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渡眾生!”
九嶷地宮裏的那一句話,並不響亮。
然而在萬尺深的水底,一個玉雕的蓮花座上,一雙眼睛卻霍然睜了開來。
“是他!是他的聲音!”白薇皇后的眼睛在虛空裏浮出來,望向北方盡頭的九嶷方向,對着一旁靜坐的白瓔厲聲道,“是琅玕的聲音!我沒猜錯,魔的力量果然尚未消失!”
“是麼?”被皇后嚇了一跳,白瓔訥訥問,“可是魔之左手的力量……也就是所破壞神的力量,不是被真嵐繼承了麼?怎麼還會……”
“真嵐繼承的,根本不是完整的力量。”白薇皇后眼神嚴肅,望着遠處金盤上的那個頭顱,低聲,“如果是真正的破壞神的力量,是絕對不可能被人間的術法所封印!”
“……”白瓔倒抽了一口冷氣,喃喃,“那麼説來,那個聲音是……”
“我們立刻去找!”白薇皇后斷然道,“要讓雲荒平安,得先斷絕了這個禍患!”
“好,是去九嶷麼?”白瓔沒有猶豫,問。
然而白薇皇后搖了搖頭,望着頭頂離合的碧波:“不在九嶷——他的真身,不在那個聲音傳出來的地方。方才那一剎,我已經稍微感知到了聲音的真正來源。我們立刻去帝都吧,要馬上找出他來!”
“是。皇后。”白瓔低下頭去,握緊了手裏的光劍。
——雖然這幾日她尚未完全領會如何駕馭剛剛繼承的龐大力量,但如今破壞神乍然露出彌端,無論如何她是要跟着白薇皇后去將其封印的。
哪怕,這是一件危險之極的事情。她身上的力量,如果要硬生生去封印對等的破壞神的話,最後的結果,將會是兩者一起“湮滅”,從此在天地間消失。
“很好,你果然很勇敢。實現你對我説過的諾言吧,用一切去換回空桑的平安,哪怕自己灰飛煙滅。”白薇皇后望着自己最後一個後裔,威嚴的眼神里慢慢流露出一絲絲的悲哀和愛憐,輕輕道,“我去和大司命説一下。你去和你的丈夫告別吧……也許不再回來了。”
“是的,皇后。”白瓔輕輕低下頭去。
遠處的金盤裏,淡淡的天光透過水麪籠罩下來,形成一座巨大的光之塔。塔下的蓮花玉座上放着金盤,那顆百無聊賴的頭顱正在裏面支着斷臂,歪着瞌睡,渾然不覺這邊已然是到了生死訣別的時刻。
白瓔輕輕走過去,站在旁邊看着這孩子一樣的睡容,竟然不忍心驚醒他。
他這一生裏,也實在是太辛苦了。
默默凝視了許久,她忽然低下頭去,吻了一下那個額頭,眼裏簌簌留下一行淚來。冥靈的吻和淚,都是虛無的,沒有落到肌膚上,就毫無覺察地化成了煙霧。
再見。再見。她在心裏默默説。那個聲音是如此強烈,幾乎要衝破她沉默的胸臆。
對不起啊……我就要離去了,卻沒有勇氣親口對你説訣別的話語。
我一直是這樣一個優柔的人,這一生裏我只勇敢過兩次:一次在我十八歲嫁給你那天;還有一次,就是在今日。
我要去做我應該、必須做的事情了,真嵐。
真是對不起……我無法給你我的今生,更無法許你我的後世。這百年的相伴,轉瞬也即將成為你一生裏的短促回憶了。希望,某一日空桑能復國,這水底所有的子民都能回到陽光之下。而你,將有真正配得上你的妃子,繼續過完你輝煌的下半生。
你一定會成為空桑最好的皇帝。
“皇后,我們走吧……”她沒有久留,無聲無息地走開,對着白薇皇后輕聲道。
“好孩子。”那個一貫嚴肅威嚴的皇后,宛如慈母一樣輕輕嘆息,“不要怕。”
“嗯。”白瓔輕輕點頭,拉出天馬翻身而上。
天馬扇動着潔白的雙翅,消失在水面的巨大漩渦裏。
在那個人消失後,許久許久,金盤裏的那顆頭顱眼角忽然無聲無息地滑落了淚水。
“再見。”真嵐望向白瓔消失的方向,輕輕説了兩個字。
望着沉沉睡去的離珠,那一瞬間傀儡師的眼裏有罕見的悲憫。
他所能做的,也只有這些。
事實上,誰都不能為別人選擇道路。
龍神從他袖子裏輕輕探出頭來,磨娑着他的腕,眼裏有讚許的光——自從繼承歷代海皇的記憶後,這個歷史上最桀驁的海皇已然平和很多。而斬斷了與鏡像孿生的聯繫後,蘇摩整個人似乎都慢慢的復甦過來。
雖然陰梟暴虐的脾氣還時有發作,但已然不像以前那樣一味的嗜殺。
“龍,我們去帝都吧。”最後望了一眼陵墓,蘇摩回過手腕拍了拍龍神的腦袋,走向被切開一角的萬斤封墓石。
他們不像盜寶者那樣經驗豐富,能判斷方位打盜洞直接進入享殿,只能直接硬碰硬地從陵墓正門進入,一路上頗是費了一些周章。光打開這道厚達一丈、銅澆鐵鑄的墓門,就是武學和幻術一起上,才打開了一個缺口。
走到缺口前,發覺外面透入了淡淡的光,緋紅而温暖——原來他們一早進入陵墓,如今已到了暮色漸起的時分。
然而,就在蘇摩準備走出的剎那,發現門外影影綽綽有一個人影。
“誰?”想也不想,手中的引線如瞬地刺出,直取對方。
那個影子抬了抬手,竟然是接住了。
“蘇摩,不必每次都這樣招呼我吧。”來人微微笑了起來,鬆開了握着引線的手,“怎麼説,我也是冒險趕來啊。”
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站在墓門外,揮着僅有的一隻手,向他打招呼。在他身後,一個隨行的青衣少年牽着兩匹天馬,有點興奮地望着這座王陵。六部之青王·塬?
也只有在這晝夜交替的短短片刻,帝王之血的力量才能和冥靈同時並存。
但是……為什麼這次陪同他前來的,不是白瓔?
在看到真嵐的剎那,蘇摩下意識地側開了頭,不想去和他對視。眼裏有一種陰鬱蔓延開來。沒有辦法……每一次再看到這個人時,還是沒有辦法壓抑自己內心的敵意和殺氣。
“那笙在裏面,”他往外走,不去多理會那個人,“石匣已拿到,去收回吧。”
然而,真嵐卻是站在門口,沒有半分讓開的意思。
“蘇摩,”他抬起手,想去拍傀儡師的肩,卻被迅捷地讓了開開去,真嵐毫不介意,只問,“你有無聽到那一聲王陵深處的話?”
蘇摩悚然一驚,回頭,低聲:“魔渡眾生?”
