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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老虎和老鼠

    等何出從昏迷中醒過來時,無色已矇矇亮了。

    何出感到後腦勺痛得厲害,伸手一摸,摸到一個大腫塊,痛得直吸氣。

    何出再一抬頭,吃了一驚,定睛一看,頓時傻眼了。

    一隻皮毛斑斕、美麗之極的大老虎正盤踞在他對面約三丈遠的一塊大石上,頗為好奇地看着何出。

    何出抖抖索索,想爬起來逃跑,可又不敢動彈。據説老虎只吃活食,自己一動,肯定會被老虎當早飯了。

    但老這麼仰躺着發抖,身邊又待著一隻大老虎,總不是個事。天知道老虎什麼時候會對他不再好奇,而是把他當成一隻黃麂吃掉呢?

    何出往日常聽説深山裏有老虎有豹子,還一直不怎麼信。今天他是相信了,相信了也就晚了。

    有些人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待見到棺材了,掉淚又有什麼用呢?

    何出一泡尿沒憋住,濕了短褲一大片。

    奇怪的是那隻老虎見他短褲上顏色發生了變化,反而愣住了,一下跳了起來。何出嚇得緊緊閉上了眼睛,牙齒咬得咯咯響。

    半晌,沒動靜,何出睜眼偷偷一看——怪了,老虎走了!

    何出一泡尿嚇走了老虎?

    這個世上雖有許多稀奇古怪的事,但還有哪一件比“一泡尿嚇走老虎”更古怪呢?

    何出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有那麼好。他認定那老虎一定還在附近打轉轉,強忍着躺了好一會兒,這才偷偷坐起,貓着腰走到那塊大石下面,圍着大石繞了一圈兒,這才敢肯定老虎是真的走了。

    何出不得不相信,自己的運氣確實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簡直忍不住要大笑起來。

    一條不小的小溪,快活地往山下流。時令已是中秋,該是“水落而石出”的時候了。

    何出脱得精光赤條的,泡進了溪水裏。水很涼,涼得讓何出渾身直冒雞皮疙瘩。洗好的短褲晾在溪邊的石頭上,像是對何出膽怯的嘲弄。

    何出只好不去看短褲。他並不是對自己的膽怯感到羞愧,他只是不願去想由之會聯想起的一切。自從上次三萬兩銀子的豪賭之後,何出一直心驚肉跳地過日子,昨天晚上,他更是將腦袋綁在褲腰帶上了。所以何出不願去為這些事發煩,他要在這冰冷的水裏好好泡一泡,鬆快鬆快。

    但剛一閉上眼睛,何出就會看見斑斕美麗的虎皮。他覺得很後悔。他實在是不該去聽凌煙閣的簫聲,那他就不會到這深山裏來,也就不會碰上老虎。

    想到老虎,就聽溪邊密林深草中噗噗有聲,就見草葉間隱隱約約有虎紋閃動,何出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上了。

    莫非那隻被嚇跑的老虎回過味兒來了?

    一隻虎頭探出深草,正看見了何出赤條條的身子。

    何出尖叫一聲,又暈了過去。

    暈過去並不等於死了,暈過去的人總會醒的。所以何出又醒了。

    醒來之後,何出才發現,現在自己安全了,因為他睡在牀上,牀頭一張小桌子,上面還放着一把茶壺、一隻茶碗和一盞油燈。

    何出覺得,世上最最可愛的,就是這張牀,這張桌子,這把茶壺,這隻茶碗和這盞油燈。

    而世上最最幸運的人,當然就是何出自己。

    吱呀一聲門響,一個獵人打扮的年輕人走了進來,見何出面上神采洋溢的樣子,微笑道:“你醒了?”

    何出一骨碌爬起來,跪在牀上磕了個頭:“大哥,多謝你救了小的一條狗命!”

