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曾一頭大汗地衝進廟裏,叫了兩聲,仍不見回答,又轉身疾步奔出。剛往西走了兩步,突然一怔小靳從一簇灌木叢裏鑽出來,歪着嘴,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那少女的螓首依在他肩頭,烏黑的長髮如瀑布般垂下,晚風吹過,千絲萬縷地纏繞在小靳胸前。和和尚,我揹她透口氣。
道曾凝視他半晌,整肅衣裳,雙手合十,躬身道:阿彌陀佛,施主能自省其行,幡然而悟,回頭是岸,實乃真智者也。小靳強自笑道:你説什麼幡然而悟?呵呵,不明白我只是讓她透口氣
道曾不待他説完,長袖一捲,將那少女擄了過去,喝道:若是半個時辰之內不挑十擔水來,她就算你害死的!話音未落,已掠進牆內。小靳被那一扯帶得向前幾步,摔個跟頭,痛罵和尚兩聲,卻是抑制不住地興奮,在地下喘了兩口氣,跳起來拿着水桶就往山腳跑去。
待擔到最後一挑水時,他幾乎是手足並用爬進山門的。道曾揹着少女,已經在院子裏飛奔了數十圈了,滿腦袋的汗被他體內奔騰洶湧的真氣蒸騰,好似一個正在冒煙的大白饅頭到處亂旋。小靳雖累得幾欲抽筋,仍是忍不住道:和和尚,你這把戲好好練練,以後出去化緣,不愁沒人行善。
道曾毫不理會,邊跑邊問:水擔完了?去把廚房裏那口大缸架起來燒水,快!小靳驚訝於自己的體力,竟然還能站起來,而且在把幾擔水倒進缸裏,火燒起來後,居然還傻傻地跑到道曾跟前問:還要做什麼?道曾狐疑地看他兩眼,道:把我剛採的草藥拿去,洗乾淨了,到廚房等我。
哦。小靳一溜小跑着拿來草藥,邊洗邊理,都是些尋常去火解毒的藥材。他大是失望:原來臭和尚真的什麼都不懂,看來是白跑回來了。便拿了藥跑到廚房,叫道,和尚原來你根本哇!
道曾袖子一揮,小靳飛起老高,直直摔出門去。草藥漫天飛散,道曾頭也不回,長袖如有眼睛,左拉右扯,將藥草收得乾乾淨淨,盡數倒進缸內。
哇!小靳不顧背上摔得劇痛,跳起來就往裏奔。呼啦一聲,道曾的袖子又飛過來,小靳身在空中,仍拼命歪着腦袋,往那少女赤裸的背上看去,叫道:哇!
等他再次奮不顧痛地爬起來時,道曾已將少女完全浸入水中。那缸又大又高,比他還高出半個頭。小靳跑到缸邊,踮起腳往裏看,叫道:哇
哇什麼哇,全是藥浮在面上,你還看得見什麼?道曾彎腰添柴,自言自語道,還需要柴火,這些只夠燒到半夜。小靳仍只死抱着缸不放哇。
道曾道:別鬧了,等她治好了出來時,自然見得到。你來看火,我還得去採些藥來。起身欲走。小靳慌忙扯住他衣角道:等等,這麼燒不是要煮人麼?道曾道:所以叫你看住火啊。這火不能大了,可也不能小了,一定要保持現在這種熱度。柴火不夠,記得要再去砍。小靳圍着缸轉圈,道:這、這就是你治病的法子?有用嗎?
道曾沉吟道:常人或許沒用,因為如果沒有練過龜息法或是陰遁功之類的內功,在這樣的熱水藥缸內根本呆不了。這女孩兒呼吸之道卻頗為講究,或許在水裏對她更好反正死馬當活馬醫,治得好當然行,治不好,也是命數使然,爭辯不得的。記住了,別忘了觀火。説完大步出門去了。
小靳只好蹲在一旁劈柴燒水。水裏的藥漸漸煮出嗆鼻的味道,小靳拿了扇子使勁搖,一面踮起腳不甘心地往缸裏瞧。誰知過了一個多時辰,胡小娘皮硬是沒冒個泡。小靳心中有些惶然,想:莫不是已經悶死了吧。小娘皮身體那麼弱了,和尚還窮折騰,誰受得了啊?
