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室的刀光,葉焚琴給一個魁梧的侍衞引上大風閣。身邊是侍衞,無數的侍衞。森寒的長刀都提在手中,怎麼看也不象是待客之道。可是葉三並沒有恐慌,只是隨着那侍衞一步步的走上大風閣。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三排侍衞提刀擋在葉三面前,兩個老者,一箇中年漢子,和一個俊俏的青年一言不發的站在葉三身前身後。幃幕後,葉三還看見了一雙冷冷的眼睛。華山往返刀客,關東貫天神錘,江湖少俠的翹楚寒劍一笑生袁飛徊,葉焚琴周圍這四人都是江湖上一流的名家,可是他們加起來的實力恐怕還及不上幃幕後那雙眼睛的主人。
但是葉三的目光卻不在他們中任何一人的身上,他只是靜靜的看閣上那張空空的交椅。這五個人都只不過是侍衞而已,真正的主人卻還不在閣中。
一個沉渾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小三子,你回來了?
聲音轉眼消逝,代以一陣大笑從幃幕後響起,一條虯髯大漢踱了出來,撣撣衫子坐在交椅上。看着葉三,唇邊帶着一縷笑意。
葉三點了點頭。大漢喝到:看座!這樣怎麼是待客之道?
早有侍衞端上了椅子,恭敬的放在葉三身後。葉三也是撣撣衫子坐下,兩人對看一眼,葉三道:高手環繞,兵刃在手,看來也不是待客之道啊!
大漢長笑一聲嘆道:若是別人自然不必如此,不過詩妖劍鬼的葉三郎來訪,我這也是迫不得己。當年誰在陣前千刀環繞之下,一劍刺了瓦剌王子阿木獨,又是誰忽蘭温失温亂軍之中摘取七員上將首級而後全身出陣?小三子?對你,我不得不防!
其實他們在這裏恐怕也並無多少用處,葉三冷冷的説,我只需一劍,他們四個非死即傷,至於這些武士根本擋不住我的身法!
那我背後幃幕中這位瀟湘第一神劍木先生呢?
能擋我一步而已!
那在你説來刺我於劍下實在易如反掌了?大漢微笑道。
葉三搖頭:唯一過不去的是你自己那一雙掌,尚軒,能擋住我的劍的,只有你自己!尚軒縱聲大笑道:葉焚琴,葉江南,不管你叫什麼名字,你還是當年一詩一劍,取人首級於無形的葉小三!
可是,你還是那個陣前一怒,摧折千軍的鐵馬將軍麼?
尚軒無語,繼而他微笑道:現在我是南京兵部一部尚書的尚軒。
總之你不再是當年那個尚軒了!葉三寸步不讓。
也罷,尚軒嘆道,你為什麼又回來?
阿冷,已經死了。葉三一字一頓的説道。
阿冷,已經死了?尚軒問葉三,眼裏忽然掠過一絲難解的陰翳。
阿冷,已經死了!葉三冷冷的重複,什麼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阿冷,已經死了。尚軒低聲對自己道。
你們終於還是給人發現了。誰殺的他?尚軒問葉三。
葉三輕輕搖頭:死了就是死了,他什麼也沒有説!阿冷當年殺人不少,終於有為人所殺的一天,也該無怨無悔。何必問誰殺的他?何必問殺你者何人?當年你不是也説過這話麼?朝廷要他殺人,這本不是他的錯!尚軒道,罪過本不應由他來承擔!殺人者,人恆殺之!阿冷終究還是錯過,殺手死於殺,終歸是無話可説!你還殺人麼?尚軒問道。
每當月圓時分,血氣翻湧,還是忍不住要殺人。葉三道,我們這樣的人,不殺人,則欲生不得,欲死不能!
杭州西湖岸,月夜笑殺人!尚軒嘆道。
他長袖一揮,眾人退了下去。
其實,我也一樣!尚軒嘆息道,每隔一月不殺人,則血氣翻湧,痛苦不堪!月夜笑殺人?葉三幽然道,殺人固然殺人,又怎麼笑得出來?不象當年,今日殺的都是無辜百姓,誰能笑得出?
