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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蓮子

    臭嘎子在江湖上是名人,是大人物,因此若有哪位道上的朋友叫他一聲“左兄”或是“臭嘎子”,臭嘎子當然不會吃驚。

    即便那人臭嘎子根本不認識也沒什麼關係。

    但這次臭嘎子卻在聽到別人叫了一聲:“嘎子”之後,萬分驚訝。

    因為開口叫他的,竟然是一個春水般柔軟,春風般醉人的漂亮女人。

    看她的打扮,不象是風塵女子,也不象是江湖女傑。她看起來很文靜。

    文靜,是不是更高層次的嬌媚?

    臭嘎子萬萬沒料到,她會開口叫他,而且還叫他“嘎子”。

    他不認識她,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認識他。

    他也不知道她叫他的目的。

    女人斜倚在門邊,朝他淺淺地笑着,好看的丹鳳眼彎成了月牙兒。

    文靜裏似乎又有一點俏皮的意味。

    她身後的庭院應該是十分優雅的,就象她自己一樣。

    臭嘎子停住腳步,皺着眉,狐疑地打量了她好幾眼,冷冷道:“幹什麼?”

    女人微笑道:“你為什麼不問問,我是怎麼知道你的相貌姓名的呢?”

    月芽兒似的眼睛裏波光灩灩。

    臭嘎子冷笑道:“既然你已經叫了我一聲,我還問這些幹什麼?”

    女人咬着嘴角,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轉身飄進了門內。她轉身的動作十分優美。

    臭嘎子正在發楞,女人好聽的聲音已飄了出來:

    “如果我想吃你的肉,你敢不敢進來?”

    臭嘎子嚥了口唾沫,大踏步走了進去。

    庭院深深。梨花淡淡。晴絲嫋嫋。

    臭嘎子知道自己是個粗人,不太通文墨,但還是想找幾句詩來讚美一下這個庭院。只可惜找了半晌,也沒找到一句。

    反正這裏的一切都有一種説不出的温柔和淡雅。

    就象這個文靜而又不失俏皮的女人。

    “嘎子,請用茶。”

    女人不知何時飄進了客廳,手裏託着一個白玉盤,上面放着兩隻白玉蓋碗,一隻白玉茶壺。

    她進退的姿式無不曼妙輕盈,讓人想入非非。

    臭嘎子卻又瞪起了眼睛:“我不喝茶!”

    女人微微一楞,旋又十分體貼地柔聲道:“倒是我忘了,臭嘎子左右軍酒量極豪,以茶代酒,無怪乎你要生氣了。我這就拿酒去。”

    臭嘎子一下跳了起來:“我不喝酒!”

    臭嘎子這人頭難剃,由此可見一斑。

    女人柔柔地嘆了口氣,道:“那你想不想吃些新鮮的荔枝?”

    臭嘎子一怔:“荔枝?”

    “是呀。”

    “新鮮的?”

    “新鮮的。”

    時令正是早春,哪裏會有荔枝呢?而且是“新鮮的”荔枝!這豈非是咄咄怪事?

    女人輕笑道:“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荔枝當然只有到夏天才會成熟。不過,若是在夏天摘下鮮荔枝,貯存於地底冰窖之中,那一年四季都可以吃上鮮荔枝了。”

    富貴的人會享受,這話真是不假。

    臭嘎子無限神往似地咂咂嘴,喃喃道:“真不錯,春天吃鮮荔枝……有新鮮的葡萄沒有?”

    女人喜笑盈盈:“當然有啊。原來你愛吃葡萄呀。”

    臭嗄子吸吸鼻子,又問:“那麼,你這裏一定也有新鮮的蓮子了?”

    女人更高興了:“真巧。嘎子,我這裏正好有上等的新鮮蓮子!”

    臭嘎子深有感觸地啊了一聲,馬上又沉下了臉:“都不吃!”

    女人無奈了:“那麼,你究竟想吃點什麼呢?”

    臭嘎子冷冷道:“我不想吃任何東西,但你想吃一點東西。”

    女人吃驚似地笑了起來:“我吃什麼?”

    臭嘎子道:“肉。”

    女人的臉一下緋紅,開始往後退:“我……我是……我是説着玩的,我……”

    “現在已經晚了。”

    “晚了?”

