鍛鋒堂的門口掛出了兩個大大的氣死風燈,燈光雪亮,映得上面的兩個壽字金光耀眼。前來拜壽的人絡繹不絕,在門口進進出出,大是熱鬧。
今天是鍛鋒堂堂段松喬的六十大壽。鍛鋒堂在江湖上聲名赫赫,不僅僅是段松喬的六十四路亂披風刀法在武林名刀譜上位列前十位,更因為鍛鋒堂出產的鍛鋒號刀具行銷十三省,甚至有行商一直賣到南洋諸國,在當地與緬刀爭勝,號稱海內第一刀廠。段松喬本人更是一團和氣,武功雖高,卻從不仗勢欺人,修橋鋪路的事做了不到少數,逢到災年還開倉放賑,雖然稱不上是萬家生佛,在當地口碑也大為不錯。江湖上有落拓漢子求上門來,段松喬也總是看在武林同道面子上封個四五兩的程儀救救急,因此不論黑白兩道,一説起段松喬都是挑起大拇指贊一個好字。
段松喬的大弟子許敬棠在門口迎着來客。段松喬老於江湖,知道江湖中人面子比裏子更要緊,多個朋友多條路,因此五湖四海的朋友交了許多,也不僅僅全是白道人物。此番做壽這些朋友都趕來了,那是給自己面子,可他們相互之間卻不一定是朋友,萬萬不能鬧出什麼事來,故早就吩咐了許敬棠不論見了誰都不能缺了禮數,便是要飯的上門,也得和顏悦色的。鍛鋒堂的弟子中,以這許敬棠最為八面玲瓏,談吐得體,讓他來接待來客最為合適。許敬棠忙了一整天,算算來的人也有百十來個了,點頭哈腰得久了,連腰背都有點酸,一邊給他打下手的小師弟卓星卻大為興奮,沒一點累的樣子。段松喬的朋友遍及黑白兩道,此番前來祝壽的頗有不少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卓星年紀尚小,見得那些名字如雷灌耳的劍客刀手就在眼前,只覺大開眼界。
許敬棠將幾個前輩耆宿迎進門去,看看已無來人,正想坐下歇一歇,路上傳來了一陣疾雨般的馬蹄聲。那些馬腳力極快,乍聞之時還有裏許外,眨眼間便到了鍛鋒號前。
那是五個人。那幾人騎的都是白馬,每匹馬都神駿非常,渾身上下沒一根雜毛,竟然都是少見的良駒。許敬棠和卓星走上前去,一躬身道:在下鍛鋒堂許敬棠恭迎各位。請問幾位英雄是來為家師祝壽的麼?
當年跳下馬來的是個黑黑矮矮的漢子,大約也只三十出頭,生了一張斑斑點點的麻皮臉。這人長相不好,身手卻極為矯健,飛身下馬,輕飄飄的似沒半分重量。這漢子只是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邊上一個長臉漢子道:是許世兄啊。請許世兄通報段老英雄知曉,就説關西石家大馬場少莊主來為段老拜壽。
關西石家大馬場向來與鍛鋒堂並稱為快馬鋼刀,鍛鋒堂出的是刀,馬場出的是馬,因此兩家也早有聞名。許敬棠江湖人物聽得不少,知道這石家大馬場的少莊主也算江湖後一輩的英雄,只是沒想到如此狂傲。他涵養甚好,也不着惱,笑嘻嘻地道:石少莊主遠來辛苦,請入內喝杯水酒。阿星,快去報與師父知道。
卓星答應一聲,轉身便向裏走去。那石少莊主只道以自己身份,段松喬定會出來迎接,哪知卻只是個小弟子入內通報,臉色當時便黑了一層。許敬棠甚是精細,連忙過來道:石少莊主,方才少林百慎大師和武當的葉真人一塊兒前來,家師陪兩位落座,若他老人家聽得石少莊主也來了,定然歡喜得緊。
少林如今排行是百忍無虛,這百慎在江湖上名聲雖然不大,卻是名列百字輩的高僧,而武當姓葉的道人只有排名僅在當今武當掌門於靈脩之下的葉靈素。這石少莊主再狂妄自大,也應知道難與這兩人相比。聽得許敬棠這般説,他吁了口氣,道:王聲九,走吧。
看着他們進去,許敬棠嘴角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這時,突然從路上又傳來一聲馬嘶,那石少莊主聞聲猛地轉過頭來,脱口道:好馬!