——九嶷王死之前曾經向破壞神祈願,然後,陵墓裏響起了一個聲音。
在那個聲音響起的時候,他曾經因為那一種無所不在的黑暗力量而滿心驚懼。難道遠在異世界之城的真嵐,也聽到了?
那又是怎樣一種力量啊。
誰都知道,千年之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分別繼承了破壞神和創造神的力量,也就是魔之左手和神之右手。這種力量隨着血緣代代傳承,以皇天和后土這一對神戒作為表記,成為空桑人統治雲荒大地的根本所在。
但,自從白薇皇后被封印後,創造神的力量衰竭了,整個平衡瞬間被被打破。
然而奇怪的是,不知為何、沒有了約束的破壞神卻並未給雲荒造成巨大的損害。並沒有重現上古時期,因為御風皇帝強行封印破壞神後導致的天下大亂。
空桑人的王朝延續了數千年,雖然逐漸地變得腐朽不堪,但這種變化依然是相對平穩的——沒有戰亂,沒有饑荒,整個空桑王朝就如一顆果子一樣,慢慢的從內部腐爛出來,卻不曾短時間內從高空墜落到地面,粉身碎骨。
所有人都以為,是高貴的帝王之血壓制住了那種魔性。
然而,卻不曾料到在星尊帝的墓前,身為空桑皇太子的真嵐説,那個魔,並不在空桑帝王的身體裏。
“那個聲音雖然只短短響了一句,但白薇皇后的眼睛已然看到了某個東西——她們動身去察訪聲音的主人,而我,”真嵐淡淡説着,看到傀儡師的眼睛不易覺察地波動了一下,“帶着青塬來這裏取回我的右足,順便看看聲音的來源。你跟我一起下去看麼?”
然而蘇摩沒有回答,忽地抬起頭,眼神雪亮:“那是‘魔’!”
“我知道。”真嵐卻淡淡回答,輕塵不驚,“是破壞神的力量,尚自留在人間。”
“那你還讓她去?”蘇摩眼裏一瞬間彷彿有閃電掠過,引線呼嘯着捲上了真嵐的頭顱,勒緊了他的脖子,怒斥,“你竟然讓她去封印魔之左手?那是送死!”
青塬看到皇太子被襲,驚呼一聲衝上來,然而真嵐卻擺擺手阻攔了他。
“她必須去。”他緩緩道,眼裏沒有喜怒,“她繼承了后土的力量,就必須去。沒有人可以替代她去做這件事……那是她的責任。”
頓了頓,望着眼前的傀儡師,輕輕道:“就如,你我都有各自的責任。”
“為什麼她要擔這樣責任!這種事,你我來做就夠了!”蘇摩眼裏陡然有暴虐的光,手指一勒,引線割斷了真嵐的咽喉——然而那個只有一顆頭顱的人卻沒有顯露出絲毫苦痛。
“她已經去了。”真嵐平靜的説,望着遠處高聳入雲的白塔。
蘇摩的手一顫,再也不説什麼,只是猛地將他一推,便掠出了墓門飛奔而去。
真嵐站在陰冷的地宮裏,眼前燭陰巨大的骨架森然如劍。他一直望着那個傀儡師,直到對方的影子消失,眼裏才有一種悲哀的表情。
最初的相愛和漫長的相守,那個人的一生分給了兩個人。但到了最終,誰也無法留住她。
尤自記得她隨着白薇皇后離開時説的那番話——她的嘴唇輕輕印在他額頭上,然後握着光劍頭也不回地離開。冰冷的觸感還留在肌膚上,那樣的語氣和眼神,已然是訣別。
冥靈的親吻和淚水,都是沒有温度的。
或許在遙遠的少女時代,她就已經消耗盡了心頭的最後一點灼熱,從此在漫長的歲月裏平靜如水,甚至面對着永久的消亡也毫無恐懼。
但是……卻不管留下的活着的人心裏,又是如何。
空桑最後一位皇太子站在空曠的陵墓裏,有些茫然的想着這些過往,無意識地側過頭去,忽然眼神就是一變——“山河永寂”。
那樣的四個字撲面而來,每一個字都彷彿是巨錘敲擊在他心裏。
山河永寂。山河永寂!那一瞬間他恍惚間明白了那個震懾古今的祖先,寫下這四個字時候的心情——當踏過遍地的烽火狼煙,登上離天最近的玉座,剩下的卻只有山河永寂。
帝王之道,即孤寂之道。
站在這裏的自己,在百年之後,是否也是會有一模一樣的結局?
旁邊的青塬不敢説話,望着忽然間陷入沉默的皇太子。他從來沒有在真嵐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一掃平日的漫不經心和調侃,沉重得讓人不敢去看。
“你留這裏,”片刻,真嵐終於回過神來,“我進去看看。”
青塬搖頭,急道:“不行!地宮裏既然有異常,怎麼能讓皇太子殿下一個人進去?”
真嵐臉上又浮現出無所謂的笑意,擺擺手:“沒事沒事——在這個地方怎麼會有事呢?就算有破壞神,那也是我祖宗啊!斷無不保佑子孫的道理。”
青塬牽着天馬,站在那裏抓頭,不知道怎樣和這個皇太子説才好。
“好了,我很快就回來的。”真嵐不想過多為難這個年輕的青王,指了指外面的暮色,道,“外面徵天軍團剛剛被龍神擊潰,九嶷大亂,外頭安全得很。你大可以帶着人馬,趁機去收復你的領地。”
“我的領地?”青塬怔了怔,不明白皇太子的意思。
“九嶷郡是青族的領地,而你是青族的王,”真嵐的眼裏沒有笑意,望着外面的天地,肅然,“所以這裏也是你的領地——雖然你生於帝都,一直沒有回過這裏,但你在成為六星的時候,已經是青族的王。”
“……”青塬明白過來——這一次皇太子帶自己出來,原來是這般的意思。
難怪這一次要帶出那麼多的軍隊……皇太子,是一早就想好了全盤計劃罷?
真嵐望着這個最年輕的王,嘴角浮出一絲笑意:“去吧。這次徵天軍團裏變天和玄天兩部被龍神徹底摧毀,帝都要做出反應尚需要時間——如今九嶷郡處於大亂之中,你大可趁機一舉奪回你的領地。”
“啊?”青衣少年搓着自己的手,有點遲疑地低下頭來,“皇太子是要我……要我帶着軍隊去把叔父趕下台麼?”
