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直直地照在一片平坦的草地上,水陽江水在陽光下流淌,泛着粼粼波光。
任獨立傲然兀立在草地上,盯着燕雙飛的雙手。
他仍舊是那身一塵不染的白衫,他的神態依然那麼自信,那麼不可一世。
他的雙手很鬆馳、很自然地垂着,全然不象握着暗器的樣子。
落花鏢在哪裏?
燕雙飛也在看着任獨立的雙手,同樣也看得很認真很仔細。
雖然二人相隔十丈遠,但他連那雙手上的每一道淺紋都能看清楚。
燕雙飛也還是他那一身紫色的短打,顯得清靈而且輕盈,似乎他隨時都會變成一隻紫燕飛上藍天白雲。
他的臉有些蒼白,但那雙眼睛卻還是神光湛然。
微雨落花,該是何等美麗的境界,任獨立和燕雙飛的相逢,卻命中註定不會美麗。
不僅不美麗,而且血腥。
蘇三遠遠坐在一塊石頭上,心中感慨萬千,他還是不明白,任獨立為什麼要約燕雙飛決鬥。
這是一場沒有證人的決鬥,靠暗器成名江湖的人,無需別人給他們發出任何指令,也無需聽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暗器的作用,本就是偷襲。
任獨立把決鬥之地選在這片寬闊的河邊草地上,是不是因為他絕對相信自己的實力,相信落花鏢的速度?
蘇三在心裏嘆了口氣。
震天弓在任獨立手中,落花鏢自然戰無不勝。蘇三昨日在任府見識過落花鏢,要不是天幸有樹樁幫忙,他可能就死定了。
燕雙飛有沒有勝算?蘇三這麼問自己。
回答是有,前提是任獨立沒有震天弓,或是沒用震天弓。
而這個前提,絕對不成立。
蘇三隻有枯坐巨石,準備給燕雙飛收屍。
靜靜地等着老朋友被人殺死,等着給老朋友收屍,對任何人來説,是不是都很殘酷?
李抱我和羅敷衝進了飛燕樓,居然沒有一個人阻攔他們。
而且飛燕樓內也沒有人,燕去樓空。
他們仔細地搜遍了樓內的每一寸地方,都沒有找到阮飛燕。
李抱我驚得目瞪口呆,羅敷臉兒慘白如雪,“她一定是去了江邊!”
江邊、草地。
任獨立從燕雙飛雙手上,看出了危險的信號。
燕雙飛就要動手了,微雨即將朦朧天地。
十丈,對於燕雙飛的微雨金針來説,眨眨眼工夫即可飛過。任獨立的落花鏢在同樣短的時間裏,卻絕對可以飛出二十丈。
但任獨立如果和燕雙飛同時發出暗器,也將同時斃命。因為他也絕對沒有機會躲開微雨,然後再發出落花鏢。
他不怕失去機會,因為落花鏢可以後發先至。
因為他有震天弓,燕雙飛極力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決鬥上,可軟玉的影子總也趕不開,總在那裏晃悠,向他哭訴着什麼。
軟玉,軟玉現在在哪裏?軟玉現在在幹什麼?軟玉現在在想什麼?……
他在心裏嘆了口氣,他已經知道自己輸了,因為他根本就無法集中精力。
也就在這時,任獨立動了。
任獨立斜斜地掠向左前方,象是要圍着燕雙飛繞圈子。
白衣如電光般閃過草地。
任獨立右手略略一抬。
燕雙飛想也
沒想,雙掌齊揚。
微雨漫天。
蘇三閉上了眼睛,他不想再看了。看見自己的老朋友中鏢,實在跟自己去死沒什麼兩樣。
他已慢慢往起站,準備給燕雙飛收屍。
李抱我和羅敷在狂奔,奔向江邊。
阮飛燕一定在那裏,她的手下們也一定在那裏,一定已經包圍了決鬥現場。
他們好像已經看見了黑黝黝的噴筒正對着蘇三,即將噴出烈火。
他們必須趕去,去殺仇人,去救蘇三,如果都辦不到,那就一起死,蘇三耳中聽到了一個表示驚奇的聲音:
“咦?”
是任獨立的聲音,任獨立為什麼會表示驚奇?
蘇三睜開眼,一下傻了。
任獨立傲岸的身軀正在慢慢地仰天翻倒,燕雙飛兩手張在空中一動不動,面上滿是迷茫和驚訝。
任獨立慢慢地倒下,他的右手上似有一點金光閃動。
金光隨着他的倒下在空中劃了一道流麗的弧線。
微雨已消失在遠方。
落花呢?
遠遠一聲歡呼,是李抱我和羅敷趕來了。
他們一定也看見了這片草地上發生的事情。
最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任獨立為什麼沒有發出落花鏢?