    “不錯。我已經進來了。”

    女人已快退到門口了:“進來了又……又能怎麼樣?”

    臭嘎子撲了上去:“當然只有一件事。”

    女人咯地一笑,閃了開去:“不。”

    臭嘎子如影隨形,窮追不捨。

    女人在躲閃,在奔跑,象一頭受了驚的小母鹿。她的頭髮已經散開了,嬌喘聲也越來越響。

    終於,臭嘎子伸手揪住了她的頭髮,女人很乖很乖地被他牽了過來。

    她在劇烈地喘着氣,胸脯不住地起伏,薄薄的春衫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滑下來。

    臭嘎子二話不説,將她打橫一抱,衝進了廳內。

    “喂,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説呀?”

    月牙兒般的眼睛離他很近,薄薄的嘴唇也離他很近。

    她的確是個很動人、很讓人心醉的女人。臭嘎子現在就已醉了,醉得不想動,也不想説話。

    女人用手指輕輕在他心口畫着什麼,不無幽怨地問道:“你真的什麼也不想説嗎?”

    臭嘎子冷冷道:“不想。”

    “可,為什麼呢?”

    臭嘎子道:“我懶得問你,你自己肯定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的。”

    “要是我什麼都不説呢?”

    臭嘎子起身拿衣服。

    “好沒良心!”女人笑了,輕輕捶了他一下。

    臭嘎子推開她的手:“你真的不説,我馬上就走。”

    女人嘆道:“看來我也只好先開口説點什麼了……你先躺下行不行?”

    “有什麼不行?”臭嘎子瞪瞪眼,又躺了回去。

    臭嘎子雖然嘎,卻不笨。他當然明白,天下絕對沒有自動送到嘴裏的肥肉,這個女人不惜以身相許,自然是有求於他。

    臭嘎子這個人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並沒有英俊到令女人心跳,瀟灑到令女人臉紅的程度。

    憑良心説,臭嘎子既不英俊,也不瀟灑。

    臭嘎子無論走到哪裏,總是用一種很不耐煩的神情對待所有的人。他總是皺着眉,斜着眼,説話很嗆人。這樣的人,哪個女人會喜歡呢?

    所以,臭嘎子認定,身邊這個女人有什麼事要請他去辦。

    女人枕着他肩頭,柔聲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認識你?”

    臭嘎子瞪瞪眼,不説話。他發現,世上的女人都一樣,總喜歡把事情弄得神神秘秘的。

    臭嘎子可不喜歡這樣。

    女人朝他耳朵裏吹了口氣,嬌笑道:“我告訴你吧。我這裏有你的畫像,有關於你的武功家數、生活習性的檔案。總之,所有有用的情況我都知道。”

    臭嘎子再想裝作不吃驚,也已不可能了:“什麼?”

    他的神情,就跟見了活鬼時沒什麼兩樣。

    女人笑得更歡暢了:“怎麼,不相信?”

    臭嘎子怔了半晌,才冷笑道:“你要知道這些情況幹什麼?”

    女人道:“好認識武林高人、江湖豪傑啊,這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我這裏有江湖上所有名人的檔案,比方説,半個月前陝南道上剛出現的一個少年高手的情況,我這裏都有很詳細的記載。喂,你想不想看看你自己的檔案?”

    “不想!”臭嘎子一口回絕。他可沒心思去看由別人寫成的有關自己的檔案。

    女人抿嘴一笑,道:“你這人倒是挺奇怪的。以前來過這裏的許多人,都忍不住想看看自己的檔案。你為什麼不看?”

    臭嘎子冷冷道:“原因很簡單,除了小時候偷過鄰居的棗兒、杏兒之外,我從未做過虧心事。”

    女人楞了下:“什麼意思?”

    臭嘎子不屑地道:“這都不明白?他們想看檔案,是想知道自己以前暗地裏幹過的事,有沒有泄漏出去。”

    女人苦笑道:“你這種説法未免也太……太殘酷無情了些,難道他們真的都幹過見不得人的事情?”

    臭嘎子冷笑道:“這一點,我想你知道得更清楚些!”

