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風温温柔柔的,初秋的風清清爽爽的。
初秋的風中,已沒有炎夏的熾熱,卻多了許多嫵媚的涼爽。
籬笆上打碗花悄悄地開着,紅蜻蜓紫蜻蜓在款款地飛着,蝴蝶在翩翩起舞,似是想極力留住這轉瞬即逝的美景,不讓它滑入深秋的肅殺之中。
蝴蝶的青春,是在温暖中綻開的,卻將在嚴寒中消失。
何出東張西望地在街上蹓躂着,對襟小褂大大地扯開着,坦露着他紫黑色的胸肌和窄窄的腰。何出下身只穿着條及膝的肥大骯髒的短褲,他結實修長的腿邁一步,夠別人快走兩步的。何出腳下趿着雙木屐,走在青石鋪成的街道上,的的作響。何出走在街上,跟所有他碰到的人打招呼,也不管人家理不理他。
何出很少洗臉,所以沒人能看出他的真實歲數。但他的聲音、眼睛和額頭都很年輕。何出也就二十剛出頭的年紀,可他那付髒樣兒實在讓人沒法恭維。
實際上何出還是個挺英俊的小夥子,尤其在他賭贏了錢之後,咧開嘴開心地笑起來的時候,你就肯定能發現這一點。何出的牙很白很整齊,也很堅實,似乎一塊石頭也能一咬兩半。
何出很少有不開心的時候,連眉頭都很少皺,更不用説愁眉苦臉了。應該説,何出是個挺討人喜歡的年輕人。
張家有塊田沒耙,只要叫一聲:“何出,你去幫我耙一下地,中午晚上兩頓酒!”何出馬上就會爽朗地答應一聲,一甩膀子,牽着牛就下了田。李家有幾棵砍好的樹放在山上,沒人去扛,求到何出了,何出二話不説,一陣風就上了山。
何出打短工不要錢,只要給酒管飯就成。他是個吃軟的人,架不住人家一個笑臉、一句好話、一頓酒。
何出似乎也吃硬。鄰村的董二牛兩隻膀子很有幾斤牛勁,一次賭輸了,橫眉立目要動手,何出馬上就笑嘻嘻地交出了自己贏來的錢。
大姑娘小媳婦兒們經常支使何出跑進跑出,買個針頭錢腦、荷花粉小梳子什麼的,從來不提還何出錢的事,何出也不在乎。但據説當其中有幾個騷浪貨勾引何出時,何出絕對沒有露出半分浪氣,只是笑眯眯地搖搖頭,轉身就走。
從沒有人替何出保媒拉縴兒,因為何出是個賭鬼、酒鬼,誰家姑娘要跟了他,那才叫怪了。
何出是個好人,可又不是一個很好的人。
鎮西頭有個酒店,設在南來北往的大道邊,生意相當不錯。酒店後面,有一大片空地,芳草如茵,泉流淙淙,空地正中有塊極大的青石,青石平平整整的,推牌九正好,而青石右面有一處自然凹進如碗狀的圓坑,光滑異常,也正是擲骰子的絕妙所在。何出若是真的到了沒錢吃飯的地步,就到這裏來玩幾手,贏幾個小錢,對付一頓就行。
何出似乎從未有過輸錢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奇怪,誰都想贏他幾把,結果總是輸,越輸還越不服氣。
但何出也從不玩大的,他每次贏來的,也就僅夠他一頓飯錢。
今兒大石邊已經圍了十幾個老少混混們,正在“麼”、“六”地叫得山響,一個一個臉紅脖子粗的。
何出一看就知道,贏家是外地路過方家橋的人,要不,這些混混們絕不會一致對外的。
石呆子猛一抬頭,大喜:“何出來了!”
