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地一響,小靳身子一顫,恍恍惚惚地睜開眼,只覺得日光耀眼。一些人從身旁匆匆跑過,粗大的腳差點兒踩到自己。有人叫道:拉緊繩子!注意鐵鏈別出了繩套。媽的,今年水特別高啊。又有一人在不遠處應聲道:六哥,這是個什麼貨色呀,還用得上水月牢?
小靳依稀辨出先前喊話的人是賀老六,聽他喝道:去兩個人,幫着老八轉鐵盤子,其餘人給老子拉緊了。媽的,是個小兔崽子,不過好像知道些小道消息,老大要留他做大買賣的。來了,一、二、三,給老子拉啊!
小靳手腳皆被綁着不能動彈,只得勉力扭頭過去,看了一眼,禁不住吐出舌頭,叫道:這這是什麼?
只見面前是一面二、三十丈高的山崖,陡峭得一如刀砍斧劈出來般,崖上有座高高壘起的石堆,中間一根巨圓木,圓木上盤着鐵鏈,兩頭各有幾根固定鏈條的鐵棒,構成一個簡易而巨大的絞盤。這絕壁孤零零地立在湖中,底部最寬處不過十幾丈的樣子,頂上更是狹窄,除了絞盤就容不下幾人,猶如一根擎天巨柱。
小靳心道:這些烏龜們在幹什麼?撈水裏的棺材本麼?他乘着東搖西晃的當兒滾到船頭,放眼看去,剎那間臉都白了。原來在那絕壁下,有一天然形成的洞穴,高數丈,寬則十丈有餘,下半泡在水裏。那洞穴前是一扇門,全是由粗大的圓木製成,兩旁掛了鐵鏈,正被這夥人拉得緩緩上升。
小靳再度慘叫道:這這又是什麼?臂上一緊,已被兩人抓住,還未回過神來,身子騰空而起,落入水中。那兩人跟着跳入水中,一左一右託着他飛也似向那洞穴游去。
小靳拼命仰頭,叫道:陸老大咳咳你們陸老大説咳咳咳!嗆了幾口水,再説不出話來。岸上船上的人都是一陣鬨笑。賀老六冷冷地道:沒讓你立刻給兄弟們賠命已是我們陸老大開恩了。自己在這裏好好待著吧,每天有人給你送吃的,餓不死。好了沒?放了!
那兩人慌忙將小靳送到洞口,一人掏出刀子將他身上繩子割斷,往洞裏一推,扎兩個猛子游出老遠,叫道:好了好了!
賀老六一聲令下,船上的人再度齊聲喊起號子,慢慢將門放下。小靳見那巨門上削得又尖又光的木柱向自己壓過來,陡然有一種被野獸吃入腹中的感覺。只聽砰的一聲巨響,木門合上,小靳被激起的浪頭往裏推出老遠,重重撞在石壁上。待他掙扎着回過神來時,外面船號子喊得山響,水匪們興高采烈唱着山歌揚長而去。賀老六大笑道:小王八蛋,乖乖待著吧,這牢門你這輩子是別想自己打開了。不多時轉過一處蘆葦叢,再見不到了。
小靳吐口唾沫,罵道:你***,唱吧唱吧,統統喂王八。走到巖邊,小心涉過齊膝深的水來到門前,挨着柱子一根根摸過去,希望找到一處寬鬆的地方。但那門做得特別密,再大的地方也最多隻能擠出身子,又大又圓的腦袋説什麼也出不去。
幾個時辰之後,太陽已落下西山,腦袋頂上的天由藍變成墨綠的顏色,遠處山頭上卻有一抹嫣紅的雲。小靳靠着牢門,淚眼矇矓地歪着頭看,越看越覺得好似阿清翹起的小嘴。
天逐漸黑下去,眼前只剩下些微星光。湖面上風吹得獵獵作響,也有魚會突然蹦出水面,咕咚一聲響,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聲音。媽的。小靳仰頭看了半天,仰得脖子都酸了,月亮卻還未出來。
大概要到後半夜吧月亮才出來。有個聲音靜靜地道。小靳的褲襠險些再度一熱,不過這次卡在關口處收住。倒並非他膽氣上來,而是在心臟跳出喉嚨口的緊要關頭突然聽出發聲的人是誰了,要他這江湖上響噹噹的漢子在一個女孩子面前尿褲子,豈非自墮漢家氣概?
