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古都金陵城,碧空暮色。
兵部尚書府,守望苑。夕照裏的尚軒,身軀更見高大魁梧,他手中拈着一枝薔薇,微眯雙眼聽着師爺的低語。寒光從他眼縫中逼射出來,師爺嚇得不敢抬頭。
那麼説,嶽清濁他們是真的死了?尚軒問道。
探子説親眼見到了魯王的人頭,驗屍封棺的仵作也説確實是鐵膽謝松望,我們的人守在海邊,天明時分潮水把嶽清濁的屍體衝上了沙灘,雖然腫脹不堪,但是應當是漕幫嶽清濁了!師爺恭恭敬敬的答道。
應當?尚軒冷冷的説。
師爺打個哆嗦,忙道:我們派去的人很可靠,絕不會出錯!
小三子?尚軒輕輕嘆道,都是你做的麼?你也會為了活命殺人?你説我變了,難道你沒有變?尚軒自語道,莫非江南那一抹煙雨,真的折了你的狂氣?還是我真的老了,才會那樣的擔心猜疑?
他一口氣吹向手中的花枝,朱英飛落。滿苑芬芳裏,小徑殘紅,一地如血。又到了落花時節,夏過秋來,尚軒嘆息着負手遠去,時日無多啊!師爺方要轉身離開,聽見尚軒沉雄的聲音驟然鳴響在耳畔:今夜設宴守望苑,請葉焚琴葉三公子賞月!
月上柳梢頭,守望苑裏兩張矮桌,葉三和尚軒遙向對坐。數十名黑衣衞士列隊左右,手持火把。尚軒舉起身前的碧玉樽遙遙一祝便一飲而盡,片言隻語也沒有。葉三看着尚軒,也飲乾了杯中酒。
尚軒持樽道:小三子,我們多久沒有在一起痛飲了?
葉三沉默片刻道:七年,七年了。自從離開寧王軍中,你在朝中為官,我在錦衣衞殺人度日,我們就再也沒有再一起喝過酒。
最後一次喝酒是忽蘭温失温決戰之前麼?
是!葉三點頭,那一夜你請我和阿冷在飲馬川痛飲,把剩下的酒澆在火堆裏去聞酒香,而後各自東西,一戰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你。
你還記得是我請你喝的酒?尚軒唇邊竟然有了一抹柔和的笑意。
記得,那時候你已經是瓦剌聞名喪膽的鐵馬將軍,我和阿冷在軍中的職位卻還是小卒,根本沒有酒可喝。
其實,那時候的酒很少很少,即使寧王帳裏也不過十幾壇,分給將領們每人不過五勺而已。你知道麼?尚軒輕聲道,不過五勺而已!
可是我們那一夜卻足足有三罈好酒!
是,小三子,酒,是我搶來的!尚軒笑了,笑得驕傲而淒涼,是我打了兩個送酒的小兵搶來的!
葉三抬頭不解的看着尚軒的笑容:搶來的?
是啊!我本來打算分到了那五勺酒和你,阿冷一起喝個痛快。尚軒低頭笑了一下,幽然道,可是我沒有等到酒他們把我給忘了。他們從來想不起我也是有軍職的將軍,在他們眼裏,我和你們一樣是那種戰場上滿眼血絲的亡命徒,是他們造出來的藥人。他們把我們領到戰場上,象領一條狗,然後叫我們去咬人。這就是你我,有職位沒有職位,都沒有分別。小三子,我們才是一種人!
尚軒坐直身體,高聲一笑道:所以我就打了送酒的小兵,把送給西營的酒全部搶了下來,我們才能把酒澆在火堆裏。那一夜的酒,是我平生飲得最爽快的一遭。是我搶來的!尚軒把手裏的碧玉樽狠狠摜在地下喝道:上大壇,這麼個小杯喝什麼酒?看着飛濺的碎玉,葉三道:一怒碎杯,揮壇飲酒,我們倒真的是很象尚軒抱起酒罈,讓一股飛流直灌口中,直如長鯨吸海。飲到後來,尚軒卻是任憑那股酒流淋在自己臉上,一片清澈晶瑩的水光在他臉上濺散開來。酒罈終於空了,尚軒還持着酒罈靜坐如石。仰嚮明月,一臉的酒珠垂落。
幾許淒涼當痛飲,行人自向江頭醒。尚軒道,這是那次你喝醉了酒,對我説的話。一飲散後,酒醒時分,故人都已星散。數年來一場如夢啊。
葉三啞然,他搖頭道:尚軒,你變了,變得我都不敢認你了,七年前的你怎麼會對我説這樣的話?
