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靳抹了抹眼淚,聽着身後圓空、圓真兩人痛哭的聲音,覺得有些像夢一樣。他身旁老黃的軀體開始變冷,他有些害怕,身體一動,那隻撫摸自己的手也無力地垂了下來。
小靳站起身,後退兩步,只見老黃腦袋耷拉下來,一動不動。彷彿初次見到時的情景,那些白髮從眼前垂下,看不見他的臉。小靳呆呆地站着,離開道曾之後第一次手足無措。不過在場諸人個個都是呆呆地站着,這倒也無所謂了。
忽聽有人喝道:痴利、痴苦,還不快將那孽賊屍體扯下來,帶回寺中,等待方丈處罰!圓空、圓真,你們竟向他跪拜,成何體統!正是圓性。
痴利、痴苦兩人戰戰兢兢走近老黃,圓真突地躍到石前,怒道:退下!你們怎敢妄動師祖法身?那兩人忙道:是,是!趕緊退開。
圓性走近了,他肩頭有一片血跡,不知何時受了傷。他合十道:阿彌陀佛。圓真師弟,你真是受了妖孽迷惑了。此事暫且不論,我也不會在丈門師兄面前提起。你且讓開吧。
圓真搖搖頭,道:師兄你沒聽到師祖他説的那些話他講的經,使我茅塞頓開。他他真的已經悟道了
圓性道:師弟,你最好收回你剛才説的話。還有圓空師弟,看來你們倆着魔非淺。師父常説你們兩人慧根不淨,果然沒錯,這麼容易便上了妖孽的當,將如此大逆不道的話當成真理?你不用再説什麼,我剛才一句不漏都聽見了的。什麼非空,哼,佛家的四大皆空竟然被他如此胡編亂造,簡直罪大惡極!
圓空開口道:師兄是你射殺了師祖,對不對?圓性道:我若不早下手,他還不知要講出什麼話來!圓空圓真一起念道:阿彌陀佛。圓空道:師兄,射殺師祖,這個孽業會有報應的。
圓性道:哼,殺這樣的妖孽,我不知道有什麼業報。倒是你們倆,麻煩大了。你們兩個愣着幹什麼?還不快去把他扯下來!後一句卻是對痴利、痴苦説的。
圓真雙手張開,護在老黃身前,道:不行!師祖的法身,誰也不許亂碰!我要將他火化,舍利子帶回寺裏供奉。圓性喝道:混賬!圓真,我以戒律院首座之名命令你,速速讓開,否則寺規難容!
圓真雙目淚如泉湧,泣道:師兄,師兄!你聽我説,二師祖圓性斷然道:不必説了!你們二人身為戒律院長老,六根不淨、惡習不改,竟聽信妖孽之言,誣衊佛祖之言。戒律院其餘僧人聽令,立即將圓真拿下!
痴字輩僧人中有幾人大聲領命,更多的人互相張望,不知所措。別説戒律院,就連整個白馬寺也好多年沒出現這樣的場面。大家大眼瞪小眼,一面是戒律院首座,頂頭上司,白馬寺內脾氣最火暴的圓字前輩;一面是戒律院兩大深受小輩擁護的長老,現下哭成淚人一般,且似乎也還未到大逆不道的地步。所以除了痴利、痴苦等幾名圓性親信弟子站出來外,其餘人等反倒後退兩步,打定主意,除非圓字輩和尚們先幹起架來,自己決不出手。
圓性見人心不齊,更加惱怒,向圓真走了兩步,道:師弟,你非要逼得我出手是不是?圓真道:師兄,你醒一醒吧!師祖真的已經悟了道,他講的經文要義,不正是林晉大師當年説的麼?我們以為林晉大師彌留之際瘋了,現在看來沒有,他也是悟了道啊!是我們誤解了佛經
圓性臉色一變再變,看了看蕭寧,冷冷地道:蕭施主,貧僧要執行寺規,你看蕭寧淡淡地道:你們白馬寺的事,我不會插手。説着退開兩步。
圓性點頭施禮,慢慢向圓真走去,道:師弟,你累了,好好休息一下,也不至於突然大喝一聲,欺身上前。眾人都道他要襲擊圓真,齊聲驚呼起來,卻見他猛地轉向,一掌擊在圓空後背,剎那間封了他背上幾處大穴。圓空本已受傷,擔心師祖法身受損,奮不顧身一撲,不料正中圓性之計,一招被制,落下地來。
圓真叫道:師兄!圓空道:別動圓性跨上一步,腳尖一踢,將圓空踢昏過去,大聲道:速將叛逆圓真拿下,有不從者,與之同罪!
這一下變故來得突然,眼見圓空被制,痴字輩眾僧再是笨蛋,也知道圓真孤身一人大勢已去,更不猶豫,圍成一圈向圓真靠過去。
忽聽場中有個又高又尖的聲音叫道:慢來!各位!這是老子的二叔,你們不問我,自己在這裏亂七八糟要弄他的屍體,是什麼意思?