    何出覺得身上涼嗖嗖的,沒穿衣服,忙又回到被窩裏。

    青年獵户微笑道:“兄弟,別謝,應該的。你的衣服,舍妹正在烤着,就快乾了。”

    何出面上很快地羞紅了:“恩公您高姓大名?小的蒙恩公搭救,才能從虎口下餘生,恩公就是小的的再生父母,小的要給恩公立個牌位,日夕為恩公祈福。”

    何出有時候也能正經起來,而且也能文縐縐地講幾句,只可惜這些話經他一講出來,讓人聽來總覺不是正味兒。

    青年獵户一本正經地聽完,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原來我救的是個讀書相公。”

    何出的臉一下子更紅了:“不、不是,不是……”

    青年獵户大笑起來,拍拍他肩上道:“誰沒個倒黴落難的時候?要是你看見我暈倒在溪水裏,旁邊還有大老虎要吃我,你救不救我?當然會救的,是不是?這不就結了?”

    何出又是感動又是羞愧,説話也結巴起來:“大哥,我不是……不是這個……”

    青年獵户笑道:“我叫鄭楠,楠木的楠。”

    何出忙道:“小……小弟姓何,叫何出,就是出氣的出。

    是方家橋人。”

    鄭楠笑道:“原來是何老弟!我適才給老弟檢查了一下,老弟好像受了不輕的內傷,雖然已好了大半,但在冷水裏一激,只怕會落下什麼病根。我自己琢磨過一些土方子,老弟若是願意,不如多住幾天,怎麼樣?”

    何出心裏熱乎乎的,忙點頭道:“那就有勞大哥了!”

    何出覺得,天下還是好人多。

    鄭楠世代打獵為生,就住在這深山裏,此地已是天目山深處了,離方家橋足有六十里地。

    何出平生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和別人交談起來,實屬不易。鄭楠是個很開朗的打獵人,談鋒也很健,兩人邊説邊笑,居然也很投機。

    一個甜甜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哥,你……你……

    你出來……一下。”

    何出馬上想起:鄭楠有一個妹妹。他覺得有點奇怪,聽聲音,她像是有點結巴。

    鄭楠笑道:“這是舍妹。大約是你的衣裳已經烘乾了。”

    鄭楠開門出去,很快將何出的衣裳送了進來。

    何出套好衣服,才覺得心裏踏實多了。一個人光身子的時候,畢竟心虛。

    何出還發現自己的衣服已洗得乾乾淨淨,補得齊齊整整,烘得熱乎乎的。看來,鄭楠的妹妹心很細,很知道體貼人。

    幾乎是突然之間,何出感到了家和親人的重要性,也感到了自己的孤寂。

    “大哥,吃……吃飯了!”

    又是那個聲音在喊,甜甜的,讓何出聽了心裏暖洋洋,鼻子都有點酸酸的了。

    什麼時候,何出也會有個家,也會有個女人,用這麼動聽的聲音叫他吃飯呢?

    何出不知道。有時候他甚至悲觀地認為,他永遠都不會有一個安寧温馨的家。

    何出走出房門,心裏吃驚得跟看見老虎差不多厲害。

    一個粗壯高大的女孩子正背對着他,往桌上擺碗筷。

    一條黑亮的粗大辮子在她脖頸上盤了一圈,還能拖到她腰間。

    難道這就是鄭楠的妹妹?一個如此高大的女孩子也會有那麼動聽的嗓音?一個如此粗壯的女孩子會那麼細心?

    她比鄭楠要高出半個頭,幾乎和何出差不多高。但乍一看起來,她顯得比何出還高還壯實。

    鄭楠微笑道:“這是舍妹鄭薇,薔薇的薇。小妹,這是何出何大哥。”

    鄭薇慌慌張張地差點沒碰翻碗碟,轉過身,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何……何大哥好!”

    她的下頦都快抵着胸脯了。她的臉紅得像絢麗的朝霞,像怒放的紅薔薇,她的兩隻手絞着衣角,手指似乎很用力,似要把衣角扯碎。

    何出連忙拱手道:“鄭姑娘好。鄭姑娘和鄭兄的救命之恩,小……在下沒齒難忘!”

