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兒當日在戰場受了史存明的救命恩典,對他很有好感,賀蘭明珠呢?更加不在話下了!她急得亂搓雙手道:“唉!你這人真是膽大包天,早不來遲不來,偏偏在他們設下陷阱的時候來,這番不比上次,我怎可以收藏你,你就站入衣櫥裏,躲一躲吧!”蝶兒急得説道:“不行!衣櫥密不通風,他們一樣可以搜到,奴婢有一個主意,不如叫史英雄躲在牀上,主母也上牀裝睡,方才可以瞞過外邊呢!”
賀蘭明珠面泛朝霞道:“那個,那個怎行?”話未説完,月洞門外已經傳來了腳步聲,蝶兒急忙説道:“主母不能夠再拘小節了!史相公的命要緊呢!”她向史存明連打手勢,史存明被逼無奈,只好脱了鞋子,握在手裏,跳上繡榻卧倒,拉了那條湖水緞被連頭蓋過,只覺一陣甜香,沁入鼻管,賀蘭明珠也脱了外衣中衣,上牀鑽入被窩,史存明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和女子同牀睡覺,渾身覺得不自在,賀蘭明珠剛才上牀,窗外已經有人叫道:“福晉!福晉!”
蝶兒立即推開窗子,一陣火光映了進來,窗台外密排排的,擠滿兵卒棄勇,還有幾個兆惠大將軍跟前的衞士,賀蘭明珠仗着膽子,由絳帳裏探出頭來喝道:“三更半夜,你們為什麼大呼小叫!”一個哨官答道:“稟告福晉,今天晚上巡撫衙門來了一個刺客,俺們一齊捉他,被他走掉,還在前面花園殺了兩個人,走入這問院子,福晉剛才睡覺了嗎?可發覺有人進來沒有?”賀蘭明珠勃然説道:“蝶兒!打開房門,讓他們進來查吧!”蝶兒不禁一愕,心想如果這些人進來,豈不是當堂露出馬腳嗎?可是主母有命,又不能夠違拗,她只好開了門,賀蘭明珠立即起身坐在牀沿,冷笑説:“你們如果疑心我房裏躲藏着刺客,可以進來搜查,我的衣櫃可以打開來,我的牀你們也可以移開來看!”
這些官差異勇,看見賀蘭明珠説話負氣的樣子,不禁瑟縮起來,因為人人知道她是兆惠大將軍跟前最寵愛的夫人,如果觸怒了她,向大將軍面前説上一句半句不中聽的活,自己腦袋就要搬家!大家你看看我,我望望你,誰也不敢進房,賀蘭明珠温怒起來,罵道:“沒用蠢材,我叫你搜你們怎的不搜?蝶兒,攔開衣櫃的門,掀起牀褥,省得別人向大將軍説我窩藏要犯!”蝶兒真個過去拉開櫃門,那班官差異勇看見福晉神色不對,慌忙説道:“豈敢豈敢,我們多打擾了,吵醒了夫人的好睡,請吧!”説着一窩蜂都走了,史存明睡在被窩裏,雖然是熱烘烘,也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賀蘭明珠等眾人退出之後,方才喊蝶兒道:“熄了燈火!”蝶兒立即把銀燈吹滅,史存明就要坐身來,賀蘭明珠阻止他道:“不要亂動,外邊還有人呢!”史存明只得蟋伏不動,賀蘭明珠問道:“你三更半夜到來,究竟要救哪一個?”
史存明期艾説道:“沒有,我我……我不過打聽香妃娘娘的消息罷了!”賀蘭明珠嗤的一聲笑起來,説道:“打聽消息?你不用騙人啦,老實跟你説吧!大和卓木的香妃娘娘,小和卓木的妹子盂絲倫,全是皇上要的人,皇上出兵回疆,幾年征戰,還不是為了這兩個女人,她倆在七天以前,給大將軍另派勇幹,準備氈車,晝夜兼程送上北京去了,這時候恐怕出了陝西省境啦,你在這裏擾鬧,還不是燈蛾撲火,自尋死路!”史存明聽了這幾句話,好比當頭澆了一盆冷水,骨髓皆冰,他怔住了半晌,一句話也説不出來,忽然聽見外邊驚天匝地一陣大喊,有人高聲叫道:“捉拿刺客!”