不管怎樣,我們這種人,一生都不能停止殺人了罷?尚軒問道。
阿冷已經不殺人了!葉三道,他出家了,戒條下永禁殺戮。
他怎麼能忍受毒發時候的痛苦?他怎麼能保持住神智?
許久,葉三才説:他忍受不了,每當血毒發作的時候,他也守不住神智。所以每次血毒要發作的時候,他就用鐵鏈把自己鎖在禪房中。往往是狂嚎一夜,清晨的時候,他虛脱在地上,鐵鏈上斑斑的都是血!有一次,他拉斷了自己的胳膊,總算是另一隻胳膊還鎖在鐵鏈上,他才沒有出去殺人!
他的哀嚎相必很可怕吧?尚軒輕聲道,你卻從來不肯解開他?
葉三看着尚軒眼中的苦楚,冷然道:我不會解開他讓他殺人,相反,他如果衝出來,我就殺他!這是他自己叮囑我的,我已經答應了他!
雖然你自己也殺人去解血毒,他叮囑你的事你卻一定要做?
是!葉三道,每當他能忍過一夜不殺人,天明的時候,他總是對我笑,笑得很開心!他比我強。
尚軒默然良久道:既然你不想殺人,那麼你何必回來?你明知我手下江南錦衣衞三部除了殺人再無別的買賣!
我無路可走,既然已經給人找到了行蹤,如果我不來這裏,半個月內葉三在杭州的消息就會傳遍天下,到時候武林中千人萬人齊聚杭州,殺我,也殺濃兒。我逃不掉的,逃到哪裏,我都止不住月圓之夜發狂而殺人,總會給人找出來!
是!尚軒道,你一旦發狂,總會給人尋出來,你一手不歸神劍永遠瞞不過人的!所以,你來這裏?尚軒問道。
我只想能讓自己和濃兒能再苟延殘喘一些時日,畢竟南京錦衣衞庇護下沒有人敢動我們。我有機會可以離開這裏,找個他們尋不到我的地方隱居起來。
當年漠北之戰,你和阿冷有功於朝廷,後來又依朝廷旨意誅殺武林中人,今日朝廷卻棄你們於不顧,你屢遭追殺,難道只是想逃,卻從來不怨?尚軒幽幽問道。
我怨?葉三輕輕問道,我怨誰?
你怨誰?尚軒咧開嘴好象要笑,卻沒有聲音。他對着葉三搖頭再搖頭。忽然,他仰天狂笑:葉小三,你居然會説笑話了!
你來!想知道你該怨誰,你就隨我來!尚軒抽身退到幃幕後。
長長的甬道,一重又一重的暗門,葉三穿過幃幕,看見無數的黑衣侍衞持刀而立,一言不發。尚軒遙遙引着他穿過黑衣侍衞和重重的暗門,在一扇火眼麒麟的牆壁前停了下來。尚軒回視葉三,按動了麒麟頸下的一片逆鱗。
燈火耀花了葉三的眼睛,麒麟壁移開後,無數盞明燈下,黑衣的武士無聲的矗立。比燈火還明亮的是他們森冷的眸子!葉三在他們眼裏看到的,只有寂靜肅殺的冷傲和無怨無悔的忠誠。葉三進來,卻無人顧盼一眼,數十雙目光下葉三打了個寒噤!
尚軒比了個請的手勢,大踏步上前,端坐在中央的位置上。黑衣武士的環繞下,他高大的身形王者般凜然不可侵犯。
小三子!尚軒對他道,看看這個地方,看看你自己!
葉三啞然。
尚軒擊掌:小七!讓三公子看看你的劍法。
劍挽流雲,漂泊不繫,如流水一去不歸,卻不滅江河萬古!
這是我的劍法,葉三瞪大眼睛看那個叫小七的黑衣少年舞完了劍,沉默良久才低聲道,真的是我的不歸劍法!
