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風從南邊碧落海上吹來,帶來盛夏即將到來的炎熱氣息。燻然的微風中,整個澤之國的沉浸在一片濃重的綠意中。
源出天闕的青水到了春來開始驟漲,一路灌注着整個澤之國。春水漲了,河流和小溪的水面都比冬日寬了一倍多,湮沒了駁岸,還在繼續往岸上漾開。茂盛的藻類浮滿了水面,浮萍密密麻麻擠滿,底下不時有一個個小氣泡泛出——想來是各種魚類也甦醒了,在水底追逐着嬉戲。
春草茂盛,萋萋生滿了大澤水畔,幾有一人高,大都是澤之國最常見的“澤蘭”。大片的碧色中,星星點點開放着各色不知名的野花,隨風搖曳,遠遠望去竟頗有風情。
然而,在這雲荒北方、燭陰郡的郊外,這些方生的春草卻被踩踏得零落。
無數的馬蹄印和靴印,雜亂斑駁地印在官道上,似是有大批人馬剛剛過去。火還在燃燒,一堆一堆沿着官道延向遠方,風隼的轟鳴也已經遠在十里開外——顯然,這裏和別處一樣、也剛經歷過一場規模浩大的搜索。
這條朝向北方九嶷的官道兩旁、所有建築完全被焚燬了,連地上鋪的石板都被用鈎鐮槍一塊一塊扳起,地毯式地搜索了一遍。而以官道為中心,那些搜索踐踏的痕跡朝着兩側荒野展開,一直延續到青水旁。
暮色開始籠罩雲荒大地,火還在燃燒,卻已經是半熄不熄。
地面上沒有任何活動的跡象。
這片燭陰郡的遠郊,忽然彷彿成了一片死地——在徵天軍團和地面鎮野軍團的聯手搜索下,哪裏還能剩下一絲人跡?
只有青水還在活潑地流動着,繼續奔向九嶷。水面上開滿了白萍,微微漾啊漾,底下不時有活潑的魚類遊弋,相互追逐着。有長着翅膀般雙鰭的銀色飛魚忽地躍出水面、叼走水面的飛蟲,然後也不落回水裏,只是順着水流的方向一直飛遠。
暮色沉沉,死寂。
沒人注意到有兩根高出水面一寸的蘆葦,居然是活動着的,在順流漂動。
“嘩啦!”又一條銀白肥胖的飛魚躍出了水面——然而從急速拍動的鰭來看,這條魚顯然不是為了追逐蟲子而躍出的,而是在落荒而逃。
水面破裂,一隻白生生的小手從碧水中霍然伸出,一把揪住了魚的尾巴。
“哎呀,抓到了!”濕淋淋的黑髮從水裏隨之浮出,少女吐出了嘴裏的蘆葦,一手提着亂跳的飛魚驚喜地大叫。
“那笙!”水中探出一隻大手,將少女連同魚瞬間一起摁回水底,“小心!”
水面在瞬間又恢復到了一片平靜,片刻,前面那條吃了飛蟲而離去的飛魚迅速地沿着水流返回了,重新躍入了水中。然而沒有遊走,卻在一棵浮萍下長久地停着,搖頭擺尾,吐出一串氣泡,似乎在呦呦地説着什麼。
忽然,那些水面漂浮的白萍散開了,密集遊動的魚類也很乖地讓開了路,彷彿水下的一切生物都聽到了無聲的指令——藍色的長髮如水藻一樣泛起,四名鮫人在暮色中浮出了水面,看了看四周,飛魚停在其中一人的肩頭,兩鰓鼓動。
“西京大人,現在你們可以出來了。軍隊走了。”為首的鮫人道。
水面再度裂開。一個魁梧的男子和一名嬌小的少女一起浮出水面,均穿着緊身水靠。
“我就説外頭的人早就走開了嘛,你偏不信。”吐掉了嘴裏咬着的換氣用的蘆葦,那笙橫了西京一眼,手腳伶俐地遊向岸邊,一邊還不忘把抓到的魚用草葉穿了鰓,扔在岸邊。旁邊的鮫人在她腰上一託、少女便輕盈地躍上了河岸,鑽進了澤蘭叢中:“悶死我了,我先換下這魚皮衣服啦!都不許過來。”
暮色中,一人高的澤蘭簌簌動着,掩住了少女的身形。
“湍,你們三個去替西京大人尋一些食物,順便探探明天的路。”為首的那名鮫人對其餘三名同伴吩咐,“看看離蒼梧郡的水路通不?有多少冰夷軍隊把守?”
“是,隊長!”三名鮫人無聲無息地滑入水中,沿着青水潛行而去。
“多虧有你們帶着我們從水路走,不然這滿天遍地的搜捕,我們是無論如何也難活着走到九嶷。”西京另外尋了一個地方上岸,坐在石上,將靴子踩在溪水裏,將貼身的鯊皮水靠剝下,一邊對着依然在水中警惕四顧的鮫人戰士道謝。
“何必謝。空海之盟已成,如意和天香又是我們復國軍的人,她們吩咐要不惜一切代價送你們到九嶷,我們當然要全力以赴。”復國軍隊長靜默地回答,聲色不動——應該是尚未“變身”的鮫人,這個復國軍戰士身上有一種中性的氣質,俊秀的臉上沒有明顯的性別特徵。然而,雖然是這麼客氣地説着,還是看得出他對空桑人有着根深蒂固的敵意。
“天香酒樓的老闆娘,也是你們的人?”西京忍不住地詫異,回想起半個多月前自己在那裏的經歷,“可她……明明是個中州遺民啊。不是鮫人!”
復國軍隊長不出聲地笑了笑:“我們復國軍裏,並不是只有鮫人。”
頓了頓,將落在肩頭的魚趕開,隊長輕輕加了一句:“鮫人,也是有朋友的。”
西京心裏一熱——那個豐腴潑辣的老闆娘,雖然名為“天香”,説話卻粗野,穿着打扮也俗豔。然,卻有着一諾千金的豪爽俠氣。當壚賣酒,結交天下游俠少年,巴掌上站得人胳膊上跑得馬——然而,這個老闆娘卻熱衷於做需要鉅額資金的鮫人買賣。多年來她一直從澤之國各郡購買鮫人,然後送到葉城去高價出售。
種種奇異的行徑,讓她在康平郡一帶人盡皆知,成了臧否不一奇女子——
卻不料,竟是復國軍的人。
“我有個好姊妹在康平郡開酒樓,將軍到了那裏會接應的。”
幾個月前從桃源郡出發時,如意賭坊的老闆娘這樣叮囑——對於這個異族的手帕交,卻是如此推心置腹,完全的信任。
而天香只憑了好友那一句囑託,便冒着殺身之禍、將受傷的他和那笙收留在酒樓,避開了滄流軍隊的好幾次搜捕,幫他療傷。後來再無法遮掩,她便緊急和復國軍議計,讓鮫人戰士從水路帶他們兩人去九嶷,自己則留下來獨面盤問和追兵——
這兩個異族的女子之間,竟有這般男人中也罕有的情誼俠氣。
這些年來,見多了鮫人和雲荒人敵對,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例子。
“對了,一直沒問你的名字。”沉默片刻,西京問那個鮫人隊長。
“寧涼。”那個鮫人只是短促地回答,毫無熱忱。
西京忽然明白過來,這座康平郡的天香酒樓、定然是傳説中“海魂川”的一站——他從汀嘴裏聽説過那一條秘道:那是用來幫助鮫人奴隸逃脱,迴歸自由的地下途徑。
據説海魂成立於空桑的最後一個王朝:夢華王朝中期,一直延續了幾百年。漫長的逃離途中、一共有九個落腳點,每個都有專人負責、存儲了大量的財物,以便給逃脱的奴隸提供最大程度的庇護。
成功逃離的鮫人奴隸,最後都會來到鏡湖最深處的復國軍大營,和同族匯合。
後來滄流帝國建立,各方的統治不斷加強,海魂也受到了殘酷的破壞。百年來九個驛站已被毀去五個,剩下四個更是深藏在雲荒的各處,除了復國軍之外沒人知道。
“現在我們走的水路,就是‘海魂川’?”他脱口問。
那個鮫人戰士微微一驚,顯然是沒料到這個空桑人如此瞭解。
“前面是,不過終點有改變,”鮫人回答,“你去的是九嶷。”
彷彿沒什麼可説的了,兩人之間便又沉默下去。正在尷尬之間,旁邊簌簌一聲響,一個人從澤蘭中鑽了出來,卻是換好了衣服的那笙。
“餓了,吃飯吧!”她卻是一臉輕鬆,俯身拎起地上拍打雙鰭的魚,對他們晃了晃,然後輕快地跳上了路邊——廢墟里還有殘火明滅,正好可以用來烤東西。她高高興興地開始晚餐的準備:尖利的石片用來刮魚鱗,樹枝用來穿魚烤,紅芥的葉子可以包魚吃。
“哎,別吃那條文鰩魚好麼?”在她忙活的時候,卻聽到有人問。
抬起頭,看到的是那個一路死樣活氣的鮫人——他肩頭還停着另一條魚,不停鼓着鰓拍着鰭,盯着地上被草葉穿鰓的同伴看,魚眼快要彈出來,一副焦急的樣子。
“可以,”那笙白了他一眼,“用你肩上那條來換。”
“……”寧涼被她搶白,慎重道,“我們海國的習俗,文鰩魚是不能殺的——這種魚有靈性,朝遊北海暮棲蒼梧,可以和鮫人對話。海皇每次誕生的時候、它們便會簇擁在旁。”
“可我肚子餓。”那笙沒好氣,撥弄着魚,把雙鰭扯開,“我又不是海國人。”
寧涼臉色青白,眼裏有憤怒,卻不知該如何和這個中州女孩溝通。
“唉,丫頭,好歹看在炎汐也是海國人的份上,忍一會餓吧。”西京看不過去,在旁邊懶懶説了一句,“再鬧,我就把你收進酒葫蘆關着啦!”