眾人一起看過去,卻是小靳。他轉到老黃身後,拍拍他道:老黃啊老黃,常聽人説,死了化作泥土,和尚們更絕,活着的時候就説自己一身肥肉是空的。沒想到這裏一堆和尚,卻偏偏對你的身體這麼感興趣。你死了,還要遭徒子徒孫們的罪,唉,真是沒埋好祖墳。
他一把抱住老黃,猛地一甩,眾人驚呼聲中,老黃的身體畫過一道弧線,撲通一聲,落入湖中,轉眼便沒頂不見了。
圓真叫道:二師祖!心神大亂,正要跳進水裏,驀地背後一緊,被人抓住督脈要穴。他想要彈腿襲敵,乘機沉身避開,然而圓性早料到他的反應,不容他有任何企圖,只用內力強突。圓真背上捱了一刀般劇痛,身子頓時痠軟,再也支持不住,仆倒在地上。他放聲大哭:師祖!徒孫不孝!幾名痴字輩僧人衝過來,捂住他的嘴,將他拖了回去。
小靳揹着眾人,抹了抹臉,轉身拍拍手,笑道:這下乾淨了。大和尚,你口口聲聲説的妖孽,老子的二叔,現下再不存在,可以了結了吧。圓性道:阿彌陀佛。此人生前罪孽太深,不過人既已滅,任他去吧。小施主,請隨貧僧回寺一趟。
小靳道:呸!老子才不忽地心中一驚,只見圓性眼中再度露出急切的兇光。小靳下意識地往後一退,圓性猛地一躍,手化鷹爪,便來扣他的脈門。小靳再往後退,腳跟被岩石一絆,當即摔倒。圓性手一長,已扣住了小靳,心中大喜,正要往回扯,突感小靳手腕外關、陽池兩穴兩股內力同時湧出。圓性因之前抓過小靳,只道他是尋常混混,就算老黃臨終教過他什麼,也不過爾爾,是以對他存了輕視之心。沒想到他手腕經絡之中內力之強,竟將自己的手震開。圓性大驚,待要再抓,肚子上早重重捱了一拳。這一記老拳力道之大,圓性一瞬間只道自己已被打穿了,氣為之竭,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聲,高高飛起,撲通一下也落入湖中。
眾痴字輩僧人大驚,便有幾人慌忙跳入水中去救圓性,其餘人雖仍圍着小靳,卻各自後退兩步。小靳怒道:他媽的!你當老子是魚蝦龜鱉麼?想抓就來抓!老子就算是烏龜也要咬你一口,這一下爽是不爽?嗯?老子很爽!你們這些小禿驢是不是也想來試試?小靳掄着拳跳兩下,僧人們又退後幾步。他眼見着老黃被這些臭和尚逼死,死了還不放過,心中早就狂怒,剛才圓性前來抓他,手急着往回一扯,左拳揮出,自然而然使出老黃教的羅漢伏虎拳,沒想到一擊即中。
圓性從水裏冒出頭,一張肥臉漲得血紅,推開來拉他的弟子,叫道:快抓住他!快去!媽的不能讓他跑了!氣急敗壞之下連嗔戒也忘了。
一名僧人伸手來拉小靳,小靳早站好位置,手腕一翻,帶得那僧人一趔趄。這是羅漢伏虎拳中的反撩虎尾。那僧人也是恁地託大,單手來抓,若是換了老黃來使,這一下不止將那僧人摔出去,恐怕手臂也給扭斷了。
那僧人反身回來,一拳直擊小靳前胸,亦是羅漢伏虎拳中的招數。小靳見他來勢兇猛,有些心怯,慌亂中也是一拳揮出,竟跟那僧人使得一模一樣,彷彿同門師兄弟對面練習一般。那僧人心中暗喜,準備乘他手推到面前時變拳為爪,扣他脈門。眼見小靳拳頭揮到,那僧人大喝一聲,反手一抓咔嚓一聲脆響,小靳的拳頭擊在他手掌正中。那僧人後退兩步,才意識到自己的腕骨已碎,放聲狂叫起來。
另一人飛腿踢來,小靳毫無經驗,覺得腳似乎比手硬,心中一慌,身子一側想要避開,那僧人的腳已經踢到他胸口。小靳胸前一痛,體內內息突然爆發,那僧人好似踢到鐵塊上,哎呀慘叫一聲,跌落於地,單腿跳開了。
小靳但覺得那股內息從未有過的巨大,無處可泄,彷彿要破胸而出,心中更是驚惶。他運氣打出一拳,只覺那內息沿着手少陰、手少陽各經絡衝到手掌之中,胸口的憋悶便少一點兒,當下不敢怠慢,將老黃教的羅漢伏虎拳一招一招打出來。
兩名僧人正一起圍上來抓他,看小靳一拳拳打出,明明是自己最熟悉不過的入門功夫,沒想在小靳使出來,怎麼也找不到機會出手。有好幾次待要強行突破,都被小靳突如其來的勁氣逼走。其中一人動作稍慢,手臂被小靳掃到,開始還不以為意,過不了多久,手臂漸漸痠麻,竟抬也抬不起來。他汗出如漿,也不敢退,只在小靳周圍跳來跳去,準備伺機踢他。
忽聽圓性道:讓開!那兩名僧人忙各自跳到一邊,三名刀僧掄起戒刀,一齊逼過來。小靳見到明晃晃的刀在眼前晃動,畢竟從未有什麼打鬥經驗,心中早怯了。可是此時也無處可退,他心道:媽的,還是降了吧,老子赤手空拳,總不能跟刀子硬幹。就怕老禿驢抓我回去,將老子變成小禿驢
一名僧人大喝一聲,舉刀猛劈,小靳硬着頭皮仍舊將羅漢伏虎拳一遍遍打來,此刻性命攸關,全身內力勃發,每一拳揮出都帶着一股勁風。那僧人砍了三十幾刀,幾乎找不到破綻,唯一一次刀明明就要砍中,卻在最後關頭被勁風彈開。他不覺額頭見汗,下手越來越快。
小靳見他舞得愈加猛烈,好幾次幾乎貼着身子劃過,咬緊牙關,想起剛才老黃對付蕭寧的那一招,眼見刀子斜劈下來,他猛地一拳擊出,可惜時機稍差,只在刀背上蹭了一下。饒是如此,那僧人覺得手腕劇震,嚇了一跳,退開一步。
忽聽叮的一聲,一枚佛珠彈在剛刀背脊,那僧人再也把持不住,刀子脱手而出,直直向小靳飛去。這一下變故來得突然,小靳全無防備,只本能地往下一蹲,那刀在他肩頭劃了一道。小靳放聲慘叫道:媽的!殺死你爺爺了!