    説到“救命之恩”時,鄭薇的睫毛和手都劇烈地顫了一下,頭也埋得更低了。

    鄭楠笑道:“老弟,你又來了。上桌坐吧,你肯定也餓壞了!”

    何出和鄭楠剛坐好,鄭薇已經給他們盛好了飯。

    她的確體貼心細,而且還很害羞,這可能和她久處深山,見不到外人有關。何出不由想到了春妮兒,那個體態婀娜、性情潑辣、美麗兇狠的春妮兒。

    鄭薇的體格比春妮兒足足要大兩號。獵人麼,就得有個獵人的樣子,像春妮兒那樣的女孩子就絕對當不了獵户。

    何出總是忍不住會想到春妮兒,尤其當看見其他女孩子的時候,總會把她們和春妮兒作一個比較。

    他不無害臊地發現,春妮兒已佔據了他的整個心,沒有一個女孩子能和春妮兒相比。

    也許他不該將鄭薇也和春妮兒比。鄭薇是他的恩人之一,他不該對她有任何不恭敬的念頭。

    鄭薇吃了一小碗米飯,就推碗站了起來。鄭楠頓覺驚訝地問道:“小妹,怎麼了?只吃這麼點兒?”

    何出也認為,她絕對應該每頓飯都吃四大碗才對。

    鄭薇面上血紅,低着眼睛,結結巴巴地道:“我……我去洗……洗碗!”跳起身就跑,差點把板凳碰倒了。

    鄭楠看看何出,有些恍然。

    何出洗淨了臉,梳好了頭髮,的確是個高大而英俊的小夥子,難怪鄭薇要不自在了。

    何出被鄭楠看得一怔,鄭楠已笑了,道:“老弟,我忘了問了,你怎麼跑到這老山裏邊來了?”

    何出馬上就憤憤不平地將所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鄭楠。

    鄭楠面上的笑容在漸漸消失。

    何出講完了,鄭楠才沉聲道:“老弟,你有沒有什麼珍貴的東西?”

    何出驚訝地道:“我能有什麼寶貝東西?”

    鄭楠慢慢地道:“他們找你的目的,一定是想逼你交出什麼東西來。”

    何出臉色有點發白了:“他們是幹什麼的?”

    鄭楠苦笑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聽你介紹的情況,他們都是武林高手、江湖豪客。他們插手的事情,一定不會簡單吶!”

    何出憤憤地道:“不錯。凌煙閣和秦瓊打起我來不還價錢,還會點穴。還有,那三個賭錢的什麼‘賭神’,三萬兩銀子輸了,跟沒事兒似的.等嘻嘻地就走了,嚇得我楞沒敢要!”

    鄭楠想了想,嘆了口氣:“老弟,我估摸着眼下方家橋肯定來了不少人,正等你回去呢。”

    “那怎麼辦?”

    何出跳了起來,驚慌失措。

    鄭楠道:“你要不願惹麻煩,就在我這裏避避風頭,上山打打獵。我這裏很僻靜,很少有人能找到的。”

    何出愁眉苦臉地想了好半天,終於還是搖了搖頭:

    “不行,我還是得回去!”

    鄭楠道:“回去會很危險的。”

    何出苦笑道:“大不了就是一死,小弟我也死過兩三回了,也不怕了。這些人既然一定要找我,總能找得到,躲總不是個事兒。……我明天就走。”

    鄭楠嘆道:“老弟,好氣魄!”

    他已看出來了,何出不是個一般人物。何出昨晚受的內傷極重,可居然神奇般地好了大半,若非有精湛的內功,極難辦到。而且,找何出麻煩的人,都是些扎手人物。鄭楠以前出山用獸皮換食物用具時,就聽人講起過這些有名的人物。這許多人名,自然不會找一個凡夫俗子的麻煩。

    何出道:“鄭兄大恩不敢言報,日後鄭兄若有什麼事,只管吩咐。小弟是孤兒浪子,也沒什麼大能耐,能辦到的事,一定會盡心盡力去做。”

    鄭楠深深地看了何出一眼,很開朗地笑了:“小妹,還有酒嗎?”