聽得“炎汐”兩字,寧涼的臉色卻微微一動。
“你敢!”那笙蹙眉,傲然,“你現在關不住我!我會破解那個法術了,哼!”
這一路上,起先她每日被關在葫蘆裏打包上路,大叫大鬧也不管用,最後她想起了真嵐給她的那一冊書,便急急翻開、尋起了破解這個禁咒的方法。然而,不料一翻開那本書,苗人少女就不由自主地被書中各種神奇的法術深深吸引。
一個多月後,在西京遭到又一次圍攻、重傷不支之時,葫蘆裏的少女自行掀開蓋子冒了出來,用剛學會的拙劣咒術勉強抗住了剩下的殘兵,扶着他匆匆逃入康平郡,踉蹌跑去向天香酒樓的老闆娘求助。
自從那一次後,她終於從那個殘留熏天酒氣的牢籠裏逃出來了。
然而,聽得炎汐的名字,那笙微微嘆了口氣,將文鰩魚放開:“算啦,不吃就不吃!我另外去找吃的就是,總不成餓死。”
銀色的飛魚一得了自由,便拍打着雙鰭躍起,尾巴一卷、最後還不忘打那笙一下,然後飛快地向着伴侶飛去,和寧涼肩上那條文鰩魚一起,雙雙竄入了水中。
“什麼嘛……”捂着被魚尾拍中的臉,那笙恨恨。
西京換下了水靠,疲憊地坐在岸邊,把玩着那把銀白色的光劍,側頭看着苗人少女——那笙在沿着溪水尋覓,翻動着石頭尋找貝殼魚蝦,折下水芹菜和紅芥,開始準備着晚上的飯。然而,連日的衝殺劫難、已經讓這張無憂無慮的臉上也有了困頓的疲憊。
已經快到蒼梧郡了……眼看離九嶷已經不過數百里。
然而,經過昨日那一次遭遇戰、顯然徵天軍團變天部已經得知了自己的方位,所有滄流帝國軍隊的追殺也將不期而至吧?剩下的幾百裏,只怕每前進一步都要用屍體鋪就!
西京活動了一下手腕和腿部,傷剛剛癒合,一動就是鑽心的痛。
“這位姑娘,認識炎汐麼?”寧涼望着那笙的背影,忽然問。
“是啊。”西京笑了起來,“是讓你們左權使變成男人的女孩,讓人頭痛的丫頭啊。”
“哦……”寧涼低聲應了一個字,神色奇異。
“你也認識炎汐吧?”西京挑着眉毛,問。
“何止認識,”寧涼淡淡道,神色不動,“多少年的戰友了。”
頓了頓,忽地冷笑:“還説什麼為了復國捨棄性別……到最後,還是抵不過心底那一點本性萌動?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誇下那樣海口。”
西京眼神驀然一沉,不再接口,轉頭:“丫頭,弄好了就過來!”
“哎!”那笙在那邊折騰了半天,抬起頭來,“酒鬼大叔你傷口沒好,不能吃有腥氣的,我得另外替你挖一些木薯來——對了哦,”她挽起袖子用短刀在泥地裏挖,忽地轉頭問寧涼:“你們鮫人吃不吃魚?不吃的話我多挖一點木薯好啦。”
寧涼卻一直看着她,不説話。
風在曠野裏吹拂,帶來澤之國特有的温潤氣息,宣告着初夏的來臨。
用前襟兜着一堆塊莖,那笙歡喜地沿着道路往回跑。路面坑坑窪窪,跑得滿腳泥巴,兩邊尚未燃盡的房子還在暮色中噼噼啵啵地響着。那笙看着明滅的火舌,興高采烈地想着:這樣就不用生火可直接在廢墟上烤了。
挑了一處火還在燒着的地方,她撥拉着燃燒的木頭——大概是坍塌下來的樑柱——扒出一個小坑來,然後將木薯用河邊濕泥裹了,直接扔進火堆裏去,用滾燙的灰捂上。這樣,不出一個時辰木薯就會熟了。
那笙自幼在中州戰亂中流離,打理這些自然是熟極而流。
然而,在灰堆裏扒拉着,忽然間扒出了一截黑糊糊的東西,扭曲着形如焦炭,上面似乎還吱吱冒着油脂火苗。
那笙剛開始還詫異地用小棍子撥弄着,把那一截焦炭翻轉過來,放到木薯上,藉着火力烤。然而讓她吃驚的是在火焰已經熄滅的房屋角落裏,接二連三地發現了堆疊在一起的焦炭,形狀各異,有一些分明是掙扎的人體。她陡然明白過來那是個什麼東西——一瞬間苗人少女發出了一聲驚呼,扔了棍子向後退去。
“怎麼了?”西京吃了一驚,連忙握劍起身。
“死、死人!”那笙臉色蒼白地連連倒退,指着廢墟的角落,“這裏,一堆死人!”
西京將那笙拉到身後,徑自踏入火場查看。光劍將橫斜阻擋的木石掃開,在廢墟的角落裏果然發現了一堆被燒成了焦炭的屍體。掙扎着做出各種姿勢,甚至有一具被燒成一團的女性屍身下、還護着一個同樣被燒成小小一團的嬰兒。
那笙想,這些人生前大約都不願被軍隊驅趕着離開故園,便躲在地窖。然而他們沒有料到徵天軍團和鎮野軍團在遷走居民後、還做了堅壁清野的措施,一把火將通往九嶷必經之處燒成了一片白地。烈火將地板燒塌、堵塞了出口。他們無法逃出,便活活地被燒死在內。
木薯埋在那些死人的灰燼裏,被烈火和鮮血的餘温慢慢烤熟。
“我們換個地方吧。”西京卻是默不作聲地查看着廢墟,甚至用枯枝撥開灰燼翻動着死人的身體,隱約傳來金屬撞擊的輕響。最後西京卻什麼也沒説,只是嘆息了一聲,拉着那笙頭也不回地走開。
那笙臉色蒼白地看着那一堆焦炭,靜靜咬着牙齒不讓自己再驚呼出來——自從踏上雲荒土地以來,一路經歷了這樣多的生死波折、這個小女孩也已經漸漸有了自制力。
或許,就是一場場目睹的殺戮磨練了她的忍受力,堅定了她繼續跋涉的決心。
“等從王陵裏取出了那隻臭腳,”她輕輕咬着牙,聲音卻冰冷,“我非要把這羣冰夷壞蛋殺了不可!”