尚軒點頭:你以為他的劍法如何?
假以時日,當在我之上。葉三説。
你錯了!尚軒露出一縷詭異而悽迷的笑容,他永遠不能超越你,他的資質不如你,他今日的修為已經到了顛鋒,武功上他恐怕永遠不能再前進半步了。
葉三的瞳子驟然放大了,他驚恐的退後幾步,艱難的穩住了身形。他的臉詭異的扭曲着,哆嗦着的嘴唇終於吐出幾個字:難道,難道他也是
許久他才説出了那震顫他心底的最後兩個字:藥人?
尚軒冷酷的笑意浮現在臉上:不是和你我一樣中了血毒的藥人,有幾個人能在這樣的年紀把劍法催發出這種威力?他和你一樣,是一個藥人!他們都是!
我懂了,只要你有了他們,朝廷也不敢把你怎麼樣。有了他們,千軍環繞下取人首級,即使以禁宮無數高手,恐怕也抵擋不住這些藥人?這些你可以製造不休的藥人。有了他們,你,就是天下第一!
尚軒微微眯起眼來,眼中的冷光射到葉焚琴臉上,他猙獰的冷笑:是!這些不過是朝廷自做孽,為了制服瓦剌部不惜想出藥人這種歹毒的主意。你可記得當初我們是如何的痛不欲生?給灌了藥後身體裏血毒發瘋的流竄,那時候你是不是寧願死了?這也是為何你到今日還是月月不殺人則止不住體內的魔性的原因。朝廷?哼!飛鳥一盡良弓則藏,把我們一條死狗一樣踢在一旁的朝廷!是誰在千軍萬馬中沐身以血刺殺瓦剌王子退敵十萬?是誰亂軍中摘取上將首級七顆自己卻被傷四十餘處?又是誰為了朝廷大局刺殺崑崙掌門何秋道陷身在崑崙雪山中為人追殺七日不得回?誰去救你?要不是阿冷逆令而行孤身狂戰三日兩夜救出你來,天下可有葉三葉焚琴?是你!葉小三,是你!可是你今日如何?阿冷死了,朝廷中可有人理睬?天下除了我誰能救你?以朝廷的意思,你這樣的藥人死得越快豈不是越好?朝中的高官們可記得是你當年的血戰退了瓦剌十萬雄兵才換來他們今日的太平?他們不管,他們還把你趕去為他們殺人,天下都不知道你是為朝廷殺人,武林中都以為出了一個絕世魔頭,誰想到你為人賣命的無奈?你為朝廷殺人,天下人卻皆欲殺你而後快!現在他們不用你為他們殺人了,你就最好趕快給人殺掉,也好安撫一下武林中的人心!你象一條給抽乾了血肉的狗,只剩一張狗皮,他們還要從狗皮上踏過去!
至於我?尚軒嘿嘿的笑道,那麼些年來,我從來不敢透露我當年是朝廷的藥人,是為朝廷流乾了血的一條狗!可是仗着當年那點戰功升到這個位子又如何?還不是有人想方設法的抓我的根子,恨不得把我最後一點血也榨出來再攆下這個位置?
葉小三!我恨!我恨啊!尚軒低低的吼道,難道你不恨?難道,你不恨?天下間只有我能救你,不讓武林中千千萬萬人殺你。只是因為,我可憐你,我和你一樣,是個藥人!説到後來,尚軒已經象一隻受傷的野獸,喉間擠出憤怒的咆哮,眼睛裏爬滿了血絲。小三子,你無處可去!阿冷死了,你給他收屍,你死了,誰來埋你?過了許久,尚軒靜下來幽幽的問。
靜悄悄的,葉三看自己的劍,微微搖頭。
一片無聲裏,葉三説:尚軒,你真的變了!
要麼變,要麼死,小三子,天下已無你立錐之地!
我知道了!葉三苦笑,進前一步道,我不過是一條野狗!誰能救我,我就只能跟誰。那麼,你要我做什麼?