    女人伸手戳了他心口一下,嫣然一笑,飄然下牀,飄然而去。

    燭影搖紅。她豐滿的胴體動人之極。

    臭嘎子瞪着她的背影,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也許他不該來這裏的。

    不多時,女人又飄了回來,手裏端着一隻極大的翡翠盤,上面盛着許多又大又圓的紫葡萄和蓮子,果實上面珠露瑩然。

    她還沒走近,臭嘎子便已感到了沁人的涼意。

    “這是剛從冰窖裏取來的。”女人將托盤放在牀邊的野藤小几上,哆嗦着偎上牀來:

    “好冷,……快讓我暖和暖和……”

    臭嘎子推開她,不高興地道:“幹什麼?你暖和了,我可就冷了。”

    女人無奈地捶了他一下:“真沒良心!人家是為你拿吃的,才凍成這樣的麼!”

    臭嘎子瞪眼道:“又不是我要你去的!你自已願意凍成這樣,我又有什麼辦法。”

    “臭嘎子,難怪人家都説你頭難剃!”女人嗔笑道:“那你吃不吃?”

    “為什麼不吃?”臭嘎子理直氣壯地道:“既然你都端來了,我要不吃,你不就白凍了一回麼?”

    他伸手去拿葡萄,冷得一哆嗦:“就是裏面放了毒藥,我也一定要把它吃光。”

    女人掩口輕笑:“這人!要是裏面真有毒藥,你不就沒命了麼?”

    臭嘎子咬着葡萄,道:“那也沒關係!人家一問起來臭嘎子是怎麼死的,知道我是吃了春天的葡萄和蓮子,一定認為我死得很值。”

    葡萄真的很新鮮很甜,而且涼爽可口,臭嘎子吃得意興陶然,吐得滿牀都是葡萄皮,連女人的身上也沾了不少。

    女人不去拭身上的葡萄皮,只是笑微微地偎着他,嗔道:“拿你這人真沒辦法!”

    臭嘎子吃完最後一顆葡萄,又伸手去拿蓮子:“只好委屈你了,沒法子,你先忍着吧。

    我知道你有大事求我。”

    “那麼,你會答應麼?”

    那雙月牙兒般的眼睛裏閃着熒熒的綠光。

    臭嘎子瞪着她,沉着臉道:“我發現你簡直不象是個漂亮的女人,你是一頭狼,母狼!”

    女人眼中的綠光消失了,換上了一種迷離朦朧的神色:“幹嗎嚇我,什麼狼不狼的,挺怕人的喲。”

    臭嘎子剝開一顆蓮子,扔進嘴裏,道:“我知道一點——如果我不答應你,我就休想活着從這道門裏走出去。”

    女人嫵媚地道:“不是。”

    “不是?”臭嘎子倒愣住了:“我説錯了?”

    “沒有全錯,只不過錯了幾個字而已,如果你不答應,你就休想活着從這張牀上下去。”

    臭嘎子傻眼了:“幹什麼?你真想……真想把我榨成藥渣?”

    女人一怔:“藥渣?”

    臭嘎子苦笑:“我是説,你就那麼寂寞,非要把我……把我……?”

    女人格格笑了起來,四肢一下纏緊了他:“真有意思,哈哈,藥渣!”

    臭嘎子道:“有意思?狗屁意思!”

    女人親吻着他,媚聲道:“不是藥渣,是屍體,殭屍!”

    “你要殺我?”臭嘎子推着她,怒道:“你有把握殺了我?”

    女人纏得更緊了:“當然有!不過,你最好別冒險,因為一試之下,你就沒命了。”

    臭嘎子急運內息,卻發現氣海中空空如也。他的穴道未被制住,惟一的解釋是——他中毒了。

    臭嘎子嘆了口氣,苦笑道:“好吧,就算我不相信,我也不試了。你實是我平生碰到的最古怪、最有能耐的女人,佩服、佩服。”

    臭嘎子規規矩矩地躺好,不再妄想脱困了。他是自作自受,又能怪誰呢?

    女人滿意地伏在他身上,輕輕扭動着,嬌嬌地道:“你怎麼又不試了呢?試一下也好啊?”