西京卻是搖了搖頭,不做聲。
“怎麼?”那笙遠遠地離開那片廢墟,在另外一個殘破的石階上坐下,問。
空桑劍聖凝望着北方上空的陰雲,淡淡:“一個飛廉,已經和雲煥一樣難應付了。何況這一次連巫抵都親自來了……比翼鳥啊,丫頭,你恐怕還不是對手。”
那笙還要説什麼,卻看見寧涼也在那邊廢墟里翻查了半天,走了過來,手裏拿着那幾個從火堆裏扒出的木薯,沒有表情地扔過來:“已經熟了,吃吧。”
“不要!”那笙脱口叫起來,“這是死人的灰捂出來的!”
“人死了,和焦炭也沒什麼兩樣。”寧涼見她不吃,也不客氣,便回身將剩餘幾個拋給了另外兩個鮫人同伴,“東江,清,吃。”
看到同伴有些躊躇,寧涼皺起了眉頭,微怒:“等會還要上路。過了蒼梧之淵,前面就要遇到徵天軍團的人了,不吃怎麼有體力?吃!”
“隊長……”看着火堆裏扭曲的屍體,兩名鮫人戰士訥訥,“我們,還是下水去捕魚好了,這個木薯實在不能吃。”然後不等發話,立刻撲通兩聲滑入青水中,潛入水底。
“怎麼不能吃……”寧涼一個人坐在路邊的亂石上,剝開了一顆,無謂地笑。
那笙只覺的噁心,側過頭去。
剛開始看見寧涼的時候,那樣清秀疏朗的眉目眼神、總讓她覺得這個尚未“變身”鮫人戰士應該是個秀麗的女子——然而此刻,她又覺得寧涼實在不像會變成女子。
然而西京在一邊看着,卻離開那笙,坐到他身側,攤開了一隻手,示意。
“你也餓了?”寧涼挑着眉笑,隨手把掰開的另一半木薯遞給他。
西京接過,嗅了嗅,咬了一口,眉色卻沉鬱:“你也看見了吧?”
根本沒有問空桑將軍看見的是什麼,鮫人戰士自若地接了下去:“嗯,是一幫盜寶者。”——
剛才兩人都默不作聲地翻查了廢墟灰燼,發現地窖裏那一堆焦屍中,夾雜有砂之國盜寶者特有的金屬利器:鋼釺、鎬頭、鮫絲繩、鯨油燈。特別是那不是扁平而呈半圓筒形的鏟子,可連上繩索和長木、挖出十丈下深洞中的土,鏟子的內面可以帶上一筒土,以此可以瞭解地下不同層位的土質、土色、包含物,判斷地下文物遺存——這,赫然便是挖墓時候才用得着的冥鏟。
“那個小屍體,也不是嬰兒。”西京遙點着,示意寧涼細看,“雖然燒焦了,可明顯上肢比成年人還粗壯——應該是盜寶者中必不可少的‘僮匠’。”
幾千年來,砂之國惡劣的生存環境和驃悍的民風,讓那裏百姓經常為了生活鋌而走險、出了無數豪傑大盜式的人物,而其中不乏以盜墓為生的人羣,被稱為“盜寶者”。而云荒的最北部的九嶷山號稱帝王之山,遍佈着空桑六千年來數百位帝王和皇后的陵墓,無疑成為千百盜寶者心中夢想的寶庫。
空桑夢華王朝末年,冰族入侵雲荒,天下一片混亂,砂之國盜寶者趁機潛入九嶷帝王陵進行了史無前例的大規模盜墓。滄流曆元年冰族建立新的帝國後,前朝青王辰被封為九嶷王,新的王派人一一清點和考察王陵的狀況,竟發現冊子上有記載的三百七十六座王陵裏,竟然有二百餘座被破壞,墓中文物悉數被盜。
所謂的僮匠,便是盜寶者挖掘盜洞後,為了下潛地底而專門尋來的體型幼小者。
為了節省物力,一般盜洞只掘到兩尺見方,深達數百尺。而砂之國居民骨架魁梧居多,這般小的通道往往無法通過,便專門培養有體型幼小靈活的孩子來充任傳遞探勘之職。而這些“孩子”是自小被從貧寒人家購買而來,自幼服用了特殊的藥物,體型便永遠如童子般不會再成長。這些盜寶者中的僮匠都受過嚴酷的訓練,身體雖然幼小,前肢卻粗壯有力,能在狹小的洞庫內破開障礙,攀爬前行。
“真是一羣倒黴的盜寶者,”寧涼冷笑着,“還沒到九嶷山、便被燒死在這裏。”
西京三兩口吃完了手中的木薯,四顧,拿起一根尚未燒焦的木頭,在青水旁就地掘了起來,一邊將那些骨殖放在裏面:“無論怎麼着,人死為大、好好安葬吧。”
“將軍你還真有空,吃完了就趕路吧。”寧涼不以為意地冷嘲,“這羣人靠挖你們空桑人的祖墳吃飯,你還給他們做墳?”
“本來死人就不該佔着活人的財寶。”西京手上拿着一段枯木,臂上藴力、片刻便在河灘旁掘了一個深三尺廣五尺的坑,不顧腥臭污穢、將那一堆焦屍抱入了坑底,覆上浮土埋葬,“埋在地下浪費,還不如拿出來給活着的人。”
“哦?你還是空桑人的將軍麼?居然支持挖了祖宗的墳?”寧涼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來。然而這一次,笑容裏一直隱現的薄冰終於消失了。其實一開始奉命來幫助空桑解開帝王之血封印,作為海國遺民心裏不是沒有牴觸的,畢竟帝王之血是鮫人千百年來一切痛苦的緣起,令他憎恨入骨。
然而海皇的命令是不可違抗的,何況面對着的、又是曾經對鮫人有過大恩的西京。
可一路行來,心底那一點牴觸依然在。離九嶷越來越近的時候,心裏的陰暗便越蠢蠢欲動,聽到水上軍隊來去搜索的聲音,甚至想着直接把這一行人送到冰夷的風隼底下送命算了。
到底,他們奉令不顧生死保護的、是怎樣的人?又會給海國帶來怎樣的結果?
但此刻,鮫人戰士在暮色中看着河灘上埋葬着盜寶者屍骨的空桑將軍,眉間冰雪漸漸消融。無論如何,即使將來帝王之血復生、也有這樣的人守在一側吧?或許,稍可安心。
那笙在遠處坐着,不想再朝這邊看一眼,自顧自的在另一攤廢墟上用殘火烤着食物。
那邊,青水在南方碧落海吹來的景風中靜靜地流淌。水面上偶爾起幾個漩渦,顯然是水下鮫人在來往捕食,採摘水草和白萍。那一對被放走的文鰩魚此刻已經從前方悄然飛回,寧涼吃完了木薯,走到水邊,俯下身,飛魚一條停在他的手指上,另一條跳躍着棲在了他肩頭,拍着鰭鼓着鰓,彷彿喃喃地彙報着什麼。
寧涼臉色漸漸嚴肅,蹙眉沉思。
血和火還在暮色中燒,然而氣氛卻是平靜的。
然而在寧涼出神、西京剛剛直起身的一剎那,那笙卻發出了一聲驚叫!