方家橋人的目光頓時都轉向何出,那目光裏所有的只是信賴。由此可見何出在這塊石頭邊的威望。
何出大大咧咧從人們讓開的一條路里走了過去,一屁股就坐在了石頭邊。
坐下來何出才知道,今兒自己算是碰上煞星了。坐在石邊的三個中年漢子正微笑着打量着他,那眼神根本就讓何出琢磨不透。
他能看出來,這三個漢子心裏一定都很吃驚,但他們為什麼吃驚,何出就不知道了。
他們心裏的吃驚並沒有表露出來,但何出還是發現,這三個漢子看見他走進來時,眼中閃出了灼人的精光,他們雖在微笑,但臉色顯然有點發白。
從他們的氣質神情很難判斷他們的身份。你可以説他們是富商、是江湖豪客,也可以説他們是貴介公子。
説他們像富商,是因為他們都是一付養尊處優的模樣,而且衣飾精美。
説他們像江湖豪客,是因為他們結實剽悍的身材和他們佩在腰間的刀。
説他們像貴介公子,是因為他們的氣質很高貴,那是富商或江湖豪客們所沒有的氣質。
但他們雖坐在石邊,卻根本不像是慣於賭博的人。何出最怵這種人,他以前賭錢一直沒碰到過這種人,所以手氣一直不錯,今兒遇上對頭了,是不是手氣會變壞呢?
何出已有兩點可以肯定:其一,這三人是親兄弟;其二,他們是真正的賭徒,真正的高手,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
英雄識英雄,其道理與賭徒識賭徒相同。
石呆子湊在何出耳邊道:“何出,給他們點厲害瞧瞧!
剛才我們輪番上陣,可都輸慘了!”
石呆子雖是在説悄悄話,可聲音很大。癩痢老六不滿地瞪着石呆子,在心裏埋怨他不該露怯,丟方家橋人的臉。
何出咧嘴一笑,道:“三位大爺,哪位有興和小的擲幾把骰子?”
左首那個藍衣魁梧漢子微笑道:“都有興趣。”
何出又一笑,雪白的牙齒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很迷人:
“趕先不趕後,就是大爺你了,怎麼樣?”
右首的漢子約摸三十五六,鷹鈎鼻子。他伸手人懷,摸出三枚骰子,送到何出面前,笑道:“閣下先試試骰子如何。”
三枚骰子通體翠綠,競似是由上等翡翠做成的,點數則由紅、黑寶石鑲嵌而成。三枚骰子託在鷹鈎鼻子大而白的手掌中,泛着誘人的寶光。
何出有些發愣,方家橋的人眼睛發直。他們也算在賭場上混了許多年頭了,這樣貴重的骰子還是頭一回見到。
方家橋的人原本以為這三個外地人只是手氣好一點而已,待見識了人家的骰子,才知道這三個不是善主兒。他們心裏都惴惴不安起來,何出是鎮上惟一的擲骰子高手,若是何出輸了,方家橋的賭徒們日後可沒臉見人了。
何出似乎有些怯場,一下站了起來,賠笑道:“小的有些內急,要趕緊去方便一下,石呆子,你先上。”
石呆子自然不敢上,方家橋的賭徒們露出了氣憤的神色,暗罵何出太膿包,臨陣脱逃,不是大丈夫行徑。
鷹鈎鼻子也站起來,一隻手搭上何出的肩膀,笑道:“看得出,你閣下是本地第一高手。閣下要是手頭真不方便,咱們一千兩對一文錢。我們輸一把,給你一千兩銀子;閣下輸了,只需給我們一文錢,外加回答我們一個問題,如何?”
鷹鈎鼻子説這番話時是面上帶着微笑的,可那微笑已很勉強。他的臉紅了兩次,又白了兩次。只可惜,方家橋的人都看不出來。
方家橋的人平日都笑話石呆子是“呆子”,今兒他們都變成了呆子。
一把一千兩,這是鬧着玩的嗎?何出輸了,只需答應他們一件事,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兒?
這三個人是不是有什麼毛病,是不是錢多了燒手?方家橋的人,幾輩子也沒出過一下能掙一千兩銀子的賭徒啊。
何出似乎也被嚇呆了,被鷹鈎鼻子按回了地上,結結巴巴地道:“幾……幾位,饒……饒……饒了小的吧!”
正中那位白淨面皮的漢子微笑道:“閣下是不是覺得這麼賭不公平?”’
何出連連點頭:“是是是,是不公平,不公平!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一千兩銀子換一文錢和一件小事兒,自然不公平。方家橋的人不能佔外地人的便宜,這道理連石呆子都懂。
白淨面皮的漢子問藍衣漢子:“老三,咱們還剩多少?”
藍衣漢子苦笑道:“沒多少了!寶昌銀號的銀票還留了三萬兩,其餘的可都是零碎了。”
白淨面皮的漢子轉向何出,眯着眼睛笑;“我看這樣好了,咱們都不做莊,你只要能連贏三把,三萬兩的銀票就歸你;但你若是連輸三把,就答應我們一件事兒。怎麼樣,公平不公平?閣下若是覺得三萬兩太少,事後我們三兄弟另有重謝,那可就不止區區三萬兩之數了。”
三萬兩銀子能幹什麼?是不是可以買個知府噹噹?
