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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千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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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光的盛放只是一瞬,神廟旋即恢復到了冷寂黑暗。高空的風從四處吹來,從破敗的户牖之間穿入,發出細微的聲音,宛如逐漸剝落破裂的心。

    白瓔握着光劍站在原地,劍上空無一物、卻滴滴垂落不知從何而來的血跡。她被魔消失一瞬放出的金光炫住了眼睛,五藴六識都被封閉,過了片刻才能感知到外面的一切——然而,在她可以看到東西的瞬間,卻發出了低低的驚呼。

    白薇皇后!白薇皇后站在那裏,看着神廟中的某一處,眼睛忽然裏流出了血紅色的淚,縱橫滿面。一時間,雪白的女神玉雕宛如沐血羅剎。

    她在看什麼?白瓔不解。

    然而女神的玉雕只是默默的流淚,整個身體都發出了微顫,定定看着某一處。

    “唉,最終還是讓他逃了麼?”白瓔看着空無一物的房間,喃喃,有無盡的疲倦和失落——那個魔物已經被他們合力攻擊,幾乎消滅殆盡。而對方居然在衰弱之極的情況下從容逃脱……難道,對方也早已預先埋下了計劃?

    對,蘇摩呢?她霍然一驚,想起已經許久沒有聽到對方的動靜,不由回過身,在黑暗的神廟內踉踉蹌蹌地一路摸索,低聲呼喚;“蘇摩?蘇摩?……你在哪裏?”

    “這裏。”終於,一個熟悉的聲音低低迴應。

    白瓔驚喜地回頭,在黑暗中尋找着聲音傳來的方向。在捲起簾幕後,藉着外面天空中交戰的戰火微光,她看到了靜靜靠在神廟柱子上的傀儡師。

    蘇摩靠着柱子休息,微微闔起了眼睛,似是極疲倦。交叉於胸前的雙手上隱約拖下斷裂的引線,每一根引線上都有若有若無的血滴落——那一場劇鬥裏,他雖然沒有直接和魔交手,但負責防禦和封鎖對方行動、又要抵禦入侵腦顱的惡念,也耗費了極大的精神力吧?

    幸虧,到了最後、他們總算是雙雙無恙。

    “還好麼?”她低聲問,掩不住的關切。

    “嗯。”蘇摩卻沒有睜開眼,只是簡短回了一聲,“你呢?”

    “我很好。”白瓔忍不住喃喃,“真奇怪,居然沒有受傷。”

    ——魔雖然衰竭、但力量還是非常驚人,這樣一場惡戰下來,她居然毫髮無損,實在出於原先的意料之外。

    蘇摩看着她,唇角浮出莫測的淡淡笑意,一閃即逝。

    “怎麼?”白瓔無端地覺得心裏一跳,忍不住上前。

    “沒事。”他以一貫淡漠的語氣回答,身子卻始終靠着柱子,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低垂着頭,水藍色的長髮覆蓋了臉頰,留下深深的陰影。白瓔依然隱隱不安,然而在她準備進一步詢問時,卻忽然聽到了一聲低呼——

    “阿琅?”

    阿琅?這個名字……莫非星尊帝琅玕?!白瓔霍然回頭,看向聲音來處,卻看到流淚的女神像正緩緩抬起了雙臂,去觸摸虛空的某處。

    她怔在了原地。白薇皇后……難道瘋了麼?

    “阿薇,真高興又能見到你。”然而,空無一物的神殿裏,忽然有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回應着那一聲藴含了複雜感情的呼喚,“如果不是魔在最後一刻解體逃逸,選擇了下一任寄主,我可能永遠無法出來和你見面了……”

    白瓔驚詫地看向神殿,然而無論她如何凝聚幻力,卻始終看不到虛空裏那個魂魄。

    “蘇摩,你能看到麼?”她低聲問身後的海皇,“難道是星尊帝?”

    “看不到。”蘇摩聲音依舊低而輕,“那人的魂魄,應該只有她才能看到吧?”