    臭嘎子摟住她,笑道:“有你這麼好的女人壓着我,就算死在牀上也很值了。”

    女人道:“幹嗎不試着逃走呢?要知道,即便我不殺死你,也會把你榨成藥渣的!難道你對自己的武功一點信心都沒有麼?”

    臭嘎子道:“你剛才説過,到你這裏來的有許多江湖名人,他們肯定都被你制伏了,其中武功比我高的,只怕不會少於六成,所以呢,我只好放棄努力了。”

    女人挺起身,高傲地俯視着臭嘎子,冷冷道:“你知道不知道,死在這張牀上的人,有幾個是絕頂高手?”

    臭嘎子嘆氣:“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懶得去猜。但我知道,他們的死法和我的不一樣,他們一定是不答應你提出的條件,而被你宰了的。近年來江湖上‘隱退’的名人好手越來越多了,許多人年紀輕輕地就洗手收山了,看來,他們中的一部分是‘退隱’到你這張牀上來了。”

    “臭嘎子,我這才發現,原來你並不是真的很笨啊!”女人又温柔地笑了起來,又開始扭動。

    “誇獎、誇獎。”臭嘎子苦笑道:“其實我這個人實在是很蠢。不過,蠢人也有蠢人的能耐,比方説,我能一下猜中你的姓名。”

    女人的身子一下僵住了,眼中又已是碧光熒熒:“猜我的姓名?”

    “是的。”

    “你猜吧!”

    臭嘎子慢悠悠地道:“你姓任,單名一個‘蓮’字,我猜得對不對?”

    女人渾身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啞聲道:“對。”

    臭嘎子苦笑道:“這就是蠢人的蠢辦法。凡是聽過的事情,拚命去記,總能記住一些的。我知道你是另州人,令尊是當年的一代劍俠任青雲,令堂是號稱‘江南才女’的藍百合,你的武功不是中土一派。據傳聞教你武功的人隱居在天山一個雪洞中,你曾在西域呆過二十年。你現年三十九歲,但因為你精擅吸補駐顏之術,所以看起來很年輕。”

    女人一動不動,宛如一座冰山。

    只是她眼中的綠光越來越盛,殺氣越來越濃。

    臭嘎子嘆道:“其實我真不想知道這些,可既然已經知道了,我也沒法裝不知道。

    若是我剛才説的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尚訖任姑娘一一指正。”

    他閉上了眼睛,一付等死的神情。

    任蓮終於開口了,她的聲音又沙又啞,彷彿她真的已有三十九歲了:“如果我不是親耳所聞,一定會以為這是鬼魂在説話。”

    臭嘎子安祥地躺着,一聲不吭。

    任蓮緩緩道:“我簡直無法相信,世上還有一個人對我瞭如指掌……”

    臭嘎子懶洋洋地道:“不止一個。”

    當然不止一個。那個告訴臭嘎子情況的人顯然知道得更多。

    任蓮問道:“那個人姓石?”

    臭嘎子一怔:“姓石?不會吧?他説他不姓石。”旋又笑出了聲:“這麼説,又多了一個了?”

    “那告訴你這一切的人是誰?”

    “我沒有出賣朋友的習慣!”臭嘎子冷冷道:“即使那人不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會出賣他。”

    任蓮哼了一聲,陰森森地道:“你是想死?”

    “我根本就沒打算活!”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是任蓮的?”

    “我問你有沒有新鮮的蓮子時,就已猜到了。”

    任蓮哼了一聲,道:“那你未免也太聰明瞭吧。那個時候,你還可以離開的,你既已認出我是誰,為什麼不逃走?”

    臭嘎子很有感慨地道:“這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走江湖的人,大多都好奇,也很喜歡出風頭。我知道你的底細,如果還要逃走,不是錯過了一次出風頭的機會了麼?”

    “你沒考慮到後果?”

    “沒有。如果死了,就拉倒;如果僥倖沒死,那就多了不少吹牛的本錢。”

    “這麼説,你還不知道我會讓你幹什麼?”

    “不知道。”

    臭嘎子打起了呼嚕。死到臨頭了,他還這麼優哉悠哉。

    任蓮瞪了他好一會兒,月牙兒般的眼睛裏突然湧出了淚水:

    “謝謝你,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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