賀蘭明珠大驚失色,以為剛才的兵卉去而復轉,被他們聽出聲音來,説時遲,那時快!只聽見院子裏噹噹連聲,分明是兵刃交擊的聲響,一個蒼老口音喝道:“韋青荷,原來是你,我還以為你死了!原來你做了尼姑,要附從叛逆!”
説話的正是禿眉叟耿玉航,接着聽見飛龍師太的罵聲道:“冷血狗賊!峨嵋派的門下,從來沒有給滿清做走狗的人物,你還是頭一個,吃我一劍!”一陣呼呼呼的金刃劈風聲響,飛龍師太顯然在院子裏和禿眉叟相鬥!
史存明熱血沸騰,他想飛龍師大雖然打傷了自己的徒弟,今天晚上還冒着奇險到巡撫衙門裏搭救金弓郡主孟絲倫,自己卻躲在兆惠小老婆的牀上,實在太沒有丈夫氣概了!少年壯士忽然想出一個主意,由被窩裏霍地坐起,一把抓住了賀蘭明珠的肩膀,使勁一拖,把她推到牀下,賀蘭明珠失聲叫道:“你你……”史存明由被窩裏拿出一條汗巾來,把她櫻口一塞,迅速撕裂被褥單子,把賀蘭明珠捆綁了七八道,蝶兒正要喊叫,史存明照面一拳打去,擊中她的太陽穴,蝶兒哎呀一聲暈倒了!史存明拔出斷虹劍,翻出後窗,再由後窗台上一個飛身,上了精舍房頂,見院子裏人影錯亂,飛龍師太抖開金帶劍,跟禿眉叟耿玉航的金龍鞭盤旋起落,戰在一處,殺得難分難解,不分勝負——
史存明大喝一聲,飛身跳了下來,他忽然想起地缺叟在崑崙山冰河旁邊打了自己十幾下耳光的旋風掌法,先把寶劍略晃,虛刺一劍,接着身子一陣急旋風也似的,向耿玉航面前走了八九個來回。
史存明明啪啪啪啪幾聲,一連打了耿玉航四五下耳光,把禿眉叟打得眼冒金星,口血直流,本來禿眉叟的本領雖然夠不上跟智禪上人相比,史存明的武功造詣,和他還有一段距離,怎的史存明會一連給他四五巴掌,禿眉叟居然躲閃不開呢?要知道天池三怪的武功,在武林中自成一派,尤其是地缺翁這路旋風掌法,招式出手詭異無比,專從一般人料想不到的方位進招,禿眉叟被飛龍師太絆住,已經分去了八成功力,只剩下二成不到的功夫來應付史存明,被史存明接連打了四掌,在自急怒攻心,一絲一毫也奈何對方不得,好在這時候已經撲過兩個滿洲籍的衞士過來,一個是塔洛布,一個是勒爾哈納,兩人連同七八名公門高手,左右夾擊,把史存明纏住,戰在上處。
飛龍師太一面展開飛龍劍法,翻翻滾滾,力戰住禿眉叟,一面向史存明喝道:“小子!你先我進入巡撫衙門,有看見孟絲倫沒有?”原來飛龍師太也是跟史存明同一心理,為搭救金弓郡主而來的,不過史存明早到半個更次,飛龍師太遲來一步罷了!她的遭遇和史存明一模一樣,才一逼進巡撫衙門,便陷入了兆惠預先佈置的圍陣裏,負責指揮埋伏的是塔洛布和勒爾哈納兩員統領,他兩個以前在天山白熊谷曾經跟飛龍師太交過手,吃過這個老尼的虧,看見她起落如飛的到來,立即下令火槍手開火射擊,好在飛龍師太十分機警,一見火光閃出,立時覺察不妙,由瓦面飛落平地,飛龍師大輕功卓絕,只一下便跳進賀蘭明珠的院落裏,禿眉叟恰好由前宅趕來,兩下展開了遭遇戰!