尚軒笑了,笑聲中,他説:小三子,我不相信你!
尚軒還在微笑:殺手第一,詩妖劍鬼,不在我這些手下的面前,我是不敢接近你的。你怕我是朝廷派來的探子?那你為什麼還對我説這些?
尚軒搖頭:我不知道,可是我明白葉小三從不輕易服人,當年膽敢違朝廷金牌之令被逐出錦衣衞的不也是你麼?當年誰都以為你已經投奔了崑崙派,可是何秋道壽辰之時痛下殺手,帶其首級闖下崑崙無頂峯的還是你!葉三,你是條誰也縛不住的狂龍。你現在拔劍殺我也絕不令我驚奇,你是隻為自己殺人的人,不是中了血毒,朝廷恐怕也制不住你吧?所以,我不信你。你不信?葉三輕聲問。
我現在還不信!尚軒揮袖道,送客!
兩名黑衣武士跟着葉三走出了暗道,葉三臨走的時候説:縱是條狂龍,又能如何?何況還有濃兒。我已經答應了阿冷照顧她。
濃兒?她還好麼?尚軒的聲音温柔了很多。
葉三點頭,然後他走了。
武士們退下了,火把燃燒的聲音裏,尚軒獨自沉默。
天色將暮,尚軒在花園裏捧着一卷《公羊傳》,來回踱步。
師爺急匆匆的跑了進來道:大人,那位叫葉三的公子又來了!
是麼?尚軒挪開面前的《公羊傳》,今天是第四次了吧?
師爺看他手裏的書,不由的詫異,整整一天尚軒都在花園裏讀書,傳令讓葉三在府外候着,可是從早到晚,手裏的書竟是一頁也沒有翻過。他不敢多言,忙點頭稱是,又加道:連昨日和前日,葉三公子共求見過十一次了。
十一次?不少啊!尚軒嘴邊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
尚軒喚了一聲丫鬟:拿我的軟甲,更衣!
葉三給丫鬟引進了府門,面前,寒光奪目。一百餘名軍士持刀而立,半分也前進不得。遠遠聽到一聲長笑,抬頭看時,尚軒正在一羣黑衣武士的簇擁中,立在尚書府裏最高的月明樓上。面前的尚軒雖然仰面可見,卻是在刀劍重重護衞之下,尚軒就在這銅牆鐵壁中縱聲大笑。小三子,你可知道,我也一直在等你?
可是我卻進不了你的大門。
所以你便日日來?尚軒收斂了笑意道,莫非,葉小三也有急的時候麼?葉三苦笑,嘆道:只怕不過幾天,崑崙派的高手和江湖中不知多少成名豪傑就會把江南這片地翻過來找我葉焚琴了,我縱然要被碎屍萬段,連濃兒也不知能不能躲得過去。要我幫你麼?以南京兵部之力,要想讓那些武林中人老實一點應該不是難事吧?尚軒笑得象一隻狡猾的狼。
不是要你幫我,我又何必來?
好!尚軒喝道,同時一張紙片在他內力灌注下旋轉着削開晚風,夾着尖厲的呼嘯划向葉三。葉三輕描淡寫的信手拈下,臉上有一絲苦澀:四年了,想不到我又回來接這種帖子。濃兒我會照顧,我希望看見你活着回來!尚軒説罷一揮袖就要退回樓裏。尚軒!葉三忽然在他身後吼了一聲。尚軒緩緩回過頭來。
葉三的聲音一下子又變的飄渺不定:在你眼裏,我到底是什麼?高樓傳帖,你連走近我都不敢了麼?
尚軒搖頭,他的聲音遠遠的飄來:小三子,我不敢,我真的不敢相信你。説完這話,尚軒已經消失在樓上的珠簾中了。
月明樓上,師爺湊近尚軒輕聲問道:大人説葉三此人有虎狼之心,派這樣的重任給他,萬一給他猜到了我們的大事恐怕就不妙了。
虎狼之心?尚軒挑了挑眉尖,冷笑一聲,虎狼怎可與葉小三相比?那大人何以有此一舉呢?