幾名僧人大喜,一齊上前,忽地有一人縱身入圈,叮叮兩聲,兩名拿刀的僧人齊聲怒吼,退後兩步,各自捂着手腕,手中的刀卻已落在一旁。那刀子脱手的僧人則被人踢了一腳,飛出老遠。
蕭寧扶着小靳退開兩步,看着周圍的僧人,朗聲道:在下得林晉大師錯愛,曾在白馬寺學佛五年,深受其恩。各位師兄弟與在下也交情非淺。但是大師生前曾囑託在下,若是有幸遇見林哀大師或者其傳人,當鼎力相助,以代大師略盡同門之情。你們白馬寺今日已瞭解了當年的公案,如果誰還要為難這位小兄弟,就是為難我蕭寧,得罪之處,還請關照。
這番話他雖然微笑着説來,卻毫無迴旋餘地,説完了,咣地一聲抽出長劍,站在小靳身邊,道:各位師兄弟請。圓性破口大罵:蕭寧!你這背信棄義之徒!枉我白馬寺那樣對你蕭寧突然目光一寒,彷彿冰刃。圓性往後一退,驚惶之中險些絆倒,叫道:你你要做什麼?
蕭寧道:我不是白馬寺的人。我對林晉大師有師徒之義,對白馬寺卻也無所謂同門之情。白馬寺當年怎樣對待恩師,我心中有數得很。你回去對圓滅説,此事一了,我與白馬寺從此再無瓜葛。
小靳沒料到蕭寧竟會出手相助,隨即想他定是在打道曾的算盤,心道:媽的,老子今日可是王八進了甕中只剩被抓的份兒了。不過被蕭小毛龜帶走,怎麼也比白馬寺的禿驢們好。
圓性咬牙切齒,偏偏在蕭寧目光注視之下有種説不出的畏懼,大概從來未曾見過蕭寧竟也會有如此殺氣。要動手硬搶,自己這邊雖説有十幾號人,但一來蕭寧的武功他曾在寺內見過,小小年紀就頗得林晉大師讚賞,剛才那一劍,自己能不能守住還是問題;二來江南蕭家的勢力龐大,弄得不好可就是公然與南方武林作對然而要此刻退卻,無疑將會成為白馬寺的奇恥大辱,這個戒律院首座之位可就危哉了。他正在兩難的尷尬之中,忽聽有人大聲念道:阿彌陀佛!
圓性聽這一聲佛號如聆仙樂,差點跳起八尺高,忙叫道:圓覺師兄!圓進師兄!你們來了!卻見林中又出來幾名僧人,當先兩人異常蒼老,其中一人眉毛長得掉到鼻子下,另一個則一根眉毛都沒有。除了這點區別,兩人幾乎是從一個模子裏鑄出來一般,一樣的高,一樣的面無表情。
小靳忍不住道:媽的,和尚就像耗子,一窩一窩的。蕭寧道:別亂講。這是藏經閣兩大長老,武功地位可都在圓性之上。小靳低聲道:我管他什麼長老,蕭老兄,你帶我出去了,道曾的事就好説多了
蕭寧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道:道曾嗎?你不用擔心,他已經被那姑娘救走了。在下也早已沒有尋他的心思。小靳失聲叫道:什麼?蕭寧正色道:你若想活着見他,等一下就把那套羅漢伏虎拳一遍遍地打,不論是拳來還是刀子來,你都別管,最重要的是順序不能亂變,明白嗎?
此時圓性在那兩大長老面前指手畫腳,大概正痛訴衷腸。其中一人突然道:林哀人呢?圓性指着湖説着,那人面露憤色。蕭寧嘆道:可惜林哀瘋癲一世,死了仍不得安寧。小靳憤憤地道:媽的,一點兒禮數都沒有,對師祖直叫名字。白馬寺的和尚,都是這德性嗎?
圓性説了半天,終於説完,用力吐口水。剛才大聲説話那人徑直走到湖邊,圓性跟在他後面道:圓覺師兄,那妖孽就是從這裏落水的。圓覺看了幾眼,簡潔地道:要撈起來。圓性一個勁點頭道:那是一定的!
圓覺又轉過頭看着小靳,道:這個也要帶走。渾沒有將蕭寧放在眼裏。圓性忙道:師兄,這卻有點兒犯難。這位蕭施主不讓咱們白馬寺的人帶走他。圓覺道:為何?圓性道:這個這個師弟我就不好猜了。或許真如蕭施主所言,是要替林晉大師一盡同門之誼,又或者是貪圖咱們白馬寺的武學,想從這個妖孽的傳人身上弄點兒什麼東西出來。
圓覺怒道:我們白馬寺的事,憑什麼由他來插手?哼,林晉當年犯下大錯,連累眾多同門,還好意思講什麼同門之誼?
誼字才出口,圓覺忽地縱身而起,徑向小靳抓來。小靳嚇一跳,往後一閃,只聽砰!嘶!叮叮幾聲響,圓覺又倒着縱回去,落地時站立不穩,噔噔噔連退三步方才穩住身形,外面披的袈裟已被劃破,其中一塊直拖到地上。圓性忙道:師兄,沒事吧?
蕭寧慢慢收回長劍,道:圓覺大師,你震我長劍的那一掌是般若掌麼?能彈開我的劍,至少已修到第六層境界。你左手以盤絲手拂開劍脊,右手就用捻花指指力彈我,難得的是兩招同時使得極有章法,不愧為藏經閣長老之首。
圓覺被他劍風劃破袖子,本已覺大失面子,再聽他將家底摸得如此清楚,心中也是凜然。此時白馬寺眾僧已經將兩人團團圍住,圓進合十道:阿彌陀佛,今日之事多有誤會,本寺方丈慈悲為懷,也不想多加追究。這位小施主乃本寺叛逆之傳人,本寺有些話要問問他,決不會傷他性命。還請蕭施主通情達理,讓貧僧帶他回去吧。
小靳叫道:通什麼情達什麼理?是不是任你們白馬寺橫行就叫通情達理?瞧你們剛才逼死林哀那架勢,呸,死後還要算賬,老子可沒這麼傻,任由你們折騰!蕭寧也道:在下日後當親自登門拜訪圓滅方丈,向他解釋。若是真要問話,到時候也不遲。
圓覺厲聲喝道:林哀欺師滅祖,罪不可赦!他的屍骨亦不可留,須得弄上來挫骨揚灰!你們有膽子跟白馬寺作對,好,今晚就來分個高下!手一揮,十八名棍僧將齊眉棍舞得渾圓,在場中穿梭往來,組成一個陣式,大喝一聲,一起將棍重重頓在地上,震得地皮一跳。
蕭寧點頭道:雖然年輕了一點,但確實是十八羅漢棍陣。小靳道:這玩意兒厲不厲害?蕭寧微微一笑:看人而已。剛才林哀大師傳你功力,你能運用多少?
