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亂世裏,仁者非但不是無敵的,反而可能是無用的。你若有殺掉對方的力量,你就是對的;若沒有,則趕快使自已有。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一時之幸運:每個人的能力大抵相差不遠,但拼勁和際遇就各有高低。你要冒出頭來,就得冒險;冒的險越大,回報自然就越高。
正當方柔激困戰於“老婆巷”,與“不字輩”的三大高手:“不誠”黃晶晶、“不防”蕭遣遣和“不備”楚源源未定生死之際,羣俠也正如他所擔心的:正赴“老鷹驛站”。
他們分成兩批:
一批取道“殺狗林”。
一批直行“陽關道”。
負責帶領取道“殺狗林”的是“刺客”唐斬。
“我這一道是奇兵,旨在暗殺;”唐斬佈署時説明:“你們是主力,不過,反而得要吸住大部分敵人的注意力。”
跟他一道的是:殺手龍尤可恨、黑手梁婆心、天機“九月”的六名高手。
他們之間,有一個共同的“特點”:
都是殺手。
——殺手中,除了“殺霸”墨三傳之外,人人都加入了唐斬這一組。
人人都知道,加入這一組,目的就是殺人。
痛痛快快的殺人。
因為殺的人都是該死的人。
惡人。
仇人。
壞人。
——以惡制惡,制了再説。
這是殺手的信念。
——以惡鬥惡,治了更惡。
這是“儒俠”五三—的看法。
所以,他們不等“老王”回來,便出發了。
——出發去完成他們的信念。
在這樣一個亂世裏,究竟應該以和為貴、相忍為用,還是以毒攻毒、以血還血?
尤可恨心中也有這樣的迷惑。
當他每殺一個人的時候,看到對方流血,心中都很迷惘:如果死的是自己,感受又是怎樣?每個人都想要活下去,而且都有權利活下去,就算對方是壞人,自己又憑了什麼能把對方一刀了斷?
“你錯了。對唯力是逞的人,是論勢不論理、鬥智不鬥力的。在亂世裏,仁者非但不是無敵,而是無用。你若有殺掉對方的力量,你就是對的,若沒有,趕快使自己有吧。”唐斬斬釘截鐵的道,“理想,誰都有!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一時之幸運。每個人的能力大抵相差不遠,但拼勁和際遇各有高低。你要冒出頭來,就得冒風冒霜和冒險,冒的險越大,回報就越高。用殺死對方的方法是打擊敵人最有效的一種方式,但所冒的險也最大——”
他笑了笑,眉心的紅痣也日出東方似的躍了躍:“難道,面對像魏忠賢、閹黨、五虎、十彪這種張牙舞爪的禽獸,咱們還要跟他們講道理不成?”
尤可恨很是信服,他對唐斬一向是心服口服的,但他還是忍不住説:“有一個人,跟你的説法,剛好是相反。”
唐斬問:“他怎麼説?”
尤可恨答:“他説:‘以殺止殺,如同自殺。你用終止一個人的生命的方法來打擊他,同樣的,對方也會用不許你活下去的手法來整治你:閹黨用的就是這種手段。如果我們跟他們一樣,結果也好不了他們多少。’他是這樣説的。”
“笨!笨!笨!就是因為這種腐迂想法,”唐斬啞然道:“所以,朝中正義之土.給趕盡殺絕,善類為之一空:有識之士,空言咄咄,有甚作為?狐羣狗黨,恣肆橫虐,兇焰日張!”
尤可恨也覺有理,道:“不過,那人也説:‘不用流血的手段,不等於什麼事也不幹。我還是會用一切力量來阻止他們作惡,但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妄殺一人。’我所知道的那個人,也確是做了不少行俠仗義但極少流血殺人的事。”
唐斬雙眉一剔,彷彿雙眉掠到鬃上雲遊了剎那一趟,問:“他是誰?”
尤可恨答:“李布衣。”
唐斬“哦”了長長的一聲:
“神相李布衣?”
“正是布衣神相。”
“每人都有他不同的想法,影響一個人想法的,主要是因為際遇。我何嘗不想當一個好人,助人、救人、捨己為人,譽滿天下,可是,我不能。我自小就受人迫害、給人追殺,我走投無路,狠下心來,反而藉多年遭人追殺的經驗,反過來追殺人;不但殺敵,也殺有人出得起價錢的命,我一向都是殺無赦的。”唐斬沉默了半晌,才道:“李布衣半生傷心事,孤身走天涯,但他有他的際遇,使他俠骨得來、仁心得起。我則不然。我若要像他那麼仁厚,只有死無葬身之地。他可以説是為救人而活,而我,卻是為了殺敵而活。每個人都只能做他自己擅長的事,有些人喜歡走路看星,有些人喜歡走路看人,有些人走路看風景,但我不能;我一面走路,一面得留意腳下有沒有陷阱。”
然後他説:“就像現在。”
尤可根道:“現在?”