你小靳拼命壓住狂跳的心,一面粗聲粗氣地道,你怎麼又跑來了。不是叫你滾了嗎?你沒聽見呀!
哦。水聲潺潺,阿清從水裏鑽了出來,黑暗中看不到她的身影。小靳儘量裝出閒散的口氣道:你走吧,這裏你幫不了什麼的。看這門,嘖嘖。伸兩指在門上敲得梆梆響,可是上等的好木。這是什麼地方?天地牢籠!皇帝老子落難也就這排場了,哈哈,知道嗎?好了,走了走了,別看了,黑燈瞎火看得清啥呀?
阿清始終一聲不吭,只有依稀的水聲不時傳來。小靳腦子裏冒出她平日坐在岩石上的樣子,兩條又細又白的腳在水中蕩啊蕩的。他有一會兒的發呆,惱火地抓抓腦門,道:好了,沒事的。我是什麼人物,嗯?這夥人的頭,陸老大,知道嗎?跟我那是多少年的交情了?嘿嘿只不過今天死了幾個兄弟,怎麼也要委屈我一下了。明天他就來請我喝花酒,看搶來的女人。
阿清還是沒回答,不過這一次,踢水聲似乎沒有了。小靳側着耳朵聽了半天,試着問道:喂,小娘皮,你還在嗎?夜風帶來一陣鶴鳥鳴唱之聲,斷斷續續咕咕地叫着。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聲音。
走了。小靳長吐一口氣。他如釋重負地向旁走兩步,不料暗中看不清楚,腦袋重重撞在頭頂突出的岩石上,咚地一下,洞穴裏隱有迴音。他慘叫着捂住頭蹲下,卻聽見洞外也是咚地一響,阿清焦急地道:你撞到頭了?傷得重不重?
小靳像被針紮了一般跳起身來,渾然忘了疼痛,叫道:你在哪裏?你在哪裏?我看不到你啊!在牢門後躥來躥去。突然聽得左側一響,小靳飛身撲過去,臉擠在門縫間,想看清門外的動靜。他正拼命用力擠,驀地有一隻手摸到臉上。阿清貼近了牢門,輕輕地道:我在這裏。
小靳的心剎那間靜了下來,一下午的焦躁不安都統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他呆了半晌,説道:你終於你什麼時候來的?阿清道:我一直在水裏跟着船走的,早到這裏了。不過天沒黑,我怕還有人監視,沒敢出來。你別急,等我看看這牢門有什麼大一點兒的縫隙沒有,你個頭小,應該能夠鑽出來吧。
小靳覺得阿清的手又暖又軟,摸在臉上好不舒服,只想她再摸久一點兒,卻又不好意思説,便道:我我臉旁這縫有多寬你先摸摸,看我腦袋還差多少才擠得出來?
阿清側着頭,上上下下仔細地摸,小靳此時已藉着星光隱約辨出她圓潤的臉龐,微微翹起的小鼻子,禁不住又往縫裏使勁拱了幾下。阿清道:別動!蹲下順着縫摸下去,略一遲疑,縱身跳起來,直爬到兩、三丈高的牢門頂端,嘆道:這條縫不行,我再找找看。説完一根木頭一根木頭地摸過去,過了一會兒,忽又跳入水中,良久探出頭來,有些迷茫地道,怎麼沒有一個洞呢?喂,你還在那裏擠什麼?
