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送走高適,想起那日一場暴雨,渭河兩岸灘地雖未漫完,水卻漲了不少,不知近日如何?先和高適同坐車中敍別,不曾留意。歸途緩轡細看,村落田野裏還是那麼荒涼。地上早已乾透,雖然不似那日無風自起,人在路上稍微走動便是一身塵土,秋風過處照樣捲起一陣陣的旋沙,驚飛不定。沿途溝渠不是淺水無多,便是泥幹見底,彷彿那天一場雨並未下過,兩岸河灘又往河心擠攏,只多了新被急流沖刷出的條條淺溝,緊束着挾有泥沙的濁流,和繩索一樣,不住紐結滾轉而下。整個河面差不多又幹涸得回覆了原狀。心想:“今年乾旱太甚,糧食菜蔬雖種不成,庭前隙地向陽通風,搭上草棚,多種一點藥草,長成出賣,也可勉度春荒。自來物極必反,交冬定下大雪。明春再和項明一同耕作,人夏收成還是有望。只是這許多苦難的百姓休説開春,便是今冬也必極難度日。眾人都不免於飢寒,我也斷無長享温飽之理。那被強抓了去應徵役的丁壯,內有好些年近衰老的苦人,更不知是何光景?”剛打着如意算盤,忽然想到百姓所受的災害,由不得又焦急起來。一路信馬前行,不覺離家已近。忽見楊氏母子二人正在門前手指來路説話,愛子宗文首先張着一雙小手連蹦帶跳歡呼迎來,忙即下騎,將馬帶定。
宗文連聲急呼:“爸!我要騎馬,我要騎馬!”
杜甫隨手抱他橫坐馬上,用手扶住,拉了馬繮向前徐行,笑問:“項明呢?”
宗文接口道:“他不回來了,爸進城去好幾天不回家,娘正着急呢。”跟着又喊:“娘,爸回來了!”
楊氏忙把宗文抱下,問知馬乃高適所贈,剛由渭北送別迴轉,便請杜甫入內歇息,並朝宗文低語了幾句,匆匆牽馬繞往屋後,給馬上了草料,再往廚下把水燒熱,端了一盆回屋,見杜甫正向宗文盤問項明的下落,接口微笑道:“你先洗臉,等我把你身上塵土撣淨,鍋裏的水也大開了,你喝一碗定定神,我會和你説的。”
杜甫先見愛子怎麼也不肯説出項明何往,面上卻有憤容,正在猶疑,聞言忙道:“你快説,項明怎會不知去向?我家今年衣食無憂,全都靠他。田裏的事我好些還沒學會,有時難免還要到城裏去會朋友,此人真是少他不得。他和我家相處甚好,無故決不會走。只是性情倔強,不大聽話。你和他爭吵過麼?”
楊氏一面給他撣去衣冠上的灰塵,聽完從容答道:“洗完臉,漱漱口,先看封信。我去取來開水,再和你説。”
杜甫只得照她所説,忙着先去洗臉。
楊氏知其急於要問項明下落,心中也頗難過,便把塞向牀邊的信取出,交與杜甫,隨往廚下去取開水。
那是杜甫舅父崔項的來信,大意是:崔項新任白水縣令,兩甥舅多年未見,渴欲一敍,要杜甫明年春夏之間去往白水聚上些日。並還提到楊氏的堂兄楊衍也轉任了白水鄰近的奉先縣令。楊母素來看重杜甫,又想念她的侄女,也打算請他夫妻去往奉先小住。兩縣相隔長安均只三二百里,盼望杜甫夫妻春暖就去等語。杜甫看完信,以為楊氏小時雖在嬸孃家住過幾年,日常談起,也頗想念,多半是為天時久旱,田裏無事,就便打發項明送信,往奉先去看望嬸孃,心中略定。見楊氏端了湯水走進,還有三個新蒸熱的饃和一碟醃菜,笑問道:“想不到我舅父和叔岳母所居兩縣都離長安不遠,是你打發項明到奉先去了麼?”