史存明聽見飛龍師太喝問自己,也沒有好氣的回答道:“孟絲倫不在這裏,我們中了兆惠金蟬脱殼之計,兆惠把她解到京師去了!”飛龍師太噫了一聲,她突然向禿眉叟面前一竄,刷刷,接連刺出兩劍來,“金龍歸海”,“神龍觀尾”,穿腰斬肋,迅辣無匹,禿眉叟被史存明幾下怪招打得兩頰浮腫,看見飛龍師太一連兩劍閃電似的攻來,立即向旁邊一退,飛龍師大卻喝了聲:“着!”腕把一甩,打出十幾顆鐵念珠來,如星光花雨,圍攻史存明那八九個官差捕快,撲通咕咚幾聲,紛紛跌倒在地,個個被鐵念珠打中穴道,躺着動彈不得!史存明趁機跳出圈外,就要飛身跳上牆頭逃脱。
飛龍師大喝道:“小子!外面埋伏了火槍手,你上房逃走,要討死嗎?”史存明立即止住,禿眉叟卻一聲狂吼,抖金龍鞭直撲過來,飛龍師大袍袖抖處,一連打出三顆鋼鐵念珠,直奔向禿眉叟上三路的“神庭”“陽白”“窮陰”處穴位,“神庭”“陽白”是在眉尖,“窮陰”是在耳門後,禿眉叟低頭一閃,史存明卻使出旋風掌來,一晃身搶到耿玉航右首、啪啪兩掌,打中他的右胯,這兩掌打得非常之重,禿眉叟向前一交直跌出去。飛龍師太又一抖手,打出一顆鐵念珠來,不偏不歪,打中禿眉叟屁股尾龍骨後面的“鳳尾穴”,耿玉航登時全身癱軟,撲通一聲,一交跌倒在地,不能動彈。
史存明踏進半步,正要抖手中劍,照他後心刺落,飛龍師大叫道:“不要傷他性命!外有火槍埋伏,咱們挾着他衝殺出去!”少年英雄恍然大悟過來,立即把禿眉叟由地上一把抓起,就在他挾起耿玉航的當兒,月洞門外響起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塔洛布和勒爾哈納已經帶領大隊衞士並卒和套索撓鈎手,朝着院子衝到!塔洛布揮動雙鐧,奮勇當先,哪知道才進門,便看見自己師傅被史存明和飛龍師太挾持着,軟軟的躺在史存明的臂彎裏,一望而知,是被人家點住穴道了!塔洛布不禁大駭!飛龍師太把白金帶劍擱在耿玉航的頸項上,豎起灰眉,向塔洛布和清軍衞士叱喝道:“你們膽敢過來嗎?我的寶劍一動,就要砍掉這姓耿的腦袋。”
耿玉航以前是甘肅蘭州將軍的侍衞長,現在又是兆惠身邊的親信,一旦落在對頭手裏,清兵哪敢妄動呢?何況塔洛布還是禿眉叟的徒弟哩!飛龍師太這樣一喝,他們果然不敢妄動了,史存明上前兩步,向塔洛布叱喝道:“韃狗!
你們今天晚上設圈套來引誘我們,哪知道天不從人之願,你的師傅反而被我抓着了!你要耿玉航的性命嗎?讓我們好好出去,不準放槍,不準射箭,知道沒有?”
説着也不等塔洛布答應,便和飛龍師太兩個人一左一右的挾着禿眉叟耿玉航,打個呼哨,雙雙拔身一縱,跳上牆頭,飄然落在大街上,這時候街道上密佈的旗兵並勇,三班捕快衙役,何止千人,一看見飛龍師大和史存明跳出來,吶喊一聲,就要上前圍攻,可是看見他們挾持着耿玉航,不禁愕然,個個起了投鼠忌器的心理,只好自動讓路,飛龍師太史存明二入挾着禿眉叟離開巡撫衙門,一直走出十幾條街道,估量沒有埋伏了!方才把耿玉航向地上一推,飛身跳上屋瓦,落荒而去!