小靳道:我我也不知道。蕭寧嘆了口氣,道:那麼還是照我説的,把那套拳翻來覆去地打吧。記着,亂了順序,就有破綻了。小靳畢竟心中害怕,顫聲道:我們有勝算嗎?要不我先投降試試看?蕭寧一瞬不瞬地看着圓覺等人,低聲道:勝算麼?兩邊都有。所以我們現在要等。等一個機會,等一個破綻。對方何嘗又不是在等呢?
兩人一起沉默下來。蕭寧持劍沉思,小靳心道:等機會?媽的,那就是説勝算太少?剛才只有那圓性一人時還有希望,現在又來兩個老禿驢,我看想要贏實在是不可能了。如果老子現在乖乖地隨了和尚們去,也許還沒什麼事,等一下死傷多了,老子被抓去後可有得受了。當下道:蕭老兄,你也別管我了,反正我一輩子跟和尚有緣,到了廟裏可能還習慣些,哈哈!多謝你了,咱們後會有期。
他心意已決,抬腳就走。蕭寧叫道:小靳兄弟,你這是什麼意思?小靳頭也不回地道:麻煩你了。老子就當跟他們敍敍舊話音未落,只聽湖上有人大聲叫道:小靳!
小靳腳下一絆,摔了老大一個筋斗,砰的一下,腦袋重重撞上一塊石頭,頓時耳中嗡響。蕭寧噹一聲掉了長劍。
但聽得槳聲大作,所有人都往湖面看去,只見一艘小船飛速從黑暗中鑽出,一道人影自船頭高高躍起,畫出一道優雅的弧線,插入水中。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嘩啦一聲,有個少女已從靠近岸邊的淺水處站起身。她將濕發往後一甩,乾淨利落地挽了個髻,彎弓搭箭,嗖地一響,就有一名和尚肩頭中箭,翻滾在地。站在他旁邊的另一個僧人伸手去拉他,道:痴耳邊又是一聲輕響,一支箭射入大腿,深及骨頭,那僧人愣了一下,直到再也站立不穩摔倒在地,才放聲慘叫起來。
這一下來得也太突然,白馬寺諸僧與蕭寧小靳對峙半天,各自説得嘴幹,誰都還不敢真正動手,這少女彷彿從天而降,話沒説一句,已經放翻兩人。這些僧人自小在白馬寺長大,從未真正參加過江湖毆鬥,平常講究的都是雙方禮數完畢,再來點到為止,所以第一個人倒下時個個震驚,到第二人倒下時又遲疑起來,懷疑是夢。等到三、四個人翻身倒地,圓性圓覺等人怒吼聲起,才知道是真的有人受傷了。
圓覺、圓性大吼一聲,徑向阿清衝去,小靳見其餘僧人亂作一團,眼中放光,低聲叫道:機會!破綻!蕭兄?回頭卻見蕭寧已如一縷煙般掠過一眾僧人頭頂,反手一丟,劍鞘遠遠飛來,險些砸到小靳的頭他的長劍一如秋水,直向圓覺腦後襲去。
小靳見蕭寧跑了,慌忙向後跑去。圓性叫道:小畜生,哪裏跑!縱身趕到,一掌向他推來。小靳咬咬牙,回身一勾一推,正是羅漢伏虎拳的第一式,圓性只覺一股大力一扯,帶得自己手臂一歪。小靳順勢又是一記直拳,襲向圓性腰間,圓性反手撩他手臂,卻見他手臂早已縮回,右足彈起,羅漢拳已打到了第三式。
圓性此時身子側對小靳,只得勉強縱身避開,心中又驚又怒,終於明白眼前這小子並非只是簡單地得到了林哀的內力。他定了定神,喝道:上啊,圍住這小子!
圓覺頭也不回上前兩步,右手長袖猛地反手一甩,纏住蕭寧的長劍,同時左手一招般若掌襲向蕭寧。蕭寧衝得太急,幾乎沒有考慮自己的退路,此刻劍被纏住,老和尚內力精湛,竟一時扯不出來,也無處借力劃破他那又長又綿的袖子,情急之下運力在劍柄上一推,長劍向前飛出,疾刺圓覺肩頭。圓覺袖子兜了兩圈,仍將劍纏在中間,跟着一揮,想要將劍遠遠甩出去,不料蕭寧偷偷抓住劍柄後的穗子,借力飛出,避開圓覺的攻擊。圓覺暗叫不妙,猛一收勁,蕭寧手腕疾抖,長劍跟着飛速顫動,噗噗聲不絕,但見碎布滿天亂飛,圓覺光光的右臂露了出來。
這一下兔起鶻落,只在一瞬間,圓覺本來佔盡上風,卻落得狼狽收場。他暴怒之下縱身而起,手一長,再一長,想要抓住蕭寧,驀地眼前一花,一支箭幾乎已射到面門。圓覺脖子一長,張口生生咬住箭頭。地下的圓進暗叫聲:好險!忽聽圓覺悶哼一聲,落下地來,張口呸地吐出箭,外帶一口血跟幾顆碎牙,嘶聲道:他***!
蕭寧翻身落在阿清身旁,道:姑娘,原來你就在附近!阿清瞥他一眼,卻不説話。本來以她好強的性格,心中一直覺得那日蕭寧故意放水是羞辱自己,但是剛才她曾停船靜聽動靜,聽到蕭寧挺身而出保護小靳,自己上岸後他又不顧一切衝過來相助,不由得又有些高興。蕭寧見她看自己的那一眼裏有種説不出的情緒,似乎依舊冷淡,卻又似乎有些滿意之色,更是大喜,道:姑娘,你你好!