尚軒哼了一聲道:小三子,難道你沒有變?七年前的葉小三怎麼會為了活命去殺人?葉三不説話,他把酒罈舉到面前一口飲幹,放下酒罈的時候,他臉上和尚軒一樣滿是酒珠。葉三抬頭,冷冷的盯着尚軒,他嘆了口氣道:尚軒,其實我沒有想到你會這樣對我。我一直都想告訴你,你可以不相信我,也可以不見我,可是你不應該逼我去殺他們,你可明白?葉三把酒罈扔在桌上,他似乎笑了一下,可笑容轉眼就消逝他臉上的木然裏。我從來就不想作一條為人賣命的狗,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們這些藥人就是殺手的命。你説我從來只為自己殺人,你錯了,真的是這樣我就不該殺了崑崙何秋道。可是我沒有退路,我是錦衣衞的殺手,我是個必須殺人不休的藥人!所以,何秋道死了,他對我,很好!但是你是當年和我一起喝酒的人,你是當年我可以相信可以依賴可以為之戰死無悔的朋友。我可以作狗,可是你不該逼我作朋友的狗!
尚軒!你倒是明白不明白?葉三大聲吼道。
我明白,小三子。尚軒黯然,對着葉三,他舉起酒罈停在空中。
葉三終於也拾起酒罈,他向着周圍的黑衣武士們喊道:來啊!大家都來喝一杯,大家都是一樣的人。
尚軒緩緩的點了點頭,黑衣的武士們紛紛走到葉三的身邊就着酒罈各飲一口。葉三看着圍在自己身邊的黑衣武士道:尚軒,我現在能明白你為何要在他們中間才敢見我了,有這麼多和你一樣的人在身邊,真的很安全!
説的好!尚軒笑道,他擊掌數聲,滿苑的黑衣武士一時間退得乾乾淨淨。苑子裏只剩下尚軒和葉三遙遙相望。
一下子冷清了。葉三説道。
知道我為什麼讓他們退下去麼?尚軒問道。
葉三搖了搖頭,尚軒微微一笑道:因為我不喜歡和為我賣命的狗一起喝酒!葉三眉峯一顫,一言不發的看着尚軒微微的笑。
有的時候,我覺得他們很象我!可是更多的時候,我還是覺得他們只是為我賣命的狗,是我造的藥人。我能體會當年寧王看我們的感覺了。他們只能效忠我,他們連告發我也不敢。設想他們告發我,朝廷能怎麼對他們?怎麼處置他們這些殺人嗜血的藥人?他們只能依附於我,我和他們也就有了上下之分。
可是,小三子,你應當知道你是不同的。阿冷死了,天下還有誰能對我説尚軒,你變了?只有你,小三子,只有你。我手下不缺狗,我從來沒有想到要你變成為我賣命的狗,我從來都是你的朋友。他們都很象我,可是隻有你是和我一樣的。天下只有你配和我一起喝酒。尚軒又一次舉起酒罈:小三子,今夜我請你喝酒,你喝不喝?
酒至半酣,尚軒的醉眼瞥着葉三:小三子,你為什麼不問我殺他們的原因?如果我只是你手下的一個殺手,為求你的庇護殺人,你的秘密我沒有資格知道,問了也沒有用。如果你認為我是朋友,我不問你也會説,我何必多此一舉?我不喜歡秘密,知道的多了命短,我除了這條命實在沒什麼可珍惜的了,還是小心一點好。葉三醉醺醺的答道。小三子,尚軒呵呵的笑道,好你個狡猾的小三子,你沒醉,你在激我!是,我激你,你説不説?葉三看也不看他,只是自己喝酒。
尚軒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走到牆邊,敲着牆道:外面是秦淮河,金陵六朝繁華,現在都在我的掌中,你信不信?
