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隨着勞氏家族的船前往東平郡。第三日中午時分,船到了鉅野澤邊上的小村,早有家人在岸上接應。由於冉閔的部隊此刻正在邯鄲一帶與趙國石琨激戰,周圍民眾仍在為文升三級,武拜牙門將軍而拼命屠殺羯人,所以連僱幾個精壯漢子都成了問題。勞氏一家只有自己慢慢卸貨,一面遣人到東平郡探聽虛實,確定買家沒出什麼意外。
阿清是羯人,在這當口是要殺頭的,是以勞老頭子極力勸説她就呆在船中,待生意做完後隨他們回江南。但阿清卻執意要前往東平。勞老頭子實在沒有辦法,只得為阿清準備了一筆盤纏。
告辭之後,阿清獨自上了路。據勞家的人回報説,從碼頭到東平一路尚無戰火,應該還算安全。行了三天,終於到了東平城。東平城原是黃河邊上的一個駐兵的城,雖説大致位在趙國中心,但離開襄城、鄴城等真正大動亂的地方還頗有些距離,是以還算太平。
阿清為免麻煩,束起頭髮,換上男裝,扮作富家子弟,整日裏到處閒逛,專挑寺廟善堂等處打探。但連查了幾日,認識道曾的人倒是見了不少,可惜都説已很久沒見到他了。
這一日轉到城南,有些累了,只見一座三層的酒樓頗為氣派,牌匾上書醉四方三個金漆大字。酒樓門前停滿了轎子馬車,竟是熱鬧非凡。阿清想反正左右無事,人多處沒準還能聽到些消息,便走了進去。她嫌一樓人多嘈雜,丟了小二一錠碎銀,小二自然心領神會,將她引到二樓偏僻之處就座。
正坐着喝茶,忽聽咣地一聲破啞鑼響,樓中酒客都不約而同躁動起來。阿清以為樓下來了唱曲的,便伸長脖子往下看,正見到一人昂然而出。
那人穿一件黑衣,手拿一把白描錦繡江山扇,頭上一頂不倫不類的白軟帽,象徵公義。他邁步走入場中,團團一揖,朗聲道:各位,各位!今兒是我們阮老爺的喜慶日子,我張三先在這裏討個頭彩。向着南廂二樓揖了一禮,笑嘻嘻地道,阮老爺,是五姨娘了吧?
二樓廂房裏有人笑罵道:是第十個,他媽的,非要給老子折一半,你什麼居心,故意寒磣老子是不是?樓內鬨堂大笑,有溜鬚拍馬的,也有跟着起鬨的。還有兩三人爭執起來,一個説是紅玉樓的菲芙蓉,一個記得是柳鴛堂的阿蘇,更有一個賭咒是如月苑的頭牌櫻姑娘阮老爺眯着眼聽了一陣,方笑道:好了好了,開場了開場了。
張三忙啪啦一下打開摺扇,吊着嗓子叫道:開場!今日阮老爺的無敵國手對百草廳陸老爺的霹靂腿!
眾人叫好聲中,兩個赤裸上身的漢子從後堂步入場中。其中一個虎背熊腰,甚是魁梧,臉上一道寸長的刀疤,一雙手比常人大了不止一倍,乃是阮老爺的無敵國手。他上得台了,熟絡地向四周一抱拳,看樣子已是多日登場。周圍的人大聲喝彩。阿清心道:這是幹什麼?她坐在後面,只能從人腿和欄杆之間勉強看到一角,想要靠攏一點看,又嫌圍在欄杆邊的男人們身上的酒臭,只得自個兒喝茶解悶。
此時酒樓裏吆喝聲愈大,都衝着另一人而去。那人與先前出場的無敵國手相比幾乎小了一圈,身子雖還算結實,但臉色蠟黃。他似乎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有些戰戰兢兢,一步三挪地走入場中。周圍人一陣譏笑,那無敵國手吼叫一聲,他嚇得連退數步,不料腳跟一絆,一跤坐倒。張三怒形於色,走上前又踢又打,湊在他耳邊説了幾句。那人臉漲得通紅,突然低吼一聲,合身向那無敵國手撲去。
無敵國手輕輕一讓,那人收勢不住,衝出圈子,撞翻一桌酒席。滿堂鬨笑聲中,幾個夥計將他推回場中。那人衝了幾次,無敵國手總是輕輕讓過,間或順手一推,就將他摔個四腳朝天。這樣貓耍耗子的把戲來回演了好幾趟,眾人除了叫好外,也有人扯着嗓子喊:給他一下!給他媽的一下!
無敵國手,來個見紅的給爺瞧瞧!對對對,要見紅的!媽的花了這麼多錢,來看女人唱曲的麼?
周圍七嘴八舌鬧得越來越起勁,無敵國手看看那人也已經給摔得暈頭轉向,待他又一次衝近了,突然橫出一手,將他攔腰抱住,左手握拳,在那人脅下猛地一擊,全場都聽見清脆的咯的一響。那人的臉突然間如血被抽乾一樣慘白,呆了一呆,放聲狂叫起來。無敵國手手一鬆,那人癱倒在地,痛得身體曲成蝦狀。
眾人雖有心理準備,還是被這一幕嚇了一跳,樓內頓時靜了下來。幾個陪酒的女子偏過頭不忍再看。阿清聽到聲音,心道:這一下至少斷了三根骨頭。尋常酒樓格鬥助興,怎會下如此重手?
