忙忙的起身去了。隨後華忠又打發了鮑老,便一人跟着公子起行上路。

    到了尖站,安公子從這晚上起,就盼望趕露兒來,左盼右盼,總不見到。華忠説:“今日趕不到的,他連夜走,也得明日早上來。大家睡罷。”誰想到了次日早上,等到日出,也不見趕露兒來。華忠抱怨道:“這些小行子們,再靠不住!這又不知在那裏頑兒住了。”因説:“咱們別耽誤了路,給店家留下話,等他來了,教他後趕兒罷。”説着,便告訴店裏:我們那裏尖,那裏住,我們後頭走着個姓白的夥計,來了告訴他。店主人説:“你老萬安罷,這是走路的常事,等他來説給他就完了,誤不了事。”華忠便同了公子按程前進。不想一連走了兩站,那趕露兒也沒趕來。把個公子急的不住的問:“嬤嬤爹,他不來可怎麼好呢?”華忠説道:“他孃的!這點道兒趕不上,也出來當奴才!大爺不用着急,靠我一個人兒,挺着這把老骨頭,也送你到淮安了。”

    列公,你道那劉住兒回去也不過一天的路程,那趕露兒連夜趕來,總該趕上安公子了,怎麼他始終不曾趕上呢?有個原故。原來那劉住兒的媽在宅外頭住着,劉住兒回家就奔着哭他媽去了,接連着買棺盛殮、送信、接三,昏的把叫趕露兒這件事忘的蹤影全無。直等到三天以後,他才忽然想起,告知了張進寶,被張進寶着實的罵了一頓,才連忙打發了趕露兒起身。所以一路上左趕右趕,再趕不上公子。直等公子到了淮安,他才趕上,真成了個“白趕路兒”的了。此是後話不提。

    卻説那華忠一人服侍公子南來,格外的加倍小心,調停那公子的飢飽寒暖,又不時的催着兩個騾夫早走早住。世上最難纏的無過“車船店腳牙”。這兩個騾夫再不説他閒下一頭騾子,他還是不住的左支腳錢,右討酒錢,把個老頭子慪的,嚷一陣,鬧一陣,一路不曾有一天的清淨。

    一日,正走到在平的上站。這日站道本大,公子也着實的乏了,打開鋪蓋要早些睡,怎奈那店裏的臭蟲咬的再睡不着。只見華忠才得躺下,忽又起來開門出去。公子便問:“嬤嬤爹,你那裏去?”華忠説:“走走就來。”一會兒才得回來,復又出去。公子又問:“你怎麼了?”華忠説:“不怎麼着,想是喝多了水了,有些水瀉。”説着,一連就是十來次。先前還出院子去,到後來就在外間屋裏走動,哼啊哼的,哼成一處;噯喲啊噯喲的,噯喲成一團。公子連忙問:“你肚子疼呀?”那華忠應了一聲進來,只見他臉上發青,摸了摸,手足冰冷,連説話都沒些氣力,一會價便手腳亂動,直着脖子喊叫起來。公子嚇得渾身亂抖,兩淚直流,搓着手,只叫:“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

    這一陣鬧,那走更的聽見了,快去告訴店主人,説:“店裏有了病人了!”那店主人點了個燈籠,隔窗户叫公子開了門,進來一看,説:“不好!這是勾腳痧,轉腿肚子!快些給他刮出來打出來才好呢!”趕緊取了一個青銅錢,一把子麻秸,連刮帶打,直弄的周身紫爛渾青,打出一身的黑紫包來,他的手腳才漸漸的熱了過來。店主人説:“不相干兒了,可還靠不住,這痧子還怕回來。要得放心,得用針扎。”因向公子説:“這話可得問客人你老了。”公子説:“只要他好,只是這時候可那裏去找會扎針的代服去呢?”店主人説:“你老要作得主,我就會給他扎。”公子是急了,答應不上來。還是華忠拿手比着,叫他扎罷。他才到櫃房裏拿了針來,在“風門”、“肝俞”、“腎俞”、“三里”四個袕道紮了四針。只見華忠頭上微微出了一點兒汗,才説出話來。公子連連給那店主人道謝,就要給他銀子。店主人説:“客人,你別!咱一來是為行好,二來也怕髒了我的店。真要死了,那就累贅多了。”説着,提着那燈籠照着去了,還説是:“客人,你可想着關門。”公子關了門,倒招呼了半夜的嬤嬤爹,這才沉沉睡去。一宿無話。

    次日,只見那華忠睡了半夜,緩過來了,只是動彈不得,連那臉上也不成人樣了。公子又慰問了他一番。跑堂兒的提着開水壺來,又給了他些湯水喝。公子才胡擄忙亂的吃了一頓飯。那店主人不放心,惦着又來看。華忠便在炕上給他道謝。那店主人説:“那裏的話,好了就是天月二德!”公子就問:“你看着,明日上得路了罷?”店主人説:“好輕鬆話!別説上路,等過二十天起了炕,就算好的!”華忠説:“小爺,你只彆着急,等我歇歇兒告訴你。”

    店主人走後,他便向公子説:“大爺呀!真應了俗語説的:‘一人有福,託帶滿屋。’一家子本都仗着老爺,如今老爺走這步背運,帶累的大爺你受這樣苦惱,偏又遇着劉住兒死媽。

    只可恨趕露兒這個東西,到今日也沒趕來——原説滿破着不用他們,我一個人也服侍你去了,誰想又害了這場大病,昨兒險些死了。在咱們主僕,作兒女,作奴才,都是該的。只是我假如昨日果然死了,在我死這麼一千個,也不過臭一塊地。只是大爺你前進不能,後退不能,那可怎麼好!如今活過來了,這就是老天的慈悲。”