葉三不回答,他看着尚軒的眼睛,尚軒眼睛裏朦朧的醉意忽然一掃而空。他的眸子明亮,卻一眼看不到底。他的聲音古怪的清晰,一個一個字都回蕩在葉三耳邊。
南京六部中除了我兵部都是擺設,而在南京兵部,我説一不二。南京京衞指揮使嚴陵月也拜在我的門下,心甘情願的作我的門生。我一紙令下,天明之前,我可以集合三萬大軍跨江北上,而那些將領只知道尊我的號令,連為什麼也不會問。尚軒忽然一拍桌面,一字一頓的對葉焚琴道:江南不姓朱!姓尚!江南是我尚軒的天下!
你要謀反?葉三的聲音裏帶着掩不住的驚恐。
謀反?尚軒冷笑,等我攻下京城,我只要讓史官重修史稿,天下就沒有謀反的尚軒,只有篡位的朱棣。
皇帝親征北漠,朝中散亂,齊王監國不利,太子幼弱。除了謝松望那個老骨頭,朝中再沒有人敢上奏章給南京兵部和江南錦衣衞添麻煩。嶽清濁雄據中原,財力武力都是中原武林第一人,可惜忠於朝廷。不過,他已經死了!漕幫已經亂成一團,我小示恩義,漕幫中各派都趕着向我暗送秋波,漕幫已垮,再沒有能擋我去路的人。朝中名將皆在北漠,魯王朱有顯一去,京城左近已沒有能帶兵十萬的將才。尚軒道,小三子,你現在可明白我為什麼要讓你去刺他們三個?
葉三看着尚軒狂熱的眼神,居然説不出話來。他抓起面前的酒罈,狠狠地喝了一口,才稍微平靜下來。
怕了麼?小三子?這不是你,當年那個狂生葉小三,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謀反?尚軒冷笑着看葉三,我們吃的苦已經夠多了,敗了不過千刀萬刮,縱然千刀萬刮,也不會比你我血毒發作的時候更痛苦吧?而一旦我們勝了,神州四海,你我共分!我尚軒要告訴天下人,我是一個藥人!
尚軒桀桀的笑:我就是當年給他們當作狗的藥人!我要讓他們都知道,他們知道了,能把我怎樣?讓他們抓住我的根子,看看誰還敢看不起我,看看誰還敢把我當作狗一樣攆去殺人?我要那些當年籌劃藥人的人,都在今天的這些藥人面前磕頭求饒。我是不是還應該多謝他們?要不是他們的辛苦,我怎麼會知道製造藥人的方法?我怎麼會有這樣一批一往無前的死士?尚軒狂笑。
當年,他們欠我的,我都要一點一滴的討回來!他對月長嘯一聲,對葉三道,小三子,這條路,要麼縱橫天下,揚名四海,建立千秋萬代的功業,要麼千刀萬刮,永不超生,連收屍的人也沒有!你跟不跟我來?
葉三不回答,他象一具木雕一樣呆坐在那裏,只有攥着案上碧玉盞的那隻手微微的顫抖。尚軒的眼光和葉三在空中交擊,葉三的眼光裏有凜冽的寒意,卻不是殺意,也不是憤怒,更不是勃勃野心。只是一股難解的冰寒刺痛了尚軒的眼睛。
碧玉盞啪的在他手中粉碎,碎片割着他的手,血隨着酒,纏綿的流過指間。尚軒終於開口道:你如果不願意,現在就可以走,我不殺你!
葉三忽然笑了起來,笑得苦澀:如果我不跟你,你就該殺了我,怎麼能讓我走?葉小三!尚軒大喝道,我尚軒説話從來説一不二,你應該知道!你走,我不殺你,你再多一句廢話,就先過了我的雙掌再出這道門!