百年前,年輕氣盛的他憎恨叔父出賣了青族,向入侵者低頭。懷着一腔熱血不肯屈服,不曾和叔父一家一起投降冰族,而是毅然和空桑其餘六部之王一起自刎在了傳國寶鼎前,用自己的血和生命打開了無色城。
那時候他才十七歲。從此後他再也不曾長大。
青塬的骨子裏,畢竟流着章台御使的血——大司命説。
但是,他也是六星中能力最弱的一個。如果不是當時情況危急,必須湊足六星之數、打開無色城,皇太子不得不陣前冊封他為青之一族的新王,光以他的能力,是遠遠不足以成為王者的。
雖然這百年來,他居於無色城,也從其餘諸王那裏學到了很多,但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擔負起一個王的所有責任。
“可是,就算今夜突襲成功,得到了九嶷郡,我們身為冥靈也不能久留呀。”青塬想了想,為難,“到了天亮之後,又該如何?我們還是不能控制九嶷啊。”
真嵐笑了起來:“青塬,你學了術法,又是用來做什麼的呢?”
他側過頭,望着黑沉沉的墓室,不再繞圈子,直接將計劃説了出來:“你帶着軍隊趁亂奪宮,拿下九嶷王那個叛徒——不必殺他,只要控制住他的神智就夠了,讓他替我們管理九嶷。至於他身邊,我自然會派一個可靠的人過去。”
“他……就是那個空桑的末代青王麼?”忽然間,真嵐聽到一個聲音低低問,“章台御使和青王魏女兒的遺腹子青塬?”
誰?是誰在這個地宮裏聽到了他們的謀劃?青塬吃了一驚,左右顧盼。
然而真嵐卻沒有意外,只是淡淡:“你醒後偷聽得夠久了——你是誰?”
巨大的燭陰骨架後,露出了一張絕美的臉,靜靜地望着他。
“我叫離珠,是九嶷王畜養的奴隸。”
真嵐看到那張臉,心下也是微微一震:九嶷王以畜養嬌奴美妾出名,然而這樣的美貌,卻是近乎不祥——然而奇怪的是,這個女子身上居然看不到一絲邪氣。
他想起在進來的時候,看到蘇摩正在替這個昏迷的女子驅逐心魔。
——連蘇摩這樣的人,都會幫這個女子?
離珠無聲無息地已經醒來片刻,正好聽到了真嵐和青塬的最後那番對話,念頭急轉,心裏已然是有了一個主意。在被真嵐喝破之前,率先站了出來,表明自己的態度——
她望着那個青塬,一笑開口:“不必等了,如今九嶷就是你的。”
手裏捧起了一頂金色的冠冕,離珠的眼神如波光離合,吐出一句極具誘惑力的話來:“九嶷王已經死了……這個屬於你了,英俊的少年青王。”
然而青塬卻沒能回答。那一瞬間,他被那樣的麗色眩住了眼睛。
這個女子……是地宮裏的幽靈麼?怎麼世上……還會有這樣美麗的人?
看到他發呆的表情,離珠嗤的一笑,感到心裏高興。她將手中的金冠捧起,在眼前晃動,眼角瞥着那個少年:“這頂金冠,本來是要送去給九嶷世子青駿的,如今給你也行——不過,你要答應給我一個條件。”
“什、什麼條件?”青塬下意識地問,卻沒有真正明白她在説什麼。
無色城裏沉睡百年,除了六王裏的白瓔和紅鳶之外,十七歲的冥靈少年幾乎沒見過真正的女子。此刻乍然一看到這樣的絕色美人,幾乎是以為遇到了地底的幽靈。
雖然心裏緊張,卻不知為何無法拔出劍來對付這個陌生人。
何況,對方身上完全沒有敵意。
“我把金冠送給你,幫你奪回王位——作為代價,你要燒掉丹書,還我自由。”離珠將金冠握在手裏,一字一字道,嘴角浮出一絲冷笑,“老實説,我可不相信那個老世子青駿會守信放了我……你是夏語冰的兒子,應該比他可靠得多吧。”
青塬一怔:夏語冰……她居然也知道父親生前的事蹟?
“我自小受了各種教導,讀過很多書。”離珠嫣然一笑,望着那個少年,“我很敬慕你的父親——可惜,這樣的好人往往是活不長的。”
也許是方才被蘇摩驅逐了心魔,她那一笑美如春風,沒有絲毫陰暗,讓少年一瞬間呆了。
“這頂金冠,你要是不要?”離珠望着他發呆的樣子,抿嘴一笑,抬起纖細如美玉的雙手捧起金冠,遞到他眼前,“放心,我不會害你的。我只想找一個好一點的同伴而已……我受夠了。”
“……”青塬望了望真嵐,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最終還是緩緩伸出手,拿起了那頂金冠。
“這樣重。”在那一瞬,他詫異地喃喃。
離珠微微一笑——是的,象徵着王權的冠冕是沉重的,可每一個獲得的人,卻終身都不願意再放下。
在她説話的時候,真嵐一直在一旁默默用幻術揣測她的真實意圖,然而的確沒有感受到絲毫惡意,便暫時沒有反對青塬接受這頂金冠。
“好,離珠,我答應你:一旦你幫助青塬奪回九嶷郡,你就將得到永久的自由之身。”真嵐緩緩開口,豎起了手掌,“我們擊掌為誓。”
離珠豎起玉手,忽地一笑:“皇太子殿下,和你擊掌後誓約便開始生效了——如果我違背,應該會遭到你的咒術的反噬吧?”
真嵐望了望這個女子,有些詫異:這樣一個聰明的女子,竟然看出了和他結下誓約便是一種符咒。
“不過,”離珠爽快地伸過手,拍擊在他掌心上,揚頭道,“我還是和你立約。”
外面的暮色逐漸深濃,回頭望去,冥靈軍團的影子更加清晰地浮凸出來,每一個戰士都沉默地騎在天馬上,面具後的眼睛黑洞洞的。
“你們先去處理那邊吧。如果萬一有閃失,立刻聯繫赤王紅鳶——我已令她隨時準備接應你。快去吧,在天亮之前結束一切。”真嵐不再多説,擺了擺手,向着地宮深處走去。
青塬站在那裏發怔,又是興奮又是忐忑,耳邊忽然傳來一句低語:
“對這個女人,還是要小心一些。”
是皇太子殿下在離開後,暗自傳音警告。他驀然又愣了。
“走吧!蘇摩闖入了離宮,如今那裏真的是空蕩蕩的沒人守衞了,”離珠卻沒有察覺,只是難耐地對着那個少年催促,“九嶷王已經被殺,世子青駿一定還在眼巴巴地等着我帶回這頂金冠給他呢。”
説着説着,她眼裏忽然有了再也壓抑不住的大笑表情。
是的……是的,她,終於可以開始反擊了!終於可以將那些踐踏過她的人的頭顱,一個接着一個踩到腳下!
她在大笑中落下淚來,無法控制的捂住臉痛哭出聲。
“怎麼、怎麼了?”青塬怔怔的望着她,手足無措。
“我太高興了……”離珠抹掉眼淚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奔了出去,“我們走吧!”