這一次飛龍師太和史存明大鬧甘肅巡撫衙門,要搭救金弓郡主孟絲倫,沒有成功,他們知道孟絲倫不在蘭州,兆惠已經在十天前把她和香妃娘娘一起解送北京去了,當晚更不逗留。連夜離開了蘭州城,沿着官驛大路,直向東南進發。
史存明和飛龍師太兩人之間,關係是十分微妙的,怎樣的微妙呢?就是“雖同道,不相為謀。”所謂“同道”,就是兩個人的心目裏,都要把金弓郡主由清兵的掌握裏救出來,“不相為謀”就是他們兩個人的內心,彼此都有一段宿怨,”飛龍師大因為痛恨智禪上人,連帶他的弟子史存明也同樣憎恨。他們進入西安城裏之後,便到處打探消息,飛龍師大不到半日工夫,便探聽出一點眉目來了,約莫在五日之前,有一隊旗兵押着兩架鐵皮車子,用四匹馬拉着進城,這兩架鐵皮車子的外邊還罩着油布,顯見得十分神秘,不知道車裏載的是什麼東西,可是進城之時,西安府立即戒嚴,還派出大隊官差捕快來,沿路保護。史存明呢,他雖然同情飛龍師大的出身和處境,卻反對她剛愎自用,苦苦要跟師傅作對為難,而且遷怒在金弓郡主孟絲倫的身上,把她頭腦打壞,成了白痴,所以他們兩個人雖然同在一路,各自騎了一匹駿馬,並轡前進,卻是很少交談,尤其是史存明,心情鬱悶,一路上抱着沉默的態度,有時候飛龍師太問他到哪裏吃飯,晚上在哪裏住宿,史存明也是精神恍惚,問非所答。
一路上有話便長,沒話便短,經過十幾天的跋涉,飛龍師大和史存明到了西安,西安即是舊日的長安,也是陝西省的道府所在,地居關中之脊,勢如建甌,人煙稠密,市肆繁盛,飛龍師太估量兆惠派人押解香妃和金弓郡主到北京去,必定經過西安,打聽過後才知道不到半日之間,車子又出來了,仍舊由原來的旗兵押着,迤通出了東門,直向通潼關的大路進發。
史存明這時候再也守不住沉默了,他向飛龍師太説道:“老前輩,我看這一隊人馬押解的車子,未必就是香妃娘娘和金弓郡主的囚車,多半是兆惠賊子金蟬脱殼,以虛為實的詭計呢!”飛龍師太這人的主觀很強,她説對的東西,決不準別人説不對,聽了史存明這幾句話,勃然説道:“少年人知道什麼?信口胡言!兆惠不把孟絲倫跟隨大軍押運,預先派人送上京師,這已經是金蟬脱殼的計策了,難道連這一隊車馬也是佈下假局,不是真正的押着兩個女人?這樣一來,豈不是連用兩個金蟬脱殼的計策嗎?”史存明看出飛龍師大剛愎自用的性格,不再説下去,飛龍師太立即和史存明離開了西安,跟蹤下去。
不過清兵押着神秘車子路過西安,是五六天以前的事,由長安古道向東行,直到西嶽華山腳下,那是一望坦途,依照車馬行程,這隊旗兵押着的車輛,已經過了潼關,進入河南省界,飛龍師大和史存明一路上馬不停蹄,征塵僕僕,一日一夜工夫,便自過了潼關,在經過潼關時,史存明向關下居民打聽果然有這一隊車馬,打從潼關通過,時候不過在兩天之前,史存明知道自己晝夜兼程飛跑的結果,漸漸追上對方了,不禁心裏暗喜,兩上人就在附近買了點馬料,把牲口餵飽了,自己也吃過乾糧,快馬加鞭,向前趕去,又跑了一日一夜,天色拂曉黎明,史存明覺得十分疲倦,飛龍師太卻是精神奕奕,毫無倦容,史存明暗暗佩服,這就是內功造詣深淺的區別,也是自己武功和飛龍師太相比起來,仍然有一段距離的確證。
兩匹馬在平疇曠野裏飛跑,到了晌午時分,史存明耳朵已經聽見潺潺水聲了,他知道前面不遠就是黃河岸,小時候讀過“木蘭詞”,詞裏有説:“朝辭爹孃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爹孃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史存明還是初次聽見黃河澎湃的聲響,果然不出所料,人馬走了一頓飯左右的時間,濁流千里的黃河,赫然在望,沿着黃河右岸,果然出現了一隊車馬,飛龍師大精神大振,就要追趕過去,史存明道:“老前輩,用力不如用智,清兵人多,我們人少,如果明着強劫,未必能夠得手,就算可以得手,也得提防韃子動手把金弓郡主殺害了,不如趁他們渡河的當兒,如此這般,不勝似冒險強劫嗎?”飛龍師太聽了他這番話,現出史存明從來不曾見過的笑容,説道:“很好很好!