    那華老頭兒説到這裏,安公子已就是哭得言不得語不得。

    他又説道:“我的好小爺,你且莫傷心!讓我説話要緊。”便接着説道:“只是我雖活過來,要照那店主人説的二十天後不能起炕的話,也是瞎話;大約也得個十天八天才扎掙得起來。倘然要把老爺的這項銀子耽擱了,慢説我,就挫骨揚灰也抵不了這罪過。我的爺,你可是出來作甚麼來了?我如今有個主意:這裏過了茌平,從大路上岔道往南,二十里外有個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紅柳樹,那裏有我一個妹夫子。這人姓褚,人稱他是褚一官。他是一個保鏢的,他在那地方鄧家莊跟着他師父住。我這妹妹比我小十來多歲,我爹媽沒了,是我們兩口子把他養大了聘的,所以他們待我最好。如今他跟着他師父弄得家成業就,上年他還捎了書子來,教我們兩口子帶了隨緣兒告假出去,脱了這個奴才坯子,他們養我的老。我想着受主子恩典,又招呼了你這麼大,撂下走了,天良何在?那還想發生嗎?我可就回復了他們了,説:‘等求着你們的時候,再求你們去。’這書子我不還求大爺你念給我聽來着麼!如今我求他去。大爺,你就照我這話並現在的原故,結結實實的替我給他寫一封書子,就説我求他一直的把你送到淮安,老爺自然不虧負他的。你可不要轉文兒,那字兒要深了,怕他不懂。你把這信寫好了帶上,等我託店家找一個妥當人,明日就同你起身。只走半站,到茌平那座悦來老店,落程住下,再給騾夫幾百錢,叫他把這書子送到二十八棵紅柳樹,叫褚老一找到悦來店來。他長的是個大身量,黃淨子臉兒,兩撇小鬍子兒,左手是個六枝子。倘然他不在家,你這書子裏寫上,就叫我妹子到店裏來。該當叫甚麼人送了你去,這點事他也分撥的開。我這妹子右耳朵眼兒豁了一個。大爺,你可千千萬萬見了這兩個人的面再商量走的話,不然,就在那店裏耽擱一半天倒使得。要緊!要緊!我只要扎掙的住了,隨後就趕了來。路上趕是趕不上了,算是辜負了老爺、太太的恩典,苦了大爺你了。只好等到任上,把這兩條腿交給老爺罷!”説着,也就嗚嗚咽咽的哭起來。

    公子擦着眼淚低頭想了一想,説:“有那樣的,就從這裏打發人去約他來,再見見你,不更妥當嗎?”華忠説:“我也想到這裏了,一則,隔着一百多地,騾夫未必肯去;二則,如果褚老一不在家,我那妹子他也不好跑出這樣遠來;三則,一去一來又得耽誤工夫,你明日起身又可多走半站。我的爺,你依我這話是萬無一失的。”公子雖是不願意,無如自己要見父母的心急,除了這樣也再無別法,就照着華忠的話,一邊問着,替他給那褚一官寫了一封信。寫完又念給他聽,這才封好。面上寫了“褚宅家信”,又寫上“內信送至二十八棵紅柳樹鄧九太爺寶莊問交舍親褚一爺查收”,寫明年月,用了圖書,收好。華忠便將店主人請來,合他説找人送公子到茌平的話。

    那店主人説:“巧了,才來了一起子從張家口販皮貨往南京去的客人,明日也打這路走,那都是有本錢的,同他們走,太保得重了,也不用再找人。”華忠説:“你還是給我們找個人好,為的是把這位送到了,我好得個回信兒。”店主人説:“有了,有了。那不值甚麼,回來給他幾個酒錢就完了。”公子見嬤嬤爹一一的佈置的停當,他才略放下一分心,便拿了五十兩一封銀子出來,給嬤嬤爹盤費養病。華忠道:“用不了這些,我留二十兩就夠使的了。還有一句話囑咐你,這項銀子可關乎着老爺的大事。大爺的話,路上就有護送你的人,可也得加倍小心。這一路是賊盜出沒的地方,下了店不妨,那是店家的干係,走着須要小心。大道正路不妨,十里一墩,五里一堡,還有來往的行人,背道須要小心。白日裏不妨,就讓有歹人,他也沒有大清白晝下手的,黑夜須要小心。就便下了店,你切記不可胡行亂走,這銀子不可露出來。等閒的人也不必叫他進屋門,為的是有一等人往往的就辦作討吃的花子,串店的妓女,喬妝打扮的來給強盜作眼線看道兒,不可不防。一言抄百語,你‘逢人只説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切記!切記!”公子聽了,一一的緊記在心。一時彼此都覺得心裏有多少話要説、要問,只是説不出,主僕二人好生的依依不捨。

    話休絮煩,一宿無話。到了五更,華忠便叫了送公子去的店夥來,又張羅公子洗臉吃些東西,又囑咐了兩個騾夫一番,便催着公子會着那一起客人同走。可憐那公子嬌生慣養,家裏父母萬般珍愛,侞母丫鬟多少人圍隨,如今落得跟着兩個騾夫,戴月披星、衝風冒雨的上路去了。這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要知那安公子到了茌平,怎生叫人去尋褚一官,那褚一官到底來也不來,都在下回書交代。

    (第三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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