第二玄室和第一玄室之間,被一條深不見底裂淵隔開。
盜寶者們站在裂淵旁邊,望着斷裂的金索發呆——地下翻騰着熔岩,足以讓一切墜落的人血肉無存。而少主受了重傷,還在沉沉昏迷之中,如今,竟是沒有人再來帶領大家走出如此困境。
莫離和九叔在一旁低聲議論,一時卻無法想出適合的方法。
盜寶者的鋭氣在拿到珠寶的一瞬間被消耗殆盡,此刻大家也沒了剛入地宮時候的那種一往無前的勇氣,各個手裏拖着大袋奇珍異寶,沒有一個人再主動站出來請命冒險。
閃閃掌燈照了照裂淵,滿眼的擔憂:回不去了……怎麼辦啊?晶晶還在上面,不知道怎麼樣了。
“你別急,有大叔在呢,”那笙在裂淵前駐足,低頭望着底下翻滾的沸騰岩漿,不由吐了吐舌頭,安慰着焦急的閃閃,側頭望向一旁的西京,笑,“大叔,你一定有辦法的,對吧?你是劍聖啊!”
“死丫頭。”西京剛剛在牆角坐了片刻,無奈地搖頭站起,笑罵一句,摸了摸那笙的頭,“我想先歇一下都不行?”
“別摸!別摸!”那笙跳了開去,嚷嚷,“老被人摸來摸去就長不高了!”
那邊,九叔和莫離卻齊齊驚喜上前,一揖到地:“請劍聖出手相助!”
“這個麼……”西京卻故意沉吟,不作答。
九叔老練,心念急轉,望着西京陪笑道:“若得劍聖相救,我們願將此次所得珍寶與劍聖共享,任憑閣下隨意挑選!”
西京眉頭展開,嘿嘿笑了一聲,彈了彈手裏的光劍,剛要開口,卻被那笙搶了先。
“你訛詐人家啊?”那笙看不過眼,卻發作了起來,“反正你也要帶我離開這裏,鋪條路不過是順手——人家的東西是拿命換來的啊!你好意思要?”
九叔連忙上前阻攔,連連作揖:“姑娘言重了,盜寶者一貫有恩必報,若得劍聖救命之恩自然會傾盡所有報答。”
“傾盡所有,倒是不必。”西京靠着牆,懶懶道,“我只要一樣東西。”
“劍聖請説。”
“我進來的時候,看到享殿裏燭陰的骨架了。”西京施施然攤開一隻手來,“骨節裏二十四顆闢水珠,是你們拿了吧?”
“哦……是,是!”九叔倒是沒料到對方提了這麼一個要求,連忙答應。
在如山的珍寶裏,比闢水珠珍貴的也不在少數,劍聖單單提出要這個倒是奇怪。
莫離在一個皮囊裏摸到了那一袋闢水珠,雙手捧出,交到西京手中。
“少了一顆。”西京只是隨手掂了掂,便道。
“還有一顆在我這兒……”閃閃紅了臉,從懷裏摸出一顆鴿蛋大的珠子,卻有些不捨,“是……是音格爾送給我的。”
西京笑了起來:“算了,你留着吧。反正也夠了。”
那笙氣鼓鼓:“你還好意思搶人家小姑娘的東西!什麼劍聖啊……吃喝嫖賭搶,無賴!”
“噠”,聲音未落,一顆珠子忽然被扔到了她手心,她下意識地握緊,抬頭卻看到了西京懶洋洋的笑容:“好好收着吧……將來用的着。”
“嗯……啊?”握着闢水珠,那笙愕然。
“笨丫頭,有了這個,以後你去鮫人那兒找炎汐就方便多啦。”西京沒好氣地彈了一下她腦殼,“我特意替你要來,真是不識好人心。”
“哎呀!”那笙霍然明白過來,連忙點頭,滿臉笑意。
想了想,忽然又問:“可你另外拿了那麼多,用來幹嗎呢?”
“當然是賣啊!如果一旦賭輸了,還可以用來抵債——”西京坦然張開手來,得意地,“當然,我也得自己留一顆,將來好去鏡湖復國軍大營,喝如意夫人釀的醉顏紅。”
“……”那笙望着這個人,説不出話來。
“好了好了,”西京拍拍衣襟,把東西收好,站起來,“禮物也收了,該幹活了!”
盜寶者唰的退開,讓出一圈地來,想看看這個空桑劍聖如何跨越面前幾十丈的裂淵。聽説劍聖一門技藝驚人,分光化影、斬殺妖魔無所不能——但是,除非他有浮空術,才能越過那樣深不見底的裂淵吧?
那笙也有點膽怯,望着底下沸騰的岩漿,拉了拉西京的衣角:“能……能行麼?跳不過去的話,會掉下去的啊!”
轉過頭望着那笙緊張的表情,西京笑起來了,順手摸摸她的頭:“沒事,掉下去了也倒是省事,連收屍都不必了。”
那笙更加緊張,連頭頂被摸都沒發現,緊緊扯着西京衣角:“那…那別下去了!我們把闢水珠還給他們好了。”
“哈哈哈……騙你的,這點事情至少能有三種方法能解決。”西京大笑起來,轉頭指了指角落裏不聲不響探出頭來的女蘿,“喏,她可以隨意出入地底,如果她願意,完全可以從牆壁裏潛行到對面,然後從那邊接上斷裂的索道。”
“噢……”那笙恍然大悟,看着面無表情的,手足上還纏繞着清格勒屍體的雅燃,蹙眉道,“可是她大約不願意幫我們的啊——另外兩個法子呢?”
西京聳肩:“一個當然就是我自己跳過去了。”
“另一個呢?”那笙望着翻騰着岩漿的地底,忽然覺得懷裏一動——竟是那個石匣子忽然間劇烈地動了起來,裏頭的斷足不停地踢着封印的匣子,似乎急不可待。
“搞什麼啊!”那笙嘀咕,然而手上的戒指忽然間放出一道白光,刺花了她的眼。
“好了,快打開封印!”西京望了望前方,忽然低聲斷喝。
那笙嚇了一跳,沒有回過神來——然而手上的光芒越來越盛,幾乎是照徹了整個漆黑的地宮!在皇天的光芒中,她又一次感受到了慕士塔格絕頂上曾經出現過的那種強烈召喚,手被一種力量牽引着,她不知不覺地就抬起了手臂,十指扣緊了那個匣子。
“噠!噠!”石匣內的動靜也越來越大,彷彿那斷足在用盡全力掙扎。
她的手抓住了匣的蓋,上面雕刻的繁複符咒烙痛了她,然而她顧不得了,只是一味地用力掰開,用力到指節發白——“嚓”,隨着內外一起用力,那個石匣上出現了裂縫。
“打開!”西京再一次低聲催促。
那笙一咬牙,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居然生生將石匣掰為兩段!
“唰!”就在石匣斷裂的瞬間,裏面一個黑影破匣而出,迅速掠去。
就在眾人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西京忽然伸手拿起了音格爾的長索,手腕一抖,長索便如靈蛇一樣直飛出去,一下子套上了那個掠去的黑影。
“啊……那隻臭手的腳跑掉了!”那笙望着空空的匣子,失聲驚呼出來,“怎麼辦!”