    鄭薇在廚房裏應聲道:“幹……幹什麼?”

    鄭楠笑道:“要酒能幹什麼?喝點兒唄。”

    鄭薇的聲音有點兒發抖:“你答應我以……以後不喝……喝酒的,—……一醉就是好……好幾天……,,鄭薇似乎一個人躲在房裏哭,要不聲音怎麼會這麼怪呢?何出感到很奇怪。

    鄭楠道:“今天不同啊。”

    “那……好吧。”

    鄭薇抱一罈酒走了過來,悶聲悶氣地道:“就……就……這一罈了。”

    鄭楠笑嘻嘻地道:“好妹妹,我以後再也不喝酒了,好不好?”

    鄭薇不説話,扭頭就走。

    鄭楠倒了兩碗酒,端起自己的一碗站了起來。

    “老弟,我敬你一杯,望你能夠化險為夷!”

    拼酒,那是何出的拿手好戲。

    三碗酒拼下來,何出面不改色,鄭楠卻已成了紅臉關公了。

    鄭楠醉眼迷離,前仰後合,短着舌頭叫道:“何出,換……換大碗,再……再來三

    ……大碗……”

    何出連忙藉故跑進廚房,卻見鄭薇正在暗暗飲泣,低聲道:“鄭姑娘,你去站在你大哥背後,給他端幾碗涼水喝,他已經醉了,分不清是酒是水了。”

    鄭薇泣道:“他……他不能……喝酒,……”

    何出苦笑道:“真對不起,我還以為他挺能喝的,鄭姑娘,你別生氣。”

    鄭薇抹抹淚,道:“我哥—……一直想練酒量,可就……

    就是沒練……練出來。”

    若在平日,何出一定會大笑出聲,但現在他卻只想哭。

    鄭楠為什麼“捨命陪君子”,不就是為了擺酒為他壯膽嗎?

    何出一直走到方家橋鎮邊,還能感到昨日那頓酒給自己帶來的温暖,還能感到鄭氏兄妹純真深厚的友誼。

    他抬起頭,看着眼前的景色怔住了。河灘上居然搭起了十幾個小棚子。看來找自己麻煩的人還真不少,連鎮上的三家客棧都住不下了。

    遠遠地,他聽到前面有人吵架。

    “你們這是幹什麼?找不到何出,拿我們撒氣嗎?告訴你們,我老六可不是好欺負的!”

    是老六的聲音。

    老六當然不是好欺負的。虎山派第三代弟子的兒孫們,拳腳還是很不錯的。若不是虎山派已倒,誰也不敢欺負他們。

    有人在怒叫:“媽的,這小癩痢還真有兩下子!”

    看來老六正在和人家打架。何出咧嘴一笑,快步跑了過去,叫道:“老六,誰敢到方家橋來搗亂?”

    老六喜叫起來:“好傢伙,何出!你可算是回來了,再不回來,鎮上只怕要翻天了!”

    正在圍攻他的人聽見“何出”兩字,一齊住手,一齊轉身,瞪着走來的何出。

    看熱鬧的小伢伢們都叫了起來:“瘋子來了,何瘋子來了!”

    老六首先奔到何出身邊,還沒告狀,先愣了一下,怪叫道:“喲嗬!何出,原來你長得挺不賴呀!”

    方家橋的男人,得到老六誇獎“長得不賴”的,只有兩個,一個是何出,另一個當然是老六自己。

    老六馬上又意識到現在不是嫉妒的時候,一指迎過來的十幾個人,怒聲道:“這十幾個雜種一天到晚叫着找你,弄得鎮上雞飛狗跳的!”