    白薇皇后定定站在那裏,看着虛空的某一處,眼神複雜地變幻。旁觀者能清晰低看到種種愛憎在女神石像的眼裏潮水一樣翻湧,驚心動魄。

    片刻的寂靜長得仿如千年。

    最終,白薇皇后眼裏得憎恨和殺意都退去了,只是嘆了一口氣,眼神温柔,完全不似平日的叱吒凌厲:“阿琅……原來,你老了後是這個樣子。”

    虛空裏的聲音微笑:“是的,我比你多活了五十年,放棄這個軀體的時候已經耄耋——而你還是如此美麗,一如初見之時。”

    “不,當年你在蒼梧之淵殺我時,我也已經三十許,”白薇皇后唇角浮出苦澀的笑意,“也是老了……”

    白瓔怔怔地看着女神石雕和虛空一問一答,恍如夢寐。

    星尊帝的聲音長長嘆息:“阿薇,對於當年的事情,其實我——”

    然而她卻毫不猶豫地截斷了他:“事到如今,何必再提。”

    ——是,她寧可相信是破壞神的魔性侵蝕了他,令他身不由己的做下種種惡行。這樣的話,她或許可以在千年之後釋懷,選擇原諒。

    “不,你聽我説。”星尊帝低聲回答,帶着急切,“為了這句話,我已經等了七千年。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即將去往彼岸轉生……請你務必聽下去。”

    女神的石雕微笑起來,有些無奈:“那好吧。”

    星尊帝的聲音頓了頓,語氣忽轉慎重,一字一句開口:“你知道麼?七千年前出征海國,是我自己的決定,和破壞神無關——那時候,它尚未侵蝕我的心,我還沒有被任何東西操縱。”

    “什麼?”白薇皇后眼裏露出驚詫的神色,隱隱憤怒,“為什麼!”

    “很多原因……可惜你當時沒有耐心聽我辯解。”虛空裏的帝王嘆息,“七千年後,你終於可以給我一些時間。”

    白薇皇后低下了頭,半晌才冷冷:“什麼原因?”

    “首先是因為朝廷內的分裂。天下一統後,六部驕奢跋扈、擁兵自重,相互之間明爭暗鬥,隨時隨地會挑起新的內戰。我想削掉六部之王的兵權,以穩天下,卻難以有機會——一直到海國派來使者為你賀禮……”

    聽到這裏,白薇皇后的聲音裏依然出現了難以剋制的憤怒,忽然打斷了對方的敍述,一口氣反問下去:“所以你就不惜在我身上下毒,然後栽贓嫁禍給海國?——因為一旦挑起了戰爭,你就有機會出動六部軍隊,然後趁機削弱六部的兵力!”

    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發抖,語音越來越急促——是的,是的,為什麼他非要提起!

    輪迴茫茫,命數無定。千載相逢只得一刻,轉瞬便要各奔東西,從此黃泉碧落、時空倥傯,茫茫萬古,可能再難相逢——他為何還要在這種時候浪費時間,執着地將昔日最不快的事情反覆提起?!

    “不,不是我。”然而,那個聲音卻簡短而有力地否認了指控——

    “七千年來,我一直想和你説的就是這一句——不是我!

    白薇皇后怔住:“不是你還會有誰?純煌是不可能派人毒殺我的!”

    “你相信純煌,卻不相信我!”彷彿怒意一下子燎原,星尊帝的聲音裏出現了憤怒的波動,“你居然相信那是我下的毒!你居然認為我是那種為了權勢、不惜拿自己妻兒性命當棋子的人!——你怎麼可以這樣認為?你憑什麼這樣認定!”

    白薇皇后沒有説話,似是被對方震懾,喃喃:“不是……不是你?”

    “當然不是我。”

    “可是,除了你,還會有誰?”她喃喃。

    星尊帝低聲冷笑:“誰?你記得那個海國的公主麼?那個送來當人質的公主……那一日,她給你敬過酒,祝你和孩子永遠尊貴安康——你不記得了麼?”

    “雅燃!”白薇皇后失聲驚呼,回憶起了幾千年前的往事。

    ——那個美麗絕倫的小公主,據説是海國內亂後的失敗者。

    七千年前,王位交接之時,海國一度動亂。雅燃公主是最小的公主,卻曾試圖和兄長爭奪王位,結果敗落。她的戀人被處死、自己也被強行送到了帝都伽藍去當人質。

    然而,皇長子冰炎雖然贏了奪嫡之戰,但沒有得到多少好處——他在內亂中重傷,半年後就死了。天意弄人,最無意於權勢的皇二子純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後滅族戰爭旋即爆發,新海皇便代替冰炎死在了戰爭裏。

    七千年後,白薇皇后慢慢開始回憶那一日夜宴的情景,臉色漸漸改變。

    ——那個小公主是如此反常的安靜從容,眼神里卻藴含着熊熊燃燒的不甘和憤怒。她留着長長的指甲……那種美麗之極的淺紫色,象極了深海里最毒的紫膽花。

    “是她?”七千年後,她終於明白過來,不可思議的喃喃,“是她?”