事不宜遲,咱們依計行事吧!兩個人兩匹馬,繞行別路,策馬飛跑,搶過了清兵人馬的前頭,一直到達黃河渡口,這裏名叫範口,原來黃河和長江的情形絕不相同,由陝西流入河南這一段,直到開封為止,水流湍急,岸邊陡斜,可以過河的渡口,非常有限,史存明估量清兵必定由範口過河,就在這裏下馬,飛龍師太走到渡口,只見這裏空蕩蕩的,一隻船也沒有,心內暗暗着急,史存明沿着渡口走出半里,方才看見河崖下面,隱藏着一隻半大不大的渡船,史存明高聲叫道:“船家!我們是打算過黃河的,在渡口找船不到,現在情願多給你一倍船錢,把我們渡過河去!”船內鑽出一個梢公來,搖頭説道:“客人,你還是過幾天渡河吧!
三天以前,黃河岸上的泛營守備官,已經把範渡上下游二十里一段河面完全封鎖了,任何民船也不準過河,我們不敢以身試法!”話未説完,只見飛龍師大輕輕的一晃身,嗖聲風響,只一眨眼間,人已經跳落船板上。
那梢公出其不意,嚇了一跳!飛龍師太卻是不由分説,霍的抽出白金帶劍來,寒光凜凜,向那船老大胸膛一指,喝道:“你不肯渡我們過河嗎?貧尼問你一句,到底要不要性命?”梢公嚇得兩腿發軟,撲通一聲,跪倒船頭,説道:“老師大饒饒饒命,小人渡渡你老人家過河便了!”飛龍師太喝道:“你既然害怕官府,我也不用你渡我們過河,在船艙裏躺一陣吧!”説着二指一落,點了船家的麻痹穴,推入艙裏,他兩個人合手湊腳,把槳櫓拿起來,一齊動作,沿着河崖岸邊,緩慢地向渡口劃去,果然不出所料,他們到了範口附近,清兵已經開始渡河了!
奉令押解這兩架神秘車子的清將,正是伊犁將軍富德部下的饒將郎保保,他是滿洲旗兵統領,身長八尺,虎背熊腰,膂力可以拉開三石強弓,使一柄大砍刀,足有六十斤重,這次是他奉了兆惠的將令,由敦煌站開始,押送兩個回族女子到京師去,這兩個回女分別坐在兩架鋼鐵囚車裏面,臉上戴了厚厚的黑布面罩,兆惠在押解人犯時,把郎保保喚入中帳裏,再三囑咐,這兩個女犯是叛回主要人物,一路上押解她們,除了要十分小心之外,還要守着戒條,第一,不準對她們虐待,沿路上的飲食,務要豐富精美,第二,所有押解人等,連郎保保在內,不準跟她們交談,更不準揭去她們的面罩,違令者立即斬首!
郎保保抱着疑團,可是自己哪裏敢不聽大將軍的話?只好唯唯答應,他一路上果然小心翼翼,由敦煌到蘭州,再由蘭州到西安,經潼關入河南,完全沒有半點事故,一直來到黃河岸邊,朗保保未到黃河之前,已經派先行官通知地方官府和泛營水師,肅清河道,封用民船,準備押解人犯過河,因為那兩架鐵囚車十分沉重,地方官已經準備了只大型駁艇,先在一邊鋪了滾板,動用百多名兵弁,把兩架鐵囚車推到駁艇裏,朗保保自己預先下了艇,百多名兵棄護勇把囚車環繞起來,一聲欺乃,渡過河去,左邊兩隻小船上坐滿兵勇,作為翼衞,哪知道他們剛才離開河岸,不到半里,便見渡口上游那邊,飛也似的衝波破浪,駛來一支小艇。
那小艇的頭尾各自站着一人,一個是黑衣老尼姑,一個是英姿颯爽的少年,壯士衣冠打扮,這兩個人一個揮槳,一個搖櫓,直向裝載囚車的駁艇逼進,清兵齊聲大喝:“喂!