何出如果不答應,那才叫“呆子”!
何出居然不答應,又想站起來往外溜。石呆子和老六一左一右挾住了他,使他不能動彈。
老六冷笑:“何出,你可不能不要方家橋人的面子!”
石呆子也發怒了:“何出,平日見你膽子不小,怎麼一較真兒就變草雞了?”
三個外地人都是微笑不語,他們似已敲定了何出不得不賭。
何出發了半天愣,突然一咬牙、一梗脖子,大叫道:
“賭!”
石呆子和老六立時大喜,馬上鬆手,三個外地人相視一笑,狀極得意。
藍衣漢子微一點頭,道:“客不壓主,閣下先擲。”
何出道:“幼不佔先,老兄先請。”
鷹鈎鼻子突然問道:“難道你不想先看看骰子有沒有假?”
何出吃驚似地瞪着他,道:“這麼貴重的骰子怎麼可能作假?”
鷹鈎鼻子不説話了,眼睛開始着自己的鼻子。他的手平伸着,三粒骰子仍在掌心。
藍衣漢子伸手抓過骰子,二話沒説就丟進了石坑裏。
方家橋老少混混們的脖子突然都長了一倍不止,眼睛也都已瞪圓,盯着石坑裏跳動的三顆骰子。
“豹子!”
石呆子一驚叫起來,被老六在他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叫得更響了。
老六冷笑道:“你是不是想分何出的心神,好讓他也輸?”
石呆子馬上閉嘴。
藍衣漢子謙遜地道:“獻醜。”
何出不答,只是笑眯眯地也擲出了一把豹子。這回老六叫得最響,他一面叫,一面還掐石呆子,於是石呆子也叫。
青石邊頓時鬨鬧聲震天,引來了更多的人觀戰。
鷹鈎鼻子看看白淨面皮,白淨面皮看看藍衣漢子,然後三個人一齊看何出,何出也看他們。
藍衣漢子微笑道:“果然好功夫!”
接下來,何出輸了。
第三局,何出又輸了。
石呆子急了:“何出,你犯病了?沒見你這麼輸的。”
老六也冷笑:“他是怕了。小地方出來的人就是這樣,見不了大場面。狗肉就是狗肉,上不了正席。你沒見何出的汗都下來了嗎?”
何出的汗果然已經下來了,而且還不少,他的臉色也有些發白。
第四把藍衣漢子又擲出了豹子。何出已沒有退路,他只有也擲出豹子才能挽回敗局。
何出雙手雙膝似都已在顫抖。
石呆子有些同情了。嘆道:“何出,真不能就算了。”
何出哆嗦着抓過骰子,哆嗦着將骰子丟進石坑裏。鷹鈎鼻子和白淨面皮看着藍衣漢子,藍衣漢子微笑道:“是六豹。”
骰於停止滾動,果然都是六點朝上。
石呆子和老六都驚喜地叫了起來,方家橋的人也都鬆了口氣。只有何出的臉更苦,冷汗也更多。
其後雙方不知賭了多少把,有輸有贏,但都沒有連輸三把的。雙方都沒有去吃午飯,旁觀的人居然也沒有肯挪窩的。
不知什麼時候起,雙方擲出的居然都是豹子。何出的臉越來越灰敗不堪,藍衣漢子也是面如土色。但何出一直愁眉苦臉,藍衣漢子卻一直是微笑着的。
日落西山,紅霞滿天,雙方仍是把把擲出豹子,平分秋色,把方家橋的人都看傻了。人越圍越多,外圍的人看不見,只好聽老六傳話。
“豹子對豹子!”
“豹子對豹子!”
一直都是這五個字,老六嗓子都喊啞了,居然也不肯讓石呆子換他。
偶然擲出把豹子,是常有的事。要把把都是豹子,就證.明雙方都在使巧勁比詐術了。但即便是再高明的賭徒,也不可能連擲半天都是豹子。
那麼,除了巧勁和詐術外,雙方比拼的什麼?