    星尊帝微微嘆息:“對,是她——是她在你的酒裏下了毒。”

    白薇皇后怔住,不可思議地喃喃:“可她,為什麼……”

    “當然是為了復仇!”星尊帝冷笑,“你知道她心裏有多少恨意和怨毒?”

    “……”白薇皇后説不出話。

    白瓔看到靠着柱子休息的蘇摩霍然抬起眼睛,深碧色的眸子裏有利劍般的雪亮,一掠而過。她悚然心驚——這種神色,她只在他身上看到過兩次:第一次,也是在這個白塔頂上,尚未變身的鮫人少年執拗地抓住了少女的肩膀,俯身親吻了她眉心,破開了皇太子妃“不可觸碰”的封印。

    第二次,卻是在不久之前——在帝都上空,他用強大的術法轉移了天上星斗的軌跡。

    然而,這一次,他心裏想到的又是什麼?

    “你説,是海國末代公主雅燃,為了報復將她驅逐出境的族人,不惜一切的破壞海國和空桑之間的關係,試圖挑起戰爭?”終於,白薇皇后開口了,對着虛空發問,聲音平靜裏隱藏着鋒鋭,“你的意思是:當初首先挑釁的、並不是你?”

    “當然。”虛空裏的魂魄回答,聲音裏有一種千年不散的睥睨傲氣,“我雖想吞併天下,但卻不是那種把所愛之人拿來博弈的人!”

    星尊帝冷笑了一聲,彷彿側過頭,看了一眼旁邊的人:“所以説,海國被我所滅,説到底也不算冤枉吧?”

    蘇摩沉默着低下頭去,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藍色的長髮掩蓋了他的臉。

    “這樣瘋狂的世界。”最終,他只是喃喃説了一句。彷彿是徹底的累了,黑衣的傀儡師把身體靠在神廟的柱子上,疲倦地闔上了眼睛,對這幾千年來的恩恩怨怨再也不表示關心。

    “是啊……女人瘋狂起來,實在可怕。”星尊帝苦笑,“阿薇你也一樣——當我把純煌的頭顱扔給你看時,你簡直就像瘋了一樣。”

    然而,轉瞬他的語氣就轉為嚴厲,隱隱帶着雷霆般的暴怒:“那些碧落海的賤民,不老老實實的呆在海里,居然敢派人到陸地上來毒殺空桑的皇后和太子!——如此挑釁,怎生忍得下?不把海國踏平,這口氣如何消得了!”

    “不要再説了!”白薇皇后忽然厲叱,眼裏露出雪亮的光,“這都是藉口,都是藉口!你一早就想出兵,只苦於沒有機會罷了。這件事,只不過讓你找到了一個最好的藉口!”

    “……”星尊帝沉默下去,片刻忽地低聲笑起來——

    “是的,阿薇,你永遠都是如此瞭解我。”

    白薇皇后冷笑:“所以,阿琅,你讓我怎麼原諒你!”

    “我早已不求你的原諒。”星尊帝的聲音低下去,冷笑,“我知道我把你氣瘋了。同時,你也把我氣瘋了——為什麼你不相信我,卻相信那個純煌?!在你看來,他是至善至美的化身,而我卻是一個面目可憎的暴君吧?”

    “那好,既然你這般喜歡,我就把他的頭砍下來送給你!”

    “阿薇,我告訴你:滅海國,我有千百個理由——但殺海皇的理由卻只有一個!我決不許任何人分享你——一絲一毫都不可以!就算心裏想想也不可以!”

    白薇皇后全身顫抖,定定看着虛空説不出話來。

    那是什麼樣的感覺?憤怒?悔恨?震撼?——七千年後,當她深愛的丈夫親口向她交代清楚一切真像時,胸臆中巨大的潮水洶湧而來,幾乎將她湮沒。

    她所愛的人,居然是這樣的人。

    “阿琅,你聽着:就算我知道了下毒的不是你,但如果回到七千年前……”她用力咬緊了牙,一字一句,“我還是會一樣叛離你!”

    虛空裏的聲音放聲大笑起來——

    “是的,哈哈……是的!我知道你會!”

    “阿薇,這正是我如此愛你的原因——你是如此卓爾不羣的女子,天上地下、千秋萬載都不會有第二個人像你。無論在怎樣的男人身邊,你永遠都不會失去自己的光芒。”

    “多麼奇怪啊……我被你的光芒吸引,卻無法容忍你和我爭輝!”