“有人!”她對着廢墟失聲,看到那一片塌了一角的地窖裏、有一雙眼睛一掠而過。聽得她驚呼,廢墟里應聲騰起了一道雪亮的電光,直切向她的脖子——居然有人還埋藏在這個焚燬的廢墟里!是滄流帝國的伏兵?
寧涼驚覺回首,就看到第二道閃電隨之騰起。西京低喝一聲,光劍出鞘,驚怒之下劍芒吞吐幾達三丈,然而依舊無法在剎那間搶身到那笙面前為她攔下這一擊。
那笙驚駭之中想起了自己剛剛學會的那些術法,情急之下來不及起身、手指便在灰中迅速畫出一個符來——然而畢竟不熟悉,手指才劃了一道弧線,對方已然迎頭擊下!她尖聲大叫起來,舉手擋在眼前,徒勞地反抗。
就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藍白色的光從她手上騰空而起,與對方斬來的光芒相擊。
那是皇天在生死關頭再度保護了佩帶者。
“皇天?”來人居然一眼就認出了那笙手上的戒指,驚呼。
轟然的巨響中,搖搖欲墜的廢墟轟然完全倒塌,灰土飛揚。
“別讓他跑了!”西京看到一個人影從地窖中閃電般掠出,趁着飛灰急速奔逃,立刻低喝一聲,點足撲了過去,手上光劍一閃,往對方後背刺去。那邊寧涼已經回過神,也立刻從左側飛速掠上,斜向攔截,手指間一動,已然扣住了三枚晶亮的暗器——如果這個人是滄流帝國埋在這裏的伏兵,就萬萬不能讓其走脱報訊!
那個人一擊不中,便立刻逃離。然而似乎是力氣不繼,速度並不迅速。
只是一眨眼間,西京和寧涼已經雙雙趕到,低喝一聲同時出手,分別取向對方的側頸和後心,凌厲不容情。
“呀!”那笙閉上眼睛不敢看,以為瞬間便要血濺三尺。
然而只聽得西京的聲音低低傳來:“留活口!”
一聲悶哼,一切便又歸於寂靜。
那笙睜開眼來,看到那個地窖裏突然衝出的人已經躺在地上。高而瘦,臉被煙火燻得漆黑,只有一雙眼睛亮如寒星,直直盯着他們三個人,眼裏滿是仇恨。
“説,為什麼在這裏?”寧涼冷笑起來,一把提過那人,“是不是滄流帝國的人?”
“哼。”那個人冷眼覷着他,同樣笑了一聲,帶着輕蔑,“鮫人……。”
寧涼眼神一變,想也不想、一掌將那個人打得直飛出去:“信不信我把你魚鱗剮?”
“別打,”西京卻格住了他的手臂,“他傷得很重。”
寧涼斜了西京一眼,然而西京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的人,果然已經昏迷過去。
“那麼不經打。”寧涼冷笑,看着西京將那個昏過去的人提起,搜查着周身,“我看不是冰夷的人——滄流軍隊裏的人,至少能捱上三天拷打。”
“你看看他的傷。”西京卻回頭招呼,臉色凝重。
寧涼俯身看去,忽然臉色也是一變——衣襟被撕開,胸腹之間長達三尺的巨大傷口赫然在目,血肉模糊,發出一種奇異的焦味。一般人受了這種致命傷早該立斃當場,而這個人居然還能支撐下來,並試圖逃脱。
“是風隼上的破天箭。”鮫人戰士喃喃低語,看着這種傷。
這個人,是方才和滄流帝國的軍隊交手過?
居然能在風隼下生還,身手可算了得。
“不象是澤之國的人,骨架很高大。身上帶着的是什麼東西啊?”西京繼續搜索着這個俘虜,拿出了一串金屬片和一個類似沙漏的東西,忽地一驚,翻過那人的肩,撩開亂髮、指着後頸一處,“你看這個!”
沒有沾上焦灰的皮膚是淺褐色的,頸椎部位上,紋着一隻展翅的白色飛鷹。
“薩朗鷹?”寧涼脱口而出,霍然明白過來了。
那是北方砂之國盜寶者中最著名的一個團伙的表記。薩朗鷹棲息在砂之國最高的帕孟高原,風起的時候就隨着狂沙飛遍大漠。而卡洛蒙家族,帕孟高原上世代從事盜寶的一個家族,便以薩朗鷹作為他們的家徽。
這個家族出來的人不但個個技術精絕,而且性格堅忍、領導力強。幾百年來,在砂之國那麼多大大小小的盜寶者中一直是其中的佼佼者,具有很強的號召力。空桑夢華王朝末年,那一場盜寶者的狂歡中,便是卡洛蒙家族趁着雲荒大亂、帶領其餘七大盜寶家族出盡精英,洗劫了數以百計的空桑帝王陵,從此後富可敵國。
滄流帝國建國後,雖然律法嚴苛,但對前朝遺蹟卻沒有任何保護的律令,更不曾追究當時盜掘王陵的大盜。所以滄流建國百年來,盜寶者依舊活躍於雲荒大地,屢屢越過蒼梧之淵去往九嶷王的屬地,對那些埋藏在地下的財寶下手。
卡洛蒙家族一直在同行中保持着極高的影響力,每當盜寶者們又瞄準了哪個目標,多半首先要來請示,詢問是否可行並請求派遣人手支援。這個人應該這一隊盜寶者的頭領吧?
“原來也是一個盜寶者。”寧涼喃喃,忽地笑了,“卡洛蒙家的人,骨頭都很硬啊。”
西京確認了來人的身份,身上的殺意便消散了,將那人平放在地,查看傷勢——這個人和前頭那攤廢墟里的盜寶者應該是一夥的,顯然是為了保護同伴、自己曾衝出來試圖引開那些軍隊。這個盜寶者正面和徵天軍團交手,傷重之下才躲入了另一座房子的地窖裏。
傷勢極重,西京越看越驚,連忙封了他幾處經脈,再拿出劍聖門下密制的藥來給他敷上。
那笙一直在旁探頭探腦,此刻連忙拿出手巾去青水裏浸了,遞給西京。
“還是個孩子。”擦去對方滿面的塵灰,西京嘆息,“就出來搏命了。”
盜寶者的頭領居然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眉目間隱隱還有稚氣,昏迷中依然用牙齒緊緊咬着嘴角、不肯哼出一聲來。西京迅速替他止血上藥,發現這個少年身量雖高,卻極輕,顯然身子尚未長成。
一手拿着劍,另一手死死握着放在胸前。
掰開他的手,手心裏卻握着一枚金色的羅盤。
“居然是卡洛蒙家的世子。”
一寸大的金色羅盤在指尖旋轉,雕刻着精美華麗的圖案和古怪的符咒。盤上浮着一枚細細的針,無論羅盤如何旋轉、始終指向雲荒的最北端——埋藏着幾千年巨大財富的九嶷山。
“什麼叫做世子?是不是大兒子的意思?”那笙好奇地看着那個旋轉的羅盤,幾次想伸手拿,卻被西京阻止。
空桑將軍似乎在研究着這個小小羅盤上的奧妙,並沒聽見那笙的問話。
“正好相反,是家族裏最小的兒子。”寧涼一直在看顧着那個昏迷的少年,回答,“按照西方砂之國的習俗,兄長們成年後便要分家獨立、只留下幼子守着祖業——這個金色的羅盤、雖然誰都沒見過,但應該就是傳説中卡洛蒙家族的神器‘魂引’。”
那笙撇嘴,不屑一顧:“這種東西我們中州不希奇,我們管它叫司南。”
寧涼冷笑:“你以為卡洛蒙家會拿一個普通羅盤當寶麼?魂引自然有特殊的力量。”
“什麼力量?”那笙好奇地看着西京手指上的金色羅盤。
“穿越九冥黃泉路,指引魂魄之所在。”西京驟然開口,指尖輕撫過羅盤上環繞鐫刻的符咒,眼神凝重,“盜寶者,就是憑着這支金針的指引、才穿過機關無數的地宮,找到帝王靈柩的確切位置。”
頓了頓,他搖了搖頭:“應該還有其他作用……不過只有這個孩子才知道了。”
“我們帶他一起走吧!”那笙嘆了口氣,在少年身邊蹲下,看着那張蒼白的臉,用手巾替他擦去因為劇痛而冒出的冷汗,“荒郊野外,扔下他不管他一定會死的!説不定到了王陵裏、他還能幫上我們的忙。”
西京點頭,寧涼卻冷笑了一聲:“不成。”
“為什麼不成?”那笙急了,跳起來,“你見死不救?”