楊氏道:“你往返奔馳了這多半日,先吃兩塊饃,點一點心再來和你細談。”説罷,匆匆又往外走。跟着,便聽屋後雞叫之聲。
宗文剛接過杜甫掰開的半個饃,一聽羣雞飛鳴,不禁喜道:“果然爸一回來娘就割雞了。”口説着話,放下饃就往外跑,並説:“幫娘捉雞去。”
杜甫忙將宗文拉住,笑説:“你去只有給她添忙,快坐下,吃點饃,我還有話問你呢。”
宗文急道:“娘説,爸要問項明的事,就説不知道,爸不要問了。”説罷,掙脱了手又往外跑。
杜甫故意把臉一沉,道:“乖娃!要幫你娘割雞,爸就不愛你了。項明的去處你娘會對我説的。你母子在家,常吃醃菜麼?”宗文道:“常有醃菜下飯就是好事。爸進城這多天,只蒸過一回乾魚。項明更不願吃好的。連他打來的幾隻山雞全醃了來風乾,半隻也捨不得吃。養的雞本來有十多隻,因項明説,雞瘦了就不下蛋,天又旱,養不肥。最好趁現在還不算瘦,殺來風乾,給爸留起,還省糧食。娘自來聽他的話,只送了兩隻肥的給郝家月母子(產婦),如今只剩三隻母雞,一隻報曉的雞了。我們三天不吃一回饃,常吃菜糊糊。”説時,神情彷彿有點委屈。
杜甫知道楊氏近年持家越發勤儉,項明更是一個慣於吃苦耐勞的好人。聽宗文口氣,分明家中吃得很苦。想起自己在家中時節,雖然菜少,每日晚間這頓飯也常有葷可吃,近半月在城裏更是美酒佳餚從未斷過。她母子和項明卻在家中吃那幹野菜和粗糧合煮的糊糊。饃都輕易不蒸。自己這樣有田可耕,並還常時有人接濟的人家當和城裏那些人的衣食相去天淵,尋常百姓怎能度日?由不得心又沉重起來。當日因送高適未明即起,往返奔馳了多半日,人甚疲倦,勉強吃了一個半饃。剛躺到榻上,想歇一會,忽見大羣老弱婦孺奔竄呼號,後有大隊人馬追殺過來。逃走稍遲的俱被砍翻在地,血流盈野,慘不忍睹。怒火一撞,由不得挺身上前,想和為首官將理論,膀臂突被一夥凶神惡煞的軍校抓緊,另幾個便手持長鞭連肩打到。急怒交加之下,猛力一掙,忽聽耳旁有人低喚:“請快醒轉,吃完夜飯再睡。”睜眼一看,楊氏正立榻前,搖着自己的肩膀,桌上燈已點起,新燉的雞和蒸饃醃菜也都擺好。原來做了一場噩夢。問知宗文已睡,天早入夜,忙即掀被坐起,隔窗一看,下弦多半輪明月已然高起,覺着身上有點發冷。湯氏忙將先放在榻側的一件舊棉襖給他披上,笑道:“今晚夜寒頗重,我早打發文娃在廚下吃飽,先去睡了。你先用雞湯泡饃,趁熱吃飽,暖和暖和。有什麼話都等少時再説,我也還未吃呢。”
杜甫見燈水衣食全都準備停當,愛子宗文睡得正香,連父子二人明早起來穿的衣服鞋襪俱都放得整整齊齊。知道愛妻獨自一人忙到現在,連飯都沒顧得吃。想起她平日操作之勞,好生感動,本來想問的話又縮回去,連答:“好好,這個窮家真個虧你!”隨即入座。
楊氏和杜甫一同吃飽,把剩下的殘餚傢俱送往廚下,收拾乾淨,端起新烹的一壺茶,打算回房。
杜甫久等楊氏不至,尋往廚下,笑説:“好久沒有幫你做事了……”
楊氏接口道:“我已收拾停當,忙倒不用你幫。有話在這裏説倒好,免把文娃吵醒。灶前暖和,我剛洗完碗,灶火還沒熄呢。”隨讓杜甫到灶前矮木墩上坐下,面前放上一個小几,取過茶杯,把茶斟上。夫妻二人並坐同飲。
杜甫見她穿的還是那件補綻重重的舊襖,笑問道:“這件棉衣已是舊絮不温,你又穿它則甚?”
楊氏笑答:“這是專為在廚下穿的。我並不冷,少時回房也就睡了。”
杜甫還不甚信,一握楊氏的手,果然温暖。想起她以前玉手纖纖,春葱也似,如今卻是這樣粗糙瘦硬,不禁又憐又愛,把手搭向楊氏肩上,強笑道:“我真虧負了你!”