阮飛燕並不在江邊,她現在居然是呆在任府裏。坐在任獨立常坐的椅子上,微笑着撫慰小環:
“環兒,娘知道委屈你了,環兒放心,娘一定不會虧待你的。”
小環臉色蒼白地垂頭立在她身邊,一點反應都沒有。
阮飛燕柔聲道:“我知道你受了驚嚇,任獨立那王八蛋真不是人,居然敢把你送給那麼個豬狗不如的奴才,你放心,娘已經把他給宰了。”
小環雙肩微微動了一下。眼中也閃出了淚光。
“好啦,好啦,這不是沒事了麼?你還算是運氣的,你小玉姐姐……唉,任獨立那個挨千刀的居然……暗中派人把她……給殺了!”
小環軟軟地癱坐在地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我好悔,好悔,嗚嗚……公子、公子,小環不該……嗚嗚……”
阮飛燕站起身,笑着往外走:“你受的驚嚇太多,還是好好歇息吧!”
蘇三小心翼翼地從任獨立的手中,取出了震天弓。
小得不能再小的弓,居然就是震天弓?
誰看見震天弓,都會讚歎一聲:“好精緻”,或是“真名貴”。但絕對不會往兵器方面想,當然也就更想不起它可以用來殺人。
在殺人的弓中,也許沒有比震天弓更小的了。
羅敷嘆道:“我真不明白,這麼小的弓,怎麼能發射暗器呢?”
李抱我道:“用食指和中指固定弓架,拇指彈弦。”
羅敷搖頭:“可沒法把握住落花鏢啊?”
李抱我彎腰從任獨立掌中取出一小塊紫色的玉,淡淡地道:“落花鏢上或許有凹槽。”
那塊玉居然是由十二片極薄的玉片疊成的,羅敷將十二枚落花鏢攤開,還沒有鋪滿她的左手掌。
紫色的十二瓣落花就在她玉白的小手上,泛着柔和的光澤。
蘇三冷冷道:“我不明白,是誰劃斷了震天弓的弓弦?”
燕雙飛也機械地挪着步子走了過來,啞聲道:“是誰弄斷的?”
四周一陣哄叫,一羣落湯雞似的蒙面人已經包圍了草地,四周沒有樹林可以隱蔽,地勢也很平坦,他們當然只可能從江中出來。
阮飛燕居然會把手下埋伏在水裏,蘇三看見了噴筒。
阮飛燕笑吟吟地巡視着任府,甚至連柱着‘枴杖’的王郎處,她也去問候了一番。
這座美麗的大院已不再姓任,而是屬於她阮飛燕了。她當然有理由巡視她的領地,這個院子裏的所有人都已經屬於她了。她當然有理由去問候王郎——任獨立的五管家。
她太得意了,而這種得意如果和敵人分享,當然比和自己的部下分享更來得愉快。
遠在浙江義烏,也有一大片產業改姓阮了,她決定不幾日也到那裏去巡視一番。
王郎看見她走進來,臉色更白了:“大管家?”
阮飛燕微微吃了一驚:“任獨立已經告訴你了?”
王郎點點頭,冷冷道:“公子已經告訴我,你就是他的大管家。”
阮飛燕嘆道:“其實他早該告訴你們了,也省得老三,老七和老八死得不明不白了。”
王郎冷笑道:“公子早已知道你心懷不軌,投靠了薔薇園!”
阮飛燕這回是真吃驚了:“真的?”
王郎冷笑。
阮飛燕突然格格笑了起來:“任獨立既然早已知道,怎麼還會讓我逍遙自在地連殺他幾名心腹?”
王郎沉默半晌,才苦澀地道:“因為公子也已查覺,他們三人也已成了叛徒。”
“他們也是叛徒?”阮飛燕笑道:“他們又是哪一方的人呢?”
“薔薇園。”王郎盯着她,慢吞吞地道:“你除掉他們,是因為你想自己另立山頭,你也早已背叛了薔薇園。”
阮飛燕笑不出來了:“任獨立既然早已知道這麼多情況,怎麼還會上當?”
“上當的是你!”
“哦?”
王郎道:“公子約戰燕雙飛,目的就是想引蛇出洞,讓你和薔薇園火併。金船不希望燕雙飛死,勢必會阻止公子。但又懼怕震天弓,只能先剷除你,再回頭對付公子。公子為防萬一,才不避風險,請來了燕雙飛的好友蘇三,以此牽制你,現在你明白了沒有?”
阮飛燕好象更糊塗了:“蘇三是任獨立請來的?”
王郎道:“一點不錯,只不過蘇三卻不知道。”
阮飛燕半晌才重又笑了起來:“那麼羅敷呢?”