忽聽二樓廂房裏有人大力鼓掌,阮老爺笑道:好好,這一下子怕是斷了幾根骨頭,夠這小子受的了。哈哈,哈哈!他周圍幾個人跟着笑出來,接着是十幾人,幾十人,大家緩過了神,都起勁地鼓起掌,樓內重又熱鬧起來。便有行家紛紛讚揚這一下看似輕巧,其實內中勁力十足,便是匹馬,也照樣放翻了。也有人叫道:再來!再打!媽的,給這軟蛋再開兩處花!陸老爺心中稍平,飲罷一回酒後,帶着家奴小妾志滿意得地回去了。
阿清沒有想到這酒樓裏竟公然在光天化日下私鬥殺人,而且看樣子還不是一天兩天了。她看看滿桌的酒菜,再聽着周圍人津津有味地評論剛才的打鬥,突然覺得彷彿盤子裏盛的是人的五臟六腑,杯子裏裝的是人血一般,胃裏頓時翻江倒海起來,若非強忍住,差點兒就要失態。她忙猛灌了兩口茶,穩穩心神,正要拍桌子走人,忽聽旁邊有個蒼老的聲音嘆道:殺孽呀。
阿清轉頭看去,見是隔壁桌的一位白髮老者,正以手撫額而嘆,臉上甚是不忍。阿清便端了茶過去,施禮道:老人家請了。那老者見阿清面目清秀不俗,目光炯炯,連忙回禮。
阿清坐在一旁,道:老人家,在下是生意人,才從江南過來,從未見過這般私鬥鬧出人命的。這是誰的場子,難道官府竟不管麼?這些人也竟如此冷血不成?那老者嘆道:年輕人,你有所不知。這裏可不像江南那般太平。如今石趙半亡,生靈塗炭。當此亂世人人自危,還有什麼仁愛人常可講?醉四方的老闆阮老爺是這東平城將軍孫鏡的拜把兄弟,他説的話幾乎就是命令了,還有誰敢管?
阿清聽到亂世人人自危,還有什麼仁愛人常可講,想到別人為了封賞而大肆屠殺羯人,不禁默然。那老者自己喝了杯酒,抹着嘴又道:況且,這東平城裏私鬥成風,又不單隻這一家。這些打鬥的説到這裏,他四面看看,壓低了聲音:都是羯人,死了又有誰知道?
阿清心頭劇跳,一剎那血都湧到腦中。她下死力才讓自己沒猛地爆發,漲紅了臉,強笑道:老人家説笑了。如今羯人都都已死的死,逃的逃,這裏怎還會有羯人私鬥?那老者自己嘆息着,沒留神阿清已站起身走了。
始之督脈,行於背之當中,統領諸陽經。任脈行於腹之當中,統領諸陰經,故背陽腹陰。二經上交會陽、下交會陰。一南一北、子午相對。小靳念得有些口乾,用手捧水喝了幾口,順便洗把臉,繼續拖着聲調道,職坎卦,陽居北之正中。離卦陰居南之正中,一定而不移。故俯勢為陰勢,宜俯卻又入陽氣真的只有這些了,到這裏真的全完了,老黃。
不對,不對。老黃蹲在巖上,眯着眼冥思苦想,俄頃道,不對。這後面應該還有。入陽氣後,將行於何,又怎樣至於督脈根本沒有講嘛你是不是在瞞我?説到最後一句,望向小靳的眼中兇光一閃。
嗯我想想這個所謂督脈領諸陽經之氣,盡歸於會陽上之前也。仰者為陽勢,卻入陰氣,蓋任脈領諸陰經氣,盡歸於會陰上之後也。咔咔。小靳咳嗽兩聲,道,這後面一段尤為重要,記錯了可了不得,須得好生琢磨琢磨。你先練着前面的吧,反正咱有的是時間,慢慢來。
老黃點點頭,默記剛才小靳所述之心法,自到一邊去練。小靳抹一把額頭的冷汗,心想:這老妖怪還真上癮了,老子這是空手抓王八脱不了手了。
他本打算隨便背兩段,等老妖怪慢慢練去,沒想到老妖怪瘋是瘋,對武功之事卻鑽研得極深,每一段經推敲琢磨,總是找出不足,或是明顯的缺陷之處。小靳哪裏編得圓滿?只好打起精神一次次背了石壁上的文字,一次次地講給他聽。剛開始還胡亂編造一些,到後來見老妖怪所知所學遠勝自己,暗暗心驚,再不敢隨便亂編,只得將原文奉上。老妖怪記性出奇的好,常常聽了後面的,突然想到前面有地方不對,找小靳質問。小靳裝了幾次頭痛腹瀉後,知道這主兒不容易對付,便也咬牙將那心法一遍遍在心中默背,直到滾瓜爛熟,自信面隊老妖怪不論正着倒着都能應付。
到此時小靳早已不敢奢望老妖怪在自己面前吐幾升血或是雙腿亂蹬死翹翹了,只求他學完了早些走人就好。好在老妖怪打的魚倒還夠,也終於學得每頓飯煮熟了再吃。開頭一兩日還來送飯的人,統統被老妖怪殺死。後來來了兩隻船,幾十個人提着刀子叫嚷了一陣,不過小靳在洞裏很快便看着人頭一個個飛起十幾丈高。這兩天一個人影也沒有了。小靳猜想定是陸老耗子等人出去談買賣自己的生意去了,小水耗子不敢妄動,要等老耗子回來再説。
這就將可憐的小靳推上兩難境地了。一面是瘋瘋癲癲的老妖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發瘋殺人;一面是同樣殺人如麻的水耗子。老妖怪不跑自己整日提心吊膽,老妖怪要跑了自己可也是下鍋的料。
他坐這幾天牢,自覺白髮都坐出來了。算起來這是他第一次真正離開道曾的保護闖蕩,偏偏上來就連遇猛料,好幾次小命險些玩完。就這樣日思夜想,小靳發瘋似地成熟起來,每一天看着夕陽落下,都在心裏暗念:老子已非昨日的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