“還是想着救救自己吧!”寧涼抬起手,指着前方遠處,“文鰩魚飛回來告訴我,前頭蒼梧之淵上、冰夷集結了大批的軍隊!傻瓜,他們在等着我們自投羅網呢,到王陵之前能不能活下來都尚未知。你帶這個人去,是要他一起送死?”
那笙吃驚地望着道路的盡頭——夜色已經籠罩了大地,看去一片陰鬱。
“那山上,有星星?!”她沒看到軍隊,卻一眼看到了九嶷上閃爍的星光。
北方盡頭有閃爍的光,彷彿天上的北斗七星墜落凡間——
“那不是星辰。而是空桑王陵享殿裏,七盞數千年來不熄的長明燈。”西京遙望着北方,回答,神色有些沉鬱。據説那七盞燈象徵着空桑帝王和六部,燈亮則國運興隆風調雨順,燈黯則天下動亂天災人禍。七盞巨大的燈裏盛滿了油,這些從極淵裏深海中白鯨之腦煉製而成的燈油、自從星尊帝第一個入葬九嶷後就一直燃燒,穿越百年,竟然從未熄滅。
唯獨、夢華王朝末年的那一場劫難裏,在六部之王自刎於殿中時,七燈無風齊滅。
而青王取得九嶷控制權後,為了平息當時地底亡靈的憤怒,不但殺盡了妻子、更不得不重新點燃享殿裏的長明燈,召集所有巫祝跪在燈前,長夜向着九嶷山上歷代帝王的神靈禱告。由此,一度熄滅的七燈重新燃起,如亙古的星辰閃爍在九嶷山上。
那笙怔怔看着暗夜裏的七燈,忽然看到百里外有光芒隱約下擊、裂開了夜空。
“閃電?”她喃喃。
寧涼臉色凝重:“不,是風隼和比翼鳥。”
返回的兩條文鰩魚帶來了前方的消息:蒼梧之淵旁,大批滄流軍隊嚴陣以待,封鎖了通往九嶷郡的所有路口——甚至、連巫抵都親自駕着比翼鳥抵達陣前!
“奇怪……他們現在在和誰交手?”西京目力遠比那笙好,看着,蹙眉遲疑。
那一道道裂開夜空的電光、分明是比翼鳥在急速的飛行中乍合又分,劃出的流光!
他們一行尚未抵達九嶷邊界,巫抵帶領的徵天軍團、又是與何人已然激烈交戰?
正在沉吟,夜色裏嘩啦一聲響,水面裂開,是前去查看前方水路的鮫人戰士返回了。
“隊長!”一冒出頭,甚至來不及上岸,那鮫人戰士就在水裏喊,臉色蒼白,全身顫慄,“隊長,前面、前面是……啊,你快去看!”
“是什麼?”寧涼看到向來穩重內向的湍這般面目,心下一震,“見了鬼麼?”
“不、不是……”湍身側的另外兩個鮫人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眼神卻是直直盯着蒼梧之淵的方向,神色極為奇異,“你快去看!好像是……好像是……”
“是什麼?”寧涼終於不耐起來——
“是龍神出關了!”
一語出,四野俱寂。
死寂的曠野上是一片燒殺過後的慘淡,然而在那一瞬間,似乎拂動的風都凝滯了。
那樣的寂靜裏,隱約能聽到暗夜裏遠處傳來的隆隆雷鳴,沉悶而低啞,彷彿不是穿行在雲裏、而是從地底下傳來。戰雲密佈的北方,隱隱看得見閃電下擊。
彷彿,只是密雲不雨。
然而隨着返回兩名鮫人戰士驚駭的語聲,巨大的光芒忽然從北方盡頭的暗夜裏綻放出來!
夜空忽然被撕裂,無數金光穿破了烏雲,甚至湮滅了那些閃電驚雷。
轟然盛放的金光在夜幕上投射出巨大的蟠龍形狀,照徹整個雲荒。龍在空中旋舞飛揚,似和什麼搏鬥,口中吐出火光,利爪撕裂了虛空。那些圍繞在周身的閃電紛紛擊潰,一道一道墜落向大地。然而那兩道乍合又分的銀白色電光,卻一直纏繞着巨龍,甚或幾度直刺龍目而去,彷彿不堪其擾,巨龍長嘯一聲,擺尾,昂首直衝上九霄,直震得天地失色。
鮫人戰士仰首望着戰況正酣的九嶷上空,呆若木雞。
“龍神……真的是龍神!”寧涼怔怔望天,第一個説出話來,“真的是龍神出了蒼梧之淵!”
他忽然失去了站立的勇氣,踉蹌着跪倒在蒼穹之下,對着戰雲密佈的夜空伸出手去,彷彿在向上蒼表示無盡的感激——那樣矜持冷淡的人,聲音居然因為激動而有了哽咽的跡象:
“海國…海國復生啊!龍神!海皇!我們的王,歸來了!”
另外三名鮫人戰士隨之跪倒,望着夜空中飛騰而起的蛟龍,顫慄不能言。
連西京都被那樣盛大的景象眩住,一時間神為之奪。
七千年。已經過去了那麼漫長的歲月,被空桑開國皇帝鎮在蒼梧之淵下的蛟龍,終於在今天掙脱了金索,飛上九天!這,是宣告了星尊帝在這片大陸上遺留的最後影響力的消失?
再也顧不得別的,寧涼撐起身,向着北方急追而去。
“喂,你們、你們幹嗎?等一等啊!”那笙疾呼,卻只見夜幕下青水激起幾個小漩渦,鮫人戰士們已然向着九嶷方向泅遊而去,甚至忘了還負有護送空桑人的職責。
“他們失心瘋了?就算看到龍、也不至於這麼激動啊。”苗人少女喃喃——初來乍到雲荒的她,卻並不知道龍神的復生對於海國和鮫人來説,是什麼樣的意義。她蹲在廢墟里,照看着被寧涼遺棄在一邊的少年盜寶者,拿着手巾擦拭着對方額頭的冷汗。
“蘇摩和白瓔可能就在前面,我們快走!”西京凝視着夜空,也催促着她上路。
聽得那個傀儡師和太子妃就在前方,那笙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跳起來,然而立時想起來:“那麼,我們就扔下這個人不管麼?”
“哪裏管得了那麼多。”西京不耐,將金色羅盤放回少年手中,拉着她上路,“快些!”
那笙卻不從:“扔在荒郊野外,他會死的!”
“輕重不分。”西京已然有點惱怒,卻知道這丫頭一根筋,“我們已盡力,生死由天去吧!”
“救人不救徹,算什麼盡力!”那笙大聲抗議,然而聲音未落、眼前陡然一黑,酒氣熏天——原來是西京故伎重施,將磨蹭着不肯上路的她收入了那個酒壺中。
“放我出去!”她氣急,敲着金屬的牆壁大呼,然而外頭的人根本不理睬。
“好,那我自己出去!”她發狠,準備按照書上的方法破開這個法術,手指在壁上畫着,迅速便布好了符咒,最後手掌一拍,低喝一聲,“破!”
然而,還是黑暗,還是漫天酒氣。
“咦……難道畫錯了?可我記得就是這樣的啊,怎麼不管用了?”她詫異地喃喃,手指急切地在壁上塗抹來去,“難道是這樣?這樣?還是……這樣?”
