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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冬雷震震夏雨雪

    唐方出手三次。

    海難遞都避過了。但他臉上那輕薄的笑容也不見了。唐方的第一次出手,讓他幾乎出了醜。第二次出手,他已全神應付,第三次出手的主動機會,依然讓唐方搶得。

    海難遞避過了唐方三次出手,臉色一沉,在唐方未曾第四次出手前,叱喝了一聲:“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唐方一聽,如同雷殛,一下子,整個人都怔住了。她的臉白如紙,眼眸漾着淚光。

    海難遞本可趁這剎那間出手,但他一看唐方的樣子,長嘆一聲,説:“要想知道詳情,明早到紫金山。”

    他説完就迅速地閃出。唐藕不及追敵,只求護住唐方。這些客棧的人,有很多人已因聽聞打鬥聲而出來探看究竟了。

    那一句話,對別人來説,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但在唐方而言,卻無疑是旱雷,如雪消溶,如天崩地裂的一句話語。

    因為這句話是蕭秋水在決戰唐門前,與她分手時,她説的。

    而在場的,僅有數人,這些人,不是已經死了,就是極親密的唐門高手,斷斷不會泄露出來。

    而且,除了唐方自己之外,又會有誰把這話牢記了七載,朝思夜想,夢寐回想呢?

    而今突然從海難遞嘴裏道了出來,唐方心中所引起的驚愕、驚詫,以及千頭萬緒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真是一發不可收拾。

    ——他怎麼知道這句話?

    ——難道見着了蕭大哥。

    ——大哥大哥你在哪裏?

    她心口一陣陣痛,差點暈了過去;待清醒時便要追問,但海難遞已人影無蹤,一隻留下那一句話。

    唐方一定要去紫金山。

    就算紫金山是刀山火海,她也一定毫不猶豫地前往。

    因為她一定要問清楚海難遞。

    她一定要找到蕭秋水。

    這時大廳上羣情湧動,辜幸村知己引發大家的恚怒與貪念,正想賴着不走,或可討得一些便宜,便假意揚聲道:“大家不要衝動……公子襄,一定會給我們滿意交代的……”

    於是大家仍是望定公子襄,這是給公子襄一大難題。只是公子襄並不在乎,他説:“就算我沒權決定天書神令,該如何處理……只是當前之急,在晚生而言,是找蕭大俠,在蕭大俠未找到以前,天書神令是不會出現的;找到蕭大俠之後,天書神令自會有適當的交待。”他淡淡一笑又道:“現下談分配,未免言之過早操之過急了。”

    眾人的喧嚷又開始平原君息了下來。的確,如果天書神令真的不在公子襄手裏,迫他又有何用?何況公子襄顯露了那一下實力,卻又是誰都不敢輕捋的。

    可是這時有人站出來,叫了一句話:“你説謊!”

    眾人返首望去,那是一個臉有污垢、但眼睛精靈的小個子:“他早已找到蕭秋水,並收了天書神令!”

    眾又譁然。

    “真的!”“公子襄騙我們!”“這還得了!”‘好啊!他想獨霸武林,獨步天下!”

    公子襄冷然反問:“朋友,你這是聽誰説的?”

    眾人回頭一想,也覺有理,此人不知是誰,可能只是信口開河,怎可胡里胡塗地信了他,便向那人望去,那人不慌不忙,答道。“陶醉。”

    “陶醉!”眾人訝問。

    “陶醉。”那人傲然答,彷彿這名字就等於他己倚在鐵鐫圍牆上一般:“陶醉。嘉應陶醉。”那人一挺胸,又説:“也就是‘君子無戲言’陶醉。”

    誰都知道,在武林中,陶醉的武功高低很少人知道,但他的地位,卻如高峯上的月光,誰都摘不到。

    一句謊都沒有説過的人,無疑實在很少,在武林中,尤其少得可憐。

    有人説陶醉之所以喜喝酒,系因為他不願太清醒。一個人整天清醒是痛苦的。

    可惜陶醉雖然喝得醉醺醺,但依然説不出半句假話。

    所以他更痛苦。

    他原本叫做陶焉冰,但因為他一天到晚都大醉,所以別人都叫他做“陶醉”。甚至大多數的人,已忘了他的真名字。

    所以如果一句話,是陶醉説的,那便一定是真話。

    至少武林中人都這般認為。

    而且陶醉曾被人威脅説一句無關痛癢、但對九臉龍王有利的慌話,陶醉拒絕,慕容不是於是一刀刀地殺,恫嚇陶醉要將他一家人——包括高堂祖父母,父母及兒女一一殺光。

    結果真的把他全家殺光了,陶醉還是不説。

    陶醉從此以後,酗酒得更加厲害了。

    這樣的人,他説的話,就如秦始皇泰山刻石的碑碣一般,經得起日曬水淋的。

    如果是陶醉説公子襄拿了天書神令,那神令天書自然是公子襄拿的了。

    甚至不容公子襄辯白。

    公子襄也徵住了——他設想到他一向尊重的陶醉也會這樣説。

    眾人都望向公子襄——現在已不用説話,只等動手了。

    就在這時,外面又擁進來一大批江湖人,這幹人,就像互相約好了似的,全在“梁王府”中會聚奪寶。

    秦歌衫慧黠的唇,唇邊的小恁因聰明甚至狡猾的笑意而更顯靈巧活潑:“那位小哥兒,既然陶醉曾講過這話,為何陶醉不親自來?”