    “天無二日——我是至高無上、萬星之尊的帝王,而你居然敢對我説‘不’?你居然敢置疑我的決定,居然敢同情那些卑賤的鮫人,號召我的軍隊來反叛我!

    “阿薇,你是我的皇后、是我的妻子啊……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把我置於何地?!

    “堂堂的星尊大帝,如果連自己的妻子也收服不了,還怎麼治理這個天下!

    “——你簡直把我氣瘋了!你知道麼?”

    白薇皇后看着虛空裏的人,眼裏忽然露出一個慘淡的笑意——

    是的,阿琅……當初,令我決意離開的,正是你這種越來越暴虐、越來越自以為是的態度。開創天下用了十幾年,我們始終心意相通、相互倚賴。但毗陵王朝建立不過數年,不知從何時開始,你我之間就不再相互扶持,而漸漸演變成了征服與反抗的局面。

    你想把我藏在深宮裏,讓我斂藏所有光芒,只為你一人所有。

    你不願我再和你並肩作戰,不願我再對你提出任何異議,甚至不願再和我敞開心靈進行交流。而只想做一個至高無上、不容任何人平視的絕對的主宰者!

    ——這,是魔的力量吧?令你變得如此的獨斷專行、偏聽偏信,完全不再像以前的你。

    “你瘋了。”白薇皇后看着他,一字一字的冷冷低語。

    虛空裏的帝王苦笑起來:“是的,我一定是瘋了……那時候,我居然做出這樣的事情,而且理直氣壯。那時候,我想:如果你想要離開我,那我寧可親手殺了你!我寧可讓你死在我手裏,從始到終的完全擁有你,也不會讓你的身體和心靈離開我一絲一毫!

    “阿薇,我至愛你,所以絕對不能原諒你的叛離。

    “所以在你決然砍斷手指,將后土神戒退還給我時,我親手砍下了你的頭顱!”

    “覆水難收啊……阿薇。既然你不惜一切也要與我決裂,我也不惜一切也要令你永遠無法離開!

    “可是,蒼梧之淵那一戰後,你不知道那之後的所有歲月我是怎麼渡過的……”

    “我當時很自信,覺得自己很強,強到足以克服一切遇到的難題:包括你的離開。

    “是的,為什麼不能呢?我已經活了幾千年,還會再活幾千年,我有足夠的時間、足夠強大的力量和心靈,絕不會被任何東西羈絆。

    “在你離開後的漫長歲月裏,我做過各種嘗試——憎恨你,取代你,甚至試圖抹煞你存在過的痕跡。我從整個雲荒上選來了無數的美女,可是沒有個人能令我感到愉悦;我用幻術對自己進行封印,試圖抹去那一段記憶,可是最強的術法也無法令我忘記……

    “真是可笑啊……翼族的生命長達萬年,而和你在一起的二十年短暫如一瞬——可是,為什麼那樣短暫的一瞬、卻比如此漫長的一生更難以忘記呢?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神廟裏是長久的沉默。

    白瓔愕然地望着與虛空對話的神像,漸漸聽得出神。背後有低低急促的呼吸,蘇摩在黑暗裏沉默,似乎同樣也是剋制着自己起伏的心緒。

    “所以你離開了雲荒?”許久,白薇皇后終於開口,問。

    “是的。”星尊帝苦笑,“我試圖造起伽藍白塔,返回我的故國,然而卻始終不能成功——我終於明白:原來雲浮已經將我拒之門外,我永遠失去了我精神的故國。”

    “阿薇,你知道被所有人拋棄的感覺麼?

    “那時候,我真是恨不得自己從未出生在這個世上……

    “我對這個大陸已經毫無留戀。我一個人獨居白塔頂上,‘活’到了接近九十歲——那時候,連我們的孩子都已經兩鬢蒼白,漸漸心生怨言。我明白:我的存在、無論是對於雲荒,還是對於需要繼承王位的我們的子嗣來説,都是一個障礙。

    “於是,我決定離開雲荒,去往一個誰也不知道我的地方,就這樣一個人四處流浪,過完這看不到頭的一生。

    “但在離開雲荒的同時,我做了一件事——

    “我把自身具有的力量一分為二:把自身修煉而來的一半力量,以血緣的方式傳承給了我們的子嗣;但另一半源自破壞神的力量,卻被我封印入體內,隨之帶離了雲荒!”

    説到這裏,神廟裏的所有人齊齊動容,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原來竟然是這樣!