小靳不好意思地道:夾着腦袋出不來了。阿清走過來用手抵住他腦門,力道一吐,小靳哎喲一聲退出老遠,覺得兩邊臉頰生疼,伸手一摸,擦破了好幾處。但是此時要逞英雄,當然不能被這些小傷嚇倒,便道:嘿嘿,好險,幸虧我先用無上神功護體
阿清懶得聽他胡扯,道:這門太牢了,我到洞頂瞧瞧,看有沒有洞穴是通到下面的。轉身便走。小靳忙道:喂,天黑得像鍋底,你可別一腳踏空摔下來了。還是等天亮再説吧!阿清道:別叫!天亮了還不知怎樣呢。説話間已繞到山崖背面去了。小靳知道她原來想説天亮了還不知你有沒有命呢。只好閉嘴不説,趴在門上豎起耳朵聽聲音。
只聽阿清的聲音從上面傳來:這山上全是石頭,連根草都沒有啊。小靳隨口答道:是啊,大概這牢裏死的人多了,陰氣重吧阿清忙道:行了!別説。小靳笑道:我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原來也這麼膽小。我才不怕呢!他渾然忘了剛才險些尿褲子的事。
阿清沉默了一陣道:我不是怕。我只是不想聽而已。小靳道:算了吧,你老是來這套,誰信呢突然間頭頂風聲大作,小靳嚇得一縮腦袋,砰地一下,有樣物事掉進水裏,激起老高的浪。小靳心猛地一縮,尖聲叫道:你你摔下來了?喂!
阿清冷冷地道:沒有,只是想看看從這個地方推石頭下去能不能砸到你腦袋上。小靳一面扶着石壁往洞裏退一面破口罵道:臭小娘皮!害老子窮擔心你!阿清道:你擔心我?你怕是擔心石頭砸頭上吧。哼,還有呢!洞頂隆隆聲響,又有幾塊石頭滾落,不過這次卻掉進離洞口老遠的水中。
小靳呆了一陣,嘿嘿地笑,阿清聽他笑得陰陽怪氣,便問:幹什麼笑成這樣子?嚇傻了麼?小靳道:沒有,沒什麼,你自己忙去吧。
阿清怔了片刻,隨即醒悟他是笑自己嘴上説得兇狠,其實反而將石頭拋得更遠,不禁臉上一熱,也不便再順着話題説下去。她藉着星光在崖頂尋了一陣,並無一處可下去的地方。又忙了小半個時辰,把這崖頂幾乎摸了個遍,仍然不得要領,不覺深為氣餒。
嗚哇!嗚哇!嗚哇!這時候小靳突然間放聲高叫,聲震雲霄。阿清嚇了一跳,忙撲到崖邊,喝道:叫什麼叫?你又不是狼!
不、不是啊!誰他媽是狼呢!小靳慘道,漲潮水了,沒看見嗎?媽的,這些水耗子怎麼好死不死,偏偏把牢房修到水裏,每個月這麼來幾次,淹死一窩,不是虧老本了嗎?他生平最怕的就是水,眼見着水面漸漸漲高,就要漫過自己蹲的最高的岩石,如果停不下來,那天下第一神販可真是死不瞑目了。
忽聽洞外呼呼風響,阿清頭朝下如箭一般撲通一聲插入水中,隨即冒出頭來,游到牢門邊,嗔道:別叫,難聽死了。洞穴這麼高,怎麼漲也漲不到洞頂啊。
小靳道:那可説不定啊。或許來個百年大潮,不説淹到洞頂,就淹過最高的岩石,再加我小靳的身高,那可不也死翹翹了?
阿清道:你真的一點兒水都不會?小靳猛點腦袋。那可有點兒難了。阿清道。小靳忙道:是吧,你也知道有這種大潮的對不對?阿清道:不是。懶得跟你説。我是在想以後的事以後怎麼救你出來。
小靳苦着臉道:行行好,先想想怎麼幫我熬過今晚吧。幸好過了一會兒,潮水不再上漲,小靳長舒口氣:小爺我今日命不該絕,以後有這些水耗子好瞧的!