楊氏輕輕把杜甫的手推開,答道:“夫妻本應同共貧賤,彼此一樣,誰虧負誰?快把熱茶喝了,我有話説。”
杜甫見愛妻永遠輕言細語,深情款款,把那杯茶端起,剛喝兩口,灶前餘火映處,瞥見楊氏面有愁容,立把滿腹心思勾動,忙道:“你怎麼又有愁容?受了風寒不舒服麼?”
楊氏見杜甫吃完飯,已過了半個時辰,才把項明失蹤經過説了出來。
項明原因當年旱得厲害,惟恐明春絕糧,日常人山採掘野菜草根,回來曬乾,防備春荒。並對楊氏説:“主人夫婦人雖極好,無奈都是仕宦人家出身,像我以前所遇那些災難從未受過,哪知厲害?這場暴雨連原有肥土都沖掉好些,轉眼就幹,只有害處。隔年莊稼已種不上,再旱下去連明年的稻粱蔬菜都無望了。此時早打主意,非但自己防荒,到時還可救上幾個人,何苦叫我閒在家裏等苦吃呢?”一面又把以前逃荒時所見易子而食、好些災民都餓死在野地裏的慘狀一一説了。
楊氏因聽山中出了青狼,恐他遇險,再三勸他不住,只得聽之。
這日黃昏將近,不見項明挑菜迴轉,心正憂疑,鄰叟忽來報信説:“項明老醜背駝,本不致被抓丁壯的官差看中,只因日常往來山中,回時總是挑着重擔,腳底又快,勸他不聽。今天回來又早,恰被官差撞見,強捉了去,今已不知去向。”
楊氏聞言自是驚急。城內外往返六七十里,休説不能離家遠出,就託人把丈夫尋回也並無濟於事,空自悲憤,無計可施。次日一早,想起當地除卻豪家宦門的佃户外,下餘多是老弱婦孺,再像項明那樣好手勢難找到。轉眼春荒,糧不夠吃,如何還敢添人,雖然偶有朋友接濟,今冬柴米這樣昂貴,靠人的事豈是善策?正愁急間,忽接舅父崔項來信,得知堂兄現任奉先縣令,嬸母依然康健。兩家都盼他夫妻前往相聚,情意甚厚。有這兩家親戚可依,心雖略放。想起項明被官差抓去,仍是難過。每日均盼丈夫回家商計,並作項明萬一能夠逃回之想。先在門前眺望便為此事。
杜甫聽完前情,好生憤恨。楊氏再三温言勸説,才去安歇。
第二日一早,杜甫把高適所贈銀兩帶了一半在身旁,騎上颯露馬,由城外尋到城裏,四處訪問項明的下落。到第四天上才打聽出,范陽節度使安祿山十日前命手下偏將來京進貢,並送楊氏五家禮物。事情剛完,抬送貢品禮物的伕役突然逃亡了好幾十。那偏將因要抬送大批布帛、兵器回去,仗着楊家勢力,立逼當地官府要人,限期又緊,非但尋常百姓遇上抓伕役的官差不能倖免。稍差一點的豪家佃户也被抓去了好些。只兩天工夫便把伕役抓齊,趕了回去,料知項明也在其內,只得罷了。
楊氏見項明再來己是無望,力言來日大難,縱有崔、楊兩家至戚可依,官都不大,年荒世亂,前途難料。要杜甫早打主意,莫與城中友人斷了來往。杜甫留楊氏一人在家本不放心,近又懷孕,更恐過勞。知道鄰婦兩個兒子均早應了徵役,年老無依,便把她找來,與楊氏做伴,助理家務。楊氏雖愁缺糧,因見鄰婦貧苦,丈夫又不放心,也就依了。
杜甫此外無路,只得又往城內作客,過上十天半月才回家去看望一次,東食西宿,並無定所,開頭還有現成馬騎,後因草料太貴,馬又被一貴官看中,託人來説。杜甫見對方意欲倚勢強買,心中有氣,將好友所贈的愛馬轉賣與人也非所願。知道自己決保不住,便拿去轉送給汝陽王李。杜甫雖然無馬可騎,李-回贈銀米卻頗豐厚,估計足可度歲,直到明年春荒衣食均可無慮,忙將其他禮物一齊送回,在家中住了幾天。正覺時近隆冬,天會這樣温暖,忽然連下了兩天兩夜的大雪。雪住以後天便奇寒。本來不想進城,無奈李-十一月底壽日,左丞韋濟邀了一些朝士要作消寒之會,也早説好,不能失約。楊氏見積雪凝寒,路更難行。雖不放心他去,因杜甫回時與人約定,力言無妨,非去不可,只好給他多添了兩件衣服。