不對啊。小靳抹了一把冷汗,轉念又想,人若是淹死了,不是會浮上來的嗎?再説就算要死,至少也得蹬蹬腳,掙扎一下吧。他左右看看,搬來一堆木頭,搭個台子,忍着煙熏火燎站上去,將一根長竹竿慢慢伸入水中,使勁一攪。竹竿總算碰到一個軟軟的東西。小靳大着膽子用竹竿上下探了探,原來那少女不知何時蜷作一團,雙手抱着膝,在缸中時沉時浮。
小靳心想:若是死了定不會還這麼蜷着。頓時長長鬆了口氣,對和尚所説的又多信了幾分。他站在木堆上,不一會兒看見那少女的長髮浮出水面,慢慢地旋轉,隱約有白色的影子在水中一閃即逝。想起剛才見到她白皙的裸背,小靳不覺神遊萬里,胡思亂想起來。
突然水中那團白影飛快地遊動起來,繞着缸邊轉圈。那白影越轉越快,水亦越轉越快,草藥葉子紛紛打着旋集到水中央,這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少女優雅的划水姿勢。小靳屏氣凝神,生怕自己出的氣稍大一點兒都會驚擾她。
再轉一會兒,嘩啦一聲,水波湧動,那少女雙臂往後一收,頭就勢探出水面。由於熱水的浸潤,她的臉已變得紅潤起來,濕漉漉的頭髮貼在臉上,更顯得嬌柔潤澤。她仍舊閉着眼,長長的睫毛上掛滿水珠,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鼻子微微顫動,似在深深吸氣。
水汽蒸騰,煙霧繚繞,小靳眼前一花。待他用扇子排開霧氣,只見到那少女的頭一埋,剎那重又沒入水裏。水也迅速停止了旋轉,逐漸沉靜下來,草藥再度亂紛紛散開,鋪滿水面,什麼也看不分明瞭。
媽的,良久,小靳才自言自語地道:她以為自己是水蛇嗎?
到第二日早上的時候,小靳覺得自己的腦袋有三個,每個都有五六斤重。他本來還想強撐下去,可聽道曾説還要這麼熬上一天,立馬跑回去睡覺。誰知才剛過中午,半夢半醒的小靳似乎聽到水聲,掙扎着爬起來跑到廚房一看,嗚呼,早已人去缸空!
小靳這一下羞怒交集,飛也似地衝到道曾房中,那少女已裹着被子安詳地睡着了。小靳也不多言,在道曾背上擂鼓也似地打,無奈道曾皮厚肉粗,任他把手擂腫了也不傷半分。
道曾坐在牀邊,握着少女的手腕運了一會兒真氣,點頭道:果然是九轉饌魔大法裏的陰遁功。見小靳一臉死相,笑道,這女孩兒功夫挺好啊,超出我想象,昨夜你也看到了吧?
看到?開玩笑吧,我可還什麼都沒有看到!
她在水中游的時候,多久才探出頭吸氣?道曾問,一面小心地給那少女拉好被子,連散在臉上的碎髮都細心地一一理順,眼中有一種不可琢磨的光,彷彿透過眼前這少女温潤的臉,望向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
喂,你看什麼,撿到寶了,和尚?這可是我小靳撿回來的!小靳拼命想擠過去,卻被道曾一隻手牢牢擋住。他側耳聆聽那少女的呼吸,好一會兒,方點頭道:很好,應該沒什麼問題了。小靳,去打一盆水來。小靳正掙扎得滿臉通紅,聞言怒道:你又想支開我,沒這麼便宜!