    何出看看走過來的十幾個漢子,再也笑不出聲了。他只覺得膝蓋有點發軟,背上有點發冷,眼前有點發黑。

    這十幾個大漢,個個佩着腰刀,個個粗眉大眼,個個膀大腰圓。這十幾個人隨便往誰面前一站,不必説話動手,嚇都能嚇死膽小的人。

    當先一個五十來歲的威猛老人,兩眼噴火,一步步逼向何出。

    何出轉身想溜,突覺脖子一緊,已經被拽住了後領,拎了起來,耳中聽得一聲冷笑:“小兔崽子,想跑?”

    老六見狀大怒,飛起一腳,踢向拎起何出的老頭的腰,動作又快又準又猛又狠。

    沒想到叫起來的是何出,這一腳正踢在何出屁股上。

    老六以前曾一腳踢死過一條瘋狗,這一腳的力道可想而知。何出若不是脖子被勒,只怕會叫得比殺豬還響。

    老六一愣,怒道:“搞什麼鬼?”正待再踢一腳,兩把金光閃閃的刀已逼住了他的心口。老六自然只有老實了。

    威猛老頭扭過何出的臉,獰笑道:“像不像那個狗孃養的?”

    他身後的那十幾個大漢都仔細地打量着何出,眼睛都很像毒蛇信子。

    所有的人都點點頭:“像!”

    何出一下來了興頭:“喂,老頭,你們説我像誰?”

    老頭見他居然還能笑,狠狠給了他一個耳光,叫道:“像你該死的王八爹!”

    何出顧不得計較口頭上的得失,急問道:“你告訴我,我爹是誰?”

    他這一問,老頭倒愣住了,“你小子是真瘋還是假瘋?”

    不僅是他,所有的人都懷疑何出神智上的毛病。

    遠遠一人笑道:“何出,你爹叫何一弓,你娘叫許心心,你爺爺叫何長山,你祖爺爺就是當年天目派的掌門人,號稱‘江南拳劍第一’的何大俠何廷秀,拎着你的老傢伙叫金正庭,是你爹的手下敗將,你要小心他!”

    何出喜出望外:“啊,你説的是真的麼?”隨即臉一沉,喝問道:“你怎麼知道?”

    “有毛病”的何出,又提了一個讓人無法回答的問題。

    金正庭冷笑道:“司馬鶴,老夫勸你少管事!”

    原來那人就是請石呆子喝酒的“死馬”。

    司馬鶴朗笑道:“這怎麼叫管閒事呢?你姓金的與何一弓有仇,我姓司馬的就沒有了嗎?”

    金正庭冷笑:“只可惜,司馬公子來晚了。”

    “晚嗎?”司馬鶴似乎很吃驚地道:“不晚吧!”

    金正庭道;“何出已在我‘金刀幫’手中,你來晚了!”

    “是嗎?”司馬鶴刷地一聲抖開一把大摺扇,搖了幾搖,笑眯眯道:“我可以將這個傻小子奪過來。”

    金正庭面上變色:“妄想!”

    司馬鶴笑得更迷人了:“不是妄想。依本人的武功,金幫主和這十個老兄好像還是擋不住的。”

    何出大聲抗議:“你們幹什麼!當我是銀子嗎,搶來搶去的。”

    金正庭抬手又是一個耳光,何出的兩邊臉都腫了起來,像個秋柿子。

    老六看得心疼,卻不敢出聲。

    何出被金刀幫的人拎着,進了老方的酒店,司馬鶴自然也跟了進來。陸續進來的還有許多橫眉立目的漢子們,其中包括前天晚上吃了大虧的凌煙閣和秦瓊。

    老方的酒店裏擠滿了人,他的酒店裏從來沒有過這麼多客人。只可惜老方今天註定了不僅賺不了錢,還極有可能要賠本。

    因為這些人不是來喝酒的。他們是來打架的。

    金正庭清清嗓子,沉聲道:“各位清靜一靜,靜一靜!”