杜甫頭戴風帽,身穿重棉,剛離家門,雖覺天寒風冷,尚未在意。等上了進城大道,偶然一腳踏空,沙的一聲腳便深陷雪內,人也幾乎滑倒。越往前走越費事,風勢又大,身上早無餘温。臉和刀刮一樣生疼,雙手稍由袖中伸出,便凍得刺骨。最難受是晨旭初上,寒釗凜冽,雪花映日,刺目難睜。一陣連一陣的西北風吹得人舉步皆難,常被逼得倒退。稍不留意便把氣閉住。勉強掙扎了一段,彷彿骨髓都要凍凝。實在無法上路,只好退回。到家略微喘息,楊氏又給他衝了一碗薑湯喝下,才得緩過氣來。
午飯後,夫妻二人正在圍爐閒談,狂風呼呼中,微聞門前雪地裏入聲嘈雜。宗文忽然凍着一張小臉跑進,喘吁吁道:“張尚書派人來接爸進城呢。”
杜甫剛走到堂屋,便見一個頭戴皮風帽。身穿羊裘的壯漢口裏噴着熱氣走了進來。躬身行禮,説明來意。
原來杜甫日前經韋濟先容(介紹),認識了幾家朝貴。內中張均、張-都是故相張説之子。少年得志,又是寵臣,因杜甫贈張均的詩有“通籍蹄青瑣,亨-照紫泥。靈虯傳夕箭,歸馬散霜蹄”之句,贈張-的詩有“翰林逼華蓋,鯨力破滄溟。天上張公子,宮中漢客星”之句,看了非常高興,便想收為門客。其實,這兩首詩只是當時相習成風的應酬之作。休説遠不如杜甫那日由咸陽橋回來所寫的《兵車行》和《前出塞》,比起平日寫贈岑、高、鄭虔諸友之作也差得多。但是,對仗工穩,詞句典雅,又寫出對方兄弟翰林一任刑部尚書,一尚寧親公主,並在禁中建宅,恭維得體,恰合二人身份,因此得到賞識。張均昨日午後見快雪時晴,作了一首喜雪詩,很得意,想找杜甫和一首。先命人到鄭虔家去接,聽説人已迴轉杜陵,仍不肯罷。隔夜又命健僕備了輿馬,次日一早速把杜甫接進城來。城裏街坊有軍校打掃,行人車馬還可往來。城外那厚的雪,休説車馬,人也難行。健僕先還不敢不去,後來連試兩次,都走不通,只得據實回稟,張蟈恰來看他哥哥,便命從人用禁中自備的雪舫往接。這東西其形如船,下設鐵橇,並附小輪,前後各有兩名身穿皮衣褲、頭戴皮兜的壯漢同撐鐵篙,駛行大雪之上,往來如飛。本是禁中特製,專為隆冬滑雪之用。張-是駙馬皇親,也仿製了一隻。
杜甫問完來意,自是盛情難卻,忙向楊氏叮嚀了幾句,重換衣冠,起身上路。見那雪舫乃上等木材所制,經過良工雕繪,飾以金銀,甚是堅固華貴。當中暖艙能容數人同坐,內外都是獸皮包圍,蒙以羅綺。兩邊還各有一個可以卷落的暖簾,供人賞雪之用。錦茵繡墊已極温軟,並還生着一熏籠的獸炭。只管風雪嚴冬,裏面竟是温暖如春,哪有絲毫寒意!暗忖:“張均兄弟雖然少年通顯,並未真個當權,已經如此豪侈,民力盡矣!”囚聽艙底沙沙之聲甚急,微掀窗簾往外一看,一眼望出去都是玉積銀鋪,更無雜色。遠近樹木更成了玉樹瓊林,銀花璀璨,映日生輝。那丈許長的雪舫正和箭一般朝前駛去,衝激得舟旁舟後雪浪橫飛,豪快無倫。晴日耀空之下,終南山頂泛採浮光,崖凹無雪之處仍又蒼紫萬狀,景尤奇麗。這一路除了沿途大家園林之外,所有村落人家十九寒煙不嫋,凍雀無聲,柴門雪湧,路斷人跡。被大雪壓倒的茅頂敗屋更是不斷髮現。心方慨嘆,前面人聲嘈雜,雪舫由快轉慢,業已駛進城關。微聞道旁有人説道:“下大雪的第二天晚上,單這一帶凍死雪裏的就有二十多人。今早這樣奇冷,死個把人又算什麼!那是宮中雪車,莫要惹事,還不快走!”