    七千年來,空桑一直傳承着的帝王之血、居然並不是如上古傳説那樣源自破壞神?那居然是非魔性的力量!——難怪后土被封印後,失去了神之右手的制約、空桑居然還能維持繁榮那麼多年,不至於急遽的失衡和崩潰。

    “阿薇,你應該知道我那麼做的原因。是的,雖然隨着時間的增加,我內心被魔的力量侵蝕得越發厲害,但我卻一直非常清楚:魔之左手的力量,只意味着毀滅和破壞——而它的力量,在失去後土的平衡之後,會越發可怕。

    “在我活着的時候,我還可以勉強約束它,不至於讓整個雲荒陷入災難——可是,當我衰、死去後,又會怎樣?當它再度轉移到新的寄主身上後,又會怎樣??阿薇,我相信換了是你,也會做出和我同樣的決定。

    “是,我絕不可以將它留給我們的後代,不可以將它留在這片雲荒大陸上!

    “在你五十年的忌日,我獨居白塔頂上,用了自己所知道的最強硬的術法、把魔封印在自己體內——我帶着這個災禍離開了雲荒大陸,從此在七海上流浪。

    “整個雲荒都是我的,但是我卻不敢回去!我怕自己會把災難帶給自己的子嗣,毀了一手開創的帝國,於是,就這樣生生在外流浪了七千年……

    “七千年啊——那段時間真是長的可怕,既便對於雲浮翼族也是如此。

    “那一段時間裏我去過無數地方。先是沿着你十五歲時出海的航線,一處一處尋訪你昔年留下的足跡:紅蓮海、棋盤海、蒼茫海、星宿海……到最後,無處可尋的我甚至去過了天下所有的地方,沒有目標,四處流浪。

    “就這樣一直過了幾千年——不能活,也不能死。

    “阿薇,你知道那種感覺麼?知道在空茫天地之中、一個人孑然面對時的虛無和絕望麼?如若你恨我,就應該親眼看看那一段時間我承受的一切——你必然欣慰。”

    白薇皇后沒有回答,然而眼裏的神色逐漸柔和悲憫。

    “翼族的壽命雖然長達萬年,但終究也有盡頭。

    “七千年後,我逐漸老去,意志力也開始衰竭。相反的,魔一日一日的在我心裏強大,它蠢蠢欲動,時時刻刻在我耳邊低語,誘惑我去做出種種可怕的事情。

    “我極力剋制,不讓自己被那些毀滅殺戮的念頭煽動——在無法忍受的時候,我甚至會對自己揮劍,以自殘身體的方式、來滿足內心那個魔鬼嗜血的念頭。

    “可是,剋制住了毀滅的慾望,卻無法擺脱對故土的思念。

    “於是時隔七千年之後,我終於忍不住和西海上的冰族結伴,偷偷的返回了雲荒。我想再看一眼自己親手締造的國家,再看一眼自己綿延百代的子孫骨血——或許,在我的壽數到頭之前,我還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結果,我卻看到了什麼?

    “夢華王朝末期,整個雲荒散發着腐爛的氣息,就像一枚由內而外爛出來的果子!

    “從西海踏上雲荒的時候,我這個外鄉人和冰族一起被空桑軍隊扣留——那個校尉佩戴着我七千年前賜與戰士的白薔薇徽章,腦滿腸肥的樣子卻令人嘔吐。

    “他從那些想返回大地的冰族流浪者那裏勒索了金錢和女色,卻食言不肯放他們走。在我拒絕他的勒索時時,他稟告了他的上司、一個號稱是空桑王室的城主。那個不知是我幾代血裔的昏庸老人,沒有來得及瞭解情況便隨口下令將我斬首示眾。

    “我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我昔年一手打下的帝國?就是流着我的血的子嗣?

    “七千年後,我回到我一手締造的大陸,想看看自己幾千年來忍受苦難的成果——可我卻看到了一個浮華骯髒的國度!

    “我毫不費力地殺死了那些骯髒的螻蟻,從空寂城離開。那些冰族流浪者因為感激我的救命之恩,一路追隨。我輾轉於雲荒大陸,四處看看走走,想知道七千年前我創造的一切到了今天變成如何——結果,我看到了什麼?

    “除了伽藍白塔還依舊屹立在那裏,其他一切都變了……我只看到了昏庸無能的皇帝,擁兵自重的藩王,驕奢無度的貴族,肥碩無用的軍隊,也看到了堆積在百姓中的怨恨!

    “這個雲荒完了……阿薇,那時候我唯一的念頭就是這樣。”

    星尊帝的聲音低沉下去,隱隱有刀兵的冷意——

    “我本以為我獨自承受了魔的折磨,將災難帶離雲荒大陸,而將力量留給我的子孫,空桑應該會千秋萬代昌盛下去——卻沒有料到,極度的繁榮帶來的卻是極度的腐爛!