“現在我就懷疑這裏有埋伏。”
林子雜樹叢生,根瘤突起,但時見修竹茂密,別有幽境。
尤可恨狐疑地道:“這兒一片寧靜,可什麼也沒有?我看似是正常得很。”
“黑手”梁婆心打量了尤可恨一眼,他一向覺得尤可恨十分“老土”,而且只向唐斬請教,不來向他請益,是絕大的侮辱,於是冷然道:“你是怎麼當殺手的?”
尤可恨一時還沒弄懂他話裏的意思:“什麼?”
“走入林中,切忌是靜,”梁婆心道:“你聽:蟬聲、雀鳥聲、鼯鼠松鼠聲,一概全寂,這兒確有點不尋常。”
話未説完,就有了聲音。
一聲慘叫。
慘厲至極的叫聲。
奇怪的是,這一聲慘叫之後,就沒有別的聲音,只剩下了一種咕咕的聲音,就像地上打開一個洞,汩汩冒出水來似的。
聲音甫起之際,聲猶未歇,梁婆心已到了聲發之處。
尤可恨的手搭住了他的刀。
唐斬卻道:“太平門梁家,端的是好輕功。”
他才説完這句話,梁婆心已經回來了。
他手上抱着一個人。
這個人的咽喉已經切斷,咕咕之聲正是血水自他喉嚨裏激冒出來的聲響。
梁婆心道:“我趕過去的時候,只剩下了他。”
唐斬一曬道:“居然有人比梁家的輕功提縱術還快!”
梁婆心恨聲道:“如果我不是手上抱着人,一定可以把他掀出來,殺他二十九次!”並放下了屍首。
尤可恨驚問:“這人是誰?”
唐斬看也沒看,就説:“他是呼家墩的何家珠,是‘快手量天’梁善良的好拍檔——看來呼家墩是出了事,梁快手是納蘭的好友,一定是着他前來通知我們一些事情,但卻遭了毒手。”
尤可恨道:“這麼説,閹黨那幹人豈不是有備而戰?咱們這樣還該前進嗎?”
梁婆心道:“你怕麼?你想退回去?”
唐斬反問他:“你很夠膽色吧?”
梁婆心道:“沒膽子,怎學人當殺手!”他又格啦格啦的暴笑起來:“放心吧,有我在,只有我殺人,沒人殺得了我!”
唐斬道:“你在江湖上外號人稱‘黑手’,很多案子,查不出來,上面就派説是‘黑手’乾的,好像這樣一説,就滿有陰謀似的,揪不到人也理所當然,而且,罪大惡極、虐殺處決也名正言順。其實,那些無頭公案,大部分跟‘黑手’都無關係,也跟閣下全無瓜葛。”
梁婆心聽着,覺得威風,面上有了光,於是便哈哈大笑道:“要是那些案子都是我梁某人乾的,那麼,狗官閹黨,算來我總共已手辦了八百六十五個了!”
唐斬忽道:“不管他們是不是你殺的,不過,這兒卻有一個,你不殺他,他就殺你。”
梁婆心一怔道:“什麼!?”
唐斬微詫似的揚眉:“你不是説要把殺何家珠的兇手揪出來的嗎?他就在你頭上。”
“頭上?”
“你的頭上。”
梁婆心的身邊是竹子。
巨大的竹,修葉掩映着月華,微微輕晃。
有一個人,倒掛在竹枝上,像一隻蝙蝠,正在俯瞰着他。
那是個瘦小的人。
臉更瘦削。
他有一個特點是:看去全然是靜止的,其實全身都在動——全身上下每一個神經每一塊肌骨都在輕顫着,好像患上了一種特殊的風寒似的。
梁婆心抬頭望見那人,臉色在月華下鍍了一層慘青。
不過他的神態仍很悠閒。
——單是這一點,就不愧為成名多年的殺手!
尤可恨看見他一手支在竹幹上,一面仰首,悠然的問:“你好。”
那人也小聲且親暱的道:“我好。”
梁婆心暴笑了起來。
滿林的烏驚起。
“‘傷追神’何家珠是你殺的?”