    場中默然。

    無人回話。

    秦歌衫再問一遍,“正人君”仲孫湫的眼睛也亮了,他也揚聲問:“正是。那位小哥在哪兒?他因何要告訴小哥,可否賜告?”

    他的聲音不故作響亮,但能清晰地傳入每一人耳中去。還是沒有回應,眾人這才發現,那原先説話的滿臉污垢的年輕人,早已不見了。

    仲孫湫又問了兩遍,微微笑道:“是歹人造謠生非,卻要冒上陶醉先生的金號,真是見不得人的東西!”

    眾人一時啞然。還是辜幸村死不息心,而且足智多謀,道:“那小哥兒溜了,可能是怕‘梁王府’的聲威……”

    仲孫湫截道:“辜霸主是説咱們‘梁王府’的人會當着列位英雄的面對付他麼?”

    辜幸村話音一塞,換得乾笑三聲,在這三笑裏已想好了應對之策,道:“那是年輕小子的不懂事,以公子清譽,又怎麼會作出此等令人貽笑大方的事來呢?他一下子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卻道:“但是人説,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又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公子是明人,當然明人不做暗事,但為澄清起見,嘿嘿嘿,不如我們還是當面去向陶醉問個究竟!”

    眾人卻鬨然説好,公子襄談談地道:“現在陶醉行蹤,辜前輩可有所知?”

    辜幸村為之瞠然。公子襄點頭,向弟子羣中叫了一聲:“元三遷、覃九憂。”

    只見兩人站了出來,一人道:“回公子的話,陶醉先生近日就在襄陽一帶,三日前剛入襄陽城。”

    另一人道:“他住在‘客來客棧’,除了每日三餐外,絕少出外,似在練什麼武功。”

    公子襄點點頭揮手道:“好。”又含笑向眾人道:“既然陶醉先生就在這裏不遠的‘客來客棧’,為了澄清這件事,使各位滿意,晚生就依霸主之見,請各位移尊至城中如何?”

    辜幸村臉色一陣尷尬,終於強笑,道:“赫赫赫,好厲害,公子的手下,遍佈江湖,咱們一行一動,原來早在公子耳目之中……”

    秦歌衫眼珠一轉,笑了一笑,道:“辜霸主,你不要去問陶醉先生也可以,可是你又想要天書神令,急搜‘梁王府’,不如這樣吧,剛才比了三場:江霸主、落花娘子,甄霸主都比過了,就只差你光説不動手,不如跟仲孫哥較量一下,若您老贏了,搜宅奪寶不是大有希望嗎?”

    辜幸村心裏暗咒這妮子總有一日落到我手裏,我就……但臉上毫不變色,道:“比武徒傷感情,實無必要,何況仲孫兄的‘正字五劍’,我一向就欽儀得很。”辜幸村道:“我們還是先找陶醉吧。”

    忽聽落花娘子説:“我們不是要見唐方嗎?”她聽説唐方那麼美,所以念念不忘要見她!

    落花娘子這一提起,唐藕又想起了她和唐方晨上紫金山的情形。

    早上紫金山。山上的紫金宮,就像皇帝頭上的金冠一般,輝煌莫比。海難遞到了之後,觀中的道士全都被趕了出來,愁眉苦臉,只敢在山下徘徊,所以唐方很容易就知道“西方霸主”日前落腳的地方。

    紫金宮在山路曲曲折折,迂迴而上,直到觀前的“日月門”,一路上有遮篷涼亭,唐藕緊跟唐方背後。

    唐方什麼也不怕,她穿黑色勁裝,被棗紅披風,向前疾行。除非她知道海難遞因何能背得出她和蕭秋水最後説的那番話。

    沒有晨鐘,更不是暮鼓,山上隱隱傳來一陣唱諾。

    這時晨鐘清蒙,天灰灰光,那一陣佛偈,唐藕不禁聆神起來,聽得幽幽惚惚。她在這渾穆的佛號之中,不禁起了憂思,想起她曾經暗戀過的人,和被她拒絕過愛慕她的人,還有很多很多的情懷,而今因年歲的增長而變得如晨曦一般幽幽邃邃,她一陣恍惚,忍不住如同呻吟般喚了一聲:“梵唱!”

    忽聽唐方堅定冷如冰的聲音叱道:“非梵唱!”

    在出語同時,已啪地摑了她一巴掌。

    這清脆的一巴掌,立時使唐藕清醒過來,那聲音明明是如魔如魘的咒語,哪裏是心情意靜的梵唱!