她打開了封印,可封印裏的東西卻自己跑掉了,怎麼對真嵐交代?
“你幹嗎催我去把那個匣子打開!”她氣急敗壞地對着他抱怨,然而,西京卻只是笑,挑了挑眉毛,手腕一抖,往裏用力拉了拉,似乎是捲住了什麼東西:“別擔心,沒事的。”
那笙還是心慌,後悔不及地跺腳。
“丫頭,亂叫什麼?”黑暗裏忽然傳來了久違的爽朗笑聲,“腳好好的長回了我身上呢。”
黯淡的甬道盡頭,裂淵對面,影影綽綽浮現出一個披着斗篷的人影。
那笙怔了怔,還以為自己看花眼,再度揉了一下眼睛,終於大喜過望的拍手笑起來:“真嵐!真嵐!真的是你!是你來了麼?”
“是啊,路上遇到一點事,來得有點晚,抱歉。”真嵐站在遠處笑了起來,然而他的聲音清晰傳來,彷彿在側,“不過,西京你在搞什麼,幹嗎要繫上一根繩?”
“繩?”那笙一愣,卻看到西京大笑起來,驀地收緊了手裏的長索。
“喂,西京,別玩了!”劍聖的腕力不弱,然而對面那個人影卻是巍然不動,有點惱羞成怒,“解開解開,牽着我幹嗎?又不是狗!”
西京笑叱:“快把繩繫到那邊牆壁上,得拉條索道出來,這邊有好多人過不來。”
真嵐愣了一下:“好多人?”
——星尊帝的地宮裏,怎麼會憑空忽然出來好多人?難怪了,如果只是帶着那笙,這區區一條裂淵又怎能攔的住西京?
“何必架橋那麼費事?你就喜歡作弄我。”真嵐一撇嘴,俯身以手按地面,低聲念動咒語。
喀喇一聲,地底彷彿有一股力量霍然湧出,從甬道兩邊擠壓而來,瞬間將裂開的地面重新一寸寸閉合!
一條光潔平整的甬道重新出現在大家面前,彷彿地面從未開裂過。
一羣盜寶者都被驚呆了,不敢相信地望着前方甬道那一襲飄然而來的黑色斗篷。
“啊……是盜寶者?難怪。”那個披着及地黑色斗篷的男子走過來,看見了第二玄室裏的一羣人,有些恍然地點了點頭,唇角露出一絲笑,望了望帶頭的莫離和九叔,“連星尊大帝的墓都敢盜,西荒人的膽子倒是越發大了啊。”
真嵐行動絕無一絲聲響,竟是不見如何動作,便悄然欺近了十幾丈。
“呀,你別生他們的氣!”那笙忽然想起這裏是空桑人的王陵,連忙將閃閃拉到身後,攔在前方,“他們也只不過想拿點東西,絕沒有動你祖宗的靈柩!”
莫離看在眼裏,心裏打了個忽稜:來人高深莫測,還是不要輕易招惹的好。
然而這邊他打定了主意不招惹,那邊忽然就起了一聲尖利的呼叫,幾乎刺破所有人的耳膜。一個聲音狂怒地叫起來了:“什麼?是琅玕那傢伙的子孫?”
聲音未落,雪白的光如同利劍刺到,瞬地就直取來人的心臟!
閃閃和那笙失聲驚呼,眼看着雅燃手臂暴長,忽然發難,向着真嵐下了殺手。
“小心!”西京反手拔劍,劍芒吞吐而出,直切向雅燃的手臂——然而畢竟晚了一步,女蘿的身體可以隨意伸縮,快捷無比,在他切斷那隻手的時候,雅燃已然從心臟部位洞穿了真嵐的身體。然後,那隻斷腕才頹然跌落。
真嵐退了一步,看着那隻手掉到地上——手上沒有一絲血跡。
“怎麼會?”雅燃似乎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只是怔怔望着地上那隻手,又抬起頭望了望真嵐破了一個洞的胸口,那裏面空無一物,“你……你的身體呢?”
“在另外一處。”真嵐望着這個女蘿,也驚訝於這個鮫人不亞於蘇摩的絕世容貌——今天怎麼了,居然盡是遇到這些美得有些違反常理的東西?這樣美麗的鮫人,出現在先祖的墓地裏,似乎隱隱讓人覺得一種不祥。
“是六合封印?”雅燃忽然間明白過來,脱口而出。
真嵐臉色瞬地一變——這個地宮鮫人,居然能説出“六合封印”這四個字!
他本以為除了冰族的智者,天下再也無人知曉這個可以封印帝王之血的秘密。
“天啊……真的有人用了六合封印來鎮住了帝王之血?有誰能做得到這樣!”雅燃喃喃低語,臉色複雜,忽地大笑起來,“報應啊!星尊帝的子孫,終於還是被車裂!空桑亡了麼?告訴我,空桑亡了麼?!”
“是的,空桑一百年前已然亡國。”真嵐低聲回答,“如今統治雲荒的是……”
“啊哈哈哈哈!亡了!亡了!”根本沒聽他説後面的,雅燃爆發出了一陣可怖的大笑。那笑聲迴盪在空曠的墓室裏,彷彿瞬間有無數幽靈在回應着。
亡了——亡了——亡了。
她盡情地笑着,彷彿要將數千年來積累的仇恨和惡毒在瞬間抒發殆盡。所有人都被她這一番大笑驚住,誰也不敢打斷她。雅燃一直的笑,一直的笑,直到那笙忍受不住掩上了耳朵,驚懼地躲到西京背後。
“她……她瘋了麼?”那笙怯生生地問。
西京默默搖頭,有些同情地看着那個瘋狂大笑的鮫人。
那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終於慢慢停止,雅燃喘不過氣來,臉色慘白地俯下身去,揚起斷腕,地上那隻手驀然反跳而起,準確地接回到了滴血的腕口上。
雅燃伸出赤紅色的舌頭,輕輕舔了一圈,手腕隨即平復如初。
笑了那一場,她彷彿有什麼地方悄然改變了。
彷彿是積累在體內的怨氣終於盡情的發泄完畢,她整個人開始變得平靜,不再一味的歇斯底里。雅燃冷笑着看了一眼西京:“你方才信誓旦旦的説可以解開我身上的血咒,莫非就是想讓這個人來出手?”
星尊帝的血咒,只有身負帝王之血的人才能再度解開。
“是我的高祖封印了你?”真嵐霍然明白過來——在地底下被囚禁了七千年,怎能不讓人發瘋!他眼裏有沉痛的神色掠過,踏上一步,伸出手來:“我替你解開吧。”
“不!”雅燃觸電般地後退,“我不要出去!”