來的是什麼人?快快退回,不然的話,我們可要放箭了!”
黑衣老尼冷笑一聲,叫道:“我們是收買路錢的,你們拿出一萬兩銀子,我便放你們渡河去!”
這老尼正是飛龍師太,嗓音洪亮,郎保保字字入耳,聽得清楚,勃然大怒,喝道:“混賬!”小艇和駁船還有十丈距離,飛龍師大突然一俯腰身,由船上抓起一塊木板來,向着河心一擲,飛出幾丈遠近,撲通,掉落水裏,就在木板一着水面的剎那,飛龍師太已經一晃身軀,緇衣振處,像一頭黑鶴,由小艇上直掠起來,飛落河面,她落腳的地方,正是剛才擲下河裏,飄落水面的一片木板,飛龍師太腳尖向木板一點,居然使用“葦渡江”的身法,藉着腳點木板之力,直竄起來,這樣的一起一落,居然超越十丈距離,跳到運載囚車的駁船上了!
清兵不禁大驚!飛龍師大白金帶劍已經出鞘,向外一掃,使了個“神龍舞空”的招數,劍光過處,先把兩名清兵砍翻,接着飛腳一蹴,使出連環腿法,又把兩名清兵踢落河裏,黃河流水湍急,兩名清兵一下便滅了頂,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其餘的清兵不禁心膽俱裂,紛紛退後,飛龍師大隻一起落之間,便搶到鐵囚車跟前,一聲大喝:“要性命的!快給我滾到船尾那邊去!”
話未説完,左右冷光一閃,扎過來四杆長槍,兩根白臘竿子,飛龍師太喝了一聲:“大膽奴才,不知死活!”兩隻袍袖呼的展開來,捲住了刺過來的槍頭和竿頂,振臂一拋,這六名保護囚車的兵勇也立足不牢,吃了飛龍師大的內力一拋一振,撲通咕咚,同時落水,飛龍師大左臂一伸,右臂一抄,抓住了囚車的鐵柵柱,用力一拗,茶杯口粗細的鐵條,居然被她拗得彎曲向外!
郎保保吃驚不小!他雖然自負勇武,也未必有這種拗曲鐵枝的腕力,郎保保抄起大砍刀來,喝了一聲:“大膽潑尼!”刀鋒一展,用個“泰山壓頂”之勢,照飛龍師大後腦枕劈落,飛龍師太手攀囚車,用個“綵鳳旋窩”身法一閃,郎保保大刀砍了個空,收不住勢,噹的一響,刀鋒砍在鐵囚車車頂上,火星亂噴,飛龍師太用枴子轉環腿法,一腳飛起,踢中郎統領持刀手腕,郎保保哎呀一聲,撒手拋刀,飛龍師太兩臂一拉,轟轟兩聲巨響,鐵柵欄拉斷了一根,清兵看在眼裏,不禁為之咋舌!
郎保保和敵人只一對招,便丟掉了六十斤重的大砍刀,羞惱異常,虎吼一聲,拔出腰間佩刀,正要飛身撲上,冷不防船邊又是一聲吶喊,撲通咕咚,有人落水,原來史存明也步着飛龍師大的後塵,跳到駁船之上!
史存明沒有飛龍師太一葦渡江的本領,他拼命搖着小船,直向大船逼進,駁船上已經亂做一團,可是左右兩隻護衞船上的清兵,紛紛射出弩箭,剎那間嗤嗤連響,箭雨賽似飛蝗一般,射落小船之上,史存明不慌不忙,拔出斷虹劍來,左手搖櫓,右手舞劍,劍光捲起一匹白練,弩箭一撞着劍光圈子,紛紛掉落水內!史存明繼續鼓浪前進,逼近駁船三丈距離,方才一聲大喝,雙腳用力一點船板,用個“黃鵠沖霄”身法,一掠數丈,跳上駁船,他展開雷電披風劍,“聞雷人洞”,呼呼兩劍,砍了幾名清兵落水,這一來兩個人都衝上駁船,和清兵展開惡戰!