阿清道:哼,不知道是誰在説什麼這地方人進去了就別想出來,還有什麼蛇啊鬼的。小靳神色尷尬,好在暗中看不出來。正想拿什麼話題岔開,卻見阿清以手代梳,理着胸前的濕發,道:對了,你是哪裏人啊,怎麼開口閉口小娘皮的?真是討厭。
小靳道:我啊。我爹孃都是嘉興人。嘉興在哪裏我也不知道,反正怎麼也比這裏好。説來真是氣人,在江南富貴之鄉不好好過,非要跑彭城郡去,兵荒馬亂間把我生下,不到八歲就撇下我不管了,要不是遇上和尚,怕是早沒命了。哎,不説了不説了。他換個舒服的姿勢躺在石上,蹺起條腿一搖一搖的,道,你呢?聽和尚説你們羯人以前是在涼州的,後來被魏武帝遷入關內。想來你爹一定在草原上騎過馬的。對了!你究竟是什麼人?怎麼須鴻那樣的人都會來教你武功?她她長什麼樣?她真的有一頭紅髮?嘖嘖,那不是妖怪嗎?
阿清白他一眼:你才是個妖怪!她長得啊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人,比我孃親還要好看。那一頭紅髮真的似火焰一般。可惜你大概是永遠也無福分見到她的了。説着嘆了口氣。
小靳道:哼,人人都説她美麗,誰知道是不是吹的。我還懶得見她呢。聽説她下起手來可不含糊,兇惡的女人能漂亮到哪裏去哎喲!你、你還真能扔石頭,黑燈瞎火的,怎麼還能正中我腦袋?
阿清道:哪裏在説壞話,我的石頭就往哪裏去。如果你那張臭嘴長在肚子上,那就是肚子遭殃。
小靳忙打個哈哈道:是嗎?原來我嘴沒長在肚子上,你眼睛倒長在石頭上但是為什麼這些人這麼急着找道曾呢?開始我還以為是他替人亂批八字惹的禍,不過蕭老毛龜説得好像中原武林天下蒼生都跟他有關似的。今日聽陸老大的口氣,和尚的名頭竟然還在蕭老毛龜呀、肖雲呀這些人之上,真是太奇怪了。
阿清猶豫道:我也不知。不過他能看我幾下就知道我的師承,應該不是尋常人。兩人都不得要領,便東拉西扯起來,不覺夜已深了,小靳哈欠一個接一個地打,正想説點兒什麼提神,忽聽阿清道:我要走了。小靳一驚,跳起身來,不料腦袋又重重撞在石壁上。他忍住痛叫道:什麼?
阿清看着他,慢慢地道:這樣是不是清醒一點兒?小靳剛要開口罵娘,阿清低聲道:我真要走了。小靳惱問道:你、你他媽的到底哪句是真的?
都是啊。前一句是幫你提神,不過現在是真的要走了。阿清望着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道,我一個人現在救不了你,小靳,我要走了,另外想辦法來救你。
哦小靳愣了一下,隨即道,是呀,這牢門太重,你想救也救不了。你放心,找到道曾之前,他們只會把我當大爺供着,一定沒事的。天亮後被人發現可不好了,你你還是快點兒走吧。
阿清點點頭,身子一斜,無聲無息地滑入水中。小靳心頭劇跳,但是知道此時不能再留她,伸手捂住嘴巴。再沒聽見洞外有什麼特別的響動,過了良久,小靳放下手長嘆一聲,阿清確實已經走了。
風捲雲動,天空愈發晴朗明亮起來,阿清站在高高的岩石上,望着碧波盪漾的湖面由近至遠,彷彿直湧到天邊去,中間島嶼與蘆葦蕩連綿不斷。從這裏到最近的島嶼,至少也有三十里,不停地遊,也起碼要半天。這麼幾百裏游過去,她水性再好,只怕也要泡成魚了。
阿清的臉漸漸白得透明,這沼澤浩淼廣闊如何能走出去。而無法找到道曾,小靳則危在旦夕。她漫無目的地沿湖走了一陣,正想着是不是趁晚上再去找一趟小靳,打聽打聽方向或是問問怎樣扎竹排,忽然眼前一亮:不遠處,一艘烏篷船正緩緩駛出蘆葦叢。
她大喜過望,心道就算是水匪的船,那也可以搶來用啊。當下縱身跳下山丘,貓着腰,深一腳淺一腳,小心地繞過沼澤裏的深潭,向船奔去。
眼看只有十幾丈的距離,阿清見那船駛得出奇地慢,心下生疑,也放慢了腳步,藉着一簇簇的蘆葦掩護悄悄靠近。驀地,砰的一聲巨響,只見船艙破裂,有一人直飛出來,拉出一道長長的血線,僵直地跌落入水。阿清心中一緊,便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喝道:混賬!這是什麼?這是人肉嗎?人肉是這樣的味兒嗎?老不死的!