阿清長身而起,刷地一箭射翻一個和尚,叫道:別廢話,殺出去再説!老和尚交給你了!蕭寧聽她對自己下令,血陡然間衝到腦門,頓時豪氣萬千,一招雲屏西山,斜刺圓覺。圓進雙手一錯,待要進攻阿清,蕭寧不等圓覺反擊,已變招向他攻去。他興奮之情難以言表,直叫道:都別走!跟我打過!上縱下跳,像堵牆般攔在兩僧身前。圓覺圓進對望一眼,心中一般的念頭:先幹掉不要命的!當即上下夾擊過來。
阿清也不管蕭寧是否頂得住圓覺圓進兩人的聯手,一徑小跑,衝到一塊高高的岩石上,手中弓弦錚地一響,便有一名僧人中箭。弓弦響了五聲,便有五名僧人慘叫着滾在地上。不過被射中的地方都在大腿、屁股、肩頭等地,倒也並無性命之憂。圓性被小靳看似拙劣卻偏偏找不到破綻的拳法纏住,叫道:痴利!先抓住這丫頭!
痴利縱身向巖上飛去,阿清一箭射來,他用單刀劈落。阿清待要再射,痴利單刀脱手而出,直向她飛去,這一拋使盡全力,去勢極猛,阿清不及躲閃,匆忙中將弓身一立,擋了這一刀,但弓弦立時劈斷。阿清哈哈一笑,舉着弓當長鞭使,啪地一聲脆響,痴利從額頭到腰現出一道筆直的痕跡,重重摔在地上。
這個時候痴苦嘴裏叼着刀,正從岩石後面悄悄爬上,忽地眼前一花,只見阿清高高躍起,空中靈巧地一翻身,向自己俯衝過來。他驚得魂飛魄散,跳開已不可能,剛來得及將全身功力聚在背部,那弓背結結實實抽在了光頭上。阿清落下地,看他四肢抽搐,呼出一口氣,得意地轉身走了。
此時十八羅漢棍陣被阿清射得七零八落,只剩十一二人,再不能組成陣式,只有緊緊將小靳與圓性圍在中間,不讓阿清靠近。阿清圍着陣飛也似地奔跑。一名棍僧長棍一撩,襲她額頭。眼見着棍子都遞到眼前了,阿清身子一沉,忽地不見。那棍僧吃了一驚,棍子還未收回,阿清的腳已憑空出現在眼前。
噗的一聲悶響,那棍僧左臉吃了一腳,他眼前金星亂晃,什麼也看不清楚,吃醉了酒一般跌跌撞撞向旁邊歪去。周圍的僧人都叫道:哇!是誰?痴袋,你怎麼痴袋雙手亂抓,拼命想抓住什麼穩住身子,最終緊緊抱住三名僧人的棍子,歪了下去。
就在其餘僧人慌忙補他的位置之時,阿清鬼魅般出現在圈子的另一邊,貼近了一名僧人,也沒見她怎麼動作,那僧人突然就直挺挺地躥起老高,因穴道被制,硬邦邦砸在眾僧頭上。
有個僧人叫道:快先幹掉話未説完,阿清欺身上前,那僧人手中長棍疾卷,想要阻她一阻,只見阿清往後一彎,柔若無骨,還沒看清楚,自己後腦已被她腳尖踢到。他甚是硬朗,一聲不哼丟了棍棒,一招金剛擂鼓向下擊去。阿清握着他的手,順勢站起,旁人看上去,還以為是他將阿清扶起來一般。阿清沉肘斜肩,軟軟的小手抵在他胸前,輕聲道:去。
圓性正想着怎麼拿下小靳,眼角卻瞥見一名棍僧高高飛起,既不叫也不掙扎,直飛入林中,一陣樹枝折斷之聲,不知摔到哪裏去了。他回頭看去,才發現短短的一會兒工夫,身後的十八羅漢陣只剩下四、五人,其餘的人被一道青影趕得四散逃亡。圓性腳一收,滑開一丈,見小靳仍在當地一絲不苟地打着拳,當即甩開他不管,怒道:怎麼回事?結陣,結起來!
他喊了兩聲,只聽頭頂有人慘叫,卻是一名僧人筆直向他砸來。圓性大怒之下一腳踢開他,驀地眼前一花,阿清從那僧人後縱出,合身殺到,掌緣如鋒,切向圓性的喉頭。
圓性大喝一聲,手掌翻飛,掌影上三重下三重,乃是無相佛疊手中的絕殺羅漢三疊。他自二十三歲起,就因武功出眾,被選入研武堂修煉此功,浸淫二十餘年,自認對這套掌法的認識,白馬寺內無人能及。
眼見阿清在這層層掌影下無可迴避,圓性心中大喜,就要乘勢推出,忽然手上一涼,阿清不知什麼時候變掌為勾,勾住他的手腕,就借這麼分毫之力,身子一扭,高高飛起。圓性這一掌已然推出,再無法收回,就那麼眼睜睜看着阿清從自己頭頂掠過,啪地一聲悶響,腦門被踢個正着。他耳中金鼓齊鳴,眼前模糊一片,歪歪斜斜地走了幾步,背上幾處要穴同時一痛,當即翻滾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此時圓覺圓進已將蕭寧逐步逼到湖邊。兩人一個使般若掌,每一掌看似輕飄,實則內力深厚,一個以金剛指手法助攻。兩人同門幾十年,配合得天衣無縫。但是蕭寧的劍舞得無懈可擊,是以雖無法突破圓覺兩人的攻擊,卻也並不太吃虧。反倒是圓進見手下弟子們一個個受傷,心中急躁,但他稍有退出戰團的意圖,蕭寧立即不要命地強攻,不讓他有機會脱身。圓覺圓進怒火中燒,下手越來越重,務要將蕭寧一舉拿下。
忽聽阿清在一旁道:白馬寺的武功也不過如此嘛,哼,兩大長老聯手居然還鬥不過後生小輩。小靳道:哎,年輕人不要亂講。這兩位長老可大有來頭,一個號作死纏爛打尊者,另一位是落井下石大師,不要看他們兩個人聯手,這裏面有分教,叫做花飛花落鶯飛草長寂寥和尚不落單陣法
阿清也忍不住撲哧一聲,忙伸手掩住嘴。圓覺正破口大罵:你***,有種下來跟老子單挑!圓進道:師兄,別上他的當!