郎保保看見史存明持劍衝近,他以為這白麪小夥子年紀有限,必定比不上飛龍師太,自己做翻了他,飛龍師太失了臂助,只剩下她不然一身,便容易應付了!郎保保把佩刀一遞,用個“勁風斬草”之式,向史存明攔腰撇去,這本來是馬上旋風刀法,郎統領在狹窄的船面上使用,減了不少威力,史存明不慌不忙,一提腰勁,“旱地拔葱”跳起六尺多高來,郎保保的刀由他腳底掃過,史存明反手一劍,“白蛇吐信”,刺向郎統領的面門,郎保保低頭一閃,剛要上前,哪知道史存明這一劍虛實互相運用,劍尖還未刺到,劍鋒突然一翻,變成“秋水橫舟”招數,嗤的一響,寶劍在他右肩頭上劃了一道口了,郎統領狂吼一聲,掩着傷口後退,史存明趁勢一腳飛起來,“倒踢金燈”,踏中郎保保的右胯,要把他踢下水去。
哪知道郎保保是關東有名武士,下盤馬步相當紮實,雖然捱了一腳,身軀並未仆倒,反而踏前半步,史存明施展連環腿法,一腳踢他不跌,第二腳再飛起來,這回直踢胸膛,郎保保卻反腕一勾,抓住了史存明的腳踝,史存明出其不意,吃了一驚只是他立即使出旋風掌法來,劈啪兩聲,打了郎統領兩下耳光,郎保保雖然被他打得滿眼金星,仍舊奮起水牛似的氣力,把史存明向外一推,史存明在艙面上打了個跟斗,幾乎翻跌落黃河裏,好在他的斷虹劍不曾脱手,立即向船艙板一插,劍鋒貫入木板半尺,方才定住身形,郎統領見摔他不倒,怒喝一聲,揮刀撲前,史存明突然就地一滾,拔劍離板,就在狹不盈尺的船舷邊上,施展雷電披風劍法,“電光過嶺”,連人帶劍嗖的一聲,向郎保保下三路刺來,郎統領出其不意,吃少年壯士舉手一劍,扎進小腹,當堂慘吼半聲,向後仆倒!史存明把劍往回一拉,連肚腸也拖了出來,一個滿清驍將,百戰不死,秦凱回來,因為奉令押解犯人,反而死在黃河渡口的渡船上:
史存明殺了郎統領,駁船上的清兵心膽俱寒,再被史存明一陣秋風掃落葉似的亂刺亂掃,誰也不敢保護囚車了!
紛紛向船尾逃去,史存明殺得興起,正要繼續追殺,飛龍師大高聲叫道:“你殺人做什麼?快快來救人吧!”史存明霍然回身,掄起斷虹劍來,向囚車頂乒乒乓乓,一陣亂砍,幾劍之間,便劈破了囚車頂板,飛龍師太把囚車裏面的蒙面女人揪出來,一手揭去面紗厚罩,不禁愕然,原來押解的並不是大和卓木的可敦香妃,也不是自己的徒弟金弓郡主,竟是一個四十多歲年紀,滿面麻子的維族老婦!
史存明也把另外一架囚車劈開,救出人來,一揪面帕,雖然是一個青年維人,卻不是香妃娘娘和金弓郡主,少年壯士覺得這女子有點面善,立即用維語喝道:“你到底是什麼人?居然冒名頂替金弓郡主!快説出來!郡主到底囚在哪裏?‘決説!”那維女連聲叫道:“壯士!我是金弓郡主的侍女珊兒,那個是郡主小時候的保姆阿魯花五,咱們是由敦煌起程時候頂替郡主和可敦的,她們已經進京啦!”史存明還要問她,金弓郡主究竟哪時候押解到北京的?飛龍師太陡的喝了一聲:“提防暗箭!”史存明立即把身一矮,嗤嗤幾聲,接連十兒支箭向他背後射來,史存明這一矮身,恰好統統讓過,可是其中一箭卻射中珊兒的太陽穴,還有一支箭射中阿魯花瑪的咽喉,這個金弓郡主的隨身侍女和保姆,慘叫一聲,便死在箭下!