    “那一刻,我才真正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起了懷疑。

    “也在那一刻,魔的低語動搖了我的心:‘毀滅這被詛咒的土地,清洗一切骯髒和黑暗!這個雲荒已經腐爛了……你必須親手糾正你犯下的錯。’

    “——它在心底一次次對我説。

    “抗拒了七千年,這一次,我終於被它説服了。我無法忍受這樣的雲荒,在魔的煽動下,開始着手準備一切。

    “我回到了西海上,那些浮搓海上的冰族流浪者都伏在了我的腳下,願意追隨我,懇求我帶他們返回被驅逐的故土——真是可笑啊……這些懷着迴歸家園夢想的冰族卻不知道:在遠古的時候,正是我將他們從雲荒上驅逐出去!

    “我成為了他們的領袖,教給他們一切,令他們製造戰車和巨舟,從他們中間遴選戰士和大巫……僅僅用了幾年,就把這一羣流浪者訓練成了強大的戰士。

    “七千年後,我以征服者的姿態重新返回了雲荒——來覆滅我自己的國家。”

    “呵呵……”靜靜敍述着,虛空裏那個聲音忽然發出了低沉的苦笑,“阿薇……有時候,命運是多麼可笑啊。而被宿命擺佈着的人們,又是多麼可悲。”

    “我本來只想清掃一下空桑的糜爛氣息,給那些忘乎所以的後代們一個狠狠的教訓——可是,宿命的預言實現了。

    “殺心只要一動,便再也剋制不住。魔在我心底甦醒了,我根本停不下手!

    “我踏平了雲荒,血洗了六部,馬不停蹄地征戰,一路過處雞犬不留——那時候我無法控制自己,我的嘴裏總是不由自主的吐出最殘酷的命令,我的眼神落下之處便血流成河。每次看到無數的血和屍體堆積在一起時,我便會覺得很痛快……我簡直變成了一個魔鬼。

    “到了最後,我甚至下令把白之一族都全數屠殺殆盡!

    “阿薇,我眼睜睜地看着那些和你相同的血、匯成了巨大的血池。

    “因為某種説不出原因的憎恨,我甚至將自己的最後一個嫡系血裔車裂!

    “魔的慾望已經侵蝕了我的心,靠我本身的意志力已完全無法再抑制它——只有血,更多的血,才能讓我心裏平靜。魔物已經佔據了我的心和身。我失敗了。”

    “——這是我畢生裏僅有的、也是最大的一次慘敗。”

    沉默再度籠罩了神廟。

    白薇皇后凝望虛空,眼神轉為悲憫,發出了一聲嘆息。

    “阿薇,阿薇,那時候,我真恨為什麼你不在——如果你在,你定會來阻攔這樣瘋狂的我。可是沒有了你,這個雲荒卻再也沒有人能站出來來阻攔!

    “我在無法控制的殺戮裏幾乎絕望……我甚至想過要向魔低頭,不再抗拒——直到我在帝都城牆下看到了她。”星尊帝的聲音停頓了片刻。白薇皇后轉過了頭,看向了神廟一角里聽得出神的白瓔,唇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她當時令你驚訝了?”

    “是。你知道麼?當她躍上城頭,托起皇太子頭顱仰天呼喊‘天佑空桑’的時候……”星尊帝低聲,“——完完全全就是你當年的模樣啊!雖然明知后土的力量已經被我封印在蒼梧之淵,但那一瞬還是被震動了。

    “我甚至覺得是你再度復生了。七千年後,你回到了族人之中,再度帶着戰士們向我宣戰。這一刻,我再也沒有七千年前的憤怒,心裏只是一片釋然和感激。

    “阿薇,你是上天賜與我的珍寶,是封印殺戮之劍的劍鞘。

    “——這一次,我再不能負了你。”

    白瓔終於忍不住愕然:原來是這樣!他是故意的吧?一百年前,身為“智者”的星尊帝故意在絕境中放了空桑人一條生路,讓六王得以突圍殺上九嶷山,打開了無色城,留了空桑人一線血脈。而一百年來,他也始終不曾真的對空桑和海國遺民趕盡殺絕,反而有意無意的置身事外——他一直手下留情。

    原來,都是因為這樣?