“我會在外面傳是‘黑手’乾的好事。”
“——這樣我豈不是與‘下三濫’伺家結了仇?何家高手如雲,可不是好玩的!”
“‘太平門’梁家也有的是高手。”
“你是要促使‘下三濫’火拼‘太平門’吧?妙絕!”
“這也不希奇,‘下三濫’和“太平門’之拼,非今日起。‘遇何殺何,見梁斬梁’這句話,可流傳了百年了。”
“對了,”梁婆心似忽然想起來了,又暴笑一聲,問:“你就是‘不死神君’陰三陽吧?”
他這樣説着的時候,在他身旁的尤可恨卻看見:就在梁婆心的掌心所倚之處,竹幹迅速竄起了一道筆粗的黑線,像一條飛行極速的烏墨蜈蚣,一直往樹上升去,到最後成了極細的一線,迅速但了無聲息的遊近那倒掛的人的枝葉去!
——這就是梁婆心的“黑手”!
他早已動手。
而且一動就是“黑手”。
——毒手!
尤可恨很緊張。
他雖然是個初出道的殺手,平生只有殺過三個人的記錄,但他的武功反應見識能耐卻決不低。
他眼見那道“黑線”直竄上去,是愈來愈接近不死神君陰三陽了。
——快要到了!
——只要那道由“黑手”傳出來的“黑線”,一觸及不死神君,這“不死神君”,就不得“不死”了!
——就快到了!
——一沾黑手,就得黑口黑麪——比燒焦了還沒治活的希望!這一向是江湖上對“黑手燒天”這種絕技的傳言。
——快到了……
尤可恨覺得今晚自己能有幸目睹殺手名人梁婆心施展“黑手”,對付“不字輩”六大高手之一“不死神君”而振奮。
他心中對粱婆心其實也頗為佩服。
只是梁婆心太也傲慢。
他內裏也心高氣傲,要不然,他也不至於覺得天下俠道,全鬥不過朝中妖孽,是以正道無甚可為,他寧當傳説中的殺手,獨來獨往,要/愛/該殺便殺,有我無故,多麼痛快!
所以,他不願在請教一個看來瞧不起他的人。
——不過,當他眼見梁婆心暗運“黑手”,對付“不字輩”中的“六不”:“不勝”、“不敗”、“不仁”、“不義”、“不誠”、“不死”裏的“不死神君”陰三陽,心中大感奮亢:這一戰不容錯失。
——快、快到了……
大概只一指(尾指)之差,那道“黑線”就要觸及陰三陽倒掛之踝,就在這時,不死神君遽然落了下來。
依然是腳上頭下。
這時候,整棵竹樹,也乍然焚燒了起來。
火是黑色的。
黑火。
同一時間,尤可恨只聽唐斬叱道:“小心!”
竹林中人影閃動,至少有伏兵三四十人,月色掩映下,從他們衣飾可知,是東廠和西廠的番子!
“九月”六名殺手,一齊拔劍。
他們拔劍的同時,敵人已殺了過來。
這光景尤可恨仍不忘向“黑手”梁婆心和“不死神君”陰三陽對敵的場面瞥了一眼:
難忘的一瞥——
不死神君落下來的時候,梁婆心暴喝了一聲,迎了上去,以他的雙手。
他雙手赤黑。
他的手越黑,他的面色就越白。
白得發寒。
——這次他的掌力非但不是像剛才般無聲無息,而是發出歷濤一般的尖嘯,直劈不死神君!
不死神君卻不是找他。
——這瘦小的個子似為“黑手”掌風所激飛。
一“飛”,就“飛”到唐斬身前。
唐斬眼也不眨,紋風不動,突然,他的人就變成一把刀。
他已出刀。
刀一出,只見刀,不見人。
——殺人者唐斬的刀!
刀光忽滅。
不死神君一伸手(他那似孩童一般的小手),已奪下了刀,然後他一擰身(他那像孩童一般的身軀),迎着直向他猱撲過來狂怒進擊的梁婆心,揮出了一刀,然後,尤可恨便看見,梁婆心雪白的脖子上,有一道紅色的紅線陡現,然後暴裂成迸濺的血光,而不死神君正搖了搖頭(他那如孩童一般的細小頭顱),彷彿還很不滿意自己一出手使奪下了殺手唐斬的刀和一出刀便砍下了黑手梁婆心的頭顱。
縱然如此震愕,尤可恨還不忘注意:一,四面八方擁過來的敵人己在這瞬間由三十四人遞增至六七十人;二,給奪了刀的唐斬已然“不見”了。
第二點比第一點更使尤可恨無助、失措。
——唐斬是怎麼“不見了”的!