小靳嘆道:實在兄弟情深,令人感慨。死纏爛打尊者,你師弟為你着想,還是不要勉強的好。圓覺叫道:你***圓進道:別上當!專心將蕭寧擊敗再説!他額頭的汗出個不停,知道今日白馬寺已經栽了,可是好歹也得勝了蕭寧,不至於全軍覆沒。
小靳回頭看看一地的和尚,一屁股坐下來,道:怎麼辦?他們這麼打下去,也不知猴年馬月才打得完,難道我們要等下去嗎?阿清道:我上去幫個手,十招內必定結束。
小靳心中憤恨,一心想要出白馬寺的醜,可不願意這麼快就解決,笑道:嘿嘿,不好不好。你説我們衝進去殺,一來蕭兄弟不樂意,二來麼人家花飛花落鶯飛草長寂寥和尚不落單陣法苦練了四、五十年,才有此成就,你們以為隨便兩個人就可與之匹敵?再説,人家比武,應兩不相幫才公平。
阿清笑道:這麼説來,我倒有個主意。喂,這位小靳道:什麼喂呀喂的,你到底是喊死纏爛打尊者,還是落井下石大師,要講清楚嘛。
阿清橫他一眼道:隨便是誰好了。我們本是各不相幫的,只不過不知你們這麼打下去什麼時候才完。這樣吧,我們兩個一人撿一樣東西,衝你們丟過來,砸着誰是誰,砸到了的人就認輸了,好不好?
圓覺怒道:誰信你兩不相幫?定是全往我們身上砸來!圓進道:別搭理!圓覺道:他們要暗算我們,怎麼不搭理?
小靳跳起來叫道:死纏爛打尊者,你還真是名副其實呀。你要不信,乾脆大家停下來商量商量?圓覺呸的一聲,發狠下手。阿清見蕭寧漸漸有些頂不住了,大聲道:那就這樣定了。小靳你準備好沒有?
小靳早選了塊稜角分明的,道:好了!阿清卻在地上抓了一把鵝卵石,道:一二圓覺與圓進兩人不住回頭,攻勢頓減。阿清揹着他倆,衝着蕭寧左手飛快地一掄,叫道:三!
小靳運足功力,瞄準圓覺的光頭用力扔去,圓覺聽到風聲凜冽,吃了一驚,反手一掌擊開,手掌竟被震得一麻。便在此時,阿清的石頭紛紛越過他倆的頭頂,徑向蕭寧飛去。圓覺圓進一怔,同時住手,卻見蕭寧長劍飛速旋轉,叮叮噹噹一陣亂響,將來物悉數反彈。兩人猝不及防,急切之下往後一翻,圓進兩隻大袖子掄得渾圓,罩住襲向自己的東西。圓覺只剩兩隻光手,勉強彈開兩塊石頭,腿上終於還是中了一塊石頭。
圓覺暴喝一聲,待要上前把老命拼了,卻被圓進緊緊拉住,説道:師兄,算了!圓覺怒道:他們他們耍詐!圓進道:耍不耍詐又如何?我們早已輸了。他走上兩步,合十道,多謝施主手下留情。
阿清見他輸得頗有風度,便道:今日之事,情非得已,得罪之處還請大師原諒。圓進搖搖頭,看着周圍躺着的各弟子們,嘆道:其實我白馬寺早就輸了,承蒙施主謙讓,沒有傷及我等性命。這位小施主也算林哀大師傳人,他日若有緣再見,貧僧當以同門之誼相待。阿彌陀佛。
他看了小靳兩眼,不再説話,拉了圓覺走開。其他僧人們各自灰溜溜爬起來,沒傷的攙着傷重的,受輕傷的就自己跳。圓空、圓真被人抬着走,陸老大則仍舊被人拖得直撲騰。須臾間眾僧走得乾乾淨淨。
嘩啦一聲,阿清破水而出,將繩子甩給小靳。小靳與蕭寧一齊用力拉扯,將老黃拉出水面。此時已是清晨時分,矇矓中只見老黃面露笑容,身體還保持着入滅時的姿勢。
道曾將他扶着坐好,自己合十唸佛,神色説不出的頹然。阿清上了岸,甩甩頭髮上的水,小靳湊上去道:你冷不冷?阿清搖頭道:我才不像你這麼嬌氣呢。小靳笑道:其實我也不嬌氣
蕭寧剛才以一對二,打得着實有些累了,正坐在一旁歇氣,見阿清鑽出水面,全身濕淋淋的,彷彿水中鑽出的仙子。他想要去問候她,可是腳底生了根一般,無法挪動半步。他嘴裏喃喃地低語道:你冷不冷?見阿清搖頭,便又輕聲道,是嗎以你的功力,本不算什麼。我只是隻是
阿清道:原來他就是林哀。小靳點頭道:是啊。雖然他瘋瘋癲癲的,可是救我出來,也照顧了我這麼久。我想將他化了,別讓白馬寺的人再糟蹋了他。想到與老黃相處的情景,心中説不出是什麼滋味,提了把僧人們留下的戒刀走入林中砍柴。
阿清看了一眼蕭寧,道:你也來麼?蕭寧站起身,整整衣服,沉靜地道:自然。當下阿清與蕭寧一道也走入林中。阿清砍了一陣,靠近了蕭寧,輕聲道:你來做什麼?來捉我跟道曾麼?蕭寧道:不敢,對於道曾師父,我再已不存任何妄想。我我只是見到白馬寺僧人大舉趕到鉅野澤,不知道是否會對姑娘不利,就跟來了。
阿清心中一暖,只覺他説得極是誠懇,毫無做作。她幾次與蕭寧交手,也破壞了他的好事,卻怎麼也聽不出他有任何怨言,反而屢次捨命相助,心中甚是感慨。她咬着唇,過了一會兒道:你這麼做,你爹會怎麼想?