道曾怒道:什麼亂七八糟的。快去,這女孩兒燒得厲害,需要涼水降温。小靳只得到院子裏端了盆水進來,又拿布巾沾濕了,搭在那少女的額頭上。他湊近了仔細看,皺眉道:和尚不是在騙我吧?待我檢查看她身上還有沒有傷哎喲!被道曾揪住耳朵扯到院裏。
小靳使勁掙脱了,道:這小娘皮什麼來頭啊,昨晚在水裏呆那麼久,屁事沒有,反倒活過來了?
道曾鄭重地道:我正要跟你説這事。這女孩兒身懷奇技,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應該是崑崙山須鴻老人所創的九轉饌魔大法。他説到須鴻時一頓,很勉強地拖出後面老人兩字,雙手合十,唸了聲佛,接着道:此功至陰至柔,招數以狠辣綿軟著稱,據説修煉此功須得在水裏,而且練到後來,越是在水裏呆得久,其功力就越厲害。當年須鴻老人曾憑此功打遍天山南北,無一敗績。後來隻身入關,第一場比試,就將那時位列關中首席的薛十三槍薛老爺子斃於掌下,天下武林頓時大譁。其後更連戰連捷,從贛南到藏北,從北域到南蠻,一百零三場比試,竟無一人在其掌下走出五十招。嘿,説起來此人真是位不世出的武學天才,那一套穿雲腿跟流瀾雙斬掌法,別開門路,確實已至陰柔一派武學巔峯。只可惜,此人的狠毒亦是前所未有,與之交手的這一百多人,當場斃命的就有七十六人,其餘僥倖逃生的,多半也武功盡失,或是肢體不全。
小靳聽得怦然心跳,道:這麼搞,不是要惹眾怒麼?道曾嘆道:是啊。如此一來,天下武林恨其毒辣,都叫她紅髮鬼女。小靳啊的一聲,道:鬼女?這人是
道曾道:怎麼,我沒有説她是女子麼?她不僅是女子,而且風采卓越,豔若仙人。她乃是西域人,天生碧眼紅髮,又愛穿紅衫,就如一團紅雲般,不知道的人見了她的相貌,還以為真是仙女下凡呢。沒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叫什麼,也不知道她有多大年紀,我師父説説當時大概二十七八的樣子。小靳朝屋子裏看了幾眼,道:碧眼倒是有,可不是紅毛啊。
道曾笑道:你當人人都有紅髮麼?就算胡人,也大致與我漢人差不多。聽説西方才有紅髮之人,因地處偏遠,極少涉足中原。但那須鴻不僅一口地道的江南軟語,武功又如此卓絕,所以武林中許多人都説她是漢人武功高手與西域紅毛人的後代。她的武功怪異獨特至極,而且變幻無常。本來以指為劍,戳人天靈的,突然化而為掌,切向咽喉;本來躍在空中,連環飛踢的,突然腰身一扭,身形倒立,以雙腳襲人胸頸要害,好像這些統統都是她隨心所欲現想出來的一般,當真令人防不勝防。小靳道:身形倒立,以雙腳襲人胸頸要害那不是前天踢你和尚那一腳麼?這人真是須鴻的弟子?等這小娘皮一覺醒來,瞧我們不順眼,來個什麼連環鴛鴦踢的,我小靳豈非身首異處?哎呀慘!