方家橋人不考慮原因,他們只重結果,只愛湊熱鬧。他們都覺得能碰到如此稀罕的場面,實是不虛此生。何出就是真的輸了,在萬家橋人的心中也已經是英雄。
藍衣漢子的微笑已越來越僵硬,手也已開始輕顫。
他終於輸了一把。方家橋的人大大出了一口氣。
藍衣漢子又輸了一把。方家橋的人喜笑顏開。
當他輸第三把時,草地上圍觀的二百多人齊聲歡呼,聲如驚雷。
藍衣漢子的身子突然向後一倒,白淨面皮和鷹鈎鼻子連忙扶住他。
白淨面皮從藍衣漢子懷中摸出一疊銀票放在石上,用手推到何出面前,微笑道:“恭喜。”
鷹鈎鼻子也笑得很歡暢:“我們三兄弟還是第一次輸給別人。”
藍衣漢子咳了幾聲,也勉強笑道:“閣下賭藝之精,鄙人……十分佩服。”
他突然張口噴出一口鮮血,倒在了另兩人的胳膊中。
眾人大譁。
白淨面皮和鷹鈎鼻子扶起藍衣漢子,站了起來,在眾人自動讓出的一條道上走了出去,上馬緩緩而去。
眾人的目光送走了倒黴的三個外鄉人,又轉回來看何出,看何出面前的那一疊銀票。
喧譁聲漸漸平息下來了。
何出這麼個小混混兒,居然在一天之間,從赤貧孤兒變成了腰纏萬貫的闊老,這該是何等驚人的變化啊?
方家橋的人一時還無法接受這種劇變。
何出自藍衣漢子輸了第三把之後,一直就那麼呆呆地坐在石進,不説話,不動彈,連眼珠都不轉。
終於,他噓了口氣,揩揩冷汗,慢慢站起來,沉着臉,一聲不吭地往外走。
人們自動閃開一條路,敬畏地望着何出。
石呆子急了:“何出,你忘了銀子了!”
銀票放在石頭上,在暮色中很不顯眼,但現在,它卻是世界上最明亮的東西了,連剛落山的太陽都沒有它輝煌燦爛。
它照亮了眾人的眼睛。
何出頭也不回,悶聲道:“我不要!”
眾人都呆了。石呆子更是氣急敗壞地吼道:“你瘋了?
這是你贏的,三萬兩啊!”
三萬兩銀子,何出居然不要!
他是不是真的瘋了?
何出已走進暮色中了,聲音卻傳了過來:
“你們分了吧。”
全場窒息,人人都已驚呆。
但片刻之間,人人又都從驚呆中猛醒——無主的銀子就在面前,怎麼辦?
——搶!
哭爹叫娘,血肉橫飛。
何出怏怏回到河那邊的牛棚裏,往鋪上一倒,重重嘆了口氣。
牛棚又臭又悶、又濕又熱,而且黑乎乎的。十幾頭牛不時抽打幾下尾巴,趕開一羣一羣的蚊子蒼蠅。也真虧何出能在這個牛棚裏住了十三年。
何出是個孤兒。他六歲那年的某一天早晨,一覺醒來,到了方家橋,爹孃都沒了影兒。
所以何出只好靠流浪乞討度日,倒也長大了。只須看何出身上的累累傷疤,你就能猜到,他是在怎樣的環境中長大的。
今天的一場豪賭,顯然使何出煩惱了。他不耐煩地狠狠拍打着身上,想趕開蚊子,可越趕蚊子越多。
何出氣咻咻地罵道:“誰都能欺負我!”爬起身來,找了好幾根艾草繩,一齊點燃了,團團放在鋪邊。
現在蚊子不能欺負他了,何出該可以安生一會兒了吧?
可還是不行。
一頭老牛哞地叫了一聲。何出一挺身跳了起來,衝老牛大罵道:“你也欺負我?”
這一來自然所有的牛都“欺負”何出了。
何出憤憤跺了幾下腳,跟頭流星跑了出去,悶着頭邊跑邊罵:“混賬王八蛋,看老子好欺負嗎?他媽的,你們不得好死,……”
毫無疑問,何出是瘋了。
何出瘋了!