蕭寧道:他要怎麼想,我已無所謂了。反正在他眼裏,我一直就是個不孝子。不孝就不孝吧那日看着你走後,我突然想通了,只覺得與姑娘相比,在下實在卑劣不堪。我不想聽任自己卑劣下去。盡孝有千萬種方式,並非一定要我捨棄本心不可。這些話我我也只能對你説,姑娘見笑了。
阿清聽他對自己傾吐心聲,卻不知該説什麼,遲疑了半晌,只説道:你你幫了我好多次了蕭寧停了手,正色道:不!姑娘切莫如此想。我並沒有幫你。我只是在做我認為對的事而已。
阿清抬起頭,定定地看着他,柔聲道:你不必對我如此。你是江南門閥大家,我我只是一個亡國破家之人,這條性命還不知流落到哪裏今日之事,我很感激,不過以後大概永遠不會再見面了。你還是回去吧。這裏不適合你的。你的劍殺不了人的。
蕭寧頭也不回,依舊淡淡地道:自然。他口中雖平淡,下手卻越來越快,越來越重,幾下砍出一條路,走到前面去了。阿清怔怔地看着他離去,心中一陣恍惚。
三人各懷心事,只顧埋頭砍柴,不一會兒就砍下大堆柴火回來,將柴火圍着老黃架好。阿清點了根柴,遞到小靳手裏。小靳看了柴堆中的老黃一陣,道:你今日總算不再冷了。你與你師父一同化去,也不算寂寞。點着了柴火。道曾在一旁默唸佛經。眾人想着剛才林哀那匪夷所思的武功與臨入滅時的話,俱都默默無語。
火足足燒了半個多時辰才熄滅。眾人搬來石塊,就在灰燼之上草草砌起一座墳。小靳想要弄塊長石來做碑,道曾道:不必了。空空蕩蕩,還合林哀大師心意些。
蕭寧看着石塊越堆越高,漸漸掩蓋了一切,嘆道:當年名揚天下的白馬三僧,如今俱已逝去。不過也好,林哀大師瘋癲了一生,到死的時候能悟道,也算圓滿了。
道曾道:什麼是悟道?什麼是圓滿?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旁人是無從知曉了。聽説蕭公子以前曾跟從林晉大師學過佛法?蕭寧忙拱手道:不敢説學習,只是每日聽大師誦經而已。
道曾點點頭,圍着老黃的墓轉圈子,一面不經意地道:聽説林晉大師圓寂前,曾留了什麼偈子?小靳知道道曾是林晉與須鴻的孩子,卻不敢亂説,只尖起耳朵聽。
蕭寧道:是。大師説佛用一切法,以度一切心。苦無一切心,何須一切法?道曾神色不變,道: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偈子不過也難為他了。你與你爹殘害那麼多性命,就想引我出來。如今我已是廢人一個,不想再有人為我而死了,你帶我去吧。説着閉目而立。
小靳跳出來攔在道曾身前,叫道:誰他媽的敢!老子玩老命跟他拼了!道曾喝道:不要亂説!我是心甘情願的。為我一人而犧牲他人,比要我性命更甚,你快走開!
蕭寧恭恭敬敬地對着道曾躬身行了一禮,道:在下為之前所做這事羞愧無地,已命家人變賣東平城所有家產,修建齋舍廟宇,救助因戰亂而無家可歸之人,算是略做補償。家父也因此身受重創,在下近日就會帶他回江南,永不再涉足與白馬寺有關的任何恩怨,大師多保重。又轉頭對阿清道,姑娘今後姑娘若有任何差遣,在下義不容辭。告辭!向三人再拱拱手,徑直去了。
阿清看着他的身影轉過一處山石,消失不見,心中有種説不出的悵然若失的感覺。耳邊聽小靳道:這個蕭小毛龜,倒跟他老子大不相同。道曾道:你知道什麼。他的修為之高,遠超過他的父親了。只可惜也是執著之人,勘不破紅塵劫數,就看他的造化如何了
當天下午,阿清等三人到了湖邊一處漁村,尋了處客棧落腳。道曾精神愈加萎靡,早早睡了。小靳卻不知為何覺得心緒不寧,一直睡不着,起身在院子裏四處走走。眼見月色矇矓,周圍一圈光暈,心道:看這個天氣,明日怕是要起大風。唉,能把和尚弄到哪裏去呢?他的身份這麼特殊,我一個人怎麼可能護得住他?他自從寺裏出來後,歷經磨難,所想所感已不再懵懂單純,只覺人生在世,實在太多無奈與不由自主。見旁邊有個小石桌,便坐下發呆,漸漸地睡意上來,可是仍不想回屋裏面對道曾,閉了眼略打個盹。
迷糊間隱約聽見有個人走了過來,小靳也懶得理睬。那人在屋子裏轉了幾圈,終於停在身前,低聲道:你累了,去睡吧。小靳睜開眼,茫然地看着他,突然道:阿清,你知不知道,我很累?阿清在她面前蹲下,道:我知道呀,所以叫你快去睡一下。
小靳搖頭道:我不能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怎麼做我怎麼能保護他呢?世道這麼亂七八糟,終究還是逃脱不了的。阿清一雙手摸了上來,捧起他的臉,説道:小靳,你可以做到很多事的。你瞧,我不也一個人這麼過來了嗎?
小靳看着阿清,只覺她的眼睛不再亮得逼人,忍不住將腦袋伸過去,抵住她的額頭。阿清閉上眼,任他就這麼靠着自己。兩人一時都沒有話説,彷彿天地間就只剩下了對方,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的紛亂心思,似乎也透過那接觸的暖暖的一點,慢慢滲出體外,消失不見了。
過了良久,阿清輕輕抬起頭,道:小靳,我要走了。小靳揉揉眼睛,打個哈欠,點頭道:我早料到了。你這個人死心眼,一定會回到你族人那裏去的。你走吧,你要走的路,可跟我大不相同呀。
阿清道:你呢?你和道曾回江南去吧。我師父就這麼一個孩子,我我希望你能帶他走,帶他遠離這裏,平平安安過最後一段日子。他想瞞着我,可是我知道他的內傷已經非常嚴重了。
小靳點點頭,看看阿清,又搖搖頭。阿清見他眼神撲朔,問道:你想説什麼?你説啊,難道還有不能講的事麼?小靳在她注視下遲疑了半天,終於狠狠抹把僵硬的臉,道:媽的,我、我是想問,還還能見面麼?