可一連變幻了幾種畫法,那個破解之咒都沒有生效。
“哎呀,還是得翻書。”她無計可施,從懷中拿出真嵐贈與的那一卷術法初探,從懷裏拿出一個火摺子,盤腿在酒壺裏坐下,急急翻開書查找起來。
那隻酒壺懸在劍客的腰畔,隨着急速的奔馳一下一下地拍擊着,發出空空的聲音。
以劍聖門下“化影”的輕身術,到百里開外的蒼梧之淵應該不用一個時辰吧?
只怕還能搶在寧涼他們前頭。
西京默默地想,忍住傷痛,提着一口真氣、將身形施展到極快。
一行人轉眼走散,燭陰郡外的官道兩旁又只剩下一片廢墟。
腳步聲剛剛消失,一直昏迷的少年便動了動,緩緩掙開了眼睛,眼神清冽無比。
他摸了摸方才被寧涼包紮好的傷口,又看了一眼河灘上新築起的墳墓,微微吐了一口氣,眼神複雜。然後,將手中的金色羅盤打開,輕輕轉動了一下上面的指針,喃喃低語了一句話。
又是許久無聲。殘火明滅,在風中跳躍,風裏隱隱傳來一種奇異的聲音——不是遠處的交戰聲,細細聽去,竟然類似嬰兒哭泣,邪異而悲涼,從遠處急速掠過。
空氣中,忽然有了無數翅膀拍擊的聲音,彷彿有成羣的鳥兒忽然降臨。
“好多死人!快來快來,可以吃了!”空中有驚喜的聲音,然後黑色的羽翼從半空翩然而落,覆蓋了大大小小的廢墟,在死屍上跳起了狂歡的舞蹈。
那是澤之國的鳥靈,聞到了屠殺過後血和靈魂的味道、奔赴前來享用盛宴。
“羅羅,慢着點,不會餓着你的。我們這次是接到召喚才來的,得找到人才行!”佩戴着九子鈴的少女蹙眉,看着吃相難看的一隻小鳥靈——這次徵天軍團大規模清掃,擾得民心惶惶,天怨人怒,澤之國東邊六郡接到總督下達的不准許帝國屠戮當地民眾的手諭後,積怨已久的當地軍隊紛紛起兵反抗,轉眼澤之國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
而在這反抗和鎮壓中,無數的生靈塗炭,他們鳥靈更是享用了連番的盛宴。
“哎呀!”那隻小鳥靈卻忽然驚呼,噗拉拉飛起,“幽凰姐姐!你看!活人!”
所有正在享用血肉的鳥靈都被驚動,瞬地轉頭看過來——
那裏,明滅的餘火下,一點金色的光刺破了黑夜——而那種奇異的光芒卻居然有着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讓一貫兇殘暴虐的鳥靈瞬間變得無比的温馴。
“神器魂引……彌賽亞閣下?”鳥靈的頭領喃喃,看着少年手裏的金色羅盤,臉色奇特,卻依然作出了不得不服從的姿態,“卡洛蒙的世子啊,您召喚我們趕來這裏,是有什麼需要我們效勞麼?”
“鳥靈之王幽凰——五十年前我的祖父將你從空寂之山釋放,你對着神器許下血咒、可為卡洛蒙一族完成三個願望。”少年蒼白的臉上有一種不相稱的冷鬱,“如今,這是我第一次動用這個誓約的條款——”
少年盜寶者吸了一口氣,似乎強忍着胸口的劇痛:“我的同伴、都已經死在半途,而我,依然想要前去九嶷——請你帶我飛越蒼梧之淵,避開那些混戰的軍隊,抵達九嶷王陵的入口。我,要前往地底最深處那個星尊帝的墓室。”
“一個人,也要去?”幽凰詫異地看着少年,眼裏有譏誚的表情,“彌賽亞,連你哥哥八年前帶着那麼多人,想去盜掘星尊帝的王陵,都一去不復返。你一個人?”
彌賽亞的臉色蒼白,手指卻穩定地抓着那個金色的羅盤,上面指針一動不動地指着正北的方向。他的聲音也執着而冷定:“我,就是要去那裏——把我哥哥帶回來。哪怕是他的屍骨——我的母親只有兩個兒子,已經哭得眼睛都瞎了。”
“神器魂引……音格爾·卡洛蒙閣下?”鳥靈的頭領喃喃,看着少年手裏的金色羅盤,臉色奇特,卻依然作出了不得不服從的姿態,“卡洛蒙的世子啊,您召喚我們趕來這裏,是有什麼需要我們效勞麼?”
“鳥靈之王幽凰——五十年前我的祖父將你從空寂之山釋放,你對着神器許下血咒、可為卡洛蒙一族完成三個願望。”少年蒼白的臉上有一種不相稱的冷鬱,“我的父親曾使用過第一個願望。如今,這是我第一次動用這個誓約的條款——”
少年盜寶者吸了一口氣,似乎強忍着胸口的劇痛:“我的同伴、都已經死在半途,而我,依然想要前去九嶷——請你帶我飛越蒼梧之淵,避開那些混戰的軍隊,抵達九嶷王陵的入口。我,要前往地底最深處那個星尊帝的墓室。”
“一個人,也要去?”幽凰詫異地看着少年,眼裏有譏誚的表情,“音格爾,連你哥哥五年前帶着那麼多人,想去盜掘星尊帝的王陵,都一去不復返。你一個人?”
音格爾的臉色蒼白,手指卻穩定地抓着那個金色的羅盤,上面指針一動不動地指着正北的方向。他的聲音也執着而冷定:“我,就是要去那裏——把我哥哥帶回來。哪怕是他的屍骨——我的母親只有兩個兒子,已經哭得眼睛都瞎了。”
“噢?這麼重情誼?要知道清格勒對你可算不上好——”幽凰覷着他,忽地冷笑起來,“為了自己當上世子繼承家業、幾次試圖把你弄死。”
音格爾沒有回答,臉色卻微微一變。
那一次奪嫡的事情儘管被一再掩飾,然而卻瞞不過鳥靈們的眼睛。
他是卡洛蒙家族第十一代族長阿拉塔·卡洛蒙的最後一個兒子——當時阿拉塔已經將近六十歲。當其餘八個妻子預感再也無法懷上更幼小的孩子時,尚在襁褓裏的他、便成了一切陰謀和詭計的最終目標。
他有過極其可怕的童年。
母親害怕幼小的兒子被人暗算,從他誕生第一天起就摒退了所有侍女和保姆,堅持自己親自來照顧幼子的一切飲食起居,不容任何人插手。父親寵愛母親和幼子,聽從了她的請求,在帕孟高原最高處建起了一座銅築的屋子,那座銅築的城堡位於烏蘭沙海中心,高高地俯視着底下所有交通來往,不容任何人接近。
他在與世隔絕的環境里長大,沒有一個夥伴。
到八歲時,他只認得四個人的臉:祖母,父親,母親——
還有唯一的同胞哥哥清格勒。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的依賴哥哥——他出生在一個病態的家庭:母親脆弱而神經質,帶有中毒般的潔癖,每日裏忙着一遍一遍檢查銅堡的門窗有無關嚴,有無任何外人靠近的跡象;父親卻是個大忙人,管理着一個派系諸多、驍勇狠厲的家族,掌管着巨大的財富,甚至沒有多少時間來看望被禁閉在家的幼子。整個童年時代,他一個人攀爬在巨大的書架之間,默不作聲地翻看着各種古書;一個人對着星斗鑽研星象;一個人苦苦研究各種機關的破解方法。
幸虧,比他大五歲的清格勒成為了他從小到大唯一的夥伴。以他的性格和境遇,如果沒有清格勒,他或許會連話都不會説吧——對孤獨到幾乎自閉的少年來講,清格勒不僅是他的哥哥,更是他的老師,他的朋友,他的親人。
然而,童年時的快樂總是特別短暫——
他不知道何時開始,清格勒看着他的眼裏有嫉恨的光——不再同童年時一樣親密無猜。或許只是隨着年齡的增長、天真的孩子漸漸明白權欲和財富的意義,知道了這個弟弟的存在對自己來説是怎麼樣的一種阻礙。
在後天形成的慾望在心裏悄悄抬頭的時候,他的哥哥,清格勒,便已經死去了。