杜甫忙掀暖簾一看,説話的兩個商販已由舟旁閃過,左近淺雪地裏倒着一具死屍,幾個路人正在指點嘆息。心方一惻,舟已進城。城裏街心只有薄薄一層凍硬了的幹雪。舟行其上便磷磷亂響起來。杜甫聽説凍死人這樣多,舟輪又震得厲害,由不得發了呆,什麼念頭都無。正在出神,雪舫連經過幾條街坊,已往路南一座朱門駛了進去。通行門內馳道,直達頭層廳堂方始停住。
這是朱雀街西第二街第六坊(宣義坊)張均的住宅。燕國公張説的故第在朱雀街東第一街第四坊(永樂坊)內,規模更大(以上街坊均由北起)。因張説在日聽術士説,老宅風水已破,將不利於子孫,特地另建這一所別宅,張均便住在其內。規模雖比原來相府稍差,裏面的樓台亭館、花木陳設卻更華麗。
杜甫初意主人這樣盛意殷殷,急不可待,定必在家等候。哪知人剛離舟走下,另一健僕便趕過來笑説:“主人往尋崔、於二位學士談詩去了。明日還有賞雪午宴,請來客暫在客館下榻,明晚相見。”
杜甫近一年來雖能忍氣,但對這個共只見過一面的主人又不在家,自不願在當地下榻,便告以晚間還有一個約會,因尚書飛舟見召,特先拜謁。既命明晚相見,正好抽空去應友人之約。此去仍在鄭家居住,等明日午後專誠再來等語。張家健僕都知這位出身貴公子的主人脾氣,照例是想到當時就要,事情一過又變成稀鬆平常。見來客堅持要走,鄭家相隔又近,一呼可至,樂得減少麻煩。想備輿馬相送,杜甫答以方才舟中大熱,步行可看城中雪景,盛情心領,明日再煩通報。眾健僕自又樂得省事,也未深勸。杜甫先因舟中熏籠火旺,密不通風,身上熱極。城裏的風又小得多,走到路上方覺頭腦清涼、身上鬆快,並不覺冷。忽見轉角一所富家後門裏前後二人抬出好幾只宰剝過的豬羊。凍硬的肉都成了灰白色。抬的人還在談論。靜心一聽,大意是“今年秋旱冬寒,窮人凍餓而死的很多。富貴人家偏是滿屋裝酒,成羣宰殺豬羊,任情糟蹋,毫不可惜。前些日天氣太暖,好些鮮肉已全臭爛在廚房裏。凍肉又不肯吃,卻叫我們費事”等語。杜甫正想朱門酒肉這樣暴珍,忽又瞥見一個凍死人倒卧路側,全身緊縮,齜着一口黃牙,似在微笑,臉卻乾癟成了土色,形態十分慘厲。實在不忍多看,忙用左袖掩着半面,一口氣往鄭家趕去。
鄭虔輕不出門,見雪一住,杜甫就來,先甚高興。及見杜甫滿臉怒容,打着嚏噴,氣沖沖説了當日見聞,也是氣憤非常。這一雙好友當晚連酒飯都沒吃好,就去安歇。
次日西初,杜甫再往張家,又遇主人會客,令在別室暫候。候了個把時辰尚無動靜。正覺去留兩難,健僕忽請人座。到後一看,堂上酒綠燈紅,室暖如春。華筵已設,甚是豐盛。十來個貴客朝臣已先坐好,卻在下手給自己留了一個位子。只得隨同主人舉手讓客,一揖就座。懷着滿腹悶氣,無可發泄。
三杯酒後,張均命人取來詠雪詩,與眾傳觀。
杜甫見在座諸人詩還未看,先就誇好。等傳到手裏,更是高聲朗誦,讚不絕口。那詩偏是庸俗堆砌,無一是處。越聽越煩,連那樣好的酒菜也不願再吃了。剛勉強把詩接過,忽想起韋濟平時再三囑咐:要想得意,必須和光同塵的話。雖然強忍悶氣,敷衍了幾句,卻不似旁人那樣恭維。
張均的詩雖然富貴氣重,流入庸俗,到底幼承家學,見聞頗多。一聽便知杜甫言不由衷,心甚不快。席散,並未留他下榻,也無輿馬相送。
杜甫裝了半肚子的悶酒,冒着冬夜寒風,剛往回走,那一起接一起的朝貴車騎也由身旁趕過。道旁雪厚,難於遠避。車馬後面隨風翻卷起來的幹雪塵沙也似打向頭臉之上,冰涼刺骨。好容易閃進道旁小巷,等這些朝貴的車馬過完,趕到鄭家。又和鄭虔同飲了一陣,身子才暖和起來。
第二日便是李-的壽辰,賀客甚多。杜甫以一布衣為王府座上客,無形中已有了一個界線。加上這班趨炎附勢的達官貴人、王孫公子非諂即驕,許多醜態更看不慣,覺着袞袞當朝都是此輩,國家元氣焉得不傷?