方家橋的人,在判斷力方面的敏鋭和正確,可説是天下少有的。
從第二天起,眾人看何出時目光都十分親切。昨晚爭鬥的結果,是村中老人出面,將三萬兩銀子平攤到各家,每家三百兩。
只有頑皮淘氣的孩子們,不顧大人的喝叱,追着何出喊着:“何——瘋——子——”
何出開心的笑容不見了,整天苦着臉。
那塊大石已經改名叫“賭石”,方家橋人這麼做的目的,一來是為了紀念昨天的豪賭,二來是想何出再多幹些像昨天干的傻事。
可打死何出,何出也不願再去賭石邊了。
不能賭了,就該乾點別的,可幹什麼呢?何出思來想去,才想出一件事——喝酒去。
可何出沒錢。
石呆子夠朋友,分了三百兩銀子,拉了何出去喝酒,老六作陪。這一瘋一呆一癩痢,一時成了方家橋最引人注目的人物。
方家橋雖然有三家客棧,也管客人酒飯。但不能算是真正賣酒的地方。
真正賣酒的地方只有一處——老方酒店。
老方酒店的主人是老方,地地道道的方家橋人。
開酒店的人,當然喜歡醉鬼。醉鬼在他們眼中看起來,實在比老婆還要親三分。
老方笑嘻嘻地將這一瘋一呆一癩痢迎進酒店,笑嘻嘻地捧上幾罈美酒,笑嘻嘻地看着他們醉得前仰後合,笑嘻嘻地從石呆子手裏接過銀子,最後笑嘻嘻地把三人送出門。
何出大醉一場,不知道睡了幾天,酒剛醒,又去喝一頓。
連着三場大醉後,何出原本圓鼓鼓的臉頰塌了下來,靈活的眼睛已變得渾濁呆滯,越發沒個人樣兒了。人們看他的目光,也已不再親切了。只有小伢伢們一如既往地喊他“何瘋子。”
何出搖搖晃晃地走進老方酒店,找了張桌子,沒精打采地坐了下來,等老方上酒上菜。
等了半晌,老方才拎過來一壺酒。端來一碟鹽水煮花生,似笑非笑地往桌子上一墩,轉身就走。
醉鬼雖然可親,但沒錢的醉鬼例外。
何出從不計較別人對自己的態度如何,只要有酒就行。
何出喝了兩口,一壺酒就沒了,煮花生一顆還沒動。
何出坐着發怔,不知道是該回牛棚去,還是坐在這裏等老方發慈悲。
恰在這裏,酒店門外馬蹄聲聲,送來了一陣鶯啼燕呼:
“大嫂,咱們進去喝幾盅兒,解解乏,好不好?”
“好倒是好,只是這種小地方的酒店,只怕沒什麼酒菜能對你的胃口。”
“二嫂啊?--她麼,最好是喝‘青梅酒’,酸酸的,才——”
“春妮兒,你又編排我了,你不怕我把你幹的傻事告訴你鶴哥哥?”
“二嫂胡説,我幹什麼傻事了?”
四個年輕女人風擺楊柳般走了進來,酒店中頓時春意盎然。老方眼前一亮,口水差點淌了下來,忙轉出櫃枱,迎上前去,老臉笑成一朵花:“四位大姐。請進請進。小店有上等的女兒紅、花雕、竹葉青……”
最年輕的女孩子冷叱道:“少羅嗦!有女兒紅就抱十斤的一罈來,最好的萊做二十個,要快!要是酒淡了、菜不合口,姑奶奶我端了你的破店!”
老方正聽得悚然,女孩子又對一個年紀較大些的女人笑道:“大嫂,你看我這幾句話説得怎麼樣,是不是有點意思了?”
大嫂笑道:“春妮兒就是愛鬧,看把人家老闆給嚇成什麼樣兒了?老闆,你別生氣,我們這個小妹子,最是頑皮,有冒犯的地方,你多包涵點兒。”
老方早已心悦誠服地“包涵”了,點頭哈腰地進廚房吩咐去了。只要能為漂亮女人效勞,老方一般都會讓小二閒着,自己跑前跑後忙乎,氣得老方的老婆常為此半夜罰他跪牀板。
四個女人坐了下來,嘰嘰喳喳地閒聊起來。
春妮兒笑道:“這個破店沒別的好處,就是還算清靜。
除了咱們,居然一個喝酒的人都沒有。”
她將“人”字咬得很重。
何出正沒好氣,這時更是怒火上衝,但何出沒有回頭。
“好男不跟女鬥”,這是古訓,經驗之談。古人的話能流傳下來,就證明是有道理的。
春妮兒仍在笑:“一個人也沒有,倒也很不錯。”
擺明了,她是故意跟何出過不去。
何出轉過頭,四下亂看,似乎很吃驚地道:“人都到哪兒去了?怎麼一個人也沒有?”