    “在看到她躍上伽藍城頭的時候,我有一種感覺:你很快就會從蒼梧之淵的封印裏解脱了,你會再度回到我面前,用熟悉的語氣和眼神和我説話。

    “所以,我一直等待着……心裏懷着這樣隱秘的期待。

    “這一點不滅的本心,令我一直堅持了下來。雖然我的精神力已經開始逐漸衰弱,但總不能讓心裏的那個魔物為所欲為。”星尊帝微笑起來,“一百年來,我一直與它抗爭。在至少一半的時間裏,我擁有獨立清醒的意志,能夠遏止身體裏的這個魔鬼。”

    白瓔恍然地看着虛空裏的魂魄,終於明白,為什麼在外人看來,滄流帝國至高無上的“智者大人”如此喜怒無常,言行舉止經常前後矛盾,令人琢磨不透。

    原來這個軀殼裏,本來就容納着兩個截然相反的靈魂啊!

    “這一百年來,我再度成了這個雲荒的主宰,成為統治者的冰族對我感激且敬畏,通過種種途徑不斷地搜尋這個大陸最美好最珍貴的東西,一一送到我面前——包括十年一度的聖女大選。

    “可是,我不願再接近任何人。人世種種,於我已如塵埃。

    “——直到十幾年前,巫彭給我送來了雲家姐妹。”

    “唉……很難描述我第一眼看到雲燭時的感覺。阿薇,在這個黑暗的神殿裏,她卻由內而外的散發出淡淡的白色光芒。這種感覺……這種感覺……真是讓人懷念。”

    “在清醒的時候,我會招雲家姐妹來這裏陪我。在黑暗裏,我不許她們開口説話——因為一開口,那樣截然不同的聲音就會迅速把脆弱的幻影打碎。

    “是的,她像你。而且,身體裏流着與你同樣的血——所以,在巫彭把她帶到我面前時,我留下了她,並給予了她我所能給予的一切……雖然到了最後,我依舊還是不得不放棄了她。”

    白瓔失聲驚呼——怎麼可能?在空桑亡國時,族裏除了有極少一些人逃往西海和澤之國藏身,僥倖生存之外,白之一族的王室在戰禍中全數遇難,屍骨被堆疊在西方盡頭空寂之山的地宮深處。而不久之前,她的妹妹白麟死在了九嶷——在這個雲荒大地上,白族的血脈已然斷絕。

    看到她震驚的眼神,虛空裏那個聲音微笑起來:“呵……不要驚訝——白瓔,你應該知道:你的母親、出身於白之一族貴族之家的白鳳王妃,曾經在一百多年前隨外人私奔,背棄了整個家族。

    “而云家、正是你母親的後裔!

    “命運是多麼奇妙啊……你看,你和雲煥隔了一百多年,卻依然相遇。跨越了時空的隔閡,消弭了輩份的區別,成了同門和敵手;而我,居然還能在七千年後重新看到我的皇后。”

    白薇皇后沉默,許久忽然發問:“魔的下一個宿主,難道是雲煥?”

    “是。”星尊帝也是沉默了一下,終於回答,“他將以‘魔君’的身份重返人世。”

    “為什麼你不阻止它!”白薇皇后變了眼色,脱口厲叱,“破軍出世,天下動盪!——魔要將力量轉移的時候,你為什麼不阻止?”

    “……”虛空裏的人發出了苦笑,“我的力量不夠了……阿薇。”

    “雲浮翼族的生命雖然長達萬年,但七千年後,我也已經垂垂老矣。魔知道我即將衰朽,所以,它早在數年之前、就已經選定了新的宿主。這幾年來,為了讓破軍徹底爆發,它在一步步的把他逼上絕路。”

    “何況……”星尊帝遲疑了一下,決定説出實話,“我當時的確也沒有阻攔。”

    所有人齊齊吃了一驚:“什麼?”

    “是。我沒有阻攔。”星尊帝微笑起來,語氣裏帶着某種微妙的無奈,“阿薇……你想一想,一旦我衰朽死去,如果不讓魔轉移到雲煥身上、那它又會選擇誰當宿主?”

    白薇皇后忽地愣住,眼神變幻,再也不説什麼。

    星尊帝繼續苦笑:“是——毫無疑問,它會選擇真嵐,我們唯一的嫡系子孫!而事實上,在前幾日的開鏡之夜裏,我已經覺察到那個孩子已然開始動用魔的力量。是的,在他極其需要力量的時候,魔也回應了他的願望!”

    白瓔怔住。開鏡之夜……在鏡湖底下,真嵐做了什麼?