跟着杜甫又應韋濟消寒之約,到會的雖是斯文一派,人卻勢利非常,連一個崇尚虛無的韋濟也未能免俗。宴會人多,更易受激。接連幾次過去,連和李-、韋濟、鄭潛曜幾個比較投緣的富貴朋友也是貌合神離,不喜常與往還了。不過,杜甫內心雖和富貴中人越離越遠,無奈情勢所迫,有時偏非去求他們不可,真個苦惱已極!
當年雪多,晴上幾天,跟着又下,寒威非常凜冽。城外的人為雪所阻,城內行人也極稀少。直到臘月中旬,連出了幾天好太陽,杜甫才踏着滿地泥漿回家看望。本意開春以後便可耕種,到家才知那隻耕牛竟早凍死,明年莊稼也種不成。空自失望,無計可施。
楊氏見所種稻粱已全旱死,收的一季麥子不夠吃,把高適所贈銀子和李-回送的財帛全數換了糧食,明年春荒原可度過,因見近鄰兩家飢寒交迫,奄奄待斃。本來不忍自吃那隻凍斃的耕牛,便讓鄰人把牛抬去,宰割平分。另外還分贈了些糧食。存糧既有虧耗,那雪偏是下了一場又一場。近鄰這些老弱婦孺除卻在家等死更無活路,只得又把餘糧陸續分與眾人度命,連項明由山中採來的野菜草根也全散盡,方始天晴雪住。這一來,休説春荒,連殘年都難度過,初意丈夫進城多日,必能帶點銀米回家,盼了好些天把人盼回,竟是兩手空空,不由焦急起來。
杜甫伉儷情深,力言:“城裏好些相識人,年終必有饋贈,我又送過他們一些詩,當不至於全數落空。鄭廣文(虔)那裏近來雖不寬裕,年內還有兩張畫可賣,到了萬不得已之時也可打個接濟。你愁什麼?”口裏説着安慰話,想起年底缺糧,心卻不由不急。勉強在家住了兩日,重又趕進城去。
自來開口告人難,荒亂年間,人更勢利。杜甫在長安住了這幾年,飽嘗世味辛酸,人情冷暖。初上來抱着一股勇氣,覺着可找的人甚多,剛一望見城門,心卻發起虛來。去向有錢人告貸須看時機,不能隨便開口。只有鄭虔樂於傾囊相贈,偏又不是富有。使他從中救人於心何忍?一路盤算,不知不覺還是到了鄭家。無意中聽一求畫人談起,明年正月王辰(八日),皇帝朝獻太清宮,祭告玄元皇帝(老子)。癸已,朝享太廟,祭告唐室祖宗。甲午,又往南郊祭告天地。一連三天,要舉行三個大典禮,不由心中一動,覺着:“求人不如求己。當此歲暮途窮之時,何不寫下三篇《大禮賦》,藉以進身,試它一下?另外,尋人借點銀米,過年再打主意。”客去之後,和鄭虔略一商量,兩天之內便將三篇《大禮賦》連表作好,投入延恩匝內。第二日值李-來請赴宴,韋濟、鄭潛耀也在被請之列。杜甫便將賦稿請他們看。李、鄭二人看完賦,同聲誇好,各送了一些酒肉銀米。第三日離年越近,剛準備要走,那些受過杜甫贈詩的朝貴看在韋濟面上,每人又各送了一些禮物。杜甫知道鄭虔暫時不短錢用,便把人家送來的酒肉糕果留了一些給他,僱車迴轉。
杜甫風雪殘年飽載而歸。全家安然度歲,還分送了好些東西與鄰人。楊氏卻想起這一年的見聞遭遇甚是膽怯,暗中打了一個主意。
過了年,正月初四,杜甫到城裏相識人家去賀年,忙了好幾天。剛趕回家,想和妻兒團聚些日,韋濟忽然飛騎相召,立等上路,卻不説出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