她望着黑沉沉的墓,嘴角忽然浮出一絲笑:“我再也不要出去……出去了,外面也不再是有我位置的世界。我做了那樣的事,活該腐爛在地底。”
她平靜地説着,忽然間就從地底的紫河車裏全部脱離出來,坐到了玄室黑曜石的地面上,盤膝端坐,舒開手,開始整理自己水草般的藍色長髮。
她的身體白皙如玉,完全沒有在地底困了七千年的衰朽模樣。
“哎呀!”那笙叫了起來,發現雅燃的身體竟然漸漸變得透明。
“不要驚訝……我本來早已死了,只是靈魂被拘禁,才不能從這個皮囊裏解脱。”她坐在第二玄室的地面上,整理自己的容妝,愛惜地看着自己的身體,“我只是靠着怨氣支持到如今的……我只想看着星尊帝的王朝怎樣滅亡!”
頓了頓,她嫣然一笑:“如今,我總算如願以償。”
這樣盈盈地説着,她的身體越來越淡薄,幾乎要化為一個影子融入黑暗。
“……”真嵐一時間無語。空桑歷史上充滿了血腥的鎮壓和征服,其間不知道造成了多少無辜的亡靈,那樣的怨氣、即使千年之後也不曾真的消亡。
在那樣的重壓之下他幾乎是無話可説,只問:“你是誰?怎麼知道的六合封印?”
那個鮫人女子端坐在玄室內,慢慢梳理好了自己的長髮,將自己的容妝理了又理,終於彷彿心願了結,抬起頭對着所有人笑了:“記住,我叫雅燃,是海國的末代公主。”
一邊説着,她端坐的影子漸漸變淡。
在消失之前,她露出了一個遙遠的笑意,喃喃:“七千年前,我曾和大哥蘇炎爭奪海國的王權,結果敗落。我的戀人被他殺死,我也被他強行送到了帝都伽藍去當人質。
“那時候我好恨!我不擇手段的報復他!結果……
“不過蘇晏雖然贏了我,但也得不了多少好處——他重傷,半年後就死了。天意弄人……結果,最無意於權勢的二哥純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後代替蘇炎死在了戰爭裏。”
“多麼後悔啊……我竟然做出了那樣的事!
“我再也沒有回到過碧落海,不能活,也不能死!……如今,我總算可以死去,但卻只能在這土裏腐爛了……”
她的聲音漸漸淡去,帶着哽咽。
“不要擔心,”真嵐低聲道,“我會送你的屍骸回去。”
“啊?”那個淡得快要沒有的影子驚喜地叫了一聲,隨即反應過來,斷然拒絕,“不!……我寧可爛在地底,也不能……再受空桑人的恩惠。”
“……”真嵐沉默下去。
七千年的恩怨彷彿一條鴻溝,割裂了空桑和海國,任何異族想跨越過去,都難如登天。
“那麼,我送你回去吧。”那笙輕輕道,對着那個逐漸淡去的幻影伸出手來,誠懇地,“我是中州人——我送你回去。”
那個影子凝視着這個少女許久,才發出了低低的嘆息:“啊……中州姑娘,你有一個純白的靈魂哪……謝謝……謝謝你……”
她的聲音和影子一樣慢慢的稀薄,宛如融化在了千載光陰中,終化流水。
地上只剩下那隻委然的紫河車,空空的囊裏剩下了一泓碧水,碧水裏沉浮着兩顆美麗的凝碧珠——那個絕世的鮫人公主,到最後只化成了這些碧水明珠。
那笙俯下身,輕輕拎起那隻紫河車。
回過身,卻發現那一行盜寶者不做聲地拿走了所有東西,竟然在悄悄退走。
“喂!你們怎麼這樣?”她吃了一驚,有些氣憤地想追出去,“真嵐救了你們,怎麼一聲謝謝也不説?”
“笨丫頭,”真嵐把她拉回來,不以為意地拍了拍,搖頭嘆息,“他們聽説我是空桑的皇太子,自然怕我追究盜墓的事情——趁着我對付雅燃,乾脆開溜。”
那笙明白過來,嘀咕:“唉,真是以小人之心度……”
“算了,”真嵐揮了揮手,不想再説下去,“我下寢陵去看看。”
“寢陵?”西京和那笙同樣吃了一驚,“去那裏幹嗎?”
然而真嵐沒有回答,在瞬間已經去得遠了。
華麗的寢陵密室裏空空如也,所有的珍寶都被盜寶者洗劫一空,只留下了白玉台上完好的兩句金棺,沐浴在淡淡的柔光裏。
“啊?哪裏來的光?”那笙跟着真嵐走進寢陵,吃驚地四顧——盜寶者不是説空桑帝王的寢陵裏都是“純黑”的麼?如果沒有執燈者手上的七星燈照亮,沒有人能看得到東西。
“笨丫頭。”西京拍了拍她腦袋,“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手。”
“啊?”那笙低下頭去,驚訝地看到光線正是來自自己右手的中指。
神戒皇天憑空煥發出了光芒,照徹黑暗。四壁上鑲嵌的珠寶交相輝映,折射出滿室的輝光來,整個寢陵彷彿沐浴在七彩的光線裏,説不盡的華美如幻夢。
在光芒中真嵐走近白玉台,靜默地望着那兩具金色的靈柩,長久地沉默。
他先是繞着右側的金棺走了一圈,彷彿默讀着靈柩上面刻着的銘文,臉色變得説不出的悲哀。然後怔了片刻,又轉過身去看着左側的金棺,眼神瞬地又是一變。
“他在幹什麼?”那笙壓低了聲音,竊竊問。
西京搖了搖頭——不知為何,這一次見到真嵐,總覺得他身上發生了某種改變,彷彿內裏有什麼地方悄然不同了。連他這個自幼的好友,都已經不明白對方心裏到底想着什麼。
難道這一段時間以來,無色城裏又發生了什麼變故麼?
然而就在他揣測的瞬間,那笙尖叫了一聲。
西京抬頭望去,赫然看到真嵐霍地伸出手,去推開星尊帝金棺的棺蓋!
“你幹什麼?小心!”他嚇了一跳,按劍衝過去,想把真嵐拉開,生怕金棺裏面會忽然彈出機關或是咒術反擊——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真嵐只是站在那裏,隨意地一推,就推開了那個千古一帝的棺蓋。
然後低頭默然地望過去,眼神劇烈地一變。
“真的是空棺……”他喃喃自語,茫然中帶着一種宿命般的絕望,“是他。是他。”
金棺裏鋪着一層寒玉,上面襯着鮫綃,整整齊齊地放着一套帝王的袍帶金冠。
沒有遺體。在原本應該是頭顱的地方:帝服之上,金冠之下,只放着一面小小的銅鏡,光澤如新。
千年之後,在真嵐打開金棺探首望去的剎那,赫然便看到了自己的臉!