這十幾支弩箭是由左邊護衞船上的清兵射過來,史存明勃然大怒,一個飛身,跳到護船之上,十個幾弓箭手,被他一劍一個,砍爪切菜似的,研翻了七八人,其餘的見勢不對,紛紛跳水逃命,史存明方才飛身跳回駁船上,飛龍師太叫道:“咱們又中兆惠賊於一次金蟬脱殼計了!戀戰無益,走吧!”史存明十分着急的説道:“老前輩,我們是在河心中的駁船上,怎樣走吧?”飛龍師大哂笑説道:“傻小子!這駁船的韃子兵被我們殺的殺死,走的走光!正合了古人一句,野渡無人舟自橫,黃河流水很急,一定會把我們衝到對岸去,又何愁不能脱險哩!”
史存明一想也是,回顧範口渡方面的清兵,紛紛掉小艇趕來,有的還向駁船放箭,飛龍師太卻是毫不理會,讓河水衝着駁船,直向對岸飄去,飄不到幾十丈,一隻小船載着十幾名清兵追來,飛龍師太看見那小船距離接近了,突然把腰一彎,將船頭的鐵錨高舉起來,向那小船一拋,百多斤重的大錨,被飛龍師太一拋一擲,如飛彈丸,不偏不歪,撲通一聲,落在清兵的小船裏,這一下力量非同小可!
鐵錨把船身打得翻了個大跟頭,十幾名清兵統統跌落河水裏,被那急浪漩渦一卷,個個到海底龍宮那裏,當差契糧去了!
其餘的清兵看見飛龍師大有手拋鐵錨的神力,不禁心膽俱寒。哪裏敢追上來送死?只好裝腔作勢,遠遠吶喊罷了!飛龍師太撫掌大笑,不到半頓飯的光景,河水已經把駁船送到對岸,不過這一帶全是黃土沖積成的崖岸,離水面有一丈多高,簡直沒有泊岸之處,飛龍師太和史存明都是一身輕功,對這點並不放在心上,他們等駁船離岸還有一兩丈,各自在船頭上一長身軀,嗖嗖兩聲,像雨頭燕子,縱上上崖,當飛龍師太和史存明跳上河岸的時候,一個急浪捲來,把駁船推得撞到河岸崖壁上,轟轟兩聲巨響,崖壁上的黃土塌了一方下來,翻翻滾滾,直掉落船艙裏,船底也當堂擱了淺,兩架鐵囚車也一個跟頭,翻落水裏!可是史存明和飛龍師大兩人,這時候卻連頭也不回,一溜煙般,消失在河岸的遠處!
且不説清兵大嘆晦氣,收拾一切善後事宜,再説史存明引着飛龍師太,一直跑出十幾裏外,不見清兵追騎,方才停了下來,史存明因為辛苦了大半天,全無所得,忍不住用埋怨口吻説道:“這次真是勞而無功,我老早預料到這是金蟬脱殼計了!”哪知道他這一句話,卻引起了飛龍師太極大的不滿,勃然説道:“你老早知道是金蟬脱殼計,囚車裏面的人不是孟絲倫,怎的不早點説!”史存明因為救人不成,已經一肚皮説不出的悶氣,再聽見飛龍師太這幾句沒理由的責罵,忿然説道:“我在長安時候,不是向你説過的嗎?這回押解的囚犯必定是頂包貨色,你卻一意要追下來,你既然這樣擔心金弓郡主,當初在天山神龍峯,你為什麼把她的頭腦打壞?”
飛龍師太呵呵笑道:“小子!你居然來挑我的眼了!姓史的,我由今天起跟你分手,咱們各人走各人的路,分道揚鑣,哪一個把孟絲倫救出來,其餘一個就要向那個叩三百個頭,小子!你敢跟我打賭嗎?”史存明因為自己跟飛龍師太在路上,許多天以來都是貌合神離,有了她在旁邊,反而做事諸多不便,聽見飛龍師太這樣一説,正中下懷,斷然説道:“有什麼不敢打賭!很好!如果你比輸了,我也不要你叩頭,你以後別跟我師傅尋仇糾纏,來來來,路們來個擊掌立誓!”兩人對拍了三下,飛龍師太頭也不回的去了,史存明望着她的背影,怔怔半晌,忽然説道:“噫!她也是一個可憐人!”少年壯士納劍入鞘,望了望滔滔濁流的黃河水,似乎產生無限感慨,慢吞吞的離開了黃河岸,取道北上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