他也把“人”字咬得很重。
他也看清了這四個女人。其中有三個看來歲數已不算太小,但容貌秀麗,氣度不凡,顯是出自大家。只有那個打扮得年輕的女孩兒顯得有點兇狠蠻橫。
她當然就是想氣何出的“春妮兒”。
春妮兒沒氣着何出,自己倒被氣壞了,一下子跳了起來:
“你敢罵人?”
三個婦人都是含笑穩坐,也不阻止她。
何出“咦”了一聲,仔細看看春妮兒,奇道:“怪了,沒人是沒人,怎麼又有説話聲音呢?”
他看得很仔細、很清楚。春妮兒雖在怒中,亦絲毫不減其俏豔,尤其是那身梅紅的衫兒裹着的胸脯,高高的、顫顫的。她的腰肢很細,也該是很柔很柔的,她的腿應該是修長而且豐滿結實的。
何出想不臉紅也不行了。雖然他多日沒洗臉,旁人未必能發現,但何出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紅了。
他從未這樣看過一個女孩兒,尤其是像春妮兒這麼漂亮的女孩兒。
正在想入非非間,春妮兒一個耳光搧了過來,直打得何出踉蹌後退。
好大的手勁!好狠的丫頭!
何出站穩了,摸摸腫起老高的腮幫子,喃喃道:“更怪了!沒有人,怎的我又捱了一個耳光?……哎喲,牙都鬆了,我還沒老呢。”
何出呸了好幾口,吐出來的盡是血沫。
春妮兒聽他嘴皮子仍不老實,倒也怔住了。不知是再打他一個耳光好,還是饒了這個又髒又臭的小子。
三個婦人含笑不語,似是在看熱鬧一般。
春妮兒怒道:“他連你們捎帶着罵了,你們還不生氣嗎?”
大嫂笑眯眯地道:“我們當然也生氣。”
二嫂也笑道:“所以你應該再給他右頰上來一下,他就罵不出來了。”
三嫂點頭道:“不錯。然後我們就回去告訴你鶴哥哥,説你在外面和一個小夥子對着打耳光,玩得很開心。”
春妮兒氣得直跺腳,臉上居然也有點紅。
何出慢吞吞地道:“聽見不止一個聲音,可又偏偏沒人!
唉,人還沒老,眼就花了,居然看到鬼了……”
老方捧着一罈酒過來,叱道:“何出,別在我這裏胡説八道的!”又對四女賠笑道:“大姐們別跟他一般見識。他是我們這裏有名的瘋子,沒個正經,大姐們可別……”
何出大聲道:“怎麼人家都叫我瘋子?我瘋嗎?……既然大家都這麼叫,總是有點道理的,我是有些瘋了……哈哈!”他笑嘻嘻地拍拍腦門,叫道:“原來我是瘋子,我以前怎麼就沒想到呢?老方,有女兒紅怎不給我喝?給我抱十斤的一罈來,有什麼好菜就端上來,我要吃二十個菜。酒要是不好,菜要是不合我口味,瘋子我就端了你這個破店!”他猛地一拍桌子,直愣愣地盯着老方。
他對老方説的話,幾乎和春妮兒方才説的一樣。
春妮兒無可奈何地苦笑着看看何出,又看看三位嫂子,轉向老方,冷笑道:“何瘋子的話你都聽見沒有?快去照辦!”
老方愕然,想跳腳大罵,但是一看到春妮的眼睛,一下,使白了臉。
春妮兒的眼中,已盡是濃濃的殺氣。
老方曾經看見過狼,他知道被一頭狼盯着是什麼滋味。
老方自然什麼也不敢説。他只有自認倒黴。這四個女人一進門,他就知道不能惹——她們的腰間都懸着劍呢!
走江湖的女人,老方不敢惹,也惹不起。
何出酒足飯飽,起身拍了個蒼蠅扔進菜碗裏,直愣愣地看了好一會兒,直着嗓子叫了起來:
“老方,你開的這是什麼破店?萊裏怎麼有死蒼蠅?你要害死我?”
他氣咻咻地推桌而起,打了幾個飽嗝,一文錢沒付,趔趔趄趄走了。
四個女人面面相覷。春妮兒更是咬着嘴唇笑,無奈地盯着何出的背影。
老方心裏叫苦。今晚的牀板是跪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