葉三眼裏的神光黯然,他低聲道:尚軒,我不是笑你,我只是不知道,你為什麼不殺我。我如果不能為你所用,我還有什麼留的價值呢?
我也知道,你這樣的人,要麼用,要麼殺,可我不想殺你,你不必懷疑,以我今日的地位,無需對你撒謊,你卻不信。尚軒搖頭輕笑,笑聲在夏夜的苑子裏迴盪,格外的清幽。其實我根本不需要你去刺殺那三個人,我的手下那些藥人就算功夫不如你,可是隻要不在乎折損人手,刺殺他們三個並不是難事。可是為什麼我要叫你去?小三子,你想過麼?葉三搖頭,尚軒道:我只不過要給自己一個機會來相信你,小三子,其實這些年我一直等你們回來,可是你回來的時候,小冷卻再也不會回來。當年喝酒的人,只剩下你我。我很想能夠重温當年那段日子,那段沒有酒,卻有朋友的時光,那段有血有淚的日子卻有人和我同病相憐。可是你太狂,你是一條永遠縛不住的狂龍!小三子,其實明白了這一節,我當初就該把你殺了!免得你壞了我的大事。可是我還是下不了手,哈哈哈哈,我想過,可是我居然還是下不了手!不論你是妖是鬼,你都是我的朋友,這世間唯一能作我尚軒朋友的人就是你。所以我讓你去殺他們。小三子,你錯了!你根本不想借你的手來殺他們,我不要一條狗一樣的小三子。我只是想看看我們是否還能象當年一樣一條心!我只是想相信你,和你一起去爭一番天下!尚軒嘆了口氣,幽幽的説:你若是留下,管什麼今朝明朝,説什麼生死流年,英雄遲暮,就讓我們再去金戈鐵馬的闖蕩一片天下!真的想走,出了這道門,你我再也無關,生死就只有自己小心。
他背過身軀仰首望月,不再理葉三。
良久,他聽見背後的一聲輕鳴,輕鳴聲裏,葉三悠悠的説道:好,我跟你走這條路,與其讓劍鏽在鞘中,不如讓它折斷。我一無所有,有什麼可怕,還在乎有沒有人給我收屍麼?隨着那聲輕鳴,尚軒猛然回頭,只見葉三的長劍出鞘半尺,如一道寒冰躺在他手中,葉三的眼光落在劍上,手指緩緩掃過劍脊。而後他抬起頭來,目光和尚軒在半空交錯。兩人凜然對視。忽然,尚軒負起雙手,縱聲長笑。笑聲驚動苑中的飛鳥,一片黑影撲楞楞的騰起空中,凌空盤旋,久久不敢飛回。尚軒再看葉三的時候,眼裏竟有淚花晶瑩閃爍!
我們又走回一起來了,小三子。就和當年一樣,我還是鐵蹄踏遍千山的鐵馬將軍,你也還是那個詩劍猖狂的葉小三!只要我們一起聯手,天下誰是敵手?誰敢不低頭?笑着笑着,他卻聽見葉三輕輕的嘆息:可惜阿冷卻不和我們在一起了!尚軒,其實我們永遠不能都象當年那樣了!
尚軒面頰抽搐了一下,他看見葉三提着長劍昂首天空。葉三對他説:可惜阿冷永遠都不在了!
是,永遠都不在了!尚軒失神的喃喃自語。
葉三一聲清嘯,揮劍起舞。劍光橫空的時候,一天星斗黯然失色。
葉三挽劍成花,挽劍成水,挽劍成寒霜飛雪,挽動一場冷雨悽風。可是他挽不住時光,挽不回遺恨。
一片秋水朦朧裏,葉三縱橫舞,舞遍千山,舞上蒼穹,直要舞到花落盡紅,鳥啼盡血,人傷盡心。舞到別離!