母親半生都在為他戰戰兢兢,提防着一切人,唯獨、卻沒有提防自己的另一個兒子。
當他八歲的時候、在喝過一杯駝奶後中了毒。那是他第一次在這個銅築的堡壘裏被人下毒——然而母親及時叫來了巫師給他放血,挽回了他的生命。
家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後母親終於連自己親生兒子都防備起來,不允許清格勒再接觸他。他劇烈的反對,甚至威脅説如果不讓哥哥來陪他、他就要絕食。母親嘆了口氣,應允了,然而叮囑他千萬不要吃任何不是經她手遞上來的東西。
他聽從了,然而心裏卻是不相信的。
然而終於有一日,半睡半醒的他、看到了哥哥偷偷往自己的水杯裏投放毒藥。
那一刻,他沒有坐起,沒有喝破,甚至沒有睜開半眯的眼睛。
然而無法控制的淚水泄露了孩子的心情。清格勒在退出之前驟然看到弟弟眼角的淚水,大驚失色。生怕事情暴露、立刻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懺悔。
他終究沒有把哥哥下毒的事情揭發出來。
在孩子的心裏,對孤獨的恐懼、竟然遠勝過背叛和死亡。
哥哥再也沒有接近過他,彷彿為了排遣寂寞、清格勒在銅堡內開始鼓弄一些花草,間或會在那些花盛開的時候搬幾盆給他。
那一年,那顆水裏長出的藤蘿開的紅花真好看——他至今記得自己看到那奇特的如人眼一樣的花瓣時,有多麼的驚喜。然而他不認得、那是赤水中最可怕的幽靈紅藫和沙漠裏紅棘花嫁接後的產物——花謝後,會將孢子散佈在空氣中。
那是一種慢性的毒。呼吸着這樣的空氣,十一歲的他全身骨肉慢慢僵硬,幾近石像——外面已經給他準備好了天葬的儀式,只等他中止最後一次心跳。
母親抱着幼子哭泣,父親則發誓要找出兇手。
沒有人注意到石像的眼角,緩緩滑落了一滴淚水。
是哥哥,是哥哥,是哥哥!……他在心裏一遍一遍的説,然而無法開口。他想尋找清格勒,想看着他的眼睛、看看裏面究竟會有何種表情。然而,連眼珠都無法轉動了。
他並不熱愛生命,也不希望生存。
他一直不曾告訴清格勒,多年來那種幽閉隔絕的人生、他早已厭棄——如果哥哥覺得他的存在阻擋了自己的路,如果覺得沒有這個弟弟他將會活的更好,那末,只要告訴他,他便會不給任何人帶來麻煩的方式離開這個人世。
然而,哥哥始終不能坦率地説出真實的想法,始終只用陰暗的手法來計算着他的性命。
那一次,若不是父親動用了魂引、開口向幽凰求援,他如今已變成白骨一堆。
得知鳥靈出手救了弟弟一命,清格勒知道音格爾這一次再也不會原諒自己,不想坐以待斃,惶急之下偷偷拿走了族中另一件神物“黃泉譜”,帶着自己的親信連夜遠走高飛。
那時候,清格勒十六歲,他十一歲。
他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唯一的胞兄。
後來,那批跟隨清格勒逃離帕孟高原的盜寶者陸續返回,從那些劫後餘生的漢子嘴裏聽説、清格勒為了獲得巨寶鋌而走險,想靠着能識別一切底下迷宮的黃泉譜,闖入空桑第一帝王的寢陵。結果在一個可怕的密室內中了機關,被困死在裏面,再也無法返回。
“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在聽到兒子噩耗的時候,父親喃喃自語,眼角卻有淚光。
母親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不可終止——自從得知毒殺幼子的兇手竟是自己另一個兒子時開始,母親一直繃緊的神經驟然崩潰,從此神智再也無法清晰,變成了一個瘋子。
然而,讓全族欣慰的是、那個自閉沉默的孩子一夜之間變得堅強起來,迅速地成長為一個合格的領袖。強勢、聰明、縝密而又冷酷,讓所有盜寶者為之臣服。
那一次奪嫡的事情儘管被一再掩飾,然而卻瞞不過鳥靈們的眼睛。
他是卡洛蒙家族第十一代族長阿拉塔·卡洛蒙的最後一個兒子——當時阿拉塔已經將近六十歲。當其餘八個妻子預感再也無法懷上更幼小的孩子時,尚在襁褓裏的他、便成了一切陰謀和詭計的最終目標。
他有過極其可怕的童年。
母親本是個温謹的女性,然而隨着幼子的誕生,漸漸變得脆弱而神經質。從他誕生第一天起就摒退了所有侍女和保姆,堅持自己親自來照顧幼子的一切飲食起居,不容任何人插手。父親寵愛母親和幼子,聽從了她的請求,在帕孟高原最高處建起了一座銅築的屋子.
那座銅築的城堡位於烏蘭沙海中心,高高地俯視着底下所有交通來往,不容任何人接近。城堡裏,每處轉角、走廊、甚至天花上都鑲嵌着整片的銅鏡,照着房間的各個死角;房內日夜點着巨大的牛油蠟燭,明晃晃,連飛一隻蒼蠅進來都被照得纖毫畢現。
那座銅築的城堡,成為他整個童年時代的牢籠。
他一歲開始認字,卻直到五歲才開口説話。因為生下來就從未見過黑暗,所以他無法在光線陰暗的地方久留。房子裏沒有侍從,每次一走動,巨大的房間裏照出無數個自己,而他就站在虛實連綿的影象中,怔怔看着每一個自己,發呆。
他就是這樣長大。
那時候感覺不到什麼,長大後回想、才覺得那樣的環境是如此可怕,而奇怪的是自己居然安靜自閉地長大,沒有崩潰。
小小的孩子一個人攀爬在巨大的書架之間,默不作聲地翻看着各種古書;一個人裝拆龐大的璣衡儀器,對着星斗鑽研星象;一個人苦苦研究各種機關的破解方法。
他在與世隔絕的環境里長大,沒有一個夥伴。
一直到八歲,他竟只認得四個人的臉:祖母,父親,母親——
還有唯一的同胞哥哥清格勒。
哥哥和他完全不一樣:剽悍,健康,爽朗,身上總是帶着外面荒漠裏太陽和沙塵的氣息。清格勒比他大五歲,但沙漠裏的孩子長得快、早已是一個馳馬如風的健壯少年。不象被藏在銅牆鐵壁後的他,哥哥十歲開始就隨着父親出去辦事,經歷過很多風浪。到十三歲上、已然去過了一趟北方九嶷山——那所有盜寶者心中的聖地。
每隔三天,清格勒就會來城堡裏看望這個被幽禁的弟弟,給他講自己在外面的種種冒險:博古爾沙漠底下巨大如移動城堡的沙魔,西方空寂之山月夜來哭祭亡魂的鳥靈,東方慕士塔格上那些日出時膜拜太陽的殭屍,當然,還有北方盡頭那座帝王之山上的諸多迷宮寶藏,驚心動魄的盜寶曆險。
童年時的他,只有在明晃晃的鏡廊下聽哥哥講述這些時,蒼白靜默的臉上才有表情變化。
清格勒是他童年時最崇拜的人,那時候,他唯一的願望、就是能變得和哥哥一樣的強悍和自由,可以走出這座銅築的城堡,馳騁在風沙漫天的大漠裏——做一個真正盜寶者。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的依賴哥哥——以他的性格和境遇,如果沒有清格勒,他或許會連話都不會説吧——對孤獨到幾乎自閉的少年來講,清格勒不僅是他的哥哥,更是他的老師,他的朋友,他的親人。他所憧憬和希望成為的一切。
然而,童年時的快樂總是特別短暫——