    喧鬧聲頓時一寂。

    金正庭很滿意似地掃視一下四周,高聲道:“各位,咱們今天一起到這裏來,聚在一起,原因無非是一個,那就是咱們都是何一弓的仇人。這老魔頭害苦了咱們,騎在咱們頭上拉屎撒尿,讓咱們沒臉見人。十三年前,咱們聯手一擊,終於將何一弓和許心心消滅,但走了他們的小崽子——何出!”

    他看看何出,何出正怨毒地盯着他,眼中已閃出了仇恨的火花。

    他一直不知道父母是什麼人,也不知道仇人是誰,今天卻都知道了。

    可惜他知道時,已經被仇人們抓住了。

    金正庭移開眼睛,正想再説什麼,何出突然叫了起來:

    “等一等,我有話説!”

    金正庭一愣,司馬鶴已笑道:“你有話就説,想來金幫主不會不讓你説話吧?”

    何出大聲道:“姓金的,你説我爹騎在你頭上拉屎撒尿,可要有真憑實據。我爹總共在你頭上拉了幾泡屎、撒了幾泡尿?”

    鬨堂大笑。

    金正庭氣得臉上發青,突然狠狠伸指戳中了何出的啞。

    麻二穴。

    司馬鶴嘆了口氣,道:“為什麼説真話的人總會惹人厭呢?”

    金正庭只當沒聽見,也只好當沒聽見,他雖然不怕司馬鶴,但也不願得罪司馬鶴。

    他咳了幾下,又喝道:“俗話説,斬草要除根,這小魔頭已經修習了何一弓留下的《太清秘笈》上的功夫,早晚會引起江湖浩劫。今日我姓金的便將這小雜種就地正法,以絕後患!”

    話音剛落,有人放了一個很響很大的屁,眾人頓時又鬨鬧起來。

    金正庭老臉通紅,咆哮道:“是誰在搗亂?”

    眾人笑得更響了。

    金刀幫的十幾個大漢舉起手中金刀,老方酒店裏頓時金光閃閃。

    金刀幫在江湖上雖不算大幫,但其實力卻是誰也不敢小視的,眾人的笑聲平息下去了。

    金正庭威嚴地環視一週,又道:“而且,這小雜種藏有《太清秘笈》,各位若是想得到,勢必戰亂綿延,死傷無數。

    因此,金刀幫為了武林利益着想,將何出……”

    又是一聲很響的屁。放屁的人分明是要金正庭的好看,要讓他下不來自。

    金正庭氣極:“龜兒子,有種的,站出來!”

    一聲狂笑聲中,一個小老頭站到了金正庭面前。

    真有人出面了,眾人也就不再嘻鬧,靜悄悄地看好戲。

    小老頭冷笑道:“我不是龜兒子,是鼠祖宗。”

    金正庭仔細一看,忍不住面皮焦黃,聲音也變啞了:

    “葛無禮,你也來了!”

    來的小老頭,正是江湖上人人避之若蛇蠍的鼠仙葛無禮。

    葛無禮被稱為“鼠仙”,是因為他能役鼠,能利用老鼠給他的對頭染上鼠疫。甚至有人斷言,葛無禮本人就是修煉成人形的鼠精。這麼説自然不準確,但葛無禮的兩頭尖的長腦袋、滴溜亂轉的小眼睛和他那幾根又稀又直的鬍鬚,讓人一看便會想起老鼠來。

    沒有人敢不買葛無禮的賬。只要你沒有殺死他,那麼你今後的生死就全由他掌握了,“鼠仙”就有這個本事。

    有人不信,被葛無禮的老鼠奔進家中,染上鼠疫,一家死絕。

    有人想殺葛無禮,但葛無禮很難被人追到,他的輕功絕對是一流的。等待那些追他的武林高手們的,往往是一大羣亂衝亂咬的老鼠。

    既敢稱“仙”,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小小一個金刀幫,自然沒放在葛無禮眼裏。

    葛無禮見金正庭膽怯心虛,乾笑幾聲,走到被挾制的何出身邊,伸出乾枯焦黃的手,拍拍何出的腦袋,洋洋得意地道:“這人,我要了!”