尚軒難以捉摸的笑了一下,低下頭去看看矮小的師爺,良久不言,而後搖頭輕嘆一聲走開了。師爺一腦子霧水,悄悄拉開簾子看着樓下晚風裏矗立的葉三。夕照裏的葉三打開手中的信箋,凝視那上面的寥寥數字。他抬起頭,眼睛裏兩股寒芒一下子刺進了師爺的心裏,師爺手一抖,簾子落下了。
良久,他才敢探頭再去看樓下的葉三,庭院空空,葉三已經去了。
福建浪琴崖,萬頃碧海,千里陰霾。
烏雲摧海,駭浪排空的天氣裏,海上居然有船,二十丈的大海船。海風呼嘯中,船頭的嶽清濁袖着手遙望遠處,右手是連綿的海崖,左手是接天的浪濤,誰也不知道嶽清濁看向哪裏。漕幫不世豪傑嶽清濁本來就不是可以輕易揣測的人物,十六歲接手漕幫的嶽清濁到了二十歲時非但一統長江漕運,更憑藉漕幫吃水上飯的幾萬條漢子和朝廷抗衡,幾年中朝廷幾乎從漕運上抽不到一分銀子。可是他二十四歲時,皇上親征北漠,嶽清濁居然奉銀五十萬兩,更派漕幫弟兄來往運輸兵糧。北征大勝,嶽清濁功不可沒。事後,嶽清濁才對人言道:北征大漠關係社稷安危,即使效死沙場也是為國捐軀,份內之事。斷然不能為了幫中這點小利而忘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從此,嶽清濁的名字如野火燒遍大江南北,號稱天地蒼鷹,是武林中公認的一代英雄人物,尋常人見他一面也是難得,可是今日嶽清濁卻為了一封書信,連夜乘船南下福建,頂浪行船,力爭要在天黑前趕到浪琴崖。
信上只有一句話受人之託,取君首級,三月初三黃昏時分,浪琴崖,署名也只兩個字葉三。
嶽清濁身後的漕幫堂主封岸巖倒並不害怕嶽清濁有什麼不測,嶽清濁成名的一個原因就是他手中三尺聽濤神劍得武當真傳,稱為天下三柄名劍之一絕不為過,何況他封岸巖還帶着這一百來號弟兄,封岸巖不知道誰是葉三,他也不在乎,他自負以自己手下的一干人,就是千軍萬馬也不難殺出一條生路,何況只有葉三這一個人。他只是訥悶為何幫主會為了這麼一個人勞頓這一遭,他不禁問道:幫主莫非認識那葉三?
在北漠曾經見過一面。嶽清濁也不回頭,隨口説道。
他當真敢和幫主過不去?
也許罷,嶽清濁搖頭,聽人説詩妖劍鬼葉三郎妖鬼之性,今日同醉明日殺人乃是尋常事,何況我和他又不是朋友。
那幫主還跑來做什麼?難不成他敢殺上漕幫總舵來找麻煩?
嶽清濁笑笑道:這個人有點特別,只是想再見見他罷了。説罷又是遙遙的看海。一會兒,封岸巖又忍不住道:幫主。
嶽清濁猛的揮手,封岸巖嘴邊的話頓時嚥了回去,嶽清濁道:聽,鼓聲!封岸巖豎直了耳朵,片刻,他真的發覺了濤聲裏一點不同尋常的動靜。
鼓聲,真的是鼓聲!
怒吼的濤聲裏,一點沉雄的鼓聲傳來,聲音小得稍不注意就會錯過,可是當封岸巖真的聽到了它,他就覺得那陣鼓點撕破了滔天狂瀾,在大海之上如同千軍萬馬踏波而來,自他身邊昂然馳過,直要去衝擊天涯海角。在那陣鼓點裏,封岸巖覺得自己能聽見駿馬昂首長嘶,刀劍出鞘振鳴,大旗在狂風裏烈烈招展,十萬帶甲將士齊聲怒吼,隨着鼓聲,他眼前居然能看見衝擊着的人流,遍地的刀光,漫天的血!他自己好象消失在了這陣鼓聲裏,只剩一雙眼睛,看着虛無的千里沙場上那殘酷的衝殺。
天不怕地不怕的封岸巖,居然在這陣輕輕的鼓點中,戰慄而不能自持!