石家大馬場的駿馬名揚天下,石少莊主一行騎來的都是百裏挑一的良駒,但來人所騎的馬似乎比他們的更為神駿,暮色中只聽得馬蹄聲此起彼伏,卻又急而不亂,但看過去卻不見人影。諸人正在詫異,只覺眼前一花,一匹高大的黑馬已到了鍛鋒堂前。這馬如炭一般黑,溶入了暮色中,自是看不到。
許敬棠心道:不知又是哪路英雄來了,師父的交遊當真廣闊。他走上前去,先躬身行了一禮,正待説兩句場面話,見到從馬上跳下之人,不由得一怔。
這人騎了一匹如此神駿的良馬,他原本以為定是個江湖豪客,哪知從馬上下來的竟然是個少年僧人。這和尚穿着一領青布袈裟,神情甚是清俊瀟灑,只是背上揹着一個長長的布包,足足有五尺多,細細長長的似是根扁擔。
石少莊主見慣良馬,一見這黑馬,便知這是匹少見的大宛種良馬。大宛馬出在西域,據説是土人以家馬引天馬之種而成,神駿無匹,漢武帝時遠征大宛,才將大宛馬引入中原。只是年深日久,這種大宛馬血統多已不純,偶爾有幾匹被稱大宛馬的也不過個頭較常馬大一些,跑得稍快一點,遠沒有古籍中那般神異。石家大馬場養馬萬匹,竟沒有一匹如此神駿的,石少莊主相貌雖然長得可笑,相馬之術卻着實不低,見了這匹馬,不覺大為豔羨,上前道:這位英大師,在下關西石玉郎,請問大師這匹寶馬賣不賣?他愛馬成癖,見了這匹好馬,説話也婉轉了許多,待見得騎馬之人竟是個和尚,也是覺得一詫。許敬棠卻聽得石少莊主這般黑黑矮矮一個漢子居然名叫石玉郎,差點笑出聲來。
那和尚跳下馬來,看了看門口那兩個氣死風大燈籠,道:這裏是段松喬的鍛鋒堂麼?
他直呼段松喬之名,又對石玉郎理都不理,許敬棠涵養甚好,心中雖怒,面上還不露出什麼來,石玉郎卻已眉頭一豎,喝道:小禿驢,少爺跟你説話,怎的竟敢不回?
那和尚眉頭一揚,掃了石玉郎一眼,低低道:你不夠。
他的話也平和如常,石玉郎本就是個暴躁的,更是惱怒,向後一跳,手按在腰刀柄上,喝道:小禿驢,出刀吧!
他在馬場自是頤指氣使,任誰也不敢忤他之意,殺個把人哪在石公子話下。許敬棠見兩人説得僵了,連忙上前道:石少莊主,看家師薄面上,請息怒。
石玉郎喝道:許敬棠,你少管!他石玉郎在關西一帶只消打出馬場的旗號,那些截道的強人都不敢出面,臨入中原前,他父親也告誡過萬萬不可缺了禮數,方才對這和尚已算是謙恭之極了,哪知這和尚居然説他不夠,這口氣石少莊主可咽不下去。
那和尚把馬牽到樹下,拴好了,道:關西石家大馬場大風歌的武功也算了得,只是刀法剛猛有餘,靈動不足,尚不足與我對刀,你走開吧,不然會傷了你。
石玉郎雖然粗魯,畢竟不是不通時務,也知道給段松喬拜壽,若是在段家鍛鋒堂外殺人,實在太過狂妄了。但這和尚出言已是辱及他石家大馬場,心頭怒火更甚,罵道:小禿驢,少與我動嘴皮子,有本事就手底下見個真章!
和尚搖了搖頭道:我沒空。聽説此間有少林武當的前輩耆宿,你還不夠斤兩。
他向許敬棠雙手一合什,道:許施主,請轉告百慎大師和葉真人一聲,就説天童寺曇光求見。
許敬棠也不知這天童寺是什麼所在,見這曇光話語甚是有禮,也回了一禮道:大師稍歇,待我進去稟報。這曇光年紀甚輕,原本也稱不上大師,只是許敬棠謹遵師訓,不敢絲毫缺了禮數。正待入內,卻見石玉郎一在邊虎視眈眈,只怕一眨眼怕要動手,心中又有些躇躊,對曇光道:曇光大師,百慎大師正與家師閒談,大師何不隨我入內拜見?