阿清嘴角微翹,露出一絲心滿意足的微笑。她牽起小靳的手,那碧色的眸子幽幽發亮,柔聲道:你記不記得你以前曾經説過,如果沒死的話,一定來找我。我現在把這話還給你,你好好地活着,好不好?你答應我!
已經是秋天了,卻並沒有如何的秋高氣爽。一連半個月,天地間不是雨瀝瀝,就是霧濛濛,沒有一天見得到日頭。地比翻過的田還爛,到處是泥塘、水窪,簡直叫人不知從何下腳。
小靳牽着馱道曾的騾子,艱難地行走在淮水邊上。小靳每走一步,都像是要把自己用力從土裏拉出來一般費力,兼之渾身被雨水泥漿浸透,刺骨冰寒,若非體內的內息夠強,真不知能否堅持下去。
但是道曾已昏迷了兩天,期間只斷斷續續醒來幾次。這鬼地方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小靳把能吃的都給了道曾,可今天早上也終於吃完了。媽的!他惱火地想:這欺窮的老天爺,就是不肯放過我嗎?
接近傍晚時分,雨總算停了一歇。小靳拉着騾子爬上一座小丘。這小丘其實是淮水旁一處陡峭的懸崖,全是裸露的岩石,雖然被雨浸濕了更冷,但總好過泥塘。小靳便繫了騾子,找了一塊被風吹過稍微乾燥一點的地方,讓道曾躺下。
他跑到崖頂四處看看,淮水上茫茫一片,天連着河,陰雲壓着白水。四周一片死寂,看不出任何活物的影子。***,小靳禁不住搔着腦袋罵道,全他媽衝到海里去了嗎?
他走回來,想到前面看看有沒有村落,忽地一驚,只見道曾不知何時坐了起來,正合十默唸着什麼。小靳驚喜地道:喂,和尚,原來你還沒死透啊!道曾睜開眼,咧嘴一笑:是呀,真是辛苦你了。
小靳道:什麼辛苦不辛苦!沒死就好,我們已經過了淮水,再往南就是安壽縣了,呵呵,走得很快吧?道曾道:真快。安壽我們五年前曾來過呢。你還記得吧,小靳?
小靳在崖邊扯了些草,拿來喂騾子,一面道:怎麼不記得?説起來就是氣,那次多好的機會,我們提着腦袋給人家治好了瘟疫,別人把你當菩薩一樣供着,那麼大的廟宇請我們留下當住持,嘿,你倒好,不僅不答應,連人家送盤纏都不要。真是想起來我就牙根癢!
道曾笑道:你跟我鬧了一個多月才罷休呢。小小年紀,哪有那麼多算計?小靳道:是啊,我就是小人一個,怎麼樣!道曾咳着笑了一陣,又道:我們離開東平多久了?
小靳道:快一個月了吧?不曉得阿清那個木頭腦袋,現在到了襄城沒有。道曾掐指算了算,滿有把握地道:應該早到了。她武功很高,你不用擔心。
小靳道:我才不擔心呢。你擔心擔心你自己吧!瞧你臉還是白得發青你在這裏等着啊,我去拾些柴火燒火,給你暖暖身子。剛走兩步,忽聽道曾叫道:小靳!聲音中隱隱有些焦急。小靳一愣,頭也不回地道:怎麼?只聽道曾在身後嘿嘿笑道:其實我跟你都是孤兒吧。我想是吧咳咳我想
小靳回頭見他又咳出些血來,忙上前替他抹去,道:別説。孤兒又怎麼了,誰也別想欺負得了老子。老子不去招惹他們,已經很客氣了。其實你做和尚這麼久了,他媽的這身臭皮囊還沒看開?誰生下來的不都一樣?
道曾突然咬牙道:我不是和尚,我不是!他猛地一把將小靳推倒在地,自己往後面的石頭上靠去,只覺心中火燙得快要熔化了,而身體卻越來越冷,冷得快要跟背上的岩石一樣。
我我不是和尚!我只是生在和尚廟裏,難咳咳難道就要註定做和尚嗎?我我六根不淨,我我心中更是無有一時靜過,又怎麼會是和尚呢!咳咳咳咳咳我恨!我恨!我恨誰呢?我我不恨爹,他是誰?他跟我有關嗎?沒有,沒有!我不知道他!我我恨娘,為什麼要拋棄我!我更恨我師父,為什麼為什麼要教我這些這些亂七八糟的道理,這些這些叫我做人難,做鬼更難的道理!我我十歲那年知道事即時,為什麼不乾脆就死了!我恨我恨啊!他胸中幾乎憋出血來,想要猛力揮打什麼,然而手足間已找不到一絲力氣,甚至連腰也軟了,靠着岩石慢慢向下滑落。
小靳默默地從地上爬起來,任他罵完,方疲憊地道:別説了。別説了你要真的恨,也不會活到今天了。道曾喘息了半天,艱難地嘆了口氣,點點頭閉了眼不再説話。又過了好一會兒,小靳以為他已經睡着,正要轉身去尋些柴來,忽聽道曾道:小靳,多拾一些吧。難為你了。
小靳不耐煩地道:你今天怎麼這麼多廢話?有閒工夫説,不如多養點神,好好調理調突然渾身一震,全身頓時冰涼,一時連氣也透不過來了。
只聽道曾靜靜地道:你還記得收化你父母兄弟,還有林哀師叔麼?把我也化了吧。帶我帶我到崑崙山去吧,小靳,我我想我想和孃親
聲音到這裏戛然而止。
良久良久,一陣嵐風颳上崖頂,帶來一片冷冷的水氣,吹得小靳渾身一激靈。他僵硬地回過身去,見到的是一張熟悉而凝固的淺淺的笑臉。
和尚小靳喃喃地道,我可不是孤兒。從來都不是你他媽的也不是,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