道曾道:這倒不一定,你別把人人都想得如此蠻橫兇殘。而且我只是從她怪異的武功與內力上作揣測而已,或者我根本猜錯了呢。小靳畢竟做賊心虛,拉着道曾又走遠一點兒,問道:那須鴻後來怎樣,咱中土武林同道們,就任她如此囂張?他心中隱隱巴望這什麼紅毛鬼女被人一劍咔嚓,自然也就沒後人了。
道曾道:中土武林當然對她恨之入骨,説她嗜血成狂,無惡不作。其實須鴻除了喜歡找人比武,下手狠毒外,也未曾聽聞她做過什麼壞事,算起來倒還為武林除了幾個禍害。那時候趙王石勒還未建國,胡人對漢人來説根本就是奴隸,一向統領武林的漢人自然心懷憤恨,必除之而後快。其實不論胡漢,俱是虛幻,又何苦如此呢?世人太執著表象,又怎能看透這背後的因緣呢説到因緣兩個字,道曾眼中有一絲並不分明的哀傷,遲疑了一下,合十唸佛。小靳忙扯他衣袖道:喂,和尚,慢念你的佛經,快説説後來怎樣了。
道曾仍舊慢條斯理地念完一段《金剛經》,抬起頭來時已神色自若,道:後來麼,須鴻在行到建康附近時,終於中了埋伏。具體的情形到現在仍無人知曉,只知道伏擊的中土武林人士死了三十四人,重傷十六人。恐怕算是江湖一百多年來最慘烈的一戰了。小靳抓抓腦門,喃喃地道:掛了三十四個,才重傷十來個這個胡老娘皮下手可真他媽不得了哎喲!腦袋上已重重捱了道曾一下。
道曾沉着臉道:不可胡亂稱呼!此人與我師門很有些淵源,是我的長輩!你再胡説,小心罰你面壁一月。小靳捂着頭,苦着臉,連聲稱是,心裏將胡老孃皮痛罵自不必説。道曾接着道:據説在那之前,有好幾位江湖人士都曾偷偷帶信給須鴻,告之有人密謀害她,叫她不要到江南來。但須鴻卻全然置於腦後,仍執意前往,性子剛烈可見一斑。在這樣天羅地網般的圈套裏,仍能突圍而遁,武功也可算得驚世駭俗了。不過她似乎也受了極重的傷,從此再未在江湖出現了。
小靳詫異地道:為什麼?這世上最他媽憋氣的事就是被人陰了,換了是我,不一個個找這些孫子出來黑掉才怪。道曾道:當時那些伏擊之人也是這麼想的,只道她會大肆報復,是以紛紛出門避禍,遠走他鄉。我師父説,那段時間裏,江湖七大派、十三幫、三十多個門的人統統人去樓空。如此大規模的逃難,也算得百年難遇了。但是過了一年多,仍未聽説有一人被殺,或是再聽到須鴻老人的消息。人們私下裏猜測,是不是那日她受傷過重,已經身死了。
小靳開始還巴不得這女魔頭死去,但聽了她被人暗算,又是如此神勇,不覺起了仰慕之心,忙道:死了麼?她她不會就這麼死了吧?道曾道:過了五六年,須鴻老人仍未現身。就在人們幾乎就快要將她忘記的時候,白馬寺裏卻出了一件大事。那一年的中秋,有人在白馬寺正殿內的牆上,寫了一個偈語: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小靳一拍腦袋道:咦,這四句我好像聽和尚你念過的。道曾瞥他一眼,道:這是《金剛經》裏最後一個四句偈,我日日誦經,你是段木頭也該聽熟了。這個偈言本身非常普通,每個和尚都會念,只不過這一次卻是有人用血寫在上面的。
小靳嚇一跳,道:血?誰的?道曾望着遠方雲霧籠罩的山頭,慢慢地道:四句偈下有題字:武功佛學,不取於相,如如不動。將逝之須鴻。
將將什麼須鴻?
將逝之。須鴻寫下這句偈以後,真如鴻飛冥冥,再無人見到了。江湖上所有人都關注此事,紛紛要白馬寺給個交代,而白馬寺這個時候卻遇上了一場天災,僧眾死傷慘重,方丈林晉大師也重病卧牀,不得已託一位老友出面説明。原來那場伏擊之戰後,須鴻果然身受重傷,險些不治。幸好我佛慈悲,讓她遇上了林晉大師。林晉大師以無上精純的內力相助,才從不歸路上將其拉了回來。還還讓這樣一位心高氣傲的人在白馬後山山洞內面壁五年。五年啊五年
道曾喉頭一哽,怔了怔,轉身往佛堂裏走去。小靳似乎對這麼一個人物就此銷聲匿跡有些不能接受,忙道:喂,還沒説完你走什麼啊?她寫這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道曾頭也不回地道:不知道。這四句偈本來領悟之人就極少,林晉大師也一直未有隻言片語的解釋。一頓又道,我説這些是要你明白,此女子身世不明,須鴻雖然隱退了,卻難保沒有弟子。你自己小心一些,有些平日裏説慣的話做慣的事該收斂的要收斂,不要仍是這麼毛躁。若她真是須鴻的弟子,我是一定要救助的。
啪,一根圓木飛起老高,在牆頭一蹦,翻到院外去了。小靳惱火地將斧頭甩開,一屁股坐在木樁上,抹一把汗。道曾剛進院門,見狀笑道:心亂了呀,小靳。小靳看他笑得陰陽怪氣,怒道:我心亂?是你亂了吧。好好的和尚廟裏如今把個胡小娘皮供起來,還不夠亂七八糟?道曾往裏頭瞧了幾眼,壓低聲音道:今天還是老樣子?