船停在海上,嶽清濁遙望那岸上巨大山岩頂擊鼓的人,高高的山崖上,頭頂烏雲,凌波擊鼓的葉焚琴!巨浪衝擊在他腳下的山岩上,無數水花吼叫着衝上天空,化作一場大雨打在他頭頂,葉焚琴無動於衷,他只是擊鼓,不停的擊鼓。好象天地間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他激昂的鼓點和那幾許痴狂。
嶽清濁無語,也沒有別人説話。
嶽清濁剛扯下身上的斗篷要躍出船頭,封岸巖一把拉住了他道:幫主,還是讓我們先上去探探吧!
嶽清濁搖頭微笑:不必,你聽,那鼓聲。
那鼓聲?封岸巖一時想不明白。
嶽清濁大笑:等到你能聽懂,這個位子,我就讓給你坐!
他一聲清嘯,縱身三丈,在空中抖出手裏的錨鈎搭在岸上,一抖纜繩,人若飛矢疾射出去,飛掠十丈波濤,穩穩的落在山岩上。
葉三停下手裏的鼓槌:嶽先生。
嶽清濁點頭,道:好一手羯鼓!
葉三也點頭,道:好一個聽鼓的人!
北漠一面,別後已有七年不見了。
莫非嶽先生自認已老?
片刻的安靜後,山崖上響起兩人的長笑,嶽清濁道:你真的是來殺我的?如果我説是便又如何?葉三微笑着拔劍,劍如秋水。
如果我不信你便怎樣?嶽清濁的手搭上了腰間的松紋鐵劍。
既然來了,何妨一試?
那便一試!嶽清濁話音未落,鞘中一聲龍吟,劍上風聲疾動,夜枕古木聽山水!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葉三輕聲漫吟,胡,不,歸?
劍光閃爍間,一股水濤沖天而起,水霧裏,兩人擦肩而過。只有一聲鳴響,封岸巖居然什麼都看不清楚!
再試一劍!松紋鐵劍劍尖急顫,嶽清濁身隨劍走,劍化丈二蒼龍,夭驕在天。葉三招式未盡,已經旋步轉劍,劍華如雪,絞碎滿天飛浪。
生死相搏,毫不容情。船上的封岸巖目瞪口呆之間,水光朦朧裏的兩人劍光來去,已經過了三十餘個回合。
嶽清濁忽然大喝道:好,再看此一劍!鷹揚九天俯海潮!,翻身背劍,仰空躍起,空中劍式颯然展開,蒼灰色的劍輪在他手裏幻現,彷彿千萬飛鷹凌空展翅,撲擊大地。嶽清濁已經祭出了他的蒼鷹一劍!
歸去來!葉三的一聲呼喝裏,數十道劍氣斂影化一。一劍凝然,去而不悔,去而不歸。雪玉似的一絲光影象一枚玉針,穿透了海風釘向嶽清濁的額頭。沒有防禦,也沒有閃避,必殺的一劍後,是出劍者死而無怨的心。這才是葉三不歸神劍的顛峯之境。
又是一片浪花,白色的水沫飛濺在山岩上,模糊了封岸巖的視線。水沫化作一陣疾雨打在兩人的身上。背對背站着的兩人,嶽清濁的松紋鐵劍已經回到了腰間,葉三也正緩緩把長劍合入劍匣。
是殺手的劍法!
好生霸道的劍氣!
兩人相視一眼,笑聲沖霄而起,幾乎蓋過了濤聲。
多謝手下留情!葉三拱手為禮。
彼此,嶽清濁一笑還禮,你的不歸劍法也未全力施展。全力相搏,你我誰也下不了這片山崖!