他不知道何時開始,清格勒看着他的眼裏有嫉恨的光——不再同童年時一樣關愛和親密無猜。隨着年齡的增長、曾經天真的孩子漸漸明白權力和財富的意義,知道了這個弟弟的存在對自己來説是怎麼樣的一種阻礙。
在後天形成的慾望在心裏悄悄抬頭的時候,他的哥哥,清格勒,便已經死去了。
母親半生都在為他戰戰兢兢,提防着一切人,唯獨、卻沒有提防自己的另一個兒子。
當他八歲的時候、在喝過一杯駝奶後中了毒。那是他第一次在這個銅築的堡壘裏被人下毒——然而母親及時叫來了巫師給他放血,挽回了他的生命。
家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後母親終於連自己親生兒子都防備起來,不允許清格勒再接觸他。然而他劇烈的反對,甚至威脅説如果不讓哥哥來陪他、他就要絕食。母親只能應允,叮囑他千萬不要吃任何不是經由她手遞上來的東西。
他聽從了,然而心裏卻是不相信的。
然而終於有一日,半睡半醒的他、看到了哥哥偷偷往自己的水杯裏投放毒藥。
那一刻,他沒有坐起,沒有喝破,甚至沒有睜開半眯的眼睛。
然而無法控制的淚水泄露了孩子的心情。清格勒在退出之前驟然看到弟弟眼角的淚水,大驚失色。生怕事情暴露、立刻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懺悔。
他面無表情地聽着,把那杯水倒入了火爐的灰裏,攪了攪,讓這罪證瞬間消失。第二日,他照舊要清格勒來城堡裏陪他——
在孩子的心裏,對孤獨的恐懼、竟然遠勝過背叛和死亡。
那件事後,哥哥再也沒有接近過他,連和他説話、都彷彿避嫌似地隔着三丈的距離。似乎是為了給弟弟排遣寂寞、清格勒開始鼓弄一些花草,鏡廊下從此花木扶疏,鳥雀宛轉。在那些花盛開的時候,哥哥會搬幾盆給他賞玩。
那一年,那顆藤蘿開的紅花真好看——他至今記得自己看到那奇特的如人眼一樣的花瓣時,有多麼的驚喜,然後搬入了自己房內。然而沒有人認得、那是赤水中最可怕的幽靈紅藫和沙漠裏紅棘花嫁接後的產物——花謝後,會將孢子散佈在空氣中。
那是一種慢性的毒。呼吸着這樣的空氣,十一歲的他全身骨肉慢慢僵硬,幾近石像——然而在身體慢慢石化死去的時候,腦子卻是分外的清醒。他終於知道、他的哥哥早已死去,外面那個急切期待着他死去的清格勒,已經是慾望的奴隸。
所有的族人都雲集在門外,給他準備好了天葬的儀式。只等他的最後一次心跳中斷、便要讓巫師持着金刀肢解他的軀體,將血肉內臟一塊塊拋給薩朗鷹啄食——那些飛翔在天宇的白鷹,將會把亡者的靈魂帶到天上。
母親抱着幼子哭泣,父親則發誓要找出兇手。其餘七個媽媽帶了各自的兒子坐在氈毯上,雖然裹着白袍、臉上塗了白璽土,卻依掩飾不住心底裏的喜悦:按照族裏規矩,世子一旦夭折、那麼剩下的所有兄長都有成為繼承人的可能。
只有鈎心鬥角和竊竊私語,除了血肉相聯的父母,誰又真心為這個孩子的早夭痛心?
沒有人注意到石像的眼角,緩緩滑落了一滴淚水。
是哥哥,是哥哥,是哥哥!……他在心裏一遍一遍的説,然而無法開口。他想尋找清格勒,想看着他的眼睛、看看裏面究竟會有何種表情。然而,連眼珠都無法轉動了。
他並不熱愛生命,也不希望生存。
他一直不曾告訴清格勒:多年來這種幽閉隔絕的人生、他早已厭棄——如果哥哥覺得他的存在阻擋了自己的路,如果覺得沒有這個弟弟他將會活的更好,那末,只要告訴他,他便會以不給任何人帶來麻煩的方式自覺離開這個人世。
然而,哥哥始終不能坦率地説出真實的想法,只用陰暗的手法來計算着他的性命。
而比攫去他生命更殘酷的、是讓孩子親眼看到了偶像轟然的倒塌。
那一次,若不是父親動用了魂引、開口向幽凰求援,他如今已變成白骨一堆。
得知鳥靈出手救了弟弟一命,清格勒生怕弟弟這一次再也不會原諒自己,不想坐以待斃,惶急之下偷偷拿走了族中另一件神物“黃泉譜”,帶着自己的親信連夜遠走高飛。
那時候,清格勒十六歲,他十一歲。
他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唯一的胞兄。
後來,那批跟隨清格勒逃離帕孟高原的盜寶者陸續返回,從那些劫後餘生的漢子嘴裏聽説、清格勒為了獲得巨寶鋌而走險,想靠着能識別一切底下迷宮的黃泉譜,闖入空桑第一帝王的寢陵。結果在一個可怕的密室內中了機關,被困死在裏面,再也無法返回。
“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在聽到兒子噩耗的時候,父親喃喃自語,眼角卻有淚光。
母親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不可終止——自從得知毒殺幼子的兇手竟是自己另一個兒子時開始,母親一直繃緊的神經驟然崩潰,從此神智再也無法清晰,變成了一個瘋子。
然而,讓全族欣慰的是、死裏逃生之後,那個自閉沉默的孩子一夜之間變得堅強起來,拋棄了少時所有的脆弱、憂鬱和還鄉,迅速地成長為一個合格的領袖。
強勢、聰明、縝密而又冷酷,讓所有盜寶者為之臣服。
“你還要去救回清格勒麼?”五年後,鳥靈幽凰冷笑着問。
“不。”他回答,平靜從容,“只是要拿回那張黃泉譜而已。”
鳥靈微微愣了一下,在夜色火光中看着這個少年。
“沒有黃泉譜,我無法正式繼承卡洛蒙家族,”少年音格爾臉色沉靜,“父親去世後,各房一起刁難。説按祖宗規矩、沒有掌握兩大神器的世子,不能成為族長。”
“哦……”幽凰若有所思的看着音格爾,微微撲了一下翅膀,“那你,一個人去?”
“不。”音格爾搖了搖頭,“這次行動,我早已安排好——這一批和我一起來的人雖然全滅了,但前面兩批的人應該已經抵達王陵之下等我了。所以,我現在受了傷,只求你帶我飛躍蒼梧之淵、去王陵入口處和他們匯合。”
“原來不是個傻子。”幽凰忽地笑了起來,邪異,“可是,你為什麼不直接要求我去把那張黃泉譜拿回來呢?”
音格爾薄薄的唇角也露出了一絲笑意:“鳥靈,是無法接觸那件神物的吧?”
能顯示一切底下迷宮平面圖的黃泉譜,和能指引一切靈魂所在的魂引一樣,具有讓九冥之下一切陰靈恐懼的力量,百年來一直是卡洛蒙家族的傳家至寶,靠着這兩樣東西縱橫地底,成為盜墓者中無冕之王。
既便是比鳥靈脩為高出千年的“邪神”,也不敢靠近這兩件神器。何況是幽凰。
幽凰類似女童的臉上有惱怒的神情,卻沒有發作,撲了一下翅膀。
“走吧。”黑色的羽翼呼啦一聲如風捲起,遮蔽夜空。
幽凰探出利爪,輕鬆抓住了音格爾的腰,放到旁邊鳥靈羅羅的背上。
“前面好像在打仗呢。”小鳥靈怯生生的看着遠方,道。
幽凰展翅飛起,掠上高空,凝望着那一道道光芒,忽地臉色變了,低呼:“是蘇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