    唐藕大吃一驚,一排階梯,如牆般高聳而上,上面還有兩角飛檐,正是“紫金宮”的“朝王殿”。

    唐方粉臉煞白,道:“好好一座廟宇,給你們這幹惡徒裝神弄鬼,攪得雞犬不寧,人神共憤,快給我滾出來!”

    只聽咒語一歇,一人笑嘻嘻地道:“想不到‘迷神靡音’也制不住姑娘……姑娘要我滾出來,我這就滾出來。”

    説着那海難遞,穿着黑色半袖至肘袍,橫在階梯之上。

    “我既已出來……姑娘也就多走幾步,上來吧。”

    唐方冷笑道:“第四、二十五、三十八級處,有機關埋伏!”

    海難遞道:“不錯。”他揹負雙手,仰天嘆道:“在下知道這些陷餅,是瞞不過姑娘的。但是……姑娘若要知道在下所背的‘乃敢與君絕’系何處得來……則少不免還是要過這一關,除非姑娘答應在下一個要求,在下就馬上撤除障礙,恭迎姑娘,回答問話。”

    唐方寒着臉問:“什麼條件?”

    “説條件實在太難聽了;”海難遞悠然道:事因在下實在愛慕姑娘,只要姑娘肯答允……”海難遞居然也有些靦腆起來:嫁給在下……在下就一定坦承相告,盡除埋伏,並幫助姑娘尋找蕭大俠。”

    唐方冷笑。海難遞急道:……這是在下第一次動了真情。在下不才,但向來不作婚姻之念,雖有不少女子想嫁在下……但在下自從見姑娘後,在下的執見才完全打破,決意非卿不娶……”

    唐方截道:“好了。”

    海難遞一呆,隨即喜道:“好?”

    唐方靜若寒霜,她的眼神既無譏誚也無憤懣“你的條件我不答應。”

    海難遞一震,恚然道:“難道你不想救蕭秋水?”

    唐方冷冷地道:“要找蕭大俠也不必靠你。”

    海難遞臉色一沉,旋又冷笑道:“那你不想知道我昨天的話……”

    唐方道:“想知道……”

    海難遞又一怔,道:“你要闖關?”

    唐方不應,堅決地頷首。

    海難遞訝然:“你可知道這三關為何人所設?”

    唐方瀏顧四周一陣道:“這是‘紫金宮’,為當年於骨烈於大師所建。”唐方道:“於骨烈於大師是一流神匠,他的機關佈設,更是九州一絕,這點我知道。”

    “唐姑娘不愧為蜀中唐門的才女。果然博通情理,遍曉古今。好,好,了不起!”海難遞又涎着臉笑道:“只是如此一個美人兒,聰明人兒可人兒,讓機關給……傷着,那多令人遺憾啊。”

    “那是我的事。”唐方道:“我寧可闖機關,揪你下來,説出那話是從何得知的因由!”

    海難遞臉色也變了,他漲紅了臉:“你既然不識抬舉,就闖吧!”

    唐藕一閃身,就要替小姐掠陣,唐方出手攔住,道:“我來!”

    她如燕子抄水一般,已掠過第四級階梯,海難遞大呼道:“那不算!那不算!你要想知道蕭秋水的消息,就得蹲下去,觸動機關才算!”

    唐方半空中一咬貝齒,身子迴旋下降,緩緩向第四階梯落下。唐藕瞧得一顆心,都幾乎自口腔躍出。

    唐方的腳尖甫觸階梯,石級中裂,下方突現一個大洞,在此等情形之下通常人身形下沉,雙足凌虛,並不能再提升高躍。

    但唐方卻能。

    她的輕功原就是唐門年輕一代中最好的,何況她最後又得唐老太太悉心調教!

    她竟能借足尖觸級之力,在石級裂開之前,她已及時斜橫飛出。

    飛落至第十三級階梯上,如迎風飛絮一般欲飛而逝,卻猶落花獨立。

    唐方這一打橫飄開,在裂開沿口射出來的五排連環淬毒強弩快箭,便完全落空了,等於射向天空,機簧力盡時,紛紛都無力地落下來。

    海難遞見唐方的輕功如此佳絕,身形如此曼妙,竟也看呆了。忘了要對付唐方,失聲喝彩:好!”

    唐方嫣然一笑,又飄上了第二十三級,凝視二十五石階輕慢地舉足……

    海難遞情急叫道:“小心。”

    唐方見海難遞倒是真情,嫵媚一笑,間:“我若三關都闖過,那些話你從何而得知,便得告訴我,蕭秋水在什麼地方,也得悉盡相告。”

    海難遞見唐方此刻念着的仍是蕭秋水,便頓時不高興起來,沉着臉點了點頭。唐方又是一笑,笑得海難遞心蕩神搖。

    唐方卻突然一步,跨向第二十五級——有機關佈置的石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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