他也是怕自己一走,石玉郎便向這和尚動手,有心帶着他進去,石玉郎再橫暴也不至於當着賓客動手。哪知這和尚只是微微一笑,道:不必了,請許施主通報便是,我在外面等。
許敬棠心中仍有些忐忑,又讓了讓石玉郎,可石玉郎眼珠一瞪,理都不理他,那個叫王聲九的隨從皮笑肉不笑地道:許兄請便,我家少爺長途勞頓,還要在外面吹吹風歇歇。許敬棠沒法,只得快步進去,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了看,心道:千萬不要出事。
裏面賓客多已落座,許敬棠見小師弟卓星正拿了幾個花生夾在人羣在吃着,他拍了拍卓星的肩道:卓師弟,你和師父説過了麼?
卓星伸長脖子吞了顆花生,道:師父説知道了。他正在和百慎大師説閒話呢。
許敬棠皺了皺眉。此番前來賀喜的都是些江湖豪客,百十來號人圍坐了十幾桌,吵得沸反盈天,熱鬧是熱鬧,卻亂作一團,另外幾個師弟穿花也似在人羣中走來走去,向長者請安,給平輩説幾句吉慶話,院子裏請來的弋陽班正依依呀呀地準備開唱一出《安天會》,這一切和與尋常鄉里財主做壽也差不了太多。他擠過人羣,走到段松喬跟前,先行了一禮,道:師父。
段松喬正和百慎大師與葉靈素兩位前輩高人閒談,聽得許敬棠的聲音,他轉過頭道:進堂,客都到齊了麼?
許敬棠看了看坐在邊上的百慎大師,吞了口唾沫道:師父,外間有位大師,説是天童寺的曇光
他話未説完,百慎大師的眉頭一揚,向一邊的葉靈素看了一眼,眼神中似是大有深意。許敬棠已看在眼裏,心中一震,暗道:他們似乎知道那和尚會來,難道難道他們來拜壽是假,等那和尚是真麼?但他又見段松喬眉宇間也抹上了一層憂色,似乎師父也知道這曇光來歷。
鍛鋒堂在江湖上也算得名聲赫赫,也躋身《名刀譜》的前十位,但與少林武當這等武林中的泰山北斗相比實是還差得遠,百慎與葉靈素兩人來為段松喬祝壽時,許敬棠當時雖覺有些詫異,倒也沒多想。他是聰明絕頂的人物,看到這兩人的眼神,心中登時大為不安,只覺這番壽宴只怕要別起風波。見段松喬已站了起來,許敬棠定了定神,道:那個曇光大師説要來見百慎大師和葉真人。
百慎和葉靈素對視一眼,同時站了起來。段松喬忙道:兩位大師,此事是我鍛鋒堂結下的,還是讓老朽去見他,兩位請坐吧。
葉靈素微微一笑道:退翁,此人既是與二十餘前的老友有關,退翁既然將此事託付給我們,還是請在此稍候,我與慎師兄出去一趟便來。
段松喬老了也覺得該玩些文人雅士的事情,因此向人學詩學畫。雖然學的詩還有脱不了的菜籽氣,學的畫也與鄉里年畫相去無幾,卻也如斗方名士般先取了個退圃的雅號,因此葉靈素稱他為退翁。這一番話説得平和,段松喬心中一喜,知道有他二人出面,天大的事也擺得平,喜道:葉真人,那便多
他口中的謝字還不曾出口,外面突然喊起了一聲慘叫。座中之人都嚇了一大跳,有幾個腦筋轉得快的看了看院中的戈陽班,但那幾個剛穿好戲裝的伶人一樣呆在當場,分明不是他們在喊嗓。
許敬棠聽得這正是那黑黑矮矮的麻皮石玉郎的聲音,心中不由暗自叫苦,知道定是與曇光動上了手,只怕還吃了個虧。曇光與百慎和葉靈素相識,石玉郎則是石家大馬場的少東,傷了哪邊都不好。他轉身向外衝去,剛衝出幾步,只覺身邊有風倏然,一道人影已飄身而過,正是武當名宿葉靈素。葉靈素年紀不輕,身法卻快得異乎尋常,只兩三個起落便衝出人羣,到了門外,正是武當的梯雲縱絕技。其時內家拳大行其道,學梯雲縱的人也有不少,能有這等造詣的,卻只有屈指可數的三兩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