一天空闊,葉三歌聲浩蕩,沖霄而起:
綠樹聽鵜決,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
看燕燕,送歸妾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注一)
歌聲裏,尚軒茫然。茫然的重複着葉三的歌: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開始他只是默默的念,漸漸的,他念得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響。他開始念出聲來。
他開始能跟上葉三的詞。
他開始追趕葉三的歌聲。
到了誰共我,醉明月一句,他念誦的聲音終於和葉三的歌聲合在了一處!驟然間,尚軒蓄在眼裏的淚珠滾落。
尚軒忽然嘶啞的長嘯道: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長嘯而哭,滿面之上,淚如雨!
淚珠映在月光裏,很亮!比月光還亮的,是葉三的劍!
葉三的不歸劍,千古流水,去而不歸。流進萬載光陰,終化虛影。
葉三的手中彷彿已經沒有劍,只有一道虛影掠向尚軒的胸膛。虛影的背後,葉三飄零如霜天孤鶴。好象這一切本就是他劍舞的一節,這一劍的猖狂仍是狂在葉三的劍舞裏。這一舞罷,故人長絕!
劍穿透尚軒的胸口,葉三停在他面前,尚軒的掌就印在他額頭上。尚軒的翻天印掌,斷山截流般霸道的掌勁。可是,那一記翻天印的掌勁只是停在葉三的額頭上。一切都凝住了。小三子,你真狠!尚軒居然還能笑,笑得淚流滿面。
他的掌一下子印在葉三的額頭,把葉三推出五丈開外。葉三沒有送開掌中的劍,劍從尚軒的胸口裏抽了出去。一脈鮮血噴出尚軒的胸口,尚軒緩緩的坐倒在地下。
葉三爬起身來,他靜靜的站在尚軒的身前。
為什麼不殺我?葉三問。
為什麼要殺我?尚軒反問。
葉三深深吸了口氣:阿冷是你殺的!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出發以前就知道!因為你自己的一句話,杭州西湖岸,月夜笑殺人!你怎麼會知道我們在杭州?
尚軒愕然,片刻他嘆道:就因為這個你懷疑我?
阿冷殺的那些刺客我都看過了,是錦衣衞的人,你瞞不過我。你派去收屍的人沒有我到得快。我那時才明白為什麼阿冷不肯告訴我誰殺的他,因為他也看得出是你下的手,當年和他一起喝酒,同生共死的朋友下的手!他什麼都不肯説,他就是心太軟,即使死在你的手上,他還是什麼都不肯説!
原來他已經認出那些是我的人了。阿冷什麼也沒有説麼?那他是真的認出了我的人!小三子,你真狠。為了殺我,你一步步的走,每殺一個人我就多信你一分。只有你才幹的出來!詩妖劍鬼葉小三是條縛不住的狂龍,只為自己殺人!尚軒苦笑,我自己説的,可我永遠都記不住!
為了阿冷,我不會殺那麼多人,葉三道,他是個和尚,他活着的時候,每天就是叫我不要殺人。
那你是為了什麼?
因為我知道你想做什麼。尚軒,我知道你想謀反,你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從你那天帶我去暗室,我就知道你有圖謀天下之志。你眼睛裏那些野心難道你自己看不出來?是,你知道我,我卻從來不知道你。可是謀反又有什麼呢?小三子,當年的朝廷怎麼對你的,你都忘記了麼?為什麼還要幫朝廷做事?
尚軒,你可曾去過杭州?葉三的話語柔和下來,聽着竟是極其的飄忽遙遠。尚軒茫然搖頭:沒有。
數十年前,那裏和北漠一樣。戰亂不堪,人命賤如蟻。我曾聽人説當年圍城而戰,曾有太守為了激勵士氣,不惜把自己的妻子殺了做成肉羹!民間易子而食,再尋常不過。而現在,數十年的安定經營,你才能看見這煙雨江南,你才能聽見歡歌笑語。逢年過節孩子才能吃着木樨糕,穿上新衣新鞋。葉三説,尚軒,我喜歡聽他們的笑,只有在那些快樂的人中,我才有從北漠沙場上再世為人的感覺。要不然,我只是一頭嗜血的野獸。早晚我要死,我的命都不是自己的,我所有的,只是落日樓上每日一杯清茶的茶香,看一眼平安的西子湖,和周圍的人們一起笑一聲,唱一曲。
尚軒!葉三喝道,我不是不想報復,可是我們一旦揮軍北上,又是一場滔天戰亂。無數和杭州一樣的地方將淪為焦土,這些無力反抗的人們在征戰中比狗還賤,你應該知道。男子們戰死,女子被姦淫,孩子被交換來吃掉!