他怎麼不知道!
他怎麼沒發現!
他怎麼辦是好?
那六名殺手也非等閒。
——“天機”手下無弱卒。
可是擁入的敵人越來越多、武功也越來越高。
幾乎每一棵樹後,都冒出了敵人。
何況,對方還有一名最可怕的敵人:
一上來就斫倒了梁婆心的不死神君。
尤可恨知道自己“完了”。
所以他拔刀。
拔出“龍頭大刀”。
他要找一個目標。
他找上的是不死神君!
——既然橫豎是死,要死,就死在最厲害的人手裏!
當他正要鼓足勇氣、衝殺過去之際,卻又給人拖住了。
他差點沒一刀遞了過去。
他及時煞住,是因為看見“拖”住他的人雙眉間有一顆飛躍的紅痣:
——唐斬!
“逃!”唐斬只跟他説了一句話:“你跟着我!”
“什……什麼!”尤可恨心中驚疑不安,但腳下已不由自主地跟着唐斬逃。
人影閃動。
呼喝。
刀、劍、槍。
不住刺來、閃晃。
暗器、箭矢,還有腳下的陷阱。
唐斬不知何時,手上又多了一柄刀。
這使尤可恨生起一種奇異的感覺:
(他剛給奪去的那一把刀,就像故意讓人奪取似的。)
包圍的人很多。
追擊的人更多。
其中還疾閃過不死神君特別瘦小的身軀。
唐斬一面跑,一面出刀。
出刀,不是對敵。
而是砍樹。
斬竹。
凡他過處,竹子折、樹倒。
他砍得一如他身法般快疾。
折倒的竹樹阻撓了敵人的追擊。
在竹與樹的縫隙中急走,不斷倒下的竹子,不住閃耀的火光,使得尤可恨一身絕藝,都不知如何施展,只曉得在樹倒的啪啪聲中,還有兵器交加的呼喝聲中,拼命跟着唐斬跑。
唐斬就在他前面。
一手拖着他。
唐斬身邊不住閃起刀光。
刀光一閃,就似電之一殛。
那不知是敵人還是唐斬的刀光。
但竹斷樹倒和兵刃呼吆之聲,也不住繞着唐斬響起,此起彼蕩。
——偶然還可以看到白刃飛起血沫之際:唐斬眉心那顆會飛躍的紅痣。
直至逃出圍殺現場,不知若干裏開外,尤可恨才定過神來。
神定,但心仍不寧,氣喘。
唐斬停了下來,望了他一眼:“救你,比我一個人逃跑要難十倍。”
尤可恨仍大口大口的喘着氣:“既然你可以救得了我,為何不留在那兒殺敵?”
唐斬臉上的紅痣,像日落般沉了下來:“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救你?”
尤可恨的樣子,像快要哭出來了。
“你只是新人,我不忍心眼見你死。”唐斬帶點喟息的説,“況且,你有點像以前我親手殺死的一個朋友,他叫王寇——若假於時日,他也是一個不得了了不得的殺手。”
尤可恨震愕地道:“你……你一早就知道‘殺狗林’裏會有這場伏殺!!”
“我也早就知道那自大的‘黑手’鬥不過‘不死神君’。”
“那你為何還來?”
“我來,是因為我要殺死我要殺的人。沒有大夥兒的中伏,敵方怎會因得勝而疏忽——將計就計,一向是上上之計!”
“……這一切是一個局。”
“因為我們之中,必有內奸。”
“你是殺手之王,但你——你只會逃!”
“逃?”唐斬笑了:“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尤可恨睜大了眼睛。
遠處有狗吠。
近處有墳墓。
“這是哪裏?”
“這是更靠近‘老鷹驛’的所在;”唐斬雙眉如黑刃,“我這不是逃,而是攻;在他們以為我正夾着尾巴嚇破了膽逃回去的時候,我要直搗黃龍!”
然後他滿有興味的端詳兀自在錯愕中的尤可恨,饒有趣味的問:
“怎樣?你不是要當一個好殺手嗎?殺手不是俠士。一個大俠寧可殺身成仁,也決不有負理想。殺手則不然。只要達成目的,不擇手段,有所犧牲,理所當然。你當得了殺手嗎?”
然後他意興闌珊的道:“回去吧!殺手不是好當的。”
説着他便要走了。
尤可恨急問:“你要去哪裏?”
“我已犧牲了那麼多的好同伴,”唐斬以孤漠的背影作答,“要是還殺不到我要殺的人,我還是殺人者唐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