小靳惱火地亂抓頭髮,道:你説這蠻子吧,真是化外之民茹毛飲血,跟我們漢人真是大不同。這胡小娘皮前兩天還差點兒拆了房子,躺牀上燒了兩天,醒過來卻又成木頭人了。任喊任叫她都不理,整日價裹着那破爛黑布跟烏鴉似的蹲在屋頂直勾勾地望天發呆,雷打不動。嘿,餓了渴了,她可知道找東西吃,不論我是藏在窖裏、樑上,還是大殿菩薩後面,她像開了天眼般一抓就得,管它生的熟的就往嘴裏塞她以為自己是狼麼?
道曾走到院子一角,果然見到一團黑漆漆的東西蹲在屋頂上。風獵獵地吹着,黑布下偶爾露出一雙赤足。道曾看了一會兒,搖頭嘆氣,向小靳招手,示意他到外面説話。小靳邊走邊繼續抱怨:我拿碗盛水盛飯給她,她倒好,完了順手一丟,從那麼高的屋頂給你扔下來。和尚你腦袋好比茅房裏的石頭,又硬又臭不怕砸,我小靳是什麼嫩頭,砸我頭上不是要出人命嗎?
道曾不動聲色地聽他嘮叨,半晌,甕聲甕氣地道:今日我到前面村裏,聽説冉閔的部隊再過幾日就要來了。小靳立時住口,一蹦三尺高,伸手在額上敲了一記,叫道:冉閔大人?好!好啊!
自從八王之亂後,胡人入關,匈奴與氐人先後建立王朝,晉人被迫退守長江以南。隨後羯人天縱之才石勒起於畎畝之間,建立大趙,號高祖明皇帝。惜乎羯人內亂不斷,石虎篡位後,更引狼入室,認漢人冉閔為義子。石虎駕崩不久,冉閔隨即背叛,更展開血腥殺戮,大有將羯人趕盡殺絕之勢。
道曾點點頭,眼望西方血紅的夕陽,道:好嗎?僅僅三個月,他的部隊掃遍中原。在河南道、河東道,白奴族為他擊敗。在山西,兩次大戰,擊潰羯族數十萬人。這個人號稱戰神,確實有些本事。羌族十七個部落聯合起來的十五萬人,被他的四萬部隊從上黨一直追至西河郡,若非冉閔部隊一時缺乏船隻渡河,幾乎就被全殲了。我在村子裏聽説原先聚集在東平城外的羯人已經全部撤走了。這一次他們傷亡慘重。東平將軍孫鏡投降冉閔,斬殺羯人七萬餘。鎮上的青年們現在也組織了清胡隊,遵殺胡令,説是要在冉閔到來之前肅清胡人,好加入軍隊,跟他打天下去。
小靳道:什麼殺胡令?道曾道:凡是漢人進獻一個羯人首級者,文官升三級,武將拜牙門將軍。這道號令一出,羯人更是水深火熱了。這場人禍持續下去,會比任何天災還要殘酷。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小靳喃喃道:一個羯人腦袋就可以文升三級,武拜將軍,媽的,不是比老子的無本買賣更厲害?哎呀!突然想起和尚叫他每撿一具屍體就要把人埋了,到現在只怕已埋了幾千個腦袋,不是虧到家了嗎?道曾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小靳,我告訴你,雖然身體只是臭皮囊,死即滅為塵土,但若是你羞辱死者,一樣是大罪孽,會入無邊地獄的。
小靳被他道破心思,忙道:和尚你説什麼話,我怎麼會啊,完了完了,我是在想廟裏那個瘟神別説大軍到來,就是村子裏的人知道了,只怕也會立即拆了這破廟,架起柴火燒了她不可。我們倆呢?九成九跟着一起燒。和尚你腦袋光光的,燒前多半還會被潑一身狗血。你過來!他拉着道曾往外又跑了老遠,查明方圓一、兩裏之內確無人影,方低聲道:咋辦?有沒有人知道?和尚你沒有亂説話露出什麼馬腳吧?