那聲音接着一變,卻又變得沉穩樸質,道:與人為善,自己為善。我以無邊佛法度你,老人家,你卻報以虛偽,豈不是自墮魔道?
阿清心中一震,已經聽出那人是樹林中的老妖怪。若是小靳在此,此刻已經跑到兩三里外去了,但阿清聽到吃人卻放不下,皺緊了眉頭,想着如何將船中之人救出來。
她環顧左右,但四周除了蘆葦叢就是沼澤灘,毫無地利可言,自己又身無兵刃,與之相鬥只是徒然送死而已。正彷徨間,艙裏咣噹一聲,有人長聲慘叫,更有數位女子哭出聲來,叫道:老爺!
那老妖怪怒道:你幹什麼?你在幹什麼?我向你傳授佛法,我、我在替你洗去往日罪孽,你竟然敢偷襲我!你是什麼東西?你你你簡直比螻蟻還低賤!好,我就拿你開刀,我要殺給天下人看!
阿清聽那船裏哭聲愈來愈大,腦中忽地靈光一閃,向左邊的湖面跑去,一面提氣喊道:須鴻大師,須鴻大師,這裏有你的舊識
話音未落,身後轟然巨響,阿清頭皮被震得一麻,驚惶中往後瞧去,但見偌大的船艙被人震得粉碎,無數木屑斷繩四面飛射。阿清倒着疾走,雙手連擊,拍落擊向自己的碎屑。待回身再跑得兩步,耳後勁風之聲大作,阿清判定來勢,往左一躍,啵的一聲,有一物事重重插入她剛才所站的泥水中。阿清來不及看清那是何物,一股怪異的力道已從半空中直壓下來,既快且重,一剎那已罩住方圓數丈範圍。
阿清毫不理會,跨一步,再跨一步,就在那力道及頂的一瞬間,雙手一擋,身體就勢猛地一沉,落入早已選好的水蕩之中。那人暴怒聲中,力道終於徹底壓下,激起沖天水柱。但阿清人卻早已不見。
那人縱身而起,躍上一簇蘆葦,蘆葦隨風而動,他也跟着搖擺。他在上面四下裏瞧了一陣,吼道:出來!剛才誰在説滾出來!無名小輩膽敢亂叫她的名字,老子要剝了你的皮!順手扯起一束蘆葦,抖落蘆葉蘆花,只餘光禿禿的蘆稈。那人內力聚於一線,一瞬間將蘆稈凝成了一支支冰箭。他凝神觀察水勢,辨清方位,將蘆稈不住拋出,激射入水。
阿清在水中如魚般飛速穿梭,只聽周圍嗖嗖作響,扭頭看去,見蘆稈箭不住破水而入,在自己身旁劃過。她知道這箭上帶的內力非同小可,忙扭轉身子盡力迴避,一面繞着彎地遊。但那蘆稈箭須臾不離地覓着自己的方向,有兩次幾乎擦着自己身子劃過。阿清意識到那人看得懂水勢,心中不禁有些慌亂,正在彷徨間,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她略吐了一口氣,盡力深潛,直摸到湖底,雙手亂刨,掀起大團的沉沙淤泥,湖面頓時渾濁起來。蘆稈箭失去準頭,開始胡亂射擊。
阿清藉機游到一簇茂密的蘆葦後,探頭深吸一口氣,再度潛入水中,貼着湖底向前,眨眼工夫已游到數十丈開外。
那人發了一陣蘆稈箭,心知無用,咆哮一聲,邁開雙腿,在起伏的蘆葦叢上如履平地般奔走。他四下搜尋,突覺眼皮一跳,看到遠處湖中露出了個小小的腦袋。