    他竟敢公然要人,竟敢當眾不給金刀幫一點面子。

    酒店裏的人開始往後退開,連桌子板凳也都隨着往四邊挪,空出了中間場子。他們都知道,這場架是非打不可了。

    金刀幫的腰刀都已對準了葛無禮,只要金正庭一聲令下,立刻便會砍向葛無禮。

    場子既然已歸置好,金正庭和葛無禮誰要是膽怯退縮,就會一輩子被人笑話,一輩子抬不起頭。

    司馬鶴退得最遠,都快退到門外了,他仍舊搖着他的那把摺扇,面帶微笑地看着金正庭。

    秦瓊和凌煙閣卻動也不動地站在最前邊,秦瓊金鐧緊握,凌煙閣玉簫橫執,也都死死盯着場中的金正庭。

    葛無禮對四周的刀光輝若不見,只是看着何出,眼中閃着慈祥的光芒,低聲道:“好小子,原來你還活着啊。”

    何出已被金正庭點了啞、麻二穴,此時居然點點頭,含糊不清地道:“憑什麼我就該去死?”

    金正庭面色大變,司馬鶴神情欣然,秦瓊和凌煙閣絲毫不吃驚。

    葛無禮也怔了一下:“啊……你會移穴?”

    何出很認真地道:“姓金的沒點準。”

    金正庭面色上漲成了茄子色。但他強忍住怒氣,沒有發作。當眾現這麼大眼,也實在沒有説話的心情了。

    葛無禮笑道:“你小子很倔強,説話幹噎人,倒像你爹的脾氣。”

    何出急問道:“我像我爹嗎?”

    葛無禮嘆了口氣,道:“像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

    何出想了想,又問:“你是不是我爹的仇人?”

    葛無禮搖搖頭:“沒仇沒冤,你爹沒惹過我,我也沒找過他的麻煩。”

    何出喜出望外地道:“你是來救我的嗎?天下還是好人多呀!”

    看見何出那付誠摯天真的模樣,幾乎所有的人都覺得好笑,只有秦瓊和凌煙閣沒笑。他二人吃過何出的虧,自然知道何出裝天真的本事。

    葛無禮也笑,笑得仍然很慈祥:“我本意並不是來救你的,不過你若要我救你出去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把《太清秘笈》交給我,我就幫你對付這些人。”

    他直陳自己是為秘笈而來,令所有的人面上變色。

    何出一臉的迷憫:“我不懂你在説什麼。”

    葛無禮笑道:“我知道秘笈一定被你藏起來了,你只要答應把秘笈給我,我馬上就幫你打跑這些人。”

    “這些人”當然是指所有的人。除了司馬鶴仍在微笑,金正庭仍在冷笑外,所有人都已臉色發青或發白。

    何出死不認賬:“什麼秘笈?我真的沒有啊!”葛無禮居然也不生氣,對付何出這種年輕人,葛無禮有的是耐心。

    金正庭陰沉沉地一笑,低吼道:“姓葛的,今兒老子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先剮了你,為江湖除一大害!”

    葛無禮朝何出笑笑,道:“人家要殺咱倆了,你説該怎麼辦?”

    何出苦着臉道:“等死唄。”

    葛無禮搖頭道:“你看見他們手裏的刀沒有?”

    何出點頭道:“看見了,都是金子的。”

    葛無禮冷笑道:“金刀幫其實缺的就是金子,窮得叮噹響。你以為那刀是金的?錯啦!那是鐵的,只不過上面鍍了一層金而已,那還是金正庭老婆賣身子換來的!”

    金正庭一聲暴喝,十七柄金刀如狂風暴雨一般,卷向葛無禮和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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