道曾拍他腦袋道:要露馬腳的也只會是你這張油嘴。他站直了身,望着不遠處一個小山丘下遍地的骨灰罈,長嘆一口氣,道,高祖明皇帝好不容易締造出一個四海昇平的國家,他一去,戰事就又來了。難道天下間除了他老人家,就再無一位英雄了麼?哎,小靳,你好好看着廟,我要到東平城上去一趟,探探風聲。説着轉身往山下走去。
小靳這個時候才留意到他身上的包袱,手裏還拿着平日裏化緣的飯缽,頓時嚇了一跳,卻又知道自己絕對無法阻止道曾,呆了一呆,叫道:和尚,你你什麼時候回來?
道曾頭也不回地道:半個月吧。有人來廟裏尋我,就説出外積緣去了,總之別讓人進廟裏,也別讓那女孩兒出去。阿彌陀佛。小靳怔怔地看着,直到道曾瘦長的身影轉過山頭,消失不見了,才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冉閔大人就要來了,這個傳説裏西楚霸王轉世的戰神就要打過來了,壓在漢人頭頂上的胡人就要被殺光了。若是換在十幾天前,小靳恐怕做夢都要笑醒,但是現在,他的心止不住地狂跳,雙腳像灌了鉛般沉重,再走一陣,實在耐不住頭暈,隨便找了塊石頭坐下來。
胡小娘皮,他想道,媽的看來那殺胡令可不是戲子打架鬧着玩的,那是真要殺光胡人,管他是男是女,老人孩子,一律斬首。可是這胡小娘皮怎麼辦?真要被人揭發出來,我小靳的腦袋也完蛋了啊。
他坐在石上胡思亂想,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又唉聲嘆氣,更不時跳起來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躥。直到日落西山,什麼主意也沒想出,倒是肚子咕咕慘叫起來。小靳猛抓一陣頭皮,終於狠狠吐口唾沫,道:媽的,殺過去殺過來的隨便吧,老子怎麼也要做個飽死鬼!
當下起身回到廟中,生火煮飯。平日裏道曾吃齋,小靳也特別節省,不過鹹菜下白飯而已,今日聽到這個消息,他小小的心眼裏只道來日無多,再不客氣,只管揀最好的米、最好的菜滿滿地煮上一鍋,其餘如藏在灶台背面的臘肉、水井口懸着的野狍子肉等更是扛上菜板一陣亂剁。
他手忙腳亂地弄好飯菜端上桌,想起一事,低身爬到牀下。等他吃力地將珍藏多年的一罈上好黃酒搬出來時,猛地嚇得一激靈,險些摔了酒罈子那少女已端坐在桌前,正用手抓着狍子肉,慢條斯理地嚼着。
小靳正在惶恐不安之中,見她還是這麼一臉從容自得的樣子,頓時火大,叫道:誰叫你進來吃的?滾!滾滾滾!