沉默了片刻,他拿起那面銅鏡,仔細地看着上面的銘文。那一瞬間彷彿有什麼被證實了,空桑的最後一任皇太子失去了平日的控制力,回身瘋狂般地推開了另一側的金棺棺蓋,撲到了靈柩上——
也是空的。
沒有遺體,只有白色的薔薇堆滿了那具靈柩。那是白族王室的家徽。
白薇皇后根本沒有入土為安,她被丈夫所殺,屍體被封印在黃泉之下,只遺下一雙眼睛沒有化成灰燼,穿越了千年一直在凝視着雲荒。而收斂時代替她放入棺中的,只有這一簇簇星尊帝親手採下的薔薇。
這千年前被採下的花居然不曾凋謝,靜默地在寒玉上開放,在金棺打開的一瞬間,散發出清冷的芳香。白色的薔薇中,有一串晶瑩的瓔珞。瓔珞上也有一串銘文。
真嵐伸出手拿起那串瓔珞,冰冷的玉刺痛他的手心。
他長久地凝望着這串千年前被放入金棺的瓔珞,眼神變換不定。
“他在看什麼啊……”那笙站在白玉台下,望着真嵐,神色有些惴惴。不知怎麼,她感覺到了某種不好的氣息,不然那個臭手的臉色不會這麼難看。
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裂響,嚇了她一跳,抬頭看去,只見那面銅鏡被扔了下來,在地上裂成了兩半。真嵐拂袖而返,手心握着那串瓔珞,面沉如水。
他走過兩人身側,不説一句話。
他來這裏,只是為解一個宿命的謎。而那個答案,他已然逃避了百年。
玄室門口橫亙着邪靈巨大的屍體,真嵐看也不看地走過去,拔起了地上插着的一把長劍,轉頭問西京:“闢天長劍,怎麼會在這裏?”
“哦,那個……我差點忘了,”西京有點尷尬地抓了抓腦袋,解釋,“這是蘇摩從九嶷離宮裏拿出來的,讓我轉送給你。”真嵐不置可否,望了一眼劍尖,上面尤自貫穿着那個不瞑目的頭顱。
西京的神色有些尷尬,訥訥道:“這個……是白麟。”
“白麟?”真嵐臉色微微一變——他自然也記得那個差點成為他王妃的少女,白瓔的妹妹,“怎麼會變得這樣?”
“説來話長……”西京抓着腦袋,覺得解釋起來實在費力,只能長話短説,“反正,是白麟化身成邪靈襲擊蘇摩,然後被蘇摩斬殺了。”
“哦……”真嵐微微點了點頭,望着劍上那和白瓔酷似的臉。
“如果白瓔知道了,一定會傷心。”他嘆了口氣,劍尖一震,將那個頭顱咕嘟一聲從劍上甩了出去,轉過身,低聲,“幸好,她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他將長劍收起,轉身沿着甬道默然地飄遠。
“什麼?”西京怔了一下,忽然驚覺過來,追了上去,“你説什麼?白瓔怎麼了?”
他狂吼着追了上去,扔下那笙在空蕩蕩的寢陵。
皇天宛轉流動着美麗的光,映照出石壁上寶石鑲嵌的星圖,流光溢彩。她站在這個輝煌的星空下,有些茫然地望着那兩具金棺,走過去撿起了那一面裂成兩半的銅鏡——上面是蝌蚪一樣的空桑文字,和臭手給她的《術法初探》上類似。
然而她看了半天,才勉強看懂了上面銘文的大概意思:
“當你的臉出現在這面鏡子裏的時候,生與死重疊,終點與起點重疊。一切終歸湮滅,如鏡像倒影。”
那笙茫茫然地將這一段銘文看了幾遍,心裏陡然有一種莫名的荒涼。
她側過頭去,望着另一邊白薇皇后的金棺,裏面的白色薔薇在靈柩打開的一瞬間已經枯萎了,只餘一室清香浮動。穿越了千年,那一朵花傳來,宛如夢幻。
來自中州的少女站在雲荒兩位最偉大帝后的靈柩中間,手握着碎裂的銅鏡,一種空茫無力的感覺鋪天蓋地而來,忽然間淚水就無聲無息地滑下了她的面頰。
“這、這是怎麼了?……怎麼忽然就那麼難受啊。”那笙詫異地喃喃。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遲早有一天、她會再次離開——而且,再也不會回來。”
“而我們,還得繼續走向終點。”
出了帝王谷,一直往山下走去,便重新返回了神廟前。
九嶷動亂不安,神廟裏的巫祝早已不見蹤影,真嵐穿過了空蕩蕩的廟堂,眼神掠過那一尊孿生神像,又望向了外面。夜色中,神廟內只有七星燈的光芒依然盛放,照亮那一尊黑曜石和雪晶石雕成的神像。
真嵐走出神殿,一直走到了階下的傳國寶鼎前,靜靜仰首凝視。
六王的遺像依然如同百年前一樣佇立在那裏,保持着最後祭獻那一刻的慘烈和悲壯。六位空桑王者的血匯聚在寶鼎內,打破了封印無色城的結界。
也就是那一刻,她選擇了回到他身側,與他並肩作戰。
然而他一直知道,遲早有一天她依然會離去——就如她百年前從白塔上毫不猶豫地一躍而下,投向大地。那一刻他沒來的及拉住她,而現在,他也未曾去試圖挽留。
自從白瓔在這裏橫劍自刎,捨身打開無色城的那一刻起,這一天,遲早是會來臨的。
一年年的抗爭,向着復國每前進一步、她便是死去一分。在鏡像倒轉、六合封印全解的時候,空桑重見天日,真嵐復生,而作為六星的她、便是要永遠的消失了。
於今,也不過是稍微提早了一些時間而已。
空桑的劍聖忽然間感覺到了無窮無盡的疲倦和無力,頹然坐倒在白玉的台階上,將臉埋在手掌裏,長久的沉默。他不再去責問為什麼真嵐不曾設法阻攔——因為他明白如果還有別的方法,真嵐一定不會就這樣鬆開了手。
白瓔,白瓔……那個孤獨安靜的貴族少女,再一次從他腦海裏浮現出來。
他記起了尊淵師傅將她帶到自己面前,委託代為授業的情形,記起了被送上白塔前她哀求的眼神,記起了仰天望見她從雲霄裏墜落那一剎的震驚……家國傾覆,滄海橫流的時候,她苦苦掙扎於陰謀與愛情之中,但他沒能顧上這個小師妹;國破家亡之後,她為復國四處奔走,他卻沉醉百年,試圖置身事外。
到了最後的最後,知道她決然攜劍去挑戰天地間最強大的魔,他還是無能為力。
“真嵐……一直以來,白瓔她比我們任何人都勇敢啊。”西京用手撐着額頭,低聲嘆息。他的小師妹有着那樣温和安靜的外表,然而那之下卻掩藏着無限絕決,一旦決定,玉石俱焚也絕不回頭。
空桑的皇太子望着那尊沒有了頭顱的石像,嘴角露出一個微微笑意:“是啊……所以説,我們也要勇敢一些。”他的笑容裏有某種孤寂的光,然而卻堅定。
“你也夠辛苦了。”西京抬起眼望着這個多年老友,嘆息,“以你這樣的性格,把你拘禁在王位上本來已經是殘忍,更何況要一肩擔下這樣的重負。”
真嵐只是笑笑:“大家都辛苦。”
他從衣襟上取下那一朵已然枯萎的白花,拈在指間,仰頭望向天空——那裏,千秋不變的日月高懸,在相依中共存。
天地寂靜,只有風在舞動。皇太子嘴角忽然浮起了一絲微笑。
“真嵐,為什麼你總是這樣笑?”一直覺得心裏不安,西京終於忍不住問出這樣的話,“我記得你在西荒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就是在亡國之前也不是這樣的!你……為什麼總是這樣的笑?你怎麼能笑得出來呢?”