生死一線,嶽先生還敢手下留情?
現在想來確實有幾分後怕。
如果我剛才劍上不留餘力
我一定傷在你劍下,你卻也逃不過我反手絕殺一劍。
雖然如此,嶽先生敢收劍,仍然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
我相信你!知音之人,一調可知高山流水,嶽清濁雖然沒有那等修為,不過聽鼓知人,自命還是做得到的。雖説後怕,可是再來一劍,我還是不會發出飛鷹一劍的最後一變。你相信我?葉三沉吟片刻道,好一個聽鼓知人!
殺手常自卑微,一個真正殺手絕不可能擊出你那樣將軍臨陣的氣概!殺手殺人,心內也必然煩亂驚懼,更不可能有你鼓聲中那一片隱隱的寧靜。嶽清濁意興勃發,借鼓一用,且聽我擊一曲。
你連我為什麼而來都不想知道?葉三問。
該告訴我的時候,你一定會告訴我,對否?嶽清濁笑道,且聽我先擊鼓,我今天見識了一個值得我為之擊鼓的人物,所以無論有天大的事情,我一定要先擊完這一曲來慶祝。嶽清濁解下劍來擱在地上,合上眼睛,操起了鼓槌。凝然片刻,起了個慢點,鼓聲之中,嶽清濁縱聲高唱:
暱暱女兒語,燈火夜微明恩怨爾汝來去,彈指淚和聲忽變軒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氣,千里不留行回首暮雲遠,飛絮攪青冥(注一)
歌聲浩蕩,彷彿龍行大海,一路長吟。
他唱此一曲,固然是盛讚葉三剛才的調子,但是唱到曲中,身受其感,不禁睜開雙眼,對着面前的大海放聲長吟。睜眼的時候,他忽然瞥見遠處海船上的封岸巖對他奮力揮手喊叫着什麼,可是鼓聲浪裏,他聽不真切。短短的錯愕間,一截秋水一樣的劍尖已經從他胸前穿透出來,傷口處的血一下子變得滾燙,幾乎要沸騰起來。可是嶽清濁的心,冰冷!
落下最後一個鼓點,嶽清濁勉強笑了一下,回過頭來。海風裏,葉三的白衣呼啦啦的抖動着,他象一隻插在山岩上的標槍一樣矗立在那裏,不為風雨所動,彷彿仍在聽自己的鼓聲。為什麼?嶽清濁搖頭。
因為我來的目的就是要殺你,現在,我已經告訴你了。
何不當面殺我,給我一個明白?
你劍法太強,我不願兩敗俱傷。所以只得如此,你説得對,殺手都是卑微的人!為什麼?嶽清濁長嘆一聲,那樣的鼓聲,那樣的風骨,你怎麼可能是這樣的一個人?你又怎麼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葉三幽幽的話音裏,一代英雄的嶽清濁終於倒在了山岩上,再也爬不起來。
封岸巖已經跳下了水,瘋狂的向岸上游來,他身後是漕幫憤怒的子弟們。葉三拾起嶽清濁的劍,抱起他的屍體,站在山崖邊上迎着狂暴的海風一言不發,波濤打在他腳下的岩石上。高高的山崖上,他是那樣的渺小,好象一陣大浪來就會把他拖下海去。許久,他才把屍體,劍與那面大鼓一起推下了山崖,落到海里,只是咚的一聲響,一陣浪花捲來,就什麼也沒有了。
等到封岸巖嚎叫着衝上山崖時,哪裏還有葉三的影子?只有海風裏他的歌尤然未絕:
煩子指間風雨,置我腸中冰炭,起坐不能平揮手從歸去,無淚與君傾——
注一,蘇軾《水調歌頭》一首,寫琵琶曲。後來葉焚琴唱的兩句是這首詞的下闋中的。改寫自韓愈的《聽穎師彈琴》,原詩也很好,尤其以腸中冰炭的造語奇佳。蘇軾配上指間風雨,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