那少女住了嘴,抬起眼來看他。小靳覺得似有一道極亮極細的光在自己渾身上下掃動,老大不自在,看着桌子邊,道:看什麼看,叫你滾就滾啊,小心小爺抽你!但隨即想到被抽的多半是自己,不禁氣餒。
那少女突然一動,小靳往後一趔趄,叫道:你你要幹什麼?卻見她只是靜靜地站起來,端起狍子肉,轉身出門,赤足在青石路上輕柔地一點,騰身而起,只見到衣衫翩然,她已躍到對面屋頂,坐在上面繼續吃。
小靳見到狍子肉被拿走,心痛得幾乎滴血,幾次想衝出去跟胡小娘皮拼了,但終於狠狠坐下,想:媽的,好漢不吃眼前虧,等冉閔大人來了,老子第一個出頭告你!端起罈子猛灌一口,直燙到心裏去。只聽屋頂上烏鴉亂叫,小靳想:你搶老子的狍子肉,烏鴉就來搶你的,看誰厲害。
過得半晌,他正吃得酣時,忽然頭頂風響,有一件事物憑空飛來,砰的一聲,落在他眼前桌上,震得所有碗碟一跳。小靳駭得一口酒堵在嗓子眼裏,嗆得險些斷氣,定睛一看,卻是那盛狍子肉的盤子,裏面狍子肉被吃了一半,骨頭一根不少整整齊齊排在一邊,剩下的肉排在另一邊。
小靳簡直哭笑不得,眼睜睜看着那少女大步跨進來,手裏提着一串被打昏了的烏鴉,順手掛在門邊,跟着手一抄,也未見她如何動作,卻已端起臘肉盤子,一邊吃着,一邊又慢慢轉身回去了。
小靳呆滯了半晌,點頭道:好,有種!我看你吃得有多快!當下酒也不喝了,抓起剩下的飯菜,只顧往嘴裏猛塞。眼看吃到一半的時候,突然間脖子處一麻,張大的嘴就此閉不上了。小靳又驚又怒,手捂着嘴跳起來,那少女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他身後,見他跳開,從容地坐下,端起小靳用過的碗,渾不在意地吃起來。
小靳只恨得牙根癢癢,偏偏發不出一聲,況且嘴一直奇怪地張着,口水止不住地流了出來。他生怕這小娘皮呆會兒不給自己解開穴道,嘴這麼張上一兩天,非殘廢不可,是以也不敢發作,站在一邊,心中自然是翻來覆去將小娘皮祖宗十九代一一搬出來算賬。
那少女不緊不慢地將飯吃完,放好碗筷,站起身往外就走。小靳一把抓住她衣角,指着自己的嘴拼命瞪眼。那少女順手一抬,咔的一聲輕響,小靳下巴歸位,卻咬住了舌尖,險些將眼淚痛出來。那少女照舊如泥塑般重又蹲在屋頂。她的一縷長髮在晚風中浪動,不時露出一段雪白的頸項,在暮色裏煞是惹人注目。
小靳看了良久,嘆口氣,心道:他***,這胡小娘皮這小娘皮我小靳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嗎?看她把這裏當自己窩一般,哪裏還會走。我留在這裏也是小廝的命,乾脆到東平找和尚去。
他此刻怒火攻心,主意一定説走就走,先到自己房裏收了個小包袱,值錢的東西統統帶在身上,其餘帶不走的也都藏在地窖裏。他做這一切的時候索性連門都不關,反正不論他藏在那裏,那小娘皮也一定會找到。
有種就全拿走,他想:就當老子上輩子欠你的飯錢,今世來還清。只要你拍屁股走人,老子就算是賺了。他揹着包走到廟門,衝那屋頂黑黑的影子叫道:喂!我走了,你自己待著吧!院裏有水井,後院有地瓜,你想吃自己弄吧,老爺不侍候你了!風中那蕭索的影子依舊一動不動。
小靳走出兩步,想起一事,又回頭大聲道:你可別發了瘋到處亂躥啊,這附近的人要是看見你,非揭了你的嫩皮不可!如果有人來,也別像只傻鳥一樣蹲在那上面,自己找個地洞待著去,明不明白啊?
這一次,影子仍舊不動,卻有一隻烏鴉突地一跳,呀呀地長聲慘叫,飛騰起來。小靳喃喃地道:媽的,聽見了也別跟鳥過不去呀,真是個搖搖腦袋,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