    “我很擔憂:這樣下去,在六體合一的時候,魔便會選擇他作為新宿主!雖然過了七千年,阿薇,我還是一個自私的長輩,不想讓這樣的報應落到自己的子孫頭上。”星尊帝頓了頓,微微苦笑,“更何況,破軍的心裏有着這樣強烈的不甘和憎恨,足以毀滅一切。他非常渴望力量——哪怕是邪惡的力量。”

    “所以……在他的姊姊來神廟為他祈禱時,我並沒有阻攔魔向他身上轉移的意圖。在魔策劃了一次又一次殺戮,在雲荒大地上畫出鮮血的符咒、以藉此超越血緣的限制轉移力量時候,我沒有阻止——”

    “對於這件事,我聽憑天意。”

    蘇摩瞬地抬起了頭,看了一眼那一對千古帝后,眼裏的光芒雪亮——原來,居然是這樣?為了保護自己的血裔,不讓其受到魔物附身的折磨,所以他們寧可讓別人取代真嵐的位置,成為新一任的破壞神!

    “呵……”再也止不住地,冷笑從他的唇角吐出,“卑鄙。”

    虛空裏的聲音停止了,彷彿霍然轉頭審視着發話者。

    “卑鄙麼?呵。”星尊帝低低笑了起來,聲音裏帶着某種複雜的情緒,“新海皇,你可真像純煌哪,難怪后土的佩帶者會被你吸引——只是,你的心卻是黑的,和純煌完全相反。否則,方才魔怎麼可能引誘出你心底裏潛藏的‘惡’呢?

    “小心啊……新海皇!”

    “它能誘惑你第一次,就能誘惑你第二次。只要你活着一天,那種惡就會如影隨形,隨時隨地都可能殺死你身邊的人。而你,總不能每次都像這一次一樣的僥倖。”

    “所以,你註定畢生孤獨。”

    蘇摩悚然一驚,眼睛裏的光芒由盛轉弱,彷彿無法剋制體內的某種衰竭,靠着柱子,交叉在胸口的雙手起了難以覺察的顫慄,彷彿是怕冷似的抱緊。

    長夜將逝,天光轉亮,微微蒼白的光穿過了神廟破敗的窗、投了進來。

    籠罩着神廟的金色光芒終於消退了,黎明前的晨曦裏,這座原本高不可攀、光芒四射的最高殿堂露出了真容:頹敗而空洞,彷彿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風透入,有呼嘯的聲音。

    白瓔忽然間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彷彿短短的一夜後,自己就在這個神廟裏渡過了千年的時間。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説什麼、做什麼,只是因為情緒的極度不穩定而全身顫抖——

    虛空裏那個看不見的人,是她的始祖、是整個空桑的開創者,綿延了七千年的王朝輝煌全,仰賴他昔年的文治武功;然而,這個人,同時卻也是滅亡了整個空桑的罪魁禍首!在他的手裏,凝聚了無數空桑人的血,包括她的整個家族。

    面對着這個七千年前的傳奇,她應該拔劍相向,還是應該上前拜見?

    “我恨你。”最終,她霍然站起,對着虛空一字一字開口。

    女神微微一驚,純黑的眼眸看了過來,落到了千年後的血裔身上。

    “我恨你!”白瓔握着光劍,定定看着虛空,再度重複了一次,語音裏已經帶了一絲哽咽,“你……你以為自己是什麼?一念之間便想顛覆天地,抹煞一切——你把空桑當作什麼了?把這百萬的蒼生當作什麼了?只不過你博弈裏的一顆棋子麼!憑什麼!”

    她忽然動了——只是一瞬間,白影便已經掠過,一劍狠狠斬落!

    “我恨你!”彷彿內心長久剋制的情緒終於洶湧而出,白瓔一劍接着一劍斬落,眼裏帶着雪亮的光,氣息平甫,眼裏有淚水長劃而下。

    靠着柱子休息的蘇摩怔了一下,想要上前阻攔,卻發現虛空裏的人根本沒有反擊。

    光劍如同閃電,一次次的割裂黑暗。黑暗的神廟裏,白衣少女持劍當空飛舞,面容上鐫刻着憤怒和反抗。他一時間有些失神:很多很多年來,他從未在這個温柔順從的太子妃臉上看到過如此激烈的表情。

    原來,她心底亦有這樣的不甘。

    “不,白之一族的少女啊……我並不是神魔,也不是什麼棋手,”在她筋疲力盡的時候,虛空裏那個聲音打破了沉默,發出長長的嘆息——

    “我,也只不過是一個宿命和光陰的囚徒。”

    “但是,我卻希望你們能從中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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