你的勢力確實強大,強大的連朝廷都不敢輕易動你。所以我只有殺你,為了殺你我不在乎犧牲,死了嶽清濁漕幫還在,死了魯王還有別的王爺,死了謝松望也不會斷了天下忠臣的血脈。可是你不死,就要死千千萬萬的人,我不想再看見死人了!我可以犧牲他們的命,也可以犧牲我自己的!
葉三冷冷的看着周圍的衞士,遠處當值的衞士已經衝了過來。把葉三團團圍住,可是沒有一人敢近前來。
原來是這樣,好,小三子,你好!尚軒放聲大笑。
衞士聽見尚軒的笑聲,只得振作精神往前衝去。葉三拔劍在手,冷然相對。可是他忽然有一點疲憊,該殺的人他都已經殺了,他抬起頭看着周圍的衞士,眼光迷離起來,是不是到了扔下劍的時候?
住手!尚軒的聲音在衞士的背後響起。
衞士們愣住了,尚軒忽然吼道:給我滾!
衞士們惶恐的退了下去,尚軒律令素嚴,那股威勢衞士們無不畏懼。尚軒卻叫住最後一名侍衞道:鐵衞營在哪裏?
屬下不知。侍衞看着尚軒的模樣,戰戰兢兢的説。
他們已經死了。葉三道。
尚軒揮手,侍衞趕忙退了下去。你下的手?尚軒問道。
剛才那壇酒裏,我已經下了紅塵淚。
尚軒默然,許久他才道:何苦?他們都是和你一樣的人啊!
就是因為他們和我一樣,我不想看見他們和我一樣過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更不想讓製作藥人的方法留下,讓更多的人變的和我一樣,來陪着我在月夜裏發狂,去殺人解毒!你走吧,你殺我,殺他們,可我不殺你。世上只有你還記得那一夜是我們三人在飲馬川搶了酒痛飲,你也是唯一能對我尚軒説當年兩個字的人。世間我如果真的還有一個朋友,那就是你了。無論你殺不殺我,都不會變!尚軒不再説話。
可是,葉三不走。
為什麼不走?尚軒問道。
我要看着你死,葉三説,你不死。我不走!
尚軒笑了,似乎還笑得很開心,小三子,你還是那樣頑固!
葉三立在月下,白衣的他恍若一個千年的幽靈,沉浸在自己千年的回憶裏。尚軒的血流乾了,他高傲的頭顱無力的垂在胸前。死前的尚軒説:其實,我不想殺阿冷,我只是想逼你們出來。我叫那些人擒他回來,可是阿冷還是那麼頑強,他就是太頑強了夜裏,下了微微的雨,雨中的葉三無語到天明。
看着地上的尚軒,他滿面都是水,也不知是雨,還是淚。
南京兵部尚書尚軒於金陵遇刺身亡,殺手不知去向。朝廷念其舊功,追封太子少保魏國公。因其詩文曰:飲馬川上一杯酒,共君沉醉到黃泉。賜葬忽蘭温失温飲馬川前。追輯兇手三十餘年,終不獲——
注一,辛棄疾〈賀新郎〉一首,辛詞多豪邁作品,但是想這一首一樣豪邁深遠的作品恐怕沒有第二首了。個人以為可以算辛詞第一。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一段,字字動人。沒有幾十年的金戈鐵馬,生死領悟,是寫不出來的。尤以將軍回頭,故人長絕,其間意境不可説。放在這裏是因為既然尚軒殺了恆殊,那麼他必然為這首詞所感,葉三就是在尚軒感慨茫然的時候抓住機會下手殺的他。其人妖鬼之性,應該已經顯露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