“那麼……你要我怎樣呢?”真嵐側過頭,望着好友,輕聲問,“自從十三歲離開西荒,我就是一隻被鎖上黃金鎖鏈的鳥了。”
“那時候,為了讓我回帝都繼承王位,父王下密旨殺了我母親,派兵將我從蘇薩哈魯強行帶回——”他輕聲説着,表情平靜,“那個時候,你要我怎樣呢?反抗嗎?反抗的話,整個部落的人都會被殺。”
西京的臉色變了:那一次行動,當時他也是參與過的。
帝都來的使者在霍圖部的蘇薩哈魯尋找到了流落民間的皇子,為了掩蓋真像,將軍奉令殺死了那個牧民女子,將十三歲的少年強行帶走。然而整個霍圖部為之憤怒,驃悍的牧民們不能容許自己的族人被如此欺凌,羣起對抗,引發了大規模的騷亂。
那時候他還是個少年兵,跟隨着將軍去西荒秘密迎接皇太子,卻不料執行的卻是那樣一場慘烈的***——無數牧民的血泊中,那個少年最終自行站了出來,默不作聲地走入了金壁輝煌的馬車,頭也不回地去往了帝都。
他尤自記得,在那一剎那,那個十三歲的西荒少年嘴角竟噙着一絲笑意。
雖然那之後的一路上,他和真嵐結成了知交,但那血腥的一幕他一直不曾忘記。他知道真嵐一定也不會忘——不然,一貫温和隨意的他,也不會在十多年後還找了個理由,處死了當年帶兵的那個將軍。
他一直看不透真嵐的心,不知道在那樣平易而開朗的笑容下還存留着什麼樣的心思。
這個混和了帝王之血和西荒牧民之血的皇子,看上去永遠都是那樣的隨意,無論遇到什麼事,嘴角都噙着一絲不經意的笑——在殺母被奪的時候如此,在被軟禁帝都的時候如此,甚至在被冰夷車裂的時候也是如此!
如今,在看着白瓔離去的時候,也是如此麼?
“西京,你知道麼?我從不覺得我是個空桑人:我出生於蘇薩哈魯,我的母親是霍圖部最美的女子。我沒有父親,西荒才是我的故鄉。”寂靜的夜裏,只有一顱一手一腳的人俯仰月下,喃喃嘆息,“可是,我這一生都失去自由:被帶走,被擁上王位,被指定妻子……這又是為什麼?因為身上的那一半血,就將我套入黃金的鎖裏,把命運強加給我!”
西京愕然地望着真嵐,隨即無聲地長出了一口氣。
終於是説出來了麼……那樣的不甘,那樣的激烈反抗和敵意,原本就一直深深埋藏在這個人心底吧?這些年來,他一直驚訝真嵐是如何能壓抑住自己的情緒,不將這些表現出一絲一毫。
“於是,我一心作對,凡是他們要我做的我偏不做,不許我做的我偏偏要做——所以我一開始不答允立白瓔為妃,後來又不肯廢了她。”説到這裏,真嵐微微笑了起來,有些自嘲,“當然,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她的心早已不在這上頭了,還一心以為她和所有人一樣對這個位置夢寐以求。”
“直到婚典那一剎那,我才對她刮目相看——她飛墜而下的樣子真的很美,宛如一隻白鳥舒展開了翅膀,自由自在地飛翔。
“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她和我,是一類的人。
“她終於掙脱了鎖住她的黃金鍊子,從萬丈高空飛落大地。我無法告訴你那一剎那我的感受——西京,你説的對,她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勇敢。”
指間的薔薇已經枯萎了,但清香還在浮動,風將千年前的花香帶走。
真嵐低頭輕輕嗅着那種縹緲的香氣,苦笑起來:“真是可笑啊……直到那一刻我才愛上了我命中註定的妻子,可她已然因為別的男子一去不返——你説,我還能怎樣呢?”
他嘴角浮出一絲同樣的笑意:“於是,我自暴自棄的想:好,你們非逼我當太子,我就用這個國家的傾覆,作為你們囚禁我一生自由的代價!”
“所以,剛開始那幾年,我是有意縱容那些腐朽蔓延的,甚至,在外敵入侵的時候,我也不曾真正用心組織過抵抗——我是存心想讓空桑滅亡的,你知道麼?”
西京霍然一驚,站了起來。
真嵐神色黯淡下來,喃喃搖頭:“但無數勇士流下的血打動了我:你死守葉城,全家被殺;白王以八十高齡披甲出征,戰死沙場;青塬不肯變節,寧死守護空桑——一滴血落下的時候,我的心就後悔一分。”
他嘆息着望向西京,哀痛而自責:“我終於明白,不管我自認為是空桑人還是西荒人,都不應該將這片大陸捲入戰亂!我錯了。可等我明白的時候,已然是晚了……大局已傾。”
冷月下,空桑最後一任皇太子低首喃喃,彷彿將心中埋藏了多年的話一吐而盡。
對於空桑這個國家和民族,他一直懷有着極其複雜的情愫。
真嵐伸出手,將那朵枯萎的白花輕輕放在白瓔石像的衣襟上,嘴角浮出一絲笑容,淡淡道:“那之後的百年裏,我終於明白:有些東西、要比個人的自由和愛憎更重要——那就是這片大陸的和平繁榮。”
西京長久地沉默,聆聽着百年來好友的第一次傾訴,神色緩緩改變。
“真嵐,”他終於有機會説上話,卻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生澀哽咽,“你……”
百年來的種種如風呼嘯掠過耳際,他終究説不出什麼話來,只是伸出手,重重拍了拍對方的右肩,眼裏隱約有熱淚:“努力吧。”
那個皇太子扯動嘴角,回以一個經典的笑。
然而那樣明朗隨意的笑容裏,卻有着看不到底的複雜情愫。
是的,即便是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死去、消亡,他們依然要努力朝着前方奔走——哪怕,對這個國家和民族他並未懷有多深刻的感情;哪怕,一生的奔走戰鬥並非他所願;哪怕,一路血戰到最終,只得來山河永寂。
薔薇的香氣消散在夜風裏,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那笙此刻剛從陵墓內奔出,看到這樣的情形不由微微一愣——落拓灑脱的酒鬼大叔的手搭在那個總是不正經的臭手的肩上,兩人相對沉默,臉上的表情都是如此的罕見。
他們……哭了?