那人怒道:溜得快麼?老子非逮住你吃了不可!等他再踏着蘆葦奔到的時候,阿清又已向東移了十幾丈。就這麼一個跑一個追,兩人各自卯足了勁,不經意間都用上了自己最得意的功夫,默不作聲暗中較力。來來回回了十幾次,阿清卻始終在一個範圍內遊動,明明有幾簇又高又廣的蘆葦叢,她卻並不藉機逃走,反而有兩次因為迴游得太近險些被擒,好在她水功驚人,總是在最危急之時猱身躲過致命的攻擊。再轉一陣,那人悄無聲息地停了下來,蹲在一處蘆葦頂上,凝神觀看阿清冒出水的地方,眉頭越皺越緊,彷彿見到了什麼讓人驚疑的事。看了片刻,他眸子突地一縮,失聲叫道:你你是那日林中的女孩兒!你你是須鴻的弟子!
阿清遠遠地冒出頭來,冷冷地道:你才發現麼?看來崑崙瑤池裏的玲瓏水陣,你並沒有忘記嘛。那人顫聲道:真的是你我我我剛才險些殺了你!阿清盡力裝出小靳的派頭,道:哼,你説殺就殺得了我麼?
那人猛地渾身劇震,好似乍見到日光的鬼魅一般縮成一團,一雙眼驚恐地四處看着:你師父鬚鬚你師父在附近?阿清點點頭,轉頭對着遠處煙波浩淼的湖面大聲道:師父,你出來吧,這位老伯伯果然識得你。那人抖得似風中敗葉,手一揮,用布死死捂住自己腦袋,嘶聲道:我我這樣子怎能讓她見到我這樣子我好醜的臉啊!忽地放聲大哭起來,聲音悽慘尖利,猶如墳地裏冤死的鬼魂。
阿清沒料到他竟會如此反應,背脊一股寒氣上湧,忙道:你須鴻大師她那人突然奮力一蹬,筆直躥高十丈有餘,跟着雙臂一展,向岸上飛去,飄然若紙鳶,眨眼工夫已沒入荒草叢中。只聽他的哭聲遠遠傳來,似乎還在叫着:我不能見她我沒有臉啊嗚,我的臉啊
阿清好久好久才籲出一口氣,慶幸這人居然如此懼怕須鴻的名字。原估計能引走他就算萬幸,沒想到竟將他嚇走。她偷偷潛回岸上四處巡察一番,確信那人已經走遠。剛要到船邊看看,船上忽然人聲喧譁,十幾人紛紛擁出,將屍體自水裏撈起來。幾個婦女哭得呼天搶地,其餘人則收殮遺體。
另一羣人簇擁着一位老者走到阿清身前,不待説話,一齊跪下磕頭。那老者哽咽道:多謝女俠救命之恩!若非女俠出手,我勞氏一家今日就要悉數葬身此地了!
阿清站直了,坦然受之,待一干人等行禮完畢,方擺一擺手道:起來吧。我也是剛好路經此地,正想要找艘船到東平郡去。那姓勞的老頭忙道:小老兒這船雖然破舊,湖還是渡得過去的。女俠若不嫌棄,請上船一敍,也讓小老兒全家略盡心意。
當下阿清上得船去,勞老頭子一面吩咐人收拾船艙,修補破洞,一面叫過幾位婦人替阿清安排艙室,一面又有人埋鍋造飯。下午時分,眾人已自山中伐來圓木,七手八腳一陣忙活,將那圓木稍作整修,豎起來權當桅杆。幾個婦人見阿清穿的衣服破爛,尋來乾淨衣服替她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