王郎哼了一聲:“公子知道是你殺了羅莊,才把她請來。一旦她明白了真相,就會不顧一切地報復你。公子也知道蘇三必定會約李抱我幫忙,這些都將對你不利。李抱我不僅恨你,也恨金船。有他在,你和薔薇園的日子都不好過——我真奇怪!”
阮飛燕笑咪咪地道:“奇怪什麼?”
王郎大笑起來:“公子正在往回趕,他肯定早已殺了燕雙飛,下一個要死的就是你了,可你居然還敢在這裏洋洋得意!”
阮飛燕果真洋洋得意地道:“王郎,公子有個貼身丫環,你知道吧?她名叫阮環,是我的乾女兒。而燕雙飛寵愛的那個軟玉姑娘,其實也是我的乾女兒。”
王郎一下傻了:“你……!”
阮飛燕脆聲道:“小環身邊藏有一種很奇特的怪水,任何金鐵之物都會被它腐蝕。”
她乾脆坐下來,蹺起二郎腿。慢悠悠地道:“就在昨天晚上,小環偷偷滴了很小很小的一滴怪水在弓弦上……”
阮飛燕住了口,不説了。因為王郎已拄着狼牙棒,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看樣子是想向她撲過來。王郎腿沒斷時,就遠非她的對手,更何況他已是斷腿之人呢?
狼牙棒已變成了枴杖,還能威脅誰呢?
阮飛燕動都沒動,王郎卻悲嘶一聲,向前栽倒了:
“公子——”
阮飛燕憐憫地看着他栽向地面,剛想嘆口氣,就察覺到了不對。
黑光頓現,那是狼牙棒,也是枴杖。
王郎向前栽倒時,左手已反腕握住了狼牙棒的柄,這一動作被他沉重地栽倒的腦袋和肩頭擋住了,阮飛燕沒有察覺。
她實在是太得意了,也實在是太瞧不起他了。
狼牙棒反掄起來,藉着他栽倒之力,甩過他的頭頂,落上阮飛燕的頭頂。
阮飛燕怎麼也不會料到,自己居然會死在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手裏。
王郎的額頭重重地撞在了地上,他很快也就不再抽搐了。
李抱我給他藥瓶時,曾告訴他“七天不能動”,可他動了,第四天就動了。
而且動得實在太厲害了。
草地上的四個人已無法突圍,無法躲過燒焦的命運。
他們都已絕望,蘇三雖自信可以逃命,但不願丟下三個朋友不管。燕雙飛有把握憑微雨金針掃出一個極大的缺口,但還是不敢動手。對方只要輕輕一動機關,他們就絕對沖不出火海。
羅敷緊緊偎在李抱我懷裏,兩人輕輕吻着,好象四周根本無人。
能和愛人相擁而死,又何嘗不是一種快樂呢?
遠處傳來了一聲急促的哨音。
那些蒙面人都動了,他們慢慢地向四下散開,慢慢地後退,十幾只噴筒一直對準着這四個絕望的人。
退到五十丈開外,他們才一齊轉身,轉眼間消失得無蹤無影。
四個絕望的人互相看看,誰也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得救,誰也不知道救他們的人是誰。
許久、許久,蘇三才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歡呼。
李抱我和羅敷抱得更緊,吻得更狂了,他們已倒在了草地上,玩起了小孩摔跤的遊戲。
燕雙飛沒有喊叫,甚至連笑意都沒有。他只是用柔和的目光看看興高彩烈的蘇三,又看看親熱得很不象話的那對人兒,悄悄嘆了口氣。
軟玉在哪裏?這個問題還在困擾着他。
他一定要馬上趕回去,找到祁老二夫婦,問他們軟玉究竟在哪裏。他要找到軟玉,什麼話也不説,先把她吻個夠。然後再讓她殺豬似地呻吟。
他不會告訴軟玉這幾天他是如何想她的,他只准備告訴她一件事,要她做他的新娘子。
蘇三樂了好一會兒,這才發現地上的兩個人已經很不堪了。不由氣急敗壞地跑到他們身邊連連作揖:
“小冤家、*%兒哥哥、小豆豆,求求你們莫要再表演下去了,你們不要臉,老子還要!”
李抱我怒道:“滾一邊去!”
羅敷也嬌喘連連:“關你屁事?”
蘇三嗷地大叫起來:“怎麼不關我的事?以後老子走到哪裏,都會有人戳脊梁骨,説蘇三這小子交友不慎,找的朋友盡是些在光天化日之下傷風敗俗的混蛋!”
李抱我跳起來,正想給他一巴掌,卻又一下蹲在了地上。羅敷也忙爬起來,臉紅紅地扯着快被揉開的衣裳。
蘇三哈哈大笑,一轉身,就看見燕雙飛在挖坑。
蘇三的目光不由一顫,移到了任獨立的屍體上。
好半天,蘇三才嘆了口氣,走過去幫燕雙飛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